◇◇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错落的时间 浅绿 (一) 我一直都有个想法,或者说是理想。我想穿越塔克拉马干大沙漠,然后坐在烈日当 空的黄土地旁给老黑打个电话。我要嘶哑着嗓子告诉他我是如何挣扎的痛苦的绝望 的却又坚持地穿越这个沙漠,我还要告诉他沙漠中累累白骨发出的光比太阳还要刺 目,还有稀落的植物,渺小的绿色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中显得那么脆弱和无助。就好 像我现在,圆领的白T恤被汗水染成腥黄色,背上和领口处结了黄渍渍的汗硷,我的 头发被西北风纠结成一缕缕的大葱状,它们缠绕的姿态像怒气冲天的刺槐。我用脸 上唯一还灵活的嘴巴打这通电话,路过的人只会看见我的嘴巴,而我的眼睛和鼻子都 被风沙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沧桑,脸颊有几处干裂,皮肤翘着,露出下面微黑的嫩肉。 这样的情景在我脑海中反复出现,我像个尽职的演员,不断默默温习着场面和对话。 塔克拉马干缩小成一幅地图在我床头一日复一日地挂着,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演 出这场戏。 我和老黑住在江南一座小城的西部,青石板的路面是这城中唯一的,两旁挨挨挤挤 着木制的建筑,每家每户都有小二楼,黑乎乎的木材让人辨不清年代,只有窗户横 向推开,支起一根竹杆的时候才能看出这群建筑的起始至少在明末清初。 老黑是学美术的,在南京一家设计所供职了五年后隐居到此。我记得他来到小城的 那天,立秋刚过没多久,雨是十分应景地下了三五天,烟雨蒙蒙中老黑被胜利小学 的卢易带进我家的堂屋。老黑和卢易的个头都相当高,当门立着,把堂屋里唯一采 光的路源堵住,堂屋就立刻昏暗下来,我坐在黑暗里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卢易 是胜利小学的美术老师,和老黑是网友。他们在一个叫"居寓"的网站相识,那里有 许多热爱美术的网虫,老黑担任着副斑主的职责,和卢易认识不久后,经推荐卢易 也当上了副斑主。这回老黑跟着卢易是来租我家房子的。 家里把清水街临街的一间旧房租给了老黑,也就是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但老黑刚来 的时候我与他是不熟的,非但不熟,我还十分怕见到老黑。他有一颗门牙是空的, 站在我家堂屋里说话的时候,老黑的门牙是他整体唯一漏光的地方,这样开唇闭唇, 光线就忽明忽暗。老黑突然发现我在研究他,于是转过脸来冲我无遮无拦地笑了一 下,那片光源立刻明亮起来,敞豁豁地现出老黑粉红色的舌尖。 十天半月后,老黑再次走进我家。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提着塑料袋,隔着那层薄 膜我看见奶粉银亮亮的罐身,还有镶着红边的袋装桂圆。他把这些提到我母亲面前, 一再感谢母亲租给他一套让他十分满意的房子。母亲意外地接受着他的感激,我在 一旁忍不住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我知道母亲的意外。那间旧屋的屋顶年久失修早 已百孔千疮,楼下的木板墙有一面曾被火烧过,复又加了一层纤维板,风大的时候 板与板互相碰撞发出闷闷的砰砰声。屋里唯一的家具是张八仙桌,缺了一条腿,父 亲找木匠要了块下脚木料凑合补上了。这样的屋子母亲原打算修修补补后再派其他 用场,但因为家里经济的原因始终没能顾上。现在旧房按原样租了出去,母亲已是十 分满意,没想租房者竟提礼物前来感谢,这真有些让敦实的母亲摸不着方向了。  听见我的笑声,老黑随即扭脸转向我也附和了一个微笑。白天的堂屋顶部撩开了遮 雨的塑料布,老黑的笑容在明亮的光线里绽开,我忽然发现老黑笑起来显得十分稚 气,这使我断定老黑的年龄远没有他外表看上去那样大。果然,母亲和他拉起家常, 老黑说他是73年的苦牛,母亲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半晌抬起头,你还是个孩子, 怎么就决定离开家了。老黑耸耸肩,莫置可否地笑笑。母亲没有看见他这个动作, 我全都收在了眼里。这个老黑,隐约中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那股霸气和执著。这种 感觉牵引着我,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渐渐成为老黑屋中的常客,直到有一天,完全的 溶入老黑在旧屋的生活。 老黑的屋里有张图片,是他的同学从新疆旅游时带回来的。这张经过艺术处理的摄 影图片的主题是荒凉的沙漠,老黑告诉我这是世界第二中国第一的塔克拉马干大沙 漠,距离库尔勒数千里,它的起点在轮台终点是民丰。那么,这幅图片拍摄的是沙 漠中的哪里呢。我问老黑。也许是起点,也许是终点,也许在路上。老黑的表情闪 烁不定,眼神飘忽着,他说,从你踏入沙漠的第一步起,就已经溶入这块荒无了。 起点终点与路间的不同只不过是距离生命的远近。老黑说的这番话我并不能完全听 懂,但我觉得老黑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让我十分感动,说不上为什么,老黑的语调让我 不由自主的鼻尖发酸,好像刹时就离生命远了许多,有种恐慌和彻底绝望的感觉。 老黑也能把我拉回来,他总是很快摆脱由一幅画或一件事引起的情绪波动,立即, 他没事人似的拉我去看他新画的图画,我认得他画的桥,那座桥的右手巷子里是我 小学的所在地。老黑喜欢用淡的几乎看不出色彩的油墨渲染他的画,桥与水相近地 仿佛是天生的连体,水的自然完全溶化了桥的人工,桥的精致也让流水少了几分喧 闹。老黑摇摇头,把我正在看着的画一把扯下来,几下撕掉,我吃惊地拦他,你疯 了,不是蛮好的吗。老黑摇头,不好不好,我可以画的更好的,这幅不好,灵魂根 本没有抓住,思想也不明确。什么什么,我听不懂,什么灵魂什么思想,桥和流水还 能像人一样吗。老黑撕完了画,一把搂住我,傻瓜,当然有了。你看着水在流动的时 候,它也在看着你,你对他微笑,它就会激起欢笑的浪花。老黑的表情魔术般的开 始恍惚,每当这个时候,他脸部的轮郭就会柔和起来,我吻吻老黑的下巴,他硬硬 的胡庄像那幅摄影图片里的仙人掌,虽然老黑不说,但我知道相对于庞大的沙漠, 他更欣赏角度尽头的那几株稀落的仙人掌。 自从见过那幅摄影图片后我开始频繁地做着关于沙漠的梦。我和老黑正在小街散步, 突然漫天的黄沙扑面而来,只一会儿,我们四周就全被黄沙掩盖。我从沙里挣扎出 来,一边拼命呼喊老黑,一边用力挥着更多向我逼来的飞沙。我喊了半天,嗓子火 烧一般的干渴,忽然我想到图片中的那几株仙人掌,我知道仙人掌的汁是可以喝的, 于是我抬头寻找,果然我看见不远处有几株仙人掌,我开始拼命地向那个方向跑, 黄沙陷住我的脚,让我奔跑地越发吃力。这时,我听见老黑在叫我,一抬头,老黑 正站在仙人掌的旁边挥舞一根他掰下来的仙人掌冲我呼喊。我顿一顿,立刻也回喊过 去,我喊,老黑你快来拉我一把,我跑不动了。我渴的不行了。你快来救救我。但我 恐慌的发现我的声音困在嗓子里,像一只糯米青团不上不下的堵着,任我用尽全身 的力气挥手呼喊,都不能让老黑听见我的声音。我一边喊着绝望一边迅速的增长, 我想我要死了,被黄沙淹死,而我这生中唯一的情人将看着我死亡。这样想着,我 流泪了。 被老黑推醒后,我仍然伤心的无法自已,拥着棉被缩在老黑怀里哭,一叠声地问他, 你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死,会不会。老黑拍拍我的后背,很肯定的说,不会。我 又问,你会不会有一天带我去沙漠。沙漠?我用手指指上的那幅图片,老黑沉默了 半响,然后说,也许。我又开始哭泣,我想如果我真跟老黑去了沙漠,那这个梦一 定是预告我死亡的提醒了。 我对沙漠有着无法言说的恐惧,我害怕日日看见墙上的图片,有时候我怔怔地盯着 它看,老黑说流水是有灵魂的,我怀着这样的信念去看图片,沙漠果然会流动起来, 风卷动着漫天的黄沙掩盖了一切。于是我让老黑把图片取下收起来,老黑不依,他 说你这是精神障碍,与图片无关。我坚持我的观点,我说,只要不让我看见,我就 不会再做恶梦。老黑见我无法理喻,干脆不再理我。而我乘着一天老黑去找卢易的 空当,把图片取了下来,收在旧屋楼下的板缝里。做完这些,我感觉多日来压着我 的阴影去除了不少,轻松之余我去买了一堆老黑爱吃的菜。老黑回来后并没有发现 墙上少了什么,我暗暗兴奋。谁知,晚饭后老黑终于发现了。他质问我图片上哪里去 了。我说收起来了。他说收哪里了。我说收好了。他说究竟收哪里了。我说收好了, 你不用管。他说我一定要管是我的东西你不能乱动。我愤怒了,我尖叫起来,你的 东西,你什么破东西,我告诉你,我不但可以动你的东西,我还可以决定它们的存 亡。老黑一把揪住我的领口,几条血红的蚯蚓从他的脖间凸现出来,他瞪大的双眼,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你把它弄哪儿去了。我开始觉得恐慌,老黑这样的表情 是我从没见过的,他的手腕用力顶着我的下巴,我害怕地张开嘴巴,我想告诉他我 只是把那幅画收到了板壁里,但一张开口我就只能困难的呼吸,老黑有一半力度用在 我的劲项上,我张开口立刻感觉到肺里充进新鲜氧气的兴奋。说。老黑又稍一用劲, 我唯一呼吸的通道被堵住了,我把嘴巴张得更大,但越来越憋闷,越来越恐慌,我 听见自己的心跳像咚咚的鼓点,鼓声渐大,我眼前开始扬起漫天黄沙,老黑的脸被 黄沙慢慢淹没 (二) 小城要开画展了,展出的是一个叫岩石的人的作品。卢易搞来三张票约我和老黑一 同去看,送票来的那天下午,卢易同老黑坐在桌边喝着家里仅剩的一点儿咖啡,我 搭了张藤椅坐在窗边看书。卢易正说到画家岩石的来历,老黑紧抿着嘴唇,偶尔端 起大茶缸啜一口咖啡。卢易停顿的当会,老黑问,怎么,他也是南艺毕业的,哪一 届,我怎么不知道这号人物。卢易不以为然,85届的吧,估摸在学校的时候还不算 一号人物呢。他们平静而缓慢地讨论著关于这个叫岩石的画家的所有听说和知晓的 事情,我凝固着姿态捧著书听他们说话,这样的姿势保持久了,脖子有些发酸。于是 我扭了扭头,这样细微地动作立刻引起老黑的注意,他别过脸很仔细地看了我几秒, 确定我只是因为酸痛而松松筋骨,才又将注意力转回到原先的话题上。 卢易走了后,老黑站在画架前沉默了许久。入场券丢在方桌上,我拿起来看看,正 面印着: 岩石画展,背面印着时间和地点。我问老黑,岩石也是南艺出来的画家吗。 老黑背对着我,没有回答。他左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右手习惯地插在裤袋里,老黑 说,右手是他所有作品的起源地,他必须爱护这只手如同生命。所以,老黑的右手 光洁细腻,而左手因为一直夹烟被熏得焦黄。我一定要去。老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我将入场券重新放回到桌上,什么也没说转身下楼。 我去找卢易,穿过清水街,过两座桥,胜利小学就在邻近戚家湾的地方。卢易还是 单身,一人住在学校操场后的宿舍里。我踏进卢易宿舍的时候,他刚进门不久,看 见我有些意外。噫,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岩石的画画得怎么样?卢易被我的问 题问得云里雾里,怔怔地看着我。我又问了一遍,岩石画的是不是比老黑画的要好。 这回卢易听明白了,他似笑非笑地盯了我一眼,原来是替老黑担心来了,我说呢。 卢易从书橱里抽出一轴画卷,放在我面前,打开它。我看看画卷,再看看卢易,后 者用肯定的眼光看着我。于是我缓缓卷下画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浓淡有致的水 乡景,景致十分熟悉,再细辨,原来画的就是戚家湾边的七孔桥,青廊水檐,木橹桨 影,开开关关的临河格窗,隐约着,有一根竹杆横撑着,留白下无尽的婉约心思。 这是?卢易点点头,老黑画的。我已经猜出是老黑的作品,只有他的作品才能让我 涌动无数的感动和酸楚。你觉得怎么样。卢易问我。当然好。我毋庸置疑。老黑的 优势是传统国画,岩石是新派的印象画画家,擅用重彩的油墨。等去看了展览你就 知道了。 直到步入清水街,老黑的画让我涌生的感动还久久无法散去。踏上二楼,老黑还在 窗前站着,听见脚步声,老黑淡淡地问,你去哪里了。胜利小学。老黑转过身来, 疑惑地看着我,你去找卢易的?什么事。我眨眨眼,没什么,我去找人。谁。老黑 还是不明白。我深吸一口气,找你。老黑怔怔地看着我,半晌,老黑从胸腔里吁出 一口气,他走近我,俯下头,抬起右手,用指肚轻轻抚摸我的脖子。疼吗。老黑问。 我知道我的脖子上有块淡淡的指印,前两天还泛玫红,现在已经散开淀成紫红色了。 我把右手从背后抽出,手上握着那幅摄影图片,老黑有些无所适从,他接过画,仔 细地凝视了半天,然后从画上把目光抽回来,转向我。对不起。老黑像个犯错的孩子, 嚅嗫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奇怪的是,自从我和老黑因了那幅风光图片吵架,继而老黑差点把我掐昏后,我再 也没有做过关于沙漠的梦了。有几次,我临睡前故意把思绪往那个方向引,但等到 真正睡着后,又自动改道,做起了别的梦。老黑把图片重新挂上墙,这个晚上,老 黑和我亲热了两次,他表现的像我们刚刚同居那会儿。半夜里,月亮升到正空,从 敞开的窗格子泻下一地银辉。我眼光停在墙上的那幅风光图片上,老黑见我半天不 吭声,摇摇我,你在想什么呢。我没理他,过了一会儿,我突然问老黑,送你这幅 图片的是不是女同学。老黑沉默了几秒,然后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我好像一下明白了 许多事,明白为什么老黑要日日看见这幅画,为什么我把画收起来后,老黑会如此动 怒。想明白后,我心里一阵发酸,继而鼻尖也酸了起来,呼吸就不觉混沌,掺杂着 隐约的哭意。老黑发现了我的情绪,他说,在你差点昏过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 不能没有你。老黑终于把我的泪惹了出来,我抽抽嗒嗒地要他发誓今生今世只爱我 一个,永远不离开我,永远对我好。老黑一一应了,我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早上 醒来后,发现床边一地的烟头,老黑不见踪影。 惊慌的穿衣起床,我还在想着昨晚的誓言,难不成老黑夜里想想反悔了,一清早就 收拾东西离我远去。抬眼看看老黑的画架还在,这才心里稍静。直到看见老黑留在 桌上的字条,我才完全放下心来。他先去画展了,让我醒来后上画展找他。字条旁 还压着一张票,票面有折过的痕迹,我顺着印痕复折起来,入场券成了一只纸飞机。 似乎大半个小城人都来看画展了,还没靠近莫愁里,就听见一路上擦肩的人都在讨 论这个岩石画展。十多辆私家车和公车顺延停在路边,长长的一条,极有气派。我 不知道老黑看见这幕场景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但我知道老黑曾想在小城同样的展馆 办自己的画展,送礼送钱,也托了不少人,却始终没有办下来,一怒之下,老黑发 誓再也不在小城开画展,要开就开到北京,开到国展中心,开到巴黎去。现在,有 一个自称是新锐画家的校友在小城开画展,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老黑的复杂心情 我想我已经体会到了。这样想着,我更急于找到老黑。正要接近展会门口的时候,有 人猛拉了我一把,回头一看竟是母亲。母亲倒像是来赶集会的,肘里挎着菜篮,篮 里有一袋鸡蛋和半包面粉。母亲把我拉到人少的地方,你也来看画展,老黑呢。母 亲跟着我叫老黑,是有一段适应过程的。不知道,我正找他哪。你来这做什么。我 问母亲。来看画展呀。母亲冲我得意地扬扬手上的票。你也有票,我真是太吃惊了, 按理母亲这样的人是断不会花费几十元买张画展的票的,但是,若不是母亲买的, 送票的可能性就更是为零。我怎么不能有票。母亲不以为然,这票家家都发,一家 一张。这下轮到我张口结舌,怪不得这么多人来看画展。 告别母亲,我挤进展馆。随着人流掠过一幅幅色块斑斓的油画,眼光越过人顶寻找 老黑和卢易。在第二厅,我终于看到了老黑,他和卢易正背对着人流站在一幅画前 评论著。我奋力挤到老黑身边,卢易看见我,捉狭地冲我笑笑。我知道他在笑昨天 我找他的事,老黑转脸问我,这幅画怎么样。我承认,刚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它 就完全抓住了我。这也是一幅以沙漠为主题的风景画,土黄的油块阴影复阴影地重 叠在画布上,这幅画没有突现黄沙的细密,只是用色块渲染着沙丘,风暴,死亡的 恐怖和自然的力度。那天,我几乎没看其他的画,这幅画让我重新认识了沙漠,那是 一种纯粹的自然,一种独立于宇宙的姿态,一种让人类渺小起来的角度。 晚上我对老黑和卢易说这场画展的人气完全靠免费送票获得,我的目的是想让老黑 舒服一些。卢易一笑置之,这年头,画展有人看才行,先混个脸熟,才能为将来赚 大钱打下基础。我转向老黑,那这样的画展,再来一百个,咱也不稀罕。 整晚,老黑都温柔地搂着我。他在我的耳边说,你真是个贴心的小东西。我知道老 黑是因为我对此次画展所表现出的不屑和对他的信任与鼓励。趁此机会,我问老黑, 你的女同学还好吗。老黑显然一时没能转过弯来,但老黑是聪明且敏感的,他立刻 嗅到我妒忌加好奇的气息,为了表明他对我的感情和坦诚,老黑用了半个晚上的时 间给我讲了他与女同学的故事。讲他们共同的爱好,他们曾有过的约定,老黑与女 同学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甚至讲了女同学曾怀过老黑的孩子。他们有过这么多的共 同和曾经,我眼前出现老黑第一次走进我家堂屋子情景,在老黑牙缝间闪铄的光线 里,我迷糊着睡着了。那天晚上终于什么梦都没有做成,我仿佛沉进了一口缸,四周 都是漆黑,我在空气间沉淀着自己的躯体,越来越沉,最后落在底部。 (三) 沙漠里的绿洲是由几株散乱的胡杨林和紧贴沙面的骆驼蓬组成,水源总在视线的尽 头,被风力形成的沙丘所遮蔽。经常,静悄悄的--虽然你能听到风声,听到沙粒在 风的卷动下细密的移动声,但,你还是觉得安静。的确,这声音太过单调,听得时 间久了,你以为这便是你耳朵中惯的声鸣。然后,突然一串清脆的驼铃打破了四周 的寂静,遥远且模糊,你的耳朵意外地与它相遇,起初是惊喜和疑惑,待到越来越 近,驼铃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你已能看见沙漠的地平线边移动起一排黑点。黑点慢 慢在你的瞳孔中放大,成形,蓦的,一抹鲜红闯进你的视线,它们刺痛了你被黄沙及 烈日麻木的双眼,它们也让这周身的单调顿时灵动起来,鲜活起来。这是一组经商 的骆驼队,领守的汉子把上半身衣裳扒开,坦露出黝黑的胸膛,他腰间挂着一只牛 皮水囊,随着他的走动,水囊规律地摇摆,鼓鼓的囊底显出袋中丰富的水源。后面 几个跟从的依稀也是如此打扮,只是每人步履都显得踉跄而吃力,仿佛穿越了许久 的沙漠,体内的能量正可怕的逐渐消失。空中也出现一块墨点,盯着凝望一会,才 发现原来是个秃鹫,它盘旋了几圈,大概是发现了腐肉,快速地向着沙漠的另一方 俯冲下去,只一会,便消失了踪影。 这是老黑的日记里的一段。我从没想到老黑竟会有如此深遂而感性的思维,他说这 是他看了女同学的另一幅图片后写下的,写完后,他本打算拿去给女同学读,可是 当他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却发现日记本不翼而飞。他遍寻了床上床下抽屉及垃圾筒, 真的像蒸发了似的怎么找也找不到着。女同学当天就离校回老家了,他没有准备其 他的礼物,只好空着手去送她。他们从校门口一直走到城北的火车站,老黑提着女 同学的行李,临上车前,女同学问老黑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老黑想了想,又仔 细地想了想,最后摇摇头,他本来想把自己记了三年的日记本送给她,可是,日本 记突然失踪,老黑觉得自己这三年中的感情都随之掏空,茫茫然不知所措。车开了, 女同学失望离去。回校后,老黑在床角的一堆衣物中意外发现了日记本,它好好地 待在背心和短裤下,老黑昨晚写的日记还散发着钢笔的墨香。从那个时候起,老黑 就认了一切缘份皆注定的道理。 然后呢,你没再去找她?这些天我一有空就缠着老黑要他讲他和女同学的故事给我 听,听了一遍不够还要再讲第二遍。我对老黑的故事深深着迷,为了能让自己知道 的更加详尽与真实,我还找出故事中不太能成立的地方反复问老黑,直到问出一个 可以让自己信服的答案。起初,老黑为我能如此不追究他从前的恋爱史,并且爱乌 及乌地经常赞扬他的过去而大受鼓舞,他不厌其烦的讲,我不厌其烦的听。可是, 后来我的表现越来越让老黑失望,他觉得我并不是对他本人的过去感兴趣,也不是 因为爱他而要了解他的全部。他认为我只是一个充满了好奇心和打听欲望的俗女人, 像整天家长里短的街头妇女一样。他便很泄气,不太愿意再讲过去的事情给我听, 有时被我逼的不行,就随口敷衍两段,但总能被细心的我发现不是重复了就是瞎编 缺漏。最后,老黑郑重其事的通知我,故事到此结束,你以后再问我也不会说了。 我要他给个理由,他说因为后来的事情他大部分都忘了。我说怎么会忘了,他说因 为遇到了我,幸福之下就忘却了从前的一些片段,这也是情理之中。人嘛,都是好 了伤疤忘了痛的。因为有讨好的我成份在内,所以,我也只好接受他这个理由。  我和老黑住在清水街的时候,父母很少上这里来,除了每月来收次房租水电费。一 般是母亲来收,父亲在小城的一间工厂做门卫,全天24小时吃住在厂里。母亲原先 也想搬去同住,一来有个照顾,二来也可以把现在住的房子空出来租掉。但老黑来 了后,母亲便打消了这个主意,父亲的工厂在小城的最西边,从厂里到清水街十分 的不方便,而从我家到清水街步行最多十分钟。母亲来了后会帮着我把房间收拾收 拾,老黑知趣地出去,到胜利小学找卢易聊天。屋里便剩下我和母亲,每每这个时 候母亲总有一堆私房话要问我。你现在每个月都正常吗。你和老黑到底怎么说了。准 备什么时候结婚呢。这老黑懂不懂得疼人呀。母亲的眼神随着问话内容的不同而在 我身体的各个部位停留,我给母亲看得浑身不自在,一叠声的回答,正常正常。我 和老黑现在挺好的,非常好。婚是一定要结的,只是现在为时过早。他对我十分关 心,饿不着我冻不冷我。你这是什么话!母亲被我抢白的十分不愉快。我从小就喜 欢抢白她,二十多年了,从未改变过。有时候我抢白完了,心里会十分后悔。但到 了下一次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抢白她。老黑说我这是独生子女的劣根,我不以为 然,你不也是独生子女吗。是啊,所以我把劣根带出来了,不留给家里人。老黑的表 情相当理直气壮。 十月下旬,我和老黑打算去黄山旅游。这个时候,老黑经卢易介绍已在先锋小学代 了近半年的美术课。九月份我们就制订了几条旅游线路,最后决定去性价比最好的 黄山线。老黑约卢易一起去,我找了一个女同事,这样刚好搭成四人帮。10月12号, 周五,我们搭上去屯溪的火车,下午五点钟左右到了屯溪--也就是黄山市。 登山在次日清晨开始,老黑和卢易冲在最前面,我和女同事跟着他们由后山攀登。 经过两个半小时的抬腿运动,我们终于登到目的地。由于没有跟随旅行团,宾馆的 床位临时没有订到。卢易给我和女同事买了两碗热泡面,老黑在服务台租了四件军 大衣。我们必须在宾馆的大堂里凑合一夜了。老黑捧着大衣对我们说。 山里的夜突然而至,好像刚刚才聊了一会天,总台的服务员就已经呵欠连天的趴在 桌上打盹了。我裹着军大衣紧紧挨着老黑,女同事靠在我身边睡着了。卢易抽了两 支烟后也直嚷困的吃不消,头一歪,靠在沙发上渐入睡境。这会儿,只剩下我的老 黑的眼睛还睁地大大的。宾馆的玻璃大门半掩半开,山风咻咻地顺着门缝窜进大堂。 除了宾馆门前的一盏灯外,四周一片漆黑。白天落了雨,被灯光扫到的岩石就暗暗 地反射着亮光。松树杨树槐树像一块块未干的墨迹滩在宾馆前的山坡上,山风吹动 的时候,墨迹就随之四溢开来,风一静,墨迹立即收缩。你怕吗。老黑和我的视线 一直停留在宾馆外,我说,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老黑更紧一些的揽住我,沉默了 一会,他说,好,我以后一定要带你去沙漠。顿了顿,老黑接着说,我一定要让你 看见真正的沙漠,不是图片上的,也不是我口中的。 山间的清晨像一枚可以挤出水的嫩叶,清新的让人不忍说话,不忍踏出宾馆一步, 去扰乱了它。但我们还是要上路的,白天游完所有景点,黄昏我们就必须从前山下 到山脚,夜里有一班车途经小城,我们要搭上这班车回到小城赶在周一去上班。我 和老黑在小城里买了一把铜锁,路经各道险关的时候,两边的粗铁链上都挂着各式 各样的铜锁。我让老黑把锁挂在上面,老黑说,这里挂着这么多锁,几年后,我们 若再来寻锁,一定昏头昏脑的找不着,所以,我一定要挂在最高最险,并且没有其 他锁的地方。卢易大叹,老黑兄,黄山这么有名的景点,再有无人区也被乱脚踏遍, 哪来没有锁的地方。女同事也赞同,说,是呀,若真有没锁的地方,那地儿也一定 挂不了锁。老黑不听他们的,执意要再往前走走。我不知道老黑要把我们同心锁挂 在哪里,但老黑说的我就一定会听,他总有许多与人不同的想法,我就是喜欢他这 一点。拐了几道弯,眼前就要豁然大亮的时候,老黑发现了一处挂锁的佳地。在山 道一侧的平崖上有几棵幼松被风吹刮的即将要倒,黄山管理人员用几片毛竹拦起一 道支撑的屏蔽,毛竹与毛竹间用铁链固定着。由于这里本不是挂锁的地方,又徒峭 危险,所以空空的铁链在黄山上显得格外难见。就是这里了。老黑兴奋的大叫。我有 些担心,这里太危险了。卢易探出头看看山下,说,呵,你这要是因挂同心锁而失足, 明儿个报上一定要登出头条新闻。我拉拉老黑,迟疑着说,要不,算了吧,也许前 面还有更好的,这里,实在太危险了。老黑不理卢易,也不听我的劝告,他挽起裤 腿两手搭着崖壁的凸起小心的攀了上去,我拎着一颗心,直到老黑顺利把锁挂在铁 链上安全的下来后,我才松出一口气。老黑得意地冲卢易晃晃脑袋,又转过脸冲我 得意的笑,我的鼻子又酸了,这个老黑很多时候表现得都像个孩子,让我又爱又恨 又伶又痛。 山下的翡翠谷又称情人谷,我和老黑勾肩搭背的在这里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我们又 怂恿着卢易和我的女同事合影,卢易扭捏着有些不好意思,女同事相比下要大方许 多,主动挽着卢易的胳膊,笑容可掬地留下合影。老黑背地里冲我竖坚拇指,你这 个女同事,好样儿的。只怕这回卢易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晚间十点的火车, 凌晨四点到达小城的时候,我们四个已经累的话也说不出了,卢易坚持把女同事送 回家,我和老黑相搀扶着回到清水街,一进屋倒下就睡。第二天醒来后,老黑还在 睡着,我轻手轻脚起床,准备梳洗上班去。爬过山的小腿肚酸痛的像筋被抽掉了几 根,我每走一步都咝咝地倒吸冷气。还没梳好头发,咚咚,楼下传来敲门声。这么早, 会是谁呢。我疑惑着向楼下去,手里还拿着断了一根齿的黄杨木梳,难道是母亲, 不会,我立刻否决掉,母亲在早晨是最忙的时候,不可能有闲功夫上我这里。那会 是谁呢,怀着疑问,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女性,不,我应该说她是个女人,地 道的女人。穿着红色的套头毛衣,牛仔裤,一头卷发随意的披散在肩上。她手里提 着一个简装旅行袋,显然刚下车不久,脸上还有些倦容,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容貌。她是个可以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的女人。我再次确定。请问你找谁。我问她。 她显然有些意外开门的是个女孩子,喔,不好意思,她说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里 是清水街28号吗。是的。我点点头。那,她犹豫了一下,请问,欧阳黑是住在这里 吗。我立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断齿的梳子,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脑后,突然,女人 的眼光越过我,一直落到我身后的屋内,她的表情有些激动,有些意外,有些强忍 的矜持,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女人说话的时候,我没听见身后的楼梯声, 但我此刻看着女人的表情,我知道她看见谁了--老黑。 (四) 女人名叫苏灿,是老黑的大学同学。这个名字让我有些想笑,我和老黑都很爱看周 星驰的电影,其中有个人物苏乞儿的原名就叫苏灿。但这个时候我笑不出来,老黑 越过我几步跨到苏灿面前,再几步把她让进屋里。我还握着木梳傻愣愣地站在门口, 老黑冲我喊了一嗓子,再不上班就要迟到了!我猛一下醒了过来,回转身,叫苏灿 的女人已经完全能够掌控自己的情绪了,她冲我微笑了一下,很有礼貌对我说,实 在不好意思,这么早来打扰你们。唯一的一趟直达车只有这个时候的,你瞧她咽下 了后面的话,其实是老黑拦着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的。老黑有些手足无措,但我看 得出他这是兴奋的手足无措。我想,我该表现的大方一点,自然一点。但话到嘴边, 还是有些音顺的味儿,我说,其实搭过路车来也挺方便的,这么早,估计这趟车上 应该没几个人。苏灿笑笑,没接话茬。老黑咚咚地跑上楼,又咚咚地跑下来,换了 整齐的衬衣长裤,手里拿了罐碧罗春,这是卢易中秋节时送他的。老黑忙着泡茶, 苏灿随口与他搭着话,我想,我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显然他们俩有着太多的话, 有太多的惊喜要表达。而我,是应该赶去上周一的班。转身上楼,我还不死心,回 头问老黑,你今天不也要去先锋小学代课吗。老黑没听见,苏灿听见了没有我不清楚, 反正我的话音在楼梯间空荡的回响了两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似乎也羞于见客似的。 这一整天的班都上的没滋没味,我揣测着老黑和苏灿在家里都会做些什么,谈话, 激动,拥抱,还是。。。我不敢再想下去,也觉着这样猜想老黑和苏灿也太恶心了 点。临下班的时候我给胜利小学拨了通电话,让卢易下班后直接上清水街,晚上一 起吃饭。卢易打着哈哈,怎么,有啥好事要请我吃饭,你和老黑吵架啦。去去,我 反驳他,你就不会说些好听的。谁说要请你吃饭了,你自己带些熟菜过来。卢易虽 然带着疑问,但还是答应了。卢易是我母亲远房亲戚家的孩子,他平时不太去我家, 但逢年过节总会提些礼物看我母亲。这样,我与卢易的关系就不远不近的保持下来, 和老黑同居后,卢易还正儿八经就此事找过老黑。他说,老黑你啥人都可以骗,但你 不能骗我妹子。不然我可饶不了你。老黑好笑地看着卢易,你怎么饶不了我个法? 卢易吭吭了半天,说,我上网上到处坏你名声去!老黑笑得差点喷饭,卢易自己也 觉得好笑,但在此问题上始终没有松口。老黑晚上把这件事说给我听,我忽然对卢 易有了种怪怪的感觉,以前我把他当朋友多些,现在,卢易给我的手足感陡然增多。 离旧屋还有几米,远远的房门紧闭着。老黑不在家,苏灿也不在。楼上的床铺,书 桌和画架都整齐着,像是一天没人碰过。苏灿早上喝过的茶杯已经洗干净放入托盘, 老黑的茶缸开着盖放在桌上,水早已凉掉,有一只小蜢虫浮在水面,一动不动。我 不知道老黑和苏灿上哪里去了,正想着,卢易跨进房门,一进门就高叫,老黑,兄 弟我看你来了。我站起身,淡淡地说,老黑不在。不在?卢易丢下手上的熟菜袋, 站到楼梯口往上瞄瞄,然后隔着桌子坐下来,你不会让我来陪你吃饭的吧。我没搭 理卢易的玩笑。两人干坐了一会,卢易站起身,说,那我先走吧,老黑不在家,也 许上胜利小学找我去了,我回去看看。我忙从呆怔状态中醒来,别别,吃了饭再走吧。 我起身拿碗装饭,这时,老黑回来了。卢易打趣他,这么晚,见相好的去啦。平时 卢易也常开这样的玩笑,我和老黑都不大放在心上。今天卢易还是如此打趣,我回 头看看老黑,他有些不太自然,拿开卢易搭在他肩上的手,径直坐了下来。吃饭的 时候卢易一个劲的讲他们学校的笑话,我和老黑都沉默着吃饭。偶尔我会回应几句, 问卢易和我女同事现在发展到哪步了。卢易神秘地笑笑,这个只可意会不得言传。 卢易走后,老黑也上了楼。过了一会,我磨磨蹭蹭地上楼,老黑坐在窗前读今天的 晚报。我故作轻松的语气问他,你的同学走了吗。喔,没有。老黑眼睛没离开报纸。 那么,她找你是有事儿吧,这么一大早的。我还是用着轻松的口吻。嗯,喔,没事, 就来看看。老黑漫不经心的回答。 苏灿在小城住了整整一星期,老黑每天都陪她在小城里转悠。小城地窄人少,母亲 就撞见老黑和女同学两次,卢易也撞见过一次。他们都来问我老黑和女同学是不是 有什么事,整天这么在街上转。母亲忿忿地择着韭菜,一边怪我,你这算是怎么回 事,再好的同学也要知道避避嫌呀。我说我跟老黑说过,老黑说他和女同学在大学 里就是好朋友,这回远道而来他不得不尽尽地主之谊。母亲听不得这话,她讽刺我, 你倒挺大方,就那么相信老黑呀,真能耐了你,以前没大看出来。我腾地站起身, 屁股下的小板凳砰地翻倒在地。我冲母亲大嚷,是啊,我是能耐,我跟人同居,我 算怎么一回事。我有什么姿格管他,我是他什么人呀!母亲愣住了,我深吸一口气, 把快要涌到眼眶的泪都吸了回去。这一晚,老黑果然没有回来。母亲说的对,他不 值得我信任。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回了家,母亲对我的回来没做任何发言。我只能无声 地抗议老黑的行为,母亲太了解我了,她说我的性格随父亲,一辈子任人欺负连屁 也不敢放一个。家里的电话始终沉默着,我在床上睡了一天,屋里的光线明明暗暗 地交错着,我的眼睛也无力地随着光线忽明忽暗。下午两三点的光景,雨晰晰沥沥 地下了起来,床边的窗下有一排空花盆,雨珠敲在盆上发出深深浅浅的鸣奏。雨下 了一个小时的样子,我打开窗,被水润湿的空气就夹着泥土的草味扑面而来。我坐 在窗前想着老黑,想着那间一到雨天就会漏水的旧屋。想着墙上的那幅图片,和老黑 画的七孔桥。想着想着,我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些情景非常熟悉,但又好像只 是情景。我从小就梦多,有时候晚上梦见什么事,若干月后事情就按着梦里的情节 上演,我都在事情发生完后,才觉得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最后我记起来,那是几 个月前做过的梦。现在,我又有这样的感觉了,它牵引着我一件件验证我和老黑的 事情。租房,争吵,看画,讲故事,游黄山我重新躺下去,枕头芯散发着荞麦的清 香,它还在牵引着我,这回是向梦里去。 我在家里住了近半个月,其间,老黑和卢易都来过。母亲没让老黑见到我,倒是卢 易给我带来关于老黑的信息。他的女同学在我回家的当天就走了,这次来的主要目 的是帮老黑在南京办一次画展。女同学的现任上司准备出资赞助几名有潜力的年轻 画家办次以公司为名的画展,旨在提升公司的素质水平和影响力。据说场地打算租 用南艺的展厅,会滚动式在各大报刊及电视上打出广告,并聘请了国内知名的画家 前来剪彩。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老黑很兴奋,也非常激动。那,老黑要回南京了? 我问卢易。应该是吧,不过,就是回去参加画展,也没几天的。何况,画展的事要到 十二月底,新年的时候才举办。没那么快。卢易走后,母亲过来问我想通了没有, 是不是打算搬回旧屋去。我说,不搬回去。母亲张了张口,终于什么都没说的走开。 老黑一定努力准备着他的这次画展,我想,我还是不要回去打扰他吧。这是个难得 的机会,我明白老黑对画展的渴求。而且,我也吃不准老黑是不是还打算和我继续 下去,他有三天没来找过我了。也许,我和老黑就这样算了吧。母亲一直说我是个 懦弱的人,经不起任何打击,只会缩着头躲到家里。我去小城的新华书店买来一本 地理杂志,把绘着塔克拉马干大沙漠的那页撕下来,用胶水粘在床头。我指着这幅 画一字一句的告诉母亲,我会让你知道,勇敢的人不在生活逞强,而是敢于直面自然。 母亲显然没太明白我的意思,但她被我的表情镇住了,从那后,她再没说过我没用 了。 我怀孕了。第二个月的例假也没来的时候,我隐约着觉得不太对劲。我瞒着所有人 偷偷去了医院,病历上填着假名字。化验的结果是阳性,我不太懂,拿着化验单去 问医生,接待我的是位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女医生,她看过化验单,用长了勾子样的 眼睛将我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然后不阴不阳地说了声,你有了。我还是不敢相信, 不死心地问仔细,什么有了。女医生的眉毛挑地高高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什么有 了?什么什么有了!你有孩子了,什么有了。这句话整个办公室都听到了,所有的 人都向我投来各种各样的眼光。我逃也似的离开医院,包里揣着化验单和病历,我想, 我需要冷静,冷静。医院外的马路边有个小的街心花园,只有一些老人带着第三代 在园中戏耍。我离他们远远地坐着,十一月的风已夹杂了寒气,我却觉得很热很热。 跟随了我二十多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体,我从拿到化验单的那一刻起,对她 产生了奇怪的感觉,我知道我的体内正起着变化,正有一颗嫩芽悄然生长着。从此 后,我一切的一切都将因她而改变,也许变好,也许变坏。但我知道,不管是什么 结果,我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我注定要改变了,注定的。有个小男孩的皮球滚到 我脚下,打断了我的思路,孩子跑过来抱起球,冲我天真的笑笑,孩子的爷爷在不 远处叫他,我还没来及和他说话,他就抱着球又一溜烟跑了。 我拐上了去清水街的路,自从搬出来后,我没再涉足这里一步。今天,我怀着巨大 的消息来旧屋,来见老黑,我很忐忑,不知道老黑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怎样。我还怀 了一丝喜悦,我想,这是我和老黑的孩子,我一想到是我的老黑共有的生命,就觉 得无限的欣慰的满足。 门虚掩着,我踏上楼梯,老黑正站在窗前画画。我的脚步声没能惊醒他,他的目光 正沉思地停在窗口外的一蓬乌草上。我静静地坐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床上的 被子还散着,桌上摊了油墨,画纸,水缸,吃剩的碗面和半包香烟,老黑胡子拉渣 地侧面对着我,身上皱巴巴地揪着一件圆领套头衫。我不知道他是刚睡醒,还是根 本就没睡过。他的样子让我心疼,就更有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欲望。我一只手搭 上肚子,窗前是我孩子的父亲,而我,成为了像我母亲一样的母亲,有种幸福和踏 实的感觉油然而生,我这样想着,不觉微笑起来。 老黑沉思了近半个小时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时他仿佛想通了什么,握着画笔 的右手在画板上抹涂了几笔,然后离远了一些看,大概觉得还比较满意,这才吁出 一口气。神态轻松下来,眼角的余光就一下扫到我,老黑惊讶的整个人转向我,你, 什么时候来的。来了一会了,你在画画,我就没叫你。我站起身,老黑身上有股烟 草的气息,他接近我的时候这股气息越发浓厚,我贪婪地嗅了几下。老黑屋着我的 手,嚅嗫着,我,去你家找过你可是,你母亲,她我没有言语,老黑沉默下去,偶 尔抬起眼光偷偷看我一下,他在猜测我的来意。我走到窗前,我想,该说的还是要说, 我来的目的不就是要说这件事的吗。静了数分钟,我突然说,老黑,我有你的孩子了。 身后死一般的寂静,连老黑的呼吸声都听不到。我等了十几秒,还是没有动静,我 一下就撑不住了,眼泪哗地倾泄而出,连我都讶异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楼 板响起来,老黑走到我身后,他伸出手揽住我的双肩,下巴压在我的头发上,老黑 语调温柔地可以挤出水来。他说,对不起。我的眼泪更凶了。 (五) 我是个宿命的人。我五岁的那年,小城突然兴起一股算命热潮,母亲也挑了个好日 子带了我的生辰八字去算命。我记得给我算命的是个太婆,母亲让我叫她太婆,但 她似乎不太乐意,她更喜欢人们称她“赛八仙”,因为她既姓赛,又自诩本领超过 八仙,这样的雅号不晓得是谁先叫起来的。“赛八仙”算命不占卜,不算卦,也不 要生辰八字。母亲将我领到她面前,挨着一张八仙桌坐下,“赛八仙”身后的墙上 贴了一张太上老君的画像,她说这是师傅坐镇。我一共让“赛八仙”看过两次,两 次的说法都一样,大致是说我一生风调雨顺,略有小灾,但总能平安渡过。母亲踏踏 实实地道谢,放下谢礼钱。临出门的时候,“赛八仙”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然 后伸出手摸摸我的后脑勺。我的脑袋后面凸起一块骨头,俗称“反骨”,说是长着 “反骨”的人都比较叛逆,像陈胜吴广,像梁山伯的好汉。 怀孕后的日子是紧张又小心翼翼的,我越来越多时间坐在窗口发呆。在迎接新生命 的同时,我想我该给我的宝宝从现在起记录些什么。老黑不同意我写日记,他的理 由是,我刚刚才怀孕两个月,什么都还看不出来感觉不出来的时候,有什么可写的, 而且,我写的都间大人的主观意识,既便宝宝以后可以看到,也不能体会的。他说 不一道理,我便跟着母亲开始学织毛衣,做棉布的小褂和短裤。 在我忙着体会做母亲的感觉的时候,老黑也忙的白天夜晚不分。他在准备他要参展 的画,为此老黑配了一只手机,苏灿经常给老黑来电话,《致艾丽丝》的音乐一响, 无论老黑正在忙什么都会立刻丢下,将手机贴近脸颊,跑到窗口去接电话。他们有 时一通就是半小时,最长的一次整整说完了老黑手机电池里的电,多半在说画展的 事情,但偶尔也说的其他的,说其他的时候老黑会先偷偷看我一眼,然后假装若无 其事的背过身去,甚至走下楼去说。他们还通短消息,频繁的发来发去,老黑手指 灵活的操作着极小的按钮。有次我好奇的凑过去看,老黑立刻返回到主屏幕,我问 他,你们都发些什么。老黑说,都是画展的事。再问,老黑就不再吭声。 我一直相信我和老黑的关系同夫妻没有两样,我也相信老黑不会背判我正如不会背 判结发之妻。所以,尽管苏灿与老黑手机通的频繁,我还是默默地做我的小衣服, 抚摸越来越隆起的肚皮,看看街景。母亲羞于向我问起我和老黑的婚事,好像与老 黑同居的不是我而是他,未婚先孕的也不是我而是她。卢易倒是或间接或直接的问 过老黑几次,老黑说正在准备画展,这件事也许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所以他很重 视。至于婚事,不过是个仪式,我正大著肚子,待孩子生下来后补办也行。卢易气 得没一巴掌甩到他脸上,我劝住卢易,我说,随他吧。卢易讶异的看看我,随即想想 又不甘心,说,不办仪式也行,但你总得给她一个名份,结婚证是不能省的。老黑答 应了,老黑立即打电话回原籍询问领结婚证的事,打了三五次,总算弄清楚过程。 得先到老黑的户籍所在地开个介绍信,然后再去街道开证明,再去婚检,最后才是 领证。而我的手续也是同样复杂,只不过我的关系在小城,他的关系在南京。 在等待办理结婚证的日子里,老黑忙碌着他的画,我做的小衣服已经堆满了一皮箱。 我越来越爱做小衣服这样的手工了,哪里缀个花边,哪里补个虎头,哪里钉几朵小 花,哪里加道明线。我每日里挺着肚子穿梭大街小巷去购买做衣服的素材,小城人 少,我的变化成为小城彼时的一道风景线。议论的人很多,连住在厂里深居简出的 父亲都知道了,他请了半天假赶到清水街,当时我正倚在房门口看街景,父亲从我 的侧面缓缓走来。我看见他,比较意外,站在门口没有说话,父亲走近我,蓦地扬 起一只巴掌,我没有躲,也不打算躲,父亲抖了几下,颓然垂下手。母亲闻讯赶来 的时候,父亲已经走掉了,他说他还要赶去厂里上班。母亲问我父亲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他问我想吃点什么。母亲喔了一声,眼光向街头望去,那晚彩霞很浓,铺散 开来,像打碎的蕃茄蛋花。 点滴岁月里,农历新年的日期越来越近。母亲洗了不少咸菜整日堆在阳光下晒,老 黑忙得整夜不睡觉,有时候刚躺下,想想又有了灵感似的,衣服也来不及套就奔到 画架前。我越发的沉默了,不知道老黑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这几个月我们虽然 同住一间屋檐下,但话说的却是极少。如果有哪一天我不想说话,老黑也会闭着口, 除了苏灿打电话来的时候。苏灿的电话来的越发的勤快,一天总要有一次,有时不 止,老黑也会打过去。苏灿让老黑年三十的头一晚赶回南京,因为画展就选在正月 初二,工作就绪,老黑他们这帮画家是需要提前做些准备的。老黑犹豫了半晌还是 答应了,他抱歉的请求我原谅,离开南京近半年他没有回过家,这次正逢画展,他也 可以回家看看。我沉默着听他解释,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一句让我同他一起回南京 的话。老黑说完后,我也没问。就这么沉默了一夜,其间,老黑试探性的把手伸向 我这里,但被我委婉的推开了,我说,不太方便。老黑便将手迅速地收了回去,并 且释然地舒了一口气,我又说,回南京后,刚好把结婚证的事催催。老黑刚舒了一 半的气立即噎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好半天后,他才嗯了一声。 老黑走了,拎着他来时的那口皮箱,背着画架。我把他送出清水街,卢易负责送他 上火车,分别的时候,我和老黑都异常冷静,似乎我们之间的关系淡的只是普通朋 友,又仿佛老黑只是去先锋小学代课了,我没有任何别离的伤感,直到下午一点卢 易一个人回来后,我才突然感觉身体的一部分被掏空了似的。我努力的想,想老黑 在的时候带给我的感觉,快乐吗,我不敢骗自己。但,至少,我感觉到了充实。老 黑一走,小城在我眼里陡然空旷了起来,清水街也少了一个高瘦的身影。 我又搬回自己家。厂里放假了,父亲也家中帮着置办年货。卢易是三十那天走的, 他家在城下的县里,坐郊区车只要两个小时。三十那天,整个小城都空了起来,人 人都窝里家里准备着年夜的到来。下午三点的时候,我抽了个空一个人回到清水街, 老黑刚走了一天,整个屋子就黯淡的像空了一年似的毫无生气。我踏着吱呀作响的 楼梯上楼,坐在床边,以往床的正对面是老黑的画架。现在放画架的地方空空如也, 画架旁的方桌立刻显得突兀起来。我别过脸,墙上的沙漠镜框落了一层灰,也许是 冬天了。以往感觉热浪翻滚的沙堆都冷峻起来,被风吹出波浪纹的沙层上,石砾阴 暗地闪铄着,胡杨灰蒙蒙的,像这个屋子,仿佛动一下都会抖落一个世纪的灰尘。 坐了近一个小时,天光渐次暗下来。我起身向楼下走去,木板咯吱咯吱地回响在整 个屋子内,我沿着惯性走下台阶,到了我认为是最后一级的时候,我踏空了 惯性是会欺骗人的,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感觉着下腹的翻江倒海,绝望地想。 (完成于2002年8月12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