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乡  土  娘  舅   邱 贵 平   第 一 章   外婆是外公的第二任老婆,前任老婆因为一直不会生育,在过门后的第五年, 被外公无情地休掉了。   外公是外婆的第二任老公,前任老公在她过门后的第二年暴病而亡。   娘舅并非外公亲生,生身父亲去世的时候,娘舅还在外婆肚子里一坨肉。娘 舅是在断奶之后和外婆一起坐着花轿嫁到外公家的。不知是巧合还是宿命,我也 是断奶后来到娘舅家的,只不过我是用箩筐挑来的。   外婆果然身手不凡,一共和外公生下7个孩子。遗憾的是作为生育机器的外 婆产量虽高,但品种单一,全是女儿。每生一个女儿,外公就揍外婆一顿,一次 比一次狠,好像打丫环一样。为了告诫外婆,外公还当着外婆的面把第五个女儿 丢进马桶溺死。怀恨在心的外婆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外公早死,最小的女儿一出 嫁,同床异梦的外婆就彻底和外公分了居。在我与他们共同生活的十年里,外婆 没有跟外公说过一句话。   和那个时代所有男人一样,外公是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家伙,按他老人家的话 就是:宁要草包儿子也不要花朵姑娘。不幸在解放前出生的大姨、二姨、三姨先 后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   母亲因为是长女,才有幸被明媒正娶。6个妹妹当中,娘舅和母亲的感情最 深厚。   母亲是18岁那年出嫁的。出嫁的那天,娘舅比母亲哭得还伤心。   第 二 章   妗妗也是童养媳。   妗妗是12岁那年送到外公家的。   在短短6年时间里,妗妗和母亲就像两个双边交恶的国家,关系十分紧张。 娘舅一点也不喜欢妗妗,别看妗妗小小年纪大字不识一个,嘴皮子却快得能切菜, 赶得上大观园里的王熙凤。吵起架来谁也不是对手,母亲和她根本不在一个级别 上。王熙凤深得贾老太的赏识,妗妗也赢得了外公的好感。   妗妗与母亲交恶的主要原因是嫉妒,嫉妒娘舅对母亲太好,好得像俩公婆。   母亲出嫁的那天,最伤心的是娘舅,最高兴的是妗妗。   娘舅和妗妗圆房后的第三年才迟迟生下表姐,从此再也没有生育。据说表姐 貌若天仙,5岁的时候,被天花夺去了美丽而娇嫩的生命。   外公家的香火彻底断了。   尽管如此,外公并没有怪罪妗妗,偏爱的力量是无穷的,可以原谅对方任何 缺点,这是主观原因。客观原因这时候已经是新社会,外公除了在心里诅咒祖宗, 没有任何办法。   与妗妗、甚至外婆相比,无论产量还是质量,母亲绝对是个生育健将。她集 中在50年代中期和60年代中期共和国最困难的10年里生下三男三女,70年代还扒 过三次胎。父亲曾参加过革命队伍,但没来得及立下丰功伟绩就迎来了新中国, 解放后在乡里当通讯员,人民公社成立后一度荣任革委会副主任,后因历史问题 被打倒并踏上一只脚。精神上被打倒的父亲生理上并没有被打倒,依然生下我们 兄弟姐妹六个。孩子是父母作乐时的产物,养起来就不那么快乐了,尤其是在特 殊年代。   所以,一到寒、署假,哥哥姐姐们便争先恐后往娘舅家里跑,连春节也舍不 得回家,尽管娘舅家山高路远,自今没有通公路,尽管妗妗对他们冷嘲热讽,并 不影响他们的积极性。由于没有吃闲饭的人,加上家境较好,娘舅家当时过得是 一般人过不上的好日子。青黄不接的时候,娘舅还会翻山越岭不辞辛苦挑担谷子 上我家。   娘舅不仅是我们的娘舅,更是我们的恩人。   公元1964年,母亲第五胎怀的是我。娘舅和她打了个赌,如果是男孩,就送 给他当养子。母亲毕竟是母亲,尽管和娘舅情同手足,可儿子是娘的心头肉,生 下后想反悔,还是父亲大义灭亲,信守诺言,一断奶,就把我当作特殊礼物送给 了恩重如山的娘舅。   娘舅来接我的时候,挑来一担冒尖的谷子,和父亲说了大半夜的话。母亲则 彻夜未眠,抱着我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一早,我睡得正香的时候,娘舅准备动 身了。娘舅说睡着正好,神不知鬼不觉的,醒来就麻烦了。   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非要最后喂我一次奶。醒来的我似乎预感到什么,含 着母亲的乳头一吸就是老半天,怎么也不肯松口。母亲试了好几次都未能成功, 最后只好拨牙一样拨出乳头。   娘舅再也等不及,挑着我上路了。箩筐一头放着我,一头盛着石头保持平衡。   母亲直哭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长亭更短亭,母亲一直把娘舅和我送过了两座凉亭(从娘舅家到乡里共有7 座凉亭),在娘舅的一再恳求下,母亲才披头散发踉跄而回,回到家,又断断续 续哭了三天三夜,想一会哭一会,哭一会想一会,把乳房都哭萎缩了,以至日后 妹妹出生时滴奶未淌。   娘舅不忍心,大声对母亲说,妹佬,细崽送给我,你一百个放心,我亏不了 他,我就是吐自己的血剜自己的肉,也要把他养大。   母亲这才嚎叫一声,双手掩面踉跄而回。   母亲当然对娘舅一百个放心,她不放心的是妗妗。妗妗会不会母债子还,把 陈年的仇恨嫁祸到我头上呢?   哥哥和姐姐们都很羡慕甚至嫉妒我:给娘舅当儿子太合算了,好吃好喝的; 他们望着痛哭的母亲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不把他(她)送给娘舅?妈妈真够偏 心的。父亲非但不安慰母亲,反而批评她头发长见识短,很有点舍不得孩子套不 着狼的意思。在夫妻感情上,父亲母亲与外公外婆惊人地相似,尤其是到了晚年, 不仅分而居之,互相之间几乎无话可说。他们的婚姻是战斗的婚姻,年轻时是有 声的,年老时是无声的。他们的战斗之所以能够从有声持续到无声,那是因为在 有声阶段娘舅不断从中调解。在夫妻关系最紧张的那些年里,恰是生活最困难的 时候,娘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挑一担谷子来雪中送炭,这一担谷子不仅暂时解决 了无米之炊,同时了缓和了夫妻关系。   毫不夸张地说,那时的娘舅对我家而言简直就是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尽管娘舅对我家恩重如山,但他从不倨功自傲,只是默默地奉献着,倒是妗 妗,很有点垂帘听政为虎作怅的样子。   摸摸良心,妗妗待我,不算坏、也不算好。倒是外公,因为向着妗妗,对我 横挑鼻子竖挑眼。那时家里分成两派,娘舅和外婆一派,妗妗和外公一派。   摸摸良心,我的童年是很有质量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娘舅啥事都不让我 干。妗妗有时看不惯,对我发牢骚,往往会遭到娘舅和外婆的遣责。外婆在遣责 妗妗的时候有一句名言:自己不会下蛋,还要鸡蛋里面挑骨头。   妗妗则骂外婆是太阳晒不死的老婆子。   娇生惯养的我十分瘦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性格内向,胆小如鼠,见了生 人就往娘舅或外婆身后躲,但绝不会往妗妗和外公身后躲,哪怕是面对杀人不见 血的刽子手。   上学后,我最喜欢看小人书,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娘舅每次去赶集, 我不要求别的,就要他买一本小人书。那时的小人书虽然便宜,但对温饭尚未解 决的大多农民来说,是高消费,妗妗常常背着娘舅骂我是败家子,吃她的还要败 她的。除了好吃懒做,这也是外公讨厌我的原因之一。   村子距乡上有30里之遥,赶集必须早出晚归。每逢赶集的日子,一到黄昏, 我就和伙伴们一起到村口接娘舅,那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等待。因为,娘舅从来 没有让我失望过。在我迫不急待地接过小人书的同时,娘舅也迫不急待地抱起我。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闻着醉人的书香 和娘舅的汗香,走在乡间的早路上,看炊烟袅袅听鸡鸣狗吠。。。。。。这是一 幅让我永远无法忘怀的乡村油画。   娘舅钉了一个小木箱给我装小人书,若干年后,木箱和小人书都变得陈旧了, 我也远离了它们,娘舅却一直珍藏着它们。   第 三 章   1972年以后,娘舅家遭受了一系列灾难。   这年春天,邻居花大婶生孩子,孩子尿湿了被子,春雨绵绵,花大婶只好用 火笼烤,这一烤,不仅烤掉她自己、也烤掉了娘舅的房子。灾情发生时,全村人 正在春耕,待娘舅他们连滚带爬赶回家时,大火已吞噬了房子。卧病在床的外婆 誓与老屋共存亡,被活活烧死。当在外走亲戚的外公赶回家时,他老人家看到是 废墟和棺材,废墟上是家园的碎片,棺材里是外婆的碎骨。   外公大叫一声老天啊,晕了过去。不过,我敢肯定,外公是因为房子晕过去 的,而不是因为外婆。外婆远比外公伟大,外婆为了房子而殉身,外公只是晕倒 而已。   顷刻之间,娘舅家破人亡。   外婆满七后,废墟上出现一条大蛇,怎么赶也赶不走,村人都说那是外婆变 的,因为外婆属蛇。最后不得不请来请来巫师,敲锣打鼓才送走了恋恋不舍的大 蛇。   无家可栖的我们只好住进村子里的鬼屋。熟悉农村的人想必知道,那时候, 每座村庄都有一幢鬼屋,房屋的主人或举家背井离乡或全家死光光,平常别说人, 连牲畜都不敢进屋。   这场火灾对娘舅一家来说,无疑是一场7级以上的大地震,由此引发的余震 不断地在鬼屋里发生着。   次年夏天,田里的水稻大面积发瘟,那时治稻瘟病的特效药是石灰,石灰在 消灭稻瘟的同时也把田里的小动物株连九族,最悲惨的要数泥鳅,尸横遍地。这 个夏天是我最快乐也是最悲惨的夏天,快乐是因为捡泥鳅,悲惨是因为我的双腿 被石灰烧伤,发炎鼓脓溃烂,尤其是两个腿肚子,烂得像开裂的石榴,痛得我不 时发出狼一样的嚎叫,整个村庄都能听到。外公和妗妗认为村里那么多孩子都捡 过泥鳅,为什么只有我一人烂脚?肯定是魔鬼附身,建议请神汉和道士给我驱邪 避鬼。   娘舅武断而粗暴地全盘否定了他们的建议。   娘舅并非因为他是共产党员才不信神鬼的,娘舅天生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事实证明娘舅是正确和伟大的,要不是他背着我像寻找真理一样不辞艰辛找到最 好的草医,我这双腿肯定保不住。我的腿每敷完一帖草药,就要像女人排月经一 样排一次脓,为了减轻我的痛苦,娘舅吸奶一样将我腿上恶臭扑鼻的脓水一口一 口吸出,每次都能吸出一饭碗来。   娘舅做这一切的时候,妗妗总是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 起的样子。   妗妗是个有洁癖的女人,每隔十天半月就要洗一次灶头(在农村,一般家庭 只在过年的时候洗一次灶头),妗妗的洁癖并没有因为火灾而消失,尽管是住在 鬼屋里,依然干净得要命,地上见不到一粒鸡屎。据说鬼最怕爱干净的人,我们 在鬼屋一住8年,从来没有遭到鬼魂的骚扰,这里面有妗妗不可磨灭的功劳。   除了坛坛罐罐,那场大火烧光了娘舅所有家产。刚搬进鬼屋那会,连张像样 的床都没有,几块木板往砖头上一垫,就是我们的床。妗妗嫌我脏,独自睡一头, 我和娘舅睡一头。我经常尿床,床上水灾不断,因为只有一床棉被一张草席(还 是别人送的),无论春夏秋冬,水灾发生时,没有任何措施可采取,只能苦捱到 天亮用火笼烤或太阳晒。妗妗有时气愤不过,便从那头伸过脚来,想用脚趾惩罚 我的作案工具,但十有八九发生误差,倒钳得娘舅惊叫起来。于是,娘舅和妗妗 像一对螃蟹一样钳来钳去,钳着钳着,娘舅便钳到妗妗身上去了,并一起发出动 人的呻吟。   有时候,我也会报复一下妗妗,乘她不在家的时候,悄悄在我和娘舅这头再 垫上两场砖头,这样每当水灾发生时,妗妗那头便水漫金山。   每尿一次床,妗妗就要背着娘舅轰轰烈烈地骂我一顿。我前面说过,妗妗骂 功超群,每次被她骂过之后,我都恨不得把自己不争气的老二割掉。我抵抗妗妗 辱骂的唯一方式就是绝食,双手紧紧抱住房柱子,将自己捆绑,等娘舅回来用耐 心和甜言蜜语给我松绑。妗妗推脱责任的技巧同样高超,她会赶在娘舅发火之前 用美丽的谎言将自己掩饰。当然,妗妗的骂功有时也会好钢用在刀刃上,那就是 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这时候妗妗就会拽着我的手冲到对方门前,不分青红皂白 地大骂一通,直骂得对方天翻地覆丢盔卸甲抱头鼠窜。   这时我就忍不住要崇拜妗妗了。   第 四 章   娘舅家原来是很富有的,光是陈年的老谷就有两大桶。那桶可不是一般意义 上的桶,十来岁的孩子站进去抬头不见头,躺下去可以伸直身子。此外,娘舅家 还有不少袁大头,妗妗时不时拿出几块卖与那些远道而来神出鬼没的银元贩子。 当那场大火将陈年老谷化为灰烬、将银元化为疙瘩之后,娘舅家就一穷二白了。 直到娘舅去世,这期间的20多年我的哥哥姐姐们没有踏进娘舅家半步。   在那些个青黄不接的黄昏,妗妗右手挽着笸篮,笸篮里倒扣着一只米迹斑斑 的竹量筒,右手牵着我,挨家挨户去借米。在我的记忆里,所有母亲借米的时候, 手里都要牵着家里最小的孩子,有条件的,手里牵着一个,背上还着一个。此举 除了能引起对方的同情,还能起到掩护的作用。借米毕竟不是光彩事,带着个嗷 嗷待哺的孩子,更有效果。   因为粮食紧张,蒸饭的时候,妗妗不得不往饭桶里掺地瓜,外公是个极端自 私的家伙,他自己从来不往碗里盛地瓜,一见娘舅碗里的米饭多于地瓜,便一巴 掌劈过去,父子于是操卵相骂。因为外公是专制的一家之主,每次相骂,都是以 娘舅失败而告终。   为了避免地瓜饭引起的战争,妗妗尽量往饭里掺地瓜米。所谓的地瓜米就是 将生地瓜刨丝晒干,地瓜米掺进饭里就像盐巴掺进糖里,只能同甘共咸,相分开 是不可能的。地瓜丝很容易生虫,保质期超不过一月。其实地瓜丝根本就没有生 虫的机会,妗妗还得冒险往饭里掺地瓜。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别说地瓜,连 地瓜藤也吃不上了。   娘舅当时是生产队长,别看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却从不拿队里一针一线,大 公无私到连屎尿都要送到队里的田上排泄。尽管这样,他仍时常在灵魂深处狠揪 私字的一撇一捺,毫不留情地鞭挞自己。   一天,他在田里捡到五分钱,用它买了一斤盐巴。事后在斗私批修会上,他 做了深刻的批评和自我批评,认为自己还是有私心的,既然是社田里捡到的钱, 就属于公家,应该上缴队部,于是娘舅又补缴那五分钱。其实那五分钱是他口袋 里掉下来的,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在娘舅的模范带头下,全村二百多号人越来越大公无私。即使这样,娘舅还 是不放心,常常感叹,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   青黄不接之时恰是娘舅最忙碌的时候,一觉到天明的我根本感觉不到他在床 上的存在。一天夜里,我突然想大便,睁开眼睛发现娘舅不在床上,自个摁着手 电要上茅坑,转念一想,何不学娘舅大公无私拉到社田里去?于是壮着胆憋着肚 跑到最近的田埂上损私肥公。   回来的路上,意外发现娘舅在吉生家门口鬼鬼祟祟的。我当然不相信娘舅会 作贼,我想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或是修正主义苗头。因为吉生是 四类分子。不一会,娘舅又来到国生家门上做文章,国生可是顶呱呱的贫农,四 个儿子都是光棍。我忍不住,轻声喊道,娘舅,你干啥呢?娘舅吓了一跳,问我 跟着他干啥。我说我把我把大便拉到社田里了。娘舅很高兴,摸着我的头说,这 才是毛主席和娘舅的好孩子,既然你都看见了,就索性告诉你吧,不过千万不要 告诉别人,舅在做试验。   做什么试验?   试验人心,眼下青黄不接,深更半夜时有人到地里掐地瓜秧,我在他们睡下 后每户门栓拴上一根头发丝,早上一早再来检查,如果头发丝断了,说明这家人 夜里有出门,完好无损,说明这家人没有私心。   我一听恍惚大悟,难怪娘舅每回总能准确无误地揪出贼来。   可是,谁能想得到,娘舅这样一个大公无私的人,却差一点被抓去坐牢:村 里有人诬告他贪污粮食,偷偷往自家挑谷子。正如娘舅说的,真是人心难测呀。 好在老天保佑,民兵前来抓人的那天,娘舅正好带我进城到父母家探亲去了,侥 幸躲过了这场大难。不过,娘舅虽然躲过了牢狱之灾,生产队长却当不成了,要 不是入党介绍人--蹲点的工作组长极力担保,还差一点被开除党籍。尽管如此, 娘舅还是被发配到深山老林里烧了半年的木炭。   烧了半年木炭之后,这年冬天,娘舅又被充军去修水库。工地离家有三十多 里地,娘舅不常回家,平常七、八天半个月不定,节日的晚上总是要回来的。每 次回来,他都要想方设法带点吃的。   当我得知娘舅要回来时,那心情就跟过年似的。有一天晚上,娘舅意外地撞 开门回来了,只见他手里拎着一海碗的汤和一小把面,面汤是工地上吃剩下的, 面条是他求爷爷告奶奶用两包大前门烟从食务长手上换来的,为了这碗面汤,娘 舅不惜来回跑上六十里的路。工地上纪律很严,不得随便请假,特别是娘舅这种 犯了错误的人,所以娘舅抽了两根烟,跟妗妗说了一会儿话,又连夜赶回工地。   那天晚上,妗妗就用这碗面汤给我煮面条吃。水开了,妗妗左手紧握那把面, 好像弹药不足的战士,一次只慎重地抽出一点下在锅里,抽了三下就不肯抽了。   中秋节的傍晚,娘舅又提回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四个馒头,冰冷坚硬, 还有一小块肉,肥的多于瘦的,这正是我喜欢的。那时的孩子,没有几个爱吃瘦 肉的。   妗妗闩好门,涮好锅切好肉,然后把肉小心翼翼掀进锅里。我站在灶边踮着 脚看着锅里的水珠一个个消失,腾起一股东倒西歪的香气,拚命吸着,尽量不让 空气占便宜。   娘舅望着我,不时用手背擦眼睛。   吃完肉后,整个晚上口里都有一股淡淡的肉味,全身上下痒痒的,那是一种 恰到好处的痒,不用搔,非常受用。那时我便想,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是能吃饱 肉的人。我还想,要是娘舅永远留在工地上修水库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在过年以 外的日子吃上几回肉。   第 五 章   除了猪肉,我最爱吃的就是饼干。外公和我一样,也很喜欢饼干。我就是从 外公那里充分认识饼干的。   自从遭了火灾后,外公便不怎么落家,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日子在外面度过。 而这三分之一里的三分之一日子又是在我母亲家度过的。这时,父亲的历史问题 得以澄清,调进工商局当秘书,举家搬到县城,生活开始慢慢好转。外公去母亲 家,一是为了享受,二是为了推销锅刷。锅刷是极为普通的厨房用具,乡下人谁 都会做,所以外公做的锅刷尽管比别人精质,但除了送人,在乡下是没有市场的。 而城里就不同了,一把二分钱还供不应求,不过,他只有通过父亲这条渠道才不 至于被割资本主义尾巴。   外公不抽烟不喝酒,卖锅刷的钱全都买饼干吃了。外公十分小器,每次只肯 给我一两块饼干,我常常看着他蠕动着的没牙的嘴巴流口水,可外公看也不看我 一眼。我不弄不明白外公给我饼干是可怜我还是折磨我,反正他不怎么拿我当孙 子看。外公死后,妗妗从他紧锁的橱子里搜出几盒发霉的饼干。外公无病而终, 是被饼干噎死的,半夜起来吃饼干,一口气喘不上来,就那么荒唐地死了。   父亲是很不欢迎外公的,不仅因为要冒险给他推销锅刷,还要防止他祸从口 出。父亲住的是大杂院,外公那只没遮掩的大嘴最爱大声点评当时的政坛风云人 物。父亲是被打倒过的人,现在虽然站起来了,但还站得不稳,一朝被蛇咬十年 怕软绳,外公一动嘴,他就心惊肉跳,除了提醒他小声一点外,就是想方设法打 发他回家。说句老实话,父亲比娘舅还盼望外公早死。所幸的是,外公终于赶在 四人帮倒台之前见了阎王。   外公还有一门手艺,那就是修磨,除了进城到母亲那里过好日子(其它几个 女儿家太穷,他不愿意去),其余时间便走村串户修磨。外公修磨只像征性地收 一点工钱,因为他的速度非常慢,说透了就是磨洋工混饭吃。当然,这种饭是没 有掺地瓜或地瓜米的饭。   第 六 章   外公死后第二年,四人帮轰然倒台。娘舅不用去修水库了。   又过了两年,分田到户了,52岁的娘舅决定重建家园。   娘舅要造一幢四进间的宽敞大屋。妗妗认为我们只有三口人,那么大房子根 本就住不过来,造个两进间就足够了。当然,妗妗不过说说而已,娘舅决定了的 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娘舅对妗妗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知道什么?大树底下好乘凉,大屋里 面好荫子,将来叫平仔生上五个六个的,怕还不够住呢。一代更比一代强,我就 不相信,平仔他们比我们还不中用,光种不收。。。。。。   从最后一句话可以看出,娘舅是个很谦虚的人,没有把后继无人的责任全部 推脱到妗妗身上。其实,就是将来我和我的妻子功夫超群(而且必须是以农民的 身份),政府只允许生两个,生男生女还是个未知数。若干年后,妻子给我生了 个女儿,尽管我重女轻男,但有辱使命的我还是想生个儿子安慰安慰娘舅。可惜 我有心无胆,政策不允许啊。   娘舅当然明白这一点,之所以要造那么大的屋,是为了满足他的成就感。在 农村,造屋是惟一可以和子孙满堂相提并论的丰功伟绩,有人通过子孙永垂不朽, 而娘舅,要靠房子流芳千古。对娘舅来说,造屋是一项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伟业, 房子和事业一样,越大越好。   造四进间的大屋,在村子里是一项前无古人的浩大工程,手工时代,没有一 年半载是完了不工的,开销也是惊人的。以四个木匠计,一日三餐加点心,饭钱 远远大于工钱。由于妗妗待候周到,木匠们非常卖力,起早摸黑保质保量,不像 现在,动不动就来一个豆腐渣工程。劳动强度大,木匠的饭量也大,平均一餐五 碗饭。记的有一个五大三粗经常挨揍的小木匠,平均一餐六碗,要不是师傅监督, 我看八碗也不在话下。   如今,娘舅的大屋已屋走人空,越来越旧的大屋终将像一帧发黄的照片在我 记忆中淡漠,但当年造屋时热火朝天的场景却记忆犹新,尤其是杉木开膛破肚发 出的芳香和娘舅的汗香像冰箱一样保鲜在我的嗅觉里。   最辛苦的还是娘舅,光是把山上的杉木扛回来,就够他鞠躬尽瘁的。   那时的杉木,真可谓价廉物美,一棵又粗又壮直如毛竹的杉木,不过五角钱, 到大队批来50棵砍伐指标,你就是砍100棵也没人过问。山上的杉木实在是太多 了,而现在,连棵手臂的杉木都找不到了,家乡像我这一辈的后生,死有葬身之 地,但没有葬身之棺。   娘舅是村里第一个造新屋的人,所以在木料的选材上占尽天时地利。十年树 木,百年树屋,为了确保质量,娘舅尽往深山老林里钻,专砍上了年纪的老杉木。 深山老林离村子远,扛起来更费力,为了省钱,娘舅尽量不请帮工,百分之九十 的杉木,都是他一个人扛回来的。年过半百的娘舅老当益壮力大无比,令一些年 轻后生望尘望及。如果用汽车运那些杉木,至少要烧上千斤的汽油;娘舅起码流 了上百斤的汗水。   娘舅在前方挥汗如雨,我们在后方节衣缩食。造屋和造屋后的那几年里,为 了节俭和还债,妗妗对我几乎苛刻到了惨无人道的地步。   第 七 章   造屋的那一年,我正好考上中学。   整个村子只有我一人考上,娘舅比我还兴奋。村里人都说我是文曲星下凡, 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中学的人,在娘舅看来,我即使不是文曲星下凡,也是转世 灵童投胎,在这一点上,他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进中学后不久,我的一篇作 文在全县征文比赛中获了一等奖,更加坚定了娘舅的信念。当队长的时候,每晚 评完工分,读过几年私塾的娘舅照例要念一段报纸,碰到不认识的字,就自豪地 叫我查字典,村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叫我文曲星的。   村子距乡里的中学有30里之遥,尽是坎坷的山路,其中一半的路程穿过林子。 那林子是原始森林,树木密密麻麻树冠厚如棉絮,路上铺满落叶,脚板踏在上面 发出扑哒扑哒的响声,好像有人跟踪追击,还要防备蹿到路上的野兽,非常恐怖, 我不敢独自上路。于是,娘舅每周六下午都要到半路(林子尽头)接我,周日下 午再送我至半路。娘舅风雨无阻地接送我整整两个学期,我才锻炼出胆量,终于 敢独自行走。   聚散两依依,每一次分别,我都要望着娘舅的背影热泪长流(开始流在脸上, 后来流在心里),直到那背影在眼里模糊成大写的人字,才挥一挥手,心潮澎湃 地走向学校。后来,我又模糊在娘舅的视线里,挥一挥手,更加心潮澎湃地走向 更远更宽更复杂的天地,并在那更远宽更复杂的天地里拥有了自己的小天地。   因为路途遥远,我只能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学校管住不管吃,寄宿生自带米 菜,饭可以到食堂里蒸,菜呢,夏馊冬凉。为了保存和节省,妗妗主要给我炒干 菜,干菜如果多放一点油,还是可口的,但妗妗惜油如墨,丧心病狂撒肥料一样 往菜里撒盐巴,直吃得我苦大深仇,两眼放绿光,有一阵子,拉出的尿跟海水似 的。营养严重不良的我长得跟非洲难民差不多,直到20岁才遗精。有意思的是, 妗妗在别人面前给我开的菜单却尽是肉呀鱼呀蛋呀什么的,每星期的5角零用钱 也涨到2元,不知真相的人还以为我在花天酒地挥金如土。有时我忍不住向妗妗 提出强烈抗议,妗妗每次都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大道理来搪塞我,说要不 是造那么大房子,天天都吃肉都不成问题,造房子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将来 他们一闭眼,什么都是我的,到那时,我就可以天天睡眠在肉堆里了。   想想妗妗说的也有道理,再说她也没有为自己开过小灶,于是我只好忍气吞 声水深火热。   我实在熬不住了,偷偷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之所以说偷偷,是因为娘舅反复 交待我不要给父母写信,因为他们也很困难。母亲当时在水泥厂食堂工作,我记 的在信封上把食堂写成饲堂。在信中,我以作文的形式,动用了大量的排比和比 喻来描述自己的悲惨生活。母亲不识字,把信拿给她最疼爱的大姐看,大姐一下 就感动了,边看边哭。母亲心如刀割,次日便拎着一网蔸罐头坐着未来大女婿的 专车专程前来看我。大姐的对象是林业车队的货车司机,当时的司机跟现在的大 款差不多派头。   天生丽质的母亲那天特意梳妆了一下(谈不上打扮),于是全校都知道我在 县城里有个有钱的母亲。自从我送给娘舅以来,这是母亲第二次专程看我。第一 次是在我5岁的时候,当母亲走近久违的家门时,我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在5 岁之前,我从未见过母亲,所以不认识,竟然指示看家狗去赶她。母亲在娘家度 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一早便绝尘而去。那天晚上,她打完了拎包里所有的糖 衣炮弹,也没能够让我成功地叫她一声妈。妗妗在一旁不停地说着类似的风凉话: 这孩子呢,不是做娘的生了他才亲,是养了他才亲,光生不会养,也是白搭;平 仔虽说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也是我的手心肉,我一手把他带大,手心里都磨出 了老茧,老茧也是肉呢。现在回想起来,妗妗这番话真是千古绝唱。   母亲听了,无话可说,默默地流着泪。   从那以后,母亲每月叫二姐寄给我3元钱。当时大哥刚结婚,二姐二哥在念 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3元钱虽然不算多,但也够难为母亲的了。   这3元钱,一半被我买了书,一半被我改善了生活。那时有钱还很难买到肉, 即使能买到也无地方煮,所以我主要拿去买油饼吃,那时的油饼很便宜,才5分 钱一个,渐渐地,我的肚子里有了些油水。   妗妗得知母亲每月给我寄钱的事后,不但把原来的5角钱克扣了,还不时地 剥削我,手法多种多样,比如叫我买火柴皮筋发卡扣子什么的,却从不给钱。好 在堤内损失堤外补,我同样会以各种理由从娘舅那里把失去的损失夺回来。   初三下半学期,面临中考,周末要补课,只好半月回家一次,这样,娘舅每 月要给我送两次菜。娘舅给我送菜的时候,一般都在传达室等我,来去匆匆。自 从同学们知道我有了一个有钱又好看的母亲后,我的虚荣心空前高涨,害怕同学 们看见娘舅和我在一起,生怕土里土气的娘舅丢人现眼。娘舅似乎看出我的心思, 所以每次总在门口等我。别看娘舅其貌不扬,其实很懂得攻关。进中学后,他每 学期都要叫我送几斤红菇或香菇给班主任。因此,班主任对我特别器重,要不是 偏文偏得太厉害,数理化一团糟,我很有可能被保送上师范的。   摸摸良心,当年的我是多么得肤浅和卑鄙。   那年深秋,回校时,天气尚暖,没想到几场秋雨过后,冬天提前到来了,我 正准备回家取棉衣,老天爷忽然下起了罕见的大雪,真是燕山雪花大如席呀,一 下就是一个星期,积雪三尺。大雪封山,没有十天半月是不会化的,我是根本回 不去了,只好裹着毯子上课。据妗妗后来讲,最冷的那几天里,每到黄昏,娘舅 都要在家门口站一会儿,向着学校的方向远眺,恨不得变成一只大鸟飞越雪山给 我捎去棉衣。于是,他也不穿棉衣,说是要和我一起挨冻,这样远方的我就不显 得冷了。   第 八 章   前面说过,如果不是理科太差,我是有可能被保送上师范的。数理化好比臭 豆腐,我像怕吃臭豆腐一样,本能地害怕学数理化。说明白点,我对数理化有恐 高症。每逢数理化课,我不是逃课便是偷看小说。开始老师还收缴我的小说,后 来见我实在无可救药,就放任自流了。   中考的时候,我数理化的总分是11分。娘舅想让我回炉一年,我说除非不学 数理化。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就成了待业青年。   那时有一句响当当的口号,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学不好呢,没法 建设四个现代化。后面一句是父亲在信中说的。待业的日子里,我给父亲写了一 封信,希望他在城里给我找着工作,哪怕临时工也行。但是父亲的回信粉碎了我 的最后一线希望。   父亲在信中给我指明两条出路,要么留级再读,争取考上高中或中专,书中 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好工作;要么老老实实种田,或者做养殖专门户。第一条 路我是绝不会走的,原因已经说过,我与数理化不共戴天。那时搞养殖就像现在 养小老婆一样时髦,我倒是想时髦时髦,可我不懂数理化,不懂数理化就不懂技 术(在我看来,技术和数理化一样,不好学),更要命的是,娘舅那地方既不通 电又不通公路,年平均气温才15度,无霜期不足300天,除了耗子,根本无法进 行大规模的畜禽养殖,水产就更不用说了。我到现在闹不明白,父亲当年何以如 此大公无私大义灭亲,以他县工商局秘书的身份,给儿子找分工作不是难事,何 况是临时工。   至于种田,别说我不愿意,连娘舅也不愿意。   经过一个秋天的努力,我还是没有找到出路。转眼冬天到了,冬天到了,春 天还会远吗?我可一点也拿不准。   天阴了,下雪了,我和娘舅面对面坐着,一边烤火盆一边讨论我的前途。讨 论来讨论去,也没讨论出个结果,前途无亮,我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到火盆里,像 雨滴砸在干旱的土地上。   娘舅陪着我默默地流泪。最后,我擦干眼泪,悲壮地对娘舅说,种田就种田 吧,老子认命了。   娘舅深深地叹了口气,对我说,不是你想不想种田的问题,你根本就无田可 种。   原来,当初送给娘舅时,父亲本来要把我的城镇户口(当时的城镇户口不值 钱)迁到娘舅名下,但被娘舅谢绝了。现在回想起来,娘舅是多么得高瞻远瞩, 否则我只能在那个至今尚未被现代文明关注的山坳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至少生两 个孩子,如果两个都是女孩,就是罚得倾家荡产,也要生个男孩。   天地良心,娘舅养育我,丝毫没有私念;娘舅给我的爱,就像那山间淙淙流 水,是纯天然的。   我又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当然,这回我没有使用排比和比喻,但句句滴泪字字泣血,把母亲感动得泪 流成河。不久,母亲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让我顶替进了水泥厂。为这事母亲还 受了不少委曲,厂长不相信我的身份,以为我是她的私生子。   在一个雾茫茫的早晨,我告别娘舅,踏上了进城的路。   据妗妗讲,我走后,娘舅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直叫头痛。娘舅有头痛的毛 病,以往发作时,只要吃一粒头痛片再睡上一觉便没事,但这一次无效。我知道, 娘舅是痛在头上疼在心里,尽管他知道我迟早有一天要远离他去,可还是忍不住 心疼。   妗妗逢人就说,毕竟不是亲生的,再亲也留不住,说走就走。   第 九 章   马克思说过,资本的积累,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着腌脏的血。我在水泥 厂工作了16年,从临时工到正式工、再到下岗工人,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着 苦涩的汗水。当然,我这点汗水与娘舅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浓度也远远不够。   在这16年当中,一般情况下,一年我只回去一次,而且是在过年的时候。开 始是一个人回去,后来是两个人,再后来是三个人。之所以一年才回去一次,交 通不便是一个原因,主要还是想把思念和乡愁酿得更浓更醇些,在大年三十晚上 一次醉个够。   我说的两个人,另一个当然是我的妻子。   因为长相落后,我直到27岁才找到女朋友,为防止夜长梦多,谈了半年恋爱, 就结婚了。能够看上并嫁给我的漂亮女人,要么瞎了眼,要么独具慧眼。妻子无 疑属于后者。   我们举行了两场婚礼,一场在城里,一场在乡下,乡下的远比城里热闹。车 到山前的时候,在欢天喜地的琐呐声中,一顶大花轿把妻子抬到了娘舅家。那年 正是电影《红高梁》风靡大江南北的时候,爱好文学的妻子这时候能坐上大花轿, 简直幸福得发抖。   为了这场长达三天的喜事,娘舅几乎耗去了三分之二的积蓄。和娘舅的房子 规模之大一样,这场婚事的场面之大,在整个村庄也是前无古人的。   我结婚那年,娘舅已经65岁了。   我们在乡下度过了三分之一的蜜月,夜夜做爱,我想在那又大又空的房子里 生个儿子。   第二年,我们就带着孩子回去过年了,可惜是个女儿。   其实娘舅从来就没有要求我非要生儿子,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只是想, 生个儿子或许更对得起娘舅,更能报答娘舅的养育之恩。我常常幻想,要是娘舅 能活到100岁就好了,这样退休后的我就可以解甲归田尽一尽孝心。不过,我对 娘舅的寿命持乐观态度,因为娘舅不仅为人好,身体也好,好人一生平安,好人 应该长寿。   然而,娘舅68岁那年的一场大病彻底粉碎了我的幻想。   正是稻谷开镰的黄金时节,娘舅顶着热烈的骄阳在田里收割,头一下痛了起 来。老毛病了,未在意,企图坚持到收工,但越来越痛,视觉模糊。将他背回家 时,已完全看不见,头痛欲裂,好像有人往脑袋里钉钉子,吃镇脑宁也不见效。   妗妗吓坏了,第二天一早请人送县医院,可他双手死死抓住床杆不放。在家 乡,生病尤其是生大病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灾难,因为生病就意味着花钱,有 钱钱当命,没钱命当钱,花钱治病尤其是花大钱到城里治病在他们看来是浪费和 败家之举。而且,他们看见医生就像看见大官一样,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   妗妗万般无奈,只好委托堂弟偷偷进城来搬我这个救兵。   娘舅是被我绑架到县医院的。赶到县医院,已是下午4点多。医生一时不能 确诊,建议到市立医院做CT。看看天色已晚,娘舅体力消耗太大,只好先住下待 明日再说。可是匆忙中忘了明天是周末,星期日恰值国庆,放4天大假,市立医 院CT室不开放。   这一拖就是4天。当晚,病情恶化,痛彻心肺。娘舅非常坚强,嘴唇咬出血 也不啃一声。次日下半夜,他的神智已趋混乱,从病上床上颤颤抖抖爬起,说是 天亮了,要上街买镰刀回家收割。   一进医院娘舅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后悔,一是心疼钱,二是怕拖累我,三是不 适应医院里的环境,最牵挂的,是田里丰熟的稻子。   我泪如雨下,强行将他摁在床上,叫护士打了止痛针,他才昏然睡去。第三 天,痛情奇迹般好转,头不那么痛了,视力有所恢复,吃了一点东西,嗜睡。   娘舅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回家割稻子。   我半步也不敢离开,并搜光他身上的零钱。他老想偷跑回家。   终于熬到第4天,CT确诊为脑出血导致脑血肿,医生建议到省立医院做开颅 手术,但那一笔天文数字的手术营养费难倒了我,且手术成功率只有50%。娘舅 似乎强烈预感到什么,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回家回家回家!医院一分种也呆不下 去了,再住下去会提前要了他的老命。   我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可娘舅说一回家病就会好的。   万般无奈,只好送他回家。   一路上,娘舅像久别而归的游子,看着车窗外金黄的稻田,双眼蓄满了泪水。 在担架上,他连连说,好香啊,你们嗅到了没有,稻禾大豆真香啊,比医院的味 道不知好嗅多少倍,一嗅到这香味,心里就踏实了。。。。。。   终于到家了。   娘舅精神焕发,不肯上床休息,躺在收割回来的粮食丛中谈笑风生。整个村 庄的老老少少围着他问长问短,而医生护士职业性的冷漠让他望而生畏。   人群渐渐散去,毛绒绒的夕阳照在毛绒绒的大豆上,突然,啪地一声,一粒 大豆从豆夹中爆出。我心里猛地一动,转而泪如雨下,娘舅脑袋里的血管就像这 熟透的豆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我亲爱的娘舅,明年是否还能够听取蛙声一片?   第 十 章   奇迹在娘舅身上出现了。   经过半年的调养,娘舅又能上山下田了。和从前一样,一餐三碗饭,倒头便 睡,鼾声如山呼海啸;百来斤的担子,一吃气能挑一里多路,连屁都不放一个。   娘舅越是精神,我就是越是担心。   我的担心终于在两年后应验了。这年深秋的一天,娘舅一头栽倒在萝卜地里, 再也没有起来。   娘舅死的时候,双手沾满了泥土。   娘舅说过,人死就是打个盹,他这个盹打的好突然好痛快。   娘舅死的前7天,同样属蛇的妗妗在半山腰看见两条绞在一起的大蛇,据她 的描述,两条蛇足有水桶粗,全身上下金光闪闪。妗妗讲话历来夸张,不过,蛇 绞绳这个实事是存在的。根据乡下的迷信,遇见两蛇绞绳,目击者或目击者家人 必有大难。   更意外的事接着发生了。娘舅第二个七的第四天夜里,妗妗毫无道理地死了。 妗妗可能是半夜断气的,我记的她上床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唉呀妈也,真困,困 死了。   妗妗这个盹比娘舅打得更突然更痛快。   我把妗妗葬在娘舅的旁边。   人走屋空,我的心和那房子一样,空荡荡的。   娘舅去世前两个月,我正式下岗了。当时我正准备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打算 到乡下去隐居一段时间,一边写作,一边向娘舅学习种菜。娘舅的菜和粮食种得 一样出色。种菜比种粮食通俗易学,又不至于太累,还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 山。可惜我一连到外地开了两个笔会,回来正要动身,却传来娘舅去世的噩耗。   没能和娘舅见上最后一面,是我的终身遗憾。娘舅的死,使我有一种上无片 瓦下无寸土的感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相信娘舅不在的实事,恍惚间总觉 得他还活着,偶尔在街上遇见进城的乡亲,忍不住要问:我娘舅他还好么?   然后,眼泪便夺眶而出。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