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爱都爱了   韦 敏    一      我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   因为你是我的主人啊。   公司的惯例是每个月25号发工资。逢着这个12月25号正好是圣诞节。为了让 大家伙儿有钱好过节,所以发薪日提前了一天。出纳是个上海人,老是把汉语拼 音中“an”的音发成了“in”的音,于是,郑小云她们又听到这位四十多岁的老 大姐每月一次地扯着嗓子在办公室里喊:“今天我发'情‘(钱)了,你们动作 快一点呵!”   郑小云是第一个响应“发情”的召唤的。年底发双薪,为了帮助大家逃税, 公司发的是现金;郑小云知道,那密不透风的大信封里,装的是三万块钱。她极 麻利地把信封装进自己的提包里,然后调侃着学出纳的上海普通话问道:“是不 是还要我’亲‘(签)一下?”   “当然,’亲‘(签)这儿。”出纳指了指专门写有“郑小云”条目的一张 小白纸。在外企工作,每个人的薪水都是要保密的,所以各人签各人的单。郑小 云已经做到部门主管这一级了,她知道自己是比上不足的;但是这月薪一万五的 标准,比下,是绰绰有余的了。   掂量着这三万块人民币现金的份量,郑小云觉得连同那心里头的快乐,都沉 甸甸的。别说是调侃着把“签一下”戏说成“亲一下”,就是真的让她亲一下老 大姐,她也是乐意的。   出了财务室,郑小云首先挂了一个订餐电话,确认了两个座位后,她马上给 王翰生打了一个手机。   “晚上去东华门新开张的那家四合苑餐厅吃饭吧,我已经预订了座位。今天 我发了工资,我请客。”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王翰生笑答说。   郑小云马上接过这个话头,说:“那好,革命就是请我吃饭。有人要和我抢 着付账这还不好,就这么说定了。”   “我还不知道我晚上有没有应酬……”   “推掉嘛……要知道,想和本小姐共进晚餐的帅哥俊弟可太多了,你王翰生 让出了位置,可是有千万个赵汉生、李汉生、张汉生要迎头顶上的噢!”   “你说话怎么这么痞里痞气的?发了工资有点钱了就烧得慌呵?女孩子,检 点一点!”   郑小云对着听筒做了个鬼脸。她今天心情好,不在乎王翰生的教训。何况这 五、六年来,从王翰生的嘴里,什么样难听的话没说出口过,郑小云不也都化干 戈为玉帛、悲悲喜喜地走过来了吗?郑小云调整了一下语气,说:“不和你开玩 笑了,晚上我等你。你把你的应酬尽量安排在我不和你约会的时候行不行?我的 王大董事长,别老弄得像是我和一大堆客户在争风吃酷,而且,好像专门要和别 人口袋里的金钱来抢你的时间一样,那多不好呵。”   “行呵行呵,你总是很善解人意的。你是一个可爱的好女孩子,行不行?晚 上七点钟左右我会去的……”王翰生听见有人在敲他办公室的门,他一边说着电 话一边起身开门。   “还有呢?”郑小云问。他们的电话总是要以类似想呀念呀情呵爱呵之类的 话来结尾的,因为郑小云想听。郑小云常常弄不懂王翰生每天是在什么样的场合、 和什么样的人打着什么样的交道,所以,她总是一厢情愿地要问一句:“还有 呢?”提示性地告诉王翰生,还有甜言蜜语你没说。当王翰生把那些肉麻或准肉 麻的话说出来时,郑小云也就心满意足了--至少可以打消她的顾虑,让她相信, 王翰生没有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同时,也让王翰生身边的人知道,王翰生是在和 女朋友通话呢;王翰生和他女朋友,很恩爱呢。   王翰生开了门,把客人迎进来。他一边示意对方坐下,一边对电话里的郑小 云说:“我要开会了,回头再说。二硫碘化钾,好吗?”   “二硫碘化钾”,用化学元素的符号依次写出来就是KISS,然后把它们用英 语来读,就是亲吻的意思。这是郑小云想出来的,这是她和王翰生在热恋时进行 地下工作的暗号。他俩还有一个暗号是“26美元”,有一回郑小云从《读者文摘》 上看到,两个健康的人接吻时交换的唾液中的酶、经过专业提纯后其利用价值为 26美元--于是,“26美元”也就在量化了人的唾液的同时,覆盖了他们的情话。   郑小云在这边说:“好呵,我等你。--很多很多个26美元。”   王翰生放了电话,接待进来的人。这个一脸书生气的年轻人叫陈可,是王翰 生最为重用的几个属下之一。作为部门经理,陈可帮王翰生开发了几个软件项目, 帮王翰生带来了门板都挡不住的财源。新年临近,王翰生准备在年关附近给陈可 十天的带薪假期,让他稍事休整以后再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面对老板,陈可总 是谦恭的,当他听到老板专程找他是为了给他休假的时候,他有些受宠若惊。   王翰生说:“和美国AEA公司的合作项目,定了全面交给你操作,你休假的 时候当然可以好好放松一下、轻松一下,但我希望抽空的时候,你还是想想合作 的事。”   陈可说:“那当然了。”   王翰生说:“你休假期间的差旅费用,由公司负担。你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打 算?”   陈可说:“我想去深圳、香港走一走,也看一看当地的市场行情。”   王翰生说:“不用带着工作压力去休息。”   王翰生就是这样,从爱情到工作,调换得非常非常迅速。这是一个商人的基 本素质。商人的素质远不止于此,他们甚至都有一手挽着三陪小姐、一手握电话 给电话那头的人说甜言密语的本领。他们是善于一心多用的,无论是在同时处理 工作和生活、或者是同时处理好几个女的问题上。   电话那一头挂了电话的郑小云兴高采烈的。从圣诞节到元旦,她所在的这家 德国公司放大假,有钱有闲,这小日子过得多滋润呵。郑小云早就计划去香港了, 圣诞节之后正好是香港全面大降价,这时候去可以买到很多价廉物美的名牌货。 她想着晚餐时要说服王翰生陪她一起去。有王翰生陪,她就可以住酒店了,酒店 里可比姐姐家舒服。郑小云的姐姐郑天定居香港,嫁了个外国鬼佬,养了一身的 臭毛病。两年前郑小云住郑天家,郑天管吃管住倒很殷勤,只是约法三章:“第 一,晚上8点以前必须回家;第二,晚上8点以后在家不许走动;第三,夜里上厕 所不许冲马桶。”这约法三章叫人怎么受得了?香港的夜生活,8点钟才开始,8 点以前回家,何乐之有?就算准时回了家,连上厕所冲马桶都要被限制,何其苦 哉!--郑天是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她养的两个孩子也很规律地生活,她说 如果8点钟以后有任何动静都会吵到孩子们睡觉的,所以,要给孩子们一个绝对 平静的夜晚。郑小云客随主便,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按章行事。她只是不明白: 上完厕所以后不许冲马桶,那多脏呵。她问姐姐,这怎么办?郑天马上给郑小云 拿了一包孩子们用的“纸尿裤”,说:“你要是实在需要起夜,就用它好了。” 郑小云对香港印象一贯不好,又小、又挤、又没文化的一个城市,浮华、喧器、 动荡;加上香港又把那么一个风情万种的郑天雕塑得如此居家、如此古板、如此 莫名其妙--郑小云更是不喜欢这个地方了。只是这里购物确实方便、便宜,让 郑小云挡不住那些名牌的诱惑。女人的那点虚荣,全在脸上和身上;往脸上“画 皮”时用最好的脂粉,往身上裹布时穿最好的名牌,--这不就是大多数女人追 求的那点境界吗?郑小云又有能力给自己堆砌这般虚荣,为什么不呢?   郑小云的收入,绝对不存在住不起香港的酒店的问题;--是王翰生不让她 一个人住。说到底,在感情的问题上,王翰生是个很狭隘的人。郑小云在认识王 翰生之初,曾派驻香港工作过半年,这半年的经历是王翰生的心病。他不知道郑 小云在香港有没有故事,也不知道郑小云会不会在香港发生什么新的故事;但他 知道他自己,他不容许他爱的女人有任何故事。泰坦尼克号,出海四天就沉了, 但是杰克和罗斯在这四天时间里还能在罗斯丈夫的眼皮底下演绎出一段骇世惊俗 的爱情篇章来--给郑小云几天时间,让她一个人寂寞地呆在浮躁的香港,谁能 保证不会出事?--所以,王翰生早早就给郑小云声明过,不许住酒店,除非我 陪你。   郑小云想着如何才能让王翰生答应和她同去香港呢?   郑小云提前了半小时到餐厅。餐厅叫“四合苑”,听起来理所当然地会被人 归到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底下、一边享受阳光月色、一边品尝老北京风味的怀旧 类,就像几年前在北京曾风靡一时的“黑土地”一样。它座落在离紫禁城东门不 到15步的马路边。从外表看这是一座非常典型的传统北京四合院--灰砖、飞檐、 院门……连同门口的红灯笼,一切元素俱全。但是里面却展现了一个对国人定势 思维与消费习惯进行最大挑战和冲击的地方:院子里头,所有的内墙都被统统拆 除、低矮的天花板被拿掉、直掉露出椽子……据说餐厅的下面被生生挖出来一个 地下室,曲曲折折的楼梯绕下去,张扬着中国当代艺术家的平面或雕塑作品;还 据说院子顶上搭出了一个二楼来,那是一间可以一边了望紫禁城与护城河、一边 抽着浓浓烈烈雪茄烟的“雪茄室”……在各种各样的建筑垃圾越来越多地充斥大 街小巷的时代,这么一家亦中亦西的“四合宛”,名气一下子就传出去了。   坐在餐厅里的郑小云看热闹一样地环视店堂。这个餐厅同堂也挺别致的,绿 色的烛台,绿色的灯罩,连闪闪烁烁的烛光也变得绿莹莹的。四壁是浅绿色的, 塔上贴的是很夸张的现代派画像,有睁大的眼睛,有揉碎的纸,有平静的波纹, 有缤纷的酒具……郑小云看不太懂这些画儿,反正觉得挺张扬、挺热闹的。还有 身边播放的美国乡村情调的背景音乐,她听不出门道,但也觉得不难听。她在欧 洲生活了两年,她没有让自己接纳欧洲的那些雅的或俗的文化,但她让自己懂得 了承认,承认一切存在的东西,承认那些内在的但我所不得而知的美丽。欧洲的, 美国的,中国的;自己的,别人的,别家的,有了承认就有了宽容。郑小云的自 我评价是很有点玩世不恭,对什么都宽容、与对什么都无所谓--有什么本质的 区别吗?承认是依托于否认才存在的;对什么都承认,最终又有什么是真的被认 了下来的呢?   等待王翰生的时候,郑小云喜欢把旧事拿出来咀嚼,一遍一遍的,不厌其烦。 这是她在王翰生的“高压统治”下练就的让自己习惯寂寞的一种办法。她和王翰 生的初夜是她最经常想起的一段。   郑小云永远都记得。那天,两人都有些诚惶诚恐,过程中间都很手忙脚乱。 但是心底里,郑小云是欢喜的,每个女人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她爱的那个男人时, 心底里都是快乐的。当他俩收拾完、倚在床头时,王翰生问她:“你以前有过性 经历吗?”郑小云一下子就傻了,她不懂王翰生为什么会用这样的口气问这样的 问题。她没有问答,但她的表情完全是默认。王翰生自言自语地说:“你才23岁 呢。”郑小云不懂王翰生接下来要想说什么。23岁,她已经拿到了硕士学位,还 是在欧洲最美的城市巴黎拿到的;23岁,她已经跑了世界名地几十个国家,这是 许多人一生连做梦都不敢想的。23岁怎么了?23岁就必须还是处女吗?--每个 女孩子又何尝不希望一次便是永恒呢,但是人总有在意识到错误时说放弃的权利 吗?哪个女孩子又何尝不希望能够给予自己最爱的那个男人的,是最初的、最美 的、最好的东西呢,但是人总有覆水难收的无奈、有悔不当初的不堪吧?--这 算罪过吗?   郑小云凝望着王翰生吞云吐雾般地抽着烟,她惊讶地发现王翰生竟然涌出了 眼泪!她傻子一样地不知该做什么,她见过很多男人,听过很多故事,看过许多 电影,但她不知道,男人会为这样的事情、以这样安静的方式--选择流泪。   郑小云吻去王翰生的眼泪,轻说:“对不起。”   王翰生眼里一片茫然,看也没看郑小云,说:“你发誓,如果你背叛我,你 就去死。”   后来,郑小云说了。说完就又翻云覆雨地疯狂做爱。做的时候,王翰生又要 求郑小云发这个毒誓。   隔着五年的时空,郑小云把王翰生当时的眼泪看得轻了,把当时的疯狂看得 淡了,她也不懂,在日久弥轻、日久弥淡的这份记忆中,自己为什么会像紧箍咒 一般地日日被那誓言纠缠、被那誓言提醒,并且,从一开始起,就心也甘?情也 愿?其实,郑小云从一开始起,就知道的,王翰生比自己大十五岁,有十年的婚 龄,有个五岁的小女儿,女儿的名字很气派,叫王后……   在四合苑餐厅那莹莹的烛光里,郑小云默念着那句话:   “如果我背叛你,我就去死。”   烛光的背后是朦胧的情爱,烛光的核心是青色的悲哀。      王翰生来了,裹一身风尘仆仆的商人气。他走到郑小云跟前,象征性地弯腰 亲了亲郑小云的嘴。郑小云微微起身迎上去。这两个在欧洲呆过的人,在没有熟 人的场合下,很多堂面上的作派,是很欧化的。他俩用法语互问了好。有侍者过 来为王翰生迁椅,王翰生一边坐下来一边继续用法语和郑小云说话。如果说开始 的问候用法语是有些卖弄的话,王翰生接着说的话,就是为了避开旁人的耳朵了。   王翰生看到郑小云穿了件今冬极流行的中式对衣襟缎面套装。郑小云异常丰 满的胸部把前襟的第三颗盘扣挺得有些高处不胜寒;而她稍一动作,就隐约可从 盘扣之下窥视到一孔白皙的肌肤。王翰生告诉郑小云,以后穿衣服别穿得这么紧 身,女人只为悦己者容,无须太多的招摇来招惹一些闲碎的关注。   --要在五年前,郑小云听到这样的话,肯定会立马出门、打辆车、回家换 一身衣裳再来;在三年前,她会拍案而起,摔门而走;而今,她只是心里念一句: “嗨,咱们有代沟嘛。”一切,该吃的饭照吃,该说的话照讲,该做的事,照做。 不是她把他看得轻了,只是大家都已经太习惯了。   王翰生接着用法语说郑小云:“你也是快30岁的女人了,不需要人人都觉得 你可爱;你需要赢得的是别人的尊敬。说一个女人很可爱,份量是很轻的;但要 是说这个女人可敬,那就份量重了。--我希望你所获得的重视,是非同凡响 的。”   郑小云笑了,没有接茬。她觉得王翰生的话像是相当一级的领导在任命一个 相当级别的官员之前进行的训话,尽管有点滑稽、但满怀希望。郑小云知道,能 找到一个这样对自己说话、能说得出这样有“份量”的话来的人,是不容易的。 偏她是喜欢--这等来之不易的东西--滑稽一点又何妨呢?   侍者递来了菜单和酒水单。郑小云打开一看就乐了,全是英文的。她探头去 看王翰生手捧的那本,也没瞅见一个方块字儿。她对王翰生说:“咱们是在中国 吃饭吧?”然后转身问侍应生说:“您是在考我们的外文吗?还是说您这儿还没 来得及印一套给中国食客点菜用的菜单?”   侍应生连忙道歉着换上中文菜单。郑小云胡乱点了一个汤和一道主菜。侍应 生追问说,需要一份头盘吗?郑小云说免了,王翰生接着说,“她都这么胖了, 哪还能多吃呵。”郑小云还是浅笑着,王翰生的那些甜的咸的苦的辣的各种各样 的话,她都能替它们找到合适的备注--一经备注,都成了浓浓酽酽的关爱了。 女人面对关爱,除了笑纳,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侍应生接着问:”您需要什么酒水呢?“   郑小云说:”水。白水。“   侍应生问:”有气没气的?“   郑小云听成了”有气无力的“,很诧异地望着这衣冠楚楚的小男生。还是王 翰生眼明耳亮的,说:”不要气的,就来依云的矿泉水好了。“   郑小云这时也明白了侍者的问话,她对王翰生说:”中国话简化到这种地步 还是挺让人费解的,他还不如说白了问,是要矿泉水,还是苏打水。干嘛有气没 气,弄得人来气。“   王翰生说:”对别人就别太苛求了。“   郑小云知道,他的潜台词是说:”对你,我还是要苛求的。“   王翰生紧接着说:”把你的手机、呼机给我看一看。“   郑小云很听话地照办了。王翰生很认真地一一检索了一番,然后还给郑小云 时说:”你是不是把一些信息都已经删掉了?“   郑小云说:”你要是不信,我给你提个建议,下一回你检查我之前,最好先 在我的呼机上呼一个肉麻的留言,然后看我有没有删掉它--这样做,比较有的 放矢一点。“   王翰生说:”我为什么总是不相信你呢?“   郑小云说:”你是不是想接着说是因为你太爱我了呢?“   王翰生说:”难道不是吗?“   郑小云说:”你累不累呵?“   王翰生说:”不让人觉得累的东西,肯定不是好东西。“   菜上来了。   郑小云喝着鸡茸奶浓汤,王翰生吃沙拉。其实他俩都并不喜欢吃西餐,王翰 生曾给西餐下过定义说是:”一半是生菜,一半是柔情“,后来郑小云补充说, 是”很生很生的菜,很柔很柔的情“--西餐,吃的是情调;不像中国菜,烹呀 煮呀熬呀炸呀的,挺热闹地就灌你个酒足饭饱,儿女情长地被热热闹闹地给撂一 边去了。郑小云专门点的这家”四合苑“,她也是头一回来,就是听公司里的老 外们一个劲儿地夸这地儿气氛好,才特意选定成她的圣诞前夜餐址的。   侍者举了个黑黑长长的东西来,问郑小云要不要;郑小云用余光扫了一眼, 以为是红酒,便说:”我没点酒呵,不要不要。“侍者还站在一边,问,您要不 要?郑小云很郑重地扭过头去,想郑重地再说一遍不要--这才发现,侍者手里 拿的是一支特别的辗制胡椒末的搅拌棒。郑小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我要一 点吧。“然后对王翰生说:”它可以做凶器呵?!“   王翰生说:”你是巴望着被人抢,还是想去抢人家?“   郑小云说:”我是怕被人抢,尤其是今天--我可是身携巨款呢。“   郑小云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要是咱们今天被人抢了,你怎么办?“   王翰生说:”那还用问?劫财,我给;劫色,我配合!“   郑小云乐得汤都要给喷出来了。她可没指着王翰生说出奋不顾身、英雄救美 之类的豪言壮语。事实上王翰生要真这么落俗地表一趟心意,郑小云也不以为然。 倒是王翰生一贯地语不惊人誓不休的作派,让郑小云总觉得意犹未尽。对于女人 来说,如果还来不及看到展现侠骨雄风的现实场景;那么,俏皮话绝对比那些廉 价的心迹表白要来得受用得多。一个男人要是在现代社会、在女人面前没有一点 幽默感,他将被毫无疑义地打入残疾人范畴。   郑小云问王翰生,今晚有别的应酬吗?   王翰生说,总是有的。   郑小云说;”别太辛苦自己,钱挣到了一定的数目后,就只是一堆数字的增 减了。“   王翰生说:”一个男人总是需要通过一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我需要的就是 这些数字的累加。像我这样一个数学博士,学问的最后的用途,也就是说玩一点 数字游戏了。“   郑小云问:”那我呢,我算什么?我也是你的证明过程中的一个参数吗? “   王翰生捏了捏郑小云的手,说:”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是我身上的一 根肋骨--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要知道,一个女人要能永远控制一个男人, 她就得是那男人肚子里的蛔虫,她要知道这个男人需要些什么,她要知道这男人 现在在想些什么。宝贝,你知道,没有人比你更懂得我。“   郑小云问:会离开我吗?”   王翰生说:“你怎么老问这么幼稚的问题?要是一两年前,离开你还说得过 去;现在保修期都过了好几年了,哪能说退货就退货呢?再说了,你都长这么胖 了,从背后看,整个的一个中年妇女的规模了,我要是离开你了,岂不是太不人 道了吗?”   郑小云问:“你每天要说50遍我长得胖,我至于那么胖不忍睹吗?”   王翰生说:“你想想看,一个女人从80斤长到100斤,足足胖了20斤!什么 时候我陪你去菜市场看一看,20斤猪肉是个什么样的堆头!--我现在算是明白 了一个道理,人呀,还是不能一口气吃成一个大胖子。”   郑小云歪着脑袋问王翰生:“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说就是因为我太瘦了,你 都担心你养不活我?”   王翰生说:“现在我又该操心我是不是养得起你了。”   郑小云问:“你现在不是在为你要再找一个瘦女友做理论铺垫吧?”   王翰生反问说:“你说我是那种酒色生香的男人吗?”   郑小云问:“要是有女孩子纠缠你呢?”   王翰生说:“我就告诉她们,你要是想送我鲜花,你就同时送我女朋友一把 匕首--要么你杀了她,要么让她杀了你。”   郑小云一边嚼着那难吃的西餐,一遍调侃王翰生说:“你的爱情故事怎么总 是鲜花匕首版?我记得你刚追我的时候也这么说,说你准备了鲜花和匕首,吓得 我不敢说不字。”   “错了错了,那时你误会我了。当时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不接受鲜花,我就 用匕首把我自己给捅了--不是说想捅你。”   王翰生和郑小云,这就么天一句、地一句地戏谑着。他们已经不是初初的恋 爱开始,还需要彼此含蓄而深刻地讲人生和哲学;他们已经通读了对方的一切细 节,所以,说笑之间,既实在,又超然。   郑小云常常在想,这个在报章上常被推崇的优秀企业家、拿了法国博士学位 后归国服务的爱国儒商,在人前永远衣冠楚楚、含而不露,为什么在自己面前, 有时会很脆弱,有时会很蛮横,有时会很猥琐,有时还会很像个警察、整天价地 像抓一个通缉犯人一样放弃一切事情来追踪她郑小云--就因为他是爱她的吗? 就因为她是懂得他的吗?   郑小云举起水杯向王翰生敬酒说:“今天是圣诞前夜,为圣诞节干一杯。”   王翰生举杯和郑小云碰了碰,抿了口红酒,然后说:“我才不管什么圣诞的 呢,我心里没有上帝这个人。”   郑小云问:“为什么?”   王翰生说:“因为我心里有你呀!”   郑小云说:“瞧你,俗了吧不是?肉麻当有趣。”   王翰生解释说:“你这人,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我不是别的意思,我是说, 我心里有你,要是再有一个上帝,我不知道你们俩会在里面干些什么……那哪儿 成呢,对不对?”   王翰生一席说,又把郑小云逗得乐不可支。郑小云情愿每天守在王翰生旁边, 听他讲大道理,也听他讲小笑话;听任他想当然地评点他俩的生活,听任他把她 成肋骨、说成蛔虫、说成菜市场上堆卖的20斤猪肉……   郑小云真不太懂生活本身是些什么,但她相信,生活里面,该有一个让她迷 恋的男人、这男人能够指引她的生活。   二   昨天晚上,我托一只蜘蛛来跟你说,让它告诉你我很想念你。你知不知道?   你又知不知道?我一直在骗你。   骗就骗吧!就象飞蛾一样,明知道会受伤,还是会扑到火上。飞蛾就是这么 傻。   郑小云和王翰生回到他俩的家,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他俩两年前共同买下 来的。王翰生操持好了一切,只是在把钥匙交给郑小云时象征性地找她要了一万 块钱--他是很懂得郑小云的,这一万块钱能帮郑小云找到那种叫做尊严的感觉。 郑小云拿到钥匙时忍不住哭了,因为从她大学毕业后,她就不停地搬家、不停地 找房、不停地和房东为房租讨价还价、不停地像只候鸟一样从亚洲飞到欧洲,从 巴黎飞到北京……这串钥匙,是漂泊的终点。王翰生给了她一个家,她没有理由 不为从前的奔波和往后的安稳而激动得流泪。两年多的时间里,郑小云把这屋子 经营得每个细微末节都炫耀着温馨。   王翰生常常来,但极少在这屋子里过夜。所以,每一次莅临,他们总是“性” 高采烈的。当王翰生重又穿戴得格外整齐了出门后,郑小云独自咀嚼的关于他俩 在这屋中的作为,总觉得像是一场色情电影。郑小云把她的感受告诉了王翰生, 王翰生就教导她:“有些事,可为,但不可说。”   于是,她和他,只做,不说。   这个圣诞前夜也不例外。   做完之后,郑小云说:“我们公司明天开始起放假,是一个星期的大假。”   王翰生闭目养神,说:“那你正好休息一下。你也不年轻了,要懂得保养自 己。女人的养身之道就是多睡觉……你总是要把自己做成一派女强人的感觉,其 实,女人可以不必太敬业,但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郑小云发现王翰生根本心不在焉,于是开宗明义地讲:“又是年底了,你可 不可以陪我去一趟香港?”   王翰生不紧不慢地说:“香港有什么好去的?你怎么还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 黄毛丫头,得了机会就惦记着去香港?”   郑小云说:“我想去买点东西。”   王翰生说:“我知道,你已经拿定主意了--你那么想去就去呗。是不是有 个老情人等着你呵?”   郑小云说:“我就知道你会想歪的。我哪有那么多老情人呵,我都徐娘一个 了,还有谁会要我?其实,女人还是珠圆玉润比较好,你看看我,肤如凝脂,很 诱惑你吧?”   王翰生问:“你知道什么叫做肤如凝脂?就是说,皮肤滑腻得像凝固的猪 油……”   郑小云说:“老公,你除了成天糟贱我,你还会什么?”   王翰生说:“我是你的男人我才会和你讲大实话。我觉得,我们家里,有两 件东西可以扔掉了。第一,是秤;第二,是镜子--我不忍心让你去面对那样惨 痛而又残酷的现实……”   郑小云始终惦记着她自己的话题,她打断王翰生的调笑说:“少胡扯了。既 然你这么在乎我,你就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去香港?”   郑小云几乎是乞求地应允说:“是呵。”   王翰生一点也不领情地坚持说:“我就是有空都懒得去那鬼地方,别说我现 在还真是忙得脱不开身。你自己去行了--就住你姐姐家,也方便。”   郑小云就知道王翰生会这么说的。王翰生说了她最不想听的话。   郑小云说:“我可不可以不去打扰我姐姐?她的生活挺规律的,我真是害怕 她又给我一张纸尿裤。”   王翰生很有些不满地说:“你不住你姐姐那儿你住哪儿?一个人去住酒店? 我不放心你住酒店。”   “那你说我住哪儿?住在维多利亚公园的草坪上还是维多利亚港的波浪上? 你要是在太平山上有房子给我住,我当然很愿意住进去。”   王翰生白了郑小云一眼,说:“你要是不住你姐姐家你就别去香港了。我必 须找个人来管住你。”   王翰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逡巡着郑小云的身体--这个女人确实比五年前 刚接触时丰润了许多,这是他王翰生雕琢的结果。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的胴体 时,惊异于她的精瘦;之后他曾形容她是“一具生物标本上套了张人皮”;现在, 她长胖了许多,是王翰生所期待的那种胖。其实,女人的脂肪真是件好东西,只 要是它长对了地方。想着郑小云又要去香港了,有几天是见不到她了,王翰生忽 然涌起了一份冲动--是那种在每次小别前都要泛滥的冲动。   郑小云意识到了,她浅浅地笑了,跟王翰生说,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吧,是我 今天从网上读到的。   “几年前,比尔·盖茨终于东挑西捡地娶了太太,结了婚。对于盖茨的新婚 故事,大家都很关心。结婚第二天,盖茨太太去上班,她的同事们纷纷找她问感 受。盖茨太太被大家问得实在扛不住了,发现不招是不行的,索性一咬牙,心想, 人家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吧,豁出去了。于是,大家提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做为 电脑大王的比尔·盖茨,床上功夫怎么样呵?盖茨太太想了想,脱口而出说: Microsoft!”   王翰生听得木木呆呆的,说,这有什么有趣的呢?   郑小云有些娇嗔,说:“你真蠢。想想看,Microsoft,是什么?”   “是比尔·盖茨的公司名字啊。”   “对啊,翻译成中文是怎么说的啊?”   “微软。”   “对,微软。--你明白了吗?”   王翰生这才会过味儿来,哈哈大笑起来。王翰生问郑小云:“你经常在网上 读这些黄色故事吗?”   郑小云摇头说不是。本来就不是。即便真的是,郑小云也会说不是的。男人 喜欢那种知羞知耻的女人,没人会看得起那些和男人拼着讲黄色笑话、猜黄色谜 语的女人。那类女人让人感觉像是母夜叉,男人还是喜欢薛宝钗。   郑小云当然是懂得这个基本道理的。这么多年她和王翰生不离不弃,就是因 为她懂得的,很多很多。   当王翰生再次孔武有力地覆盖了郑小云时,郑小云是心怀感念的。她在他的 威猛之外,看到了他予她的忠诚。一个男人迷恋一个女人的身体时,他的身心都 是忠诚于这个身体的。像郑小云这样绝对自食其力的女孩子,她所要求的爱的附 属物,早已不是柴米油盐的供给,也不是穿金戴银的虚荣--她首先要的是忠诚。 假使不能实现身心的全面忠诚,她至少退而求其次--是要求身体的忠诚的-- 其实,锁得住身体的也就锁得住心。郑小云曾经听那些结了婚的嫂子们私下议论 说,想让男人不嫖不花的最好的招儿就是掏空了他--就算有贼心、有贼胆,但 是贼不行了呵!郑小云没去试过,因为王翰生永远显得比郑小云更具有澎湃的活 力和斗志;郑小云想,与其消极地去消耗一个男人,不如积极地引诱这个男人, 让他醉生梦死地缠绵不尽,那才是真正的爱和做爱。      当王翰生再一次平静下来时,郑小云知道,该放他回家了。那里有他韶华尽 逝的老婆和风华正茂的女儿,那里是郑小云心里的痛。郑小云从来不和王翰生提 那两个女人,仿佛她们从来不存在一样;郑小云也从不纠缠于王翰生与那个家的 牵扯,她让他走,就仿佛是放他出差--夜夜都出的这个差--出差前,他先在 她这里,上缴“公粮”上缴“税”(睡)。郑小云常常自我解嘲说,以自己的身 价去和一个老女人抢男人,好象太跌份了吧--那就不抢,那就这么着吧。   王翰生起身穿衣服。郑小云说:“我今天领了三万,我没存银行。一万我带 走花销用,利下两万你要不要?都是现金,你要是要用,你就拿去用吧,也到年 底了。总有要用现钱打点的地方。”   王翰生感谢地看了郑小云一眼。女人的慷慨是少见的,除非她认为值得。   王翰生说:“那我先拿了吧,回头我会再从公司的帐上往你帐号上打两万过 去的。正好是现金,省得我从银行取现。谢谢你。”   “你只要不花在别的女人身上,还不还我都一样。”郑小云说。郑小云知道, 如果没有别的女人帮王翰生花钱,王翰生的钱永远只会用在刀刃上。和所有的商 人一样,王翰生绝不做无效的投资。有一回,郑小云给王翰生讲了一个故事,说 有一个小男孩对一个小女孩说,如果我有一碗粥,我会分一半给我妈妈,留一半 给你。长大后,这个女孩做了这个男孩的妻子。王翰生听了以后对郑小云说,如 果我有一碗粥,我会分一半给你,留一半给我女儿。王翰生接着说,我所有的拼 命都只是为了两个小女人,一个是我的爱,另一个是我的希望。后来,王翰生把 他挣来的钱都讲给郑小云听,也让郑小云看到,一半存在她的帐号里,一半存在 她女儿“王后”的帐号里。所以郑小云现在的身家,远远不是月薪一万五的概念 --拥有了王翰生一半资财的郑小云,当然不计较这两万块钱的还与不还了。   女人总是势利的。郑小云自己都弄不懂,如果王翰生从来一贫如洗,她会不 会还委屈自己做这个没离婚的男人的女朋友,会不会还这么主动地把两万块钱清 清爽爽地交给他……   郑小云看见王翰生把钱装进他的公文包,看见他临出门前又想起什么折回来 打开抽屉。望王翰生的背影,郑小云猜到王翰生是在翻看抽屉里的日记本。王翰 生是仔细的,有时甚至仔细得近乎神经质。   郑小云说:“你不是说过吗,进这屋子里来的,连蚊子都必须是母的,你有 什么好怀疑的呢?弄得象个私家侦探,到哪儿都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王翰生把日记本放回抽屉,走到床前把郑小云拥入怀里说:“你是我的。永 远都是我的。”   郑小云想到那个誓言。   想着王翰生的刻毒,还有他的仔细、他的敏感、他的怪诞,郑小云有理由说 服自己,老老实实爱这个有成就的男人。她想,他的这些怪异举止或许就像一个 花痴,只要不伤到花儿,就由他的痴去了。   郑小云说:“那我明天去香港了。”   王翰生重又叮嘱说:“住你姐姐那儿。”   郑小云说:“我不在北京,你要乖一点。”   王翰生反过来说:“只要你乖乖的,什么都好。”   郑小云央求王翰生:“你可不可以还留下来一小会儿,听我说几句话。”   王翰生站住了。等郑小云的下文。   郑小云象在背诵什么似的,讲那些在她心里存了很久的话:   “我常常问自己,如何会爱上你呢?其实我是怕两种男人的,一种是政客, 一种是商人。我所受到的教育告诉我,和政客相处,会天天提心吊胆;和商人相 爱,更会日日望穿秋水。我印象中那些古时候嫁给了货郎的女人,每逢夜深,就 会独自就着昏黄的油灯,纳着永远纳不完的千层鞋底,把一颗活泼泼青春的心熬 成一口青苔衍生的古井。看人家的灯火、看人家家里关合的窗、想人家窗下发生 的故事,夜夜便梦着自家点起团圆的红灯笼……现在有这么先进的交通工具了, 现在的商人也不会四方云游几年不归了,但是现在的女人也耐不得清寡落寞的生 活了,所以,去爱一个商人,还是不应该的。所以我说我很蠢,明知道了,还要 去读人家家里那本难念的经来烦自己,还要很执着地捡那只最烫手的榛子来吃。”   王翰生说:“你其实最知道,最烫手的榛子,热得最透,香得最深。你捡的 是最好吃的一个。” 郑小云说:“你一定是脸皮最厚的一个。”   王翰生问:“有多厚?”   郑小云孩子气地说:“像我为你流的泪水积起来的那么厚。”   王翰生说:“你常常哭吗?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一个小泪包?”   郑小云说:“女人哭吧,有两种。一种是喜极而泣,是哭给别人看的;一种 是痛极而哭,是为自己哭的。我总是遇不见喜事、光遇着伤心的事,当然只能没 人的时候自己哭自己了,你怎么看得见呢?”   王翰生说:“幸好没让我看见。我最烦看见女人哭了。”   郑小云又问:“那我要是告诉你,每当我独自一人看月圆月缺的时候我就会 流泪,你会怎么想呢?”   王翰生回答说:“我想那是孟姜女,不是我爱的那个叫郑小云的女人。”   郑小云问:“你怎么就不说你以后不让我哭了呢?”   王翰生说:“我不会去哄女人。我也不会去哄你开心哄你乐。这就像我不会 去和别人抢女人、或者和别抢你一样。爱我的女人应该学会接受我、适应我-- 我可不想找个整天折腾我、折磨我的女人。不过,这些年来,你也够折磨我的了。 老让我不放心。”   郑小云嘟囔着:“一个女人太优秀了,这也是过错吗?”   王翰生说:“一个女人把优秀变成招蜂引蝶的本钱,那就是过错了。”   郑小云固执地顶了一句:“那我下一回就登一次征婚广告,看看象我这么优 秀的女人能招什么样的蜂、引什么样的蝶来?”   王翰生说:“你越说越离谱了。像你这样,哪个男人敢娶你?”   郑小云反诘说:“我要你娶我了吗?”   王翰生又拿出他的大男子主义做派,说:“你这腔调,哪像良家妇女的口 气?”   郑小云不说话了。她心里想说的是,你这作派,又哪像正经男人的风格?难 道我不言嫁,你就永远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想该不该娶我回家了?难道我这样无 怨无悔地守着你、耗着我的青春,就是为了把光阴拿去打水漂地陪你玩一把吗?   情事中,天下男人都像蠢男人。   所谓蠢,大抵上只因为他们太自我、太自私。   整个世界都以阳性注了册,他们凭什么不可以趾高气昂、自以为是呢?   王翰生有些急了,问郑小云:“你要是一直这么长篇大论地和我争论下去, 那你还让不让我走?”   郑小云说:“我要是说不让呢?”   王翰生换了一种口气说:“乖孩子,别使性子了。早点休息吧,懂事一点, 好不好?”   郑小云故技重施地追问道:“别的呢?”   王翰生说:“爱你。”   “还有呢?”   “还是爱你。”   王翰生吻了吻郑小云,互道晚安。   郑小云听到关门的声音、下楼的声音、汽车发动的声音--这些声音的节奏、 频率、次数、间隔时间长短,郑小云都可以背出来。她是用心来倾听着这个男人 的离去的,她自我安慰的是,只要这些声音规律依然,这个男人的心绪便依然, 她和他的生活也依然。   郑小云偎在床上,斜睨到烟缸里杂乱的烟头。她起身把它们收拾进垃圾桶里, 空空的烟缸里,似乎还残留着王翰生灭烟时的剪影以及他的气息。   爱一个人的时候,是连他的气息也在意的。   三   “我的意中人就在附近。”   “你看到他了?”   “我好害怕,我不骗你,我真的好害怕。”   “你怕什么?”   “这段姻缘是上天安排的,你说我怕不怕?”   “又来了……”   “怎么办?怎么跟他说?”   “那你就说是上天安排了这么一段姻缘。”   “他不喜欢我怎么办?他有老婆怎么办?”   “你管他那么多,上天安排的最大嘛!”   郑小云选择了直飞深圳的路线。一来航班多,二来机票便宜。北京飞香港, 一个单程就是2000多,北京深圳的往返票,也不过就是这个价位。本来到香港购 物就是为图便宜,当然不必把钱奢侈在机票上--没有人会和自己口袋里的钞票 过不去。   飞机到达深圳机场,已是下午时分。深圳的亚热带气候格外明显,太阳格外 的好,气温比起北京来,格外的高。一下子就可以脱去外套了,走出机场的郑小 云,感觉又轻松、又窃窕。   天格外的晴,阳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一出深圳机场,郑小云就用手机给郑天家挂电话。郑小云听到的是录音留言。 郑天在电话里一半粤语、一半英语地说,主人不在家,有事请留言。郑小云马上 猜到,郑小云可能和她的鬼佬丈夫去英国婆家过圣诞节了。郑小云心里一喜,哈 哈,我不用担心夜里被人送块“纸尿裤”了。但是,在没有王翰生陪同时,不住 郑天家,又能住哪儿去呢?郑小云心里还真没有底。因为,出发前,她压根儿没 有去做别的打算。郑小云坐在出租车上,眼看着离罗湖海关越来越近了,她倒真 不知何去何从了。   郑小云给王翰生打手机,想报个平安、顺便汇报一下这突然的变故。奇怪的 是,今天好象所有的人都拒绝接听郑小云的电话。王翰生的手机关机了!--这 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情。大白天的,他关什么机?郑小云立刻给王翰生办公室挂 电话,秘书说王董事长外出了。郑小云心一紧,昨天夜晚还恩恩爱爱的,怎么十 几个小时之后,就断了音信呢?什么铺垫也没有。她原先以为,自己独自去香港, 就好比是王翰生放飞的一支风筝;可现在倒好,风筝找线头,发现线已离了轴。   郑小云相信出什么事了。   郑小云凭直觉相信王翰生不会和别的女人有什么过结,那是什么事情呢?难 道说王翰生去离婚了吗?王翰生从来不谈他的妻子和他的婚姻,郑小云不知道在 那张婚纸的背后究竟每日上演的是哪出戏剧,但她觉得,以王翰生这种剑拔弩张 的直率,即使还留着婚姻的空名,生活的本身一定是难堪的。谁都有耗到精疲力 尽时请求出局的权利吧?即使不是王翰生提,对方也许也会提呢?   站在郑小云的角度来看王翰生的婚姻,她觉得每天都有可能听到他突然离婚 的消息。--她盼望着这个消息。   郑小云坚持不懈地给王翰生打手机,她忐忑不安地想知道一个确切的消息。   但是一直都是那个一成不变的录音留言守侯着她。   郑小云越发担心起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出租司机把郑小云带到了罗湖。因为这一系列始料不及的变故,郑小云决定 暂且在深圳呆一晚上,弄清楚了再说。她就近选择了罗湖海关旁的香格里拉酒店, 她有香格里拉连锁店的贵宾卡,凭卡住店,可以获得低于半价的实惠。这个价钱, 在香港恐怕住个三星酒店都够呛。她对香港酒店的行情也不熟,如果一直跟郑天 联络不上,她想自己可以就住在深圳,每天坐地铁进香港。一张地铁票从罗湖到 旺角,才四十多港币,又方便又便宜。      住进了宽宽大大的客房。郑小云瞅见了茶几上放着的小花瓶中插了一支新鲜 的玫瑰花。郑小云想,要是王翰生在,他一定会借题发挥,拿着玫瑰就来讨好她 的;但是现在呢,她和花儿彼此对视,旁证着对方的落寞。   空气中要有男人的气概才能衬托出花的清香和浪漫的主题。   郑小云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完了Star TV 电影台的一部美国电影后,终于 逮捕到了王翰生的声音。   王翰生说,他从中午到下午,一直在医院里。   你病了吗?有什么不舒服吗?要不要我马上回来陪你?你为什么要把手机 关机呢?   郑小云一连串说了一大堆话,她想不出王翰生怎么会突然往医院里跑。   王翰生说:“我没事。你现在在哪儿呢?”   郑小云讲了她在深圳,讲了她找不到姐姐郑天。   王翰生问:“你是不是故意不想去找你姐姐呀?”他那口气,好象还有足够 的闲情逸致来和郑小云谈请说爱。   听到王翰生这么讲,她知道王翰生又发神经呢,她懒得和他这般像小孩子做 游戏一样扯来扯去。她关心的是,王翰生一下午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他会去医院。   王翰生终于说了:“她病危。”   郑小云问:“她是谁?”   “冯志。”   郑小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和王翰生厮守了五年多,第一次听他讲出这个 只要他填履历他就要在“配偶”一栏中填写的名字。   郑小云追问:“什么病呀?”   王翰生不耐烦地说:“你管那么多干嘛?”   郑小云又问:“那要不要紧呀?”   王翰生更加不耐烦地说;“你问那么多干嘛?”   郑小云觉得很有些委屈,她申辩说:“我没有恶意。你为什么不能给我多说 一两句实话呢?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们又是怎样的一码子事。这 么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我每天夜里要把我的男人送到一个怎样的地方去陪一个 怎样的家,我也一直不知道我未来的生活是被怎样的一种状况牵绊着。我一直自 以为很现代、很时髦地生活在爱情里,这样就可以对一切不管不顾、潇潇洒洒、 快快乐乐……我总有听几句实话的权利吧?我总有替你分忧的权利吧?我总有陪 你一起担心的权利吧?我总有关心你的权利吧?”   王翰生的口气缓和了一点,说:“等你回来以后再说。”   郑小云说:“如果需要,我现在就回来。”   王翰生说:“不用。我自己的事,我会料理好的。你干你自己的事情。已经 不早了,你先去吃晚饭,晚上我们再谈。”   郑小云问:“那你一会儿还要去医院吗?”   王翰生说:“我说过,我会料理好的。”   王翰生说完,很坚决地挂断了电话。   郑小云无法想象,在王翰生所说的“病危”这两个字背后,是一派怎样的场 面。肝癌?肺癌?胃癌?白血病?……会不会传染?   郑小云对那个叫冯志的女人没有任何概念,确切地说,她的“病危”于郑小 云而言,没有什么触动。郑小云只是想到了王翰生,想到王翰生要面对些什么、 而后又将要做些什么。他会难过吗?他以前知道吗?他为什么从不透露一个字? 为什么会偏偏在她郑小云离开时他会往医院跑?他昨天吃饭时说有应酬、会不会 就是指的要去医院守候?他到底是个好丈夫、还是一个好情人?他爱那个冯志 吗?……郑小云越想越沮丧,当她知道那个女人叫冯志时,她的很多不堪与难堪 就马上找到了源头,如同离弦的箭注定是朝靶心飞跑的,郑小云看到,在“冯志” 这两个字上面,一下子就聚满了自己的苦与痛--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漂亮吗?她是温柔贤良、还是泼辣刁蛮? 能找一个像王翰生这样一个丈夫的女人,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好眼力的,最不济, 是应该有些好运气吧。有好运的女人应该是长了一副有福的面相,那该是有些肥 头大耳、像观世音菩萨那样吗?她身体好不好?王翰生是很挑剔女人的身材与胖 瘦的,那么,他老婆的身材应该是对得起观众、对得起北京市市容的吧?不过那 也说不准,说不定就是因为冯志太糟糠了,才会让苦大仇深的王翰生要像出了头 的陈世美那样,改天换日头的那一种;一定重新挑一回,选个看得过眼的,并且 倍加在意地一定要郑小云也和他一样在乎、在乎、再在乎?!   说再多,这个女人的丑美胖瘦,与郑小云何干?不过,这个女人病危了。一 个病危的人,就算她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但是,从哪个角度来讲她都是不具备 任何打拼的实力的。原来与自己对峙五年的,竟是这样一个顽强的懦妇。   难道她就这样从郑小云的故事和苦痛中消失吗?   就这么便宜地把丈夫让给郑小云了吗?   --郑小云这么想着,感觉世事变迁,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她止不住高兴起来。   因为一个人的病危而快乐是不道义的,但是因为自己的苦难到头了而欢欣是 有理由的。   郑小云真想打个电话找个人聊聊,她想找个愿意听故事的人,让她像在讲别 人的故事一样讲一回自己的事。      五年多了,郑小云寂寞得太久了,寂寞得没有一个说说心里话的朋友。上班 的时候,应酬的时候,她总是笑的--她常对自己讲,并不是要对那些客户、那 些同事笑,是对钞票、对白花花的银子在笑,不得罪客户、不得罪老板、不得罪 同事,自己就有事做、有钱挣,这就行了。场面上的文章做足,郑小云再没有心 力真心对自己笑一笑了--她做给别人看的笑脸上没有挂一颗真心,她如何交得 上一个真心的朋友?   郑小云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了自己的BP机。这个传呼机是全国联网漫游的, 在深圳也收得到。于是,她给自己打了一个传呼。她对呼台小姐说:“请给机主 留言说,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爱有所终。”   半分钟后,郑小云的BP机响了,郑小云贪婪地阅读着上面的信息--她知道 自己在签收着一份恭禧,就算是自己发给自己的,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郑小云发现,呼台小姐打错了一个字,显示屏上写的那句话是“爱有所忠”。   “爱有所忠”,这也挺好的。在不知是不是会爱有所终前,自己所恪守的, 不就是爱有所忠吗?   自得其乐了五分钟,郑小云马上想到,做人没有这样幸灾乐祸的道理。她觉 得自己还是要做得坦荡一点。于是,她又给王翰生挂了个电话,电话里,她无比 宽厚。   郑小云说:“翰生,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想总是要有些人道主人的。 我不是给你了两万块钱吗?要是急着用钱,你就先花它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 是想帮你做点什么,我希望你明白。”   王翰生说:“钱的问题,你不用管了。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乖乖的,什么 都好。”   郑小云不知道什么叫“钱的问题,你不用管了”,王翰生不是说过,一半的 财产是郑小云的,一半是女儿王后的,那他又从哪儿变出替冯志看病的钱呢?郑 小云有点不快了,如果王翰生说要从郑小云帐上打一笔钱出来给冯志治病,她也 不会不同意,但是王翰生为什么会说:“你不用管了”呢,看来,人家有自己的 家务事,你郑小云还是个外人。   郑小云敏感地想到,尽管王翰生给予她的,绝对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大数字, 但是,这些并不足以让郑小云控制王翰生。如果王翰生不是通过上缴财产的方式 来上缴忠诚的话,那么,王翰生给予郑小云的再多,也不过是当作一种情感消费 的补偿罢了--钱在这种关系中,是被证明为一种交易的。   郑小云开始同情自己了。自己到底还是一个傻傻的讲故事和听故事的女孩子。 天底下哪有那样的男人,如果他只有一碗粥,他会分一半给他妈妈、分一半给你?   郑小云在香格里拉酒店旁的一家餐馆吃了顿晚餐,因为心情不好,吃什么都 没胃口。   像个游神走鬼一样,郑小云回到“香格里拉”里。她按了电梯门边的键钮, 然后站在电梯门前等。   身边走来一个异常妖冶的女人,站在郑小云旁,也等电梯。   郑小云斜睨了那女人一眼,穿得那么少、那么透,脸上涂得那么重、那么厚, 一身“职业装扮”,除了“鸡”,还会是别的什么?   对这种女人,郑小云心里是鄙夷的。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去做“公共汽车” 或者“公共厕所”,人人可以上、可以进,还有什么让人可以平等对视的地方? 这根本就是“自作践、汝奈何?”的那一种嘛。   走了世界不少地方,郑小云也见识了形形色色各种妓女。好在她是女人,又 没有同性恋的倾向,她的这些见识不涉及到人品或作风问题,就好象一个充满好 奇的女人跑进全是裸女身体的澡堂子是里那样,实在正常,也实在过瘾。   郑小云她第一次见到洋妓女是在巴黎的利杂广场旁的温州街边,那是一个低 档妓女云集的地方,与之相对应的,是各种低档的性商店。郑小云看到了那些黑 皮肤、白皮肤的“鸡”,穿得真像是一只只鲜艳的大母鸡一样,胸是半裸的,腿 是全裸的,表情是赤裸裸的。郑小云好奇地沿街走过一遍,检阅般看过那一张张 的脸,都很老了,至少也有四十岁了吧。当时郑小云给她的定义为“鸡妈妈”和 “鸡婆婆”,想着一个个都那么大岁数还操持着皮肉营生、天天过着皮笑肉不笑 的日子,可怜多于同情。那些洋“鸡”让郑小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选择了 一种偏门的活法大概就要一辈子偏下去了--回头是不容易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了。而一旦选择了,一生便与尊严、与高尚无缘了。这是一条不归路。   郑小云知道,在巴黎这样浪漫开放的花都城市里,可以海纳百川地宽容那样 多不同肤色的妓女、收她们的税、让她们合法,但是她们是不受重视的。巴黎的 那些高档场所,比如协和广场上的克里荣饭店、利兹饭店--这些达官、贵人、 显要出入的地方,永远不可能有半扇为妓女打开的门。所以,下流男人尽可以去 下流的地方、找下流的女人、做下流的事情;而上流的男人依旧是坐在上流的殿 堂里和雍容的女人谈风、谈花、望雪、望月--就算是心里是龌龊的,但是目光 装得还是纯净的,能够走进他们视线里的东西、也是道貌岸然的。   --中国的情形却不是这样。所有的星级酒店都有成为鸡窝的嫌疑,每次突 然袭击的“扫黄打非”活动好象都不会无功而返。为什么要这样良莠混杂?为什 么让正经女人没有一个正经的去处、正正经经地把里面的尊严和外面的骄傲一并 陈列出来、不必因为都是女人而被人鱼目混珠地“物以类聚”?!   郑小云是在乎这种尊严和骄傲的。她从来不陪客户或者是陪王翰生去歌厅舞 厅卡拉OK厅一类的地方,她总是极力避开会因为自己的性别而被人忽视掉她的尊 严和骄傲的可能。但她还是躲不全、也躲不尽。   郑小云记得几年前她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旅游时,她专门去拜访了阡陌纵横 般小桥流水边的橱窗妓女。“橱窗妓女”是阿姆斯特丹的一景,小桥流水边的人 家,都是妓女的家。天黑了,灯亮了,人越来越多了,妓女们就开张了。她们不 论是天热还是天冷,都是穿得像“比基尼”泳装一样的披挂坐在窗前或门口-- 窗或者门,都是玻璃的,透过玻璃往里看,除了看得见妓女们的胴体、妓女们的 骚首弄姿外,还能看到她们背后的那张床--那是很赤裸裸的主题展示。走在河 边,看到那些遮了窗帘、可门帘却透着光的人家,就知道里面有什么故事。   当时,郑小云就在这样多的重复的故事堆中,走进了一扇暂时没有故事的门。 那里面,明显的展示的是一个亚洲女人的身体。郑小云和那个暂时还没“开张” 的妓女聊了一会儿天。那妓女挺能的,会讲日语、英语、法语、荷兰语,当然还 有她的母语--她自称她是泰国人。郑小云问她,通常服务一次多少钱?答曰, 一百荷兰盾。郑小云心算了一下,大概是三百块一人民币的样子,她对其他地区 的“市价”不清楚,无法比较,但她觉得,人的尊严绝对不等于一小时三百块钱。 郑小云又问,这是你自己的标价吗?答曰,这是行价,这座城市里的这项营生, 都是这个价位,这是行规啊。郑小云追问说,不论肤色、不论年龄、不论身材? 对方说,当然。因为各有所爱嘛。--听了对方的回答后,郑小云道了谢。她问 那妓女,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占用了你的时间,我要付钱给你吗?妓女摇头。 那时候,郑小云觉得,妓女还是善良的。但是善良与尊严相比较,还是可以被退 而置于次要地位的。   后来郑小云又到意大利去看过那里的妓女,当时她和一大帮子人去一个酒吧, 玩呀闹呀就发觉场子中间还有脱衣舞的表演,那妓女边脱边舞、旁若无人的样子, 好象也没有要专门讨人钱的感觉,郑小云就多看了一会儿。那妓女的模样、表情, 郑小云都不记得了,她就只记得自己的感觉,她觉得女人做得这个份上,真是太 贱了,这么作贱自己、连讨人要钱的事情都不干,难道妓女也有为脱衣舞这种艺 术无偿献身的吗?   这些故事,她没有跟人讲过。这些感受,她没有跟人交流过。经历了那么多、 见了那么多,她依然是鄙视妓女的,和所有心地纯净或者心地猥琐的人一样。   现在,郑小云和一个妓女站在电梯口等电梯。   现在,郑小云的心情非常不好;因此,她对身边的这个异类女孩就更加是非 常非常的厌恶。 电梯来了,她们一起进了电梯。郑小云礼让着等那女人先进 去。她犹豫了大约半秒钟--她曾试图想等下一乘电梯。但她很快还是做了决断、 进了梯厢。   那女人倚在电梯里面的垂直拐角处。郑小云立在电梯一进门的垂直拐角处。 正正方方的梯厢,两个女人拉成了一条对角线,仿佛可以划开两个世界。   郑小云闻到了那女人身上的香味,是CD的Poison那个牌子,红毒药的那种香, 很野很烈很香的味道,就像广告画里那个穿红衣服的张牙舞爪的女人的手势所辐 射出来的信息一样。郑小云不喜欢这种味道,太冲。她喜欢的是Givency这个牌 子的香水。郑小云不知道这个牌子译成中文是怎么一个写法,但她自己把它译成 “吉凤喜”,她喜欢这三个字组成的感觉,有吉兆,有凤凰,有喜庆,然后在这 三个字的牌子背后,就是那个瓶子像件女人的晚礼服似的香水--香幽幽的,雅 致得像是刚刚被王子吻过、才苏醒过来的白雪公主的脸,还有脸上的微笑和幸福。 郑小云不常常用香水,但她偶尔会用“吉凤喜”的这种香,她觉得这种香是有内 涵有品位的。其实,在郑小云还不知道有那么多“鸡”都趋之若鹜用CD的时候, 她就不喜欢这个牌子。许多年前,郑小云在巴黎打短工,给旅游社做导游,每天 她都要带不同的游客去同一家免税店去,那家店里主要就是卖服装和香水。香水 有试用装,所有的名牌你都可以往身上喷一喷,试一试你自己中不中意那香气。 很多女客人就喷“毒药”这个牌子,喷完以后也不买,最后志得意满地裹一身不 用自己掏腰包的名牌香气走,好象占了多大的便宜一样。那时候,郑小云就开始 烦“毒药”了,想到这个牌子,她就会想到那些占小便宜的女人,她替她们觉得 丢人。如今,梯厢里又有这么一个喷“毒药”的女人,郑小云还是涌起那种感觉 --觉得丢人。   嗨,这世上总有丢不起的人,也总有丢不尽的人。   不都是那么一回事吗?   谁知道谁比谁活得更滋润?   电梯开了,郑小云先到。那“鸡”还要继续往上走。郑小云听到电梯门关合 上的声音,忍不住回头望了眼。那一眼中,她突然觉得会反光的这个不锈钢的电 梯门就像关人犯的监狱的铁门,而自己好象刚刚从牢里走出来一样。   那“鸡”还留在牢里面。   那“鸡”马上也要从里面走出来。      回到房间,郑小云重又给在香港的姐姐家打电话,还是录音留言。看来郑天 肯定是不在香港了。   郑小云只能看电视。电视里的主持人反复强调今天是圣诞节,Merrry  X'mas,郑小云的心里涩涩的--这个既没有贺卡、也没有鲜花的圣诞节,孤零 零地呆在酒店里,没有人疼没有人爱的,只有自己怜自己了。郑小云听说所谓 “香格里拉”,是西藏的一块净土,据说生活在那里的人,可以长生不老。郑小 云坐在香格里拉客房的床上,忧怨地想着:“如果是要这么寂寞地过,就是长生 不老,又有什么意义呢?”   郑小云是个需要很多爱的人。   应该说,王翰生是用一种极偏激的大男人的方式,让郑小云看到了那山高水 长的情爱。   但是,为什么像王翰生那样爱得极端刻薄、极端深入的程度,还会有所保留 呢?是不是女人要求的越多,男人保留的余地就越大呢?   这么想着,郑小云又给王翰生打电话。   手机关机。   --看来他又去医院了。   生病真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呵,它可以一下子把伦理道德以天经地义的方式 强加于人,让你扛着天大的包袱也要去尽责任。郑小云这么想着,心里有点怨- -   我为什么就没个病、没个痛呢?   要是现在我也大病一场了呢?   这个想法让郑小云心里一惊。好好的,干嘛要咒自己生病?我才不做林黛玉 呢,嫁不成心爱的男人便要折腾自己病得死去活不来--不值得的。   但是,王翰生和冯志,一个焦急万分地陪着,一个奄奄一息地病着,想起来, 是多么让人感动的一幅场景呵,所谓想濡以沫、所谓情意缱绻--在婚姻已经成 为平淡的习惯的时候,不就是通过这些突发事件才体现出恩恩爱爱的实质和相依 为命的状态吗?   那么,这个时候,郑小云算什么?是一个没有道德感的第三者、还是一个没 有同情心的局外人?是一个心理不平衡的情人,还是一个想着不该想的心思、生 着不该生的气的傻瓜?   不知不觉,泪,爬满了郑小云一脸。   她脑子很乱,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她甚至想到,也许,这个冯志,已在 病床上躺了许多年--王翰生之所以找了她郑小云,开始就是想让她来填空补缺 的;所以,王翰生才可以指天指地、信誓旦旦说:“我的身体只属于你”;所以, 王翰生才可以满眼真诚、一腔柔情说:“我这个人从来有情有义”……可不是有 情有义吗,宁可拖累一个年轻的未婚姑娘,也不嫌弃一个抱病的糟糠之妻!   大约,现在是王翰生的这份情义快走到头的时候了,他才讲给郑小云听-- 郑小云觉得自己真惨,陪一个人五年,以为爱了、恨了、做了、什么都有了,自 己是故事里不争的主角了,到头来,连听一个真实版本的故事的权利都没有。   郑小云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幕帘,看茶色玻璃外的夜色。暮霭涂黑了一切 光景,只有群灯在黑暗中争宠。街灯、霓虹灯、车灯,很快乐地做着夜的使者。   可是,有谁来点缀我的悲欢?又有谁来陪伴我的喜忧?今天是圣诞节,谁来 祝我快乐,谁来送我礼物?   郑小云眺望着罗湖海关那边的世界--是山,是灯;夜黑得很重,她辨不清 更明晰的景象。这就是香港。艾敬在歌里头唱的“1997快些来吧、来了我就可以 去”的香港。这是一个虚荣的城市,情爱已经坍塌在张爱玲的文字里面了。走到 这个城市的跟前来反省情爱,是一件多么做作的事情呵。面对着四面八方要从窗 外挤进来的满是浮华的黑,郑小云的眼里看不到其他的风情。她把窗帘重又关合 住,泪,又落了下来。   郑小云记得王翰生说过,他不喜欢她哭。   郑小云还记得王翰生教她的,“不要流泪,尤其不要一个人流泪。连个看你 哭的观众都没有,眼泪空流一大场,多不值呵。”   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做作的,有人演、有人看、有人懂,才有必要存在。   是不是说,爱,也要有人抢,才来得实在?!   郑小云一边替自己叹着气,一边替自己拭着泪。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面容姣 好、但有些苍白的忧郁女孩--郑小云想为这个女孩着些色彩。   于是,抹脂、扑粉、描眉、勾唇;像以往所有个独处的夜晚那样,郑小云为 自己画一张脸,一张盛妆的该赴盛典的脸--想象着一种约会的情节,想象着一 种隆重的浪漫。   郑小云继续涂指甲油。泛亮的光彩涂上甲盖时,满屋弥漫了香蕉水的气息。 右手涂左手,左手涂右手--因为甲油还没有完全风干,郑小云便把手掌摊开, 做“五”字的形状。血红血红的十个指甲盖摊开在眼前,带着刺鼻的气味,那是 一种很刺激的美丽。   我就要用这样的手去抓牢一个男人、抓获一世幸福吗?   那个叫王翰生的男人要牵住我的--就也是这样一双手吗?   郑小云想到了荆柯的故事。楚太子丹为了拉拢勇士荆柯,在宫廷内以最高规 格的好酒美色伺候着荆柯。席间,荆柯看到一位窈窕的舞女,舞姿婀娜,手势灵 动,便盛赞说:“好美的手!”于是,丹当即令这个舞女退下。随即,丹奉上了 一道礼品予荆柯--竟是这舞女的一双血淋淋的手!   郑小云问自己,如果因为王翰生也爱这手,我会截它下来送给他吗?   我是一个怕疼的人,还怕血。   我不敢。   但是,一个女人的自由、前程、未来--如若和一双手比较起来,哪个更重、 哪个更让人疼?   我葆有了这手、这脸、这躯壳,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交给了他。看不见血的痛 便不让人觉得怵目惊心,还不如割肢断指来得明白,其实都是真的疼、真的苦、 真的不可以重新有过。   这样想着,在郑小云盛妆的脸上,又生出新的饰物--泪滴--滴在盛妆的 手上,如清晨荷叶上的露珠,滚动了一下,晶莹了一下,滑走了。   郑小云记得有首歌,大约歌名是叫《独角戏》,说是--   “ 没有星星的夜里,我用泪光找寻你……”   四   当一个如花的女子出现在这帮汉子面前时,他们终止了自己原本快乐逍遥的 生活。她手持艳丽桃花,桃花过处寸草不生;喜欢挥金如土,金钱落地人头不保。      王翰生独自在医院妇产科住院部的门口抽着烟。接到医院通知他的电话后, 他就赶到了。那时候,冯志刚刚被人从门诊手术台上抬下来,送进病房。在一间 病房躺了八位病人的拥挤里,他看到了冯志那张脸--因为失血过多,骤然特别 惨白;他看到那张脸上泪水纵横交错,好象吊瓶里打的点滴全部从眼眶里渗了出 来。   他什么也没说,径直去找大夫问,可不可以换个单间?   大夫说,单间都满了,你爱人要不是因为是急诊,我们还不可能马上腾出这 个病床让给她呢。   王翰生问,她到底是什么病?   大夫说:“我们也说不好。她是预约的今天早上10点来做人工流产的,在门 诊手术台上,手术刚一开始,她就大出血、而且出现血不凝的症状,……我们现 在一边找病因、一边采取紧急止血和供血治疗措施。”   “您说她是做人工流产?”   “是呵。你们这些做丈夫的,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像毛头小伙子一样一点也 不小心。40多岁的女人做流产,本来就不比年轻女孩子,加上您爱人体质又不 好……”   王翰生愣了一下。“人工流产”这四个字,让他特别意外。冯志怎么会怀孕 呢?她怎么可能怀上孕呢?谁让她怀的孕?   “那她大出血的根源找到了吗?”   “暂时还没有。我们已经做了诊断性刮宫,两天以后出病理结果。我的怀疑 是宫外孕现在是观察期,看病人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不良症状。”   “您能确认她是怀孕的吗?”   “你怎么做丈夫的?妻子怀了孕都不知道?你自己看吧--”大夫一边数落 着王翰生,一边指着冯志的病历说:“哪,这是尿的HCG化验单,阳性;这是血 的HCG结果,1900多,你要知道,查血来查早孕是最科学的,大于25就说明怀孕 了;你再看看你爱人门诊的自述,她说她呕吐、恶心……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你 妻子?”   “对不起,我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王翰生随口找了个借口。   他听见大夫交代说,要去住院部预交款、补办手续、要买病号服、卫生巾、 要去领尿盆……王翰生遵嘱里里外外地在妇产科的住院部里穿梭,看一个个蓬头 垢面、衣冠不整的女人来来往往,看一个个大腹便便、步履蹒跚的孕妇进进出出, 他的脑子木了,他只觉得他王翰生像个傻子一样被人拽进了这么个弥漫着来舍水 味道、充斥着不健康女人的陷阱里。当他一手拿着尿盆、一手拿着替冯志领的病 号服走进病房、走进冯志病床前时,他感到全病房的人都在看他--看他衣冠楚 楚的用尿盆做道具来演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丑吗?   冯志抬眼看他。   他冷眼望她。   他问:“感觉怎么样?”   她觉得他是在骂她。脸一扭,到枕头的另一边流泪去了。   “你想不想吃点什么?”他又问。   她坚持着想不去看他,但她还是忍不住又把头摆回来面对他。她摇了摇头。   “那我让小赵过来陪你。”他说。小赵是他们家的小保姆。“医生说你失血 太多,你多保重。”   “我想见见女儿。”她说。   王翰生很轻声地哼了一声。在这声响过后,冯志的眼泪如援兵赶来一般,大 张旗鼓地往外涌。   王翰生说:“哭有什么用,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休息最要紧。”   冯志说:“我……我怕我活不长了,我想见见……见见王后。”   王翰生说:“医院里又脏又乱,别让她来了。你别胡思乱想,先好好休息, 等病理结果出来再说……”   冯志愣了好久,终于说:“对不起。”   王翰生说:“先别说那么多了,病好了再说。我去外面抽根烟。”   抽烟的功夫,王翰生就给郑小云挂了个电话。他的心事很重,但他无从倾诉。   住院部的病房外,有个假山盆景,间或还有水从壁崖中尚出来。王翰生就坐 在假山旁的木椅边,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认识郑小云后,他就再没有和冯志有过肌肤之亲了。即使是喝醉酒、他也是 醉在郑小云的胸怀里。冯志怀孕了,真是滑稽--一个我不爱的女人,以我爱人 的名义,给我送了顶绿帽子戴,真滑稽!!   要是没有这节外生枝的大出血,她是不是就会像病历上记载的那样--偷偷 地怀了孕、偷偷地做了检查、偷偷地预约了时间、偷偷地流完产……然后,一切 照旧地一边做着王翰生的爱人、一边做着另一个男人的情人?!--她的故事, 有多久了?她的情人、是什么样的?她的现在,那个男人知道吗?   像冯志这样的女人,原来也会红杏出墙的呵!   王翰生看假山盆景中的流水,心里想冷笑。接着他又想到了郑小云。这个风 华正茂、灵气逼人的小丫头,她是什么样的?世道这么乱,男人这么多,诱惑那 么重,她那个丫头片子,挡不挡得住?   要是我告诉郑小云,我老婆怀了别人的孩子,她会同情我、还是嘲笑我?她 会逼我离开这个女人,还是因此而鄙视我、离开我?有契约的关系尚且经不住风 吹浪打、所谓真情实意,又几堪日晒雨淋?   王翰生几次想给郑小云挂电话,但总是想想又断了念头。   都需要有一阵子的冷静。   总在自以为是的争夺、情爱中翻云覆雨,其实几时真的面对过真假莫辨的人 生周遭?   于是,忍着念头不给郑小云打电话,却握着手机想念她。她在干什么呢?躺 在宾馆里休息?找个饭馆吃饭?是素面朝天、还是浓妆艳抹?有没有和别的男人 搭腔说话?有没有给别人打电话聊天?有没有想念我?晚上她打算干嘛去?抓紧 时间去逛逛香港的午夜场、然后再乘最后一班地铁回深圳?   这是一个有许多小虚荣的女孩子,喜欢许多浮华的东西。因为她虚荣,所以 她没有太多的心机,没有太多的鬼把戏。四十多岁的男人,没兴趣和女人玩深刻。   但是,面对一个不深刻的女人,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把自己塑造成她的 兄长、她的父亲、她的参谋……最后才是她的情人--其实也很累,不亚于与人 勾心斗角的那种累。想着自己一边要回家检查女儿王后的作业本,一边还要在这 边检查郑小云的手机记录,王翰生真的很感慨,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这么多 的重负?都这么操劳?   王翰生想到那天他和郑小云的一句戏言。郑小云说他太瘦,瘦得像被夹在书 里面压了几年后的那种扁平。当时他就想,能不瘦吗?三个女人如三座大山般地 压着,没被压死,已是万幸。   如今,又还加了顶绿帽子。   生活真是五彩斑斓呵,你想要的不想要的颜色,齐齐都来报到。      天渐渐暗了下来。王翰生走到医院门口,给冯志买了碗馄钝。王翰生小心翼 翼地托着一次性的塑料碗走进病房,像一个无微不至的好丈夫。   他对她说:“吃点东西吧。”   冯志有点受宠若惊。她问:“刚才你干嘛去了,那么久?”   冯志的本意是想强挤一些温情出来的。在这么多病友的跟前,在这么多个被 陈列在外的家庭故事中,她希望自己的故事,还有一点让人看得过去的男欢女爱 在里面。   谁知遭了一鼻子硬灰。王翰生冷冷地说:“你管我干嘛去了呢?”   冯志讨了个没趣。但她坚持着还想讨回来一点温软的东西。她说:“下面好 象还在流血--你帮我看一看。”   所谓“下面”,当然指的是女人最隐秘的那一处方位。   “那我去叫医生。”王翰生扭头就走出病房。他讨厌这个女人的这种做作。 这么多年来,尽管在家里大家各自为政,但是每逢一齐登堂入世,冯志总要故意 在人前做一些娇嗔的举止来,仿佛甜蜜得要从屋里溢到屋外去,唯恐不招摇。现 在,她又要引着他去看她的“下面”!恶心不恶心?!   王翰生叫来了大夫。大夫临床检查时,他站到了病房外。像一位教养深厚的 绅士,回避一切龌龊的细节。   大夫向冯志交代了一下,然后到外面找王翰生。她要郑重地和王翰生谈一谈 冯志的病情。大夫拿出了一张“家属签字单”,告诉王翰生:“你爱人的情况不 好,我们怀疑是宫外孕或者绒毛癌,在没有确诊的情况下,我们原则上先不进行 手术。但是,万一要是仍然流血不止、或者再次大出血时,我们要采取紧急手术 措施。所以,希望你作为家属拿出一个明确意见。”   王翰生问:“要是做手术,有危险吗?”   “您爱人现在的情况,一直很危险。我们给她做手术,为的是病人好,但是 谁也不敢打百分之百的保票。”   王翰生说:“我不懂,那我听您的。”   王翰生掏出笔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领结婚证的时候签过,接几 百上千万的订单时签过,贷数千万的款时签过,现在,签在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 手术前,真是世事弄人。天晓得谁更有资格此时在这张纸上为冯志担保、为冯志 腹中的这个孽种负责?!   王翰生想,下一回,该是在离婚协议上签这个名字了吧。   签完字,王翰生想为自己喝彩--如此代人受过,如此高风亮节,如此忍气 吞声,如此不愠不怒。但是,面对那样一个虚弱的躺在病榻上的女人,你就是有 冲冠的怒火,你又能怎么办呢?   王翰生没有踅回病房,他径直走出了医院,开了车回家。他在家的楼底下给 保姆小赵打了电话,然后等小赵急忙忙地下楼钻进车里后,把小赵送到了医院。 他塞给小赵两百块钱,说她想吃什么你就给她买吧,辛苦你了。说完王翰生就开 车逃跑一样地一溜烟走了。      驾着车,漫无目的地逡巡在北京的街道上。他忽然记起来今天是圣诞节。想 着在欧洲生活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盼望今天能拥有一支塞满礼物的圣诞老人的 袜子,他想,郑小云不会亏待自己,自己会给自己买礼物的,他该给女儿王后买 点什么东西。   好不容易在燕莎商城找到停车位。好不容易左挑右挑给王后选了块很时髦的 斯沃奇卡通表。他本来还想给王后买几盘CD的,他知道王后喜欢刘德华、喜欢黎 明,但是看到卖来卖去卖的都是情歌,他想还是让王后过几年“无情”岁月再说 吧,十来岁的小女孩,不要懂得太多。   带着圣诞礼物回了家,王后一个人在做作业。临近期末考试了,再贪玩的孩 子也知道要临时抱一抱佛脚,何况像王后这样的好学生呢?   王翰生叫王后的小名:“圆圆,爸爸给你买了个圣诞礼物。爸爸亲自给你挑 的。”   王后接过来,很高兴地把表戴在手上,说:“谢谢爸爸,真好看。”但她马 上又接着说:“您是今天买的吗?”   “是啊。”   “妈妈生病住院了,您知道吗?”   “知道。”   “那您还跑出去逛街买东西,也不去陪陪妈妈。刚才小赵阿姨打电话回来找 您呢。”   “什么事?”   “不知道。爸爸,我妈妈得了什么病?”   “没什么事,过两天就会好的,你好好复习,准备考试;别想那么多。”   王翰生回到自己屋里,一屁股歪在床上。他没想到王后会指责他。因为他没 有善待住院的冯志而指责他。小姑娘宁可不要圣诞礼物也要让爸爸陪妈妈,真是 很懂事的孩子。只是,有多少事理,是该她清楚明白的呢?   女儿长大了。长大了就会越离自己越远了。女儿终究是为别人养的。还是要 有个儿子才好。该让郑小云生个儿子了。郑小云生的儿子就让他叫--王朕,都 是“王”的意思。朕和郑的音很相近,让郑小云知道,孩子也把她的名字取了进 去。   郑小云怎么给我生儿子呢?   我们结婚吗?   要是不结婚呢?   让她到国外去生吗?   生个外国籍的胖小子?   王翰生又想起郑小云说的话了,郑小云说:“如今的中国女孩子,削尖脑袋 往国外钻,铆足劲儿要跟老外扯上干亲。她们那劲头啊,是做不了外国人,就做 外国人的老板;做不了外国的老板,就做外国的老板娘;最不济吧,做不了外国 人的老婆,就做外国人的老娘……”   --真要把郑小云赶到国外去,生个私生子回来?   郑小云是有国外的长期居留权的,出入国门,易如反掌,但她愿意这么静悄 悄地躲到国外去,做一个妾身未明的母亲吗?   想到郑小云,王翰生又止不住地惦念起这个精怪般的女人了。从当初在香港 的邂逅开始,他就在这个女人身上投入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时间、精力、金钱; 他开导她,他管束她,他们彼此纠缠着生活,他们彼此依赖着相爱;他把他作为 男人最功成名就、最精力旺盛的辰光都给了她,也把作为男人最引以为荣的一切 本钱--从身体到财富--都给了她;他只是没有给她一个婚姻,事实上,又有 多少婚姻能拥有这样的生活实质,又有多少婚姻能拥有这样的真情实意呢?他允 了她,要给她一个婚姻的;她也允了他,要给他一生一世的--这样的允诺,该 谁先兑现呢,这是一个蛋生鸡、还是鸡生蛋的循环命题,没有定论的。所以,他 该拥有她的生生世世,她该等他送来的一个婚姻。   郑小云没有理由拒绝给王翰生生个儿子。   王翰生想着,给郑小云挂了个电话。电话响一声就有人接了--看来她是一 直在等着电话来的。   “你好吗?”郑小云问。   “嗯。”   “都忙完了?” 郑小云又问。   “嗯。”   “忙完了才记得给我打电话?” 郑小云说。   王翰生说:“你这小精怪,不要装一副闺中怨妇的样子跟我说话好不好?好 象我有一个世纪没给你打电话一样。”   郑小云问:“你这么和我说话,算是责怪我、还是和我打情骂俏?”   王翰生说:“你怎么老爱用这么轻佻的词语?什么叫打情骂俏?真难听。”   郑小云说:“这么晚了,你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说我用词轻佻吗?我很累了, 想睡了。”   王翰生说:“想早点休息是好事。我告诉过你的,女人要保养,关键是’精 吃多睡',你总是喜欢熬夜,喜欢扛着,其实这样最不好。”   “我知道了。”郑小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感情色彩。   王翰生懂得郑小云的脾气,就换了一个话题说:“那你今天去香港了吗?”   “没有。很累了。也没心情。你不是不让我晚上出去瞎逛吗?”郑小云的语 气有明显的埋怨在里面。   王翰生说:“好,听话就好。乖乖的,呵?”   郑小云说:“我不仅乖,而且笨。你知道熊妈妈最后是怎么死的吗?--就 是笨死的。”   王翰生说:“你还笨吗?找男人,一找就找个像我这么好的,这还叫笨啊?”   郑小云说:“我是觉得好。可天晓得是真好假好。我只有这种IQ,嗨!”   王翰生说:“好了,不贫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郑小云说:“等你那边的事了结了,我就回来。”   王翰生有些诧异地问:“什么事啊?”   郑小云说:“我哪知道什么事?我还等着你讲给我听呢。”   王翰生明白了郑小云所指,说:“别胡思乱想,没什么事。我希望你早点回 来。”   郑小云说:“那我明天就回来。”   王翰生说:“又耍孩子脾气了吧,是不是?既然去香港,就多呆一两天,到 处转一转。我知道你是个精挑细拣的女人,喜欢讲'货比三家不上当'的道理。”   郑小云说:“我希望你不要再把手机关机了。我不见你,我就六神无主了。”   王翰生时刻不忘上纲上线,他立马就说:“六神无主就想干坏事了?”   郑小云说:“不是。六神无主就觉得心特别慌,天都要塌下来了一样。我受 不了这种感觉。翰生,咱们早一点结婚吧。”   王翰生说:“我知道的。”   郑小云又说:“我想在1999年9月9号那一天结婚,这个日子很吉利,你想, 谐音是‘要久久久、久久’,这么多个‘9’,多长久呵。”   王翰生说:“好呵,我会争取的。我还盼着你给我生个儿子呢,2000年生, 那年是龙年,生个龙子龙孙。”   “真的吗?”   “真的。”   “真的爱我?”   “真的。”   “真的想娶我?”   “真的。”   一番“真的”问来问去,彼此收了线。   终于等到了王翰生的电话来--虽然生了点小脾气、使了点小性子,但郑小 云最终还是以愉快的心情完成了今天最重要的任务。她脱了衣装,去卫生间洗漱。   沐浴的莲蓬头里喷出温香软玉般的热雾,郑小云把自己淫浸其中。抚摸自己 的肌肤,她有一种临水照花的体味。她看到了自己的肚子,平整的小腹。她想到 王翰生说要生个龙子龙孙。--就在这块土地中孕育吗?郑小云凝视着自己的腹 部,有一种无法言传的骄傲。她觉得走进自己生命的这个男人真是很有趣呀,生 在了姓王的家庭里,便兀现出了无限的王家气派:女儿叫王后,未来的儿子要选 择生在龙年,那么,这个儿子,是不是要叫王子呢?都什么年代了,王翰生还满 脑袋瓜的帝王将相,真也算是件难得的稀罕物什了,就把他当成现代出土的古董 供起来好了,别样是一种享受。   不去想那个冯志了。   不去想那些病危的话题了。   王翰生自己会处理好一切的。   --这么想着,郑小云在洗澡的时候唱起歌来,是一首很老很旧的歌,香港 拍的老版《射雕英雄传》中的插曲:      “早已明知对他的爱,   开始就不应该;   我是愿将一世交换,   痴心也不愿改;   我是愿将一世交换,   他一次真意对待……”   这歌是剧中的穆念慈唱给杨康的,一个善良的平民女子执着地爱一个王爷家 的纨裤子弟,她一次一次原谅他的谎言与欺骗,她一次一次地等他真心回头。- -郑小云唱这歌,心是由衷的;在她认定的爱情里,就算真的当上了穆念慈,只 要自己的爱是真,又有什么不堪、不忍和不能的呢?   何况,王翰生怎么会真的做成杨康那个样子?!   郑小云歌唱着沐浴,把卫生间弄得白雾缭绕又歌声轻盈。终于洗完,她裹了 条浴巾站在已是一片雾茫茫的大镜子前。郑小云伸手在镜子上写着王翰生的名字, 一遍一遍,简体的,繁体的,横的,竖的,直到把整个镜子写满--郑小云从小 就喜欢在有雾气的玻璃上写字,念小学时,冬天坐公共汽车,她就在窗玻璃上写 “郑小云”,写完之后,透过这两个字的间架结构来看外面,她就觉得,世界都 在“郑小云”这两个字里了。如今,写了一镜子的“王翰生”,郑小云的景象就 映在被这三个字的笔笔划划给抹干净的镜子里。郑小云觉得,他和她,就像镜子 上的字与镜子中的人一样,紧紧密密地联系在一起,分不开的。   写字和读字的过程,让郑小云异常快乐。   五   没有人带你来,是你自己要回来的。一个人离开家太久了总是想要回来的。   他隐隐约约开始明白,自己长久以来为什么都在做着同样一个梦。   一大清早,王后就跑去敲王翰生卧室的门。王翰生还没醒,睡眼惺松地看着 女儿。   王后问:“爸爸,您今天去医院陪妈妈吗?”   王翰生说:“爸爸忙,妈妈有小赵阿姨陪着呢。”   王后说:“要是爸爸不陪的话,那我去陪妈妈。妈妈住院了,一定是得了很 重的病。我们要守着她。”   王翰生说:“你要上学呵。”   王后坚持说:“我可以跟老师请假。”   王翰生拍了拍女儿的书包,说:“你不要请假。爸爸去医院陪妈妈。”   “爸爸要说话算数。”   王后很满意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王翰生起床、穿衣,想着医院里的事,心 里止不住的烦。王后怎么会这么善解人意?现在的小丫头们,一个个都是小机灵 鬼,聪明得不行。   穿戴整齐后,王翰生给郑小云挂了个电话。电话那一头的郑小云的声音挤在 一大堆喧嚣中。她说她正在罗湖海关等着过关,排很长的队。   王翰生突然想到要提醒郑小云:“人多的时候,特别乱,小心你的钱包。”   郑小云说,知道了。   王翰生说:“晚上你还是回深圳住。你在香港我不放心。”   郑小云笑了,讲:“香港已经回归祖国了,都是祖国的土地,有什么不放 心?”   王翰生说:“你总是让我不放心。你小心眼太多,想骗过我很容易。”   郑小云说:“那你抓到了证据再讲。别疑神疑鬼的,这样不利于世界和平。”   王翰生要郑小云在电话里亲她一下,郑小云轻轻地对着电话“啪”了一声飞 吻,王翰生说没听见,于是,郑小云又很重很响地“啪”了一下,惹得周围许多 人来张望她。   郑小云说:“你把我弄得像个演员。”   王翰生说:“你不是说过,爱,不分场合。”   王翰生去了医院。   医院里刚刚结束早上的例行查房。病员们有的活动着晒着太阳,有的张罗着 吃早饭,不同年岁、不同层次的女人因为生病而聚到了一起,又因为同样穿着蓝 白条的宽大的病号服而显得格外统一。这是一个临时的集体,冯志就在其中。   王翰生再次审视病房的环境--八张床对面排开,每个人都挤得那么近,仿 佛连呼吸都在抢同一口空气。环境是太差了。而且,看冯志的那些病友们,大约 经济条件、社会背景也都一般,或许是因为生病了憔悴的缘故,总之在这些女人 的脸上看不到优越生活的痕迹--王翰生已经很久没有出入贫民窟了,当他置身 于这一堆贫民病妇中时,他是有些别扭的。   他问大夫,有没有好一点的单间病房腾出来?   大夫说没有。想了一会儿,大夫又说,好象有一间特级护理的外宾康复病房, 1000块钱一天的房费。   王翰生说,钱没问题,那您能不能安排调换一下?   大夫有些诧异地看着王翰生--这个说话口气极大的男人。   大夫打了个电话,请示了一番,然后回答王翰生说:“对不起,外康病房只 针对外宾开放的。您是内宾。”   王翰生争辩说:“管他是外宾、内宾,到你们这儿来了,不都是病人吗?我 们一样付钱看病,为什么不可以?”   大夫说,您别跟我说,我做不了主。   王翰生又找了一个理由:“我爱人病因不详,现在心情也不好,我希望能给 她一个安静的环境,让她好好养病,配合治疗。多花一点钱没问题,我只是觉得 那个病房,人太多,不利于休息。”   大夫白了他一眼,说:“嫌人多,别生病啊。”   王翰生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冯志现在住的病床一天20块钱,20块钱能奢求什 么样的医疗质量?!这么多年来,冯志作为一个大款太太,不是说穷奢极欲,至 少也是出手阔绰--让她挤在这么一个病房里,她真的是难得习惯的。站在起码 的人道主义立场上,王翰生希望冯志能够尽快康复。只有健康人与健康人才有平 等对话、才有据理质疑的机会。   王翰生告诉冯志,换不了病床,你将就一点吧。   冯志说,无所谓。   王翰生又问,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冯志摇了摇头。她是懒得说了。说了他也未见得真的嘘寒问暖地照应着,不 过就是找句话说说呗。这和问一句--“今天天气怎么样”--意义是一样的。   王翰生说:“吃早饭了吗?”   “嗯。”   王翰生又说:“圆圆说要来看你。你是不是给她打电话了?”   “我病成这样还打什么电话?”   王翰生的怒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他说:“你病成这样难道是我的错?”   王翰生注意到周围的病友都来注意着他的两口子了,就没说什么下文了。保 姆小赵给冯志倒完尿盆回到病房,很识相地说:“王大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 大姐的。”   王翰生终于忍不住扔下一句话:“有些话迟早是要说清楚的。”说完,掉头 就出了门。   冯志的眼泪再次喷散而出。不明就里的小赵就一个劲儿地安慰说:“大姐, 想开点,大哥也是为你的病着急……别哭了伤身子。”   冯志摇了摇头,撑着坐了起来。她想,是不是该给--那个人--挂个电话?      冯志的情况有所好转。午饭之后,她可以自己慢慢地下床自己上厕所了。身 体的下半截还是钻心钻肺的扯着疼,但疼得不让人觉得绝望。昨天在手术台上时, 冰冷冷的器械一放进身子里,她就浑身一惊,而且觉得紧张得不行。连孩子都生 过的人,哪至于害怕一个人工流产呢?但她就是紧张。紧接着她就感到有什么更 尖锐的东西捅进自己下面那部分的肉里面,还没觉着疼,就觉得一股热流像泻洪 一样地往外涌,她听到主刀大夫惊呼来人呵来人呵,大出血了,然后,七、八个 医生就奔进来,急救包、氧气瓶……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每个人表情都一派 救死扶伤的英勇与庄严。冯志这时倒不紧张了,有这么多大夫帮着分担紧张,她 的紧张就不重要了。她只是觉得,那热的东西一股一股地不停,这就是医生们讲 的“大出血”吗?那感觉,像无止无尽地在拉尿,不疼不苦的,只是很温热热的。 后来她听见医生们不停地说:“血不凝,快拿止血钳……”她便开始琢磨了,什 么叫“血不凝”?就是永远不凝固的意思吗?就是说血会一直一直地流下去吗? 就是说流干了我就会死了吗?难道说,一个人工流产会致命吗?--那一瞬间, 她想到了很多,她已经不介意下面是不是还有血在流,不介意医生们怎么摆弄她, 她想到的是些很虚的事情,万一我突然死了怎么办?那我的孩子谁来养?我会就 这么死在门诊的人工流产手术台上吗?这么想着,她就看到那种叫做绝望的东西, 然后,眼泪就像下面的血一样,不受管制地流呵流,像互相比赛一样。   冯志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一件想瞒天过海的事弄得这么惊天动地。我的运 气怎么这么不好?原本,我可以对所有的人说是我丈夫让我怀了孕,但我们已经 有了一个孩子了,不能再要了,所以我要做流产--这是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要 求这么做的,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人会觉得不正常;只要不让王翰生知道就好 了,反正他对我也是不管不顾的。但是,有了这样的变故,我如何对我丈夫讲呢? 一对五年没有过夫妻生活的夫妻,怎么会有朝一日怀上孕?好了,现在大出血了, 是我的报应,是对我的罪孽的惩责,但是,难道上帝真的这么公允--所有的恶, 都有恶来报吗?   从手术台上被人抬到病床上起,冯志就在想该怎么面对王翰生、怎么跟他讲 前因后果?她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切辩解都是无意义的,但是语言之所 以存在,不就是为了凡事有个说法吗?总是要说的,在瞒不住的时候。   结果是王翰生什么也没有多问。   冯志料到会这样的。他们夫妻不死不活地走到今天,不就是缘于彼此的不闻 不问吗?   原先,是问不出来一个结果;而今,是不问已有一个结果。   中国有多少个家庭像我们这样?   有句顺口溜说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中年夫妻怎么办?”答曰:“凉拌。”   冯志想着这两个字:凉拌--真是透心儿的凉呵。   下地活动了,冯志观察了她所在的病房,整个病区叫:“生殖健康调节区”, 主要都是打胎和保胎的病人。病友们一点也见外地互相介绍着情况,谁谁是习惯 性流产保胎的,谁谁是胚胎中止妊娠要流掉这个死胎的,谁谁是妊娠反应剧烈导 致水电解质紊乱的,谁谁是要摘除子宫的……冯志看她们如数家珍地陈述着各自 的病情,心底是羡慕的:有这么群人,病也可以病得这么快乐。   在冯志旁边的病床边,睡的是个圆圆脸的小女孩。她不说话,也从不参加大 家的议论,像是这屋子里一件多余的摆设。出于无聊和好奇,在这女孩上厕所的 时候,冯志问病友:这女孩,害的是什么病?   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答曰:“嗨,要不得呵要不得呵,她是做引产的,都怀 了七个月了,硬是把孩子做掉了。听说,生下来的时候,孩子还是活的呢……” 说话的是冯志斜对面病床的一位中年妇女,看上去年纪比冯志还要大一些,话说 到中途,那女孩进来了,屋子一下子静下来。冯志马上意识到,大家对这个女孩 的态度,是不太友善的;起码,在陈述这个女孩的病情时,是不够公开的。   女孩子上完厕所回来,倒了一大勺黑黑的粘稠的液体,皱了皱眉,送进嘴里。 喝完药,她又喝了一大口开水,准备躺下时,她看了冯志一眼。冯志正好在看她。 女孩便对冯志笑笑。冯志觉得,女孩笑的样子,真像一朵花的形状。      吃完晚饭,冯志打发保姆小赵回去了。她不放心她的女儿,小赵在家,冯志 心里多少踏实一些,至少不会让王后饿肚子。然后,她就侧卧在床上,等着望天 黑。其实天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冯志她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隔壁床的女孩也侧卧着,她和冯志一个朝左、一个朝右,正好面对面。女孩 看了看冯志,又是一个很灿烂的笑,笑得冯志对她格外有好感。经历着这样的事 故,冯志的心里是很难过的,邻床的女孩的笑靥,多少给她冲淡了些感伤的气息。   终于,女孩跟冯志说话了。她很成人化地减冯志叫做“14”,因为“14”是 冯志的床号,病房里,床号就是名字。女孩叫“15”。   15号说:“我知道她们在背后讲我,是不是?”   14号说:“在这病房里,每个人是什么病,都是公开的。”   15号说:“我和你们不一样。”   14号说:“因为你还太年轻。”   15号:“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坏女孩。”   15号接着用很轻的声音讲自己的事情。   “我是来做引产的,我都怀了七个多月了。开始我不知道,怀到五个月大的 时候我都还不知道。你看我本来就有点胖,我又喜欢穿那种有背带的牛仔裤,那 种裤子宽宽大大的,穿得肚子本来就显得有点鼓--所以我一点也没在意。我曾 经感到自己的肚子有点硬,我还以为是锻炼出来的肌肉。我怀孕的时候从来也没 吐过,也没觉得恶心什么的,什么反应都没有。我一直就没有什么别的感觉。都 五个月了,我还和别人一起去滑冰,我又不会滑,摔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可肚子里的孩子也还是好好的。有一天,我跟一个女孩子聊天,她说她月经不调, 我说我也是,都好几个月没来月经了。那女孩懂得比我多,她提醒我说,你是不 是怀孕了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方面的事。后来我 就去医院查了,一查才知道怀了孕。”   冯志问:“你没结婚,对不对?”   15号说:“是呵,我就去找我男朋友,我说我们结婚吧,孩子都这么大了, 不结不行呵。我男朋友就说,他去找钱,要是筹得到一万块钱,我们就结婚;要 是凑不齐,就把孩子做掉。我没有主意,就听他的呗。过了一个月,他告诉我说, 他手上只有三千块钱,他没办法娶我,没办法养这个孩子,还是先把孩子流掉吧。 所以,我就来这儿了。”   冯志问:“疼不疼?”   15号说:“疼死了。我都不敢去回想,想起来就后怕。我是五天前生的。医 生先在我肚子上打了一针,然后让我等。我一直等到发作了,就去找产房。那天 电梯又有了故障,我就一个人扶着楼梯从一楼走到五楼的产房,一级一级的楼梯 往上走,好象永远都走不到头一样。后来,我对产房里的医生说,我不行了,要 生了。医生看了看我,说你今天肯定生不了,你回病房歇着吧。我坚持说会生的, 就要生的,医生就让我在产房旁边的休息室里等。那个时候,我觉得浑身都冷, 每个毛孔都是嗖嗖地窜冷风,然后就是特别疼,我都恨不得从五楼的窗户里跳下 去。我偎在休息室的被子里,牙齿拼命地咬着被角。我都把四个被角都咬烂了, 真的是疼得天昏地暗了。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我就喊大夫,我真的要生了,真 的要生了!生孩子其实很快,一下子就生下来了,也不觉得疼,先前都疼过劲了。 医生问我,要不要看看孩子,我说不看。我听说先打了针、后做引产生下来的孩 子头都是紫色的,样子很可怕。我不敢看,怕以后会做噩梦。医生后来告诉我说 那是个女孩子。”   冯志问:“那你男朋友呢,没有来陪你吗?”   15号说:“他是一个厨师,每天都要上班,没有时间来陪我。”   冯志紧接着问:“那你出了院以后怎么办?再跟他结婚吗?”   15 号摇摇头说: “我不知道。我男朋友说我以前做过小姐,她爸爸妈妈 不会同意我们结婚的。”   冯志问:“你真的当过小姐?”   15 号说:“我没有去坐台,是在舞厅当迎宾小姐。但他不信,非说我就是 那种坐台的小姐。”   冯志又问:“那他还和你睡觉,把你弄成这样子?”   15号怯怯地说:“他说他没想让我怀孩子……我们都不懂这些事情。”说这 话的时候,她一点底气都没有,好象就知道这话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服。   冯志问:“你叫什么?”   15 号倒不隐瞒:“我叫金素英,我们家是东北的,我已经到北京3年了, 家里人不管我。呆在北京,我总觉得自己就是生活在阴沟里的小动物。”   15号说得很可怜,可怜中透着真诚。   “我叫冯志,我们别喊14、15的,行吗?你可以叫我大姐,我叫你小金,行 不行?”   冯志的话让小金觉得很温暖,她象找到了一个知心姐姐一样,轻声细语地对 冯志说:“我看得出来,这里的大夫、护士都瞧不起我,我看得出来。其实我真 的不是做'鸡'的……”   冯志说:“你也不容易,我理解你。你现在还在坐月子呢,多睡觉,少胡想。 你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开始。早点睡吧。”   冯志劝完小金,就装着睡觉的样子合上了眼睛。她从小金身上能找到许多同 病相怜的东西来。她们都是怀了别人的孩子,都是想和那个孩子的父亲结婚,都 是中了“始乱终弃”的局--而今,又都是自己病在这里,始作俑者没有了信息。   但是,如果说小金是不更世事、年少无知,她冯志算什么呢?   一晚上,冯志都在半梦半醒之间。她总回想着几幅画面:四个被咬烂的被角, 一个满脸青紫色的死婴……夜里,她依稀听到婴儿的“呃尔呃尔”的哭声,不知 道真的是新生命的声音,还是梦里面的鬼嚎。   冯志奇怪的是,那个曾让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竟然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后, 连走进她梦里的勇气都没有。   六   你想要啊?   你要是想要的话你就说话嘛。   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呢?   虽然你很有诚意的看着我,可是你还是要跟我说你想要的。   你真的想要吗?   那你就拿去吧!   你不是真的想要吧?   难道你真的想要吗?   香港虽然是块弹丸之地,但是若要用女人购物的耐心来丈量,那就是块巨大 无比的疆域了。从这个店面浏连到那个店面,处处都是诱惑,由不得你的目光左 右躲闪,由不得你的腿脚不听你的使唤。虽然还没有真正赶上大降价的风潮-- 大约应该在过完元旦和春节后才是真的“跳楼价”甩卖--但是,现今的价格, 比起国内的同样品牌、同样质地的东西,已是捡了大便宜了。“   郑小云很认真地为自己添置着衣装和饰物,很认真地比划、比较、比照着每 一件要用自己血汗钱换回来的东西。她不会讲广东话,因此与店员交流还是有些 障碍。在旺角的一个POLO专卖店里,她指着一件长袖T恤,问店员有没有别的颜 色,店员摇头,好象是听不懂她的普通话;于是郑小云改用英语说,”Other colour else?“店员还是摇头。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没人帮郑小云翻译一下子, 而那女店员似乎也不稀罕郑小云这个大陆妹的一桩生意,并不用心想弄明白郑小 云想表达些什么。郑小云愤愤然离开这家POLO,心里骂着,不过是一个低档名牌, 穿你的衣裳是瞧得起你呢。临出门时,郑小云下意识多瞪了一眼那个女店员,她 想告诉她,这个年代了,又不懂普通话、又不懂英语的人,也只能一辈子给人家 看铺子了。   大多数商家对郑小云是友善的。大概是那些精明的商人都通晓一个基本常识: 只要你照应得周详,你是可以尽你所能从这些讲普通话的人的口袋里掏出钞票来 的。香港这片土地上,普通话是比较值钱的。而在那些拿着人民币花销的人身上, 就更有赚头了。不仅能赚钱,还能赚到人民币与港币兑换的差价--官价标的是 港元比人民币是1∶1.06,而你在店里头用1∶1.22来折算都没有问题,一下子, 15%的贴水就进了账,轻轻巧巧的。   郑小云懂得这些描腻,但她懒得计较;为一点零头小钱争得黔驴技穷,实在 是劳神伤骨,也大可不必。就权当是支援香港人民吧。郑小云安慰自己说,本是 同根生嘛,血浓于水嘛,心手相连嘛。中央政府用国家财政严防死守着让港元不 受亚洲金融风暴侵袭而导致贬值,作为中国公民,我们也做点小贡献吧,为港币 的坚挺,贴点汇差,也是一种姿态嘛。   郑小云就这么想着,这么逛着,这么自得其乐着。不知不觉,一个上午过去 了;吃了点麦当劳,继续逛,不知不觉,下午的辰光又过得差不多了。郑小云的 手里提满了装得鼓鼓囊囊的各式各样的品牌包装袋,像广告画中的女郎那样,几 乎每个手指头都派上了用场。郑小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于是,在铜锣湾这 一站,郑小云上了地铁。      地铁有些挤,不过还是有足够的空间宽容郑小云和她的提兜。郑小云有些倦 地半倚在车厢中间的钢轴柱上,有些茫然地看窗外的明明暗暗。郑小云有一种奇 怪的直觉--她觉得有人在注意她,而且是那种特别仔细的注意。郑小云下意识 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形迹可疑或贼头贼脑的人呵!她把目光转移到脚旁边 的那些包装袋上,并没有少什么东西。她放心地继续用茫然的目光茫然地望窗外 --车厢内的灯光能在窗玻璃上映出并不太清晰的景象来--郑小云还是觉得, 有人在看着她!   郑小云心一紧,猛然想到:是不是王翰生专门找了个私家侦探来跟踪我?   郑小云忍不住为自己构思的小说般的情节而笑了。笑得很旁若无人。她又想 到了王翰生那张清癯却不失风骨的脸,不算英俊但十分耐看。在晃晃悠悠的香港 地铁里想念着远在北京的爱人,郑小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痴情的人。   郑小云想起王翰生给她写的第一封情书。那是在他俩初次邂逅、初次共进晚 餐后的重逢时,郑小云远远地望见王翰生走过来,就远远地冲着他笑着,然后等 他走到跟前了,用法语问他:”Comment,ava?(你过得好吗?)“   王翰生佯装无知,很歪曲地重复着郑小云的问候:”噢?梦着个傻瓜?“   郑小云乐了,笑得前俯后仰的。后来她和他一起吃晚饭。在她起身去洗手间 的时候,他在自己名片的一块很小很小的空档上很挤很挤地写了一句话:”有人 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我而言,你一转身,一个秋天,就来了。“   王翰生把名片递给郑小云。   郑小云马上很用心地读那些蚂蚁般爬在王翰生的那些头街和电话号码旁的文 字。读完了,她问他:”真的有那么重吗?“--郑小云说的是心事重、情事重、 故事重。     王翰生说:”重如泰山。“   然后,郑小云就笑了,是那种很满足地笑给自己看的笑。她把名片小心翼翼 地把进钱包里,说:”这钱包里,装满了你的秋天。“   --五年了,郑小云换了许多个钱包,但这张名片,一直被郑小云揣着随身 带着。即使是两人闹得不可开交、真的是一转身就会带来秋天冬天的时候,她也 没有把这纸片扔掉。追求她的男人中间,没有这么执着、又这么会表达执着的人 --除了王翰生。   想完往事,郑小云依然觉得,有双眼睛,落在她的背上。她怀疑自己有些神 经质了--难道王翰生真的找个人千里迢迢来盯我的梢?不至于吧,再怎么有钱 有闲,也不至于这么来表达关爱、表达忠诚吧。   郑小云先从面对的玻璃窗上映出的人像中搜寻了一番。然后,头部转了360 度,看周围的人。她看到一个西服笔挺的男士,当他和她对视的那一瞬间以地铁 疾驰而过的速度闪过后,那位男士有些不自然地把眼光闪到了别处--那么说, 就是他在看我了?   有了这样的猜测,郑小云一点也不害羞就盯着这男人看。她忽然觉得这人有 点面熟。那人把眼光闪开后又回落到郑小云身上,正好迎上了郑小云的眼神。四 目相对--   郑小云试探地喊了声:”陈可?“   对方笑了,点点头,迎着飘过来的呼喊,说:”郑小云。“   ”呵,陈可,这么巧啊!“   ”对呀,巧啊。“   ”你真是那个'六个六'的陈可吗?我真不敢相信。“   ”我也一样。天下长得相像的人太多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误会了。“   郑小云说她要回深圳,问陈可去哪里,陈可说也是去深圳。于是,两人一起 在罗湖终点下了车。陈可抢着去帮郑小云提包,郑小云两手空空地,望着陈可 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绅士呀?“   陈可说,再笨的人,也可以笨鸟先飞嘛。      罗湖海关的入境口岸排着很长很长的队。有个伴陪着,郑小云便不觉得像出 关时那么焦灼难耐了。那么长的队,让他俩有足够铁时间彼此问候。   郑小云问:”你小孩多大了?“   陈可说:”还没有呢。“   郑小云说:”那你可真够晚婚晚育的。我记得你比我大6岁,你都快35了吧。 “   陈可说:”对呵。“   郑小云试探着问:”那你结婚了吗?“   陈可说:”今年还没结呢。“   郑小云说:”什么话嘛,你是不是整天去骗那些未婚小丫头;钻语言的空子, 做一副未婚青年的样子来?“   陈可说:”哟,多少年没见了,一见面就批判我?“   郑小云问:”说实话,你太太是干什么的?“   陈可说:”你还没问我是干什么的,就先问我太太了?“   郑小云说:”我比较习惯和已婚人士对话,这样比较有安全感。我还比较愿 意在知道了对方的家庭情况后发言,这样呢,比较不容易犯错误。“   陈可反过来问郑小云说:”那你呢,你结婚了吗?有小孩了吗?“   郑小云说:”没有,都还没有呢。“   陈可说:”你也不小了呵。“   郑小云又象是玩笑、又象是自我解嘲地说:”是呵,像我心气这么高的女人, 总想找那种好上加好的男人,所以,高不成,低不就呗。你呢?“   陈可说:”我也没结婚。“   ”真的?“   ”真的。“   郑小云觉得话再这么说下去会比较尴尬,就打笑说:”我的那些女同事们总 感叹没机会遇上一个又功成、又名就、又未婚的好男人,总感叹说好男人都被坏 女人早早地抢到手了以后锁在了家里--原来,还是有没被上锁的人呵。“   陈可说:”好呵,下次你把我介绍给你同事。“   ”不敢,我怕她们会因为你而打架。“   郑小云说完望着陈可笑了,陈可也被渲染着笑了。   郑小云看着近在咫尺的陈可,真的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此地--他们 相遇。陈可比以往长得结实了,显得挺拔了,西服领带一穿上,很有些儒商的气 质,不像以往的一介儒生相了,还腾腾腾地冒着那种典型文人标记的酸腐气息。 他们差不多有八、九年没有见过面了,这么久的时间,一场抗日战争都打完了, 何况乎一个男人的自我塑造呢?   郑小云忽然想,要是九年前我见到的陈可,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会不会放弃 他?!      总算验明正身入了关。他俩肩并肩地走在罗湖桥上。这是一座很窄很短的桥, 下面几近干涸的水道甚至开始否决它之为”桥“的命名。但是它著名。许多人用 了将近一生的渴望站在了这座桥上,洒一捧热泪,鞠一捧老泪。试想,要是在十 年前,郑小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的时候,陈可告诉她,我能带你踏上罗 湖桥,我能牵你过桥去香港--郑小云会不会就很乖、很听话地跟上他、牵着他、 老老实实地做他的新娘、等他迎她进洞房?   郑小云和陈可肩并肩地走在连接香港和深圳的罗湖桥上。桥很短,二、三百 米的距离最多,很短的时候就走完了--很短的时间里,郑小云想到很长时间以 前的事情。   陈可应该算是郑小云的男朋友的。   但是郑小云不承认。   从来没有承认过。      陈可和郑小云他俩是在一个家属院里长大的,两家就是隔壁--是那种真正 意义上的隔壁。但是若要从门进,便是隔着一个门栋了。如果后来他们两家结成 了亲家,世人尽可以描述陈可和郑小云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因为他俩隔壁地住着, 住了十年。   陈可是那种很书呆子气的学生,一门心思当着蛀书虫。郑小云小时候是不太 搭理陈可的,因为她有更多同龄的伙伴一起玩。在那样的童年岁月里,六岁的年 龄差别几近代沟。何况,陈可又不是那种很活跃、很乐于与小朋友们打成一片的 性格。郑小云的记忆里,她几乎没有和陈可说过话。她只记得,有一次,她去求 过陈可。那一回,数学老师布置家庭作业,让大家用六个”6“算出110来。郑小 云在家里冥思苦想,用尽了加减乘除翻来复去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来。她问爸爸妈 妈,爸爸妈妈也没想出招儿来,爸爸妈妈便建议她去问陈可哥哥,说陈可哥哥在 全市的数学竞赛中拿过第一名的,他一定有办法。郑小云记得很清楚,当下她就 去敲陈可家的门了,陈可没有开门--大人们传说陈可学习时是天打雷轰都不理 的那一种--郑小云切实地尝到了陈可哥哥的书呆子气。于是,她就跑到陈可家 的窗子底下敲窗玻璃,幸好都是住一楼,郑小云还能把陈可”敲“出来。郑小云 就那么踮着脚站在窗外把写着问题的纸递到窗里面的陈可手上,陈可接过纸,也 没多说什么就关了窗。郑小云傻傻地站在外面想,我是一直在这儿等着呢,还是 先暂时回家呢?还是这个题目的难度帮郑小云找到了答案。--既然这么难,陈 可哥哥大约也不会一下子就做出来,我怎么能一直在窗子底下等呢,我会等得累 死的。郑小云这么想着就回了家。刚进家门,陈可就来了,拿了写满数字的小纸 片,陈可告诉郑小云:”很简单,你看,666除以6就是111,6除以6是1;再用 111减去1,不就是110吗?“郑小云想,是呵,我怎么就没想到可以用三个”6 “写成666呢?还是陈可哥哥聪明。后来,郑小云就把陈可喊成是”六个六哥哥 “,答谢他为她启蒙的那份茅塞顿开。他们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陈可依做他 的呆,郑小云依做她的快乐,两个世界里,各自成长着。   直到有一天,郑小云周末从大学宿舍里回到家里,她看见了陈可和他的妈妈 坐在屋子里。那时候,他们两家都搬了家,两家的大人偶尔在菜市场或公园晨练 时碰上点个头问个好儿,并不多走动的。郑小云一见到这母子俩正襟危坐地坐在 她家里,她就觉得有什么事。   事后她从妈妈嘴里知道,这娘儿俩,是来提亲的。   郑小云乐坏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些把戏呵。她马上就以陈可坐在他们 家沙发上时的窘态大做文章起来:你瞧瞧--只有一点点屁股站着了沙发,好象 随时都会从沙发座垫上滑下来一样;尽管如此,陈可的背还是挺得那么直,头还 是端得那么正--像乡下人到城里走亲戚时一样的窘啊。   郑小云当即告诉妈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还在念大三呢,我才刚满18岁 呢,我还没到嫁不出去愁着要找婆家的时候呢。再说了,你看看那陈可,穿得那 么土,衬衣皱巴巴的,像揉过的腌菜叶儿;头发剪得那么短,像刚刚从牢里刑满 释入的犯人;人那么呆,一句幽默的话也说不出来……和这样的男人谈恋爱,你 不是在糟践我吗?   妈妈心平气和地听完郑小云的唠叨后,很理性地帮郑小云分析:”你不要只 看到人家的缺点,你说的那些,都不算事儿。你看看人家陈可,20岁大学毕业, 工作了三年又考上了研究生,现在研究生才念了一年多,导师又找他谈,希望他 硕博连读,念了硕士再读博士……你别嫌人家土,找他的女孩子也不少呢。他妈 妈说,他就看上了你,所以才带他来我们家上门的呢。你看看人家,连追你的勇 气都没有,以后还会有什么坏心干坏事?你们俩要是在一起了,肯定是他听你的, 多好呵。加上我们两家以前又是邻居,彼此知根知底的,也没那些去相互盘查祖 宗八代的麻烦事儿,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是年轻气盛,看不长远,妈妈比你多 活三十多年,女人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妈妈比你清楚得多。“   郑小云还是不服。她争辩说:”你要真想帮我包办代替了,你就上街买块红 布去,做个红盖头搭在我头上,你爱把我嫁哪家就嫁哪家去。“   妈妈并不和郑小云硬顶。她说:”我也没说现在就让你和他怎么怎么样,我 想,你们也需要互相认识了解。我想,彼此联络一下,交往一下,也未见得不可 以吧?“   郑小云就这样被推着搡着开始了和陈可的约会。   她一直想不明白,陈可为什么会偏爱她。她只是他记忆中那个敲窗户等着算” 六个六“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怎么可以被人认定是恋爱对象呢?   郑小云觉得,陈可是有点傻的。事实证明,陈可确实傻得可以。陈可在星期 天去郑小云家看郑小云,郑小云说,我在写作呢,你看不看我写的文章?陈可说 看。郑小云说,那你就坐在旁边等着,我写好了给你看。陈可趴在桌上看郑小云 写字,郑小云说,我是让你看文章,又没让你看我怎么写文章,我不喜欢在人家 的监视下做事。于是陈可坐在郑小云旁边,两眼直视前方,一坐一个半天。等郑 小云文章写完了,陈可才敢望郑小云的眼。郑小云原以为这样可以支走陈可的, 哪知道这个会算”六个六“的陈可哥哥,竟然看不到郑小云言外之意的冷淡。   还有一次,陈可到郑小云的大学生宿舍里约郑小云去参加Enghsh Conner。 郑小云应了一声,说你在楼下等着我,我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哪知道洗完澡、 换完衣服,寝室的女孩子们打起了两副扑克牌的”拖拉机“,正巧三缺一。谁都 知道救牌如救火的道理,郑小云毫不犹豫地上阵冲锋。她玩得忘乎所以,忘了陈 可在楼下等。直到两个小时过后,郑小云隐约听见很低的声音在外面喊着”陈可 “这个名字,她才记起有这么一个人,还在这么苦苦地等。她跑到楼下问陈可, 是你在喊吗?陈可说是。郑小云问,你为什么不喊我的名字要喊”陈可“呢?陈 可说,我怕对你的影响不好,只要你知道是我在喊你就行了,喊什么不都一样吗?   那时候郑小云太小,还不懂得珍惜,更不懂得去挖掘被平淡淹没了的幸福。 那时候她喜欢周润发、喜欢张国荣、喜欢周星驰,喜欢那种有些痞的风流劲儿, 喜欢那种漾在眼波里的、能勾人魂魄的神韵。这些陈可都没有。陈可只是个每月 拿着一百多块钱研究生津贴的穷学生,玩不起潇洒、也做不出浪漫。生活又那么 波澜不惊的,没有机会让陈可展示出类似英雄救美的壮志豪情。   郑小云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可见着面。没人知道郑小云有这么个拿不 出手的男朋友。郑小云从来不和陈可在外面散步,那时候,她对自己说,我不想 现身说法让别人看到,什么叫做”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他俩这么耗了一年。要不是有一天突然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也许她和陈 可,还会不紧不慢地再耗一些时日。   那天,郑小云在家里,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找郑小云,郑小云便我是。对方 就说她是陈可的导师,她要急着找陈可。郑小云问,您找陈可为什么会找到我家 里来?对方说,陈可说你是他女朋友,他专门在紧急备用的电话一栏里填的你的 电话号码。郑小云说如果我见到陈可我会转告他的。放下电话,郑小云就冲到了 陈可家里,她怒气冲冲地点着陈可的鼻子说:”你凭什么把我们家电话留给人家? 你凭什么让人家找你找到我家里去了?你是我什么人呀,你想做我们家倒插门的 女婿、你也要问一句我同意不同意呀,你怎么这么自以为是呀?“郑小云骂的时 候,陈可一句话也没有反驳。郑小云骂完就走了,陈可也没有追出去追上她。郑 小云以为陈可会跟在后面的,她走了一段路,偷偷停下来回望,一个影子也没有! 她更生气了,眼前这个男人的不懂事。是呵,他们像模像样地交往了一年,一个” 爱“字没说过,一次手也没牵过,凭什么说是这种男女朋友的关系呢?但是,郑 小云没有想到,她几时给过他一次示爱的机会,她几时给过他一次有点爱意、有 点温馨的氛围?   后来,陈可就再没找过郑小云。他给郑小云打过几次电话,郑小云一听到是 陈可的声音就挂掉了。郑小云那时太年轻,相信错了可以重新来过;相信错过了 这一个还有下一个;相信这个陈可并不是她所期盼的那一个男人。   郑小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收到陈可寄来的一本大影集。陈可在影集中夹了 一张纸,纸上很工整地用钢笔素描画了只狗。陈可在画旁边写道:”我从小就喜 欢画狗,狗是我画得最好的东西。你是属狗的,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巧合?祝你生 日快乐。 陈可“--20岁的郑小云向往着被鲜花族拥着的祝福,向往着有人送 更实在的礼物如衣裙,或是更昂贵的礼物如首饰。郑小云很不以为然地把影集和 影集里的那张薄薄的纸撂在了一边。在郑小云看来,陈可的祝福和写了祝福的纸 一样,太轻太薄,不足为挂。   后来郑小云考上了国家教委的公派出国留学生去了欧洲。在巴黎的那些沉沉 浮浮的日子里,她从来不曾记得那个叫做陈可的名字。一个既不能分享喜悦、也 不能分担忧愁的男人,怎么有资格作为恋人呢?   在巴黎,郑小云有过短暂的情爱。为了那份短暂,郑小云也曾哭得死去活来。 郑小云将之视为初恋--因为所谓恋爱,是要用其心血、穷其心志的呵!   再后来,郑小云遇上了王翰生。郑小云以为一生就会跟这个男人扯在一起了 --爱恨喜悲,都交给这个男人主宰。爱的潮汐中,她也不曾想过有过这么个陈 可,有过那么拖拖拉拉的一年多……   如今,一个不期而遇,两人走到了一起。好象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郑小云 惊讶于造化弄人。原本土得掉渣、蹭蹭蹭蹭直冒傻气的陈可竟也可能变得如此俊 逸--西服穿得有型有款、领带配得色调一致、头发缕得一丝不苟。就连笑容, 也是那种训练有素的阳光明媚,并不流于低劣淫荡,也不失于大家风范。看来真 的是每个男人都有一个成长的过程,只是看有没有一个女人,在这个无比艰辛的 过程中陪伴他百炼成钢、修炼成精。郑小云相信自己是个好逸恶劳的女人,想吃 现成的果实--所以,当那些当初她不屑一顾的”原始股“一个个地升值时,她 也很明白,这些成功与成就,已是与她无关的了。   陈可就是一例。   当郑小云很清楚地认识到一切与己无关时,她便很坦然地与陈可相处着,像 一个旧时故交,好象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别的故事一样。      走过罗湖桥,郑小云问陈可:”你要去哪里?“   陈可说他是来深圳看望一个老朋友的,不过没有预约时间,可早可晚。   陈可问:可不可以一起吃晚饭?   郑小云想了想,说:”也行。不过,我要先把这些大包小包送回房间里去。 “   陈可陪郑小云从海关出口走到香格里拉饭店,然后把郑小云送到饭店的客房 电梯口,陈可说:”我就不去你房间了,在楼下大厅等你。“   郑小云说行。她又想到当年那个在女大学生宿舍楼下等着她的陈可。这么多 年过去了,他还是矜持的。不过,那时的矜持是一种幼稚,如今的矜持是一种涵 养。   郑小云没让陈可久等,放下了东西,换了身衣服就下了楼。郑小云穿了件贴 身的中式领式样的连衣裙,又古朴又时髦的样子。郑小云也不是当年那个穿着白 的确良连衣裙里面的也不穿条衬裙的小女孩了。她懂得男人欣赏女人什么样的美。   郑小云问,去那儿吃饭?   陈可问,你想吃什么?   郑小云说,无所谓。   陈可说,我对深圳也不熟。我们叫辆车在深圳转一转,看哪家不错就吃哪家。   郑小云说,听你的。   陈可说,你以前可没有这么乖。   郑小云冲他笑了笑,没接下文。      坐在出租车上,郑小云接到了王翰生的电话。   王翰生问你干嘛呢,在哪儿呢,还想干嘛呢。   郑小云说,我在出租车上,想兜兜风看看深圳市容,一会儿随便找个饭馆吃 顿饭,然后就休息,今天逛了一天很累了。   王翰生又问,有没有什么想特别告诉我的事吗?   郑小云说,今天我既没有遇见刘德华、也没有遇见恐俐,运气不好;但也不 算太糟,因为既没遇到抢劫、也没有弄丢钱包。   郑小云说着笑了起来,望了望身旁的陈可。陈可两眼望着窗外,好象并没去 听郑小云在讲些什么话。   王翰生说别乱逛,转一圈儿就回饭店休息,别生什么新的事出来。   郑小云说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惹事生非的。   王翰生突然问,你是一个人吗?   郑小云愣了一下,觉得王翰生象有心电感应一样。她说当然不是。   王翰生就追着问,身边还有谁?   郑小云说,还有司机呵。   王翰生说,你别和司机搭腔,我不喜欢你和任何男人说话。   郑小云说我知道了。   郑小云问,你的事怎么了?   王翰生反问说什么事怎么了?   郑小云又看了陈可一眼,有陈可在一旁,她也不便和王翰生扯些什么私房话, 便不深究了。   王翰生说你别关手机,我还要和你通话的。   郑小云说行。   王翰生说你亲我一下。   郑小云又瞥了陈可一眼,然后对着电话”啪“了一声。   王翰生说,怎么就一下呵?   于是郑小云又”啪啪“了两下,挂了线。      结束了电话,郑小云能够感到自己的脸有些烧。郑小云想,是不是该跟陈可 解释一点什么?但是陈可什么也没问。大家沉默了一段时间。郑小云猛地看见窗 外有家餐馆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招牌菜名叫:克林”炖“菜温斯”鸡“,她一下子 觉得好玩极了,捅了陈可一下,让他也看,陈可看了她觉得好笑,但他没有笑出 特别可笑的感觉来。郑小云心里有一点点不快乐,怎么这个男人也做得宠辱不惊 的样子来,难道都到这个岁数了、我和一个大我六岁的男人之间,还有代沟吗?   他们决定吃日本料理。日本菜不像中国菜那么轰轰烈烈,也不像西餐那样寡 滋少味。日本菜是清清淡淡的把色、香、味都做了出来,精精致致的,不必具备 使用刀叉时的那份生猛,也不必面对油、盐、酱、醋、花椒、胡椒、辣椒--齐 齐杂烩的那份厚重,端个细杯浅蛊的,一样可以谈点情、说点爱、叙点旧、吹点 牛。   吃好的日本料理通常比吃西餐还要贵。端着菜单郑小云禁不住想到20岁生日 时陈可送的那本影集,这顿饭大约可以吃去一百本影集了,郑小云想,他会心疼 吗?   等着上菜的时候,郑小云想着该问问陈可的情况了,他现在在那儿工作,在 哪个城市生活,未来还有些什么打算?   陈可递来了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王生集团信息产业部经理 陈可“, 再看地址:北京×街×道×号,和王翰生的一模一样!--原来,他是在给王翰 生打工呀!如何说世界之大,这个快十年没有见面的故知,竟是天天和自己最爱 的人在一起作息、工作!   陈可说他拿了博士学位后就到王生集团来应聘了,他觉得这里既有机遇又有 挑战,可以闯一闯,所以一点也没有犹豫地就下了海。   郑小云问,待遇怎么样呢?   陈可说,还行。刚到北京时,公司一次性给了五万的安家费,现在月薪两万, 经常有机会跑跑香港、去去美国。陈可补充说,我们老板也是一位留过学的博士, 挺识才惜才的。   郑小云心想,我当然知道你们老板的识才惜才了,他一半的家当都该是姓” 郑“的,我怎么不懂得他呢?   郑小云又想,原来陈可的今天也是王翰生的功劳呵,这个男人,真的是有鬼 斧神功呵。   郑小云接着想,你的老板,你所欣赏、所崇拜的男人,最终也是拜倒在我的 石榴裙下,可见,如果没有了我的人生,该是多么寂寞呵。你知道,刚才在电话 里那个对我穷追不舍的男人,就是这个舍得花血本来拢络你、雇佣你、扶植你的 后台大老板呵!   郑小云只是想着,什么也没说。她想听陈可讲一些她不知道的他的事情。   陈可说,男人也许了要先安身之命、后成家立业吧。所以,我现在一心一意 做个工作狂。   郑小云说,我能想象。你以前是个读书狂。   陈可说,嗨,以前,错过了许多机会,想从头开始,却已经再没有了同样的 机会。   郑小云从陈可的口气中读到了年轻人那种既躇踌满志、又为赋新词强说愁的 自以为是,郑小云觉得,这样的语气,透着那种又青又嫩又涩的滋味儿--郑小 云已经不喜欢这种滋味了。她喜欢那种坦白些、坦荡些的说法和作法。于是她问 他:”你当时念完博士后之后,为什么不选择留校任教、或是到某个科研机构 做学问?那也许更适合你。“   郑小云并不是一个陈腐的女孩,她说这样的话事出有因。在她眼里,王翰生 的企业规模再大,也不过只是一个私营机构;何况,她离王翰生离得太近,她实 在不觉得王翰生这样一个男人、于另一个男人而言,于一个职业学者而言,有这 样大的魅力。   女人就是这样,她在心里把这个男人捧到天上,恨不能烧香跪拜都好;但落 实到了生活里,她还是会觉得,既然是她都能得到的男人,怎么可能是神、是仙、 是超人?   陈可笑了,说:”去学校、去机关,怎么可能比跟随王翰生一起干有更多的 机会呢?那种一成不变、一潭死水的地方怎么可能更适合我呢?你听没听过一个 打油诗,讲现在的机关作风和官僚作派的?“   郑小云摇头,等着听陈可往下讲。那是一首很长的打油诗,难得陈可能够一 口气背下来。不过,听完以后就发觉,这种顺口溜,只要有脑子的人,都能一遍 就记住。   陈可说:”现在的国家公职人员,什么样子?下去一副办事的样子、进出一 副贵宾的样子;参观一副内行的样子、归途一副打猎的样子;办公一副忙碌的样 子、学习一副认真的样子;开会一副严肃的样子、讲话一副激动的样子;讨论一 副忧伤的样子、吃喝一副过年的样子;外表一副朴素的样子、用品一副海外的样 子;消费一副羞涩的样子、泡妞一副大款的样子;对外一副廉政的样子、回家一 副瘪三的样子;……这样子的一群人,我应该加入进去吗?   郑小云马上借题发挥说:“你呀,以前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现在一副嫉恶 如仇的样子;谈笑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实际一副精打细算的样子。”   陈可问:“你这么了解我?”   郑小云说:“当然了,我和‘六个六'哥哥,还是有些交情的嘛。”   陈可说:“说真的,我实在看不惯社会上的一些人,每天干嘛呢,平平稳稳 占位子,忙忙碌碌装样子,吃吃喝喝混混日子。”   郑小云笑了。她没想到如今的陈可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为了配合这种 气氛,郑小云也讲了一个北京流行的城市民谣:“你别净说这种吃安稳饭的人了。 有个顺口溜讽刺那些不安分的人说是--买房子成了房东、炒股票成了股东、找 小姐成了老公、锻炼身体练了'法轮功'……”   陈可笑了起来。这个笑话蛮有时令色彩。   郑小云转了一个话题,说:“不聊那些不沾天、不着地的话了。你刚才说你 的董事长--那个叫王翰生的人--他能给你你想要的工作和生活吗?”   “他能的。”   听到陈可这么干脆地讲这三个字,郑小云心一喜,马上心又一沉。她弄不懂 的是,为什么当她把同样的问题问自己时,问一句,王翰生能不能给你你想要的 工作和生活?自己却回答不上来呢?难道,他和她的交情,还不敌他和他任命的 一个部下吗?   女人喜欢胡搅蛮缠地想问题,把不相干的人和事都扯到一起,然后想当然地 找结论--结果当然是,总找不着自己最想要的那个结论来。   爱,常常就在这样的时候,越陷越深。   陈可问郑小云,讲一讲你自己好吗?刚才给你打电话的人,是你男朋友吗?   郑小云说,是呵。   陈可问,那你为什么不结婚呢,你也不年轻了呀,女孩子有了归属就赶快建 个归宿比较好,别老是漂漂荡荡的。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愁嫁个体面人家的。   郑小云叹了口气,说:“道理是这么讲的,我也明白。但是,事到临头了, 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处理办法罢了。”   “和我讲讲你的事。”陈可说。   郑小云说:“有什么好讲的?遇到的挫折没必要细说,取得的成功不值一 提。”   陈可说:“你总是这种又清高又傲气的样子。”   郑小云问:“真的吗?”   陈可说:“真的。这么多年来,你从发型到风格,一点都没变。”   郑小云打笑说:“那就好了,香港人民可以从我身上看到一国两制的五十年 不变了--总有些事情,是需要坚持的。”   陈可说:“听你的口气,有一点玩世不恭。”   郑小云问:“至于吗?”   陈可解释说:“和你说话像推磨子,推一下,你才动一下、说几句。”   郑小云解嘲说:“年纪大了,有些木讷、有点傻了。女人嘛,聪明点的叫大 智若愚,我这样的就叫傻气腾腾了。”   陈可问,你不开心吗?   郑小云说,没有呵。   陈可说,我觉得你好象并不快乐,至少并不是非常快乐。我能从你的叹气中 读得出来。   郑小云笑了,说,这几年,你竟然变成了一个诗人啊?你还能读得出什么别 的来?   陈可摇了摇头。   这时菜上来了,错落有致地摆在两个小蓝子里,让人联想到厨房里做这道菜 的人,必然有一份浅浅的悠悠的心致,一点一滴地把虾呀、鱼呀、胡萝卜呀、茄 子呀、洋葱呀缀进篮子里的白花边纸上。做这种菜的人,若是女人,必是可以被 冠以贤惠的名号的。   其实,郑小云最想做的,就是一个能居家中做一款这样的小菜的小主妇。   陈可和郑小云埋头吃菜,都不说话。   陈可先吃完了篮子里的东西,等下一道上来。他看郑小云勾着兰花指的样子, 看郑小云细啄慢咽不露齿的样子,他也觉着,郑小云不是过去那个没轻没重的小 丫头了。他忽然觉得有一股冲动冲到头顶,都止不住来控制自己,话就冲出了口。   陈可问:“郑小云,你能嫁给我吗?现在,我能给你你想要的生活。”   郑小云愣住了,很吃惊地看着陈可。然后问:“你说什么呢?”   “我说我想给你你想要的生活。”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吗?你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吗?你觉得 我会接受一个人这么冒失、这么堂突地向我求婚吗?”   听郑小云说完,陈可并不急着道歉。他说:“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天我就见过 你,我看你一点点长大,我是了解你的。尽管我们很多年没有见面、没有联系, 但我觉得这些并不重要,以后,你可以慢慢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你要什么样的 生活,我会是一个好听众的。--你不觉得,我们能在香港见面,这就说明我们 是有缘份的吗?”   郑小云听着,心里有一根神经开始动摇了。是万千神经中的一根。陈可比以 前会说话了,比以前会讨女孩子喜欢了。每个女孩子都喜欢听恰到好处的奉承, 而陈可的语句中,还有不卑不亢的情爱揉在里面。郑小云没想到,陈可会以这样 的方式,这样地掀开一幅恋爱的画卷。   郑小云说:“陈可,你并不了解我。在我们分开的这么多年时间里,我的生 活有很大很大的变化,它们对我的影响你是无法想象的。十年前,站在你面前的 郑小云,想要的是一种你无法给予她的生活;十年后,我面对你,我所需要的你 依然无法给我。你没有能力把我从我现在的生活中拽出来和你过一种全新的生活 --你想想,你能从当年的迂腐变成今天这样的潇洒,我呢,当然也有很多的改 变。有些改变,是说不出来的。”   郑小云停了停,又说:“陈可,我们是不可能的,不是你不好或者我不好, 是我们不合适。我想听听你的故事,这么多年,你有没有交女朋友,有没有想过 结婚……”   也不知道什么鬼使神差,郑小云又补了一句话,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很不得 体了,但是,说出去的话,怎么可能再从听话人的耳朵里、脑子里抠出来?   郑小云说:“你不至于想对我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等我吧?”   再成熟的女人,也会因为小虚荣而犯大忌讳。郑小云就是这样一不小心出言 不慎了。   陈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郑小云便不再追问了。   接下来的饭菜吃起来有些沉重。最后一道上的是主食:一份架在很细很细的 竹排上的荞麦面。面是很深很重的青绿色,绿进了面的筋脉里,这种绿色,很老 很旧的感觉,黯淡淡的。郑小云不喜欢这颜色。加上吃面配着蘸用的酱汤,紫黑 的汤,颜色更难看,郑小云便不着一筷了。陈可看郑小云没吃,便也不动它了, 面就那么凄惨惨地如富士山般,巍然不动地架在竹排上。   郑小云和陈可,想着各自的心事。   陈可说买单吧。   郑小云点头。   郑小云问:“你不是说要去看一位朋友吗?人家没给你打电话呀?你是不是 该给人家挂个电话?去或者不去,告诉人家一声,都不早了。”   陈可说,我会安排好的。   郑小云又问,你晚上还回香港吗?   陈可说是。   郑小云问,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陈可说大约一两天后吧。   郑小云说,我大概也是那个时候回去。如果你从深圳走,我们可以同行。   郑小云很大方,一点也不避讳。郑小云想,越是前怕豺狼后怕虎的,弄得鬼 鬼崇崇,倒越是麻烦多多,不必要那个样子。   陈可说,争取吧。   郑小云表示,时候不早了,她该回饭店了。然后很认真地说,谢谢你的晚餐。   陈可问,想去喝杯咖啡吗?   郑小云笑笑说,喝咖啡容易睡不着觉,我从来不在晚上喝咖啡。   陈可说,那可以喝点别的什么。   郑小云说,那就攒到下一次我请客的时候吧,别在一个晚上把所有的节目都 演完了。   他俩走出日本料理店,又一起打了辆车。陈可坚持要先把郑小云送回饭店去。 陈可看见郑小云袅袅婷婷地步入饭店大堂,仰天长叹一口气。   其实,今天他没有任何深圳的朋友要见。他就是在地铁里看到了郑小云,他 觉得意外地捡回了初恋的情人,于是就想和这女孩子,多呆一阵子。   见到郑小云,他才知道,这么多年的情路坎坷,其实都和这个女孩有关。那 颗叫做“爱”的种子,是被这个女孩的欢笑培植起来的,但是她从来没有在乎过 --她甚至没有给予他几秒钟的时间,好让他从从容容地把那三个字--“我爱 你”--完完整整地说出来。   第一次听到陈可讲这三个字的,是个比他大许多的女人。今天遇到郑小云, 陈可开始后悔了,这本来是属于她的这三个字,其实还是应该留给她的。   陈可觉得郑小云今天说得最动听的,是那句话--   “你是不是想对我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等我?”   陈可弄不懂的是,郑小云希望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其实,在他这样的阅历里, 做出什么样的回答,都是很轻易的了。   不就是风淡云轻的一句话吗?   七   “你骗我。”   “我是认真的。要不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   “不用,我自己来。”   郑小云回到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把那软绵绵的靠背枕头垫了 又取、取了又垫,取取垫垫的,还是觉得不舒坦。她倒在床上,侧着、平躺着、 蜷着腿儿,换来换去,依然不自在。她想她是在等电话呢。爬起来,把手机拿过 来放到床头,愣愣地盯着它,也没什么动静。她不知道这样一个找不着伴、又等 不着电话的夜晚该干些什么,除了睡得人事不省、又能去干些什么?   失眠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一如在白昼中忙忙乱乱地却打起瞌睡来一样让人 烦心。   郑小云选择了趴在床上的姿势,床单雪白雪白的,人伏在上面,是一种很洁 净的清爽。郑小云想起了十年前自己第一次来深圳的事情来。      那时候是郑小云上大学三年级的暑假,她和所有临近毕业的自我感觉良好的 大学生们一样,忙忙叨叨地为自己的未来设计着。郑小云想毕业以后去深圳。身 处1989年的郑小云,以为离得香港越近就越是好地方。她想当然地认为,等到 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了,深圳特区不就是和香港一样了吗?--都是特区。到那 时候,去香港就不用签证了;但是,去深圳却还是要办边境通行证的,所以,有 了深圳的户口、能够在深圳工作、呼吸香港维多利亚湾吹来的海风--是多么令 人想往的生活呵!郑小云这么想着就和另外两个女同学来了深圳。从北京坐硬座 的火车--为了省钱,还是买的慢车--先到广州。在广州的火车站站台上,又 推推搡搡地上了去深圳的火车。因为没有提前订座,所以从广州到深圳的四个小 时车程,郑小云她们就是站着熬过来的。四、五十小时的火车坐下来,郑小云她 们也不觉得累,下了火车出了站,站到熙熙攘攘的站前广场,抬头望几乎融入蓝 天里的“深圳”那两个字,郑小云满心激荡着豪情--深圳,我来了!   踌躇满志的郑小云除了带上一腔的激情外,就带了500块钱。当学生的她, 能够省出这么个数目的钱来用于找工作的投资,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她还从来 没有舍得为自己在夏天里买上一双皮凉鞋--她一直是穿着塑料凉鞋踏过这十几 个年轻的夏天的。她也就那么穿着塑料凉鞋、戴着塑料的墨镜来到了深圳。500 块钱的盘缠让她觉得她很富足。   辗转着找一个朋友帮忙,郑小云她们三个女孩找到了歇脚的地儿:住在园岭 中学的一间教室里。学校都放了假,校园比宾馆清静。郑小云她们就把桌子椅子 拖来拉去的,并成了三张“床”,郑小云带着一路的风尘就倒在桌子与桌子衔接 处的起起伏伏不平坦上,做着将来能留在深圳的梦。   郑小云想不明白,那时的自己,怎么会不挑剔木板桌的凸凸凹凹?那时的自 己,怎么就不曾羡慕高楼大厦里怡然躺在席梦思床上的人们?   郑小云知道,那时的自己,踏上深圳这块土地,见到的第一幢高层建筑就是 香格里拉饭店。郑小云压根就没奢望过自己可以住进那里面去--郑小云并不觉 得出入其中的人有多么显赫、多么令人高山仰止般艳羡,她只是惦量到口袋里的 500块钱,她知道钱要花在刀刃上。   郑小云到深圳电视台面试过,到深圳特区报面试过,到中国农业银行深圳市 分行毛遂自荐过,到深圳市劳动局联系过……她还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去华侨城的 康佳集团、协和集团去求职,去蛇口的深圳科技园去送上自己的推荐材料……在 深圳的每一天,她都过得有条有理、特别紧张,以无怨无悔睡课桌的精神面对着 自己对自己的一切安排,理所当然地吃干面包、喝自来水、毫无遗憾地为省下几 毛钱的车票而多走十几分钟的路。   当年的郑小云,宁愿永远睡课桌、也巴心巴肝地想把自己塞进深圳的某个角 落里。其实,郑小云心仪的是香港,是那个被文字写烂了、被图片拍够了、被人 说尽了的香港,是那个中国人都想去而很难去成的香港。   在深圳谋职的日子里,郑小云托人帮她办了个去沙头角的出入证。郑小云去 沙头角并不是为了买东西,像很多内地人那样疯狂地买一些沾了港气、散着港味 的廉价东西;郑小云径直走到了中英两国的界碑前,站在界碑旁、站在看护界碑 的大树下,郑小云故意把身体挪向了属于香港的那一半。郑小云对自己说,我到 香港了,这是香港的土地呢!   现在想起来有些好笑。就算那是香港的土地,也不过是香港的农村罢了,很 落后的地段,并不见得比深圳、比内地富裕。   现在郑小云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进出香港了,但是真正置身于香港的 中心,置身于轩尼街道、皇后大道、弥敦大道上时,她却找不着那种澎湃激昂的 感觉了。谁让她在去香港前先去了巴黎呢。去了世界上最美丽、最古老、最文化 的这个花都城市后,香港当然显得很小市民气、很没有文化味道了。   如果当年去深圳苦苦求职的郑小云当时遇了机会能去趟香港,也许她对香港 的印象会永远的好下去--带着她在中英界碑前的留连忘返和浮想联翩,香港, 会永远地被记忆成一个极品的城市。   那一次,郑小云在深圳呆了两个星期,省吃俭用的结果是14天后500块钱还 有一半剩下来。买了返程火车票还能剩下100块钱来。郑小云她们是买那种火车 硬座的半价学生票,数额小得还不够郑小云今天买一副墨镜的眼镜腿。郑小云和 同行的两个女孩合计着要吃顿好的为自己饯行,想来想去,她们决定去吃顿上好 的冰淇淋。郑小云她们选中了香格里拉饭店,三个穿的确良连衣裙的女大学生在 大堂的咖啡吧坐下来,点冰淇淋。因为AA制各付各的帐,所以谁都只在酒水单上 寻找与自己的口味相适、与自己的钱包相配的东西。郑小云点的是那种小圆球的 冰淇淋,三个不同颜色的圆球,代表了巧克力口味、榛子口味和草莓口味--郑 小云记不得它叫什么名字了,但她记得它的价钱,连服务费算在一起是78块钱, 这个数字是在她点单时就已经心算好了并且记住了的,而且一记就记了十年。郑 小云她们很贪婪地享用着酒店的冷气,很贪婪地受用着沙发座椅的舒适,很贪婪 地注视着殿堂的金碧辉煌、流光溢彩;郑小云小心翼翼地吃着这78块钱的冰淇淋, 可以换一双皮凉鞋的冰淇淋,郑小云觉得自己成熟了,在深圳这样的前沿城市生 活了半个月,懂得如何潇洒地消费生活了。   --大概就是从那天的冰淇淋里,郑小云总结出来,人是要懂得犒劳自己的; 钱花在自己身上,最有理由让自己不觉得心疼。   后来郑小云离开了深圳。   回到学校后,她就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用人单位有个可爱的回执寄过来。 为了催促对方的答复,郑小云没少花电话费,一趟一趟跑到学校的总机办公室, 排着很长的队,等着打长途电话。因为排一次队不容易,所以郑小云总是一口气 打许多个电话,几乎把她送过材料的单位都照应一遍。最后的结果是不如人意的。 1989年那件重大的历史事件发生后,好象所有的单位都限制了接收应届本科毕业 生的安排。尽管千难万难也有人能拿到深圳单位的接收函,但对郑小云而言,她 的希望被砸到了地上,碎成令人心碎的小片片。   这样的失望下,郑小云才破釜沉舟想着要考出国留学的研究生的;她是没去 成深圳工作、才去巴黎求学的。十年后,她又来了深圳,揣着各种信用卡、贵宾 卡,还有足够多的现金来到深圳,这时她看深圳的高楼大厦,觉得像是放大了的 积木--有人把它们架起来,可我不高兴和这些人一起玩这种架积木的游戏。   郑小云当年在香格里拉饭店里捉襟见肘地吃冰淇淋的时候,觉得自己就要成 为深圳的主人了;如今,做了香格里拉饭店管理集团的常客、贵宾的郑小云,每 次离开房间时都会自觉留下小费的郑小云,躺在深圳最豪阔的酒店的最豪阔的床 上,却认定自己只是一个过客,而且是一个挑剔的过客。   人怎么就变得这样了呢?   是因为人把梦都拿去换成了钱吗?   郑小云想不出答案。   这么深刻的问题,形而上的问题,应该是交给王翰生来解答的。女人掺乎哲 学,就好象是酒里掺了水,坏了两样好东西。   郑小云又想到王翰生。   为什么他不打电话来了呢?   他又去医院了吗?   郑小云很想给王翰生挂一个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既然爱他,就不给他添乱。   还是等他来找我吧。   等待的过程,一直延续到梦里面去。      一早,郑小云被电话铃声惊醒。不是手机响,是房间的电话。郑小云马上意 识到是陈可挂过来的,因为陈可不知道郑小云的手机号码。   郑小云接起了电话,听见了陈可的声音后,问:“这么早就来打扰我呵?”   陈可说,我想请你喝早茶。   郑小云说,何必那么客气呢。   陈可说,不是客气,是诚意。   郑小云问,去那儿喝?香港还是深圳?   陈可说,都行,由你。   郑小云想了想,说,那就去尖沙咀吧。那儿杂七杂八的小吃多。   陈可说,你别想着要给我省钱。   郑小云笑了,说:那我应该买一箱子刀带上后跟你走,你走到哪儿,我就摸 出一把刀交给你遇见的人,说,宰他宰他,不宰白不宰--是这样你觉得就对了 吗?   陈可说,你越是调皮越可爱。   郑小云没有接话头,说,那好,十点半在尖沙咀的“红茶馆”见,我还要过 海关呢,你得给我两个小时间的时间。   陈可说,不见不散。   陈可又说,你会不会迷路?   郑小云没有回答,但心里想,陈可真是变得细致多了,懂得去呵护女人了。 一个快30岁的闯过世界的女人,怎么会在自己的国家里、在唯一的一条地铁线上 迷路呢?但是,能被人惦记着担心着,即便是类似“迷路”这样几乎不可能的担 心,也让人听得舒服。   放下电话,郑小云梳洗打扮。摆弄眉眼时,她忽然警觉:这是不是一个恋爱 的开始?这算不算恋爱范畴内的约会?这会不会带来始料未及的结果?   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呢?从前我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而今,我被王翰生 这样优秀的男人、这样疯狂地爱着,怎么可能引出什么新的故事来?   只要不想让它发生的事,就可以永远不发生。      八   做妖和做人一样,要有仁慈的心。有了仁慈的心,就不再是妖,是人妖……   郑小云这次过海关遇到点麻烦。   过关时,边检人员把郑小云所持的中国护照左右审视,甚至还在紫光灯下照 了又照,然后研究了她的各种签证记录以及边检印章,最后盯着她护照上的照片 问:“这是你吗?”   郑小云说是。   对方问,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郑小云友善地笑了,回答了他,接着又补问了一句:“您是想送我生日礼物 吗?”   对方被她的俏皮话也逗乐了,说:“你和这上面的照片不太相像。”   郑小云说:“大家都这么说。因为我现在越来越老了、越来越丑了嘛。”   郑小云看对方盖了边检章,接过了护照上了罗湖桥。郑小云心想,这个边检 战士有点特别,他今天是遇到特高兴的事呢,还是遇到了特不顺的事呢,看上去 他的这番盘问是有些多事--反正给人的感觉不是特别敬业的那种盘问。郑小云 常常遇到这种事。她在北京驾驶王翰生的宝马车时,也被警察叫住盘问过,说些 有一茬没一搭的话,让人觉得那警察只是为了找她说几句话。好象天下所有的男 人都会找着机会找女人套磁,但是为什么这样子了,寂寞的女人还是那么多呢?   比如说郑小云,走在罗湖桥上,去赴一个尖沙咀的约会,她知道有个事业有 成又对她颇有好感的男人在等着她--但是她还是觉得寂寞,她不知道她坐到了 陈可的对面,是不是还会寂寞继续下去。   寂寞就是那种虽然有人陪着、但心里仍然空空荡荡的滋味。   坐着地铁到了尖沙咀这一站,郑小云犹豫了一下,她从座位上站起来,随即 又坐了下去。一瞬间,她决定不下车了。   不去见陈可。   忘掉他在电话里叮嘱的“不见不散”。   自己吃自己的饭,喝自己的早茶,逛自己的街。   这年头,不做事的人永远不会犯错误。   何必去想该把握什么样的分寸,说什么样的话呢?   何必去想有人陪的时候是不是还会寂寞呢?   寂寞的女人可以高歌“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就做出美丽好了--美丽的东 西并不是都会招蜂引蝶呀!   郑小云接下来就面临一个新的问题,关于地铁票的问题。只有香港人在地铁 票的订价上,一分一毫地算计,每坐一站,就要加一站的钱,比如说坐车去铜锣 湾或者湾仔,短短的一站路,用双腿来去也不过是10分钟的路程,但是,香港人 会找你要两种不同的票价--如果你不按价买票,你在出站的时候,验票机就会 发出让你极度难堪的尖利叫声。郑小云曾因此抱怨过香港人的小气,她在巴黎、 在伦敦、在上海、在北京,都没有遇到过这么费时、费力的事体--香港让她长 了一回见识。但她只是评说,并没有心存侥幸、想着可不可以占一回便宜。   如今,一个一念之差,让她不期而遇一件麻烦事了,她买的只是到尖沙咀的 地铁票!不过,像郑小云这样心眼活络的女孩子,自然有办法应对,不就是下一 站下了车后到对面的站台再往回坐一站吗,还是在尖沙咀下呗。不过,不是为了 陈可的约会而下到这一站的,是为了手上的这张纸。   看着手上的地铁票,郑小云就感慨,自己还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连票都不 逃,还会闯什么大祸、犯什么大规呢?当然不会干那种模棱两可、脚踏两只船的 事情了。爱一个人就专一一点,爱这个人已经爱得很不容易了,何必自己给自己 添乱呢?--昨天在地铁里遇到陈可是上天的安排,躲不过去的;今天要是再去 专门赴他的约会,就是自己找事了,大可不必的。   人之于生活,需要两件东西:一是理智,二是意志。   可以快十年不见、但也不想念的人,自然也可以三十年、五十年不见。   或者,三、五十年后再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见到面,聊几句天、问一下今天的 天气,倒也算陈年的故交;叹一番人世漂零,说一句天涯若比邻嘛。   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一个人,下一个决定,往往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而郑小云给自己找了这 么多理由,就更有理由坚定这个决定了。   从尖沙咀的地铁站出来,看水泥森林中挤塞着冬日暖阳,郑小云习惯性地找 了一下北,然后,径直走庙街去了。      庙街又叫女人街,是香港卖便宜货的地方,也有很多水货的名牌,卖一些假 冒但不伪劣的产品。香港的市场很公道,真的是一个价,假的是一个价,各作各 的价,绝对不去以假充真或者鱼目混珠。你要是有好的气质、能把假的穿出真的 气派来,那是你的本事,再像莫泊桑的小说《项链》中那样来一回戏弄玛蒂尔德 太太的事儿来也无妨--庙街是那种可以用小钱来实现大心愿的地方。   和所有的女人一样,郑小云喜欢庙街,喜欢在满街的那种扑面而来的杂乱中 间寻找、搜罗,买一大堆心理上特占便宜的便宜货回去。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 指着一件衣裳说:“这是香港买的”,已经是很让人羡慕的事了,谁管你是在庙 街买的、还是轩尼诗大道上的精品店里买的呢?   于郑小云而言,水货和真货,好象是鱼和熊掌--而她的财力和心情,是可 以让二者得兼的。   郑小云朝庙街的方向走。越走近庙街,路就越来越窄,窄得人恨不得要侧身 而过。这世上,穷人总是比富人多的,所以穷人经常出没的地方,人的密度也是 远胜于富人区的。   身子离庙街越来越近,心离原订的那个电话约会就越来越远。后来,郑小云 就忘掉它了,因为她开始思考自己打算在庙街买些什么,同时开始时刻提防自己 的钱包。      郑小云放弃的这个约会,陈可还是坚守着、苦等着。他在等一个故事。他觉 得他有能力把这个故事完成得非常动人。他已经想好了,要对郑小云说:“You are my first,you are my last。”这话译为中文可以说是“你是我的唯一”, 但是直译却是说--“你是我的最初,你是我的最终”--这句话对陈可来说, 是最贴切的了,因为在最初和最终之间,他也没闲着;但是这种马不停蹄地播洒 爱的种子,并不妨碍信誓旦旦表白“Youare my first,and you are my last。”美国人就是会造句,把情话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倒也不妨碍自己处处留 爱--而且还不用背“说谎拆白”的罪名。   陈可想,郑小云听到这话,一定会感动的。天下没有女人不会为男人的情痴 而感动。她可以装得若无其事,但心里,是满足的。   这一点上,陈可是有经验的。   那一年,当陈可和郑小云的恋爱不了了之以后,陈可按部就班念了博士。他 花了一段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失恋心态,然后得出结论,大可以一边失恋着,一边 寻找着。   于是,陈可在给本科生当辅导员的时候,就看上了一个容貌、神态都有些像 郑小云的女孩子。那女孩叫褚红,并不是陈可的学生,她是另一个系的,住在陈 可当辅导员的那个班的女生的隔壁宿舍里。陈可很轻易地弄到了那女孩的姓名, 之后就发动攻势。   陈可开始每天给褚红写信。陈可是学理工科的,不擅长写情书,他就不写情 书。他和褚红之间就没说过话,自然不具备可以用作抒情的交往细节。于是,他 就写流水帐,写每天自己干了些什么,写自己偶尔在楼梯口、在操场上、在开水 房里遇见了褚红几次,或长或短的,每天下午三点用信封封好,塞到褚红他们班 的信箱里。陈可坚持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不期待褚红有什么表示,但他相 信,褚红迟早会有表示的。   一个月后,陈可在写给褚红的信中说,如果你接受了我、想见我一面的话, 你就在我的信箱上用粉笔画一个“十”字。陈可交代了他信箱的代号--大学里, 每个博士生都是拥有自己单独的信箱的。   哪知道陈可发了这封信后的第二天,他就临时被导师抓了个差,让他到广州 去送一份文件,因为事关紧要,所以必须专人送达。陈可就急急忙忙下广州了。 等他从广州回到北京时,已经是五天以后了。回来的那天,他看见他的信箱上用 粉笔画满“十”字,还夹有一个“?”号。陈可激动坏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真 的是颠仆不破的真理呵!   陈可径直去褚红的寝室找了她。邀她一起在校园里散了步,晚餐又一起吃了 顿牛肉炒面。似乎大家感觉都还不错。   后来陈可就常常约褚红,褚红也常常赴约。   有一回,褚红约陈可在校外见面,那一天褚红去建国门逛秀水街了,就约陈 可在秀水街附近见面。陈可抓紧时间,约会之前又去了趟美术馆旁边的三联书店, 一口气买了一百多块钱的书之后口袋里就只剩七块钱了,带着七块钱他还是去了 建国门。那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了,他俩就沿着雅宝路走,谁也不提吃晚饭的事- -大约是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吧。一直从建国门走到朝阳门,走了整整一站地铁的 路,褚红说,我还想去趟亲戚家。陈可就问,你坐地铁吗,褚红说是。陈可就陪 褚红下了地铁站,帮她买了地铁票,然后说,我不坐地铁,我就不送你了。褚红 说再见,说话的表情不太高兴,陈可看得出来。任何女孩子都有理由因为一个追 求她的男人在吃晚饭的时候不提出共进晚餐的邀请而不高兴。这是无可厚非的。 世道就这么男女不平等、而又高唱着“男女平等”的。但是陈可却因为褚红的这 个表情,变得更加不高兴了--他甚至觉得这个女孩很浅薄、很无知、很索然无 味。作为一个男人,袋里只剩下六块五毛钱(买地铁票花了五毛钱)时,虽困窘 与拮据得不行,但也要找回尊严。他觉得褚红有这种表情就是伤了他的尊严,和 郑小云一样;伤的形式不一样,伤的痛处是一样的。陈可那时就觉得,这些年轻 女孩子,怎么都这么不懂事呵!   陈可和褚红的关系也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这段经历给陈可上了两堂课。第一,女人是可以“追”到手的;第二,年轻 女人是无法要求她们善解人意的。   所以,陈可在而立之年找了一个成熟的女友,年龄比他大、经历比他多-- 像市井话中讲的那样,让一个老嫂子来疼一个小男人。这个女人崇拜他、呵护他、 指点他,这个女人让他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迟 迟没有离婚的话,他早就心安理得地去做一位心满意足的小女婿去了。就像他无 法割舍对这个女人的依恋那样,这个女人也无法割舍许多东西,比如说孩子,比 如说金钱。成熟的女人比幼稚的女人更懂得生活的艰辛和从头开始的艰难,成熟 的女人更懂得该追求什么和捍卫什么,成熟的女人也懂得放弃、取舍、接受与周 旋“--成熟的女人能够自己下决心、作主张,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一边做着 一边说,”不悔、不悔、永不悔!“   所以,陈可隔着四年多的偷情时光回望时,再温柔的情事也不免叫他悔断肝 肠了。--陈可开始犹豫了:我是不是该做一名逃兵呢?   这个时候,郑小云出现了,好象是老天爷帮陈可在作决定了。   陈可还需要多想些什么呢?   没有理由不去追郑小云。   带着这么多年与女人打交道的全部经验去追求郑小云。   一切重新开始。   追求的过程一定是令人愉悦的。   追求的最终结果一定是皆大欢喜的。   我也该有个家了。   给自己、给父母一个交代。   用郑小云作交代,当然比现在这个还做着别人老婆的女友要拿得出手得多。   何况,今天的郑小云,成熟多了,妩媚多了,比以前更骄傲,也比以前更有 骄傲的资本了。      陈可一点也没有想到郑小云会爽约。约的是十时半。到十一点时,陈可想, 这大概是女孩子的习惯,迟到半个小时很正常。到十一点半时,陈可心里有点打 鼓了,这丫头也太没时间观念了,这不纯碎是在吊我胃口吗?到十二点、都该吃 午饭时,他明白了,郑小云是不来了的。   但是,她为什么不来呢?   答应得好好的,为什么又失信了呢?   难道,出了什么事?   陈可一遍接一遍地给郑小云的房间挂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难道,她真的迷了路?   陈可自责说,我真该去接她的。怎么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没学会怜香惜玉呢?   难道,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使性子、玩心眼、戏弄人?   不会吧,快30岁的女人了,不是小女孩子了。   陈可哪里想到,这个快30岁的女人,还是小女孩子般逛着街,见了冰淇淋就 买了吃,见了露脐装也会停下来多看两眼……   女人很多本性的东西,与年龄是无关的。      九   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 爱你。   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王翰生一早就赶到了医院。医生说今天出病理结果。到了医院才知道,结果 还要等到下午才看得到。冯志正躺在床上憋尿呢,医生让她去做妇科B超,做之 前,必须憋足尿,让膀胱充盈以致挤压子宫和附件,这样才能清晰地显现整个妇 科器官的真实情况。冯志一早上喝了很多水,但是总还是找不着那种憋得不行、 马上就要尿裤子的感觉。医生说,越憋得狠就越检查得清楚,冯志便满脑子地配 合着找尿感--让尿快一点进入到膀胱里--这样急中生智的的结果是憋得直泛 恶心,底下还不想拉尿、上面倒想呕吐了。   王翰生就在一旁看着冯志。不提任何建议、也不帮任何忙。事实上他也帮不 上什么忙。他看冯志今天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他想,如果下午的病理报告出来, 一切正常的话--不是医生危言耸听的那种”宫外孕“或”绒毛癌“,--只是 普通的正常妊娠,那么他就必须跟她好好谈一谈了,谈谈这次怀孕的出处,谈谈 今后的打算。   冯志憋尿的时候,王翰生就想着自己的心思,想着该跟冯志以什么样的方式 怎么来谈,会谈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来。   冯志突然问:”要真是绒毛癌,怎么办?“   王翰生说:”干嘛瞎操心,结果又没出来,提前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干什么? “   冯志指了指临床的16号病人,说:”昨天,16号给我讲了什么是绒毛癌,说 这种癌很快会扩散到肺部和脑部的,这种病是会要命的。“   王翰生不予评说,继续听冯志讲。   ”16号说,这种病一般是两种办法,首先是摘除子宫,然后是化疗,用化学 药物杀死扩散的癌细胞……化疗特别可怕,人的指甲会发灰,身上会有一块块色 素沉淀组成的斑块,脸上也有可能留下像胎记一样的青紫块斑痕,而且,头发会 大把大把地掉……“   王翰生说:”那怎么办,有病总要治病吧。“   ”我知道,你就巴不得我得病,巴不得我早一天死……“   王翰生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他想到他让郑小云发的那个毒誓--如果我背 叛你,那我就去死--王翰生想,对你冯志也一样,谁背叛我,谁就该死。   他斜睨了她一眼,想着在中国古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候,他就可以看 着她去死了,由她选择死的方式,刎颈、毒酒、自缢、溺江……   他不具任何表情地走出了病房。他没有跟冯志打任何招呼,径直走到假山盆 景旁的长条的木椅旁,坐下来,抽根烟。   据说把烟吸进肺里去,肺就会变黑。   我想我的肺早就熏得黑漆漆的了。   --那我的心是不是也很黑。   据说商人都是黑了良心的人。   我也做了黑心的、昧心的、伤心的事,所谓”暴富者无爱心“是有道理的。 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一部分黑了,一部分昧了,一部分伤了,哪还有剩下来的用 于爱的呢?   所谓爱,不过是被爱的回馈罢了。   我之所以爱郑小云,因为我被她爱。    有谁像她那样让我在乎我被爱?   人被爱着,是需要领情的。   什么叫领情?乞讨着向人讨得一块饼吃,吃了,谢了,这不叫领情;后来他 考得了功名,衣锦还乡时专门去拜谢赠饼的人,还与其金饼,这样子的报恩-- 视为领情。   这世道的人们常常受人恩惠,自以为接受了便叫领了人的情,其实,几时真 有报恩的念头?这不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是人的本性里,常常不懂得要去领 情。   爱的学问如斯。   王翰生知道自己因为许多的原因被许多的女孩以许多的方式爱着,他也可以 利用这种被爱,让她们更勤勉地工作、更积极地生活、更快乐地憧憬--但他不 领她们的情。   有了郑小云也就够了。   女人换来换去,其实大同小异。   连抽了三根烟,王翰生又踱回了病房。住在冯志对面的那个年轻女孩,刚才 还半倚在床头、谈笑风声呢,突然就像虾米一样蜷在了床上,双手捂在肚子上。 接着,她就拿着一个盆儿歪歪倒倒地走了出去。一会儿,她端着一盆子的血糊郎 当又歪歪倒倒地回到病房。她支撑着弓下腰去,把盆递到床底下。   很快,大夫进来了。问:拉出来了?   答曰:拉出来了。   大夫便用脚把病床底下的尿盆勾出来,血糊糊的一大盆。大夫戴上了手套, 把手伸到了尿盆里拨拉着,大约看了一、两分钟,她麻利地褪下手套、顺手把手 套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说:”好,都流出来了,挺完整的,连胎盘都下来了。 很多人都要等一、两天以后才有胎盘褪出来呢。“   蜷在床上的女孩显然是听进去了大夫的话,但她已没有气力再多说些什么了。 邻床的人起来给她冲了杯红糖水,她闻到了红糖的香,抬眼看了看水杯,又喃喃 地说:太烫。   王翰生是这屋子里唯一的异性。作为异性来看这些,他觉得是很残忍的。女 性的平日的那些性感、那些诱惑、那些神采,都被卸掉了,只有疲惫不堪,而且 是那些与性最紧密相连的部位连用面容一道疲惫不堪--看那个刚刚流完产的女 人的脸色,就像只生了锈的苹果。   有病友起来去看尿盆里的东西。她们也学着大夫的样子,蹲着,用目光在血 水中找。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蹲着很快就圈成了一个圈,像是在看斗蛐蛐。   最早发现到尿盆里实质内容的女人惊呼起来:”你们看你们看,这小头,这 小手,连脚也看得清清楚楚的……“随即,马上有声音补充说:”快看呵,五脏 六腑都看得见,皮肤是透明的……“紧接着,就有多事的人说:”看不看得见是 男是女呵……“有人建议说:”把它的腿扒开看一看……“没有人有在血水中拨 弄这个死胎的气魄,她们毕竟不是大夫,不是职业要求她必须忍着再大的恶心也 得把手伸进去,没人会因为好奇而沾血腥去。   冯志去做B超还没回来。   王翰生看那些看热闹的病友一个个又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了,他也禁不住走 到跟前看了看。   真的是一个完整的婴儿,蜷起的小身子大约只有捏紧的拳头那么大,但是, 大脑袋、细胳膊细腿的,都已经是各就各位了。皮肤是那种泛着青的透明,紫的、 红的、绿的脏器都通过皮肤的透明陈列了出来--这是才两个多月的生命呵。从 医学的角度上来说还只是胚胎、不算是婴儿,但是,它已经是一个人的形状了, 就是从母亲的肉里面被剐出来,它也保留了一个人的完整,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 种性灵呵!   病房里有人建议把这”脏东西“给扔了。有人干脆建议倒进厕所里。   王翰生一直在旁边冷静地听着与看着,但他忽然非常有一种表达的冲动,他 觉得,这个小东西应该有个好的去处,应该有人为它刨点土、挖个坟,它应该是 被埋葬的,以人的身份来埋葬的--既已经把它做成了人的雏形,怎么可以冲进 马桶里?与尿尿粪便挤在一块?   没人去动那个血糊的尿盆。看来还要等这个刚刚流完产的女孩子好一些以后 自己来收拾。死婴就这么躺在血水中陈列在病房中央,没有人难过,也没有人觉 得碍眼。   王翰生想,人心真是最硬的东西了。   这时,冯志做完B超回来了。她看到了屋中间的那个尿盆。她不动声色地躺 回到自己的床上,跟王翰生介绍说:”那个女孩是做的药物流产,据说第一次吃 药没打下来,这是第二次了,也遭罪呵……“   冯志的潜台词是,又是一笔孽债,又有一段苦不堪言的爱情。   一个女人这样痛苦万分地做流产,却连个陪守看护的亲人都没有,说女人贱, 真的不是没有道理的。--王翰生这么想着,又多了一眼看地上的死婴。他对死 婴的怜惜永远胜过怜惜那个仍然蜷在床上、捂着肚子的女人。他又横过眼来瞥了 一眼冯志,脑子里又闪出了刚才蹦出的那个”贱“字。想到这个字,王翰生几近 咬牙切齿。   他问冯志:B超结果呢?   冯志说,B超室会直接转到大夫那里的,他们没交给我。   王翰生说,那我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像这许多年他在家里一样,说走就走,不说理由。   王翰生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份上了。      回到办公室,秘书提醒王翰生说,美国AEA公司的代表今天晚上离开北京, 今天中午已经在昆仑饭店预订了酒席为他们饯行。   王翰生笑着说:”你天天提醒我要做一个酒囊饭袋呵。“   秘书也笑了,说:”您这叫为中美合作,捐献肠胃。“   两人都笑了。笑完之后,进入工作状态。   王翰生问:”陈可的休假到什么时候结束?“   秘书说:”应该是元旦吧。“   王翰生说:”那他就是说到明年才能来上班了?“   秘书很察颜观色地说:”如果有必要,我马上跟他联系,让他尽早回来。 “   王翰生补充说:”AEA公司的这个项目,就由陈可来负责具体的实施了,他 是专家。让他回来后赶快见我。“      十   现在我郑重宣布,这座山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包括你。   王翰生走了,冯志回归到和室友们同样的状态里,说些柴米油盐话,讲些酸 甜苦辣事。因为早上为了B超检查憋尿喝足了水,所以冯志老是要往厕所跑。话 说到一半时突然尿来了,提起宽宽大大的病号裤,就往厕所奔。这种普通病房的 厕所是只有两个让人蹲的坑,大家要是凑一块了还要排队。有一趟冯志硬是插了 队,她对人说好话说:”我憋得不行了“,人家倒也理解,侧过身就让冯志先进 去了。这会儿,病友们大谈起婆媳关系的话题,冯志又想上厕所去了,就穿行在 病友们来言去语交织的话网中,窜到了厕所里了。   厕所倒是没人排队,但两扇门倒是关得死死的--有人占着地儿呢。冯志着 急坏了,40多岁的人了,站在厕所里,难道还要尿裤子吗?冯志情急之下敲着厕 所的门,蹲在里面的人以为是外面的人在打探是否有人便说:”有人呢“,也不 搭理别的什么了。冯志恨不得拽下裤子就地解决,但是这是大白天光呵,让人撞 见多丢份呀!于是,她再敲门,边敲边催:”能不能快一点?能不能快一点儿? “   妇产科住院病房的厕所可不比麦当劳、肯德基的厕所,后者只用接待”方便 “的人,前者要接待的事儿可就多了--吃药流产的、检查尿样的、化验大便的, 包括很多遵医嘱要一日几次”清阴洁肛“的人,齐齐都是蹲在这个坑上、把自己 锁在这扇门里--完成任务。她们常常为了等待那个胚胎坠下来、等着急需的尿 样采到手而又一时挤不出尿来--铆足了劲儿把自己留在这样一个四处是沾了血 的卫生纸如野花一般铺洒在脚下的环境里。因此,里面的人,往往比站在外面等 茅厕的人更着急。那个着急,比一个长期便秘的病人突然被要求拉出屎来还要艰 难得多、为难得多、痛苦得多。   冯志憋得脸红脖子粗的,不停地跺着脚儿的舒缓一阵一阵冲上来的要喷发而 出的尿感。终于,有人结束了--冯志听到了冲水的声音。她忍着最后一把劲 说:”快一点出来,行吗?“   对方出来了。   冯志顾不得别的什么,蹭地一下就挤进门里面去,谁料人越急越被动,一不 小心,踩在了一个卫生巾上,她正欲挪开,人的重心一偏,就滑溜到地上,一下 子,人也倒了,尿也来了--她终于还是没有阻止住尿拉在裤子里面这样的事件 发生。随之而来,她觉得肚子隐隐有些痛,她支撑着自己从这样尴尬的情境中站 起来,想看看被尿浸湿了的裤子让她丢丑丢到怎样的份上,她站定以后扭头一望 --屁股后面怎么是红的一大片呀?看到红了,肚子里的疼的象越来越重,手脚 的力气好象越跑越远……好象只剩下疼痛还在自己的身上--一切的一切,都像 红红的血一样,在逃离自己,逃离自己……   冯志很清醒地认识到:我大出血了!   医生说我最要提防的,就是不慎中大出血!   大出血会要我的命的!   但是,冯志已经挪不开步子了,疼痛把她固定在厕所里她可以倚靠的那扇门 上。   有人进来要上厕所。冯志求人家说:”帮我叫大夫,我大出血了,我站不住 了……“   大夫来了。   紧接着,急救的推车也来了。   冯志还穿着又是血又是尿的裤子,躺在了急救车上。   冯志被送进电梯。   然后直接推进手术室。   护士很麻利地帮她脱去一切衣服。   冯志赤裸裸地躺在了手术台上。   护士在她的腹部和会阴部涂了碘酒,然后三下两下剃光了一切体毛。   冯志隐约记得病友们告诉过她,这叫”备皮“,是为腹部实施手术时准备的。 病房里那位患了慢性宫颈炎的病友最终要被切除子宫,医生就是在手术前一天在 众目睽睽下帮她”备皮“的。备完皮后,那病友说感觉下面一下子空荡荡的,穿 上裤子以后都不适应了。   这下好了,大夫不给冯志那种备皮后再穿上裤子先适应裤子再适应手术的时 间,直接就面临开膛刮肚了。   大夫跟冯志介绍说,我们从B超结果和病理结果中得出诊断,你是典型的宫 外孕--B超显示,你的左侧附件中有一块显著块状囊肿,而诊刮的病理分析里 显示,你的子宫里没有胚胎;现在你腹部大出血,胚胎在子宫外的孕育已经毁坏 了左侧附件,所以必须紧急实行手术,切除左侧附件及输卵管……   后来,冯志就在麻醉的作用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记得她好象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有一个男人的背影。   梦好象很短,一下子就完了。   冯志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躺在自己的病床上,打着点滴。没打针的另一 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自己依旧一丝不挂,肚子上裹了厚厚的绷带。   冯志觉得口很渴,邻床的小金过来帮她倒了杯白开水。   冯志问,今天几号?   小金说,27号。   冯志说,那还是今天呀。小金没听懂。冯志的意思是,我做了身术醒了过来, 一切都还是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我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打了麻醉以后就昏迷 几天几夜。   小金问:疼不疼?   冯志摇摇头。   不是说不疼。是还没来得及面对疼或者不疼。   大夫进来了,问冯志:感觉怎么样?   冯志说,还好。   大夫说,你好好休息吧。说完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冯志看见保姆小赵提着一兜东西进来了。小赵说,冯大姐,我 到外面餐馆里给你买了份鸡汤。   冯志问,王大哥呢?   小赵说,王大哥忙,没有空再过来。是王大哥让我去买鸡汤的。王大哥让我 今天晚上别回去了,守着您。   冯志问,他知道我开刀了?   小赵说,是呵,医院通知王大哥了。   冯志心一沉,心想,我开刀了他也不过就是差一个保姆、提一罐鸡汤过来, 真够有情有义的。   其他病友也东家一句西家一句地问着冯志的手术后感觉,冯志没有太多说话。   一个亿万富翁的老婆生了病、住了院、开了刀,如此的冷清,只剩下同病相 怜人的询问,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凉?   冯志因了与王翰生的婚姻,早就深居简出淡出了一切社交生活,最后以为守 得住老公、就守得住家业--可她又真正守住了些什么呢?   满以为遇了那样一个男人,能给她别样一种生活,但是,闯了祸以后,又有 谁相守着一同去面对?   冯志发觉自己的错误在于她身边只剩下了三个人,一个等着她对他说”咱们 结束吧“的老公,一个等着她对他说”咱们开始吧“的情人,一个等着她无尽付 出、永远陪伴的女儿--她不是一个果敢的人,可以果敢地了结什么或开启什么 的人;也不是一个忠诚的人,可以忠诚地面对一切不逊与屈辱以期善有善报的人; 她更不是一个富有的人,她没有足够多的情爱分给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分给一个 心猿意马的丈夫,分给一个举棋不定的情人……   所以,上帝最后给了她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孩子“,一个没有生长在子宫里 的胚胎,然后,又给了她一刀,在肚子上剖开之后,密密杂杂缝上黑色的线,让 一条蜈蚣一样的创痕,为她纪念……   小赵让冯志喝鸡汤,冯志摇了摇头。   想到当初生王后时王翰生亲手为她炖的、亲手喂她喝的,也是浓浓酽酽的鸡 汤--冯志的泪,就涌了出来。   原本也是有情人,怎么就会走到了今天?   泪不停地涌,呛住了喉咙,想咳出来;冯志稍微使了点劲,想咳一声,谁料 震出来的这口气一下子聚到了伤口,像要拉裂那刚缝合到一起的肚皮一样,揪心 的痛。   终于找到了痛的感觉。   让痛找到出处,其实也是发泄。   王翰生不来看我也好。让他看的,也尽是看我的痛。我在痛时还要看他的冷 漠,不如不去面对。   他在忙着他的事业。其实,他的事业,与我何干?   我之不想放弃的,不过是一种生活,一种养尊处优、令人艳羡的生活--其 实,我又何尝真的让人羡慕过?   病友们对我的关心源于她们对我的同情,同情我的病、我的痛--她们要是 知道我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嫁的是什么样的人之后,再来看我的病、我的痛,她 们会同情吗?她们大约会想,你是活该的,上帝是公平的,罪是你自讨的……   人只是同情弱者的,我又做不成强者--能够自己去九天揽月的那一种,何 苦要捍卫一种强者才能拥有的生活呢?   但是,告别了这种生活,我又真有新开端吗?   40多岁的女人,已经没有几个机会再说从头来过了。   想到很现实的事情,冯志首先意识到,得先让保姆小赵去领一套干净的病号 服--总不能老这么光着身子来思考人生呵。   小赵帮冯志穿衣服的时候,冯志看到,腹部缠绕的纱布绷带上,有血往外渗。   说是心在流血,这是文学词汇;但是冯志的感觉是,心里流的血,在从腹部 的刀口处--一点一点滴出来。   冯志想,该有个交代了,对人,对己。      十一   她在你的心目中是不是一个惊叹号?   还是一个句号?   你脑袋里是不是充满了问号?   王翰生并不至于忙到真的挤不出一点时间来,去医院看看冯志--尽管他有 无数条充分的理由来解释他真的忙到了”日理万机“的份上,但是他只有一条理 由来面对自己,那就是说,我不想去。   不想去那样一个环境。   不想去面对那样一个女人。   不想去接触那一切隐匿着的故事。   王翰生给郑小云打了一个很长时间的电话。其实并没有聊什么很重要的话题, 他只是想听听郑小云的声音。一个人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总有自己替自己来排解 的招术,王翰生选择了和郑小云说话。王翰生让郑小云有空的话去英皇道上的和 域大厦一趟--那是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看看那幢楼,什么也不为,只是看 一看。这个提议是很温情的,很容易让人借此衍生开一个很鲜活的爱情故事。接 着他们就借着这个温情的氛围聊了些别的什么,聊着聊着,王翰生突然迸出了一 个想法:在香港买套房子。   王翰生跟郑小云说,我们在香港买房子吧?   郑小云问,是做房地产来买吗?   王翰生说,不是,是给咱们俩买的,你在北京的那套房子,是”你的“,属 于”你自己的“;我要买套大房子,是”我们的“,我们俩住,还有我们俩的孩 子住……我们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的,我们应该在香港有个家。   郑小云在电话里笑了,说,你要把家搬到香港来呵?我最讨厌香港了,你不 是也一样吗?不要把余生埋葬在这样一个满是铜臭气的地方好不好?   王翰生说,不是把家搬到香港来,是在香港有个家,下一次你去香港,你可 以不用住酒店,不用住在你姐姐家,是住在自己的家里,我陪你去,陪你穿大街 走小巷地逛,陪你在路边小摊旁喝粥吃云吞面,陪你看香港的夜间成人电视节 目……   郑小云问,你怎么一下子变得像个大情圣呵?   王翰生说,我很累,想为自己活了……   打电话的时候,王翰生就倚在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王翰生跟郑小云说:” 我今天才发现,现在的沙发坐着不舒服,要躺着才舒服……“   郑小云就又在电话筒里面乐开了,说:”我是站着在和你说话呢。刚才我走 在街上,在街边拿一个手机说话,让人觉得是个从内陆来的乡巴佬好不容易借了 个别人的手机要在人最多的地方显摆显摆;现在我找了个地方,在渣打银行的营 业大厅里,可以站在角落里一直不停地讲悄悄话了……“   王翰生想,这样快乐的一个女孩子,做了母亲也该是个快乐的母亲,养的孩 子也该都是快快乐乐的……真好。   郑小云说她会去罗便臣道看房子的,那儿地段好,买房的多是有钱人,环境 雅静。   郑小云问,你是不是在香港买了房就会去巴黎、去纽约、去伦敦、去东京买 房子,像天底下那些挣钱不费力气的暴发户那样--每天都奔波在回”家“的路 上?   王翰生说,我把你当做是我的家了,以后我要和你在一起,走到哪里都带上 你--那样我就把”家“,带在身上了。   郑小云很感动。   一直到挂断了电话,郑小云还不断地感动着,她一字一句地咀嚼着王翰生的 话,她觉得王翰生有点反常--是不是他老婆已经死了,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和我 相伴相守了?   郑小云想,要真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是上天成全我的,我只需要好好 珍惜就可以了。   郑小云没去罗便臣道看房子。看也看不出眉目来。想买房子的人应该是在经 纪公司的指引下有目的地去看房,现在的郑小云,看来看去,只是看热闹。   要真是买房子,还是应该王翰生来看。最佳的状态是:王翰生选房子,郑小 云选房子里的摆设。--一如他们俩的生活,王翰生大事定夺,郑小云想着的是 细节。   郑小云于是带着庙街里买的便宜货打了辆”的士“去英皇道了。去看看她和 王翰生过去的爱情,从哪里开始起的。      真的到了和域大厦,其实发觉并没有太多的可以缅怀的东西。人们总在记忆 中,在言谈中念叨的东西,真的兑现去付诸实施,未见得有多么激动人心的内涵 蕴藏其中。怀念,是一种过程,之后的种种行动是怀念之外的东西。怀念得特别 重、特别深的东西,会让你在脑子里给它上一层颜色,一种专属于你的、与故事 相契合的颜色。而当你一旦重返故境,发觉记忆中的那层颜色并不存在,你除了 怅惘之外,依然只能在记忆中,想当然、想当年。   当年的郑小云和王翰生相遇在电梯里。电梯里只有他们俩。电梯门关上以后 就开始运行,运行的时候就出了故障,然后,电梯就载着他们一下堕到了最底层 --不是一楼,是比地下车库还要底下的地段,大约算是电梯运行轨道的地基。 电梯里的灯依然还亮着,能够让郑小云在惊恐的时候,认真端详王翰生的脸。   彼此对视。   王翰生先开口说话:”别着急,会有人帮我们的。“   郑小云惊异地听到他在香港的电梯里竟说了一口正腔圆的普通话,一下子亲 切得不得了。   郑小云问:”您是北京人?“   王翰生说是,又问她,是不是也是?   郑小云说是。   一下子他乡遇老乡,距离近了很多。几乎没去想这个相遇是在象埋葬人的坟 墓般的地底下的电梯里。   接着,电梯一点点往上走,走了很短的时间,门被打开了。前后大约经历了 五分钟,郑小云看到自己又回到了正常的空气里。   一同从电梯里走出来,王翰生问郑小云:”有没有空一起吃顿晚饭压压惊? “   郑小云说,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就请我吃饭?   王翰生说,那我们吃饭的时候,我问你。   王翰生的邀请是不容置疑的。一如后来对郑小云的追求是不容置疑的一样。   王翰生说了约会的时间、地点以后就走了,不给郑小云以任何商量或解释的 机会。其实,郑小云要是不想去,是可以不去赴这个约的,双方连姓名都不知道, 这算是什么约会?   但是郑小云还是去了。因为她不讨厌他。因为他和她同是北京人。   那时候,郑小云刚刚从巴黎学成来到香港,到处只闻”鸟语“不见花香,所 以,突然遇了这个北京男人,是很亲切的。   两个人都准时赴了约。王翰生见到郑小云时就很绅士地笑了,郑小云问,是 不是笑我很傻或是笑我贪吃这顿晚饭?   王翰生说,是很欣赏你。   郑小云觉得话里有些不恭敬,就说,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王翰生说,你就专门为了来说这一句话的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郑小云说,我不是专门来告诉你我的名字的。   王翰生说,我是专门来听你告诉我你的名字的。   就这样,两人说着话,然后吃着饭,然后通报了姓名--他们是在准备告辞 时才通报姓名的,在此之前,王翰生已经对郑小云说了--我很喜欢你。王翰生 告诉郑小云,你从欧洲回国,最好是回北京工作;王翰生又告诉郑小云,如果你 回北京,我会很认真地帮助你、追求你。   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人就都当了真。   这世间的爱情,只要有一方不当真,最后就是悲剧、或者闹剧、或者丑剧。 两人都当真的时候,就是儿戏也会演成真的了。   王翰生离开香港回北京后,他们经常通话。电话里频频交往,互相之间,了 解得更多,牵扯得更多--最后,思念也就自然越来越多。   王翰生跟郑小云说,你快来北京吧,我太想你了。   于是,郑小云就接受了一家德国公司的聘请,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北京。   于是,他们俩就彻底地拴到了一起。   郑小云在北京的工作,换了几家公司,但是,自己的爱人,她从来不换。   郑小云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像她这样在电梯里捡到一个男朋友的故事,很多 的版本都应该是出荒诞剧,唯独自己,正常地遇到一个正经的人有着正式的爱情, 挺不容易的。   看周围朋友的婚姻,分分合合,郑小云常常感叹,五年了,足够走完”恋爱 --结婚--生子--离婚“这一全过程了,而我们俩,却还是真真实实地爱着, 是不是说,爱得久婚姻才会久--而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了那么久的恋爱、 那么久的婚姻,是不是就没有多余的生命用来彼此伤害、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离 婚了呢?   要真是这样,爱情真累。   --郑小云就这么想着,边想边环视着和域大厦,像环视着一座功不可没的 勋碑。   郑小云给王翰生拨了电话,说,我在和域大厦里呢。   王翰生问:看到什么了?   郑小云说:看到了别人不曾看到的爱情。   王翰生说,那就把它们装起来,带回来,藏起来。   郑小云说,我想明天回北京。   王翰生说,那就回来吧。   郑小云问,想我吗?   王翰生笑了,说:能不想吗?   挂断了电话,王翰生和郑小云同时都想到了一个人--冯志,但是,他们都 没有深想下去。      他们只想他们把握得住的事情。   十二   在他体内,她见到了他的良心;她很疑惑地问:”你怎么像椰子一样?“   良心并不服气,说:”小姐,不可否认我长得很丑,可是我很温柔,而且永 远不会说谎。“   她听见自己在盘问他的良心:”那你老实告诉我,他跟他娘子是不是很恩爱? “   郑小云回到酒店里,她一眼就看到床头电话机旁的一摞留言纸。她闭着眼睛 都能想到是谁留下的。她还是走过去,拿起来,浏览了一遍。这种很机械地只需 要你填个空的饭店留言卡上,清一色的写着同样的内容:Mr。陈,请你回电话。   郑小云心里说,Mr。陈,我不回电话。   她把这打纸对半撕了,然后顺手扔进垃圾桶里。纸片儿有些倔强地摆了摆, 老老实实地躺了下去。   郑小云打开电视看CNN新闻。没看到什么特别的新闻,她就转过去看卫视电 影台了。电视里放的是一部美国片,好象讲的是海明威年青时的爱情,这是郑小 云一年前就看过的了,不过那时纯英语对白,现在看时,还加注了中文字幕。   郑小云决定看海明威。二战中充当志愿兵的海明威为了救同伴而受伤,住进 了一家战地医院。他爱上了医院里的护士。因为战事连连,海明威要随军走了, 护士还要留在医院里。海明威和他心爱的女人分别前在一家妓院的空房子里交换 了爱情和身体。后来,海明威成了战地英雄被授予勋章,此时,护士女孩子却出 现在威尼斯一个有钱的医生的家宴上,她在考虑接受这位医生的求婚。女孩子终 于没有嫁给医生,她回过头来找海明威--找那个把自己关在森林中小屋子里摆 弄木工活计、摆弄文字的海明威,海明威老了,大约是等得老了。他和她都等对 方说一些什么,挽留些什么;但他们都没有等到。女人走了,消失在森林里,海 明威依旧住在森林里。他和她从此再没有见过面。当他成为文学巨匠的时候,她 没去找他;当他一次再次离婚的时候,她也不曾找他;当他饮弹倒在一切荣光与 绝望的时候,她依然不去打扰他。她捍卫着这个故事,直到她也老得快要离开世 界了--大约她是会去找他了,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了。   郑小云看到这个故事,看到片尾像打印讣告一样流海明威的生平大事记时, 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是一个爱在别人故事里留自己泪的女人,为一切不知所终的 悲凉。眼泪是一种昂贵的寻找,帮她证明这世上还有动人心魄的情与事。   当初,看梁家辉主演的电影《情人》时,郑小云也是这么流着泪的,没有哭 声,只是流泪。她记得男女主人公隔着车玻璃的吻别,记得男女主人公信誓旦旦 的誓言,他说,”我爱你到死“--这句话是郑小云这么翻译的,原文是I love you to death,大约翻译家会译成”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郑小云觉得,最 美的爱情里不该有虚饰,直来直去的就是爱你到死--带到棺材里,那才是坦诚。   也许是因为她做了人的许多年的情人,她对于情人之间的情话与情事,特别 动情。   夫妻有那张纸来牵扯着,情人之间只有情。   因为郑小云把她的未来和她的梦都塞在了一个”情“字里,所以她觉得,情, 是天底下最重的东西。   还是不要等到快要老死时再去缅怀吧--   我和王翰生要是一直厮守下去,就是那种很琐事的纠缠,大约不可能成为一 个荡气回肠的爱情回忆录的题材,但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我们的故事比海明 威、比玛格丽特。杜拉斯当然要逊色,但比起那么多老百姓的那么多年平淡婚姻, 还是多许多迭宕、多许多壮阔的吧。   这个世道,一个未婚女子给一个已婚男人做情人,大概是波澜不惊的事情; 但是,若是两人做了一辈子呢,那也算骇世惊俗了吧?   后人会评说,这女人,痴了一辈子;这男人,贪了一辈子。   爱情,换不来果敢换来犹豫,也算退而就其次吧,总比较换来的是放弃-- 来得要尽如人意一点点吧。   这么想着,郑小云给王翰生挂了一个电话。王翰生说他正在开会。郑小云说, 没别的事情,只是习惯地拨了你的电话号码;拿起电话就会拨你的那一大串号码。 王翰生说,我也一样。   郑小云挂了电话。听到了王翰生的声音,心里很知足了。她必须明天回北京 了,她已经习惯了和这个男人在同一个城市里生活--那种近,是仿佛扯大了嗓 子喊一声、对方就能听得见的近,是放下了电话、就能面对面说起话来的那种近, 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两根蚂蚱之间的距离的--那么近。这几天,她和他,隔了 三千多公里,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乎这种量化了的距离,而她,是在乎的。因为, 就算再长的思念如果被几千公里来分割,也只剩下一小截、一小撮了,她担心他 会渐渐地看轻它们。   看轻一件东西很容易。   郑小云瞥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碎纸片--这就是被看轻的东西。      郑小云从饭店的餐厅要了份Room Service的意大利面条,她懒得专门下楼 去吃晚餐了。一个人的晚餐,不值得郑重其事地坐到餐厅里。何况,还要让许多 不相干的人检阅自己的吃相。   郑小云并不太饿,于是她像数数一样,一根一根地吃着这盘面条--这是郑 小云排遣寂寞的招术--把可以浪费的时间找个方式浪费掉。英语里对于这种状 态有个很贴切的描述叫做”kill time“,杀死时间。好象时光是仇人一样。就 像旧时那些忍不住会春心萌动的小寡妇们,宁可夜深人静时洒一地的银钱然后趴 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地找,她们靠这个来打发长夜难熬--   几百年后的郑小云,依然如斯。   中国道德下的中国男人,视这样的女人,为好女人。他们也教会了身边的女 人,该这样看待、该这样去做--一名好女人。   所以,寂寞的郑小云,一边数着粗壮的意大利面条,一边做着好女人;一边 盘算算明天就要回到爱人身边的欢愉,一边继续一味而又无味地数着面条。   世人尽可以指责郑小云这样的”第三者“有悖道德纲常,但是倘若专论她的 专一与忠诚,又和世人所赞赏的贞节女子有什么分别呢?   不过是,旧时如郑小云一般的女人,多被人当妾给纳了去;好在今天没有妾 侍了,郑小云可以以为自己是前卫的。其实,今天的郑小云,和古时的妾,有什 么太大的分别?   大约还区别在,郑小云是可以自食其力的。   因为自食其力,郑小云觉得这样的生活是一种选择、而不是一种被迫。   人们喜欢把女人生活的不明智与”火“联系到一起,比如说是”往火坑里跳 “、”引火自焚“等等,而郑小云却偏爱传说中与火相关的两种动物,一个是凤 凰,一个是飞蛾;一个投入火中求得涅磐再生,一个扑向火堆求扑火胜利--郑 小云觉得她选择的就是凤凰和飞蛾的生活,纵使有可能真的毁了自己,那也是壮 烈的。   所以,她可以盛满了一个女孩子的全部虚荣、全部骄傲而把自己锁在这家豪 阔的酒店的房间里,看电视里的爱情故事,想远方的爱人。   她觉得她该为这个爱情生个孩子了。   如果孩子长大后问她,你为什么不结婚就生了我?   她想她一定会告诉他:这世上,有很多的需要,跟婚姻比起来,要更重要一 些。   记得曾经有个活得很精致的女人亲手为她所爱的男人缝了一件浴袍,在浴袍 衣带的里面,那女人绣了”我爱你“三个字。那女人原是想,等到浴袍穿烂了的 那一天,这男人就可以读到一份惊喜了;谁料到,感情比浴袍烂得更快。   郑小云想,不去做这些花哨的爱情游戏了,有这份心情,就去养一个孩子好 了。   这么想着,电话又响了,是房间的电话,肯定是陈可打来的。   郑小云没去接。   马上,手机又跟着响了起来。郑小云一接电话就听见王翰生问:你在哪儿? 你怎么没在酒店里呆着?天都黑了,还在外面逛什么?   郑小云分辩说,我在房间里呢。   王翰生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接房间里的电话?   郑小云说,你不是一向是打我手机的吗?   王翰生说,你不许骗我。   郑小云说,我当然没有骗你。   王翰生问,你确定了明天回来吗?   郑小云说是。   王翰生说,明天坐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北京,我想越早越好--见到你,一分 钟也不要耽误。   郑小云问,你去机场接我吗?   王翰生说,我在家里迎接你。      --在电话里彼此飞吻之后,郑小云挂掉了电话。刚挂断手机,客房电话又 响了起来,郑小云有些犹豫:接是不接?   万一是陈可的电话呢?   万一是王翰生的电话呢?   算了,还是接吧。   拿起听筒的瞬间,郑小云屏住了气,想先听到对方的声音。大约半秒钟的僵 持,郑小云很办公语言地说了句”你好“,马上,她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是陈可 的声音。   郑小云当机立断,接着”你好“这两个字的职业口吻,继续说:”我是总机, 客房电话无人接听,对不起。“郑小云说完后,赶快挂掉了电话--她坚信,这 样的拒绝,是没有任何破绽的。尤其置身于这样一家星级酒店里,更有理由让对 方相信,这是总机话务员的接听--而不是房客的声音。   郑小云总有这样灵机一动的小聪明。以前,她和王翰生亲亲热热的时候,有 人拨叫王翰生的手机电话,电话铃响了,接也不是,挂掉也不是,于是郑小云干 脆帮王翰生接听了对话--郑小云依旧是用那种很职业的、近乎是播音语速的口 吻说:”你所呼叫的用户,没有开机;请您稍候再拨。“说完话后,干干脆脆地 关掉了手机,就连王翰生在一旁,也看得目瞪口呆。   天底下,女人各有各的小聪明。当她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可以找到一千 个机会和这个男人撞上那种精心安排的巧妙的不期而遇,同时还能再找到一千种 方式让男人看到她的所谓不经意的暗示;而当她不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则可 以找到一万种理由推诿或是设计一万个圈套让这个男人成为受他戏弄的瓮中之鳖; 偶尔发善心了,便帮这个男人找个梯子,让他怎么爬上云里雾里的再怎么顺梯子 爬下来。   郑小云便是给陈可找了个最有面子的梯子。   其实,聪明的男人,不要怕累,走哪儿去都该扛个梯子,见得势时往上爬, 见失利时赶紧溜--这才是所谓自己给自己找台阶。   郑小云很得意于自己的”睿智“。   她觉得陈可还是不够聪明,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怎么就不明白呢,分手了就 是分手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破镜重圆的爱情?   心存侥幸的男人,还是那类不够成熟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拒绝了,是值得的。      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房间电话又响了,郑小云下狠心决定不去接了,管它 是谁的都不接。郑小云喜欢把这种电话游戏称为是”电里有话“,是谁的话嵌在 电里头,她都不听了。   电话铃很倔固执地叫着,连同厕所里连接的那个分机,都一起吱吱呀呀地号 叫着,吵得郑小云心烦。她索性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得很大,让Channel V的歌声 与电话铃声去斗争吧--我作裁判好了。   电话哑了。电视还是很较劲的那种大嗓门。郑小云用遥控器缩小了声音的分 贝数,在那些不知所云的图像中,郑小云慢慢地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屋子里没有来得及熄掉的灯光,还有电视里不知疲倦的歌唱, 都打扰不了她的睡着。郑小云没做什么好梦,梦见她回到北京,在自己的家里面, 王翰生没有等她,等她的是一屋子的狠籍--电视机被人泡到了浴缸里,真皮沙 发被人拦腰剐了皮,裂开的皮像豁开的嘴。雪白的墙上涂满了字和画,用的颜料 是她的胭脂和口红……屋里的电话铃声不停地响,郑小云抖抖索索地拿起了听筒, 听到里面传来了鬼一样的声音……   郑小云被吓得一身冷汗,但终于还没有被吓醒。这个梦做完之后又接着做了 一个截然不同的梦,梦里还是有一些关于电话的故事。   郑小云算是被这前后的一堆梦里梦外的电话给整惨了。      陈可也没比郑小云好过多少。他不停地打电话追着找郑小云,越是找不着, 越是想要找。他不信这个小妮子怎么就会突然间像从地球中消失了,一如一天前 她仿佛突然从外星球上回来一样。陈可更不愿相信的是有关郑小云是在躲着他的 猜测。郑小云没有理由躲避他,风华正茂的单身女人,风流倜傥的单身男人,这 是最通常的爱情故事版本,平俗得无论在何时、何地上演都不会有人来抢着争版 权的--怎么可能不如此这般地进行下去?!   陈可接到了老板十万火急的”鸡毛信“,催他回北京去完成一个新的项目, 他原本是想和郑小云在深圳或者在香港有一个浪漫的夜晚后心满意足地返京的, 哪知道自己近乎于通缉般地搜寻郑小云,竟也谋不到她的重逢一面。   陈可很不心甘地去了一家叫China City的夜总会。里面有媚态万千的俄罗 斯女郎在搔首弄姿地跳”舞“。在这里买杯啤酒就可以看她们”舞“下去。似乎 边舞还边脱着衣服。陈可漫不经心地喝着啤酒、看着台上的舞娘卸衣装,他是一 个安静的看官,没有任何吹呀、捧呀、喊呀或闹呀的助兴来衬托这场peap show 的舞姿。喝完了一杯啤酒,去上了趟厕所。陈可感觉并没有把对郑小云的牵扯变 成一泡尿给拉出去,于是他决定离开这个夜总会。这个名为”中国城“的地方没 有他想见到的中国姑娘。结完帐,陈可发现台上的五位舞娘已经只剩得一位了, 而这一位又只剩得一条像绒一样的裤衩陪着光溜溜的身体了,陈可觉得大家伙儿 都挺孤单的,连裤衩都孤单。   看一场脱衣舞表演只花了陈可30港元,还享受了一杯啤酒。陈可真的感受到 香港的经济萧条了。人们说,妓女的市价最能体现经济的波动情况,陈可在这样 孤单的夜里算是领教了这句话的深刻。   有些微微的醉意泛上来,陈可忽然想,是不是找个妓女来玩一玩?   他没有回答自己,也没有让这个问题继续盘问自己--这也算是一个回答了。   走在大街上。   香港的夜,灯红酒绿。   陈可一边走着、一边想接下来去干嘛。想来想去,他想接下来还是往前走。   就这样,他从铜锣湾走到湾仔,从湾仔走到中环,从中环走到金钟,他没有 遇到一个长得像郑小云的女孩子。   于是,陈可觉得,香港找不到让人眼睛一亮、心也一动的女孩子。   陈可回到了旅馆里,躺在床上,感觉心里面被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塞得满满当 当的,好象梦里面都止不出要呼之欲出的感觉。   那么,自己苦苦恋了等了四、五年的那个女友呢?四、五年来那种想娶想嫁 的焦灼、认真、守望还有憧憬吗?一下子挥之即去了吗?   到底是新欢好、还是旧爱重呢?   这两个女人,到底谁是新、谁是旧的呢?   陈年的酒,也是新启的时候,才嗅着香。   十三      你的良心告诉我你最爱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人。   当我见到她在你的良心里面留下的东西之后,我觉得你经过这五百年,回来 要   找的不是我,而是她。   清早起来,陈可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便坐上地铁到深圳。依然是从罗湖出关。 走出海关,沿着路就上了香格里拉过街桥,顺着桥走就走到了香格里拉酒店的大 堂里。站在大堂里,陈可心一惊,是我的腿叫我走到这里来的吗?腿难道比心更 懂得自己的心事吗?   既然来了,就呆一会吧。   陈可走到咖啡吧,坐下来,点了杯意大利的泡沫咖啡。用咖啡作屏障,他可 以稍微放肆一点地让自己在这个酒店里,呆得久一点。   陈可关注酒店里进出的每一个人。   他想找郑小云的影子。   来来往往中,没有陈可想遭遇的人。   咖啡快要冷掉了,陈可才把它一饮而尽。喝完了咖啡,陈可也咽下了心事, 离开了香格里拉。在行李员的帮助下,陈可坐上了一辆计程车,直奔机场。   就在陈可离开后没有几分钟,郑小云拎着大包小包下了楼。他和她的时间差, 要是拍成电影真的就可以演成那种擦肩而过的遗憾,如同黎明和吴倩莲在《半生 缘》中演的那样,如同黎明和张曼玉在《甜蜜蜜》中演的那样。   生活是有很多巧合的,但是没有那么多戏剧化的东西。得失之间,也许只有 很小的距离,但总是有些距离的。--我们并不会因为这些真真实实的距离,就 说遗憾不是遗憾,或是美丽的东西不美丽。   这样的错过,还是算失之交臂,擦肩而过。   何况,错过的东西往往还有重逢的权利。      陈可和郑小云在机场候机厅里再见了。那时,郑小云很认真地读新买的一期 1999年元月份的《读者》杂志,有男人问她:”小姐,我可不可以坐在你旁边? “   郑小云先是瞥了一眼旁边的空座,紧接着回答说:”当然可以。“   说完后,她抬起头继续说:”不过,这椅子是坏的……“   对方笑了。   郑小云看到,这个笑脸很熟悉。是她想躲却没有躲掉的熟悉。   --面前的男人是陈可。   郑小云的第一个反应是害怕陈可问自己为什么会昨天失约,找什么借口都不 合适,因为陈可后来让客房服务员留了那么多的messeges,可以有足够多的机会 让郑小云来解释的。   郑小云自己先找了个话题,问陈可:”你去哪儿?回北京吗?这么快?“   陈可说是。   郑小云说我也是。   陈可问,你准备回北京过新年吗?   郑小云说是。   郑小云补充说:”老在外面玩,都快要玩疯了、玩成一个野孩子了。那哪儿 成呢?“   陈可说:”这年头,大家都是表扬与自我表扬,没见到像你这样来批评自己 的,还特别深刻呢。“   郑小云说,人在批评中不断上进提高嘛。   来言去语,郑小云感觉到,陈可也不会主动追问失约那茬子事儿了。这事, 就像一桩被密封了的卷宗,谁也不去碰它了。   郑小云想,原以为我们是隔了快十年才见一面呢,下一次再见会再隔个十年 八年的,没想到竟然只隔了一天,看来所谓缘份的东西,不过是上帝的摆布棋局 而已。   谁曾想到,要不是王翰生的缘故,他们俩,是不会今天坐到机场里、要赶同 一班早返京的航班呢。   飞机上,陈可和郑小云坐在了一起。   纵使有再多的思念,面对着倾诉的对象,也要像排队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来 讲。   陈可觉得自己真的不年轻了,郑小云也不年轻了,人生没有再一个十年来玩 分手重逢的游戏了,该捅破的纸就马上去捅比较好;有些事,不是总有得来全不 费功夫的巧合的。   飞机平稳飞行时,陈可问郑小云:”有人接你吗?在机场?“   郑小云摇头。反问:”有人接你吗?“   陈可想到以往的迎来送往,总有那个女友在等候,掠过一丝平行于温暖的惆 怅。但这种神情郑小云是察觉不到的,因为陈可都没有真正触摸到它。   陈可说:”我也没人接。“   陈可问:”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郑小云说:”当然有。“   陈可问:”那他为什么不去接你?“   郑小云说:”他是一个男人呵,不是佣人。“   陈可说:”你可真是袒护他。“   郑小云说:”是他一直很袒护我,很保护我,你是知道的,我是一个不太好 相处的人,陪着我的男人,是那种可以被穿成防弹背心来护胸的人。“   陈可问:”你很爱他吗?“   郑小云说:”当然。一个女人跟着一个男人过,总是爱他的些什么的,有的 人爱名,有的人爱利,我是爱'人',爱那个真真实实的男人。“   陈可问:”我可以认识他吗?“   郑小云望了一眼陈可,觉得这种记者采访式的交谈正好帮助郑小云坦坦荡荡 地拒绝陈可的爱情攻势,但是,进行到这里,有点棘手。   答疑是需要技巧的。   郑小云说:”找机会吧。“   陈可追问:”他是干什么的了?“   郑小云想了想,边笑边说:”一个无业游民。“王翰生确实是个无业游民, 他开自己的公司,没有了公职,当然是没有了正式的职业;他整天在空中飞来飞 去的跑生意,像游神一样,当然是”游民“;不过是比较高级的无业游民、衣食 丰足的无业游民罢了。   陈可半真半假地问:”你会去喜欢一个无业游民吗?“   郑小云说:”有什么不可以的?“   陈可再问:”你们怎么不结婚呢?你也不小了,该结婚了。“   郑小云说:”我还没爱他爱到头脑发昏的地步,哪天真的昏了,就婚吧。 “   ”你们谈了几年?“   ”我得好好想想,好象很久了,久得都记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的…… “   像郑小云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细节,对于一个真 心想追求你的男人,这样无所顾忌地陈列出另外一个爱情故事来,是很残忍的。   但是,郑小云那见不得光的爱情,太需要拿出来晾一晾了。好不容易找见了 一个机会,还不抓紧时间上下左右前后都摆弄一下?看一看漂亮的光彩怎样在心 事上画成好看的图画?   陈可说:”我一直觉得,你是那种很可爱、但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女孩,你 懂得怎么去好好爱一个人吗?“   郑小云有点不服气地说:”有些事,是到了那个份上,就可以无师自通的。 “   郑小云看着这个话题好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深说的了,就索性挑起另一个 话头。她问陈可:”你有女朋友吗?“   陈可可没有郑小云那么利落,吞吞吐吐地说:”怎么说呢,原先是有一个 的……“   ”吹了?“   ”也谈不上吹不吹,反正后来没劲了。短路。不通电。“其实,陈可自己 也说不清自己说的这个”女友“指的是谁,是过去的褚红、还是现在这个将断未 断的这个?   郑小云问:”你就一个人了?“   陈可说:”从来都是一个人呵。“   郑小云又问:”后来没再谈一下?“   陈可说:”工作也忙,没那么多心思去女人堆里找。“   郑小云漫应着:”也是,男人们吧,总是先有一点本钱了、才好再谈别的什 么,你看那些四、五十岁功成名就的老男人,要找个年轻女朋友,轻轻松松的; 你也不用太着急,象你这样的条件,有的是机会。“   找不到恰当的应对时,不如选择谎言。陈可便不置可否地说:”我是那种总 想等死耗子来撞到跟前的瞎猫。“   郑小云纠正说:”那叫守株待兔。“   ”反正,在谈恋爱方面我不积极。“   郑小云说: ”你自己要不积极,可没人能帮得上你。“   陈可说:”也许我会做一辈子老光棍了。“   郑小云说:”我不相信。我还希望吃到你的喜糖、喝你的喜酒呢。我是一个 贪吃的人,巴望着、计算着身边的每一位朋友的婚宴--他们过上好日子,我就 遇上好吃的……“   一问一答,郑小云很轻而易举地把她和陈可的距离拉得不远不近,没有一点” 老情人“的氛围,只是一对好朋友,说些并不比谈论天气来得更实在的话语。   飞机继续飞行。从深圳飞到北京,两个半小时的航程,可以演一部上、下集 的电影出来。陈可和郑小云继续聊天。   自己给自己打足了气,在一段短暂的缄默之后,陈可壮着胆子说:”郑小云, 你有没有想过嫁给我?我会对你非常好的。“   郑小云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已经有了结婚对象了。“   陈可问:”你们不是还没有结婚吗?“   郑小云很坚定地说:”我一直认为,我和他,结婚是迟早的事;我们生活在 一起,却是永远的事。“   陈可哑然。   接下来,陈可连找别的话题的兴趣也没有了。   彼此无言。   不是相看两无言的那种含情脉脉的无言,是无话可说、无言以对的很尴尬的 无言。   如果不是都被安全带绑在飞机座椅上,一定会有一个人提出告辞的。   空姐送来了饮料。陈可和郑小云,便找到了无言之外可以做的件事--喝饮 料。   他俩都是有些难过的。一个为了被人拒绝而难过。一个为了拒绝了人而难过。 后者的难过,或许更甚。郑小云想到的是,又一个愿意娶我、我也可以嫁的男人 被拒绝掉了,真的是所有的门,都被我自己,一扇一扇地,堵死掉。但是,最后 的那一扇门,留给王翰生的门,他会真的走进来、然后伴我永世夫妻、登堂入世 吗?如果这也终将变为一道死门,那我绕望四壁,哪里是出路?哪里是活路?   郑小云同时想到的是,如果陈可知道我是他老板的”小蜜“,他会怎样看我? 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小人?会 不会觉得我是一个一文不值的贱人?   郑小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在这许多年里对社会舆论对第三者的谴 责置若罔闻,为什么可以在许多个人的追问下肆意编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爱情神话, 为什么面对这个童年的”六个六哥哥“时,竟然会在乎他的是非观、在乎他的接 受力呢?   或许,这许多年来,心底里,自己对自己的取舍是不甘而又不齿的。只是, 惧于面对。   这样想来,郑小云对自己,真是有些无奈。   凝视舷窗外的蓝天白云,想着马上又要回到王翰生的身边--离了他的日子, 想着永远再不要分离;真的回到他身边了,还要面对另一种形式的分离。   与人分享一件东西时,就要有舍得下的决心和毅力。   郑小云回过来望了一眼陈可,从他佯装闭目养神的样子,她知道他已经落荒 而逃了。心底里有个很细很细的声音在说:”这个懦弱的男人,连拼死一搏的勇 气都没有。我还敢和别的女人去抢人家的老公呢,你怎么连和另一个男人较一回 劲的气魄也没有?“   男人往往可以在血腥中拼杀,在与人抢女人的事上,倒不一定敢冲敢闯了。 前辈们与人决斗争女人,到头来也未见得留下来的故事中、红血换红颜有多么值 得,所以后世的男人们,也就不那么把义气用在女人身上了。   甚至宁可等着被女人来抢自己。   也懒得去做决斗的英雄。      下了飞机。   出了机场。   郑小云和陈可没有同坐一辆出租车。他们甚至没有问一下对方去向,看是不 是同路。   同路,无非是省下两个”的士“钱,他们俩,都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个上。   回到北京,就是回到自己的生活空间了。爱恨喜悲,都散布在这个城市里。 又要满头去撞它们。很累。   现代人选择外出旅游,不一定是为了探幽揽胜;很多时候是为了换一口空气, 真的是换换空气。生活得久了的城市,空气里都弥漫着自己的故事,气氛太重, 压人。   放松回来重新接受压迫,就是所谓--面对生活。   十四   当一个反常的结果出现时,便意味着背后肯定有一个反常的原因。   郑小云推门进屋时,王翰生正在屋里抽烟。郑小云把行李堆放好,进了趟洗 手间出来后,王翰生已经很主动地钻进了被窝里。   王翰生问她,累不累?   郑小云说还好。   王翰生又问,想不想我?   郑小云说当然想。   王翰生说那还不赶紧到我身边来?   郑小云于是就很听话地走到床边。   于是男欢女爱。   大概天底下的夫妻或是相当于夫妻的男女都是这么来安排重逢时光的。一切 想念,都在行为里。      郑小云偎在王翰生怀里问:”那件事,怎么样了?“   他们俩有足够的默契来领会--那件事,就是冯志病危的事。   王翰生说,你不要管了。   郑小云坚持说,我不是想管,只是想知道。我有权利知道。   王翰生说,你只需要知道,我是爱你的。   郑小云说:那我可不可以知道,你是怎么来爱我的?   王翰生有点不太高兴了,说:怎么走了一趟香港,变了?   郑小云说,我只想知道事实,这和去不去香港没关系。你可不可以让我多知 道一些事,好让我知道,你是在一点一滴的事情上,都是爱我的?!我比较傻, 只想等着听你来告诉我。   王翰生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冯志住院的前前后后。   郑小云问,她怀的那孩子,是你的吗?   王翰生说,怎么可能是?   郑小云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再问你了。   王翰生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小云说,我知道了我不该知道的事,看来你是对的,你坚持不让我知道的, 总是有你的道理的。   王翰生问,到底什么意思?说明白了,好不好?   郑小云顿了顿,泪流了下来,同时说,翰生,我难过。   王翰生起来穿衣服。他说公司有个很重要的会要开,他必须赶过去。   郑小云弄不懂王翰生真的是回去公司,还是去医院。她懒得去想了,这么多 年了,她不和自己斗智斗勇。   王翰生整好了衣装准备出门前,对郑小云说:乖乖的,先睡一觉,等我电话。   郑小云点头。      送走王翰生,郑小云还是有些不甘心,想弄清楚王翰生从这个屋子出去后真 的去哪儿了,正好地上有一个硬币,郑小云想,看看这个硬币的制造年份吧,如 果尾数是单数,就说明王翰生说的是真话;如果是偶数,就说明他说了假话。想 完规则,郑小云弯下身捡起这个钢蹦,一看,1995年产的,郑小云说,就权当这 是个真的吧。   郑小云并不特别,她是生性好赌的女人部落中很普通的一员。女人总是自诩 自己赌不起,所以不去赌钱,但是那些看不见输赢的赌局里,押宝的常常是青春、 是未来、是自由--一个钢蹦就定了一种人生,甚或说,要做个决定、要决回输 赢,连个钢蹦也不需要。而且个个都有我情、我愿、我认账的大气魄。   郑小云把硬币又扔回到地上,慵懒地缩进被窝里--真好,躺在自己的家里。   十五   如果我爱你,我永远都不走。      王翰生没骗郑小云,他真是赶回公司开会,等他开会的人是刚从香港提前结 束度假回来的陈可,他们要商量与美国AEA公司的合作项目。   和郑小云一样躺在床上的是冯志。刚做完手术一天的冯志,还是觉得元气大 伤,多一句话都不想说。早上医生查房时给冯志伤口换药,冯志第一次清醒面对 那样的刀口--因为还略有炎症,刀口两边的肌肉是红肿的,越来越深的红色集 聚在刀口缝上,同时左右错落的、针脚粗大的、缝刀口的黑线,把皮肤画得像个 怪兽的龇牙裂嘴。大夫在剪断紧紧绑在腹部的宽大纱布后,冯志就觉得很冷,好 象一股一股寒气径直从针眼和刀口处进进出出,伤口像港口。医生用一块巨大的 像卫生巾那么大的创口贴贴在了刀口上,然后重又一圈一圈地在冯志的腹部紧紧 扎扎地裹了宽纱布。这样做是为了绷紧皮肤,帮助伤口弥合。大夫使的劲很大, 冯志的肚子被勒得生疼。保姆小赵一直站在旁边看医生操作,神情很紧张,尤其 是当她看到伤口底下的会阴部被剃光了体毛后泛青的那一片皮肤时,觉得特别恐 怖。见到伤口她还没觉得什么,看到那一片本该郁郁葱葱的地带忽然什么都没有 了的时候,她恶心得想吐。女人是需要些什么来遮羞的,没有了屏障的隐私,只 剩下可怕。   邻床的小金问:”你感觉好一些吗?“   冯志点点头。   小金问,我给你冲杯红糖水喝吧?   --在妇产科病房里,最普及的饮料便是红糖水,据说这是补血的。   冯志摇摇头。   小金问: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冯志终于开口说话了,说:”你别忙了,也多躺着歇会儿吧,你还在'坐月 子'呢,也是需要人照应的……“   冯志想让自己睡觉,但是强制了半天,还是睡不着。她看见小金一直盯着自 己看,便问她:”你出院以后准备去哪儿?“   小金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别再干傻事了,啊?“   ”我知道。“   冯志说:”要是找不着新的工作了,我可以帮你。“冯志的想法是,王翰生 家大业大的,养了那么多员工,多养这么个小丫头实在是小事一桩。她实在不愿 意看到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受了这么大的挫折后、在生活的压力下、把自己扔 到最脏的垃圾堆里去了。   ”你能帮我找工作吗?“小金很惊喜地问。   冯志点点头。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呵,也没文凭。“小金怯怯地说。   ”没关系,我想我能帮得上你的。“   小金问:”那你可不可以写个电话号码给我?“   冯志说,别着急,你出院的时候我再写也来得及呵。   小金说,我明天就准备出院了。   冯志诧异极了,问她,怎么这么快?你应该还休养几天的。而且,你出去以 后,去哪儿呢?冯志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的是,现在是大冬天呵,你就是出门流 浪去,也不合适呀,多寒天冷冻的呵。   小金叹了口气,没说话。接着自己去喝那又稠又粘的膏状糖浆了。那糖浆不 甜,有一股很重很涩的中药味道,名叫”产泰“,是产妇们生完孩子或做完计划 生育手术以后喝的。每次要喝很多,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里像是在流淌着沥青。 小金捏着鼻子喝着药,喝完一口后叹口气,再喝第二口,到她喝完第三口时,她 坚决不喝了,把盛糖浆的专用塑料量杯扔进垃圾篓,好象在给别人说话的样子说 给自己听:”我再不喝它了。“   冯志看着小金,挺心疼这小女孩子的。她劝小金说,别这样,药还是要喝的。   小金很孩子气地争辩了一句说:”我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但我还是 愿意喝不苦的药。“   冯志冲小金笑了笑,她不好去接话茬。注意力从小金身上回到自己身上。注 意力的转移,带来的结果就是浑身的不自在。伤口隐隐地痛,没有伤的腿、脚、 头,也别扭。她让保姆小赵去床的另一头摇一摇”把手“,那”把手“是来控制 床的倾斜角度的,能帮助平躺着的病人随床的改动而调换成坐起或半倚的姿势来。 小赵把床摇起了一个角度来,冯志顿时觉得重心全都压到了腹部的伤口上,硬生 生的疼。她让小赵赶快把床还原成平铺的原状;让身体躺成”一“字的时候,冯 志长舒了一口气。   养病是最百无聊赖的。   于是,冯志又去关心小金了。小金对于她来说,是很多的谜。   但是小金侧过身子睡了。即便没有睡着,那背影也表达了一个宁愿孤单的选 择。像小金这样不擅言谈的女孩子,如果与人交谈,多半就是引了话题谈自己- -她没有言语的攻击性--不太可能把话锋对准别人,尽管她对别人的生活也有 非常多的好奇。如果只是谈自己,谈来谈去都是一些羞于启齿的经历,还不如不 谈呢。   冯志看到小金的床头柜上放了本杂志,她让小赵把杂志拿过来。拿到手里的 那是本过期的《知音》。   冯志翻《知音》。杂志里的文章尽是些猎奇的传奇的故事,好象每个故事里 面都有女人怀了孕,要么是幸福家庭里正常的怀孕生子,要么是不幸的不孕家庭 如何在他人的帮助下喜得后嗣,要么就是形形色色的婚外恋导致的私生子--冯 志觉得,一本杂志的所有内容都围绕着男人与女人的下半身,真是一本无聊透顶 的书。   但是,躺在医院里,人,又能做些什么呢?读《知音》,轻轻松松地,有什 么不合适的呢?   看那些故事,看着看着,冯志忽然觉得,应该有人来写写我才是呀……   冯志是看着杂志睡着的。睡着前,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是让保姆小赵回家去。   又是整整一天,王翰生没有去看她。   病房里的病友们不觉得奇怪,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没什么人来探望--那种 车水马龙的探视情形大概只是出现在有权有势的人生病的时候,小老百姓们本来 就少人疼、也少人爱的。谁又有功夫去奢望看不见、摸不着的关心和情爱?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郑小云睡醒了。准确地说她是饿醒了。一早上赶飞机, 没吃早餐;飞机上的点心又不管饱;中午到北京了就忙着张罗小别重逢的那档子 事,也没顾上午餐;之后想着心思想到了梦里头,在梦里才是惦记起了自己的饥 肠辘辘来。郑小云对自己说,不能亏待肠胃呵。   她便给王翰生挂了个电话,她想问他,是不是也饿着呢。   王翰生接到电话很客气地说了句:”你好,抱歉,我在开会。“还没等郑小 云说别的,他又说:”一会儿我给你挂过去。“说完就挂断了手机。郑小云有点 无可奈何,摸摸自己的肚子,揉它一揉后,决定去泡碗方便面。   面泡在开水里的时候,郑小云又去打开了音响。里面放的是《梁祝》,很柔 曼的小提琴曲调和一点一点漫开的方便面的香味在郑小云的屋子里相互拥抱。郑 小云重新又缩到被窝里,脑子里也是《梁祝》与方便面的拥抱。在估摸着方便面 快泡好的时候,她的身心都跑到方便面那儿去了,《梁祝》在郑小云的脑袋里便 被食欲给挤了出去。面条热滚滚地嘬到嘴里时,郑小云才重新听《梁祝》了,听 着听着她就想到了她的王翰生以及她和王翰生,会不会古有梁祝、今有郑王?世 世代代是情爱绝唱?我们的前生不是飞在梁祝的坟头的那双苦命的蝴蝶吧?嗨, 世人真残酷,梁祝死了还要让他们变成蝴蝶,永无休止地翻飞!   要是我死了,我变成什么比较好?   郑小云想了想,没想到答案,却想到王翰生曾说过的一句话,叫”来生我做 鱼,也要在水里遇见你。“郑小云望着方便面笑了,看着面汤想,做鱼也行呵。   做鱼也要做美人鱼。   再等着有个王子来迎娶。   郑小云想着又笑了。自己笑自己还像个孩子,只记得安徒生的故事。   嗨,只可惜张爱玲死了--不然,郑小云就可以由着性子来猎取张爱玲的新 书和新故事。现在,她只能把热情转向安徒生了,只有张爱玲和安徒生的故事比 较让人牵心扯肺。因为,安徒生教每个女孩子梦想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灰姑娘 做到白雪公主;而张爱玲则是教女孩子说,如果我愿,我就是天鹅;如果你爱, 你爱的就是白雪公主。--多好的两个写字的人呵,让女孩子们,总有梦可做。   如郑小云般,方便面剩下的味精汤,也可以被想象成是一池春水,春水里有 来生还要相遇相爱的两条冤家鱼。   吃完了面,郑小云想着该整一整行李了,看看去一趟香港深圳后,算算自己 的钞票被人用衣裳口红外加甜言蜜语之类的换走了多少。女人总是懂得算计的, 先算计完别人再算计自己。算来计去,就把自己从一个整天小情小调的情感小妖 算计成一位所谓”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上得棚床“的布衣老婆了,万一还没嫁 出去,就是一个布衣老太婆了,总之一副真真实实过日子的样子。郑小云不是一 个节俭的女人,她喜欢把钱花在衣装上。1998年中国的长江、嫩江、松花江遭遇 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全国上下捐款捐物的,郑小云她们公司也征集员工捐赠衣 物;郑小云很积极地抱了一个大蛇皮袋的毛衣、呢大衣什么的。负责登记的女孩 把郑小云捐的衣服一件件从蛇皮袋中取出来时,禁不出惊叹说:”都是名牌的呵! “--郑小云只能捐名牌,因为她只有名牌。正宗的或是水货的--不知道再过 几年或者十几年以后郑小云会不会节俭一些,等到花开变为花落时,郑小云大约 也是落俗的。   一边整理着新买的衣裳--把它们的商标摘下来,把它们挂进衣橱里,一边 等着王翰生的电话。方便面并不顶事,天还没全黑下来,郑小云就又饿了。饿着 的时候,就有点怨气生出来。      扛到晚上八点,王翰生终于打电话过来了,王翰生说刚刚开完会,还没来得 及吃饭呢。接着,他问她:”你吃了吗?“   郑小云娇嗔地补充着他的提问:”你问我吃了什么?你指的是早餐、中餐、 还是晚餐?“   王翰生马上意识到郑小云后面想说的话了,他帮他做了回答,说:”你是不 是都没有吃?“   郑小云说是。她略去了那碗方便面。那碗面吃得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也 算不上三餐中的哪顿正餐。   王翰生说,等我来接你,我们去哪儿吃去?   郑小云想了想,说要去吃日本料理。   于是,郑小云便心驰神往着日本料理,心驰神往着王翰生的到来。   王翰生进门来时,很亲热地拥吻了郑小云。亲着吻着,就忘了日本料理了, 两人又走到了床上。冲冲撞撞结束后,王翰生忽然想到了冯志,他想,她还在医 院里躺着呢,我这么风花雪月地,是不是不太合适?总归还是我名义上的老婆呀。   郑小云没想那么多,和王翰生结束战斗后就又嚷着肚子饿了。他们决定放弃 去吃那种慢条斯理的日本饭菜了,去吃最容易塞饱肚子的肯德基。   晚上十点钟,肯德基店里冷冷清清的,熙熙攘攘的快餐店变成了有情有调的 咖啡馆,有些小儿女情长的故事摆在店堂明晃晃的照明灯下。郑小云买了一大堆 腿呀翅呀汉堡吧就打包走了,王翰生在车里等着她。他们重又回到郑小云的屋里, 吃东西,吃得柔情蜜意的,吃着吃着就又纠缠到了一起。   王翰生对自己的强健特别自豪,他对郑小云说:”我有个部门经理去香港, 问我要不要他带什么东西回来,我说不要,中国的首都在北京,北京什么都有; 那经理就建议说,我给您带一盒’伟哥'吧,我说,我才不需要那玩意儿呢。 “   说完,王翰生无限爱抚地摩挲着郑小云的肌肤说:”你就是我的‘伟哥'。 “   郑小云轻笑,说,”以前你嫌我太瘦,后来你又嫌我胖,这会儿又来这一套 了,我该把你的话当真还是不当真呢?“   王翰生打断了郑小云的话,说:”五年前,你是’燕瘦‘;如今,你是’环 肥'。我有什么不满意的,环肥、燕瘦我都有了,我把你当三千宠爱集一身呢…… “   郑小云没有理由不陶醉。任由这男人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做了多少难过的事, 他这么讨你的好了,你便晕了,一晕就是一生。   于世人而言,王翰生是个专业的商人。   于郑小云而言,他是一个专业的情人。   这个夜晚,睡得最不踏实的是陈可。磊落的男人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男人, 但并不是说,是马上提得起、立刻放得下的。有一个过程。过程中的煎熬,此时 便由陈可在承受。   夜深人静中失眠,滋味难堪。   这个时候除了打有时差的越洋长途电话,所有的人都在睡呵--睡在自己的 或别人的床上,做自己想做或不想做的梦。   陈可没有海外的朋友来听他越洋诉苦。这份时差,于陈可的失眠来讲,也没 有任何实惠的方便。   上帝对有情人的态度常常很无情。   陈可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看世间,无数男人随波逐流,只不过场合不同罢了。名利场上随波逐流的我 并不认同风月场里随波逐流的他们,但是为什么会让我在我的累中去看他人活得 比我轻松?   陈可怀念起过去的那个女友了。其实说是”过去“,是因为陈可想让她成为 过去。他和她之间,不过只有两个星期没有见面;所以有这样的分离,源于一场 争吵--还是他想让她离婚的那件事,最后不欢而散。后来他就逼自己痛下决心 不去理她了,他的理由是--她不善待我,我总该善待自己吧?   这年头,所谓做大事的男人,包二奶,泡三陪,我想找个正经女人结婚都这 么难;这世道,是不是只有用儿戏的办法才能使自己不受儿戏?   陈可无法劝服自己。      十六   既然是这样,我在这个监狱里跟在外面有什么分别呢?   外面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大一点的监狱罢了。   12月29日,星期二。   郑小云她们公司依然放着大假。像郑小云这样习惯于因为忙忙碌碌工作外加 偷偷摸摸恋爱而格外紧紧张张的女人,给了她太长的休假,她便无所事事了。轻 松并不一定能让所有的人都玩得快乐。   早上一觉醒来,看看日历牌,看看手表,发觉闲的时间比闲钱还要多。干嘛 去呢?   思考了半天没思考出个眉目来。   想来想去又想到王翰生。   接着就想到王翰生背后的那个女人。   她还在医院里。王翰生说她刚动完手术。   郑小云忽然想去见一见这个冯志。   接着,郑小云就开动脑筋想如何找到这个女人的办法了。   一有事做,郑小云就充实起来,快快乐乐地洗漱打扮,认认真真地挑选今天 该穿什么衣服。   郑小云觉得,今天穿什么衣服,这很重要。女人就是这样,花在小节上的功 夫往往比下一个决断还要呕心沥血--所以有”妇人之见“这个词,公允地说, 这个词用于审视服装的品味这类方面,应该是个褒义词;但是当它作用于大是、 大非、大前提、大结论的时候,它绝对是会滋生出歪瓜劣枣儿一类的不良品种的。 这是真理。   郑小云最后决定穿那身显得很有学生味儿的休闲衣装。她想她有必要拉开她 和冯志的年龄差距,风华正茂,这是她金不换的本钱啦!   郑小云开始找冯志。   她知道王翰生家住在亚运村,那么,如果冯志是就近入院的呢,就该先找亚 运村附近的医院吧。郑小云拿了本北京市电话号码薄,翻到”医院“那个序列, 她就一个一个地看,看地址,看电话号码,看它们的地域方向。然后,把相关的 号码记下来,一个一个地拨打过去……   郑小云做的是重复劳动。拨一家医院的总机,转住院部,转妇产科病房,然 后找值班大夫问,有没有一个叫做”冯志“的病人,冯就是姓冯的那个冯,志就 是志向的志……一个接一个。把郑小云问得口干舌燥。   没有。   郑小云决定从另一个方面着手,找大医院,北京市最著名的大医院,挨个儿 地找--   协和,同仁,北京医院,北大医院……   终于在ZR医院找到了冯志。这时,郑小云的问话技巧也做了很大调整,她问 人家,问得很明白,也很通俗,你们有没有一个叫冯志的刚做完宫外孕手术的, 冯,就是冯巩的冯,志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志--对方一下子就明白了,找了找, 说,有这么个人。当时郑小云想,我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呢,累了两个小时了; 接着她就想,真要感谢冯巩呢,因为他姓冯,帮了很大的忙……   找着冯志了。   真的去看她吗?   见了面说什么呢?   说我是你丈夫的情人?   说我来幸灾乐祸地看你来了?   是不是要说我希望你早日康复以后管好你丈夫?   还是说我等着你健健康康的时候去签那纸离婚证书,把我的男人让给我?   --怎么说都是很滑稽的。   难得郑小云只是觉得滑稽,而不是觉得可悲或可怜。每个人的视角都是不一 样的,那些天天挤着小公共汽车上下班的人们,天天听得见自己的肋骨被挤得吱 呀乱响;让他们来帮郑小云想问题,他们会觉得郑小云所做的一切都极其无聊, 他们无法理喻--郑小云的快乐与郑小云的期待其实也是一种境界。让那些在幸 福婚姻里兀自幸福着的人们,让他们来看待郑小云,他们大概会觉得郑小云是一 个无耻的女人,他们会鄙责郑小云的选择与郑小云的状态,他们中间的女人会把 郑小云当成洪水猛兽,他们中间的男人会想着有一天也沾一回这样既省事、省钱、 又能玩些感情的腥。让那些传传统统中辛辛苦苦熬过来、扛着岁月挺过来的老人 们,让他们来评价郑小云,他们一定会长叹一口气,把人生走过的这两万多千个 日子里的憋的辛酸和恶气都吐出来,然后说,这孩子,是无药可救了--因为这 孩子身上,有贞节烈女般的执着,又有风花雪月似的风情,让风情以执着来冲撞 永远,永远,也会是不堪一击的呵。   只有让郑小云自己帮自己的时候,她会亦哭、亦笑、亦悲、亦喜,然后不哭、 不笑、静着的时候,自己对自己说一句,你怎么这么滑稽呵。--结论是,郑小 云你如果想滑稽,就做由自己的滑稽去。   人生几十年,活得还没有一颗树和一只乌龟长久,为什么要那样劳苦自己、 约束自己、自己不纵容自己一回?!   何况,郑小云要去见的,只是一个叫冯志的女人,只是想看她一眼,为什么 不可以呢?   郑小云听人总结说,每个因外遇而离婚的男人都至少有一次如下经历--那 就是,他们的前妻曾自杀未遂。郑小云想,这个叫冯志的女人,在”为人妻“变 为”为人前妻“的过程中,是不是也要如此走一遭呢?郑小云想去看一眼这个女 人,看她像不像那种为了一个名存实亡的婚姻也要死要活的人。   郑小云在临出门前给王翰生挂了一个电话,她想弄清楚他在哪儿,别弄到在 医院里撞王翰生了,那就比较尴尬了。王翰生不喜欢郑小云成为一个惹事生非的 女人,郑小云自以为在做这件事而没撞见王翰生的时候都无是无非,但是倘若被 他遇到了,那就是大是大非了。--好在王翰生是在办公室里,他说今天很忙, 一直都在公司里的。郑小云没有后顾之忧了。   万事考虑周全后,郑小云整装出发。      医院门口有一排铁皮搭的小棚子,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花店、水果店和寿衣店。 郑小云在这一排小店前停了停,她想自己是不是该买点什么。人们已经有一个思 维定式了,看病人不能空着手巴掌去看。   郑小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买一束花儿吧。买花是有很多讲究的,但是郑小 云不记得也不懂得,她让卖花的姑娘自己配搭吧。看见卖花的女孩儿很麻利地择 枝插花,很麻利地修枝整瓣,郑小云觉得,如果脱开花与枝的掺杂,就单看卖花 姑娘的手的动作,如同在看一场变化多端的手语戏剧。   郑小云禁不住问她:”你不怕手被花的刺给扎了吗?“   姑娘笑了,望郑小云一眼,说:”人怎么可以因为玫瑰有刺就不喜欢玫瑰了 呢?“   郑小云愣了一下,觉得这小姑娘的话越想起来越深刻;她又问:”你最喜欢 玫瑰吗?“   卖花姑娘说,我喜欢这里所有的花。那神情,仿佛母亲喜欢自己孕育出来的 婴儿。   卖花姑娘指着一朵红透了心的玫瑰说:”这叫红衣主教,是玫瑰花里面的极 品,您想要一枝,还是多要几枝?“   郑小云脱口而出说了句”随便“,说完后发现这种问答里不方便回答”随便 “,又说,那就要两枝吧。卖花姑娘很精细地把”红衣主教“插进花束时,郑小 云突然觉得怪怪的,玫瑰是代表爱情的,玫瑰中的极品却叫”红衣主教“,西方 历史中所有棒打鸳鸯的恶事都有红衣主教的威仪在里面,取名字的人怎么这么不 通事理、不问典故呢?还有了,去看望情敌还送玫瑰,这岂不是太莫名其妙了吗? 这么想着,郑小云说:”我不要玫瑰,一枝也不要!“   卖花姑娘摇了摇快成形的花束说:”没有玫瑰,花不好看。“   郑小云说无所谓。   就这样,郑小云捧了把没有红色的鲜花走进医院,低头望花,是觉得缺了一 把颜色撒在其中。   走进妇产科病房,郑小云首先去查病员登记卡。在护士工作室门口,很整齐 地放着一个小木台,规规矩矩地编了号的,就是各个住院病员的简单资料,姓名、 年龄、住院病由、入住时间……郑小云找到了冯志的名字,找到了她的病房号和 病床号--但这时,拿着鲜花的郑小云犯傻了,真是拿着鲜花看望情敌去吗?   郑小云总在关键时刻泛起一些小聪明。她呆了一小会儿,马上计从心来。她 搜索了一下病员卡,仔细查看着冯志周围的病员资料,她注意到,冯志邻床的是 一名叫做”金素英“的20岁女孩,是来医院做引产的。郑小云推测,这么小年纪 怀孕了,肯定不是正常的婚内怀孕;这么着来医院引产,肯定有难言之隐。那么 好吧,就以这个叫金素英的当保护伞吧。   经历过风雨的郑小云可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在没有摄像机和导演的关注下 来演一出活幕剧,是极考验人的心理素质的。   郑小云的心扑腾腾地跳得飞快,她径直走进了二号病房。   她的第一眼没敢去瞧躺在阿拉伯数字”14“下的那张床,她装作好奇地环视 了一下整个病房后,才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张床、那个人--只是一眼,但 郑小云一下子就记住了那张脸,脸上的黑、脸皮的皱、脸庞的宽,还有她的眼睛 跟眼神、她的额头与颧骨,--郑小云全看得清楚、记得清楚了。只是看这么一 眼,下次再在任何场合下遇见这张脸,郑小云都能从万千人群中,认出她来。   郑小云选择了走进”14“与”15“病床间的通道,然后背对14床冯志、面对 15床金素英,她把鲜花递给了小金。   郑小云说:”我是‘花仙子'花店的,有位先生专门到我们花店来让我给您 送花来。“   小金很诧异,望郑小云,问:”送给我?“   ”对,送给您。“   小金问:”那位先生是谁?姓什么?“   郑小云说:”对不起,他没有告诉我。他只说了您的名字和病床号……“   小金又问:”他长什么样子?“   郑小云一时语塞。她迟疑了一下,谁料到对方抢先说了:”那人是不是长得 很高、很大、很壮的样子?有点黑,剪个小平头……“   郑小云笑了,点点头。   对方紧跟着问:”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郑小云微笑,摇摇头。   对方不依不饶地又问:”真的什么也没有说吗?“   郑小云说是。郑小云心想,当然是了,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怎么可能有这 个人说的什么话呢? 小金接过鲜花,霎时间,泪如雨下般滚落在花上。   郑小云知道,现在没有人怀疑自己的身份了,也没有人关注自己为什么会走 进这个病房了,那么好了,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这里多呆一会儿,看看冯志。   郑小云什么也不说,望一眼小金,然后半侧过身来,望一眼冯志。她听见冯 志对小金说:”别哭别哭,有人送花给你,该高兴呵。“这个声音和面容一样 的苍老,了无生气。   小金不说话,依旧泪流不止。   冯志又安慰小金说:”你看看,你是我们病房第一个收到鲜花的人,多让人 羡慕呵。“   跟着,冯志又很老道地对站在她和小金之间的郑小云说:”谢谢你给她送花 来。“   郑小云说不谢,说完又看一眼小金,然后再才敢看冯志。她给自己鼓足了劲, 听见自己在对冯志说:”住院,很苦很寂寞呵?“   冯志说,是呵,谁想住院呵,摊上有病了,不得不住。   郑小云问,您得的是什么病?   冯志望了望郑小云又望了望她的打扮,欲言又止地说:”姑娘,你太小了, 跟你说不清楚的。“   郑小云心里想,你不就是宫外孕吗?怀的还不是你丈夫的孩子,不就是这么 简单的事吗,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郑小云装作很天真地问:”您开刀啦?“   冯志说是。   郑小云又问:”疼吗?是不是很疼、很疼?   冯志苦笑了一下,说:“傻孩子,当然疼了。”   郑小云指着小金,装作很小声地问冯志:“她为什么哭呵?”   冯志说,女孩子命苦呗。   郑小云问:“您知道要我来送花的那位先生吗?”   冯志摇摇头说不知道。   郑小云又问,没人来看她吗?   冯志点点头。   郑小云再问:“那么您呢,您家里的人呢?”郑小云刚才向冯志问询的一切 关于小金的问题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顺理成章说出这句话来做好铺垫。   冯志说:“他们忙。”   郑小云觉得奇怪,他们?除了“他”,还有“们”,哪个“们”?   郑小云问:“您都开刀了,再忙也该来陪您呀。”   冯志叹了口气,说:“要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郑小云注意到,冯志正在打吊针挂的点滴瓶快滴完了,她主动问冯志:“要 不要我去叫护士来?”   冯志也不推辞,说:“谢了”。郑小云就走到病房外的护士站,叫过一个护 士来。   等护士帮冯志拔掉针头后,郑小云再看冯志,发觉对方的眼里,有一种很友 好的表情在里面。在这个干干瘦瘦的中年妇女身上,这点表情是最能显得出神采 的地方。尽管有这点神采,郑小云依旧觉得很失望,她不相信这个女人就是自己 的情敌,就是和自己分享着同一个男人情爱的人。像王翰生这样的男人,纵使娶 的是一个糟糠之妻,也可以让金钱把她包装得豪阔一些。面前的这个情敌,病病 怏怏的,像所有的病妇与怨妇一样,凄凄惨惨、而又脏兮兮。这样的女人居然还 能红杏出墙,什么样的男人在她的婚姻之外会勾引她、调戏她、占有她?这又是 个什么样的男人,会在她现时的无助与无奈之时舍弃她、抛却她、忘记了她?- -真是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沦为男人的玩物呵,只要她愿意。   冯志也着实是闷,她继续和郑小云搭话说:“你是学生吧?”   郑小云有些娇嗔地问:“我像吗?”   冯志说:“像。”   郑小云老实地说,我快30岁了,已经没有学校会再收我这样的学生了。   冯志问:“你快30岁了吗?真看不出来。”   郑小云说:“大概是我天生一个娃娃脸吧。”   冯志问郑小云:“你成家了吗?   郑小云脸一下子红了。由冯志来问郑小云这个问题,郑小云没办法不脸红。 但是这种脸红可以被注解成”腼腆“或”羞赧“,是一种很讨人喜欢的样子。   郑小云说,还没呢。   冯志说,那你可不小了。该操心这事儿了。   郑小云觉得这样的对话继续下去一点也不生动感人,于是改换话题,她转过 身来问小金,”感觉好一点吗?“   这时小金的眼泪已经凝固了,痴痴地望着花发愣。听见郑小云的问话后,小 金轻轻巧巧地说:”我想麻烦您一件事。“   郑小云心想,这肯定是我帮不上的一个忙。但她还是承应了下来,等着小金 继续说。   小金说:”如果那个让您送花给我的男的再到您的花店,您告诉他……“话 说到这儿,小金顿了顿,很迟疑的样子,等了好大一会儿,才接着说:”请您告 诉他,让他把手机打开。“说着,泪水重又泄了闸。   小金的这个请求里,明白无误地包含了一个多情反被无情脑的心碎故事。一 个负心汉的形象,一个痴心女的故事,全都活灵活现出来。故事的结尾很简单, 在这个男人手机永远关机的背景下,一个被迫怀孕又被迫打胎的小女孩,被迫与 痴情话别。郑小云很痛心的是,生活总是这么残酷地打击人们一切的想象力。   郑小云马上又敏感地想到,比起像这个小金般的遇人不淑,我能遇到王翰生, 纵使他没有给我婚姻,他也算有情有义的了。天下男人,把女人当成是他们的情 感创作室,又把女人当成他们的废品收购站,最终把女人当归宿的不多,当垃圾 的多;如今世上满是把自己弄成像是望夫崖上石像的可怜女人,有几个女人能像 郑小云那样,被一个男人用电话遥控着、牵挂着,被这个男人以爱人的名义时时 刻刻通缉着、猜测着--恨不得一小时打八个电话、隔三岔五就给你做一回情感 小结--这样的爱情是很累,但这,毕竟是爱情呵。   郑小云承诺小金说,如果我遇见他,我一定转告他。   说完后,她提出告辞。她同时对小金和冯志说:好好休息,祝你们早日康复。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走到阳光下,远离病房里的拉舍水味道和悲剧般情爱,郑小云终于可以放弃 了刚才扮演的送花小姐的形象,重新做回一个郑小云来。郑小云挺佩服自己的, 敢这么横冲直撞地见冯志去;同时也觉得有点小遗憾,早要知道这束花是送给小 金这么个可怜的等爱的小姑娘,真应该加几枝玫瑰在里面,就选那种叫”红衣主 教“的玫瑰,管它叫什么名呢,能把爱情浸染得这么炽红、这么浓烈的花儿,有 理由成为装饰爱情的最佳点缀。   走出医院,郑小云给王翰生挂了个电话。   郑小云说,刚才,我做了一件大事。   王翰生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假的?什么事呵?是不是与克林顿有关?   郑小云说,与克林顿无关,与你有关。   王翰生马上追问道:”你发什么神经?你是不是闯祸了?“   郑小云说不是,在脑子里探索了一下措词,然后说:”我帮你去看望了一个 人。“   王翰生愣了,紧赶着追问:”谁?“   郑小云幽幽的说了那个名字:”冯志。“   王翰生一下子就急了,说:”你真有病假有病?你现在马上回家,我一会儿 过来。“   郑小云发觉自己还是太年轻,有些没闯成大祸的事情就该让它烂在心里头, 为什么非要让别人知道呢?   有些话,说出来,就成了祸。      郑小云走了以后,她便成为冯志她们病房的话题。捡了个耳朵听到她和冯志 对话的病友的开始议论起来的年龄、她的外貌、她的婚姻。大家都感叹说她的年 轻,以致于决不像一个快30岁的女人;大家也感慨她的现代,都30岁还不结婚呵, 这种女人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呵!冯志也掺和着说上两句,突然,肚子里觉得 有股力量在把自己拖着往下坠,好象要拽到地狱里面去--她赶紧按了床头的急 救铃,脸一下子惨白惨白的。   护士先来了。   很快,护士又喊来了大夫。   接着,护士和大夫,把大的小的箱子盒子般的仪器搬到病床边,绝缘线呵胶 布呵就都粘着接着上了冯志的胸口和肚子上。心电图记录和血压记录用的卷纸不 停地延伸出来,大夫们站在仪器旁专注地捧读结果的样子像是捧着一幅长长的哈 达。   大夫问冯志,怎么突然会这样?   冯志无力地摇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如同不懂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家事 般不懂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病,她只知道她很难受她很疼。   约摸过了半小时。   冯志的心律与血压都趋于正常。大夫撤走了检查用的那些仪器。   冯志的脸色依旧苍白,弄不懂肚子疼或心疼--哪个更甚。   扭过头去,看外面有很好的太阳,冬日的暖阳,是很吉祥很可爱的东西。冯 志真想走到户外的阳光里晾一晾自己。几十年来,好象总是紧紧张张的,总没有 一块像现在这样完整的可以独自呆一呆、想一想的时空,用来观注一下阳光,再 关照一下自己。曾经那个才情毕现的女孩子呢,曾经那个含情脉脉的妻子呢,曾 经那个柔情万丈的母亲呢--怎么只剩得这么一个歪歪倒横在病床上的中年妇女, 盼不到爱人、望不到情人的病中怨妇?!   冯志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她是学医的,毕业以后就分到一个科研所当 医务人员。在那里她认识了王翰生。   当时冯志也要活蹦乱跳的那一种女孩,组织大家跳跳集体舞、休场中间即兴 朗诵一首自己创作的打油诗什么的,她的打油诗编得能让人一听就记得住,她跳 的舞也能让大家拍红了巴掌--很多人都追她。到后来她选择了王翰生。因为王 翰生的追求不那么谄媚,因为王翰生不冷不热的表情是让她谈到了那种叫做神秘 感的东西。她和他并没有约定什么,就那么带着点似乎像是默契的东西交往着; 后来,王翰生考上了公派出国研究生的名额,说走就走地就到了法国。人一走, 就意识到并非可有可无的了,加上在80年代初,谁都把出国当做梦想来奢望,于 是冯志主动给王翰生写着信,她是把自己当成是他未婚妻的,常常做出捧一张王 翰生的照片才睡着的事情。   王翰生出国后第二年回国,在首都机场时他给与他密切联系的三个女孩打了 电话,最后一个是冯志。王翰生对这三个女孩说着同样的话:”我这次回国是为 了找个对象结婚的,我在国内只能停留一个月……“前两个女孩都若隐若现地表 示说再和王翰生联系,只有冯志,接到王翰生的电话时,近乎于狂喜地说:”你 在机场等着,我这就来接你。“那时的首都机场,没有高速公路,没有排着队的 出租车,进出都费尽周折。王翰生没有同意冯志的提议,他说:”你在单位等我 吧,我一会儿来找你。“等王翰生坐着民航班车在城里的班车停靠点下来时,惊 奇地发现,那个瘦瘦的、黑黑的女孩子,立在路灯的柱子旁。王翰生当时觉得, 没办法不娶她了。就这样,那天成了他们的新婚之夜。   一个月后,王翰生飞回法国。   三个月后,王翰生把冯志接到了法国。   六个月后,有人告诉王翰生说看见冯志和一个老外在塞纳河边上手挽手地散 步--   王翰生逼问冯志,到底什么回事?   冯志说,这是个错误,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吧。   王翰生说那就离婚吧,你也在法国呢,如果你是把我当跳板,我也完成了我 的使命了。   冯志不依。   拖延了三天。冯志说她怀孕了。   王翰生说我不做戴着绿帽子的父亲。   冯志说这是你的孩子。   王翰生说他养她直到孩子出世,如果是他的孩子,他认;如果不是,他离婚。 孩子生下来了,是王翰生的”王后“,两人就维持着婚姻一天一天往后过着。   王翰生让她们母女先回到中国,而他自己,则是五年之后才重新回到国内, 拼全了这个三口之家。两人再见时,已经风是风,雨是雨,想吵的时候就吵得天 翻地覆,想静的时候就十天半月地互不搭理。王翰生放弃科研下海时,和许多人 商量过,唯独没去问一句冯志的意见;后来冯志辞职在家当全职太太、全职母亲, 冯志也是说做就做,不问王翰生的意思。王翰生像给员工支薪一样每月给冯志几 千块钱的生活费,他和她的交流,常常是为了钱的数目增减而坐到一起,议一议。 谈判一般。   再后来,冯志遇到了一个让她生活中看到亮色的男人,他们谈情,他们说爱; 他给了她王翰生所不愿给的一切东西,她便回报以情爱,如初恋一般。有一段时 间,他的呼机简直成了她的文字留言板,每天她都向他传送无数近乎肉麻的短信 息,而且从没有重样过……他和她谈过婚、论过嫁,但最终只是嘴上谈兵,在他 和她温存的床上。   有一天,他对她说,我不能等你一辈子,我们再见吧。   她很倔,40多岁的女人因为疲了、乏了、不主动去争了--而让人觉得是倔, 于是就任由他走了,一去不回头。   但是,当她没能留住他的人时却留了他的一颗种子,这颗不该生长的种子倔 犟地生长在不该生长的土壤里,于是胀破了输卵管……   直到现在这个样子。      冯志平静地回忆了这些过往,如同看一部别人编剧、自己主演的电影。她又 望了望窗外的阳光,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有编打油诗的特长,再编一段吧。   冯志闭上眼睛,断断续续地想了一些词儿:      ”装满你我的故事晒着太阳   阳光和想念一样倔犟   刺得让我睁不开眼睛   任由爱恨喜悲   在浮尘中绽放   阳光走不进的心里面   爱还是爱   伤依旧伤   那些被爱给撞伤的地方   我原以为能够来缝缝补补的   只有时光   补伤的针线还在心上   记忆和希望   就迫不及待地从针角线头的去向   停泊又起航   伤口原来是港口   每个有太阳的日子里   看得见帆   看得见桨   我可以是纤夫   可以是水手   只是请你告诉我   你在哪一艘船上……“   冯志想,也许可以把它谱成一首歌?   是一首有些绝望的情歌。   像韩磊唱的《爱情飞蛾》。   这么想着,冯志忽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大夫在给一位保胎的病友测 胎音。扩音器伏在孕妇的肚子上,传达的是火车般的轰隆声,那么强,那么响。   大夫对孕妇说,听,孩子的心跳。   孕妇说,他很有劲呢。   冯志想,这就是生命最原始的声音。   只是,听到它的,在乎它的,并不多。   有些爱情,一如生命。   冯志还在想她的生活和命运。想到她和王翰生谈恋爱时她曾经一笔一划地抄 下了来、寄给在国外的王翰生的一首小诗,那时,她是多么把爱把情当真、多么 把王翰生当真的呵……   冯志应该还背得出来那首诗--   ”爱人呵,   我要和你去流浪   我要穿上你的旧衣裳   像你的兄弟一样   我还要披散开我的发辫   在上面插满紫色的小花   让你觉得我依然还是一个女人   还很爱美   我要给你养七八个孩子   让他们排成一排   让他们真哭   真笑   做真人   长大了   他们做工也好   打猎也好   我想他们都会是好人   很老很老以后   我领着看不清天的你   你扶着走不动路的我   一起走出我们的小屋   去看一看青草   闻一闻生命的味道   ……“    冯志默诵着小诗,悲哀地想,这些多么熟悉的爱情片段一定都已远离了王翰 生的记忆,于他而言,他和她的家里,只剩下永恒的缺席。   我们到底爱过吗?   所谓爱,一定是那种值得人们生死相许的东西吗?   她记得,当她在婚姻中第一次犯错的时候,她求他原谅,他不是答应过了吗? 她曾经是多么的努力呵,为了弥补,为了重新要回来被他回收了的那份爱。   但是,她记得,有一天深夜,挺着大肚子的她突然醒来,发现他一动不动地 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那种忧伤吓坏了她。   其实,那时候冯志就已经明白了,她是一生一世走不进这个男人的心里去了。   不过,她总是心存侥幸的,等待或许有奇迹……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奇迹?   世上哪有那么多肯用女人的心思来想问题的男人?   十七      我开始明白你说的话了,以前我看事物是用肉眼在看。但是在我死去的那一 刹那,我开始用心去看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真的可以看得前所未有的那么清 楚……   --原来那个女孩子在我的心里面流下了一颗眼泪,我完全可以感受到当时 她是多么伤心……   王翰生赶到郑小云的家。自己用钥匙开的门。开门和关门的动作都极其猛烈, 像是在完成一曲打击乐。他看见郑小云斜倚在沙发上看电视,上前就关了电视, 声色俱厉地问:”你是找乐还是找事呵你?“   郑小云不说话。   王翰生又问:”你以为你是中世纪的骑士,你要找情敌决斗去啊?“   郑小云还是沉默。   王翰生再说:”你用不用脑子想问题啊?你跑去找她干什么呀?“   郑小云看着王翰生,她觉得自己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来解释今天这件事,但 是面对王翰生这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她所有的话都吓回到肚子里面去了。她心里 暗暗怨自己,干嘛要多此一举像是表功想请领一块勋章一样,不说那句多余的话, 王翰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王翰生喜欢乖乖的、听话的郑小云,郑小云知道,只要她一直乖乖地听王翰 生的话,王翰生就会让她觉得,他在爱着她。   于王翰生而言,爱情,不是那种可以送人上天堂、也可以让人下地狱的魔术; 他曾经体味过那种飞翔般的快乐和痛苦,那时他还年轻。而今,他只要一个他在 乎的女人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他不会奢求别的什么。   这个时代,爱情之箭只要是用金子做成箭头,肯定百发百中--王翰生懒得 去做这种神箭手。   男人如他这般,已算得上是忠诚的了。   但他没有想到,郑小云,在他调教了这么多年之后,还这么忤逆。   王翰生抽了根烟,坐到郑小云对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郑小云这才小心谨 慎地讲述了全过程。王翰生抽完了烟,火气小了很多,他站起身来坐到郑小云身 旁,拍拍她的额头说:”以后别那么莽莽撞撞的了,有什么事,可以讲出来一起 商量;我不希望你老是自作主张,而且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主张--看你这小脑 袋瓜子,里面哪有地方装那么多怪里怪气的东西?“   郑小云这才松了绷紧的一根弦。说到底,郑小云是太、太、太害怕王翰生了, 害怕他发火,也害怕失去了他。   郑小云说:”你刚才那么大火,房顶都快烧着了。“   王翰生说:”你要跑到我后院去放火,我能没火吗?“   郑小云心一凉。感觉自己是个纵火犯一样,要去烧人家的院,毁人家的家- -王翰生怎么这么说话?一个口口声声说爱我要陪我一生一世的男人,可以这样 说话的吗?他不是说过,如果他只有一碗粥,他会分一半给他女儿、分一半给我 的吗?   这么想着,郑小云很挑衅地问了一句:”如果我真要跑到你们家后院去放火 呢?“   王翰生开玩笑地说:”那我杀了你。“   郑小云不再说话。有一瞬间,她觉得所有的血都窜到了头顶,要迸出头皮来 一样,但她忍住了。她看见王翰生过来搂她抱她,对面墙上的镜子清清楚楚地反 映着他和她纠纠缠缠的场面。郑小云就一直盯着镜子看,像看电影一样。后来, 她被王翰生拽着到了床上后,她就闭上了眼。眼前和脑子里都是黑黑的。她忽然 想到了哪个很经典的《夜半歌声》的故事,故事的最后是女主人公为了和男主人 公--那个破了相、毁了容的宋丹萍结合,毅然用针捅瞎了自己的双眼……郑小 云想,那种感觉其实没什么不好--世界一如你想要的那么那么的黑……   黑,彼时、此时,都是一种境界。   选择了一种人,就是选择了一种人生。   没什么好难过的。   要是我当初选择了陈可,我是不是也会和今天的陈可一样,很仰视地来欣赏 着王翰生这个人?等着忽然有一天王翰生来我们家做客,我也受宠若惊地要事先 准备半天、打理半天呢?   人生就是这样,把你搁在不同的局里,你就会演不同的戏。      天黑以后,王翰生带郑小云去”重庆饭店“吃饭。那里的川菜是全北京城最 正宗的,每天都是生意兴隆。王翰生和郑小云就那么面对面地坐在餐厅南侧的用 竹板相隔的卡座里。点了红油泡菜、卤水烧腊、毛血旺和红烧鸭舌。郑小云没有 胃口。王翰生吃了一些以后也说不想吃了,于是打包、买单。他们到”重庆饭店 “走一遭,就好象专门是为了买几个打包的小菜的。   从二楼餐厅走下来,郑小云去了趟洗手间,里面竟是人声鼎沸--那些穿着 露胳膊、露肩、露大腿的衣衫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挤在里面描眉画眼的,洗手 间成了一个化妆室。郑小云从她们的脂粉气味中侧身而过,很不以为然地互相斜 睨着对方,走到饭店大堂,她对坐在沙发上抽烟的王翰生说:”'小姐'们都开工 了,你今晚要不要和她们应酬应酬?“   王翰生灭了烟,站起身来,说:”今天晚上,我卖给你了,走,回家去。 “   郑小云坐到王翰生的车上,问:”回谁的家?“   王翰生敲了她一下脑袋瓜子说:”你发什么神经病?你说回谁的家?当然是 我们的家了。“   郑小云说,我不想回去。   王翰生问,那你去哪儿?   郑小云想了一会儿,说,去”半梦“。   所谓”半梦“,是一家咖啡店,很寂寞地远离了北京最热闹的三里屯”酒吧 一条街“,在一条叫做”幸福一村“的小胡同里。它之有名,缘于它的老板是金 星,是那个锲而不舍一定要变成一个女儿身的变性人金星,是那个跳现代舞跳得 让人眼呀、心呀、都会跟她一起动的金星。金星开了”半梦“以后就守着”半梦 “,很多人去”半梦“就是为了看看那个说话依旧是男人嗓子、但身段比女人还 婀娜的金星。   郑小云心烦,就很想去看看金星去。   王翰生便陪了同去。      这个晚上,店里没有安排金星的舞蹈表演,空留下专为表演而设的大舞台, 使偌大的酒吧显得空荡荡的,像生意冷清的样子。背景音乐飘若游丝,气氛有些 鬼魅。   落座的时候,音乐响起。昏昏浮浮的灯影里,仿佛人生拉开了另一场序幕。 酒吧的存在就像是没有句号的人生中的一个小分号,让人可以歇一歇、停一停, 把一切暂时放一放;在一个没有责任、没有迁就的伸缩空间里,理想得像只小精 灵。   郑小云选坐在窗边。那一大长排的大玻璃窗可以全部推开,让人有随时跃身 而出的冲动。好在现在是冬天,圣诞节和元旦之间的一个并不特别的冬日;这个 冬日的夜晚,冷暖也不特别。所以窗子关得紧紧的,把四季都关在窗外的那种紧。   窗外和窗里,人都是少少的,一样的有些冰、有些凉。   听说”半梦“里除了有金星的舞,还有许多人的歌舞演唱,但很多时候表演 者都是那样一种另类的,有点怪,比如男扮女装,比如男学妇唱等等。大约去” 半梦“的人都和郑小云一样是为了好奇,”半梦“也就让你的好奇管个饱,拉来 形形色色的奇怪来。   吧台里躺着的是个像条蛇一样的埃及艳后像,比真人的比例还要大一些,蜿 蜿蜒蜒的,就就是现代派的”美女蛇“。四壁的墙上是拿缨、拿枪的大胡子卫士 在站岗,隐隐绰绰地有灯光洒在这些卫士们的圆边沿的帽子上,刀枪都因了这橘 黄的光而柔和起来--仿佛是告诉你,这些不过只是装饰罢了。   王翰生说:”中国的酒吧就喜欢搞这些怪里怪气的外国装饰,如同厅堂里坐 的大活人儿都像是木乃伊--满房子的腐朽气息。为什么要这样子呢,就是想做 远古的皇帝,也可以把自己想成秦始皇、让万千兵马俑来站岗呵!总觉得离得远 远的就是好的,神神秘秘的就是新的,怪里怪气的就是时髦的。搞不懂。“   ”让人搞不懂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就比方说,一个猎人在树林里放了一枪, 他的猎物掉下来了,他便飞奔过去。奔跑的时候,他的脚踏在一个蚂蚁窝上,把 蚁巢给毁了,于是蚂蚁和它们的卵向四百八方溅了出去……蚂蚁族中最聪明的哲 学家至死也弄不懂--那猎人脚上的皮靴究竟是个什么巨大的、黑色的、可怕的 物体、怎么会在一声轰鸣和一道红光之后,瞬间闯进了它们的住宅……“   听着郑小云的话,王翰生笑了起来,说:”你怎么像个哲学家了,我上大学 的时候,就给我们班想考哲学系研究生的女生说过一句话,女人搞哲学,就好比 是酒里掺了水,坏了两样好东西。“   郑小云自嘲说:”我这么蠢,怎么可能想出这么深奥的东西来?我只是个会 背诵的念经小和尚,背几句司汤达的小说,有口无心得很呢。“   王翰生说:”是不是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背背别人的东西来充当 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就好象跑到这个'半梦’酒吧来,就好象去了趟古埃及、或 者身临欧洲的某爿咖啡小店啦?“   郑小云说:”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只想看一眼金星。她太有名了。记得我 上高中那会儿,我特别想亲眼看一眼费翔,因为他长得太帅了。上大学以后,我 就想看一看崔健,因为他的歌唱得太有号召力了。我很俗,是个喜欢去追俗的人。 “   王翰生问:”那你如愿以偿吗?看过费翔了吗?看过崔健了吗?“   郑小云老实说:”没有。所以他们成了我的一些小小的梦。“   王翰生笑问:”是不是‘半梦’?   郑小云说:“也算吧。”   王翰生又问:“现在除了想看金星,是不是还想亲眼看看刘德华?也因为他 长得帅?!是不是还想看看张国荣?也因为他的歌好听?!”   郑小云再傻也听得出王翰生口气中的挖苦来,她就汤下面说:“有机会就去 看看呗,没什么不可以的。你就当成买票进动物园参观大熊猫去了。”   王翰生说:“真弄不懂你们女孩子脑子里都灌了些什么样的迷浑汤。一把年 纪了,还学人家中学生那样……”   郑小云说:“那我就再给你背一段别人的思想,你听好了--夏天里,蜉蝣 早九点出世,到晚五点就死了,它怎么能懂得什么叫做‘夜’呢?其实很简单, 只要再给它五个小时的生命,它便懂得了。”   王翰生问:“要让我懂得,要再给我几个小时呢?”   郑小云说:“我看,要让你懂得,不是要再给你几个小时,是要再给你几个 小姐。”   王翰生借题发挥说:“金星这样的小姐我可不敢要。”   郑小云看了看王翰生,突然换了个话题,说:“王翰生,要是我死了,你会 怎么样?”   王翰生说:“你是不是要考我典故了?让我说我是学朱元璋为马皇后那样哭 得死去活来、永不再立皇后呢,还是学庄子那般鼓盆而歌、庆祝你脱离苦海?”   郑小云说:“好,你就说你会学他俩中的哪一个?”   王翰生说:“我学朱元璋。我是个俗人,到不了庄子那境界。再说,我那么 爱你……”   郑小云说:“你知道我喜欢听你说这样讨好人的话。”   王翰生说:“说实话,我说这话是为了讨你喜欢的,但是,如果你非要我从 朱元璋和庄周中间选一个,我怎么可能选庄周呢?我想没几个男人会选庄周的, 像他那样的男人,太可怕了……嗨,我说这鬼地方'半梦‘不是好地方吧,在这 儿容易让人发神经,讲一些不沾天、不着地的话。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说死呢?快 过年了,要图一点吉利才是呵。”   郑小云说:“我想到下午你说你要杀了我。我想到你让我发誓说如果我背叛 你,你就让我去死。”   王翰生本想问一句:你是想背叛我了吗?但他看到郑小云今天的感觉有些怪 异,也就没有深究了。男女之间,人都是比较察颜观色的。   王翰生不主动找话题了,他依了郑小云的心愿,在店里的每一个人的脸上和 背景里,找金星去。   没有看到。   王翰生说,也许她不在。   郑小云接茬说,说不定她去谈恋爱了。   王翰生讲,你脑子里怎么总是情呀、爱呀,除了小儿女情长,还能不能有些 别的主张?   郑小云说:“情爱是一个女人的卖身契。她不为情为爱去,还能为别的什 么?”   郑小云说这话的时候,想的是自己。   她又说:“我不是农妇,不需要每天考虑是不是要犁草、是不是该插秧了; 我也不是天使,不需要整天为全世界人类谋幸福、谋安康;我就是一个粗粗浅浅 的小女人,我以我的女人心去度一个女人腹,为什么不可以?”   王翰生懒得与她分辩,就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郑小云还在找金星。她很佩服金星的勇敢,那种一次一次面对镜头、面对媒 体来陈述自己要做一个女人的决心,那种一趟一趟面对死亡也要向上帝讨要一个 女儿身的坚强,她想看一看金星,看她的勇敢与坚强是如何写在现在无比妩媚的 一张脸上。   王翰生提出要走。他说别把人家当稀有动物去找了,金星是男人、还是女人、 金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郑小云不说话。但她并没有表示出迎合王翰生的感觉。她有一点点拧着的劲 头在把她的身体赖在了座位上--她想对王翰生说:金星是与我没关系,你不让 我看;那冯志与我有没有关系呢?你还是不让我看;我与你是有关系的,我想看 你一生呵,但你会不会让我永远、永远像个傻子一样地看下去呢?   郑小云说:“我想喝点酒。”   王翰生问为什么。   郑小云心里想说:我想醉。尝一回什么叫做爱情让人不醉不归。   但她没有讲出来。   她说:“附庸一把风雅,可不可以?”   王翰生犹豫了一下,帮郑小云要了杯微微含一点酒精的金汤力。   郑小云像喝橘子汁一样把金汤力一饮而尽,不待王翰生表示惊讶,她又朝服 务生要了第二杯。   酒水饮进肚子里,很快漫游到全身的每一条血脉中。一点一点浸出来的,是 皮肤微微地潮起来、润起来、红起来,愁愁恼恼的东西一并集中到眼球里,左一 道、右一道地织成了极细极细的红丝线,直到把整个眼珠都用血红血红的颜色来 网住--仿佛没有这层网,眼珠就要涌出来那样。自然,眼珠不会出来的,出来 的只是眼泪。这时候的眼泪像是一群迫不及待要出列的勇敢者,任人如何去挡, 它也要一泄千里。不用嚎啕声来助威,不用联想别的任何心事,眼泪在无声无息 中,滚落在人的大脑空白之外。   郑小云醉了。   她的头渐渐沉下去,然后又缓缓扬上来。   她用手托起自己的脸。手和脸的接合处,马上湿成一片水洼。   仿佛是突如其来的眼泪,太沉太重,压得头抬不起来。   王翰生说,你醉了。   郑小云问,真醉了吗?   王翰生肯定说,醉了,你怎么搞的?   郑小云突然蹦出一脸灿然的笑容,问他:“贵妃醉酒,是不是就像我这个样 子?”   王翰生说,不能喝酒就别喝,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郑小云愣了一会儿,忍不住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轻轻触到王翰生的脸,然 后再往前推移,伸到他的头发里面去,头发竟是丝丝软软的,郑小云感到那种光 滑像绸缎。   她说:“你真好。头发真好。”   王翰生说,咱们回家吧。不由分说,买了单,牵着郑小云出了“半梦”。   郑小云问:“咱们回家去吗?”   在半梦一般的醉里面,有没顶的沉溺与透量的清醒。   搅合在一起最后大约只酿出了四个字来,叫做“心甘情愿”。   郑小云问王翰生:“你一直陪我吗?”   王翰生说:“是。你醉了,我不陪你、谁来照顾你?”   郑小云觉得自己悬起来的很多心事一点一点坠下来,像是一个个泄了气的氢 气球,倏忽间,落呀、落呀、全都落到自己的怀里来。   人的胸怀应该有很大,可以装许多许多氢气球的那种大。郑小云想。   郑小云问王翰生:“你醉没醉?”   王翰生说,我哪像你,那么容易醉的?   郑小云又问:“是不是讨厌我喝醉的样子?”   王翰生说:“你醉了,确实不太讨人喜欢。”   “那你还爱我吗?”   “Je 'taime。(法语:我爱你)”   “Beu coup?(法语:很多吗?)”   “Beu coup ,beu coup。(法语:很多很多的爱。)”王翰生说这两个法 语音词的时候,语调是往上走的,特别柔婉,就像是在学布谷鸟的歌唱。    郑小云就那么睡在这“Beu coup,beu coup”(发音为“布谷布谷”)的答 案里、倒在王翰生的车上、被王翰生开车送回了家、扛进了门、抱上了床。   王翰生给郑小云沏了壶很浓很浓的茶。喂郑小云喝。郑小云醉得不深,一会 儿慢慢往醒里走,她伸手去找王翰生的脸,摸到他的面颊,很仔细地看--这张 脸上,写满了一个成熟男人的阅历,皱纹有限,柔情无限。   躺在床上,郑小云想,如果说我过的是一种没有道德感的堕落生活,那就这 么堕落下去吧,落在这个男人的陷阱里,只因为,我愿意。   郑小云问王翰生,你可不可以脱了衣服陪我躺下来?   王翰生就这么做了。   郑小云又问,你可不可以抱紧我?   王翰生也照着做了。   事情常常是这样,清醒的人清醒地愿意接受不清醒的人的摆步。不为别的, 只为迁就,只为照顾。   郑小云问他,你可不可以这么抱着我过一夜?   王翰生说好的。   郑小云又问,那过一生呢?   王翰生还说好。   郑小云心满意足了。在他的臂弯里,静静地睡着了。   做了一些她也不记得的梦。   梦里好象有人告诉她--   一生不过一夜,   一夜不过一些。      十八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的云彩来娶我;   我猜中了开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12月30日。   清晨,郑小云比王翰生醒得早。她在床上摩挲和端详了王翰生的头发和面颊 半天,隐约记得自己昨天曾评说过这些东西,但是具体的场景、具体的话,她全 然不记得了。   王翰生醒来的时候有点不太情愿。昨晚上他睡得太少了,并且时时刻刻提防 着郑小云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他从未看见过郑小云喝酒,在他记忆中,郑小云是 那种与酒无缘的女孩;当然,他也从未见过郑小云的醉态。好了,郑小云醉了一 回,虽然没有大吵大闹,醉得斯斯文文的,但是王翰生还是担待着操了不少心。 他太懂郑小云了,他知道她是想醉的,他知道她有很多的苦、很苦的难和很难的 心事。他知道她即使不醉在“半梦”也会醉在别处。有些事总要经历一次的,经 历过一次,也就断绝了这段经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郑小云见王翰生醒来,问他,饿不饿?一如平常洋溢出来的那种柔媚小女人 的贴心贴肺的胶着。   王翰生说,昨晚上你累死我了。   郑小云问:为什么累?   王翰生说:你说为什么?   郑小云明知自己昨天的醉,她偏偏不去提,反倒说:“你是不是趁我不省人 事的时候欺侮我了?”   王翰生说,没有的事。   郑小云亲亲王翰生后,起了床。一场酒过后,好象所有不愉快的事都随酒精 挥发干净了。仿佛世上真有那种叫做醉生梦死的饮料,让你为了生存的快乐冲洗 掉所有的记忆。   郑小云随口哼哼着一首流行歌曲:“爱要怎么说,爱要怎么做……”   她听见王翰生说,你怎么唱这么黄的歌?   郑小云问,为什么?   王翰生说,爱要怎么做,还要唱着歌儿来问人家,你说黄不黄呢?   郑小云乐了,说,亏你想得出。看你整天人五人六、道貌岸然的,其实,满 肚子坏水,没一点正经。   王翰生招呼正在洗漱的郑小云说,过来,宝贝儿。   郑小云吐完嘴里的牙膏沫儿,就趿拉着拖鞋跪到床旁边去。   王翰生说:“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我们该有个孩子了。”   郑小云扬起头,装成很骄傲的样子,想了想,说:“好呵。”   王翰生问:“我是说真的呵?你当没当真呵?”   郑小云说,当然当真了。   王翰生说,那你和我拉勾勾。   于是,两人孩子气地勾着小拇指,哼哼着儿歌说:“拉勾,上吊;一百年, 不许要;要了就上吊。”   王翰生说:“有了孩子,我们就是一个家了,完整的家了。”   王翰生又想起了什么,问郑小云:“你会生孩子吗?”   郑小云有点不慢,说:“母猪母狗都会,我凭什么不会?我要是给你生不了 孩子,你找别人生去!”   王翰生说:“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说,像你这么一个活得又挑剔、又讲究 的女孩子,能够承担起去怀一个孩子、生一个孩子、养一个孩子的那种艰难和苦 痛吗?”   郑小云说:“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去承担?你可以帮我担当的呵。”   王翰生说:“我当然是要帮你去担当的。你为我生孩子,我一定要担当的。”   郑小云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王翰生这句没有说完全的话。难道说,只有一 个女人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了,她才有权力要求这个男人去担当些什么的吗?何 况,王翰生并没有讲清楚,要担当些什么、又会担当些什么?   是不是我为你生了孩子,你才会离婚?   是不是我守着我为你生的孩子,你才会守着我?   是不是说,只有当我为你生了一个孩子,你才觉得你对我的付出、给予、馈 赠……是物有所值?   是不是有了孩子的女人,才会让人感到不漂、不浮、不浅、不荡?才会让人 觉得有份量、有情义?   ……   郑小云脑子里转了很多个念头,最后她还是没有逼自己去向王翰生讨个结果。 管它有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生活常常是这样,你选择做或者不做,与结论无关。   生命的意义,不是为将来活着。   郑小云问王翰生:“你打算什么时候要这个孩子呢?”   王翰生笑了,说:“从现在开始。”   “你现在想要我了?”   “非常非常想。”   “是想要我,还是想要我们的孩子?”   “都想。”   于是,他和她,绞在了一起。   男人和女人的事情,牵牵绊绊的,总会弄出“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结局来, 从上古时代的帝王寝宫到现今当代的百姓人家。      事毕,他俩偎在被子里聊天。王翰生给郑小云讲了一个笑话:      有个人叫张生,总是梦想着要当个官儿,但他好象是命中不走官运,快四十 岁了,还是一个小科员。突然有一天,他们的科长暴病身亡,张生心想,论资历、 论学历、论能力,这一回,无论如何该我当科长了吧。于是,他天天惦记着自己 的升官大事。   有一天,张生做了一个梦,梦是断断续续的,张生记不完全,使劲回忆了半 天才想起几个片段来。他记得人家说梦是有征兆的,于是他想找个人帮他解解梦, 看看梦里面有没有关于他当科长的预言。   张生跑到了丈母娘家。丈母娘出去买菜了,只有小姨子在家。小姨子自告奋 勇愿意为张生解梦。张生将信将疑地讲起自己的梦来。   “我的第一个梦呵,梦见墙头长着一根草儿。”   小姨子解释说:“这叫墙头长草,根底浅。”   张生心一惊。但他还是接着说:   “我的第二个梦里,梦见一个和尚在下雨天,穿着件斗笠,打着把伞。”   “哦,下雨天又穿斗笠、又打伞,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小姨子的话, 再次打击了张生的升官的渴望。好象就是在讽刺张生的胡思乱想。   张生忸忸怩怩的,不好意思讲第三个梦;在小姨子再三催问下,他才红着脸 说:“在第三个梦里,我梦见我和你,躺在同一床上……”   小姨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说:“哼,你这是痴心妄想!”   张生被小姨子的话弄得心情非常不好,他沮丧地要回家时,碰上了买菜回来 的丈母娘。丈母娘看他脸色很难看,就问发生了什么事,张生讲了他想当科长的 心愿以及想找个解解梦的心事。丈母娘说,我来帮你解呵,你丈母娘阅人无数, 解几个梦还不是小菜一碟?!   于是,张生重又讲述他的梦。   关于墙头长草,丈母娘评解说:“好呵,这叫做--’起点高‘呵!”   关于下雨天穿斗笠、撑雨伞,丈母娘评点说:“这就更好了,这叫做--’ 双保险‘呵!”   关于第三个梦,张生吞吞吐吐地才讲出来,说是梦见自己和小姆子睡在一张 床上,这时,只听得丈母娘一拍大腿说道:“好小子呵你张生,我就知道你小子 --’迟早是要爬上去'的!”   王翰生的笑话,把郑小云逗得乐不可支。郑小云重复着故事里的话:“我就 知道你小子--迟早是要爬上去的!”   王翰生问:“你要我爬吗?”   郑小云反问说:“你要做那个故事里不得志的张生呵?”   两人齐笑。   笑毕,王翰生起床穿衣。他想今天该去医院看一眼冯志了,几天没到医院打 照面了,毕竟还在一个婚姻里,善始善终吧。但是,王翰生没有告诉郑小云这些, 他比郑小云到底成熟老到得多,他懂得在两个人之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王翰生临出门时叮嘱郑小云说:“你们今天还是放假,你就趁着假期,好好 睡一觉,休息一下,别乱折腾了,今天一个花儿、明天一个朵儿的,让人穷担心。 你是要当妈妈的女人了,从现在开始,要像个当妈妈的样子……”   郑小云很乖,一切都说好。   王翰生走了以后,郑小云真的就躺在被子里睡着了。她是不胜酒力的,酒把 她醉得又困又乏的,要用好多场觉来补。   郑小云的小屋外,世界琳琅缤纷,尽管是冬日,处处还是装点了迎新春的色 彩和情调。   郑小云的小屋里,有王翰生过夜的痕迹。王翰生是难得在这里过一个夜的, 这过夜,如同旧日皇上对爱妃的宠幸。对郑小云而言,也像是张新春的贺卡。   在这贺卡的备注里,也许就会有郑小云倾心倾血的回馈了,郑小云立意要为 王翰生生个小孩了,在未来的新的一年里。   快30岁的女人,孩子,应该是她最值得炫耀的美丽。   爱都爱了,该有个孩子了。   十九   你应该这么做,我也应该死。   曾经有一段真诚的爱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 悔莫及。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你的剑在我的喉咙上割下去吧,不用再犹豫了。       王翰生径直去了医院。病房里的人说冯志去做B超检查了。王翰生在病房里 坐着等冯志,既然来了,总要见一面吧。等的时候,就看见窗台上放的一大束插 在花瓶里的鲜花。王翰生知道,这是郑小云买的。不管怎么说,这鲜花,为这惨 白的墙、惨白的床单、还有洗得泛白那些病号服--增添了不少颜色,并不鲜亮、 但是鲜活。   王翰生这才感到,郑小云这样的女孩,走到哪里,都是能给人带去些可爱、 可心的感觉的。这样的女孩子,于这个功利世界里,已经很难周遭到了。   舍她其谁?   为她离一回婚,哪怕将来与她结婚的结果还可能会再离一回婚,也是值得的。   到哪里找,可以等五年、可以守五年、可以不争、不夺、不抢、不要、白白 陪你耗五年、用最宝贵、最黄金的年青去赌五年的女孩子?五年,快两千个日子, 是要一个女人一天一天地挨着过下去的呵。如何叫做坚韧?如何叫做毅力?这样 两千个日夜里把爱当歌唱、当饭吃、心无旁骛地只为得到一个男人,谁能说这不 是坚韧、这不是毅力呢?   --看窗台上郑小云昨日买来的鲜花,王翰生就如同看到郑小云那张总是孩 子气的脸,明媚的、明艳的、明晃晃的,--“睹物思人”,这种文学性很强的 词语,竟也活生生地应验了。   爱,如果爱到时时惦记,那也是爱到家了。   为什么一定要要求心惊动魄呢?   王翰生听到隔壁病房里传来的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再次想到郑小云。不久的 将来,郑小云会为他生一个“王朕”,王朕也会这么嘹亮地把哭当歌唱的,把人 的每一个细胞都唱得心旌荡漾。   王翰生问自己,我是不是人到中年,已经老了?是不是因为开始老的缘故, 才如此挑剔那个我爱的女人、才如此渴望这个女人与我的长相厮守、才如此期待 有个根、有个种的延续?   不管怎么说,风雨飘摇,人,已经四十多岁了。   同样四十多岁的,还有冯志。   冯志踢踢踏踏地从外面走到病房里。   看到王翰生,冯志有一种久违了的惊异。她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脱了鞋坐上 去,然后像一切老夫老妻之间那样招呼说:“你来了?”   王翰生:“来了。”   冯志:“你很忙吧?”   王翰生:“对,很忙。”   冯志:“你要不要喝点水?”   王翰生:“不要。”   冯志:“要不要吃点水果?”   王翰生很诧异冯志怎么会有水果?他没有为她买过,他也没有派人为她买过。 谁给她买的?她的情人?反正,冯志不会自己出去买。   王翰生一下子怒不可遏起来。   王翰生:“最近有不少人来看过你了?”   冯志:“当然有人比你更惦记我。”   王翰生:“看来我是穷操心了,今天都不必来医院的;有人把你照顾得妥妥 当当的,我替别人着什么急呀?--倒也是些敢做敢当的主呵,你有情、他有义 嘛。”   冯志:“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翰生:“你不比我更明白?”   冯志:“你是不是专门到这里来吵架闹事的?”   王翰生:“专门来找你吵架?--你太抬举你自己了。”   冯志:“那你想干什么嘛?”   王翰生:“我只想告诉你,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但是,我到今天才发现, 真不必用仁义来对待你这样的女人!”   冯志:“你说我是什么样的女人?!”   王翰生:“你自己明白。”   冯志:“我倒想听你说说看。看你嘴里能说出到底有多么难听的话。”   王翰生:“不用我来骂你。你已经有报应了。老天爷让你躺在这里,这就是 报应。”   冯志:“还有呢?”   王翰生:“还有就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和你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冯志:“你的意思是……是你要离家出走、还是要把我扫地出门?”   王翰生:“我想怎么做,你心里明白。”   冯志:“你想离婚?”   王翰生:“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吧,反正,前面的路,你爱和谁走就找谁去, 我是不奉陪你了的。我知道,你也是有人来陪你的。不用我来替你再担待什么。”   冯志:“你不要得理不饶人呵。你可以很我谈离婚,但我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你可以咒我、骂我、教训我、惩罚我,但你不能够污辱我--我们俩的路走到今 天,不是我一个人的过错,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冯志和王翰生的对话,把两口子的矛盾完全公开在有8个病人的病房中,其 他的病友正寂寞着无聊,白白撞上一场好戏看,全场竖起了耳朵听。冯志开始还 故意压低了声调,后来看对话的来言去语越来越激烈,来龙去脉让人听得越来越 明晰,她便也顾不得什么了,不就是扬一回家丑呗,扯烂一个绣花枕头、抖出里 面的破烂草絮来,飞飞洒洒的又不是我冯志一个人的脸面!   王翰生继续接过冯志的话说:“我怎么对你的,你知道,这十几年来我待你 不薄。我是一个懂得感恩戴德的人,你为我生儿育女,我领你的情。但我没必要 一辈子为了领这份情来守着你,何况,我不欠你的。你自己想一想,这个时候, 我还来医院看你,还在你的手术单上作为家属签字,还能认认真真地跟你摆一摆 道理,我做得可以了,到家了!你别忘了这是在中国,我是一个中国男人,你干 了中国男人最憎恶的事情,我没有把你当犯人或者当恶人,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请问你,天底下有几个中国男人能像我这样把握分寸?!”   冯志不说话,眼泪涌了出来。   王翰生看她流泪,一点也不同情。他说:“冯志,你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 好象是我欺侮了你!你现在才知道哭,已经太迟了!”   冯志还是不说话。病友们被这两口子的吵架给吓着了,没人敢掺乎着劝一劝 --就连看他们吵架,也是做出一派漫不经心的样子,如同根本不在管他们的战 火纷飞一样,事实上,注意力高度集中于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字。病友们的神情 和作派,像间谍。   王翰生决定离开病房。临出门前,他又望见了那一提兜的水果,水灵灵的。   他问冯志:“我和你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我想弄清楚一件事情--当 然,你可以保持沉默,就像你对很多事情隐瞒得很好、并且一直对我保持沉默那 样--但我想知道--这些水果,是谁送给你的?”   冯志头也没抬,哽咽地说:“今天一早,保姆小赵带着王后来医院看我。王 后自己掏钱买的这些水果,孩子那么懂事……”   王翰生心一紧,有些酸楚的感觉泛上来。并不是因为有了这些水果、自己冤 枉了冯志,而是他意到,自己的女儿,那个越来越懂事、也越来越漂亮的叫“王 后”的女孩子,也是冯志的女儿。   王翰生什么也没说,走出病房。脑子里乱极了。他不知道,如果女儿知道爸 爸妈妈要分家了会怎么想;他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女儿知道事情的因果缘由, 让她同父母一起来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感情纠葛?如果还是在法国,这些事都好 办;但是这是在中国,中国总有让你无法面对的尴尬和无法言表的悲哀--如今 这世道,一个男人在众男人面前大谈自己的嫖娼史,没什么问题;一个男人在众 男女面前介绍自己的情妇姘头,也没什么不安;但是,一个男人要在一纸离婚诉 状上写清离婚的原因、要在民政局办公室里跟人陈述一桩或痛苦或别扭的婚姻的 事实,不是让人觉得薄幸、就是让人觉得掉价--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这是在 一个事实上是“男权统治”、而口号上却标榜“男女平等”的社会吗?一个婚姻 里可以装满欺骗和背叛,但是拆毁它时,一切欺骗和背叛的始作俑者都能做得苦 大仇深、讲一口仁义道德--这是为什么?   王翰生想他自己这一头。他和郑小云好了五年。五年里他不提离婚,因为他 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再说,不向郑小云允诺离婚,因为郑小云不逼他说这样的 承诺;不向冯志提出离婚,因为他心存侥幸,也许鱼和熊掌可以得兼?!他自认 为他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他能办成许多男人办不成的事情,所以,也许他也同样 可以办成一些超越现行生活法则的家庭之事呢?   人总是有些贪的。   人总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   人总是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   但是冯志呢?   王翰生想不懂冯志。不懂冯志为什么不离婚。   因为孩子吗?如果她真的那么在乎孩子、在乎这个家,她应该恪守妇道,做 得让人无可挑剔才是。她没有。   大概她是不甘心的。   她要幸福。   幸福不在家里面,就一定会在家外面吗?   自己的男人不给你幸福、别的男人就会给你吗?   --王翰生相信冯志一定没有多给自己问几个这样的问题。不然她不会愚蠢 至极地冒无下之大不韪而红杏出墙。   好了,你红杏出墙了,你干脆就做得更利落一点,投奔到你的幸福里面去 呵?!   你既然跟别的男人上床、为别的男人怀孕、你为什么还要死死抱着这个婚姻 呢?   王翰生不相信那种“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说法,但他相信这种名存实亡的 婚姻一定是婚外爱情的坟墓--婚姻会最终断送掉婚外爱情的,如果你不果断离 婚的话。尤其是对有夫之妇而言。难道说冯志不懂这个道理吗?或者说她根本就 是对她的婚外恋情没有信心?她是不是只是为了填补空虚和寂寞?亦或就是为了 报复王翰生对她的轻视和冷漠?……   王翰生真的弄不懂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想要些什么。在他印象里,冯志进 了四十岁以后就时常地哭,像是定期在完成一种面部肌肉和泪腺运动的作业。哭 得已经让王翰生麻木了,听她的哭声,如同听她感冒时咳嗽和擤鼻涕的声音。   她在那个男人面前也这么哭吗?   那男人是不是因此觉得她楚楚可怜?   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结婚的、还是没结婚的?多大年纪了?他怎么会看上 冯志的呢?   女人创制婚外恋,开篇是不是也像通俗版的男人婚外恋一样,先从痛说革命 家史起?--   那男人多半是想占冯志的便宜,否则他为什么不和她结婚?   王翰生相信,以冯志的个性,如果有人愿意娶、冯志一定愿意再嫁一回的。 那么,冯志宁愿严防死守般地耗在这个不死不活的婚姻里,一定是人家不想真意 娶她。是呵,谁会娶她呢?这么大年纪了,都快绝经、都快进更年期了,谁会娶 一个老干妈回家去?满街都是年轻的花姑娘,要生活、要幸福、要爽心怡目、要 善解人意--哪个男人不能够从年轻女孩身上获得?找什么半老徐娘的冯志呵? 王翰生叹了口气。他想到了病榻上的冯志,想到了她肚子上刚刚开的一刀。这一 刀过后,冯志更是一个“残次品”了,她不继续赖在婚姻里,她还能怎么办呢?   王翰生一边开着车一边想着心思。路遇塞车。他看见在另一股道上同样因塞 车而停滞的车流里坐着一位时髦的女孩。女孩正对着后视镜描口红。那样子很优 雅、很妩媚。女孩开的是辆白色“宝马”车,王翰生想,这大概又是一个傍大款 的女孩子。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在那样年轻的岁数上靠自己的薪水能买得起“宝 马”,要么就是家族产业,要么就是受人馈赠。可前者而言,没几个女孩能哪么 幸运地生在大富之家;于后者而言,所有获得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王翰生想到了 郑小云。想到了她大概开他的“宝马”时也会借堵车的空当用后视镜补补妆。想 到了她开“宝马”走在大街上的虚荣与招摇,还有旁人对她的猜测,如同他王翰 生现在看这位开白“宝马”的女孩。人们情愿议论年轻女孩的故事,即使是子虚 乌有或者无中生有,人们的兴趣也会放在妙龄女子身上。男人的审美和男人的嘴, 就这么势利。   秘书给王翰生电话说,晚上安排员工在阿凡提餐厅吃新年饭,已订好位,问 王翰生到不到场。王翰生问,还是和往年一样吗?秘书说,对,员工都可以带家 属,我们订了80个人的座位。王翰生说,好,我去。   车还是堵,堵得让人恨不得汽车能长出一又翅膀飞起来。   王翰生看了看表,该吃午饭了,索性带上郑小云找个地方吃饭去吧。正好躲 开中午川流不止的车水马龙。他给郑小云拨了电话,郑小云在电话里的声音还被 睡意包裹着。但当她听到王翰生说带她出去吃饭时,她的嗓子一下子就明亮起来, 她说:“好了,我马上起来。”王翰生说你快一点,别涂脂抹粉地又折腾一两个 小时。郑小云说我素面朝天来见你。王翰生说你快起来我马上就到。郑小云说了 句不太搭调的话,说:“今天的太阳真好。”   刚睡醒的人,说起话来,总是跳跃性特别强,梦醒时的经历,像是又一个梦; 说起话来像梦呓。   刚睡醒的人,对窗外的蓝天、白云、太阳特别敏感。这种敏感,容易酿造出 诗人。据说法国顶级名牌LANNIN的创始人朗万夫人就是把一觉醒来的很多触觉写 成了大白话,但由此赢得了一个贵族女诗人的赞誉。   而郑小云对太阳的感慨,让王翰生反省到了生活。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观 注阳光了。总是忙,忙得只知道迎来了新的一天又一天,却不知道每天的开始是 旭日东升,每天的辉煌是阳光灿烂。   驾着车跑在三环路上,王翰生看到了一幢幢高楼近了又走了,这些楼房组成 了现代化的都市北京,但也正是这些高楼毁了北京。   北京是一个建筑上极为失败的城市,那么多的立交桥,把城区马路弄得都像 通机场的高速公路,光顾着让人看华丽而不实用;那么多的高楼,没有整体的风 格、整体的韵致和统一的文化气势,皇城根儿的感觉被水泥践踏得荡然无存。原 来的红墙绿瓦呢,原来的飞檐斗拱呢,那些勾心斗角的雕龙画凤呢,那些襟须飞 扬的大红灯笼呢,都被挤进历史书本的画页里面去了--街道上哪里找旧时王庭 宫苑的痕迹?哪里嗅当年帝王之都的霸气?北京光顾着去赶“现代化”了,忘了 自己原来的淳朴、古风和骄傲。北京人也总是赶着标榜自己的摩登去,忘了“坚 守一种精神其实才最摩登”。有钱的北京人往国外跑,没钱的外地人往北京钻; 从国外回来的人自以为学贯中西,其实不中不西;在北京呆了几年的人自以为钻 热了胡同、走遍了三环,其实依然找不着北。北京人说男人,二十多岁是期货、 三十多岁是现货、四十多岁是抢手货、五十多岁是紧俏货、六十多岁是窝囊货; 北京人说女人,二十多岁是极品、三十多岁是正品、四十多岁是等外品、五十多 岁是废品。北京人没钱就心理不平衡地编段子贬损有钱的人,说有四种人最傻- -那四种人“吃菜点龙虾、购物上燕莎、抽烟抽中华、戴表戴雷达”。北京的男 人和女人都喜欢谈政治、谈股市、谈别人的私事。今年赶上克林顿出了事,大家 都谈菜温斯基和克林顿的性关系,没有看到斯塔尔调查报告的人早就先于独立检 查官的宣言而编了一大堆黄色的、粉色的段子,让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地乐不可 支。来言去语都集中在那些高楼里。没法面对面地交流就用电话线把消息从这幢 楼传到那幢楼里去,还有人用公家的传真和电脑来传这些乐子。很多人在高楼里 不停地做爱,很多人在高楼里不停地想着男欢女爱的心思。很多人结婚离婚都在 高楼里完成。很多人装修墙壁地板厨房厕所,把家弄得像宾馆、更加没有自己个 性的意思。高楼把北京弄得乌烟瘴气的。每个人的身份,又是经理、又是小蜜、 又是人才、又是蠢材,稀里糊涂、乱七八糟。张三没带名片、就在李四的片子上 写了自己的名字,王五收了记来,许多天后整理通讯录,不知道那天见的那个尖 嘴猴腮的人是该张冠李戴还是该李冠张戴?甲是乙的妻,又是丙的小蜜……说来 说去,和高楼一样乌烟瘴气。一个人如果可以站立成一座高楼的样子,他一定是 海纳百川般宽容,男盗女娼、道貌岸然都要被塞进写着不同房号的格子间里去。 这就是现代生活,楼一样的多,楼一样的乱。   马上又要新年了。新年里,我该做些什么?   嫌钱。   离婚。   结婚。   和郑小云生个孩子。   在香港买套房子。   考虑去国外定居。   把公司的业务慢慢脱手,交给有能力的年轻人去打理。比如陈可。   把女儿送到英国念书去。   应该找个大师算算命,看看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捐一所希望小学。   ……   我的生命里,两个人。一个是王后,一个是郑小云。   我爱她们。   我该为她们做点什么。这两个小女人,是最需要我爱她们的。   应该让她们俩见见面了。   呵,今天的太阳真好。      王翰生在郑小云楼下给郑小云打了电话。郑小云很快钻进了王翰生的车里面。 王翰生提议说他俩换一个位置,他累了,不想再开车了,让郑小云开。换位置的 时候,王翰生一瞬间又想到刚才那个开白色宝马车的女孩子。   郑小云握着方向盘问,去哪儿吃饭?   王翰生说,去“顺峰”吧,吃点海鲜,你最喜欢的。你应该吃一些那种海鳖 的裙边,很补的,美容。   郑小云说,顺峰是不是太贵了?   王翰生闭着眼说,只要值得。      晚上,王翰生带郑小云一道去了“阿凡提餐厅”。   这是他们相爱以来的第一次在王翰生公司里公开亮相。当然,他们还是有所 收敛的,王翰生只介绍说,这是德国SAD公司的行政部经理郑小云小姐。那种介 绍,说正式吧也很公事公办的感觉;说暖味吧,谁都能感觉得出来。这种聚会, 只带家属。不是老婆的“家属”,是什么呢?大家心知肚明。   郑小云见到了陈可。两个人坐在那种西餐的长条桌的东头和西头,隔得很远, 只是点了点头。   吃完饭后大家一起又去蹦迪。去蹦迪说是为了找那种在疯狂中迎接新年的感 觉。迪厅很吵,王翰生索性关掉了手机。他拒绝了所有的电话,只为了守着员工、 守着郑小云--在迪厅里,疯一把。   在他们玩疯了的时候,有个女人,从医院住院部的六楼病房中跳了出去。夜 很黑,她像一个夜空的舞者,从天堂中飞进地狱。   这一天还不是除夕夜,还有一天一夜才是新年。关于新年的庆祝和对未来的 了结都提前了一拍,仿佛现代人类,对什么事,都等不及了。   其实,真相是,大家都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因为,等待,也被提前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