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树的魂灵   作者:婴宁 在我老家剡地各村的村口都会有一棵古树。大多是樟树间或也有稀少的银杏树。它们几 百年的屹立在那儿,经历了沧桑变迁。古 树大多型如巨伞,庞大的树盖遮天避日,村 民在炎炎的夏日大多聚集在村头的树下,张家长 李家短的,发布各种消息,这里是村 庄的“新闻中心”;在寒冷的冬日会有飘着长胡须的长 者牵着小伢儿坐在石条凳上, 抽着水烟晒太阳,很闲适的样子。一般来说所有村口的古树都有点守护神的意思, 这 棵树就是这个村的魂魄。 十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去剡地,从车站下车到祖母家还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静幽 的山间小道,林木茂密,有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啾,记忆里的天很蓝,很高远。无忧无虑 的少年,走累了就掬一捧山泉喝,嘻笑着看着清澈透凉的水顺着指缝细细流淌。那是我 第一次这么贴近地看剡地的山水,在此之前,我生活在华北的大平原上,剡地的山水只 是祖母故事里的风景。 我第一次看到老家村口的古樟,就在我绕过最后一个山岙,疲惫得有些厌倦的时 候。它忽然呈现在我的眼前,远远的望去,它苍劲的枝丫伸展着揽着散落在山坡的那些 白墙黑瓦的屋舍,似守护着村落, 又似深情地凝视着远方的山峦,等候每一位归家的 人。 “好大的一棵树哦!”我由衷的赞叹。 “是啊,我都不晓得它的年龄了。”离家多年的父亲感叹着说。“你等会走近看看 ,这棵树很特别的呢。” 少小离家老大还。父亲离开老家的时候才十七岁,回乡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 “是新侬吗?”村口坐在古树下的长者都站立了起来和父亲说话,剡地的方言细软得如 这里诞生的越剧,我是一点也不懂的,只是被父亲牵着一圈圈地叫太公,姑婆。不知道 他们说了什么父亲哈哈笑了起来,看到我惊愕,父亲笑着指着古樟旁的寺庙,告诉我年 少的他是砸了寺庙里的菩萨后怕宗族里的族长惩罚,在夜半三更跑去县城参加了革命。 父亲指着身边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瘦弱的老者说;“这是七叔公。当年还是他给我带去了 一袋蕃薯果让我路上吃的。”七叔公抽着烟咧着嘴干涩的笑着;“小囡也介大哉!六樵 死得早,否则忒开心哉!”。六樵是我的爷爷,我只在照片里见过他。 祖母告诉我七叔公是独个佬(单身汉),是村里护树的。 哦,站在古樟下我依稀看见少年时的父亲惊慌失措的样子,少小的顽皮也改变了父 亲一生的命运。我细细地看这棵古樟,父亲说它是三树同体,在树的上方斜生出的是黄 杨和泡桐。那是栖息的鸟儿衔来的种子寄生在了古樟树上,它们相互依偎守护着村口。 在古樟树上还贴着些红色的纸条,上面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今日 特来贴一帖,一觉睡到大天亮。” 见我诧异,祖母告诉我;在村里那家如果有小孩子夜晚哭闹, 夜不成眠,大人们就 会在村口的古树上贴上红色的纸条,还在树下虔诚的奉上水果,点心等供 品求树神保 佑,相信的人很多,据说还很灵验。 “它是有魂灵的呢。”祖母说。 魂灵。剡地话里这两字的发音很圆润,但祖母说的时候,年少的我却感到了黑夜的 幽深。傍晚十分站在老屋二楼的窗口远远的可以望见古樟树,暗黝黝的庞大的树冠里似 乎这个村落所有的故事都蕴涵在每一片树叶里了。 在剡地 住的有阳光的日子里,我和表哥就去树下玩。来村里卖东西的小商贩都停歇 在这里。记忆里最喜爱的是剡地的麦芽糖,白白的,圆圆的一小块一小块放在竹箩里, 用鸡毛,鸭毛,牙膏皮也可以兑换。七叔公总是会换一小块给我和表哥吃,甜糯得粘牙 的麦芽糖连接着我们和七叔公的亲情。 于是常去看叔公。七叔公的故事很多,从他嘴里我知道了我的爷爷,我的大舅公, 那些以前祖母也不曾说起过的故事。 “侬爷爷个子很矮 ,大家都喊他六樵矮子,呵呵,不过都很尊重他,因为他做事很 公道,威望很高。所以那时就当了保长了。”七叔公卷着自制的烟卷,吸着说;“那时 这里有四明山游击队打游击,有伤员藏在侬家的老屋里养伤,刚刚国民党部队也来了, 也找到侬爷爷,侬爷爷很冷静,一点也不象大山里没世面的人,宰鸡热酒招呼他们,好 言好语就把国民党的兵给对付走了。那时做保长需要胆量,要会应对。侬爷爷别看个子 小天生却有胆量呢。那时村里家长里短的事样样要侬爷爷决断。” 这就是爷爷吗?老屋堂前有他的照片,穿着长长的马褂,很英俊的脸,有着南方人 的清秀。这是爷爷的故事吗?古樟树下的条石小路,几百年这样走下来了,爷爷的脚印 也被古樟的风吹拂着渗透入记忆里。 “侬大舅公的墓有没有看过?”七叔公问。 “还没。表哥说明天去看大舅公的。”我告诉七叔公。 “要去看看伊,好可怜的。死的时候已经是连长了,才28岁。好人不长命噢。”七 叔公感叹着。 大舅公是我祖母的弟弟。 “那时伊在杭州带部队做工程,放的炮不响。伊去排险,那晓得过去后炮就响了。 侬大舅公那时刚结婚没多少辰光(时间),老婆是杭州姑娘。可怜应家从此断了后。伊 是烈士,唉,也是身后的名声哉。” 站在古樟下沿着七叔公指的方向,我看见了大舅公的墓座落在朝南的山坡上,没有 他的照片,我至今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 剡地的夜晚,很早的时候整个村庄就是黑漆漆的一片,间或有狗的吠鸣在山谷里悠 长的拖着声响。风声吹着木板楼,吱吱嘎嘎的,似乎是魂灵在敲打着门窗。这样的夜里 少年的我是恐惧无眠的。偶尔有月光的晚上,我会伏在窗前眺望那棵古樟,那时它是一 个巨大的轮廓,影影绰绰,看着,我就莫名其妙地忧伤起来。 我的爷爷,大舅公,我的陌生而熟悉的亲人一个一个浮现出来。我的身上有着他们 的血脉,有着他们的习性,我是他们的孩子...... 再次回到剡地已经是十年后祖母去世的日子。走近村口就看见了老得日趋干瘦的七 叔公,那时他有八十多了,耳朵有些背了。我大声喊他,他也不应,只是混沌地看着 我。他老得已经不认识我了。古樟树却依然蓊蓊郁郁,依然青春。 七叔公辞世的时候,正是剡地老家发现了花岗岩矿的时候。乡里欣喜地告诉村里要 修通到村里的公路了,因为那矿有台商要投资。古樟树刚好就在路的中间,闲话传说要 砍树了。就在那晚,七叔公在古树下坐了一晚,第二天早起的人们发现他已经作古了。 路终于绕了一个弯。叔叔打电话告诉我们:古樟树没有砍。 古樟树依然在。白天它依然矗立在村口守望着回家的人们,而夜晚我看见魂灵在茂 密的枝丫上飞舞成一片片树叶,落下就是我老家一个个亲人的故事......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