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昭 昭   周茂林   1 自从父亲出走,母亲改嫁后,我已多年不再想那个小镇了。但关于昭昭以 及那幢老宅的记忆一时也忘记不得。   奶奶活着的时候,是最反对我和昭昭来往的。说戚大庚家没一个善人,昭昭 也是个人精。这其中大约有两个原因:一则昭昭的父亲戚老黑逼过我奶奶脱衣服 给生产队的大牯子擦身上的牛屎。二则昭昭家那时住的那幢老宅本是我们路家祖 上传下来的,土改时,七弯八转莫名其妙地落在老支书戚大庚手里。戚大庚后来 也莫名其妙地死了,其儿子戚老黑升任民兵大队长,颇风光了一阵,却没能继承 乃父的风范,好赌贪色,不久就被政府清除了。于是,奶奶总有些不舒服,恨屋 及乌竟连昭昭也搭上了。   昭昭自小没娘,长我六岁,高大丰壮,腴肩软体,脑后拖一条长长的粗粗的 独辫,模样很俊的。笑声尖而清亮。她和小姨很要好,打我记事起,她就经常和 小姨来我家串门。有时是好几个男女凑在一起打牌,笑着、闹着。每每一进门, 必先和我打趣:“小秀才,你要哪个做媳妇?”偏我那时腼腆,便羞得满脸通红。 可愈是这样,她问得愈勤。小姨有一次当了她面教我:“就说,要你做媳妇!” 我还没有说她就追着小姨,揉作一堆。有时,她也和我一起翻小人书看。不过, 她常常张冠李戴,乱点鸳鸯谱。觉得开心,就放声大笑。而这时,奶奶总是在里 间拼命咳嗽。   我也喜欢和昭昭在一起,跟母亲反是有些淡漠,而昭昭也俨然以大姐自居, 处处护顾着我。   有一次,生产队拿鱼来卖,我正好放学回来。看着热闹,就钻进人堆里去。 见许多手在筐里翻搅,一条鲜活的红鱼被翻了上来,一只独眼望着我。这条鱼并 不大,但对我却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我就趁乱抓了塞进书包,心跳着退了 出来,才走了十几步,老委员就恶狠狠喊:“转回来!你整哪样?”   霎时,所有的目光都转移到我身上,我嗫嚅着走回来,羞愧万分。大家都笑, 昭昭也在人群中望着我笑,原来她也在那卖鱼。   老委员边向大家宣传“龙养龙,凤养凤,耗子养儿会打洞”的道理,边提着 我的书包一抖,书和鱼就从里面倒出来,落在满是黄灰的地上。   我没有出场,跪在地上拣我的书,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黄灰里。   这时,昭昭不笑了,愣睁了两只杏眼,向老委员道:“咋个,我拿给他的, 你要咋个整?”   老委员懵了头,讪讪地笑说:“姑娘家的我们先就给戚队长送去了”。   昭昭冷哼一声,拍拍我膝盖上的灰,拽了我就走。走了几步,忽然又转回头 去,拾了那鱼来给我。   众人又都看着老委员笑。   我发了恨不要,昭昭啐道:“咋个又不要了,扭天扭地的,又不是我得罪了 你!”继而又笑,低声道:“不要我就塞你裤裆里了”。   逼急了,我就接过鱼,狠狠向水田里抛去。   她默默地盯了我好一会,轻叹一声,牵着我走了。   2 我12岁那年,小姨嫁给本镇的一个木匠,我随了去送亲,昭昭也去。当天 晚上,满屋子围了许多人来闹房。我不大懂,就只见一会儿那个木匠背了小姨去 给众人点烟,一会儿有个瘦高个举着一颗用线吊着的糖让小姨和那木匠抢着吃。 众人是又笑又叫,昭昭面色带红,笑得最响亮。我也觉得有趣,跟着笑。   直到有个戴绿军帽的说了条谜语:“塘边洗藕节节太白/塔内点灯层层葛 亮”,叫小姨和那木匠猜两个人名,小姨他们一下犯了难,众人的声音也小了下 去。   有人说别酸不拉叽的,来点有味的。   我却不以为然。因自小喜读旧书,这个谜底岂有不知之理。便拉了拉昭昭的 衣角,昭昭弯下身子,两眼发亮,盯着我问:“你认得?”   “嗯哪。”我咬着嘴唇使劲地点头。   “那你说,大声说!”   “李太白!诸葛亮!”——我使劲喊,众人顿悟,又哄闹起来。   “真聪明!”昭昭高兴得两手使劲挤我的脸。   后来,“绿军帽”又出了个俗的,说你娘家打发你一个布枕头一笼布帐子你 说是布帐布枕唛还是布枕布帐?小姨一下红了脸,众人都兴奋地催快说快说。接 下来更愈发不象话,塞了个糖在小姨衣服里,叫那个木匠去找出来。那木匠在小 姨身上混摸。我不觉有些恼了,昭昭赶紧牵了我到隔壁一间房里,服侍我在一张 很大的木床上躺下,附耳柔声道:“姐姐有了那一天,一定叫你送姐姐的亲。” 然后,拍拍我的脑袋,带上房门出去了。   我心想着昭昭总有一天要嫁人的,便渐渐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糊中,我听到耳旁有粗重的喘息声。睁开眼,见昭 昭横挺在床上,两手抚了那高高的胸脯,饧了两眼,脸色涨红,呈现出一种异样 的神情。她发现我醒来,也不觉什么,唤了一声,就搂了我的头,断断续续地说 了好些悄悄话。外面仍旧闹着,我只顾听那群男女的说笑,昭昭的话竟一句也听 不懂。她还絮絮着,我便又睡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我恍惚觉得她们又在打牌,声音很杂的。后来是猜拳, 吆三喝五的。其中,昭昭的声音最响亮。我有些醒了。只见同来送亲的七八个女 子在我对面的另一张闲床上扭作一团。大概是昭昭输了,想赖帐,其余的就按的 按着,骑的骑着,哈昭昭的胳肢。昭昭一阵尖叫,笑得背过气。有人提议脱了她 的衣服哈,昭昭苦苦哀求,她像是指了指我,大家一忽儿噤了声,说睡了睡了天 快亮了,就东倒西歪七横八竖和衣躺下。   昭昭本不是和我一头的,只因她的脚不时撞在我嘴上,我就不断搔她的脚心, 耐不过,她骂了一声,就掉头睡了。   第二天,日头爬高,小姨进房来唤,只见纸牌满地,桌翻凳倒,一片狼籍。 尤其见我两手抱了昭昭的胸脯而卧,早笑弯了腰。昭昭醒来,绯红了脸,拍着我 的脑门骂:“小坏种,狗爪子闲不住!”   小姨啐道:“死叉叉,他有多大,认得哪样?就摸着你千金身子了。你那两 个不摸也熟了。”众人便愈发好笑起来,昭昭赶紧去撕小姨的嘴,一时又乱成一 团。   3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坚持买下这幢老宅……   在这之前,我因为昭昭的缘故,曾经进来过几次。前面横排着的三间和一般 老式房子一样,轮廓甚是雄稳,雕梁画栋,只是早已漫漶剥落,蛛丝满布。那地 板是用了木料铺就的,尽管很结实,但由于年代久远,走在上面阵阵空响,很使 人觉得下面似乎另有一番洞天。这正房的后面,是一圈阁楼,紧密相连,恰好围 了一个圆实的小天井。天井的地板都由方正的石块嵌就,磨得青润光滑。那中央 是一口水井,被一块大石板盖住,上面压着一把约二三十斤的大石锁。右侧一道 小后门,门外是一个荒芜的园子,也是茅厕所在。左侧的阁楼里隐着楼梯,是上 楼的必经路。昭昭家父女俩一直住在楼上,因此,楼下的正堂倒未住人。整个房 子阴森神秘,于我看来,不像老宅,倒像一座古庙。所以,昭昭是天一黑就不敢 走动。幸而她爹是个“夜猫子”,白天睡觉,夜晚暗邀两个烟客,折腾到日出。 常有人声,倒也减了些恐惧。即使这样,昭昭还是觉得孤独寂寞,就下功夫养了 一群鸽子,那天井才有了活气。   我们搬进去时候,昭昭和他爹搬出来。那老头终日不见阳光,脸色蜡黄,全 身干瘪,形象龌龊,活像一具死尸。昭昭跟在后面,垂着眼,脸上讪讪的,只勉 强和母亲招呼了一声,也不理我一理,抱了那一窝鸽子,昂着头出去了 。   “昭昭姐——”我追在她身后喊。   她冷冷的回过头。   “昭昭姐,把那只白的给了我吧”。   昭昭狠狠地啐道:“你家有钱,买了房子罢,难道连我的鸽子也卖给你家 了。”   我缄了口,望着她那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不明白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   她也低了眼,转身快步走了。   我们家全部住在楼上。虽然是乔迁之喜,但我心里老觉得没趣,五岁的小妹 也是抱了小灰猫不放,眼睛怯怯地四处打量,非要和我睡同一格屋子。只有奶奶 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兴奋,要我扶她各处看看,她看得很仔细,摸摸这敲敲那,嘴 里不停地讲着过去。   奶奶就从那石锁讲起……   我们路家有个老祖原是做过一任武状元的,所以建了这幢房子。老祖每天就 在这石井中,把那石锁舞来舞去,一直活到一百零三岁,原先有一块“百岁匾” 就挂在正堂。   60年代末期,这里曾作为“民兵指挥部”,抓了许多人来捆绑吊打,惨号之 声昼夜不绝。李廷先和他的小老婆就死在这老宅里。一个被将脖子拴在石锁上跪 着,石锁搁在板凳上,谁知凳子翻了,石锁就硬生生把李廷先勒死;另一个被拴 了两个奶子吊挂在楞木上,第二天解了,先抚着丈夫的尸首哭了一场。然后,也 投在那口水井里淹死。所以,盖了那井,用石锁镇着。   奶奶讲完她所知道的所有故事后,心满意足地躺下,第二天,就再也起不了 身了。   父亲要我到镇东的宋老先生家取药。回来的时候,心里终究惦着昭昭发火的 事,便歪进巷里,去叩她家的门。   她开了门,也不说话,屁股一侧,两手一抱,眼睛望着天,懒洋洋地靠在门 方上等我的话。   “昭昭姐……”   “哪个是你姐姐!”   我心里一阵委屈,慢慢地转了身,准备回去。   “哎——跟你开个玩笑就不得,还喊我姐姐。”昭昭忽然两手抓了我的肩膀 向屋里推,嘴里笑嘻嘻的。   “你瞧瞧,这个就是你爹的鬼名堂。”昭昭让我坐下后,就扔了一叠字纸给 我。   ——全部都是老黑写的借据,而且利很重,统共有好几千块,加上利……   我明白了,父亲买那幢老宅实际上并没有花多少钱,我想起父亲每晚都在睡 前数钱的情景,那装钱的牛皮匣子我见过,每一个硬币都码得整整齐齐。我又想 起昭昭的爹把戚大庚留下的家产变成赌资,一张张钱最终落到别人手里……   “本来我倒不稀罕那破房子,我还巴不得搬出来,只是你爹心也太毒了!” 昭昭望着我说。   “哈哈哈——”里屋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是我爹!”昭昭忙向里屋张望。   “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不绝于耳,我开始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拔腿向门外狂奔。但那笑声 似乎在追逐着我。那笑声似乎包容了我所有恐惧的东西。   我一直跑到那幢老宅前,才一撞开门就传来一声怒吼:“跑哪样,鬼撵咯?” 我没防备父亲会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正堂里,不禁吓了一跳,忙低了头上楼去。 不知怎的又回了回头,只见父亲阴沉沉的背影仍然在那木板上晃悠。我不觉又打 了个冷颤。   自此,我的日子倒凉起来了。每到放了学,只领了小妹到那些雕花窗棂下看 蜘蛛捕捉苍蝇。有时小妹在逗那小灰猫玩,我就去破柜里翻那些旧书来看。   那蜘蛛也是很阴沉的,伏在网中一动不动,专等那些愚蠢可怜的东西上钩, 然后从容不迫地一点点吸尽它们的精血。不过,遇上蜾赢,也有蜘蛛被吃的时候。   大约过了好些日子,我已经把那些大大小小的旧书翻了个遍,把那些形形色 色的蜘蛛看了个够,倒渐渐地悟出了许多道理。   4 奶奶最终还是死了。   父亲和母亲也没有表现出过份的哀伤,只是依了旧例,办了丧事也就平淡了。   父亲却越来越关注那木地板下面的世界。我开始猜测他要采取行动了。而我 老是忘不掉昭昭她爹的大笑以及父亲阴沉的背影,一种不祥之感笼罩了我的思想。   果然,奶奶去世百天之后的一个晚上,父亲找来了他的堂弟建忠,办了一桌 酒菜,喝了许多酒,在正堂里拉了一百瓦的灯,找齐撬杆、凿子等工具,便悄悄 地动手了。   我是帮着打下手的,但心里荒漠一片。我在想当年爷爷就在这宅子里被撬了 吊,吊了撬,手上脚上的皮肉被绳子裹得堆起来也没说出的秘密,难道就隐在这 厚木板下面……   大约敲打了一个多小时,其中的一块慢慢的有些活动了,我和建忠叔用铁链 拖向一侧,父亲就赶紧探头下望。忽然,只听父亲大叫一声,人早已仰后倒去。 我和建忠叔忙丢了链子,也向内看。一看,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厚厚的木板 下,阴气沉沉,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老鼠,长满红毛,嘶嘶叫着,一波一波地涌动。   我们都惊呆了,要重新盖上木板已经来不及。只见建忠叔身影一侧闪,已把 大门打开,然后,和我一起,抱了父亲的身体就向楼上奔去。   我刚关上阁楼门,就听正堂里似有无数个鼓点在急敲,夹杂着无数嘶嘶的鸣 叫,然后,向四面八方漫延。   母亲张皇地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锅铲,和我撞了个满怀。小妹吓昏了,怀 里的灰猫长啸一声,闪电般向楼下扑去,我顺手抱了小妹,拥着母亲,躲进父亲 住的一格比较严实的屋子。   建忠叔把父亲放在床上,连声叫唤,。父亲一醒来就捶床大哭:“他骗了我 他骗了我!”接着又莫名其妙地大笑。   不多一会,我们躲的这格屋子外已有不少的东西在周围墙壁乱撞。母亲和小 妹只是哭,建忠叔在找东西堵门缝,一直乱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太阳已经从窗口透进来了,屋外的响声逐渐消逝。建忠叔记挂 着家里,便把身子结束严实,试着开门出去。   过了中午,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有的在追逐围打老鼠,有的在议论这夜的 事,说这红毛老鼠把几家的家禽都咬死了。镇上的喇叭也在紧张地通知各家去领 鼠药,动员大家灭鼠。   远远的一大群人在喷洒药水,镇长举着一个小喇叭指手划脚。地下随处可见 老鼠的尸首。   幸而无人知道老鼠的来路……   建忠叔家被咬死了一口猪,那是养着给他办喜事的。他妈正抽嗒着用衣袖擦 泪。小姨家的一对大白鹅被吃得只剩骨头,小姨抱着花花站在旁边难过。   转回来的时候,我又歪进去看昭昭。她正在打扫那满地的羽毛,见我来,倒 先问:   “你没吓着吧!”   我木然地点点头,随她进屋坐了。问她咬着什么东西没有。   她说留在外头的鸽子被吃了。她拼了命抓回那只白鸽。说着,她就从木箱中 捧了那白鸽给我。   “给你的,你带回去吧。”   “昭昭姐……”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   “别难过,我们也没损失其它的。”她安慰我,忽然又转了一种语气说, “也奇怪,那老鼠好像怕我爹,他喷了几口烟,它们就远远地避开了。”   “嘿嘿嘿,那群东西只我老黑镇得住。”里间传出的声音又让我想起那次的 大笑。   我怏怏地告辞出来,昭昭安慰了我几句,我捧着那只洁白的鸽子回家去了。   刚进家门就听见母亲在找妹妹,我心里一下发了毛,只听着母亲哭说我忙着 照看你爹小妹转眼就不见了。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推开母亲就冲向右侧的小后门。后门果然虚掩着, 我顺手抓了一根柴禾冲出门去。那荒芜的园子长满了很深的草,小妹就躺在草里, 血淋淋的……,她的旁边,是她的小灰猫,只剩下皮毛和骨头。   “嗷——嗷——”我把全身的力量都融进这撕心裂肺的呼号中,残余的老鼠 在这呼号中纷纷逃遁。   母亲早已瘫软在地,昏厥过去。   小妹送进医院后,高烧不止。由于被老鼠多处咬伤,极度感染,转到县医院 后,大约一个月,也离开了我们。   小姨和昭昭帮着我把小妹和她的小灰猫一起埋在一个小土丘上。那小冢在阳 光的映照下,十分显眼,远远看去,却又那么小,太小了。   在这个月里,昭昭一直陪我守着父亲和母亲。小姨有时也来,但她的家务事 多,也不能空坐着。只是问问情况安慰一下就走。   母亲倒也慢慢地好了,可父亲仍是神志不清,忽哭忽笑,小姨说别是撞客着 了,就请了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跳了一回大神。父亲居然慢慢回过来了。   5 我16岁那年考取了县高中。在我去读书的这期间,小镇上又发生了两件和 我有关的事。   一件是昭昭被人奸了。   老黑突发奇想,找镇里包了米面加工房,昭昭每天就在那里给人家碾米磨面。 有个晚上,加工房被撬开,两个男子摸了进去,不仅洗劫了财物,还奸了昭昭。   昭昭是第二天才被人发现的。赤身裸体被捆了手脚扎在床上,下身青肿,流 血不止。据说被救起后就投了水,接着又被捞 上来,送进了医院。   我立刻赶回镇里。小姨告诉我,昭昭出事后,原先说定的那门亲事跟着就黄 了,那男家还没等昭昭出院就来退了亲。说着说着,小姨的眼泪就下来了,我也 抑不住地哭。小姨就说:“你别哭,去劝劝她,她最疼你,说不准还听你的话…… 她是下了决心要死的。”   我想了想,就揣了那只白鸽子到昭昭家去了。   她见了我,呆呆的,恍若隔世,无精打采地招呼我坐下。   许久不见,她脸白了,身体似乎瘦了一圈,头发有些散乱,只松松地用手帕 束在脑后。鞋子是拖着的,可能刚刚睡起。   “昭昭姐,你瞧我给你送鸽子来。”   “你养着好好的,送来给我整哪样?”她勉强地笑笑说。   “我要去读书,昭昭姐,你替我养着吧。”   接下来,我就没话了,昭昭也没话。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昭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去那枕下摸出两双挑花 的鞋垫放到我手上:“你别嫌弃,拿去随便穿穿。”   “昭昭姐,你别死!我不准你死!我求你了,你一定要活着……昭昭姐!” 我再也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昭昭也搂了我,泪流满面,只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昭昭姐,你别死!你等着!……等着!”   等什么呢?我也说不清。觉得只有昭昭是最亲的人了,我不能再失去昭昭。   二件是母亲和父亲离婚了。   这似乎在我的意料之中。自从妹妹死后,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就日益恶化,动 辄大吵大闹,日夜不宁。因为这样,我更少回家了。偶尔回去,要么到小姨家, 要么去找昭昭。离婚的结果,我被判给了我的父亲。   6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被迫辍学,随父亲来到南边的一个城市郊外叫铁 龙山的地方挖锰矿。父亲是工头,一切安顿好后,思量了几个晚上,便决定回去 把那幢老宅处理给镇供销社。临行前,我一再叮嘱他,叫昭昭把白鸽带来给我。   几天后,父亲回到铁龙山,后面跟着昭昭。她愈发丰壮了,下身着一条洗得 泛白的绿军裤,上身笼着一件男式茄克,也洗得泛白。   昭昭见我迎上来,也不说话,只含了笑,把手里的一个铁丝笼冲我一扬,里 面的那只白鸽“咕咕”地叫着跳着。   “太好了,你居然把它带了来。”我惊喜地说。   “是它把我带了来。”她歪着头,调皮地斜了我一眼。   自此,昭昭就在这山上给我们做饭了。   我是不大能干活的,只是帮父亲记记工日和来拉矿的车数。其余的时间,有 时看看书,有时帮昭昭做饭。那只白鸽就用胶布裹住几根羽毛,任它在周围高来 低去。   昭昭是不大喜欢我这样的。她总是劝我回去读书,还拉着我的手看相,正经 八板的,说我的事业线如何如何,生命线怎样怎样。看到爱情线时,她便乍乍惊 惊地说:“哎呀,你这个小坏种,要讨好几个媳妇呐。”   “哪里要得起几个,讨个象你这样的就不错了。”我也和她开了玩笑。   她忽然神色黯然道:“我有哪样好!”然后就起身忙去了。   我知道又勾起了她的伤心,便不敢再说了。   铁龙山的南麓有条灰白的路,坡度很大,坡也很长,载满甘蔗的“老解放” 到了坡上便放声叫唤,艰难爬行。   有天晚上,父亲到城里指挥部去了,几个年老的又早睡了。那十几个年轻的 便央我不要告诉父亲,然后,悄悄下山扒车去。   厨房里只有我和昭昭,锅里熬着几副大肠,弥漫着一种撩人的腥臭味儿。昭 昭 淘着米,边和我说着话。   不知是因为一句什么玩笑,我们就动起手来。先是互相膈肢,后来,无意中 触到了她高耸的胸脯。我竟丧失了理智,一下将她绞在怀里。她先是笑着喊: “快放开,小坏种,来人了,那么大力气!”可是,当我的手伸进她衣服的时候, 她忽然扬手给了我一耳光。   我一下放了她,愣住了。她喘息着正色道:“你也想要我?小坏种!”然后, 我看见她的眼泪飞快地涌了出来。   我不知所措,继而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   “昭昭姐,你看看我,看看我!我不再是你的‘小秀才’了,我都比你高了。 我喜欢你!真的喜欢!昭昭姐……”。说完我逃也似地奔了出来。   外面,月光如水,我仰躺在草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星,满天的星星也望着我。 我忽然觉得许多东西对于我都无比深刻。   昭昭也相跟着出来了,先是急切地轻声唤我,直到在草丛中发现我。   她默默地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蹲下来,抚着我的脸问:“疼吗?”   我一转脸甩开她的手,没吭声。   她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并肩躺下说:“来吧,姐姐给你,都给你!”,她停 了一下,又说:“但是你要答应我,你还是回去读书,姐姐不能坑了你。”   她拉我的手抚摸她的脸,她的脸满是泪水。   “不,我不要!我明天就走!昭昭姐你别哭!我不要你哭!”   最后,我们还是相拥着哭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父亲上山来了,也同意我回去,并叫昭昭送我一程。   她说:“我不送你了,你已经长大了。”   “那你把那鸽子放了吧,让我看得见。”   昭昭并没有和我道别,当我走出很远的时候,那只鸽子飞起来了,昭昭站在 山顶,很疲惫的样子。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7 回到小镇,那幢老宅已不见了,正在建设的是一幢崭新的现代贸易大楼。   来到城里,小舅又重新把我送到县一中。从此,就再也没回过那个小镇。只 听说母亲改了嫁,父亲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昭昭也没有回来,我从此再没有见到她。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