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永远的阿熊 　　作者 子江 　　十七世纪意大利诗人赋「人生苦」，说一个人年过五十，往回想想，平生快 乐凑不足一日，其余的都在烦忧苦恼。中国古诗说“人生苦短”，不是苦命短， 是苦快乐短。诸如此类对阿熊都不适用。她说在美国七年，有一半时间是酒色财 气地潇洒，另一半是在为这种潇洒而奋斗。中国一位伟人说过，无论与什么奋斗， 都其乐无穷。谁若不慎在她面前感叹：哎，美国呀…，她两眼一瞪：礼（她一向 你、礼不分）少来吧礼（你）！我和她在朋友的家庭聚会上碰过几面，都是她说 我听。不仅我，场内其他人也只有听的份。听说我在写她，友人就学着她的腔调 说：礼（你）写得了她？问得我心虚。一看，只不过替她记了一本流水帐。　　 　　旧金山，　一个令华人自卑而又自豪的城市。 　　海湾上屹立着金门大桥。据说“金”就是淘金热的象征，而“金门”则是外 来客前来淘金的第一道门户。 　　从太平洋穿越金门大桥，立即可以看到一座美丽的小岛。 　　那是天使岛。 　　对当年的华人来说，这儿就是魔鬼的地方。当第一代华人到这里，就在这美 丽的名字下受尽屈辱。 　　后来随着美国的开放，这里逐渐成为历史遗迹。 　　只有一个循环依旧不停，那就是一代接一代的华人继续前来“淘金”。到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里已有几十万炎黄子孙。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家都 来“淘金”，但方式形形色色。有的凭体力，有的靠智力，有的搞投机，有的卖 肉体，有的玩黑道，有的只是瞎撞运气。每个人活法也是光怪陆离，有的节欲， 有的纵欲，有的俭朴，有的奢靡，有的勤奋，有的惰怠。 　　熊向兰就是一个淘金者，一个不想很辛苦的淘金者。 　　在大学念书时，同学们都叫她“阿熊”，叫得如此顺口，以至毕业以后，人 们把她的本名忘了。 　　三年后，一帮老同学聚会。 　　“那个熊……熊向什么的，对了，那个阿熊怎么样了？” 　　“她呀，干脆扔掉专业，卖蔬菜去了。” 　　“什么？卖菜？” 　　“可不是摆摊拉平板车，她跟几个爷们合伙开了个蔬菜运输公司，光大卡车 就有好几辆。整个一个资本家”。 　　“好家伙，真敢干！” 　　又过了三年，一帮老同学再次聚会。 　　“那个熊……熊……熊什么的，对，对了，那个阿熊又怎么样了？” 　　“她呀，嫁了一个港商，到香港去了。” 　　“真是什么都敢干！” 　　第三个三年，一帮老同学又再次聚会。 　　“那个熊……熊……熊……熊什么的，对，对，对了，那个阿熊又又怎么样 了？” 　　“不……不清楚，听人风言风语，好象与港商离了婚，又好象跑到日本去 了……” 　　“敢干，敢干，敢干！” 　　第四个三年，一帮老同学又再次聚会。 　　又是一通询问，又是一通感叹。 　　但这一次他们对那个永远敢干的阿熊似乎无法跟踪下去。直到第五个三年， 同样的聚会上，他们才模模糊糊听说“熊迹”到了美国。是的，熊迹真到了美国。 　　既然江湖人称“大胆阿熊”，为什么大家都往美国奔，她落在人后呢？ 　　名副其实，阿熊天生一股熊劲，办起事来熊熊生威，似乎顶着枪眼刀尖都一 点不打颤忽。她的外形，象专为这股劲订身打造，粗腿粗胳膊粗腰，举手抬足， 动静都大。尽管如此，她仍不失女人皆有的爱美之心，很在乎身段，衣衫之外用 根宽腰带拦腰扎紧。横看侧看，都象个很大的大葫芦。　 　　阿熊有一句名言：“再没有比招男人更容易的了。” 　　不过，阿熊招男人决不同于小女人。 　　小女人招男人，一嗲二哭三玩小圈套。 　　阿熊不屑于此，也知道自己并不适合于此。在男人面前，她永远拉开干大事 的架式。男人们都想有作为，觉得有求于她，围着她团团转。 　　大学二年级时，她说得到某作协头头支持，要创办一个大型杂志，引导全国 大学生的新思维。这无异于一声春雷，把本校甚至外校一大帮热衷写作的男生都 震晕了，众星拱月般围着她。三年级时，她四处张罗成立一个论文出版公司，要 把全国大学生研究生的优秀论文推向世界，也说有某省级领导点头。这次震晕的 范围更大，成百个想走向世界的小男生大男生老男生，都视她如救世主下凡。毕 业那年，据说她拿着深圳某官员签字，正招兵买马，共赴深圳干一番事业。为前 程而焦虑的书生们看到了前途，对她言听计从，她说话也就有了点救世主的口气。 　　在进出口部门任秘书的第一年，她再展“熊”风，起草报告办国际博览会。 报告是否上报了市府，不得而知，但在民间转了一圈，引得无数大经理小经理跟 着她转，生怕被排除在博览会之外。第二年，她工作之余与一个港商合作，办了 份“工商杂志”，给全国上千个企业发信，说在此杂志登八千元广告，就可以到 香港参加管理培训。一封信打动了男性老中青，登门者络绎不绝，她的两室一厅， 每天都象在召开年会。 　　阿熊精力旺盛，想象力又丰富，所以能不停地张罗“干一番事业”。这里说 的，只是有了知名度的几件。可想而知，阿熊身边招的男人有多少。 　　不幸的是，招归招，到底有没有男人把她当作女人来追求，只有阿熊自己知 道。 　　更不幸的，她亲手张罗的那些大事，没一件成了型的，不是烟消云散，就是 虎头蛇尾。跟着她云里雾里的男人们，都觉得心里窝火，又不便发作。以后一见 她意气风发地走来，赶紧变作惊弓之鸟，先就怕了她。 　　原先冷眼旁观的某些男人，这时笑了，说这年头能成事的女人，都必定苗条 漂亮。 　　阿熊的吸引力在于干大事，既然大事干不成，自然就没有了吸引力。没有了 吸引力，自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至少没有在那块土地上存在的必要。于是，她 就挪了窝，从大陆到香港，从香港到日本，又从日本到了美国。 　　这段历史是空白，老同学一点都不知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也许得留给 史学家去研究。不过，三岁知老，根据她的禀性，不管到哪里，决不会默默无闻。 　　不象很多人两手空空地来到美国，她来到这里时扛着五万美元的现款。谁能 想到，一大部分钞票就缠在她那条宽腰带里，腰至少粗了两圈。 　　一到美国，她先买了台传真机，按着中文报纸的招工广告，不断地给各种贸 易公司传真自己的应聘信。她很珍惜自己搞国际贸易的能力，不忍心让自己流落 餐馆打工。 　　深圳给阿熊的教育，很重要的一点是时间就是金钱。她说传真机是个好东西， 用上半天，我能跑遍所有广告，然后嘛，守株待兔。 　　不出门见人，最大的获利者是她的一方腰肢，省去被勒紧的痛苦。 　　深圳也教会她，应聘时绝不能谦虚。她的智力和文字，足以写出巧妙的应聘 信。某些老板一看，以为有千里马送上门来，兴冲冲地打来电话，问小姐来美国 多少年啦。已经五天了，她爽快地答。五天对于她是个很大的数目。“天上方七 日，世间已千年”，每逢有人劝她刚到美国不要急，慢慢来，她就这么说，并且 很吃惊对方不知道这句名言。做老板的，大都欠缺文学功底，对于五天毫无概念。 一听她的回答，冷了下来，说等我考虑考虑再跟你联系。 　　她的机会，都被考虑得没了影。 　　初来乍到，又缺乏一口好英语，的确不能急。她不得不采纳熟人的劝告，一 收昔日专干大事的“熊风”，先从小事做起。她想开一家餐馆，但对此一窍不通， 决定先打打工。 　　她来到一家中餐馆。 　　“你干过跑堂吗？” 　　“没有。” 　　“对不起我们不要。” 　　她又来到第二家餐馆。 　　“你干过跑堂吗？” 　　“干过。” 　　那好，你试试。“ 　　她不会写点菜单，不会倒饮料，连盘子都不会端，而且一个美国化的中国菜 都不认识，在她看来，什么甜酸鸡，古老肉都长得一个德行。不到十五分钟就被 赶了出去。她又去了第三家，呆了半个小时。第四家，四十五分钟。第五家，一 个小时。接着，第六，第七，第八……后来终于干上了跑堂。 　　到了发薪的日子，她捏着一张带油迹的支票，鼻子直发酸。存好支票，从银 行门口的报箱里买了份中文报纸，先把餐厅广告浏览一遍，看中一家价格实惠的， 就直奔那儿去。 　　跑堂小姐来写单斟茶，听了她的口音，说小姐我们是同乡。她不由暗自感慨” 同是天涯沦落人“。付小费时，她先按通常的百分之十五给了，想想自己若不在 这里吃饭，不也在跑堂吗？物伤其类起来，又添上三枚夸特（二十五分的硬币）， 这才安心离去。 　　吃下去一肚子好晚餐，内心的痛苦被抚平很多，她又有了思考前程的心情。 　　打工？太劳苦，是笨女人的事。 　　上学？太费脑，是呆女人的事。　　　　 　　卖淫？太恶心，是贱女人的事。 　　嫁人？太俗气，是小女人的事。 　　还能做什么？ 　　她想绝不能干餐馆，太苦，太难，也太困身，不符合自己一贯的志向。她决 定还是找一个一本万利，甚至无本万利的事。 　　终于来了机会。 　　平地冒出一个叫姚乾的人，开了一家太平洋发展集团，每个周末都招人来培 训。姚老板自称有特异功能，若正巧他心情好，几个下属稍一起哄，他能当众展 示”纸巾劈铅笔“。 　　头回目睹这情景的人，嘴半天都张着。 　　姚老板含蓄地笑笑，说这是小意思，我的特异功能，是用来帮助各位劈开一 条发财之道。 　　刚要合上的嘴们又张开了。 　　姚老板的特异功能，无愧于这些张开的嘴。他说能发功预测股票走势，投资 回报率达百分之一百二十。也就是说，假定你投资一万美元，每个月你就可以有 一千元的利润，一年可以拿一万二千元。除此之外，如果你愿意到公司上班，还 可以另外再拿一千元的工资。公司还有规定，谁投资五万元以上就可以当上小头 目，投的钱越多，级别就越高。据姚老板高瞻远瞩，未来的前景更是可观，集团 计划将向全美甚至全球进行开发，将全方位从事工业、农业、第三产业以及房地 产的综合经营，甚至还要办大学等等。 　　听起来一派天方夜谭。 　　美国人会说”Too good to be true （太好的事就不会是真的）。 　　阿熊说，等到真时才行动就太晚了。 　　当她得知这个集团开始运作，其IQ（智商）和EQ（情绪商）立即也开始运作。 不到三分钟，她就决定立即投资，而且一投就是五万。第二个月果然一次性拿到 手五千元，再加工资一千元共六千元。第三个月也是如此。她把两个月所得，留 了两千元作生活开销，又把那一万投了进去。这样，第四个月又多拿了一千，共 七千。 　　那时她来不及想什么叫利令智昏，大脑正经受“时间就是金钱”的全方位撞 击。 　　她等不及这么慢的收益，四处向人借了三千，凑成一万再次投入。 　　这下子一个月拿八千。 　　姚老板对她的魄力欣赏至极，又听说她在国内干过如此如此多的大事，以至 小有名气，不由惊叹一声“奇女子”，立即将她从小组长提拔为公关部副主任， 并将每周一次的培训改为每天都有。 　　从此，前来参加培训或消息发布会的投资者们，总会看到一个脸上有棱有角， 滚圆的腰身被宽腰带勒成两截的健壮小姐担任主持。 　　“下面请我们的姚总裁讲话，大家起立鼓掌欢迎。”她带头鼓得很响。可惜 公司没配有乐队，不然她还能顺手指挥奏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　　 　　据说，经她的煽动，至少有二百多人随之加入投资。 　　别的公关小姐靠色相，她靠的是真正的蛊惑力。 　　她又兼任了企划部副主任，参与制定了太平洋发展集团的近程、中程和远程 规划。她的历练、眼界、胆识和运筹帷幄的能力，令老奸巨滑的姚老板也刮目相 看。 　　她的工资当然不再是每月一千，而是……具体数字，公司没有透露，她自己 也讳莫如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把利润加工资几乎都作了再投资。 　　这次在美国，她的身边又围满了男人－到新大陆淘金的男人们，他们中间三 教九流应有尽有。 　　她说孟尝君身边还围了一帮鸡鸣狗盗之徒呢。那些男人，都不知她在说什么， 每天照样围着她转，西装革履的，象来赴很大的宴。 　　天下没有散不散宴席。 　　但是没人预料到宴席还没开始就要散了。 　　八个月后的一天早晨，阿熊照常开着她那辆黑色宝马来到公司楼前，以公关 副主任的心态，向男人们走去。 　　大门外挤了很多人，大祸临头的样子。一帮警察拦住了她。等她冷静下来， 才听明白警察说的话：公司被联邦政府查封，所有人不得入内。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姚老板在哪？ 　　她听到几个可怕的字眼：卷款潜逃……。 　　“谈笑间，樯栌灰飞烟灭”，阿熊的全部资本和所得就在这么一夕之间化为 泡影，而昨夜公司的同事们还在晚会上得意非凡，仿佛第二天就要进入十大富豪 金榜。 　　阿熊尝到了破产的滋味。过去每次大事之后，她只是精神损失，而物质损失 的都是别人。这次她一下子丢了五万美元的本钱，还有另五万转为再投资的所得。 　　所有在美国的新旧社会资本都赔掉了，没有人再相信她，更没有人愿同她合 作。她的吸引力只在于干大事，大事干砸了，自然没有男人围着她嗡嗡叫，象几 只小小苍蝇。 　　好在阿熊是一只永远的阿熊。 　　她能伸能屈，能荣能辱，能上能下，能官能民。 　　能有人围着转也能没有。 　　“天生我材必有用”，越是困境，她越觉得，李太白的诗句象是预先为她而 写。 　　阿熊倚着被卷坐了一夜。所有可行之事，不分贵贱，她都写在信纸上，每页 只写一件事。然后分成“利”与“不利”两栏，一一填满之后，拣出“利”最多 的那页。 　　一纸就定了乾坤。阿熊重新给自己定位，搬出了舒适的公寓，卖掉了豪华的 宝马，通过职业介绍所，给上流社会的洋人当上了佣人。 　　从此她不再同任何华人来往。 　　偶尔不慎被熟人碰见，问她忙什么，她就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天机不可泄 露”。 　　一年之后，她熟悉了上层洋人的种种习俗，连他们的口头语都朗朗上口，举 手投足的幅度也大大缩小，离淑女不太远了。洋主人看她孺子可教，将她从佣人 提拔为管家。 　　在美国，给富人当管家的大多是菲律宾裔、墨西哥裔的女人，这些人懂英语， 能吃苦，但教育水平很低。阿熊当管家，同那些女人不是一个档次。她是中国名 牌大学的毕业生，干过大事，见过大世面。她现在只是为了等待另一种机会，暂 时寄人篱下。 　　又过了一年，她托人引荐给一个白人孤老头子安姆伯森先生当了总管。 　　安姆伯森先生那年八十三岁，当年是个银行家。他曾在上海住过九年，解放 那年离开了那里，顺便带走一个年轻的中国太太。在他七十岁的时候，中国太太 去世，给他打击很大。两年后，他娶了一个白人女子。不久，两人闹得不可开交， 三年后离了婚，那女子分到一大批财产。这以后，老先生再也不敢轻言结婚，只 想雇一个称心的管家，结果试了十几个都不合适。老先生虽是白人，但与中国太 太四十年的生活，吃惯了中国饭菜，甚至有了不少中国人的习惯。 　　“你好吗？”老先生见到她的第一句话用的是中文。 　　“还行。”她也用中文回答。 　　“就是马马虎虎？”老先生又用中文问，但显然是调侃。 　　这回她点点头耸耸肩，典型的美国式身体语言。 　　阿熊至少在大部分方面符合老先生的要求。她中西管家功夫俱佳，中西烹调 都行，加上她的健壮，搬扛之类的粗活也难不倒，甚至会摆几个姿势，说是中国 功夫拳脚。插队时，她当过几天赤脚医生，还多少懂一点种植，而老先生这里有 一个花园。 　　老头略加沉吟，觉得雇她太合算了，她同时可兼数职，象厨师、秘书、司机、 护士、园丁，甚至保镖。 　　只有一点，她的相貌着实不扬，但这只是中国男人的庸俗标准。在美国男人 看来，她相当的性感，宽脸盘、高颧骨、厚嘴唇、大胸脯、粗胳膊……。 　　一天晚上，老先生把她叫到床前，开始从上到下地摸她。凭她的身手和力气， 可以打趴下两个这样的老头。但她没有动弹，只是顺从他，直到他完全满足。这 时的她，心里堆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从怜悯、敬业、奉献、牺牲到好奇、寂 寞、无聊、放纵、刺激、恶心、罪孽都有。 　　很快老先生就不能离开她，从吃穿一直到冲浴，从账单一直到对外联系。她 的工资也比刚来的时候多了三倍，实际上她支配这栋房子里的一切。 　　天外有天，洞内有洞。老先生的大房子，在当地豪宅中，不算头等，也可能 不算二等，但至少列得上三等。这座两层楼的花园洋房，依山而建，面对海湾， 旧金山的美景几乎尽收眼底。 　　老先生平时几乎没有任何社会来往，只有一个中美混血的儿子，四十二岁， 是一家大公司驻香港的主管。儿子无愧于半身中国血统，虽远在天边，却从不忘 记过年过节寄个卡，打个电话，算得上孝子。 　　眼下只有他和她，一个八十三岁，一个三十八岁。 　　他从早到晚向她唠叨着他的过去－－上海和中国太太。 　　阿熊每个周末都要陪老头到海边散步，然后一起到一家中国餐厅吃饭。 　　周末的海滩，情侣或夫妻都多。老头紧靠着阿熊健壮的臂膀，苍老的心底， 也浮动着些许温情。他在她耳边说话，脸快要贴上去了。阿熊不喜欢他衰老的气 息吹进自己的颈窝，但是她不能回避。老头付给她的高薪里，包括了让他任意吹 气。到了餐厅，老头意犹未尽，还是一副窃窃私语的表情。阿熊并不介意，只需 报以微笑。 　　有过几回，食客中有好事的同胞，隔桌观望他俩，压低了嗓门议论，“瞧， 跟这么老的老头睡觉，还不是图他的钱。”“老头带她出来吃饭，就是想跟她上 床嘛。” 　　阿熊都听见了，又羞又愤，狠狠地在心里骂一句什么你妈，不留神也现出口 形。老头看她在说话，又听不见声，就停住唠叨，问你说什么。阿熊赶紧说没说 什么，是说菜好吃。 　　这样的周末，过了两年半。突然有一天，老头中风，成了半个植物人，不能 动弹，全靠她二十四小时护理。阿熊的一身力气发挥了作用。她一咬牙，能抱起 老头，每天给他擦洗、翻身、清理床铺，老头到死都没长一颗褥疮。 　　阿熊说这是她一生中最暗无天日的生活。 　　黑暗了两年半，老头终于去世，享年八十八岁。阿熊对数字有一定的迷信， 觉得八十八对于自己，有点不寻常的意味。两个八，光读音就很吉利，发发。 　　难道轮到自己发了？还是双发。 　　功夫不付苦心人，老先生还有良心，遗嘱上竟有她的一半。这栋依山靠海值 八十万的房子，两辆豪华车，再加上一百万美元的存款和五十万美元的股票。 　　绝不能说阿熊都是为了利益按预谋进行的，她与老头朝夕相处，多少还是有 了感情。就是从赌博角度来说，五年不是好熬的，何况她并没有任何名分，也从 来没有敢想过遗嘱，最多看在高工资的份上。许多次她想离开，但看到老头一副 可怜相，又不忍心走。 　　不管怎样，“八”显灵了，她成了一个百万富婆，虽然比她富的不少，但比 她穷的至少占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九，何况还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同一时期，那大洋彼岸的故土在进行着巨大的社会转型，而她却进行着更巨 大的个人转型。 　　对她来说，财产是死的，而人是活的。人不能运用和享受财富，就是它的奴 才，所谓的守财奴。 　　她也不再想恢复什么“熊”风，发挥她的国际贸易专长。对于一个已届不惑 之年的女人，最大的事是什么？她倚着被卷，想到破产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坐了 一夜。但她的心态，已彻底改变。她想自己从前最缺的是什么？是真正愿与自己 共享激情的男人。 　　她要男人们在她和她的财富组成的魅力面前团团转。 　　老先生去世的那个夏天，她独自登上加勒比海豪华游轮。站在甲板上，海风 钻进她绵软的连衣裙，把心绪都撩起伏了。 　　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个身影靠了过来，她脸都不侧一下。 　　“噢，小姐你很会享受。”是个金色长发披至肩头的男人，声调有些轻佻。 　　“享受什么，孤独吗？”小姐的英语，软绵绵的，和她的健壮有点不配。 　　金发男人是个“前卫派画家”，碰巧小姐大学时代读过介绍西方“前卫派” 的小册子，至今还记得这个派的画就是把颜料随手泼满画布。画家说前卫派何止 于此，比如有的人只用一堆色彩，就表现了男人女人进入高潮的状态。“真的 吗？”小姐眼神惶惑，语气却显得兴奋。 　　谈话只持续了一会儿，两人就进了客舱。转眼间，画家就让她明白了用颜料 的确可以表现某种状态。 　　豪华游行程六天。前三天，阿熊都和画家一同体会“前卫派”。 　　后三天，船上的二副带给她更为销魂荡魄的时刻。 　　他俩在晚宴上相遇。谈了不过三句话，双方都有来电的感觉，又都不愿对 “电”有所辜负，于是立即离开宴会，一同走进她的房间。二副平生不懂画，想 做就直接动手，用不着把弯先绕到画上。这么不讲情调，反而让她觉得就是一种 情调。二副动作粗重，正好使她压抑多年的能量释放得淋漓尽致。 　　她想自己以前真够可怜，明明是想满足强烈的性爱追求，却因为对自己形体 很深的自卑，只好凭借“干大事”的力量，把自己送到男人面前。　　 　　茨威格有篇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全部意思是要证明，二 十四小时中产生的一念之差，足以改变一个女人的一生。阿熊经历了六个二十四 小时，思维异常透彻，她说自己不是那种一念之差就颠来倒去的女人，其实什么 都没改变，她只是做回了自己。 　　恢复了自我的阿熊，有了勇气回首往事。就在最后一次目送二副离去的时刻， 她想起深藏在记忆中的一个下午。 　　阿熊赶上了上山下乡的末班车，当了两年知青。她在那时有了性经验。和其 他一些女知青不一样，她们为了招工、回城和男人睡觉，她没有那种目的，只是 渴望经验。到了“干一番事业”的年代，她更发觉，自己和一般中国女人都不一 样。女人们似乎只为钱、只为情、只为义务才与男人睡觉，对她们，睡觉只是手 段。而对她，性本身就是目的。当她渴望激情之际，干大事的想象力超凡脱俗。 她时常疑惑，不知自己是正常的，还是一般女人是正常的。 　　她对金发画家提起这个疑惑，画家潇洒地挥着手说，管它什么正常不正常， 按着自己的意志去干，这就是人的价值。 　　至此她恍然大悟：八十八，对她确有含义。 　　得钱是第一“发”，得男人是第二“发”。 　　她尝到了“双发”的美味，不由得对老先生感激至深。她到唐人街买回一包 香，在客厅里点了一晚，安慰老头的在天之灵。 　　她不想要婚姻，不想要孩子。安德森老头唠叨了一辈子老婆孩子，还不是一 生孤独，最终身边只剩个管家。在陪伴老头的日子里，她已想清楚了，婚姻的实 质，只不过是固定了她对某个男人的责任。就象她必须日夜陪伴老头。不同的是， 老头以金钱换取她的陪伴，而丈夫则以一纸婚书换取她的厮守。 　　人若想结婚，得找出一百条理由；若不想结婚，一条就够了。 　　在大学时，一位哲学大师的话让她过目不忘。他说人有十二种欲望，其中最 重要的是多元化欲求的满足。她决定照多元化的模式生活一回。 　　“活一遍，吹过的风。”她想到了比哲学大师还精辟的格言。 　　她的妈妈就是在她这个岁数突然得了癌症死的；她那读博士的漂亮小妹，比 她晚生五年，却因车祸已死了五年。她最后打工的那家餐馆的老板娘，含辛茹苦 好不容易，生意红火了，却累死了，老板马上娶了一个小妞，白享受现成的一切。 人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却什么都没尝到。 　　她在她那令人嫉羡的豪宅里，举办周末晚会。当人散去的时候，必有一位她 相中的男士与她共度良宵。她经常在长周末同某一合意的白人男士，开着豪华敞 篷车，或到雷诺赌城，或到黄石公园，或到优胜美地国家公园，或到死谷和大峡 谷……，晚上就住高级旅馆。 　　在高级旅馆的酒吧里，她遇上了另一个富婆。富婆说你真傻，带一个固定的 男人出来玩，什么浪漫都没了。富婆说她不是独自旅行，就是找个女人搭伴，沿 途“钓鱼”。看着阿熊不解的样子，她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钓的是公鱼，怎么 不开窍。阿熊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透彻的女人，与她一拍即合。后来两个富婆搭 伴作欧洲十七国游，各自钓了“法国鱼”、“丹麦鱼”、“意大利鱼”。 　　美国的性开放，在八十年代初曾一度沉寂，因为当时艾滋病来势凶猛，引起 极度恐惧。进入九十年代，医学界对艾滋稍微有了控制能力，新一波的开放又开 始了。很有一点对艾滋病报仇的意思。 　　阿熊正赶上这个好时候。 　　好时候出现的坏事，坏得要命。 　　有一次，她在酒吧间钓了一条“美男鱼”，两人在汽车旅馆开房享乐。没想 到这个家伙把她捆起来毒打一顿，然后把她的钱包和身上的金银首饰洗劫一空， 扬长而去。警察赶来时，她已奄奄一息。　　 　　此案一直未破。更糟的是，三个月后，这个拿了她驾驶执照的家伙，竟打电 话威胁她，要她准备十万美元给他，不得报警，否则让她永远担惊受怕。她知道 不报警也是没完的。警察保护了她一段时间，但也不能拿纳税人的钱，只为她一 个人服务。无奈，她只得雇了一名私人保镖。 　　她这才知道“钓鱼”并不都是好玩的。她算是幸运的，每年美国有上万女人 失踪，还有上万女人被杀害，其中很多是富婆。 　　风流自有风流债。　 　　她从来都不在乎安全性交，认为避孕套有损浪漫。她堕过两次胎，她本来就 不想要孩子，何况是这样的“野种”。 　　不久，她得到消息，和她结伴“钓鱼”的富婆感染了艾滋病毒。她突然觉察， 自己的体内也有异常。那两个令人极度恐惧的字眼，正在疯狂地吞噬自己……。 　　　 　　电视上经常说，至少有七八种性病都是不治之症。 　　“活一遍，吹过的风”，她想起自己的格言。　 　　但风吹过得太早，也让人心有不甘。　 　　熟人听说阿熊可能遭遇不测，就说： 　　不管发生什么，阿熊是永远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