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拯 救 树   安昌河   一、   大树早完要出事情,秦村的人都有预感。但是谁会想到他竟然死在一棵树下 呢?他那么强健的身体,从树下掉到树下,也就两三米高,而且是直着身子下来 的,怎么就死了呢?   大树并不是立即死去的。当时是早晨,金色的阳光刚刚洒满半个爱城广场。 晨练的人们目睹了整个过程。大树爬上树,给树整理了一下遮阳网,然后忙着给 树输液,正摆弄着输液瓶,脚下一滑,先是那装营养液的塑料桶掉下来,然后是 玻璃瓶。玻璃瓶掉在地上摔出了清脆的声音,声音将晨练的人们的眼睛都吸引了 过来,看见了他们已经很熟悉的那个拯救树的人掉下了树——   大树掉下树的时候嘴巴里不停地发出喊叫:   糟了,糟了……   大树掉下树的时候还是站着的,但是总是站不稳,跟喝醉了酒似的。最后他 一下子倒在地上,地上恰好是一堆摔碎了的玻璃瓶。过了很久,那些晨练的人们 看见他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过去一个人看,他看了一眼,就马蜂蛰了似的一 跳老高,尖叫的声音在爱城广场上飘荡起来:   血血血……   大树躺在血泊里。   随后大树被晨练的人们七手八脚地送往爱城医院。凡是参加抢救的人,几乎 都被大树不断汹涌的血濡染得红通通的。   送去那么多血,怎么还是没救住呢,哎——   六爷的叹息悠长而忧伤。大树是一直被六爷诅咒的对象。在过去,命运是六 爷诅咒的主要对象,但是自从大树决定卖神果树那天起,他就成了诅咒对象,六 爷诅咒他不得好死,诅咒他会得报应,甚至诅咒了他的娘和爹,还有祖宗八代。 当大树死了后,六爷的诅咒对象就是自己,他一遍遍地打自己的嘴巴子,啪啪啪, 一张老脸就快要被打歪了,打破了。   你怎么就不听我劝呢,那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六爷浑浊的泪水从那黑洞 似的的眼睛里不停地流淌着。   大树生于树下,死于树下,仿佛昭示着某种必然的结果。   大树出生那天暴雨如注。听见打雷声,人们就飞跑着往家里赶,但是大树的 娘走不动,她的肚子一阵阵剧疼,她要生产了。大树娘好不容易走到那棵神果树 下,雨就来了,她把自己的身体紧紧靠在树上,树叶茂密得跟伞一样,阻挡着风 雨对她的袭击。   暴雨过后,秦村的人们看见神果树的上空飘着一条绚丽的彩虹。这时候有人 发现了树下的大树娘和大树。   大树娘把大树抱在怀里,蜷缩在树底下。   大树娘血流不止,血和着雨水,将树下的土地染得通红。秦村的人们望着她, 毫无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流完最后一滴血。   大树的爹抱着大树,抹着眼泪走到六爷跟前,说六爷,您给娃娃取个名字吧。   六爷哀叹一声,说,他是他娘在树下生的,又是树救了他一命,就叫大树吧。   二、   神果树不止救过大树一命,而且救过秦村。   要不是神果树,秦村就没有人烟。六爷说。是神果树救了我们秦村。   神果树是秦村人对村头一棵白果树的尊称。这棵白果树十分高大,树冠就像 一顶巨大的伞,树荫足有半亩地。每到春天,白果树一长出绿叶,感觉一个秦村 就都淌着水似的鲜活。一到秋天,金黄的树叶飘落,地上被堆得厚厚的,踏在那 片软绵绵的金色上,心里就像装满了收获的喜悦似的,沉甸甸的。   这棵白果树被秦村的人们视为神树。在它的前面,是一个拿砖头和瓦片堆砌 起来的神龛,那是专门用于供奉它的。要是谁家有灾或者喜,都要到那神龛前焚 香燃烛,许愿祈福,然后拿一根红布条拴在树上,好象是要树记得他许下的心愿, 也或者是为了表示他已经感谢过了。在秦村,如果两个人因为做什么事情闹矛盾 或者起了纷争,先是找到六爷断输赢,要是六爷断不了,或者对六爷断的不服, 两人就会约定着拿上香蜡纸钱,到树前进行“赌咒”。一个说,神果树作证,如 果是我某某做了对不起他某某的事,我就遭怎么怎么样的报应,另一个也同样如 此。据说很灵验。对这棵树,秦村的人们充满了敬畏,没有人敢牵着牲口从树下 过,也没人敢在树下说粗野话。除了白果收获的季节,树下总是出奇的安静,甚 至显得清幽。   外乡人进入秦村,站在村头,望着那参天的树,都要惊叹,天,这树有多少 岁啊。秦村唯一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好象只有六爷。   相传不晓得多少年前,秦村遭受了一场灭顶的瘟疫,那是处处见新坟,家家 埋尸骨啊。六爷并不直接说这树的年龄,而是先说这树是怎么救了秦村人性命的。 他讲这些的时候语气总是很沉重,沙哑的声音好象敲打一面破了的但是很厚实的 铜锣。   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站在村头,看着炊烟绝断的秦 村,长叹一声,将手中的拐杖就地一杵,人就化着一股青烟,不见了。说到这里 的时候,六爷站起来,伸手往前一指,说道,就在那个老人刚才站立的地方,马 上就生长出一棵枝叶茂盛的白果树来,树上结满白果,咱们秦村的人采下来,吃 了过后,不到一个时辰就都健康了。   顺着六爷指的方向,大家看见了那棵有着神奇传说的郁郁葱葱的被称之为神 果树的白果树。让人惊异的是,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六爷都能够准确地 指出那棵白果树的方向——村头。   这以后啊,每年秋天白果成熟的时候,咱们秦村的人就会把白果采下来,分 给全村的老人,作为入冬的滋补,这传统呢,一直传统到现在。六爷说着,颇为 自得地捋着胡须,因为每年增补的可以分食白果的老人的名单,都是六爷说了算。 在采摘白果的时候,六爷会告诉组织这项工作的村长,今年应该给张老三分了, 张老三今年六十岁了,也该算是老人了,还有,王二棒子也要分点,虽说年纪不 大,才五十五,但是呢,他的身子骨一直不好。于是,张老三和王二棒子在这一 年就可以分到白果。   秦村没有人说得清楚六爷究竟有多大年纪,大家还都以为他和神果树一样老, 因为他仿佛是经历过那场“灭顶的瘟疫”的,总是显得很沧桑。   我咋敢跟神果树比呢,我也不晓得它的高寿,我的爷爷都吃过它的果实,你 们说它有多老呢?六爷最后说。   原来他也不知道那树的年龄。   要知道神果树有多大年龄?这还不简单么?大树说这话的是时候还很小,他 比画着说道,要知道神果树的年龄,只要拿锯子把它锯倒,然后数数它的年轮, 不就知道它有多少岁了么。   放屁,简直是放屁!六爷拿起身边的拐杖,要敲打胡乱说话的大树,大树一 溜烟跑了。   你们谁去跟大树爹说说,叫他准备点香烛纸钱,去拜拜神果树,求神果树别 怪罪这个胡乱放屁的小畜生。六爷跟身边的人说,身边的人“哎哎”地答应着, 去了。   大树小时候并不经常被人称呼“大树”,而是叫“小畜生”。大树好象天生 就跟神果树有仇恨似的,他是秦村唯一一个胆敢在树上爬上爬下,并且在树上 “尿高尿”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胆敢吃供奉给树那些水果糖的人。但是大树却并 未因此得到应有的报应,他一直都长得很健康,先是读书,然后当兵。现在大树 回来了。   大树回来后干出了两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一件是修秦村小学校,另一件是卖 掉神果树。   三、   大树当了五年兵。   大树回来后在秦村呆了一天就去了爱城,因为爱城有他的女朋友。大树的女 朋友叫张老师,是大树的中学同学。大树当兵那年,人家考上了大学,然后当了 老师。张老师很喜欢大树,跟大树说,你当兵回来,就在爱城吧,我想办法给你 找一个工作。张老师给大树找的工作是一个宾馆的保安,成天穿着笔挺的衣服, 成天背着手东走走西看看,一个月就是六七百块,这可是秦村人人羡慕的工作啊。   就在大树和张老师商量着啥时候结婚的时候,秦村小学的两个老师因为嫌弃 这嫌弃哪,走了。学校缺老师,娃娃没人教,六爷叫村长到爱城去找大树。   大树说,那我回村里当娃娃们的老师吧。   张老师不依,说大树,你如果真的铁了心回你那个破村子,咱们的事就吹。 张老师跟大树还在读书的时候到过秦村一次,只在秦村呆了半天,她就跑了,她 惧怕蚊子、鸡粪、猪的叫唤和泥泞小路,惧怕秦村很多东西。张老师说,在你们 的村庄,我只喜欢两样东西,一是那棵叫神果树的树,还有就是你,大树。   大树看看张老师流泪的样子,低声说村里的娃娃没有老师,不能耽搁。说完, 帮张老师洗了刚吃过的饭碗,又将地拖了一遍,然后要晾张老师才洗过的衣服, 张老师不让。大树叹口气,轻轻牵上张老师的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爱城。   大树就这样在秦村小学校当了一名教师。   秦村小学校位于村尾,是由过去的旧庙改建的,全村一百多个孩子就在里面 读书。   这一年春天,大树听说张老师结婚了。大树成天不说话,除了给孩子们上课, 就是喝酒。大树的哀伤还没过,夏天的雷雨季节就来了。秦村小学校的老师和娃 娃们最惧怕的就是雷雨季节,因为年代久远的房屋漏雨,而且不时有泥块从墙上 剥落,啪啪地砸在地上。   这一天,大树正上第三节课的时候,暴雨就来了。   大树看着四处漏雨的教室,再看看天上黑压压的积云,敲响了放学的钟声。   校长问,大树,还在上课呢,你敲什么钟放什么放学啊?   大树说,得赶紧把孩子们疏散到别处去,要出事了,房子要垮塌了。   校长到学校四处看看,回头说,这房子每年到下雨的时候都这样的,再说, 这么大雨,把娃娃们疏散到什么地方去啊。   就是把他们弄到大雨里淋着,也不能让他们呆在教室里!大树说。   但是没有校长的允许,学生们谁也不敢离开教室。大树发怒了,把娃娃们一 个一个地往雨中驱赶,要他们马上离开教室。   这样不行,要是娃娃们感冒了怎么办。校长上前阻拦大树,被大树一个巴掌 打倒在地上——   你要是不立即执行,要是有一个娃娃出了事情,看我不枪毙你!大树指着校 长,眼睛通红,好象他面对的不是校长,而是一个临阵畏缩不前的士兵。   当大树的胳肢窝夹着两个娃娃,和校长刚把娃娃们赶离教室,就听见身后嘎 嘎的怪叫声,然后是一声巨大的轰响。回头一看,学校已经坍塌了大半。   娃娃们一个个安然无恙。大树成了秦村的英雄。   成了英雄的大树却没有地方给娃娃们上课了。   大树着急,娃娃们的家长更着急,都跑去找老村长。说老村长,娃娃们没地 方读书,耽搁不起,想想办法吧。   老村长做出个尿不出来的样子,缩着脑袋,说想什么办法啊,怎么想啊,村 子里没有房,也没有钱修房,没办法想。   你想不出办法当个屁的村长啊!大树看着他那窝囊样,急了。   我想不出办法,你想啊,你能耐大,这屁村长你当得了!老村长乜斜着大树, 冷笑着。   当就当!大树大声说。   就这样,大树成了秦村一村之长。   当了村长的大树马上就去拜访了六爷。大树先问了好,然后说,六爷,你家 人不多,住的房子可是很宽的啊。   六爷呵呵笑起来,说小畜生,你打啥主意我还不知道?   大树笑着说六爷不愧是六爷,真聪明。   六爷说你先别拿甜言蜜语来迷糊我,我得跟娃娃商量商量。   大树说,商量个屁,还不是你六爷一句话么。   六爷叫来孙儿雨生和孙儿媳红梅,说把你们的新房腾出来,再把我那间房子 腾出来。   干吗?雨生问。   干吗?娃娃们没地儿读书,搬我们家来啦。六爷说。   那咱们住啥地方啊?红梅问六爷。   住屋檐下啊,住牛圈啊!六爷冲着小两口吼起来。   六爷,你别生气,要是实在不方便的话,就算啦。大树呵呵笑着。   你个小畜生说话别这样子鬼头鬼脑的,你不就看着我六爷在村里辈分高,凡 事爱带个头才找的我么?现在说算了,真的算啦?六爷翻着啥也看不见的眼睛, 笑起来。   六爷觉悟真高!大树抽出根烟,递六爷嘴巴上,然后点上火。   叫我们家腾房子给娃娃读书,你呢?你大树家的房子也不窄啊。红梅撅着嘴, 嘟哝着。红梅和雨生才结婚两月,新房还没睡暖和,这下子要他们搬出来,自然 是一万个不乐意。   大妹子,你大树哥哥的觉悟可不比咱们六爷低啊,你想想,咱们秦村一百多 个娃娃,单是你一家,圈得下来?大树呵呵笑着,说道,我和我爹早搬出家门了, 搭着草棚住在屋檐下呐!   这样子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六爷叹息一声。   大树不言语了。   不管怎么样,秦村的娃娃们被大树安排到三户人家里,总算是暂时有了读书 的场所。每天里,大树和秦村小学的其他那两个老师,就像赶集似的,在村子里 忙忙碌碌地走动,他们要先到这家去上语文课,然后赶到那家去上数学课……   转眼到了秋后,大树决定修建秦村小学校了。   在修建之前,大树要求每家来一个当家的,召开秦村小学校修建动员大会。   会议召开那天是收获白果的时节,等给全村的老人们分完白果,大树说,开 会吧。于是,大家就团团围坐在神果树下,那些金黄的树叶上。   根本就没有必要讲修建学校的迫切性和重大意义,但是大树还是讲了,而且 翻来复去讲得很透彻。最后,大树开始预算学校修建的面积和所需资金。大家对 将来的学校什么样子并不是太关心,心想有个地方让娃娃安安心心读书就成,大 家关心的是多少钱,钱从什么地方出。   学校统共需要十五万块钱。大树说道,这当中呢,还不包括挖基础的钱,不 包括沙石和木料,也就是咱们秦村的人能够做的事情,能够准备的材料,都没有 算进预算。   天!十五万?钱从什么地方出?下面都咋唬起来。   这钱呢,我通过各种关系,在上面争取了五万块。大树说。   那还有十万呢,这十万怎么出?先别说啥捐资啊,咱们家可没钱。说话的是 老村长。   先别说你家有没有钱,我要问的是你家的娃娃还读书不读书?大树冷冷地瞥 了一眼老村长,问道,你说,你的娃娃还在不在秦村读书。   我的娃娃大了,不读书了。老村长没好气地回答。   你的娃娃大了,就不结婚了?大树抻长脖子问。   咋不结婚,不结婚养个屁啊!老村长斜了大树一眼,嘟哝道。底下有人嗤嗤 地笑起来。   结婚了还生不生娃娃?生的娃娃还读书不读书?读完书长了大了还结婚不结 婚?结婚了又还生不生娃娃?生的娃娃又还读书不读书?大树的脖子越抻越长, 那话就像被珠子串起来似的。底下的人被大树说的话和说话的神态逗得呵呵大笑 起来,大树也忍不住笑了。   我说的可都是实在话,这学校修起来,不是管一年两年,咱们要是维护好了, 再怎么着,也要管它一百年两百年,这可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啊!大树 说。   你说的大家都认为在理,但是呐,就算你去爱城要了五万块,可是还缺十万 块,要全在大家头上捐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底下有人说。   咱们买油买盐,靠的是山上那几根树棒子去换,娃娃读书的书本墨水,靠的 是鸡屁股下的几个蛋,谁家有散钱啊?有人跟着附和。   我好不容易跑关系走后门弄了五万块钱,如果不修学校就这么算了,那辛辛 苦苦要的五万块钱也就泡汤了。大树说着伸出巴掌,在大家面前晃来晃去,五万 啊,如果咱们修学校,这钱咱们就白得了,如果不修,咱们就眼睁睁看着那钱给 别人修了学校!大家说这钱要还是不要啊?   底下没声。   大家说要还是不要啊?大树高高地举着五根指头,大声问道。   还是要吧。底下有人轻声说。   我再问一句,这钱,要是还不要!这学校,修还是不修?大树破着嗓子,高 举着手,从东讲到西,再从西讲到东,然后站定,大声吆喝道。秦村的老少爷们, 这学校修起来可是千古功劳,修还是不修?那钱要还是不要。   修!你把话都说这头上了,修,怎么不修,就冲那五万块钱,也得修!底下 大家七嘴八舌回答着。   好,我现在就把怎么捐跟大家伙说说!大树把高举的手放下来,从口袋里掏 出一个本,盘算起来。咱们秦村一千六百人,统共四百五十六户,每户二百一十 七元,这样子算下来,是九万八千九百五十二元,剩下的还缺一千零四十八元, 就算我多捐的。   入冬的时候,学校开始修建了。   但是修建到一半的时候,问题就出来了,因为金猴子没见着大树说的那五万 块钱。   四、   秦村小学校请的是爱城的一个建筑队来修建。大树说了,这百年大计,不敢 马虎,要讲求质量,就得正规的建筑队。然而那建筑队自从一进工地,老板金猴 子就一直吆喝说亏了,资金不到位。   秦村的人总是宁愿肚皮挨饿身体受罪,也不愿心里受气嘴巴吃亏,就一句话, 好面子。有人听那金猴子咕哝得不耐烦了,就对着嚷嚷说,不是把十五万块全给 你了吗?   建筑队老板姓金,是个瘦猴,秦村的人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金猴子”。 金猴子一听那话,一愣,然后一蹦老高。他指着对面的那棵神果树嚷叫说,老树 作证,我死气白赖地现在可是只要了十万块钱,不仅没给工人们发一分工钱,而 且材料钱还欠人家一大堆,谁见你们十五万了?谁要见了那五万块钱我吃药去! 再说了,这学校十五万能修下来么?预算下来是二十万!这可是你们村长大树跟 我掰着指头算出来的,这还签的有合呢!   这下轮着秦村的人们张大嘴巴,发愣了。   还有,你们马上去给我准备五万块钱,要不,我明天就停工!   大家伙一听,急了,却并没有直接找大树,都去找六爷去了。   当天晚上,六爷让在他家读书的娃娃传话,叫大树到他家来,他有话跟大树 说。大树深夜的时候才到六爷家。六爷一直等着,守着他的孙儿媳红梅准备的几 个菜,端端正正地坐着。   来,咱爷儿仨喝点。六爷叫红梅把雨生喊起来。   六爷,我可不敢喝酒。大树说。   你个小畜生还有啥酒不敢喝的?是不是这酒你喝不下去?要花酒才喝得下去? 六爷不冷不热地问道。   六爷,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那样的人么?大树叹息道。   我眼睛是瞎的,看不见。六爷拿过酒瓶,摸索着给大树倒了一杯,搁在他的 跟前。   你看不见,可是听得见啊,我大树虽说是小时候淘气了些,可也是在部队培 养了那么多年,人品正得跟咱们手上这筷子一样!大树呵呵笑起来,说道,六爷, 我真不敢喝酒,你看不见,咱家大兄弟可是看得见的,不信,你问问他们,我的 眼睛都成什么样子了?   咱们大树村长的眼睛啊,肿得都跟桃样。红梅抿嘴笑着说。   咋啦?你莫不是成我,也要瞎了?六爷说。   六爷你别咒我,我这眼睛还不是急得,内火攻心,就成这样子了。大树长叹 了口气,说道,自从修这学校,我可是没有睡一个囫囵觉,又得跑东跑西去上课, 还得忙村里的这事,那事,然后还得挖空心思想找钱。比方说今天晚上吧,六爷 你叫我,我能不早点来吗?说来你不相信,我还去了趟爱城,完了,赶着摩托车 跑回来,脚没沾地,就奔六爷你这来啦!   去爱城做啥啦?喝花酒去啦?六爷冷笑着说。   六爷,谁都可以这么说我,可是六爷你别拿这话,这话让我心疼。大树端起 酒杯,吱地干了,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递到六爷手里,说六爷,你摸摸, 这是啥。   六爷摸了摸,不说话。   我去跟张老师借了一万块钱。大树说着叹息一声。   六爷端着酒杯,若有所思着,不言语。   我知道,现在咱们村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说我拿钱去嫖女人,喝花酒,或者 把钱卷巴在腰包里……   你不是说你跟上面要了五万块钱么?你把钱呢?六爷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 搁,酒溅了一桌子。   唉,这都是逼迫不得已才出的的下策!大树一声叹息,让人心里一阵晃悠悠 的。大树跟六爷说,他跑了很多次上面,包括他在爱城的一些战友,指望能得到 帮助,但是没有办法,跟谁说,谁都没有钱,或者说有,但是目前拿不到手,因 为那申请和批复的手续很多。要是等那钱下来,咱们秦村的那些娃娃可能都当上 爹妈了。大树说他等不急,就编出了一个谎话,说自己在上面要了五万块钱,专 门用来修学校的。   要是我不编这谎话,咱们这学校现在怕是连土都动不了。大树说,大家都是 看着这五万块钱才同意捐资的。   可是现在都巴望着那五万块钱啊!红梅给大树倒了杯酒,然后拿起来丈夫雨 生的筷子,给大树的碗里夹了些菜。   我这些年的几个钱,全掏出来了,现在金猴子说再不给他五万块材料费就撂 下工程了,还不够数,我今天晚上去爱城跟几个战友又借了些,全加起来才两万 多点,逼得没路了,才敲了张老师的门,还好,借了一万块。大树端起酒杯,干 了酒,将红梅夹给他的菜,跟牛吃草似的一股脑儿塞进嘴巴里,嘎巴嘎巴地嚼着。   现在不是五万块钱的事情,是十万!那学校听说要二十万才修得起来。六爷 沉重的表情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就算你想办法能把那五万的缺口填上,可是还欠 人家五万,这五万又怎么办啊?   别说钱字,一听说那字我的脑袋就跟灌了水样的,难受。大树吃不下去了, 他搁下筷子,两手痛苦地挠着头皮。   早知道这样,你还不如别动那心思骗大家。一直闷在一边的雨生说道。   我要不说十五万,大家能动得了心思么?要说二十万,大家怕还不把舌头吓 缩到肚子里。大树把脑袋上的头发挠得跟堆乱草样的。   这下倒好,原本说的十五万现在成了二十万,那么大的缺口,你总不能再叫 大家捐资吧。咱们村本来就穷,为了修这学校,听说张三爷家已经把口粮都卖了, 赵四家卖了下蛋鸡,没钱换油,每顿吃的都是盐巴拌饭。雨生说着,生气似的把 碗一推,碗在桌子上哐啷哐啷地打着圈,差点掉在地上。   你怎么能这样呢?红梅狠狠地瞪了雨生一眼,说道,大树哥这样做,还不是 为了咱们秦村的娃娃。   屋子里一阵沉寂。   过了许久,大树叹息一声,自己拿起酒瓶,斟满一杯,吱地喝了。然后又倒 一杯,吱地喝了,如此一连五杯。自从修那学校过后,大树一天天消瘦了,原本 肉鼓鼓的脸瘪了,两眼睛寡寡的,全是血丝。红梅和雨生看着大树,看着看着, 红梅眼睛润润的,雨生也感觉到有点愧疚。   大树啊,你也别急,六爷相信你的为人,今天大伙儿来找我,我已经跟他们 说了,叫他们相信你,相信你会想办法把学校修好的。六爷拍拍大树的肩膀,说 今天晚上请你过来,还叫红梅给你弄这些好菜,就是看见你成天忙碌,肚子也没 啥油水,你可不能倒下,倒下了,这学校可就只有搁下了。   六爷,你叫我过来就为了请我吃顿饭,我还以为你老人家有啥高招呢。大树 说。   有啥高招呢?我也是今天才知晓那些事情的,别急,修学校是大家的事情。 六爷捋了捋胡须,沉吟一下,说道,不过现在再叫大家捐资,已经不成了,因为 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家总得筹俩钱过一个年吧。你呢,啥时候请金猴子吃顿饭, 好酒好菜,再加上好言好语,暖暖他的心,让他千万别停工,先把学校修好再说。   这还要您说吗?六爷。大树站起来,长叹一声,说道。我大树就差没把他叫 爷,给他下跪了!   五、   大树决定卖掉他爹的那头肥猪。卖猪那天早上,大树的爹抹着眼泪,早早地 起来给猪煮了吃的,然后“哦叻哦叻”唤那猪起来吃。   这只猪大树爹买的时候花了五块钱。买的时候大家都笑他“贪小便宜”,因 为那猪跟只病猫样的,连叫声都不利索,哪里像是养得活的东西呢。大树爹呵呵 地只是笑。他用箩筐垫上棉絮和草,给猪作了个窝,晚上搁在自己床前,白天干 活,就放在田边地头,那猪玩腻了,自己就会钻进箩筐里,要是累了困了,就自 己钻进去睡着。后来那猪居然慢慢大了,狗似的成天跟在大树爹的身后,一会儿 不见人,它就哼哼叫唤。看的人笑着跟大树爹说,这哪是你的猪,简直是你的儿 子啊。   大树看见那猪成天跟他爹上上下下,也觉得好笑,就说,爹,你这像什么呢? 猪得有猪的养法,你要这样子下去,到年底的时候,怕你舍不得杀它,就算杀了, 你也不忍心吃那肉!这以后,那猪才被圈进圈里。   好象知道自己的命运似的,那猪怎么也不出那圈门。大树只得折了根树枝, 钻进猪圈里,“咻咻”地往外赶,那猪却依然固执着不出去,在里面兜着圈。   村长,我看你这猪就别卖了,它恋家呢,再说,村长,你爹辛辛苦苦喂了一 年到头,身体也不好,过年杀了,也算营养品啊。买猪的屠夫看得实在过意不去 了,说道。   听屠夫这么一说,大树爹忍了一早上的眼泪终于哗啦哗啦流了出来,干瘦矮 小的身子抽动着,最后孩子般嘤嘤地哭起来,慌忙躲进屋里。大树瞥了一眼他爹 的背影,眼圈红红地,冲着屠夫吼道,你他妈的就知道一张臭嘴呱唧,进来,给 我拽着尾巴往外拖。   屠夫摇摇头,叹息着,钻进猪圈,一把揪住猪耳朵,使劲往圈门口拽。   猪嚎叫起来,声音洪亮得跟号角似的。   秦村是一个被两座带状的山挟裹起来的平坝,一条不大的被称之为秦河的河 流从村子当中穿过,两岸的坝子里密集地住着秦村人家。秦村的早晨宁静而安详, 袅袅炊烟飘着淡淡的烟火味道,仿佛一幅意境幽远的水墨画。但是那猪绝望的嚎 叫声就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将这幅美丽的图画撕得粉碎。   早起的秦村的人们听着那猪的嚎叫声,一个个都停下了手中的忙活,等那声 音平息了,叹息着,摇着头,继续开始忙碌。   大树帮忙把猪赶上屠夫的车,接过钱,转身正要离开,屠夫叫住了他。屠夫 说,村长,现在的生意很难做,大家都没钱吃肉的,我今年差不多是只亏不赚。   你什么意思?大树愣愣地看着屠夫。   屠夫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拍在大树手里,说,大树啊,我晓 得你都是为了大家,这也算我的心意吧,我只有这个能耐了。屠夫的声音哽咽着, 还要说点什么,却张不开。   大树在屠夫胸口上轻轻地擂了两拳,说谢谢了。   中午的时候,大树把金猴子请到六爷家。六爷叫雨生杀了鸡,买了肉。中午 的饭菜全是红梅和村里另外一个巧手媳妇主的厨,大树细细一看,有盐炒白果、 白果鸡丁、白果烧鸡、白果炖鸡、白果炖猪肠……差不多把六爷分到的白果,全 给折腾进去了。   呵,这简直是白果宴了。金猴子看着一桌子的菜,眼睛直了。   可不,冬天嘛,你一个人在外,为咱们村修学校劳心劳肺,算是给你补补身 子吧。六爷呵呵笑着,叫大树和雨生招呼金猴子坐下,慢慢喝酒,慢慢品尝。   咱们秦村这白果,可不是其他地方的能够比得上的。六爷说,咱们秦村这白 果,差不多算是千年神果,熟吃可以温肺益气,滋阴壮阳,生吃呢可以去痰,消 毒杀虫,你说是不是好东西。   金猴子笑眯眯地拿起筷子,直说感谢。   该说谢的是我们啊,今天请你来吃这饭呢,主要是想请你帮个忙——   六爷正要切入请客吃饭的主要目的,被金猴子打断了。金猴子说,我知道你 们请我吃这饭啥意思,这饭菜味道不错,可是难以下肚啊。金猴子接着叹息一声, 诉说起自己在外包揽工程的艰辛来,什么工人如何偷懒啊,材料又怎么贵啊…… 他的话就像放枪似的,啪啦啪啦地让大树和六爷他们简直插不上嘴。   最后金猴子摇摇头,说就像你们这工程,钱到不了帐,全是我垫着,那资金 利息现在多高知道不?到完工了,盘算下来,我不仅没有赚的,还得赔出去。   好不容易等他呱唧完了,大树和六爷才轮番着你一句我一句把意思讲出来, 就是请金猴子先别看着钱的份上,帮忙把学校修起来,让娃娃们先进去读书。   是啊,金猴子,你看看,没有学校,这些娃娃就跟我们挤,你晓得不,我才 结婚呢,现在连新房也住不上,都让给娃娃们了。雨生陪着笑脸,给金猴子斟满 酒。   说句实在话,我包工程,指望的就是能赚俩钱,我也得养家糊口过日子啊, 是不是?金猴子端起杯子,干了,然后吃了一阵菜,好象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把 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道,就看在你们大树村长的面子上,看在六爷的份上,我 就不停工了,先垫钱把学校修起来,不过,你们得赶紧给我筹钱去,要不,就算 修好了,你们的娃娃也进不了学校。   感谢感谢!六爷举起杯子,说金猴子真是好心肠,我就敬你一杯。   可是我老不放心,老纳闷,你说,你们上哪去筹剩下的那五万块钱去?金猴 子偏着脑袋,看看六爷,再看看雨生,然后把眼睛落在大树身上。   天无绝人之路!大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六、   开了春,学校修好了,很漂亮,红砖绿瓦,操场上一根高高的旗杆直耸云端, 就等挂上国旗,打钟上课了。但是娃娃们却进不了校门。金猴子用一把大铁锁将 校门锁了,还安排了两个人专门看护着,不准人靠近。这两个人同时还有一个任 务,就是跟着大树屁股要欠着的那五万块钱。   大树去了爱城,挨个跟那些同学战友去借,但是人家一看见他的人影,就躲, 实在躲不过了,就直说没钱。几天时间,大树就差没跪在地上当乞丐了。   最后大树去了爱城中学校,张老师就在里面教书。   你怎么又来了呢?张老师把手中的课本往桌上一撂,表情显得很是无可奈何。   你怎么了?你的额头?大树看见张老师的额头上贴着块胶布。   没,没怎么。张老师支吾着,躲闪着大树的眼神。   是不是他打你了?大树问。   张老师眼圈一红,背过头去。   大树愣了愣,转身走了。刚出校门,追上来的张老师叫住了他。   这是三千块钱,我跟同事借的,我想,我是再也帮不了你了。张老师把钱塞 在大树手里,捋捋头发,笑笑,转身走了。大树拿着钱,看着张老师慢慢消失的 背影,无比伤感。   大树总共跟张老师借了三回钱,第一次张老师听大树说明来意,毫不犹豫地 就将一万块递到他的手里,说等什么时候有了再说还吧。第二次大树去的时候已 经放学了,就去了她家,人家两口子正在吃饭。大树还没把意思说出来,张老师 就去拿上存折,说马上去给他取,但是两人刚下楼梯,就听见屋子里传出碗摔碎 了的声音。那天,大树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张老师递过来的四千块钱。   这就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大树突然眼睛一亮,折身又往爱城跑。   这一趟回去,大树是去卖血。   回到秦村,大树第一个动员去卖血的是雨生,两人唧唧呱呱地说了半天,也 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红梅纳闷,过去问怎么回事。大树支吾着不知道怎么说是 好,还是雨生口快,有些生气地告诉了红梅说,大树动员他去卖血呐。   你去吧。红梅想了想,说道。   你叫我去?你看看他——雨生指着大树,说红梅你看看他,才卖了一次,就 成这样子了,跟骷髅样的,你怎么还忍心叫我去?   去吧。红梅说,他都敢卖,你为什么怕呢?   是啊,是啊,那血在身子里淌来流去,都老了,沉淀了,去卖了,还会再生 长出来,跟草一样,割一茬,长一茬,等于是新陈代谢嘛。大树说。   修学校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为啥偏要我去,要去,大家都去。雨生气鼓鼓 地跟桶了一棍子的蛤蟆似的。   最后雨生还是跟着大树去了。那些天,大树不停地往返于秦村和爱城的路上, 秦村的壮小伙子们,一个个被他动员着去卖血。   尽管这事是在暗中进行,而且大树一再叮嘱大家保密,但还是很快地被秦村 的女人们知道了。她们把正准备去爱城的大树他们拦在了路上,进行责骂。   你知晓不知晓,你让他卖的可是血,血啊,那可得多少鸡蛋多少猪肉才补得 起来啊!   我的男人以前每天晚上都要跟我来一次,现在都半个月了,还没跟我来一次, 我问问你,你让他卖多少次血了?   那血是卖得的么?那可是要折寿的啊!   马上就要春耕了,田里地里那么多活,你还让他卖血,身子骨虚了,他做得 了么?   多大的面做多大的馍,早知道没钱,还修啥学校啊!   可不是,你要修,自己修去,你知晓不知晓,为了修那学校,好多家子捐得 现在连米都没一粒了,未必你还要大家赔上男人?   ……   妇女们七嘴八舌地先是责骂大树,然后把正准备跟着去卖血的男人们揪住, 又骂又咬地扯回了家。   大树昏头昏脑地在秦村里走来走去,那被金猴子安排来要钱的俩人跟在大树 身后,一步也不离。   你们跟我这么紧干吗?大树恼怒地回头喉叫道。   大树村长,你别生气,你的心情咱们能理解,真亏了你。其中一个说。   能理解你们就走远点啊,跟我这么紧,又不是押犯人啊。大树说。   大树村长,咱们能不跟你紧点么?你现在可是值五万啊!另一个说,把脚步 往大树身后紧了紧。   大树叹息一声,苦笑着,依旧漫无目的地在秦村走来走去。最后,大树走到 了神果树下,仰着脑袋围着树转圈。   大树村长,你这么跟晕鸡样的转圈,这样能转得出来钱么?那要钱的两人看 着大树,不由得担忧起来,他们害怕大树这样子转着转着,就晕了。   大树突然停下脚步,问要钱的那两人,金猴子现在在啥地方?   金猴子?金猴子在爱城广场监督施工啊。   马上找他去!大树一拍脑袋,脸上露出绝后逢生的喜悦来。   大树想到了筹钱的办法。他要卖掉神果树。   七、   消息传到六爷耳朵里,六爷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说啥?再说一次。六爷问。   大树要卖掉神果树。雨生说,已经跟那个金猴子讲好了,三万五千块,卖到 爱城广场栽给爱城人看。   这个小畜生,这个小畜生……六爷气得炮弹似的从板凳上噌的一下窜起来, 但是却因为太哆嗦,摇摇晃晃地一屁股又跌坐了回去。六爷抓起拐杖,想要支撑 着自己不要再跌倒在地上,但是没有办法,他还是跌倒了,从板凳上跌倒在地上, 雨生和红梅上前扶都没扶住,六爷跌得口鼻流血,晕过去了。   大树要卖掉村头的神果树,等于是在秦村扔了一颗炸弹。最先被炸懵的是那 些老人们,但是他们很快就苏醒了过来,而且一致的反映是:保卫神果树!   缓过劲来的六爷叫雨生去给他喊几个小伙子来,雨生刚问了句“干什么”, 六爷就将手中的拐杖向雨生挥舞过去,雨生吓得赶紧跑开,去给他叫来几个小伙 子。   你们把我的那口柏木棺材给我抬出来,给我抬大树家去!六爷指挥着,大家 却愣愣地不晓得咋办才好。   你们这些小畜生是不是也不依我?欺负我眼睛看不见是不是?你们要是不依 我的办,我就一头撞死在你们这些小畜生面前!六爷舞着手中的拐杖,声嘶力竭 地叫骂着。   大家七手八脚将棺材拿绳子套好,抬了起来。六爷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 着棺材,一起往大树家去。   秦村其他的老人正往六爷家里赶,商量怎么保卫树。现在看见六爷抬着棺材 往大树家去,都尾随着跟在后面,于是就成了浩浩荡荡的阵势。   大树爹一见那仗势,早吓懵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有人上前扶起他, 刚把他扶起来,大树爹就哭起来,骂自己养了个畜生,养了个不孝子,骂自己不 是人……大树爹一边骂,一边哭,搞得那些抬棺材的不知道是把棺材抬着好,还 是搁下好,茫然不知所措。   你别嚎,你跟我说,大树那个小畜生到啥地方去了?六爷问。   他一大早就去爱城去了,说叫车去了。大树爹给大家拱手作揖,求大家看在 他老老实实做人的份上,求大家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看在大树娘死得早的份上, 饶了大树这一回,都怪他不知天高地厚……   你别这样子,我来不是跟大树作对的,我知道他修学校是为大家好,我是要 把这口棺材捐出来啊。六爷颤抖着手,深情地抚摸着他的柏木棺材,说道,打这 口柏木棺材,可是花了大木匠赛鲁班三十多个工,五斤桐油十斤土漆,这样好的 棺材,在爱城也不见得会有第二口,现在我把这棺材捐出来,只求他别动那棵树。   六爷跟大树爹说,神果树救过秦村人的命,是秦村的风水树,保秦村五谷丰 登,佑秦村四方平安,如果动了,怕是要给咱们秦村带来灾难,大树这小畜生的 性命,怕也难保!   六爷跟秦村的老人们说,老爷们少爷们,今天咱们就在这里定个规矩,今后 啊,神果树上的神果,咱们不吃了,全部捐出来,啥时候够着那修学校的钱了, 咱们再分,再吃,都说好么?   好,六爷!大家齐声回答着。   就这会儿,村头传来阵阵马达声。六爷一听那声响,也不要人搀扶,跌跌撞 撞地直奔那声音而去。大家尾随在六爷身后。   谁知道大树在半道上就将六爷他们拦住了。   大树跪在六爷面前,将他的脚抱住,大哭着。六爷前进不得,举起他的拐杖, 在大树身上一阵乱打,但是大树就是不松手。   六爷,你打死我算了,你要是不让我卖掉树,横竖我都是死路一条!大树哭 得鼻涕泪水一塌糊涂,抹了六爷一裤腿。   畜生啊畜生,那可是神树啊,你卖得么?你卖了,自己遭殃不说,还要害了 我们秦村这些乡亲啊!六爷的拐杖在大树身上雨点一般落下。   那不就是棵树么?什么神树啊,它顶多每年可以分给各位大爷大娘一点白果 吃,还有啥呢?卖了它,咱们村的娃娃就有学校读书了!大树跪在地是,任那棍 子在自己身上敲打。   爷爷,你不再打了,你要打死他了。红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一把 抓住六爷的拐杖,回头冲愣在一边的雨生骂道,雨生,你个死人啊,还不快过来。 雨生回过神来,上前和红梅一个抱住六爷的手,一个抱着六爷的腰,把他拖到一 边。   各位爷爷各位奶奶,各位乡亲父老,苍天在上,我大树这么做只是为了咱们 秦村的娃娃能够有个读书的地方啊!为了修这学校,我大树已经倾家荡产了,就 剩下这条命了,你们要是不让我卖掉这树,我就只有寻死了!求求大家,看在全 村的娃娃们份上,看在我大树的一片苦心上啊!大树说着,咚咚地在地上磕着头。 那些远远围观的娃娃们看见这场景,也跟着哭起来,跑上去,抱着大树,把他往 起拉,边拉边哭,边哭边喊叫,说大树老师,我们不住新学校了,我们不住新学 校了。见大树不起来,也一个个跪下,学着大树的样子,给他们的爷爷奶奶们磕 着头。   那些爷爷奶奶们一见这情形,也止不住哭起来,上前抱起哭得跟泪人儿样的 娃娃,一个个悄悄离开了……   神果树被锯掉枝桠,然后刨开根系,再被吊车连根拔起……当车子载着它轰 鸣着离开秦村的时候,大家都躲进了屋子里抹眼泪。只有六爷,他站在门口,双 手拄着拐杖,一声高过一声地咒骂大树:   大树你个小畜生啊!大树你个小畜生啊!   八、   神果树被移栽到了爱城广场。   老树进城那天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树,而且是被称之 为 “活化石”的白果树。爱城的电视和报纸都报道了这件事,还采访了移植这 棵树的金猴子。金猴子说,他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发现这棵树的,当时心里就 想,要是把它移植到爱城广场,那将会成为爱城一大新的景点,多美啊。金猴子 的讲话赢得了大家的阵阵掌声。   事实却并不是如此。那天大树去爱城找到金猴子,金猴子正和一个管城市建 设的干部汇报工作。大树上前问金猴子,爱城广场是不是应该有一棵树,一棵大 树。金猴子说,要一棵树干什么。大树说,你看看广场上,光秃秃的,要是一棵 大树栽在这里,那将会成为广场的一个标志,老百姓谁不喜欢啊。那干部一听大 树的话,点着头,直说有道理有道理,但是到啥地方去找那么大的树呢?金猴子 说他那里就有那么一棵。大树赶紧跟那干部说了那树是棵什么树,什么形状。   给他四万块卖下,移植到这里来,不过要保证成活!那干部跟金猴子说。   我给你三万五千块,移植到这里来,不过要保证成活,活了才给钱。金猴子 回头给大树说。   刚才还四万,怎么一转眼就三万五了?大树问。   不是我,这树你能卖到这里来?四万是人家给我的价钱,三万五是我给你的 价!你要不干,我另外找一棵去。金猴子说。   你去找吧,你找得到就去找吧。大树为金猴子地儿都不挪就赚了他五千块钱 感到不甘心,说道,你知道不知道我要卖咱们村那棵树得冒多大的风险,不给人 打死也会给骂死,还不是为了早点把钱给你,把校门打开。   做生意是要赚钱啊!这样吧,搬迁树的车费人工费都由我出,然后呢,等树 一栽活,我马上就给你把校门打开!金猴子说。大树想了想,无可奈何地只得点 头答应。   树栽上了两个月。大树找到金猴子,要他开学校的门。   你去广场看看那树,活了没有,活了,我马上去给你开校门。   大树看见栽在广场上别的树都长出了惹眼的茵茵绿叶,而神果树却不动声色。 大树细细一看,一些抽出的嫩枝又枯死了,凿开一小块树皮,发现它已经没有汁 液渗出。   神果树只还尚存一息。   随后跟来的金猴子仔细看了看树,摇头叹息说,大树啊,你不赶快抢救它, 那校门怕是开不了啊!   抢救树?怎么抢救?大树看着金猴子远去的背影,回头又看看树,看着看着, 大树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么抢救呢?大树喃喃自语。   到黄昏的时候,大树想到了抢救的办法,他飞似的跑回了秦村。大树悄悄叫 上雨生他们,顶着月亮砍了很多毛竹,然后编织草帘,等一切准备妥当,运到爱 城的时候,已经天亮了。   这一天,在爱城广场晨练的人们看见了这样一幕场景。几个年轻人用毛竹在 那棵巨大的树的周围搭着围栏,然后慢慢地给围栏加了个顶,就像一个巨大的帐 篷似的,把树包围在中间。在他们的注视中,这些年轻人开始将堆放在旁边的草 帘挂上去,原来这些年轻人是在做一个遮阳网。   等一切完成了,已经是中午了。   大树望望高高的太阳,对疲惫不堪的雨生他们说,你们回去吧。   你也回去啊,娃娃们等你上课呐。雨生说。   你叫红梅给我顶着那课,她初中毕业,能成。大树有气无力地说着,冲雨生 他们挥挥手,说你们走吧,我还得在这里呆着,守着这棚子,太阳天得给它盖上, 阴天和晚上还得给它掀开。   雨生走后,大树拎着两只塑料桶,去远处一个水龙头接了清凉的水,提回来 给神果树灌上,直到树兜下的土里洇不下水了,才歇息下来。大树洗了把脸,钻 进遮阳棚,感觉又累又困,就躺下了。   这一觉,大树直睡到太阳落西。   傍晚的时候,大树爬上竹架,将那些草帘掀开到一边,好让树可以汲取露气。   正忙碌着,雨生来了。雨生给大树带了很多饼子。   红梅给你做的,你快吃吧。雨生说,让大树吃饼子,他接着去掀那些草帘。   六爷还在骂我么?大树吃着饼子,问雨生。   你说呢?雨生叹了口气,说,咱们秦村的人都说,自从村头那棵树没了,大 家的心里都空落落的。   大树不说话了,狼吞虎咽着。   晚上大树让雨生跟他睡在树下,说走夜路不安全,等天亮才回去。   两人正睡到半夜,起风了,下雨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爱城的春天会起那么大 的风,还没等大树和雨生回过神来,头上的草帘子就被揭掉了两块……   等天明的时候,那些晨练的人们见到了这灾难过后的场景。毛竹做的骨架已 经被风折断了十之八九,但却依然勾连成一个整体,歪歪扭扭的耷拉着,上面还 不甘心似的挂着残存的几片草帘子。那棵树,在散乱的毛竹中间,表决心似的挺 立着,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然而尽管是在一场春雨后,却还是看不见它显露半 点生机。   在这零乱的场景中,唯一有生气的就是两个喘息的男人,大树和雨生。两人 昨夜一直与风雨抗争着,他们企图对遮阳棚进行加固,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在 不断加大的风雨中,遮阳棚越来越歪,最后哗啦一声,棚子倒塌了。   大树看着面前的一切,感觉到灵魂都出窍了。   完了,完了。大树不停地跟雨生说。   咱们又搭吧,我再回去砍些毛竹来,咱们这一次搭的结实些。雨生安慰着大 树,他和大树一样,身上都被雨水湿透了,冒着热气,却冷得发抖。   嗨,年轻人,你们这是干什么呢?那些晨练的人围了过来。   哦,他们搭的遮阳棚被刮倒了。有人说。   是啊,这棵树快被太阳晒死了,我们想救它,搭了个棚,不想被风雨刮倒了。 雨生说。   你们这样怎么成呢?一个老头站出来,告诉大树他们这样搭棚子不科学,因 为草帘子的棚子尽管可以遮阳,但是捂着却散不了热。   不能这样搭遮阳棚,你们不用这么费力气,现在有一种塑料的遮阳网,简单 方便,盖上去,不管早晚还是天晴下雨,根本不用揭来揭去,我养花就用是那种, 你们去买吧。那老头说。   雨生告诉老头,现在别说买遮阳网,就是买一个馒头,也没钱。   咱们凑凑吧,看在他们拯救这树,也是为了咱们这里的漂亮,咱们凑凑,给 这树买张遮阳网。那老头号召着晨练的人们。   到中午的时候,遮阳网有了。大树和雨生将遮阳网盖在树上,然后把散落一 地的竹竿和草帘子收拾干净。   现在好了,天晴下雨也不用管了,咱们走吧,回去了。雨生跟大树说。   你回去吧,马上就春耕了,你家事情多呢。大树拍拍雨生的肩膀,感激地笑 笑。   你在这里干吗?这里不用你了。雨生说。   怎么不用我呢?学校的门还没打开,怎么会不用我呢?我要这里守着它活过 来。大树回头看看树,说道。知道么,这树靠一个遮阳网是抢救不了的,我还得 再想想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大树去了爱城中学。   看见大树狼狈不堪的样子,张老师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不是来跟你借钱的,我已经找到筹钱的办法了。大树说。   你把那棵树卖了,我在电视里看见了。张老师说。   是啊,卖了,但是现在那棵树要死了,我找你想想办法。大树想笑笑,却咧 不开嘴。倒是张老师先笑了,她给大树倒了杯水,说你先歇着,我去找两个生物 老师,一起去给那树诊断诊断。   诊断的结果是,树龄太大,根本不宜移栽,以至于造成水分流失,养分不足。 那两个生物老师看着奄奄一息的树,沉吟了许久,说,得想一个具体有效的方案, 才可能救活它。   植物老师用了多半天的时间,给大树制定了一个周详的拯救树的方案。   必须给树输液。植物老师说。张老师安排班上的几个学生,去医院找了很多 输液瓶和大号的输液管,然后又叫学生去买回了一些药剂,和大树一起给树配制 了液体。   你爬上树,先用锥子在树身下钻上眼,然后把这些输液管扎进树身里,把瓶 子挂在上面就可以了,只是注意等药瓶里没液体的时候换换就可以了。张老师说。   我也不晓得怎么感谢你,你救了这树,就算是救了我,救了我们村的娃娃。 大树抓过张老师的手,握着,眼泪唰唰地流着。   你快去救树吧。张老师抽回手,笑笑,躲到一边,偷偷看着大树消瘦的背影, 直抹眼泪。   可能走遍天下,你也很难看见这样奇怪的树。那棵在秦村被称之为“神果树” 的白果树,在爱城竟然成了非常怪异的一个景致,它的身上挂满了输液瓶,累累 硕果一般。每天早晨,大树就在那些晨练的人们的注视中,在树上爬来爬去,给 树换药水,或者挂上新的输液瓶。   看着那些药水点点滴滴流进树里,大树感到无比欣慰,他仿佛看到一片片叶 子正在树皮下蠢蠢欲动,说不定某一日等他一觉醒里,矗在面前的已经是一棵绿 色的树了。   然而就在这个充满金色阳光的早晨,大树从树上掉了下来。   九、   大树从树上摔下来的消息被人带回秦村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又有消息回来,说大树摔得非常厉害,血流不止,急需 “O”型血。   “O”型血是什么血?从得知大树被摔下树的那一刻起,六爷停止了对他的 咒骂,他枯树一样地坐在门口,对着村头,不吃也不喝。当得知大树摔得很厉害, 血流不止的消息后,他开始坐不住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对他的问话,红梅没 时间回答,她正收拾东西,准备去爱城。   “O”型血是什么血?六爷站起来,提高嗓门。   “O”型血就是“O”型血?红梅答道。   你……你看看我是“O”型血么?六爷问,却没了声息。红梅已经打着火把 出了门,她是“O”型血,她得赶紧去给大树嫌血。   当红梅走上路,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个夜晚,对秦村或者对爱城来说,简直就是一个不眠的夜晚。秦村的人们 高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赶来,大家汇聚到一起,奔向爱城。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爱城的人们问。   送血,抢救树。秦村的人们边走边简短地说了大树的事。   哪咱们也去吧。爱城人们说着,走进队伍。   就这样,队伍越来越大。火把映红了半边天空。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从急救室钻出个医生,看见走廊上和屋子里到处都站满 了人,吓了一跳。   给大树送血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啥“O”型血,反正有血的,都来了。老村 长说着,撸起衣袖,说来吧,把我的抽给他,我的血稠。   晚了。那医生说着,推开窗户。他发现医院门口全是人,大家举着火把,无 声地守侯着。火把在风中,猎猎作响。   大树死了。   那棵树也死了。   金猴子叫人将死树起出来,将那开校门的钥匙用红丝带拴在树的身上,一起 送回秦村。   开校那天,秦村的人们在校园门口刨了一个大坑,将那死去的树,像一个巨 大的碑似的立在那里。不过谁也没有料到,那树居然会在那年的秋天长出了几片 绿叶。   第二年,老树恢复了勃然生机。只不过再没人叫那树“神果树”,而是叫大 树,跟叫一个人的名字一样亲切和激动。   (字数17900)   2003年8月10日于爱城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