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又见南山   文/乘桴   连续几年了,“五一”“十一”总要远足,或林阴下仰观美庐飞瀑、或云海 边凝视黄山幽潭、或九曲畔倾听武夷棹歌。今年春天“非典”突发,人人深居简 出,我也大半年没有返乡;“十一”,疫后第一个长假来临,担心被“非典”闷 坏了的人们会倾巢而出,我向来不喜欢热闹,尤怕看不住鞋子被人踩掉,所以左 思右想,还是回到了故乡尚山。   其实尚山我每年都回,只是每次多则一天,少则半日,来去匆匆的,只求见 见父母,知道老人康安就好,所以一直没有机会重新亲近自幼起就已经稔熟的尚 山的山水。这一次时间充裕,就向父亲提出想去南山看看。老父生櫌(去木加耒) 耕一生,花甲而辍,“不见南山”,亦有六七年了。老人家欣然表示愿意同往。   南山位于尚山村南,由囤山、庵、硼里等多个山头组成。囤山离村子最近, 山的两边全是瘠地,20年前我还是个小学生时,曾经在第二生产队干过,一天挣 6分工分。那时候囤山前坡的地都由二队耕种,所以几乎每块地上都留下了我小 小的足印,也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我还清楚地记得墩山哪里有泉眼,渴了可 以掬而饱之;记得河边哪里有大批的河蓼枣,到了麦收季节火红一片,可以大把 撸来填进嘴里充饥,酸酸的甜甜的,“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那 红似云一样的美丽令人倾倒;记得哪些堰边有大片的榛子,秋天的时候去摘来解 馋,坐在溪边用石头敲着吃。说心里话我一直很怀念这个地方。出了村子,我和 父亲不约而同地往;囤山方向走。   囤山脚下是一条河,河水清涟,潺潺而过,一些青草和小河柳伏在水中,顺 着流水摆动。我们脱掉鞋袜,趟水而过。囤山的北坡有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 小道上过去长满了车前子、勒丝草。勒丝草是一种非常有韧性的草,没有相当的 力气是扯不断的。小时候上山干活总要在天不亮时就上路,由于是摸黑走路,我 们这些调皮鬼便玩足把戏,将路两边的勒丝草系在一起,每几步一个,做成绊扣, 后面的人不小心,就会摔跟头。谁摔着就会成为一上午乃至一天被取笑的对象。 再就是囤山的蛇特别多,一路上总能打死几条,藏在草底下,由于山里露水大, 一些人怕湿了鞋,就喜欢光着脚板走路,蛇不小心绊在脚脖子上,也会吓一跳。 如今的山上还有很多田,但路已经几乎看不见了,车前子勒丝草也没那么旺了, 代之的是一米多高的甜梗秸、裨草,人走在其中,几乎路不出头来。我只好去捡 来一棵干树枝,边走边打草惊蛇。——据乡亲讲,尚山这几年多了一些奇怪的毒 蛇,平时喜欢懒懒地呆在草丛中,时常主动攻击人,每年都有很多的乡亲会被咬 伤。我并不知道是蛇的新品种还是吃了农药的蛇发生了变异,反正小心为妙。   路边不时能见到药材,丹参、柴胡、黄芹……我从小就是靠挖野菜长大,靠 挖药材卖出学费读书,所以见到它们格外亲切也格外兴奋,还有一种想挖出来的 冲动。只是,罢手吧,它们的父母已经被我们变成了阿堵,既治好了很多人的病, 也让我从乃不知有汉变得可以伴书终日,做揖称谢谢尚来不及,如何能去涂毒它 们?鼻子吸到的,是阵阵的草香,还有淡淡的菊香。入目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 菊花,白的,黄的,粉的,紫的,五颜六色。20年前,倪萍大姐(那时候还是清 纯的小妹)和珠影厂在尚山拍了电影《山菊花》,大片的菊花的镜头几乎就在村 头拍成。我不是博物学家,不知道菊花的习性,不知道菊花能开出这么多颜色的 花,是因为品种的不同,还是仅仅是因为土质的不同。如果是品种,我真惊叹于 造物主的灵巧,能在这么一小片的土地上,开出如此多样的色彩。   翻过山,我吃惊地发现,囤山南坡的地几乎都不见了,到处是人多高的草, 翠绿的针叶松和斑斑点点的菊花点缀其中。我沿着依稀可辨的小路前行,却发现 异常艰难,因为遍地荆葛。才走不到两步,眼前忽地一声响,吓得我差点七魂出 窍。原来是一只母野鸡冲天而起。前行不到二百米,就有五六只野鸡飞起。野鸡 和兔子是山里最常见的野物,小时候在山里干活,就经常能见到美丽的雄野鸡在 面前走来走去,咕咕咕地叫着,长长的色彩斑斓的雉鸡翎在阳光下骄傲地一闪一 闪。母野鸡在春夏之交会产很多蛋,她坐在蛋上孵小鸡,人快踩到她才会飞起来, 然后装作受伤的样子掉在地上。贪心的人就会去捡,但她永远不会让你捡到—— 在你快伸出手的时候她又会飞起,然后在你离你两三步远的地方又落下。如是再 三。小母野鸡是聪明的,她这样表演是为了引开人。然而她的大把戏我已经摸得 很准,所以从不上她的当。麦收的季节捡上几窝蛋是常有的事。那时候生活穷啊, 几乎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吃,捡了野鸡蛋令人振奋,对着太阳照照,混蛋留下,那 是快出鸡的了;清蛋拿走。   父亲告诉我,这几年粮食产量高了,仅村边的土产的粮食就够吃了,所以远 一点的地都渐渐荒了。刚用农药那会,许多野鸡抠吃了药拌的种子被毒死了,野 鸡一度快灭绝了。这两年这边没大有地了,这些东西又多了,狼和狐狸什么的也 跟着多了起来。想起二十年前,这整坡地里种的都是小麦地瓜和花生。全队的三 四十条劳力天天起早贪晚,生产的粮食却难以养活全队家口。我还记清楚地记得 一年秋天在这刨花生,早上吃饭时我从地边捡了一个花生吃,让父亲批评了一顿。 小时候的我一向很叛逆,乃至父亲很生气,我十四岁那年,父亲曾对我说:“从 今天起你长大了,我再也不管你了。你将来出息得好就去做官,出息不好就去蹲 监。”这段往事父亲一定不记得了。我早已年过而立,做事一向中规中矩,没有 做得什么官,可也没有去蹲什么监。尽管做官与蹲监并非代表好与坏的价值取向, 但我向来秉性耿直,这与父亲从小对我的严厉的教育有很大关系吧!   坡上有一棵枯树,根底腐烂已经倒伏。父亲笑笑说:“如果年轻几岁我就把 他背回家当柴烧了。多好的柴禾啊!可见这山里来的人真是少了。”快到谷底, 耳边响起了潺潺的水声,拨开柳丛,只见一湾清泉自石间汩汩流出,溪边的圆石 似乎听惯了这清脆的水声,正阒无声息地打盹。我和父亲坐在水边,掬水而饮, 还是那么清冽甘甜。尚山的泉水几乎处处可见,所以多年前我们在山里劳动,是 从来不带水的。   流水声让山谷显得更幽静。溪边到处也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菊花。放眼望去, 对面山坡上 一片葱茏,隐约间还可以看到一棵豆梨树上长满了豆子大的梨。我记不得现在的 豆梨是不是已经熟了,有心上去采一些下来,可是没有路,也只好望梨兴叹。不 过我在 溪边的草丛里发现一颗涩榴树,上面还有几颗熟透了的涩榴。涩榴长得很像大樱 桃,不熟的时候涩得难以入口,但一旦熟了就有如爱情一样酸甜可口。我去摘下 来和父亲分享了。父亲说:“庵里面有口好泉眼。”庵就在囤山里面,沿着河沟 往里走就是,那里更幽静。据村子里的人说,庵的山上原来有座庵,有几十个修 行的尼姑,“庵”因此而得名。我记事时尼姑早就没了,但仍能见到坡里的残砖 烂瓦。记得小时候爷爷曾经告诉我,村里有人在这儿挖出了一个宣德炉,由此来 看庵或许明代就存在了。布衣青灯的尼姑们为什么要在这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地 方修行,也许永远是一个秘密了。   我问父亲祖上为什么要在尚山这么个如此偏僻的地方居住,他答不出,他猜 祖上可能是为逃祸——战争或仇家而来此的。可我见“尚山”这个村名起得分明 有言志之意,而且尚山所在的镇子叫“诸往”,显然来自《论语》。“子贡曰: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矣,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 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祖先居住在这个地方,或者仅仅是为安贫 乐道也未可知也。   无尘小妹告诉我,国庆她去菏泽看牡丹了。国庆牡丹当是反季节花了。原来 牡丹、夏荷、秋菊与冬梅是入诗最多的四大国花。牡丹是富贵象征,丹青们写意 时多渲染之;而菊花像征品格高傲,诗人们言志时多称咏之。望着满山的野菊花, 看着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庵,我想到了隐居,想到了许由,想到了伯夷叔齐,更 想到了陶渊明陶征士。   许由的箕山之志和伯、叔的采薇首阳不知道激励了多少代人。许由字武仲, 传说尧要把天下让给他,他就退而遁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隐。尧又召他做 九州长,许由听了以后就到颍水边洗耳朵。正好巢父牵着牛犊来饮水,就问话由 干嘛洗耳朵。许由说:“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说: “这样啊,那别污了我的牛口。”牵着牛到上游饮水去了。伯夷、叔齐是诸侯国 孤竹(辽西)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欲立叔齐,死后叔齐让伯夷。伯夷说:“这 是父命你不能让。”然后逃走了。叔齐也肯当王而逃走了。武王伐纣,天下宗周 后,二人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最后饿死了。他们的隐居后人多有 效仿,但多为避祸或失意而为之,像由、伯、叔能激流勇退而衡守其志的能有几 人呢?如谢安曾于东山做布衣,他的兄弟有当上大官的,入出十分风光,他老婆 就跟他开笑说:“大丈夫难道不当如此?”谢安嗤之以鼻地说:“我就害怕这些 名利之事找上我啊。”结果最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还是入仕了做了孝武 帝桓温属下的司马。有人给武帝送了一些草药,中有远志这味药。武帝就问: “此药又名小草,怎么一物会有二名?”谢公未答。这时候坐在一边的郝隆说: “这还不容易,在山里时就叫远志,出来侍候皇上就叫小草。”谢公弄了个大红 脸。真正的高士当属陶靖节。他一生五仕五归,早期出仕固然有亲老家贫的原因, 但更多地是为了自己的济世之志能够实现。但希望破灭后,他毅然回归田园,做 了一名躬耕南亩的劳动者。渊明的日子过得很凄惨,他有五个孩子,自己晚年又 有病,常常冬无寒衣,夏无夜粮,街坊邻居都告借遍了。但他始终劳动着快乐着。 渊明的曾祖父陶侃曾军功显赫,富可敌国,然而应了那句话,富不过三代,到渊 明一代,乃至潦倒到如此地步。也许真地明白了富贵如烟的道理吧!他早期虽屡 有归田之心,但仍“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甚至认为“四十无闻,斯不足 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到老年后,他一心一意侍弄 庄稼,闲来采菊酿酒。他的思想变化,无疑缘起于他对田园的亲近。我不喜欢文 论家们用“体验”这个词来描写陶渊明,他不是体验,而是在生存。他并未因为 隐居山野而完全放弃了自己的理念,他是个儒道思想兼具的人,虽然有委运随化 的一面,但也一直有着强烈的惜时精神和进取意识,赞赏夸父与精卫,并认为像 孔子、董仲舒那样“投迹高轨”的大家,我们要敛衽盛赞。不过如果做不到他们 那样,就应当辛勤耕耘,“民生在勤”,“勤则不匮”,通过劳动实现温饱。陶 渊明一生做过镇军参军、彭泽令等职。他能够从一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官员变成 一名土坷垃里刨食的田夫,这种精神恐怕也有少有人能做到。   其时山上升起了一层薄雾。尚山的黄昏总要起雾的。我把目光从庵收回来, 落在老父亲身上。老人家今年六十有七了,出身于行伍,当年也是英俊潇洒,人 才学识兼具,还有写一笔别有风格的毛笔字而方圆有名,在部队上晋升很快。然 而,祖父三十多岁就失去了妻子,一生没有再娶,而是抛家舍子,投身中国革命, 晚年榻前无人端茶递水,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在部队上辞职复员,归田做了第二 生产小队一名普通农民,天天披星戴月,供养全家七口人,一干就是三十余年, 一直到祖父九十岁去世,他也五十多岁了,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期间村 里不少人为他惋惜,说他如果不归田会如何如何,可父亲从不插言,但他的眼神 没有流露出过后悔。父亲从小失去母爱,常以野菜充饥,冬天没有鞋,就打赤脚 在雪地里走去上学。为此他的脚一到冬天就裂,他不可能不知道从一名军官转为 一个农民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动摇过,甚至县乡里动员他当村干部他都一口拒 绝。他说,自己连正式的国家干部的身份都不要了,又怎会到村里当干部。不管 怎么样,父亲是个小人物,他也许还不知道巢由伯叔为何许人,但他和他们一样, 有自己的信念,而且为这份信念留守山野一生,放弃了个人的荣华富贵,就为这 一点,我也景仰他并且为他自豪。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似续妣祖,筑室百堵。 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风雨攸除,鸟兽攸去,君子攸芋。”早在 美丽的《诗经》时代,我们的祖先们就知道在流水潺潺的南山脚下筑起自己的家 园,蔽风挡雨,快乐地生活。也就在此刻,我突然感悟到,我曾经犯了一个意念 上的错误——   我生活在省城,目睹十多年来城市里日新月异的变化,看到电话号码从五位 升到七位,看至呼机手机的普及,早在1995年就用上了internet.而尚山,我的 故乡,根本不知道外面在发生这么多的变化,这里手机依然没有信号,电视依然 只能收到声音看不到图像,这里的光棍依然多,光棍们依然冬天里坐在街头晒太 阳。我唏嘘这种城乡差距的拉大,在回家睡不上柔软的床,洗不上热水澡时也不 止一次抱怨。可是今天我发现我错了,故乡不是没有变,而是在往回变,树高了, 鸟多了,水更清幽了。在这个日趋全球化的时代里,在这个恐怖主义的炸弹和 SARS病毒时不时发出噪音的时代里,尚山如同香格里拉一样,正在变成一种日渐 紧缺的资源。现代人已经被膨胀的欲望,快捷的信息挤得没有了隐居的空间,可 是,只要有尚山这种科学很难到达的角落存在,我们就会永远有一个可以让梦想 休憩的家园。   2003年10月9日夜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