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作者声明:本长篇曾与北京某出版公司签署出版合同,但该公司言而无信,数 度毁约,有文友鼓动我依合同条款与其理论和索赔,我深怕麻烦,只好作罢,现 全文首发新语丝网页,作为第四届征文之应征作品,鉴于我首发新语丝的若干作 品被木子、凯迪等多家网站擅自转贴,在此重申,本文严禁其它网站转贴。)         散   仙                    何葆国                 1   风吹到脸上又冷又硬,马铺山城的夜晚开始显得空寂和寥落,已经没有夏天 那般的热闹景象。从圩尾街出来,穿过顶街,进入解放路,一直到南桥广场,路 上只有三两个行人,他们投射在水泥路面上的身影好像被晚秋的风吹得簌簌发抖, 偶尔一辆摩托车呼啸着飞过,他们的身影便被碾碎了。   散布在南桥广场四周围的大排档,有的正在收摊,有的则是女老板笼着手东 张西望,而男老板坐在煤气炉前抽烟发呆。一个叫作大炮陈的男老板忽然被燃烧 的香烟灼痛手指,惊乍地从瞌睡中跳起来。“干你佬!”他把快要燃尽的烟头丢 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了一脚。他看见对面长脚那一摊热气腾腾,五个二十来岁的 少年家围着一只火锅张牙舞爪地挥筷举杯。他们在这清冷的夜里制造了一片温暖 的噪音,喉咙里响的是热汤吞咽的呼呼声响,嘴巴里响的是混杂的对话和整齐押 韵的酒令。   “长脚,你是不是天天烧香,生意总是比别人好!”大炮陈大声向长脚问道。   长脚笑笑,正要答话,摊上有人喊了一声:“长脚,牛肚再来一盘!”他慌 忙奔走过去,谦恭地哈着腰说:“牛肚完了,换一盘鸭肝、鱿鱼怎么样?”   “就要牛肚,到别人那边弄一盘!”火锅里抬起一双一无所获的筷子,筷子 头朝长脚挥舞了一下,几滴汤水便缀上长脚的脸,接着,筷子叭地搁在桌上。   长脚唯唯喏喏转过身,没好声气地从老婆手上抢夺样拿过一只大肚盘,朝大 炮陈走去。   “牛肚借一盘。”长脚说。   大炮陈哼哼笑了两声,说:“生意好啊。”   “唉,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长脚压低声音说,“圩尾街的五虎将,山 城名声人,已经欠帐好几百块啦。”   大炮陈呵呵笑着,宽阔的嘴巴发出一股呛人的烟臭,他心里涌上一种幸灾乐 祸的快感,连声说:“好嘛,好嘛。”   火锅上的热气越来越稀薄,好像升得很高的炊烟,一下就被风吹散了。   现在是深秋夜里12点,黄源水挠了几下头皮,细碎的头皮屑银光闪闪地四处 飘落。“我该回去了。”他说着,把挠乱的头发随意地抚平。   “我先回去了。”黄源水站起身。   “你急啥货啊?还有节目呢!”坐在身边的刘志华把他拉下来,眼光在他头 发上闪亮了一下,“等下带你去洗头,橄榄街有几个发廊小姐长得不坏。” “你多久没跟大家做伙乐一乐啦?”叶建清递给黄源水一根烟,“不要急着回去, 还早呢!” “歹水现在又不是过去,做了大老板,事务很忙啊。”许光平斜眼望着黑鬼鬼的 广场,话里带着明显的讥诮。   梁伟东打了一个酒嗝,他有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着前边一幢闪烁着霓虹 灯的楼房,说:“走,到金三角去唱唱歌!”   “不行,我先回去了。”黄源水又站起了身,“我明天还要开店,前天拿来 的几架车还没给人家修好呢。”   梁伟东伸出一支手,好像一只鸟栖上黄源水的肩头,在那边蹦跳了几下,说: “唱歌,KTV,唱唱歌吧……”他的喉咙里一阵浓痰滚动的声响,接着嘴里就发 出沙哑的闽南语歌声:“浪子的心情,亲像天顶闪烁的流星……”   “歹水,你不用怕出钱,到金三角的费用我全包了。”许光平说。   “谁怕出钱啊?我确实是没闲。”黄源水不高兴地盯了许光平一眼,从裤兜 里摸出一叠百元大钞,手指头哗哗哗地搓着,“吃火锅算我请客好了。”   “不用你请。”刘志华扭头朝长脚挥了一下手,“长脚,记帐。”   黄源水没吭声,动作神速地把手上的钱塞入裤兜里,然后细心地扣上裤兜上 的钮扣。   “走啦,走啦。”许光平推搡着刘志华和叶建清,“唱歌去!”   “实在不好意思啊,改天我请大家吧。”黄源水对每个人绽放灿烂的笑容。 大家看到他脸上左边是大排档白炽的灯光,右边则是金三角酒楼发射过来的霓虹 灯的色彩,显得迷离奇诡。当时大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征兆。   “行了,你先走吧。”叶建清说。   “不好意思啊。”黄源水努力保持着灿烂的笑容,他快步走到停靠在旁边的 本田125, 一脚跨了上去,那样子很像一个准备远征的车手。   “不用你请客,你的钱还是留着到阎罗王那边去开销吧。”许光平恶毒地说。 后来他在回忆时说,他这么说完全是无意的,大家都是玩了多年的朋友,难道我 会咒他死吗?他感到有些伤心,真恨不得半夜跑到水尖山,把黄源水从坟墓里扒 出来,当面向他赔礼道歉。   黄源水的本田125发动了,像哮喘病人一样猛喘了几声,然后向前跑去。 跑 出大约二十米的路程,黄源水扭过头来,朝大家笑了一下,同时手也很有领袖风 度地挥动一下,这时,恰好有一阵风吹乱他的头发,使他的头发好像在夜空里飘 散开来。这就是他们看到的黄源水的最后模样,从此像一道风景时常展现在他们 的心里。   “歹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许光平认真地向大家发问,“他才多久没跟我 们做伙玩啊?”   没人回答他。   黄源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前边的黑暗里,他的车声也一点一点地远去,就像 一缕烟雾抓不住了。   刘志华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他扭头回望,身后的大排挡又有几摊熄了灯,四 周围看起来黑茫茫一片,所有的东西好像都心怀鬼胎地躲藏起来。“怎么,怎 么……”他的声音有些哆嗦,“是啊,歹水怎么……”   “歹水现在是老板啦,不像我们这几个散仙。”叶建清说。   “歹水这鸟人也跟我们来这一套。”梁伟东说。 他们就这样一边朝金三角酒楼走去,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评论黄源水。他们无法 想像黄源水此时正心急如焚地朝他开在五卞桥头的摩托车修理店奔驰而去的情形。 又冷又硬的风从黄源水的耳边掠过,好像两只螺号呜呜吹响。黄源水一次又一次 地加大油门,本田125 在他身子下面像一只鸟,飘飘如飞。今天晚上,张秀容答 应在店里过夜,可是梁伟东他们一连call了他五次,他不得不出来,谁知火锅一 吃就是大半夜!不知现在回去,张秀容是溜了还是先睡了?说不定怒气冲天,只 会给我一个硬板板的脊背,想到这里,黄源水把油门加到了最大。前边奔跑的是 车灯的光亮,好像一匹闪光的野马,黄源水已经感觉不到自己骑在车上,只想扑 上前边的野马,然后撒蹄冲向自己远在五卞桥头那边的修理店。他在眼前看见了 张秀容腼腆而充满挑逗的微笑,不嘛,不嘛,她一边后退着躲闪着,一边不由自 主地剥下钮扣,忽然,张秀容身上的背带裙好像一面旗帜徐徐降落,他的眼睛一 下子比摩托车前灯更亮起来。他又看见了张秀容那两只硕大的乳房,好像枝头上 的两只雪梨微微摇晃,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息。他想,只要他伸出手,就能够把 它们抓到手里了。顿时,紧握车把的手里涨起一种滑腻温软的感觉,他心里很爽 很舒服地呻吟一声。身子下面的本田125仿佛一只疯狂的巨鸟,驮着他向前边一 团浓厚的黑影冲撞而去。轰隆, 他好像看到了张秀容黑油油的下身,心里一声 锐响,然后一股液体从自己的身躯内部迸射而出。撞上黑影的本田125把黄源水 抛了出去,他就那样腾空飞起,在夜空里划过一道扭曲的光亮, 沉闷地掉落在 五米外的水泥路面上。他在微弱的呻吟里嗅到张秀容乳房的气息,实际上这就是 死亡的气息。 第二天天蒙蒙亮,黄源水的尸体被赶早宰猪的屠夫发现。他的本田125 躺在一部 停靠路边的大卡车的后轮下,发动机还没熄火,有气没力地呜呜作响,好像哼着 一支挽歌。而这时阵,梁伟东、叶建清、刘志华和许光平还在金三角酒楼的KTV 包厢里引颈高歌。 他们不知道唱了多少歌,觉得全中国的歌差不多被他们唱完 了。许光平忽然打了个哈欠,说:“干你佬,我还从来没听过歹水这鸟人唱歌 呢……”   “把他call来。”梁伟东兴致很高地说。                  2   黄源水死了。   闻名马铺山城的圩尾街五虎将现在只剩下四将,他们在刘志华的房间里或躺 或坐,充满夜生活痕迹的脸上同时充满忧伤,好像阴晦的天空。嘴上静静燃烧的 烟头把烟雾飘满房间,使他们的脸色变得飘渺,显出一些不真实的图像。   刘志华家是一座只有一层楼的砖房,他的房间是在一楼平台上加盖的,一出 门便是平台。几年来,这里是他们聚会的主要场所之一。平台上四处丢弃啤酒瓶、 可乐罐子、烟壳、烤鱼片袋子和快食面袋子,好像一个小小的垃圾场。一只硕大 的老鼠从高于平台的别人家屋瓦上跳下来,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跳台运动员,它 的前爪落在一只可乐罐子上面,这样它便踩着罐子滚动了几圈。这个场景把坐在 门边沙发上的许光平惊呆了,他霍地站起身,说:“你们快看哪!”   梁伟东、叶建清和刘志华懒洋洋地从床上折起身子,从窗口探头出去,可是 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眼里全是熟烂的景象。   “一只老鼠,简直成精啦,踩着那只可乐罐子滚动了好几圈。”许光平比划 着手说。   大家觉得索然无味,又把身子放倒在床上,许光平挥起的手只好徐徐降落下 来,他立即感到今天还想闲聊是不太适宜的。黄源水死了,尽管这一年多来,黄 源水和大家有所疏远,但毕竟是多年的兄弟朋友,而且昨晚还在一起吃火锅喝酒! 这么一想,许光平的心就被什么咬了一口,发出一种渗血的疼痛。   “真是想不到,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许光平叹道。   “可能,歹水的命受不住钱,”刘志华折起身子说,“而他挣了钱不花,结 果就保不住了。”   刘志华的老爸是山城有名的算命仙,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很有同感地把眼光 移到他脸上。   “可惜我没叫老货子给他卜一卦,说不定能躲过这一劫。”刘志华说。   梁伟东不以为然地说:“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他掏出一包阿诗玛, 每人丢去一根, “说来说去,还是有钱就花,花它一个过瘾,谁知道阎罗王什么时阵把你的小命 收去呢!”   “听说歹水攒了七八万。”叶建清点燃香烟说。   “现在一千万也没用啦!”梁伟东下床走了几步,眼睁睁地瞪着墙上女影星 的乳房,好像在思考着一个严肃的哲学命题,“人一死,什么还有用呢?”   圩尾街的上空又响起黄源水母亲的嚎哭,声音好像刷锅一样尖厉,听起来令 人毛骨耸然。凌晨6点半的时候,他们从金三角酒楼回来,还没跨上圩尾街,就 听到了黄源水母亲的嚎哭, 身上的酒气被吓跑个无影无踪。黄源水的尸体躺在 他家门口的青石板路面上,脸上盖着一张破草席,两支脚露在外面,一支脚只有 袜子而没有鞋子。当时他们惊慌失措,回想着这个人刚才还在跟他们一起吃火锅 喝酒,现在却躺在了地上,心中的诧异和恐惧是不言而喻的。他们没顾上进门跟 他家人说几句,或者看他一眼,就急匆匆跑了。   “走吧,现在去看看他,送他上山。”叶建清说。   “丧礼呢?”许光平摸着口袋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   刘志华拉开抽屉,抓起一叠钱飞速地搓了一遍,说:“一人两百吧,这边正 好有八百。”   大家出了房间,下了楼梯,神色肃穆地向黄源水家走去。   远远看见一口做工粗糙的棺材摆在黄源水家门口,地上搁着一碗堆得满满的 米饭,上面还插着一双筷子。黄源水的母亲坐在门槛上嚎哭,脸上没有眼泪,全 是纵横交错的鼻涕。两个邻居妇女拉着她的胳膊,她们劝说一句,她就猛烈地干 嚎一声,配合得很默契。看热闹的闲人看来看去,觉得没什么好节目,三三两两 地散去,只剩下几个特别有同情心的老太婆在那边叹气、抹眼泪。   黄源水的母亲从邻居妇女手上接过手帕,把脸上的鼻涕彻底清除干净,这时 她看见梁伟东他们走过来,不知怎么,心里想到儿子的死肯定和这伙散仙有关, 干涸的眼睛立即射出两束仇恨的怒火。   “你们啊,赌伟、光头、三耳、狗清。”黄源水的母亲一一叫出他们的绰号, 两支手挣脱了邻居妇女的控制,向他们直戳过来,“是你们害死我歹水啊!”   梁伟东他们愣了一下,发现黄源水的母亲变成一副凶恶而陌生的样子,暴突 的门牙里飞溅出点点滴滴的唾沫,好像准备把他们淹死。   “我们都是最好的兄弟朋友……”叶建清和颜悦色地说。   “狗清,你免讲啦!”黄源水的母亲粗暴地打断他,“歹水不跟你们玩,就 不会出事啦,都是你们害的!”   那两个邻居妇女有一个正是叶建清的母亲,她生气地接上话头说:“话不能 这么说,生死天注定,谁害你歹水啦!”她愤然走去,“阿清,回去啦,来这边 干嘛!”   叶建清他们有些尴尬,不知怎么说才好。还是许光平上前说道:“要是歹水 昨晚跟我们去唱歌就没事了,他偏要回店里……”   黄源水的母亲哇哇地大哭起来,嘴里同时发出含混不清的诅咒。谁都听得出 来这是在诅咒叶建清他们,好像他们是证据确凿的杀人凶手。   出现这种情况是他们始料不及的。刘志华几步跨进黄源水家的门槛,穿过天 井走到客厅,掏出一包白纸裹住的丧礼放到黄源水的大哥黄源德的手上。   正在发呆的黄源德愣了一下,把手上的丧礼掂了掂,然后塞进口袋里,一声 不吭,只是表情淡漠地看着刘志华。   刘志华也没吭声,转身走了。他提吊着心从黄源水母亲的身边走过来,对梁 伟东他们使了个眼色。   大家便转身走了。   黄源水母亲的嚎哭和诅咒越发猛烈起来,好像一串爆竹给他们送行。   “歹水注定不是我们一世人的兄弟朋友。”梁伟东幽幽地说。   “算了,别说他了。”叶建清说。   “我们四个还好好活着,这就行了。”许光平说。                    3   黄源水的母亲郭美香原来是一个城市贫民的女儿。   郭美香十八岁那年,全中国正遇上三年自然灾害,她母亲和小弟先后饿死。 她父亲郭先进是漳州打铁巷有名的散仙,这下混不下去了,就带着郭美香搭乘捎 排工的木筏从九龙江逆流而上,来到闭塞古朴的马铺山城,准备从这里转道去永 定土楼乡村投靠亲戚。那段饥饿、漂泊的日子回想起来恍然如梦,郭美香记得她 跟父亲上岸之后,便饿得走不动了,全身的骨肉像纸片一样散开。你走不走啊? 跟你老妈小弟一块死去做伴好啦。郭先进咒骂着,硬是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他们沿着一条比较象样的青石板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圩尾街。那时阵,天 色快要黑了,圩尾街人家的烟囱一片空寂,没有炊烟,四处飘动的是饥饿的冰凉 气息。郭先进鼓突的眼睛在圩尾街人家低矮的屋顶上搜寻着,他忽然发现一只歪 斜的烟囱徐徐飘出几缕烟雾,眼睛立即变得炯炯发亮,快走呀,有饭吃啦,他扭 头对郭美香喊道。   这户有炊烟的人家便是三十五岁的光棍黄九鹏,他正在灶上煮一锅南瓜稀饭, 忽然看见从外面闯进来两个陌生人,而且后面那个还是一个年轻姑娘,不禁惊讶 万分,你们找谁?他抢步上前拦住了郭先进。哎呀,这位朋友,郭先进装作很亲 热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不认识我啊?   郭美香知道,到处把人认作朋友是父亲的习性,她没想到,父亲拥着那人进 了里屋叽哩咕噜一通,原来是在做一场交易,而自己正是被交易的对象。那人和 父亲从里屋出来之后,眼光变得有些奇怪,好像一个专门贩卖牲畜的行家,上上 下下把她打量了几遍,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饭熟了吧?父亲像是在自己家里,毫 无顾忌地从壁橱里拿出一只最大的碗,便舀了满满一碗南瓜稀饭,唏哩呼噜地大 口吃起来。父亲的声音刺激了她的饥饿,使她的胃壁一阵痉挛,给我一碗……我 饿,她顾不上矜持,朝父亲走了过去。别急别急,有你吃的,父亲推开了她伸过 来的手。   一锅南瓜稀饭很快被郭先进父女消灭干净。郭先进用舌头舔着饭碗,脸上洋 溢着一种幸福的表情,他说,美香,我们遇上了好心人,就在这边歇一夜,明早 再走啦。   半夜里,在偏房睡觉的郭美香忽然发现有人趴在她身上,下意识地向父亲高 声呼救,可是没有任何回应,父亲已经带着黄九鹏的十斤大米和十块钱不知去向。 你老爸把你嫁给我了,黄九鹏在她耳边呼着粗气说,嫁给我你还算是好命,我家 地窖里有两筐大米,还有一堆南瓜。也许是因为疲惫,也许是因为大米和南瓜的 诱惑,郭美香毫无反抗,黄九鹏很顺利地剥下了她的衣衫。我老妈真是很有远见 啊,说饥荒会来,果真就来了,黄九鹏两眼射出一种淡绿色的光芒,在地窖里存 上一些南瓜大米,还怕找不到老婆吗?   郭美香就这样落户在圩尾街。第二年年底,她生下了黄源德,后来又生了几 个先后夭折的女儿。黄源水生于一九七一年一月八日,是她生育生涯的最后一个 作品,也是她的代表作。黄源水是在郭美香唾沫里和棍棒下长大的,黄九鹏几乎 不承担父亲的管教任务。孩子会成什么材就成什么材,难道一个捡猪屎的命,你 打骂他几下,他就变成状元?黄九鹏常常在一种理论高度上对郭美香望子成龙的 做法表示轻蔑。每当这时候,郭美香就恨不得把赶不上儿子的棍棒敲在丈夫南瓜 般的脑袋上。   黄源水穿开裆裤起便和梁伟东、叶建清、许光平、刘志华玩在一起,旷课、 爬树、下河、抽烟、打架、喝酒,结果只念完初中就到社会上闲混,成为一个十 足的散仙。去年八月,黄九鹏肝病而死,黄源水好像幡然醒悟,决心正经做人好 好打拼。他托人贷款,就在五卞桥头开起一间摩托车修理店。郭美香不知道他什 么时候学了这手技术,修理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春节一下就抛给自己五千元。正 当郭美香准备好好享受儿子的成就和孝心,他却把脑浆涂了一地,两腿一蹬,变 成水尖山上的一座新墓。   一夜之间,郭美香头发蓬乱,犹如肮脏的鸡窝,两眼暴突,脸上憔悴失血, 至少老掉了十岁。她每天坐在当着圩尾街的门槛上,神情痴呆,嘴里喃喃自语: “歹水,歹水,都是你们,害了我家歹水……”   开头几天,过往的邻居和路人还饶有兴趣地看她几眼,渐渐就熟视无睹,从 她面前踢起尘土或者纸屑,踢踢哒哒地走过去。   天气越来越冷了。生长在路边和石缝里的杂草全被冻蔫了。圩尾街捡垃圾的 老童坐在娘妈宫的门槛上歇气,他从装垃圾的蛇皮袋里摸出一张《闽南日报》, 像县长一样认真地念道:“明天冷空气下降,希各有关部门做好准备。”   有个挟着公文包的中年人从他面前经过,不禁郑重地看了他一眼,说:“你 那是去年的报纸,冷空气前天就下降啦。”   郭美香仍然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几天未经梳洗,她的样子肮脏而又邋塌,好 像刚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她开裂的嘴唇像两条蛆虫在蠕动,发出充满恶臭的声 音:“都是你们,害了我家歹水,歹水啊,歹水……”   捡垃圾的老童提着蛇皮袋子走过来,他低头在街上寻找垃圾,寻寻觅觅,凄 凄惨惨戚戚,样子极其专注。一般说来,冬天是老童的淡季,这是令老童非常痛 苦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他正想抬头出一口气,前边一只矿泉水瓶子跳入了他的 眼帘。   那是一只被人踩扁的天第牌矿泉水瓶子,躺在郭美香的面前,一块青石板的 凹缝里。老童快步走去,弯腰把它捡进蛇皮袋子。这时,老童听到郭美香混浊的 声音,好像巫婆的咒语一样:“都是你们,都是你们……”   “你是说谁?”老童多事地问。   “赌伟、三耳、光头、狗清……”郭美香扳着手指头对老童说,然后又重新 说了一遍,“狗清、光头、三耳、赌伟……”   叶建清的母亲曾玉华在自家院子里洗衣服,郭美香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好 像一根刺把她刺痛了,她叭地摔掉手上的衣服,高挽着衣袖的双手水淋淋的,也 顾不上擦,几步窜到街上来。   “长嘴巴是让你吃饭,不是让你乱说话的,”曾玉华挥起手,就在圩尾街局 部地区下起一阵小雨,“自已命中注定要撞死,又不是什么人害他,整天唠唠叨 叨有屁用!”   “不是你家狗清,我歹水会撞死?”郭美香的声音尖了起来。   叶建清在家里闲呆着,听到街上吵吵嚷嚷,跑出来把母亲拉进家里。“你这 不是白费劲吗?”他说。   “我听了不舒服。”母亲说。   “不舒服怎样?”叶建清白了母亲一眼,“不舒服又不会死。”                   4   谁也看不出叶建清是一个中学教员。他身高一米七,发型时髦,衣冠楚楚, 腰间别着一只传呼机,脸上始终是一种傲视一切的表情。刚刚认识他的人,常常 会把他看成卖服装或开金银首钸店的小老板,有时干脆把当作马铺山城的某个 “高干子弟”。   实际上,他是一个中学教师。准确一点说,他是一个停薪留职的中学政治科 教师。毫无疑问,叶建清的学历在众多的朋友里至高无上,不过,这有时候会成 为受到嘲讽的原因。谁也想不到我会考上,叶建清耐心地向大家解释说,高考那 几天,我前面那个人是尖子,他无意中把试卷从桌上垂下来,结果让我紧张抄了 几天。叶建清说,我也不想念什么大学,可是最后漳州师专把我录取了,我有什 么办法呢?叶建清显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样子。   叶建清在漳州师专混了两年,毕业分配到城关中学。第一堂课他是这么给学 生上的。大家想念书就好好念,免得以后又考个师专师大,像我这样没出息,如 果不想念,趁早回家好了,现在改革开放,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就是当一个散 仙也不会饿着,好,下面翻开课本第一页。叶建清的这一番话被学生绘声绘色的 传了出去,没几天就传进校长的耳朵。那个姓陆的老校长一听,差点跌破了老花 镜。他慌慌张张,如跑敌机警报,一口气跑到叶建清正在上课的教室门前,直等 到下课铃响才向叶建清迎面走去,满脸铁块般严肃地说,叶老师,我要跟你谈一 谈。   叶建清好不容易弄清楚陆校长的意图,不禁哈哈大笑,无所顾忌的笑声像一 群鸟飞过校园的上空。我的笑声把他吓坏了,叶建清后来向他的朋友们说,那真 是一个可怜的老货子。一个对山城轶闻掌故了如指掌的朋友笑笑说,如果没有你, 那老货子可能还会多活几年。不,叶建清正色地说,你言重了,没有我他顶多只 能多活几个小时,他并不是被我气死,而是被迅猛变革的现实吓死。   陆校长死后,学校换了一个年轻的伍校长。叶建清当晚跑到他家,我不想教 什么死人书了,你让我停薪留职,我一个月给你一百块,叶建清说着,掏出一叠 钞票扔在伍校长面前,他发现伍校长眼睛亮了一下。   叶建清就这样回到圩尾街,和梁伟东他们一起当了散仙,成天优哉悠哉,吃 喝玩乐。谁也搞不明白他们哪里来的钱,不免猜测他们在走私木村、香烟、黄金, 或杀人越货,然而猜测仅仅是猜测,没有一丝半毫的证据,这样便只好长叹一声: 唉,这年头上当散仙的,还怕没钱吗?   叶建清的父亲叶德和是一个仕途上极不如意的老头子,夹着尾巴在山城镇政 府混了三十多年,直至退休连个副股级也没混上,这使得他的性格变得非常古怪。 那天,叶建清告诉他不想教书了,他竟然当场鼓起掌来,劈哩啪啦的掌声好像是 在欢迎某位领导,好,好,新生事物,好,很好,叶德和瘪着嘴连声地说。   叶德清家和黄源水家是紧邻,共用一堵墙。黄源水的母亲郭美香天天坐在门 槛上唠叨,他在房间里都能听见,觉得她老婆子的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没必要 跟她计较太多。没想到母亲跑出来跟她吵起来,这就不能不严加关注,他急忙去 把母亲拉进家里。   “人家刚死了儿子,心里难受,你也跟她计较,不是显得水平太低了吗?” 叶建清说,“说来,那是我们朋友之间的事情,你有耳没嘴,不必多说。”   曾玉华只顾喘气,没有应声。叶建清也不再多说,咚咚咚上楼去了。今天上 午,伍校长派人来告诉他,让他回去教书,说是教育局经过研究,不同意任何教 师停薪留职。这件事使他想来有点恼火,他心里暗暗打定辞职的主意。现在,他 一心想着怎样给教育局那个混帐局长写一篇精彩绝伦的令人拍案叫绝的辞职书。   桌上摊开着一本稿纸,叶建清已经吸完三根阿诗玛,也没写出一个字。这时, 腰间的传呼机又响了。一看还是刚才那个号,后边加了个119的密码,看来不回 电话是不行的了。   叶建清出了家门,看见郭美香倚着门框,花白蓬乱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啄, 心想,她肯定是唠叨累了,自已早先当教师,一堂课还没唠叨二十分钟就觉得浑 身疲软,相比之下,她的唠叨功夫还是高深多了。叶建清正想大步从郭美香面前 走过,没想到她猛然昂起头来,好像电影上那种宁死不屈的女革命家,脖子胀得 粗粗的,头颅撑得高高的,眼里喷射出不共戴天的怒火。叶建清双腿有些发抖, 跳远一样跨出一个大步,三两步走远了。   “都是你们啊,狗清……”郭美香嘶哑的声音像一只狗追着叶建清,“都是 你们……”   叶建清大步走到顶街,发现背后的声音没有追上来,狂乱不安的心里方才恢 复正常。他看见天成杂货店的公用电话有人在打,是个女的。上穿一件黑色的弹 力紧身衣,下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握话筒的手正好撑在玻璃柜上,整个身 子向叶建清侧着, 这样叶建清就看见了一幅曲线流动的饱满的侧影。仔细一看, 这不是原来教过的学生古小梦吗?有关学校的那一部份记忆立即像结束冬眠的蛇 那样苏醒过来,原来,呆在城关中学的一年时光还是有一些值得回味的地方。他 看见古小梦身穿一件藕白色连衣裙,袅袅婷婷地穿过操场,她那成熟的气息仿佛 给她罩上了一轮光环,叶建清看见她向自已走过来了,脸上带着一种羞涩而大胆 的微笑,她的眼眸波光闪闪,分明也是在微笑。叶老师,你好悠哉啊。叶老师, 你好清闲啊。叶老师,你在做深沉啊。叶建清耳边又响起她小鸟般清脆的声音。 “好了,没事了,就这样,bye- bye。”忽然,古小梦搁下话筒,朝他转过脸 来。他发现一丝惊疑像一道涟漪掠过那张俊俏的脸庞,随后脸上便如一朵花徐徐 绽开。   “叶老师……”古小梦话里带着一种激动的欣喜。   “还叫老师,我都不好意思应你了,”叶建清笑笑说。   “听说你下海,发了大财啦,是不是真的?”古小梦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叶 建清。   叶建清发现这双眼睛比两年前更加成熟和富有魅力,他自嘲地说:“我下什 么海啊?在街上当散仙罢了。”   在漂亮女人面前自嘲,这一直是叶建清的爱好,而古小梦偏偏喜欢这种随意 的不拘一格的谈话方式,她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声像冬天的潭水那样又清又 亮,是从心里真实地流出来的,在她的胸脯上好像有一圈一圈涟漪不断地扩散。   “叶老师也加盟散仙,那么这支队伍的素质显然非同一般啦。”古小梦含笑 说道。   叶建清点点头,说:“你现在毕业了吧?”   “初中早毕业了,现在念高二年。”   叶建清哦了一声,正想再说几句,腰上的传呼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   “你回电话吧,我走了,有空来我家玩啊。”古小梦挥了一下手,干净利落 地转过身子,旋起一股小小的风,吹上叶建清的脸。   叶建清在那瞬间感到一种眩晕,一种芬芳而美好的眩晕,他心里耸动了一下, 他想他就这样爱上了古小梦,真是又奇怪又迅速的事情。   “哎,哎,电话费,跛脚天成从店里拐出来,指着古小梦的背影喊。   叶建清摸出一张拾圆钱塞进他手里,说:”一块算。“   拨通了电话,原来是许光平在Call他。许光平在电话里用责备的语气问道:” 你是怎么啦?“   ”没有啊。“叶建清顿了一下,”我还在睡觉。“   ”我现在西坑,本来想叫你一块来。“许光平说,”赌伟昨晚赢了五千块, 晚上7 点在金三角请客,就这件事。“   叶建清看见古小梦的身影在街角那边消失了,顶街的景象立即变得粗俗而又 丑陋,他有气无力地对话筒说:”知道了。“                   5   许光平嗜睡,最长的记录是接连睡五天五夜不起床,最后还是一泡尿把他逼 了起来。当然,倘要几天几夜不睡觉也是可以的。这种反差使他整个中学时代的 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初中毕业考那天,他竟然在考场上美美地睡了一觉,监考老 师叫醒他时,所有的同学都已交卷,而他的卷子仍然干干净净,结果他连毕业证 书也没拿到,这在日后成为他的一块小小心病。   许光平睡觉的时候,一般人是很难叫醒的。所以橄榄街的白皮在床头叫了他 六遍,都只听到他均匀甜美的鼾声。白皮想把他的被子掀开,可是他裹得很紧, 好像一层铁甲穿在身上一样。想来想去,白皮只有这么一手绝招了。   不好意思啊,白皮心里说着,挥手在许光平脸上刮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叭的 一声,在房间里震荡起一片微尘。   许光平的右眼慢慢张开一缝,接着左眼也睁开了,他发现是橄榄街的司机白 皮,一部浓密的胡须在他的头顶上像一丛杂草摇晃着。   ”光头,你真能睡啊。“白皮说。   ”干你佬,你怎么进来的?“许光平裹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妹开的门。“白皮说,”跟我走一趟西坑。“   ”你先出去,我穿好衣服再说。“许光平从被子里伸出裸光的胳膊,朝房门 挥了一下。   ”你又不是小姐,真多事。“白皮在椅子上坐下来,得意地摸了一把胡须,” 我还稀罕看你那三两重的家伙?“   许光平一向裸睡,他把裤衩拿进被子里,两脚熟练地蹬上,然后下床一件一 件地穿衬衫、纱衣、长裤、夹克。   ”又有什么事?“许光平眯着眼问。   ”西坑有一车木材,我想运出来。“白皮给他递上一根烟。   许光平一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白皮是个走私木材的老手,常常请许光平为 他押车,因为许光平跟木竹检查站的人很熟,事成之后许光平总是能够得到不少 的好处。   ”我们现在就进西坑,玩一玩,傍晚再出来,你看怎么样?“白皮点燃了打 火机,满脸媚笑地凑近许光平。   ”现在不抽。“许光平吹灭他手上的火,想了想说,”好吧,跟你去玩一玩。 “   许光平和白皮一起走出了圩尾街,他忽然想到把梁伟东、叶建清他们叫上, 到西坑也可以多几个玩伴。   ”行,把你的朋友叫上,女朋友更好。“白皮嘿嘿笑着。   许光平便在橄榄街的公用电话打了梁伟东的传呼。梁伟东很快回话说,他赌 了个通宵,挣了五千多,现在正准备回家睡觉,晚上到金三角请客,让许光平也 通知一下刘志华和叶建清。   可是刘志华和叶建清迟迟不回电话,许光平的耐心有限,就和白皮上车走了。   西坑是一个距离山城十五公里的小镇,公路穿过唯一的一条大街。大街后面 是杂乱无章的矮房,黑压压直向山脚那边蔓延。   白皮把东风车停在公路旁边,对许光平说:”走,去玩玩,放松一下。“   许光平看到大街上有公用电话,又给叶建清打了传呼,好不容易等到他的回 话。   他们走过大街,拐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低矮的房子、青石板路、腐沤冰 凉的气味,这些情况很类似圩尾街。突然,斜刺里唧唧哼哼跑过来一头小猪,从 许光平的裤管擦过去。许光平想要抬脚踢它一脚,它已经颠颠晃晃跑远了。   ”干你佬,乡下到底还是乡下。“许光平弯腰擦了擦裤管,心里油然升起一 种来自山城圩尾街的优越感,这样小巷在他眼里就变得更加破烂不堪了。   白皮说:”我有个朋友开了一间发廊,到那边洗洗头,乡下还没有卡拉OK, 只能这样了。“好像这是白皮的过错,他的脸上充满了歉意,压低声音说:”你 要‘打洞’也行,很安全的。“   ”干你佬,我又不是花猪。“许光平起脚踢飞了一只烟壳,烟壳划过一道弧 线在前边一间小店的门槛下掉落。那就是白皮所说的发廊,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外 国女人的半裸体照,两只眼睛大得有些吓人。   白皮推了许光平一把,说:”都什么时代啦?少来这一套。“   许光平暧昧地笑了一声。他没想到他的命运从此转了折,但日后回想起来对 当时的心态已经没有具体的记忆。   白皮好像是回到自己的家里,自然大方地推开玻璃门。当面是一只大镜,架 子上密密麻麻摆着洗发精、定型剂,两粒色灯朦胧发着光,一种发廊特有的洗涤 品气味芳香剌鼻。   ”黑鼻,黑鼻。“白皮喊了两声。   里间走出一个圆圆脸的小姐,她一见是白皮,就笑眉笑眼地说:”白皮找黑 鼻,嘿嘿。“   ”你们老板呢?“白皮问。   ”到山城去了,怎么?“圆圆脸的眼光越过白皮,一下落到许光平身上,” 先生,洗头吗?“   许光平发现圆圆脸的眼睛向自己眨了一下,那眼睛也是圆圆的,透出无尽的 风情。   ”这位是我老板,你要好好招待。“白皮扭头用闽南话对许光平说,”湖南 来的小姐,还可以吧?“   圆圆脸嘿嘿笑了两声,操起半生不熟的闽南话鹦鹉学舌:”湖南来的小姐, 还可以吧?“说着,牵起许光平的手往椅子上坐去。   ”你就在这边玩,我先去看看木材,过阵子来叫你吃饭。“白皮说。   许光平想喊住他,但他已经开门走了。   圆圆脸给许光平披上毛巾,干硬的毛巾硌着他的脖胫,使他不舒服地扭了几 下脖子。   ”先生,你是第一次吗?“圆圆脸的声音甜甜的,好像加了超量的糖。   许光平心里笑了笑,往圆圆脸的脸上抬起一支手,一下就摸到她的鼻子,那 鼻头也是圆的。   ”先生,怎么?“圆圆脸俯在他耳边说,”到里间去吧。“   许光平觉得圆圆脸嘴里发出的气浪很刺激,好像一根羽毛,就这样把他的欲 望撩拨起来。他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手搂住圆圆脸的腰,一手往她的胸脯摸去。 原来她的乳房也是圆圆的,许光平不由莞尔一笑。   两人相拥着走进里间。里间暗乎乎的,飘荡着一种腥酸的气味。许光平讥诮 地说:”看来你的生意很好啊。“   圆圆脸的眼睛在黑暗中亮着,她转身把门关上,揿亮了一盏橙红的小灯,对 许光平说:”快脱。“   许光平觉得圆圆脸在橙红的灯光里显得朦胧而美丽,全身烘烘地发热,好像 连血液也变得滚烫了。   圆圆脸三下两下脱光了衣服,动作之神速令许光平咋舌,他正想好好看一下 她的裸体,一道微红的白光闪电一样劈了过来。圆圆脸把他扑倒在钢丝床上,吱 扭一声,两具身体往上弹了一下。   许光平觉得圆圆脸的身体像是一堆温软的棉花,把他整个人淹没了……   这时,门被粗暴地踹开,许光平以为是白皮,骂了声干你佬,抬头一看,原 来是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全身不禁打了一个激凌。                    6   刘志华外号三耳,因为他右耳朵的耳窝里长了一片薄薄的赘肉,类似第三只 耳朵。   许光平给他打传呼的时候,他正在水尖山下一个叫作王候的村庄里。他是用 自行车载父亲来这里的。跟父亲的关系融洽亲密,这是刘志华与众不同之处。   用车把父亲载到王候之后,父亲便要刘志华先回去,但是刘志华说:”我想 看看你怎么给人算命。“   ”有什么好看?“这个马铺山城著名的铁嘴仙斜着眼说,”你什么都能学, 就是不能学这个。“   ”你好像从来没给我算过命。“刘志华说。   ”你的命不用算也是好命。“铁嘴仙说。   这时,刘志华腰间的传呼机响了。铁嘴仙笑笑说:”你那伙散仙朋友又在召 你了,快回去吧。“   ”肯定是光头在Call,没事。“刘志华不在乎地说。他推着自行车和父亲走 在村路上,地上的蓑草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很轻。他忽然觉得很久没有和父亲走 在一块了,小时候,常常让父亲牵着手走村串寨,现在父亲走在自己的身旁,足 足比自己矮了一个头,显得那么矮小瘦弱,岁月甚至把他原来挺拔的脊背拧弯了。 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前,母亲生下刘志华没几天,因产褥热而死,是父亲一个 人又当爸又当妈把刘志华拉扯长大的。记不得是哪一年的春节,父子俩冷冷清清 吃完年夜饭,街上爆响了劈哩啪啦的鞭炮声,父亲的脸色蓦地变得惨白,下巴上 稀疏的胡须不安地抖动起来。阿华,他站起身,好像很艰难地说了声,然后一扭 头开门走了。刘志华呆呆地坐在椅子里,他听见父亲的大脚踩响圩尾街的青石板, 向传来鞭炮声的那一边咚咚跑去。刘志华想起面目模糊的死去的母亲,泪水涌满 了眼眶,喜庆的爆竹变成一个少年心中悲伤的音乐。忽然,门被父亲的肩膀顶开 了,父亲双手捧着一把捡来的鞭炮,喘气中透出一种压仰不住的兴奋,说,阿华, 很多还是有芯的呢。刘志华看见父亲的衣服上甚至头发上缀着鞭炮炸碎的纸屑, 好像刚钻出枪林弹雨一样弹痕累累。父亲额上的一块血迹吸引了他的眼光,原来 是鞭炮炸出来的,鲜血渗出皮肉,蜿蜒地往下流淌。这里还有呢,父亲兴奋地从 口袋里掏出一把鞭炮,有的没芯,我可以帮你拈上,这些够你明天放一个早上吧? 刘志华愣愣说不出话,眼前只有父亲的血鲜红鲜红地闪亮……   这么想着,刘志华心中的感慨犹如惊涛拍岸,推着车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算了,你回去吧。“父亲发觉了他的落后,回头说。   ”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来载你。“刘志华说。   父亲咧嘴笑了一下,说:”说不准呢,说不定不回去呢。“   父亲的这句话刘志华后来才明白是有涵义和暗示的。   告别父亲,刘志华踩着自行车往圩尾街方向跑去,心里想什么时候把自行车 换成摩托车,那就方便了,想去哪里,就是呼的一阵风,又快又潇洒。   路过顶街的天成杂货店,刘志华下车打了个电话,对方回电话说,打传呼的 人留长发,矮胖胖的,早就走了。刘志华想那无疑是光头许光平了,他一向留着 长长的头发(可人家偏偏叫他光头)。   ”三耳,最近做什么生意啊?“跛脚天成讨好地问道。   刘志华给许光平打了传呼,也没应他,眼睛就在烟架上搜寻起来,自己伸手 取下一包红塔山,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说:”你这是假的吧?“   ”没的事,我从来不卖假烟。“跛脚天成语气肯定地说。   刘志华把烟丢在玻璃柜面上,说:”你这烟从云霄进的,百分之百是假烟, 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   跛脚天成眯眯笑了,眼睛陷落在厚厚的眼睑后面,说:”你还真有两下子。 “他弯腰从货柜下拿出一包红塔山,”这就是真的啦。“   刘志华拿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承认它的真实性,掏钱买下了。”怎么还没回 话?“看见静静卧在一只小铁盒里的电话机,他禁不住自言自语。   正想点一根烟,电话机铃铃响了,刘志华抓起话筒,听见一个男子威严的声 音问道:”你是什么人?“   ”干你佬,连我你也听不出来了……“刘志华骂道,这时话筒里传出许光平 的嘶喊:”我被西坑派出所抓了,快来……“接着那边咔嗒搁下了话筒。   刘志华愣住了,他一时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一个玩笑,但不管怎样,还是应该 问个清楚。于是,他接连给梁伟东和叶建清打了传呼,十分钟之后,他们都还没 有回话。   怎么回事?刘志华心里焦急了,两人都不回话,这种情况是不多见的,他慌 忙蹬上自行车,朝梁伟东家奔去。                   7   梁伟东吃过晚饭,像一个志在必得的大将军出征了,回到家里已是次日上午 8点。 通宵狂赌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好像只是一场小感冒。这一趟赌场设在 麦子街苏立章家里,他的手气很不错,大概十二点左右,就把苏立章的赌本全部 缴获,接下来又歼灭了顶街的林宗仁。这一趟的强劲对手居然是橄榄街的黄少峰, 原来黄少峰常常是第一个退场的,今天你没想到吧,老子前天拜了三坪祖师公, 他洋洋得意地瞟着梁伟东。梁伟东没吭声,在打牌时一声不吭是他的好习惯。他 熬夜的脸色好像被花花绿绿的扑克牌映照得光怪陆离,眼睛始终灯泡一样闪闪发 亮,照射着自己手上的牌。在旁观战等着吃赢家点心的苏立章和林宗仁出门拉了 一泡尿,麦子街的鸡叫了,好像出于对寒冷的畏惧,叫得有些虎头鼠尾。黄少峰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节节败退,一连输了五盘,他红着眼睛说,赌大一点,一盘两 百元。结果,他又连输了三盘,最后一盘只给梁伟东一百元,口袋掏光了。梁伟 东把开始变皱发软的扑克牌洗成一叠,轻轻丢进桌下的废纸篓,那里面有半篓他 们用过丢弃的扑克牌,隐藏着他们无数次厮杀拼搏的战史。上街吃点心啦,苏立 章伸着懒腰站起身。忽然黄少峰一把拉住梁伟东的手,不行,再来几盘,他的眼 光显得很蛮横。梁伟东轻轻拿开他的手,笑了一下,你都没钱了,还赌什么?苏 立章不满黄少峰的做法,说,规矩一点嘛,吃点心去啦。   他们走上街时,天已蒙蒙亮了。地上好像下了霜,看去灰茫茫的一片。林宗 仁缩着脖子,嘴里发出对天气的咒骂。圩尾街捡垃圾的老童提着一只蛇皮袋子,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们的后面鬼鬼祟祟像是一个老特务。黄少峰回头喝斥他, 别跟着,我们又不屙屎。老童不卑不亢地说,我跟你们这么久了,你们也不扔一 点东西。梁伟东从口袋里摸出半包阿诗玛,丢在地上,老童像是狗见屎,欣喜地 扑了过来,他一把抓起那半包阿诗玛,嘴里发出一声兴奋的唿哨。   梁伟东请苏立章他们在羊妈街的大排档吃猪肝小肠面,最后每人还吃一碗猪 腰。擦着嘴告别时,梁伟东感到头重脚轻,脚步轻轻飘飘的,好像是踩在虚幻的 云层上面,整个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要往墙壁撞去。半路上,腰间的传呼机响了, 唧唧唧的响声使他吓了一跳。 原来是许光平在Call,梁伟东让他通知兄弟朋友 们晚上到金三角喝酒唱歌。赢了钱便到酒楼狂欢一夜,这已是多年不变的规矩。   又看到自家那座破旧颓败的老厝了,梁伟东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情。那老 厝在圩尾街是最糟糕的,当街的墙开裂出一道口子,整面墙已经呈现出向街上坍 塌的趋势,一根碗口粗的木头拐杖一样拄着它。梁伟东几次想过用赌赢来的钱把 房子翻修一遍或者拆掉重建,但是很快取消了这种念头。父亲好逸恶劳,父母亲 长期的不和斗殴,两个姐姐出嫁前的相互攻讦,这一些使他从小就对家庭生活感 到失望和厌倦。有一阵子,他天天做梦发了大财,然后天天住在星级宾馆里。   母亲苏金菜是圩尾街有名的悍妇,这时她尖厉的叫声又在圩尾街的上空响起 了。多年以来,它是圩尾街的主要噪音之一。有时候,梁伟东恶毒地想到,那么 可怕的叫声,遭人强奸也不过如此。而实际上,母亲每一次的发作无不因为鸡毛 蒜皮,甚至仅仅是因为看着父亲不顺眼。说来,父亲梁德根是圩尾街懒汉的集大 成者,梁伟东从记事起,就看见他天天在家里睡懒觉,然后起床等着吃饭,然后 剔着牙又上床睡觉,他几乎没有出门做过一天的正经事。   苏金菜的叫声之后,接着是一声勺子敲鼎的响声。她舀起一勺猪潲水准备向 梁德根泼过去的时候,梁伟东正推门而入。苏金菜的手在空中停住,抢先向儿子 说道:”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老爸?整天只吃不做,还嫌早饭没菜。“   梁德根坐在桌前呼呼呼地喝着稀饭,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说:”那只母鸡 不是还在生蛋吗?早饭煎个蛋也好,天天榨菜,我都吃怕了。“   ”能有饭让你吃,你已经要拜谢天公祖啦!一分钱也没赚回家,每天都是吃 我的,我有金山银山也让你吃光了,你还算个男人?不如去死好了!“苏金菜看 了儿子一眼,愤愤地把勺子里的猪潲水倒了一半回鼎里,留着另一半伺机行事。   梁伟东绷着脸往楼梯走去,说:”你想泼就泼,你们的事我不管。“   ”你们姓梁的这个家我受够了。“苏金菜抬头对儿子说。”你不用威胁我, 我手脚还能做,大不了我就住到两个女儿家去。这世人给你们梁家做牛做马,小 心我下世人报复你们。“   梁伟东懒得跟她多说,上楼开了房门,直往床铺走去。因为头昏脑胀的缘故, 床铺看起来倾斜得比平常厉害,似乎人一躺上去就会往下滑落。越走近床铺,腿 脚越没有力气抬起来,梁伟东像冲线的短跑运动员一样扑向床铺。就这样好好睡 它一天,晚上再到金三角狠狠吼它一个天翻地覆,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房门上橐橐橐响着,响几声停了,停一下又响几声,畏畏缩缩的,梁伟东不 用看也知道是父亲,根本不想理他。但是梁德根很有耐性,敲敲停停,半天不肯 离去。   梁伟东从床上跳起来,厉声吼道:”怎么啦?你手痒是不是?“   ”是我……“父亲怯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谁不知道是你!除了你这个懒鬼还会是谁!“梁伟东走过去把门拉开,恨 不得在父亲那猥琐肮脏的脸上抽一巴掌,”怎么啦?“   梁德根的身子好像是在发抖,他抽动着鼻孔里的鼻涕,朝儿子伸出一只女人 般光洁的手,声音哆嗦地说:”你……有钱吗?“   梁伟东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纸币,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往他的脸上掷去, 然后怦地把门摔上。   ”好,好,你睡……“梁德根的声音充满感激与讨好,他把贴到脸上的百元 纸币小心地揭下来,恭敬地折了一折,无比珍惜地放进贴身的内衣口袋里,然后 十分了不起地昂起头,咚咚咚走下楼去。   梁伟东迷迷糊糊睡着了,在睡梦里他看见了黄源水。黄源水和撞死那天一样, 穿着一件从石狮买来的夹克衫,皮笑肉不笑地说,赌伟,你真是山城的一颗赌星 啊。梁伟东伸手想要拍他一下肩膀,他却倏忽不见了,眼前变成刘志华的脸。   ”哎,你看见许光平没有?“刘志华摇着他的肩膀说。   梁伟东知道梦只是短暂的一瞬,现在面临的是活生生的现实,他从床上坐起 来,揉着眼说:”他告诉我说要去西坑……“   刘志华便把刚才电话里听到的喊声复述一遍,梁伟东两眼猛地睁大,脚在地 上蹬上臭烘烘的皮鞋,立起身说:   ”敢是真的被抓啊。“   刘志华点点头说:”光头这个人,说不定真的……“   ”走,去打电话问问!“梁伟东果断地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一种神奇的力 量霎时注入梁伟东的身体,他精神焕发地和刘志华出门而去。   通过圩尾街吴美英卤鸭店的公用电话,梁伟东找到了大姐夫的表弟即西坑派 出所副所长魏三明,证实了许光平刚被他抓获不久。他们在电话里无法详谈案情, 梁伟东放下电话,向刘志华说:”光头这鸟人,果真是出事了。“                    8   许光平的思想意识里还从来没有”出事“的概念,他看见警察突然出现在面 前,全身打了一个激凌,更多的是因为难堪。一个姑娘全身裸体压在自己的身上, 这终究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   让许光平欣慰的是,虽然皮带被圆圆脸解开了,但全身上下还是衣衫完整。 要是自己也光着身子,那不知道该有多么难堪!他迅速推开圆圆脸柔软的身子, 站起身,扎紧皮带,同时向警察发出友好的微笑。   ”少年家,很爽啊?“这个叫作魏三明的警察充满嘲讽地问道,脸上一条斜 斜的刀疤在橙红的灯光里显得触目惊心。   许光平掏出一包红塔山,可是手指头抖抖的怎么也抽不出一根烟,这种情况 是极为少见的,他索性把封口全部撕开,然后快捷地向警察敬上一根烟。   ”少来这一套。“魏三明义正辞严地喝斥,”今天算你倒霉,栽到我手中来 了。“   许光平越看越觉得魏三明很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凶蛮的口气 使许光平心里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只能给他保持着笑脸。”玩一玩,还没开始 呢……“许光平说,好像是责备魏三明打断了他的好事。   圆圆脸见事不妙,已经三下五下把衣衫穿上,正想偷偷溜出去,被魏三明喝 住了。   ”想溜啊?干你佬,给我在那边站好!“魏三明转头对许光平说,”少年家, 你完啦。“他咧嘴笑了,脸上那条刀疤好像也在笑,大笑,狂笑,声音非常古怪。   许光平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全身不禁暴起鸡皮疙瘩,他不得不使出秘密武 器,问道:”你认识王田根、吴秋光吗?“   王田根、吴秋光分别是县公安局副局长、县政法委副书记,事实上,许光平 说出这两个人的姓名,对他的处境更加不利。魏三明原来是县公安局内保科任科 长,因为得罪王田根和吴秋光,前不久被贬到西坑派出所当副所长。他从许光平 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名字,笑得更厉害了。   ”王田根是我表叔……“许光平很郑重地说。他摸出打火机想点烟,只见一 道白光飞来,好像是一只暗镖,原来是铐子,咔嚓,铐上了他的手腕。”你别开 玩笑!“他的眼睛瞪大了,打火机怦的掉到地上。   ”谁开玩笑!“魏三明止住笑,绷紧脸说。”嫖娼,劳动教养一年,罚款两 千元,有你的好戏看了!“   许光平的脸顿时憋得通红,真没想到会这样,这简直太意外了!他用另一只 手去掰铐子,焦急地说:”你快放了我,别开玩笑!“   魏三明转过身子,拉着铐头往外走去。许光平叫了一声,不得不跟着他走。   ”还是老实点。“魏三明警告说。   许光平想象着那个该死的白皮或者那个混帐的老板黑鼻突然从天而降,把他 解救出来,可是没有!走出了发廊,街上只有几个狂喜不已的看客,他们激动万 分地呼朋唤友来共享眼福。许光平觉得魏三明纵容他们这种嚣张的做法,是一种 极大的卑鄙。为了避免更大的耻辱,许光平不再哼声,顺从地跟着魏三明走过小 巷,在看客们幸灾乐祸的议论声中向派出所走去。   西坑派出所是一座陈旧的围院平房,看来先前是某个大地主的住宅,围墙的 墙头依旧插满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表明着地主在防卫策略上的蠢笨。   魏三明像牵着牛一样把许光平牵进派出所,他的神情透着一种洋洋自得和一 种不可告人的快感。派出所四五个房间的门洞然敞开,但是悄无声息,犹如骨灰 灵堂一般静寂。这种静寂给许光平的感受便是寒冷,他的嘴唇在不知不觉地哆嗦。   ”少年家,你惨啦。“魏三明说着,把手铐的一头扣在窗棂上,”先歇歇吧, 做个思想准备。“   魏三明出了房间,向廊道的一头走去。接着许光平就听到了他撒尿的声音, 叮叮咚咚,像牛一样持久。在这种令人恶心的声音里,许光平想这可能是一个变 态的家伙,连撒尿的声音也充满挑衅的意味。   ”你先放了我。“许光平对撒完尿走进房间的魏三明说,”你爱怎么处理就 怎么处理。“   ”你知不知道嫖娼是犯法的事情?“魏三明拉了一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来, 刀疤脸上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微笑,”你知不知道我在发廊外面守候多久了?你 知不知道我多久没抓到嫖客了?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天手脚痒得厉害?“   ”你说吧,你要多少钱?我给你。“许光平认真地说。   ”钱?你有一百万吗?你想收买人民警察?我告诉你,我今天不喜欢钱。 “魏三明说。   ”那你想怎么样?“许光平有些害怕了。   ”你搞妓女,我搞你,把你搞臭!“魏三明眼里发出寒光,直盯着许光平,” 什么单位?姓名?“   ”我没单位。“   ”没单位?“魏三明原来还以为他是哪个政府部门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当 散仙啊?“   ”是,我是山城散仙,圩尾街的许光平。“   ”我怎么不知道山城还有你这么一个散仙,看来你也是太没名声了。“魏三 明干笑了两声。   ”王田根是我表叔……“   魏三明霍地站起身,一手把背靠椅推倒在地上。许光平的这句话再次激怒了 他。”什么王鸡巴根!难怪有你这么一个鸡巴亲戚!你去告诉他吧,让他再来调 我,最好把我撤职好了!“   许光平这下明白他错了,就好像在赌博中想要出奇制胜,谁知却出了一张臭 牌,心里顿时冷冰冰的。   ”少年家,你惨啦,“魏三明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我这人铁面无私,你 就是抬出县长的神位,也救不了你啦!“   许光平忍受着魏三明冰凉粗糙的巴掌在脸上的拍打,心里算着:一下、两下、 三下、四下……他想,如果拍到第十下,他将不能再忍受,飞起一脚踢破他的裤 裆。但是这时候,腰间的传呼机唧唧唧响了。   魏三明眼疾手快,一把从许光平的皮带上拔起传呼机,看了看号码,向桌上 的电话机走去。   ”干你佬!把传呼机还给我!“许光平骂道,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魏三明拨通了电话,威严地问:”你是什么人?“   许光平猜想那人肯定是自己的兄弟朋友,急忙大声嘶喊:”我被西坑派出所 抓了,快来……“   魏三明咔嗒一声,把话筒重重地挂下来,绷紧脸向许光平走去,抬手便是响 亮的一巴掌。   叭!   许光平听见脸上发出声响,心里发出声响,全身每个部位都发出声响。   叭!叭!叭!   许光平的嘴唇咬出了血,右腿积聚着力量,随时准备出击。   ”你想踢我,“魏三明有所防备,往后退了几步,在裤头上解下电警棍,” 你踢啊,你怎么不踢了?你最好把我踢死,让我也当一回烈士。可惜你还不是李 小龙,你还没这个功夫。我要踢死你就太容易了,就像捏死一只臭虫。你这个散 仙,你这个社会渣滓!“   许光平看见电警棍好像一节黑甘蔗,一点一点朝他的下巴逼过来,他想象着 被电警棍击中的情形,脑袋恐惧地往后仰,突然脑袋碰到了窗棂,他撕心裂肺地 大叫一声……   魏三明手上的电警棍戳到许光平的下巴。在他的叫声里,魏三明哈哈大笑。                   9   刘志华和梁伟东开着一部借来的摩托车进入西坑镇的时候,他们好像都听见 了许光平暴烈的叫声。   ”你听见了吗?“刘志华问。   ”听见了。“梁伟东说。   刘志华加大油门,从公路拐下一条小巷,往派出所的方向呼啸而去。行人见 他们开得飞快,慌忙退避边侧。一只失群的雏鸡躲闪不及,细小的身躯被车轮碾 成了一片肉泥。在刘志华和梁伟东心里,朋友的惨叫声一声声响起。   摩托车冲进了派出所的院子。魏三明不知什么人,走出了房间,一眼就看见 表兄的小舅子梁伟东,心想这小子还顶会跑的,刚刚来过电话,现在就到了。   ”三明,“梁伟东亲热地挥一下手,迅速跳下摩托车,朝魏三明走去。人走 到他面前,烟也抽出来递到他面前了   ”我不抽,“魏三明生硬地说,”他是你什么人?“   ”我们都是圩尾街的,最好的朋友啦。“梁伟东说着,眼睛往房间看去,因 为房间光线暗弱的缘故,只看见许光平模糊的身影,好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 样。   刘志华锁了摩托,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径直往房间走去。   ”哎哎,你干什么?“魏三明拦住他。   ”看看朋友啊,“刘志华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又不是你家灶房,你想闯就闯啊?“魏三明瞪起了眼。    梁伟东朝刘志华使个眼色,急忙好言安抚魏三明:”对不起对不起,我这 位朋友不大懂得规矩,魏所长,你就别计较了。“   魏三明不屑地哼了一声。   ”魏所长,“梁伟东把称呼更换成魏所长,他想这一定使魏三明心里受用,” 许光平怎么回事?“   ”嫖娼,你说犯法不犯法?“   ”犯法犯法,“梁伟东连声说着,朝派出所各个敞开的房间张望了一下,断 定里边没有任何人,也就无所顾忌地把手搭在魏三明肩上,”魏所长,私了怎么 样?“   ”你说怎么私了?“魏三明饶有兴趣地问。   这时,许光平在房间里喊道:”伟东、志华,不要跟那个鸟人私了!要关就 关,老子出来肯定跟他没完!“   听到许光平的喊声,廊道上的三个人都愣了一下。在梁伟东和许光平听来, 朋友的声音变得那么嘶哑,好像是用尽力气喊出来的,声音里充满一种不可调和 的仇恨。   ”你还嘴硬!“魏三明推掉梁伟东搭在肩上的手,怒气冲冲走进房间,”你 还没尝够电警棍的味道是不是?少年家,我再免费给你来几下!“   ”来啊,干你佬!“许光平吐出一口痰,叭地射到魏三明的脚下。   魏三明怒不可遏地从桌上操起电警棍,梁伟东和刘志华跟着进来,眼疾手快 地把他拦住。   ”魏所长,别这样,有话慢慢说,别这样,“梁伟东紧张地劝说魏三明,脸 上发出持久的不自然的笑,”有话慢慢说。“   刘志华扭头告诉许光平:”光平,你不能再说了。“   被铐在窗棂上的许光平,两眼瞪得像是两只铜铃,脸上泛出一种可怕的青色, 下巴上有一块淤紫。”我不要私了!坐牢就坐牢,姓许的这世人跟他没完!“许 光平挥动着被铐住的手,铐子越来越紧,像一支匕首嵌入了他的肌肤,然而他正 需要这么一种疼感,需要它把电警棍袭击身上的麻醉力量从身体里逼逐出去,使 自己依旧保持清醒。   ”光平,别说了,“梁伟东几乎要哭出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好,你是好汉,你有种,“魏三明挥着电警棍说,”你这世人想跟我没完, 你有底吗?我干公安几多年了,山城的歹徒流氓散仙,调教过多少个了,还没人 像你这样,好,好,算你是好汉,算你有种!“   ”赌伟、三耳,你们回去,我不要私了!这鸟人以为披了一身狗皮,就能随 便咬我,“许光平暴躁地往空中踢着脚,显得很不理智,”来啊,干你佬,再给 我几棍!“   梁伟东和刘志华推着魏三明往后走。”光头,冷静点,求求你啦!“刘志华 扭头对许光平吼道。   ”魏所长,他头脑不清楚,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梁伟东脸上笑着,话 里却带出了一种哭腔,”你千万别……“   ”赌伟,干你佬,谁头脑不清楚啦!“许光平愤怒地骂道,他无法忍受朋友 的诋毁,尽管他也明白他是出于善意。   梁伟东和刘志华小心翼翼把魏三明推到廊道上。刘志华回头走进房间,搂着 许光平的肩膀,心一酸,眼里闪亮起泪花,说:”光平,我理解你,忍一忍啊。 “   许光平气咻咻地别过脸去,没有吭声。   梁伟东在廊道上压低声音对魏三明说:”魏所长,你看,他真的不清楚,算 了吧,给我一个面子。“   魏三明看了一下手表,估计所长、指导员等人到县局开会快回来了,情绪有 所和缓,说:”要不是……哼……“   梁伟东摸出一叠百元大钞,塞进魏三明的口袋里,说:”魏所长,感谢啦。 “   魏三明感觉到那叠钞票的重量,脸上荡起了一层不冷不热的笑,说:”你的 朋友还嫩,想要在社会上混,你还要多教教他。“   ”是是是,“梁伟东连声说着,伸手等着魏三明把铐子的钥匙递给他。   ”念他是你朋友,还是初犯,哼!“魏三明把铐子的钥匙放到梁伟东手里, 转身向廊道一端的尿桶走去。   梁伟东跑进房间为许光平打开手铐,说:”光平,你如果还当我们是兄弟, 就别再闹了,回去再说。“   许光平冷冷看了梁伟东和刘志华一眼,没有说话。两人扶着他,快步走出房 间,好像是破狱救人,容不得磨磨蹭蹭。   刘志华发动摩托,梁伟东把许光平推上座位,自己也上了车,坐在他的后面。 摩托呼的一声,驶出了派出所的院子。   在拉一泡长尿的魏三明扭头一看,只看见一股摩托车喷出的烟,手上的家伙 歪了一下,一道尿柱射在自己的鞋子上,他开口骂道:”干你佬,今天便宜你们 了!“   刘志华载着两人驶上了公路,许光平忽然说道:”停一下。“他看见白皮的 车还停在路边。   ”怎么了?“刘志华问。   ”我还有事,你们先回去。“许光平淡淡地说。   ”别停车!“梁伟东说,”光平,你不要再闹了。“   ”三耳,你停不停?我跳车啦,“许光平伸手去关油门的钥匙。   刘志华只好把车停下了。   ”光平,你还想闹下去是不是?“梁伟东抱住许光平,”你知不知道那个姓 魏的有些变态?他儿子病死了,老婆跟他离婚了,他又从县城被贬到乡镇,所以 他心理变态了,你现在闹得过他吗?“   ”我这世人跟他闹定了,我绝对不放过他,否则我就不再姓许了。“许光平 冷静地说,”不过你们放心,我现在不是想怎么样,我是跟人家来这边办事的, 我总得把事办完。“   ”什么鸟事?回去好了,改天再说。“刘志华说。   ”伟东,你放开我,“许光平说,”你们跑来救我,我很感激,但是我讨厌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   梁伟东知道是哪句话,说:”对不起,我不那样说你还能怎么说?“   ”行了行了,统统回去再说,“刘志华说着开了油门,摩托呼呼响着,像站 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随时准备往前冲。   ”真的,我还有事,“许光平的眼光在街上搜寻着,”我不能没有信用。“   正巧白皮从一间临街商店走出来,看见了许光平,径直走过来。   ”怎么样?完事了?味道还不错吧?“白皮暧味地笑着,大胡子微微抖动,” 先去吃饭,饭后再装车,那些木头看样子材积还很漂亮。“白皮认得刘志华和梁 伟东,一人给他们递上一根烟,”走走走,一块去吃饭。“   梁伟东和刘志华心想,恐怕也只能这样了,全程陪着许光平,以防他再闹事。   白皮忽然注意到许光平脸上的异样,惊诧地叫道:”天哪,被小姐搞成这样 子?“   ”没什么,“许光平淡淡地说,咧嘴笑了一笑。             10   叶建清的另一家邻居是刘仲修。   刘仲修是山城卫生院的会计,不知何方人氏,一种说法是北方佬,另一种说 法是客家人,他的年龄在圩尾街也有多种说法。令叶建清惊奇的是,刘仲修跟圩 尾街人没有任何来往,见面也不打招呼,只是清高地把眼光撇向天空或者别处, 不声不响地走过。一个人从不跟街坊邻居接触,终日把家门关闭得紧紧的像是监 狱,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叶建清在少年时代曾经很警惕地把他看成 国民党潜伏特务,后来不免为自己的警惕性而感到可笑。人与人毕竟都是不同的, 家族背景、遗传基因、性格、阅历、价值观等等。有人喜欢拉帮结伙,比如自己 和梁伟东他们,有人偏爱离群索居独来独往,比如刘仲修,这实际上毫不奇怪。 正是在对待刘仲修的问题上,叶建清发现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宽容。   刘仲修是来圩尾街入赘的,他老婆金玉良早年是圩尾街有名的病美人,现在 叶建清对她的印象已经感到模糊,只能在她的傻瓜儿子刘新民身上看见一些病美 人的痕迹。如果叶建清没有记错的话,傻瓜刘新民是和他同一年出生的。因为脑 膜炎的缘故,刘新民五岁起便头脑不清楚,开始成为山城闻名遐迩的傻瓜。这么 多年来,他几乎天天被父亲锁在家里,可贵的是他从不吵闹,每天都把他父亲那 架木壳收音机的音量放到最大,把台湾渔业广播电台的广播内容免费传送到圩尾 街的各家各户。叶建清会唱许多闽南语歌曲,便得益于傻瓜刘新民的优质服务。 很多时候,叶建清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他。他想,如果刘新民不傻,极有可能会 是他们的一个铁杆朋友,更多的时候他想,刘新民的傻是不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境 界呢?相对于正常人乃至聪明人,到底谁是真正的傻?谁又比谁傻多少?   现在,因为爱情而变得心绪纷乱的叶建清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刘家狭 小的天井。傻瓜刘新民从里屋走出来,他尖细的脑袋像一只葫芦浮动在天井里。 叶建清看见他拉开裤裆开始拉尿,但是无法看到他的脸。一道尿柱射在刘家天井 的一块苔藓上面,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叶建清想窥视别人拉尿是一种无聊的事 情,正准备离开窗前,但是,歌声响起来了,不是收音机播出来的,而是傻瓜刘 新民唱出来的!歌声浑厚,低沉,饱含一种语言难于表达的沧桑和激奋,叶建清 的心一下子被深深地震撼。     浪子的心情,     亲像天顶闪烁的流星,     浪子的运命,     亲像鼎底蚂蚁的心理,     我嘛是了解生命的意义,     我嘛是了解玩耍无了时,     我嘛是想要好好的过日子,     我嘛是想要,     我嘛是想要重新来做起,     谁人来了解,     谁人来安慰,     我心内的稀微?   这首著名的闽南语歌曲,叶建清常常在嘴上哼着,也不知听别人唱过多少遍 了,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被它打动。叶建清觉得它像是一颗子弹,击中 了自己的心脏,鲜血如注。   歌声渐渐弱下去,叶建清看见刘家天井一滩热气滕滕的尿渍,傻瓜刘新民摇 头晃脑走进里屋。   一种莫名的冲动使叶建清急步走到桌前,抓起桌上摊开的稿纸,拦腰把它撕 断。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刘新民的歌声在他心里回旋着,他心潮起伏地想, 我要告诉古小梦,我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我要……   ”叶老师!叶老师!叶老师!“   楼下有人底气很足地喊道。叶建清一听便知道是伍校长,搁下撕断的稿纸走 下楼去,心中的激情随之消失。   伍校长三十来岁,矮矮胖胖的。几个月不见,叶建清觉得他越发四方形起来 了。   ”伍校长,最近营养很足啊?“叶建清打趣道。   伍校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宽阔的脸上显出一层难色,叹道:”最近一直开 会啊,校长培训班,一开就是八天,每个校长轮流做东,然后又到广东调研参观, 然后又是毕业班工作会议。你不知道,这些天我一上酒席,头就大了,天天失 眠……“   ”伍校长,我有个建议,你到报社登个广告,招聘一个模样和你相似的人当 替身,让他替你去开会去喝酒,你不就解放了吗?可惜我太瘦,不然就自告奋勇 当你的替身,保证不取分文。“叶建清一本正经地说。   ”你真会开玩笑,我能有替身就好喽!“伍校长笑了笑,立即言归正传,” 叶老师,我可不是来找你开玩笑的,县里发了文件,要求所有停薪留职的教师, 无论任何理由,都必须在元旦前归队,否则……“   ”否则,咔嚓。“叶建清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县里这次是动真格的,林局长在会上发了火,五六个校长被骂得狗血喷头。 “伍校长小小的眼睛看着叶建清,斟酌着词句说,”叶老师,你也明白我对你的 态度……可是,这一次……你是不是先回来一下?“  ”可以呀。“叶建清爽快地说。   叶建清的态度使伍校长又惊又喜,他竟有些激动地说:”是啊,是啊,我们 应该互相支持。“   ”你打算让我回去干什么呢?“叶建清认真地问。   ”到教导处吧,不给你实际工作,你就打打杂。“伍校长说。   叶建清的眼光从伍校长脸上转到墙壁上的挂历上,那女影星的脸庞渐渐变成 古小梦,他含笑说道:”那不是大材小用吗?还是让我上一些闲课吧,劳技体育 什么的。“   ”行,教高二年劳技的陈老师今年病休,你就顶替他。“伍校长迅速做出决 定。   叶建清看见了古小梦俊俏的脸庞,耳边响起她清纯的声音,叶老师,叶老师。 叶建清看见自己站在久违的讲台上,向陌生的学生们说我回来了。”好,我明天 就去上课!“叶建清心里有一种甜蜜的兴奋,真想把伍校长的手抓起来使劲地握 它几下。               11   金三角酒楼面向南桥广场,背靠堤岸,是由原来供销社商场改造而成的,它 富丽堂皇的装潢、酒绿灯红的氛围、北方小姐出没的倩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 马铺山城改革开放的象征,夜夜笙歌,娇声与酒令相和,响屁与饱嗝共鸣。直至 后来,紫罗兰、大富豪、阿里山、夜来香等等以超一流享受相标榜的酒楼雨后春 笋般拔地而起,金三角方才逐渐衰落,门庭冷落车马稀。   据有心人观察,三陪小姐不算,进入金三角的主要是这么几种人:当官人、 有钱人和散仙。有些人没钱进入金三角,则喜欢到金三角后面的堤岸一带散步、 聊天、约会,免费听听音乐和那些来自北方的摩登小姐的娇嗲浪笑,对金三角的 奢华浮靡踮脚做一番无望的窥视,然后开始随心所欲的想象。对圩尾街捡垃圾的 老童来说,他天天晚上都要到金三角四周走几圈,像一条寻找食物的狗在地上寻 找垃圾。寒冷的天气使他的嗅觉变得不如夏天那般灵敏,常常嗅到啤酒瓶的味道, 捡起来的却是汽水瓶,要知道汽水瓶每只比啤酒瓶少卖八分钱。不过,随着天气 一天比一天冷,到金三角后面堤岸一带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老童的蛇皮袋一天 比一天装不满。有一天,他仅仅捡到一张报纸那么大的塑料纸和一只用过的避孕 套,后者使六十岁的老光棍老童想入非非,夏天捡到这种玩意儿,他是毫不奇怪 的,反而欣喜莫名地拿回家用水冲净,然后藏在枕头下面。可是现在已是十一月 份的冬天了,老童想到有人在这边光着身子干那事,全身不由一阵发抖。金三角 传出一个小姐的哈哈大笑,使他心里暖和了一些,恍恍回想起年轻时代在漳州城 逛妓院的情形。老童对避孕套的来历继续进行了思考,在喜欢对某个问题追根究 底这一点上,他很像一个哲学家。金三角小姐的笑声帮助他发挥了想象力,最后 他得出结论:那只避孕套是从金三角酒楼的窗口上扔下来的。他想这行当也没啥 货新奇了,我年轻时代在漳州城,还不是夜夜出入怡红院、清风阁、翠玉楼?里 边的小姐还不是瘦的胖的文的野的本地的北方的,甚至台湾的东南亚的,应有尽 有?不过那时阵是没啥货卡拉ok,这一点使老童觉得时代确实是在进步,而自己 则已落伍。今天晚上,老童本来是不想到这边来,但是提着蛇皮袋在羊妈街、民 主街和解放路溜了一圈,还是朝这边来了,好像这边有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他。 老童看见一对男女站在堤下抱着亲嘴,天气这么寒冷,抱着亲嘴自然可以互相取 暖,老童忽然非常羡慕那个三十多岁戴眼镜男人的福气,同时觉得不便打扰,但 是正准备走过去的时候,他发现那男人搂着女人的手上拿着一支玻璃瓶子,好像 是一支喝空的酒瓶,立即打消走开的念头,继续在他们身边站住。亲嘴的男女发 出叭叭叭的声响,使老童想起踩烂泥巴的声音。这时,那亲嘴的男人发现了老童, 停止紧张的工作,严肃地问道:”你想干什么?“老童不卑不亢地说:”我等着 你扔掉手上的瓶子。“男人哼了一声,随手把瓶子扔到地上,拥着女人向另一边 走去。老童弯腰捡起瓶子,原来是一支白酒瓶子,里边还有没喝完的酒晃荡着, 便拧开盖子倒进自己的嘴巴,心头顿时热呼起来的。   在金三角酒楼的KTV包厢里,梁伟东、刘志华、叶建清、 许光平四人已喝完 一串蓝带啤酒和两瓶泸州老窖,心头热呼呼的,脸上酒色和灯光相辉映,红里闪 烁着橙蓝青绿。刘志华唱完一首老歌,把话筒递给坐在角落的许光平,许光平摆 了摆手。   ”咦,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斯文?“叶建清惊讶地问道。   许光平淡淡一笑,端起桌上的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他们还没有把许光平在西坑的遭遇告诉叶建清,叶建清也就没再追究许光平 的异样,手一挥,演讲般说道:”诸位,我明天要回学校去当叶老师啦……“   ”真的?“刘志华瞪大了眼睛。   梁伟东开了一罐蓝带啤酒,碰了一下叶建清面前的酒杯,说:”怎么?这种 日子过厌啦?“   叶建清端起酒杯,眼里闪烁着酒精的光芒,文绉绉地说:”不,我想再尝试 一种活法。“   ”叶老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梁伟东笑了笑,”你的话比书本还深奥。 “   ”换一种活法,“坐在角落的许光平忽然开口说道,声音低低的,好像嘴里 含着一口浓痰。   ”对,换一种活法!“叶建清手又一挥,立起身,好像正发表战前演讲一 样,”伙计们,到大厅里吼它一首歌吧!“   大厅里人多,气氛比包厢更适宜自我表现。大家鱼贯走出包厢,叶建清说:” 你们不知道,那个傻瓜刘新民歌唱得有多好,一点也不输给那些红歌星。今天要 不是喝了酒,我都不敢再唱歌了。“   他们走到大厅,服务小姐立即迎上前,请他们就座。”给我放一首《爱拼才 会赢》!“叶建清说。   演唱台的电视屏幕出现一片汪洋大海,音乐响起了。叶建清做出一种歌星的 气派,晃着肩头挥着手走上演唱台,握起无线话筒,煞有介事地说:”下面我将 把这首歌献给山城博彩娱乐总公司总经理梁伟东先生,献给山城木材运输总公司 董事长许光平先生,献给山城八卦休闲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刘志华先生,献 给在座的各位先生各位小姐,“然后握起拳头往天上戳去,呼喊口号一样,”爱 拼才会赢!“   叶建清开始深情的演唱:     一时失志不免怨叹,     一时落魄不免胆寒,     哪通失去希望,     每日醉茫茫,     无魂有体亲像稻草人?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     有时起有时落,     好运歹运,     总嘛爱照起工来行,     三分天注定,     七分靠打拼,     爱拼才会赢!   叶建清唱到最后,梁伟东、许光平和刘志华一起涌到台上,齐声吼唱起来。 声音宏亮刚劲,传出金三角,在山城的夜空久久飘荡。     三分天注定,     七分靠打拼,     爱拼才会赢!     ……               12   一连几天,许光平都没有在梁伟东、刘志华他们面前露个脸,给他打传呼也 不回。这鸟人跑到哪边潇洒去了?梁伟东问刘志华。刘志华摇了摇头,心里却是 忽然咕咚一沉,该不会跑到西坑找魏三明闹事吧?刘志华正在民主街的台球店和 梁伟东一个漳浦来的朋友打台球,他只剩下最后一只黑8了,但是握杆的手不知 怎么,一直微微地颤抖,最后击出去的白球竟没有撞上黑8。你在让我啊?梁伟 东的朋友呵呵笑着,稳扎稳打,把自己的球各个击落。我到那边一下,刘志华朝 坐在老板身边喝茶的梁伟东挥了一下手,出了店门,径直朝圩尾街走去。   许光平的家在圩尾街尾巴,隔一堆陈年垃圾就是顶街了。许家临街的房子辟 作理发室,墙壁上用油漆写着两个斗大的字:剃头,老远便能看见。许光平的父 亲许长荣一边给顾客推着头发一边口沫飞溅地讲述山城新闻,炉火纯青的手艺使 他有些骄傲,在顾客头上的动作便显得漫不经心,而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嘴巴 上。”这年头,我也真是看破啦……“许长荣吞了一口水,口沫继续往外飞溅,” 你说镇长一个月工资能有多少?可他一年就盖起一幢大厝,上头查下来,他说是 养猪攒的钱。你说这上头的人是吃干饭的还是怎么的,也相信了,养两只猪能剩 啥货钱啊?养的是金猪也不至于盖厝啊?你说是不是啊?“许长荣把顾客的脑袋 往下压,可能用力了一些,顾客难受地哼了一声。”这年头,我也真是看破啦…… “许长荣转身换个位置的时候,看见刘志华朝剃头店走来,”怎么?你想来这边 剃头?“   ”不是,“刘志华说。   ”我也知道不是,“许长荣手上的推子嚓嚓响着,嘴里的话跟推下来的头发 一样多,”你们这种少年家,名声人,新潮流的人物,怎么会上这种老货子剃头 店?上的都是北方小姐的发廊,干洗,按摩,调情逗笑,又爽又过瘾……“   ”光平不在吗?“刘志华打断他,”这些天做啥货去了?“   ”你问我,我问谁啊?我多久没看见他的死囝仔影啦,现在我还敢管他的事 吗?多问两句,就让他瞪眼让他讨厌,我不如关嘴。嘴巴闲着又不会痒,我问他 有啥货用处?我才不管他的事。这年头,我也真是看破啦……“许长荣摇着头叹 了一声,放下推子拿起剪刀,在顾客头上咔嚓咔嚓纵横决荡。   刘志华在剃头店的门槛下站了一阵子,默默转身走了。   实际上,许光平这些天一直在秘密寻访拳师。他的想法多少有些孩子气,找 拳师,学拳术,然后和魏三明算帐。许光平回忆起童年时代伙伴们时常挂在嘴上 的山城拳头仙肖水涨的名字,问了好几个人,终于在羊妈街一条肓肠样的小巷里 找到肖家,一阵惊喜,但是看那门上,却是挂着一块木牌,歪歪扭扭写着”糕饼 批发“四个字,一种糕饼的芳香徐徐飘进鼻子里。   许光平疑惑地跨进肖家的门槛,看见院子里晒着一簸箕一簸箕的芝麻,廊道 上砖块样垒着半人高的大块肉饼。   ”你是来批发的吗?“里间走出一个中年人,瘦高高的,戴着一副眼镜,向 许光平问道。   ”我来找肖水涨,“许光平说。   ”做啥货?“中年人生硬地问。   ”拜师学拳,“许光平说。   中年人冷笑一声,说:”我老爸七年前就死啦。少年家,啥货不学,偏偏学 拳,想打架是不是啊?你还是趁早回家去,不过你以后要是想做糕饼生意,可以 来这边批发,我们肖家的豆沙饼、芝麻饼是山城最有名的,漳州、厦门那边都有 人来买,一买就是几十件几百件“   许光平很失望,心想肖水涨的儿子简直是个逆子,看他那样子肯定手无缚鸡 之力,不把老爸的功夫发扬光大,而痴迷于做饼和吹牛。他懒得说话,转身便走。   有人热心地向许光平介绍说,王侯村有个人叫作赖六哉的,功夫十分了得, 十几个人也近不了他的身,他在外头混了七八年,前不久才回去老家王侯村。许 光平隐约觉得赖六哉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说过,立即直奔王侯村去。   王侯村是水尖山脚下一个庞大的村庄,高高低低的房屋在山脚下像野草一样 蔓延,看样子几年就要包围山城了。许光平开着借来的嘉陵70,一到村口,便迎 面看见刘志华的父亲铁嘴仙,顿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阿伯,你回去了啊?“许光平停住摩托,一脚撑在地上,”等下子我载你 回去吧,我现在去找一个人。“   ”你找啥货人啊?“   ”赖六哉,你知道他家住在哪边?“   ”六哉?知道知道,“铁嘴仙手指了一指,”他家就在土地庙旁边的那座老 厝里。你找他做啥货啊?“   ”有点事。“许光平说。   许光平左弯右拐,窄小的村路像一张网络,怎么走也是路,他看见一座修葺 得金碧辉煌的庙宇,料想便是土地爷的别墅了,果然旁边有一座破落的大厝,相 比之下,显得很寒伧。许光平把摩托开到大厝的门前,熄火下车,闻到一股浓烈 的草药气味,好像一群小兽直往鼻孔里奔来。   走进院子,迎面便是火炉、铁砧、风箱,俨然一个打铁铺。廊道上一只炭炉 正煮着草药,煮沸的药汤卟兹卟兹,一直要把药罐的盖子掀掉,气味正是从那里 冒出来的,苦涩里带着一种芳香。许光平耸动了几下鼻子,喊道:”有人吗?“   厢房里传出几声咳嗽,一个脸色腊黄、身躯佝偻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细小的 眼睛直盯许光平:”找谁?“     ”赖六哉住在这边吗?“   ”我就是。“   许光平一听,嘴巴猛地张大了。在他想象中,赖六哉应该是身材魁梧、浓眉 大眼的英雄好汉,谁知道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老鼠相。   赖六哉大概也看出了他的惊诧,抚着腰背说:”少年家,想学拳头是不是? 你一定也听说过我赖六哉武艺高强,可是又怎么样?前些天在云霄县城,五个人 围过来,两个人手上拿着土枪,其他人手上握着刀,我武艺再高强也毫无办法, 结果就这样被痛打一顿,差点把一身的骨头丢在云霄啦……“   在赖六哉坦率的叙述里,许光平好像目睹了那场力量悬殊的惊心动魄的打斗, 心里油然升起对赖六哉的好感。   ”少年家,现在学拳没啥货用啦。“赖六哉悲观地叹道。   ”怎么会没用呢?“许光平说,”总是会有用的。“   ”现在又不是古代,一拳打天下,现在要有枪,你要是有一把枪,谁还敢跟 你乱来?“赖六哉忽然问道,”你是哪里的?“   ”圩尾街。“   赖六哉哦了一声,指着院子里的铁砧、风箱说:”少年家,我现在在做枪, 装砂珠的土枪,不久就能做出来了,你要不要定做一把?“   许光平发现赖六哉神色很庄严,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已经有人来定做了,“赖六哉咳了几声,从裤兜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学生 作业纸,递给许光平,”要不是觉得你可靠,我才不干呢。你也该明白,这做枪 是犯法的事。少年家,看样子你是做生意的,要是你想报仇啦抢劫啦,我还不肯 把枪卖给你呢。“   许光平看见学生作业纸的背面写着几行字:     麦子街黑番定金一百一支     杉行街歪天定金二百二支   许光平恍然看见魏三明的电警棍伸了过来,全身不由一颤。赖六哉递来一把 圆珠笔,他就把作业纸摊在手掌里写道:     圩尾街光头定金一百一支   ”你头发这么长,可是偏偏叫作光头,“赖六哉带咳笑着,自作聪明地说,” 我明白了,现在那些最没油水的行当,比如扫大街的偏偏叫作城市美容师,教书 的偏偏叫作灵魂工程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而当官的油水足,成天又不干 事,偏偏自称是公仆,这都是同一个道理啊。“   许光平觉得赖六哉这人还真有一点脑子,向他交钱的同时向他笑了笑。              13   远远看见了学校土里土气的大门,叶建清心里升起一种阴谋般的快意,脚下 的力气骤然增大。   学生上课了,学校显得很安静,好像已经散场的电影院。一阵北风掠过学校, 把地上的纸片和墙上的标语、通告弄出一片声响。纸页的泛滥,往往是一所学校 最具特色的象征,这一点城关中学尤其突出,它的围墙、教学楼、宿舍楼、食堂、 厕所甚至电线杆的上面,无不贴满宣传标语、学习材料、时事问答以及开会通知、 处分布告、球赛海报等等,因日深月久,已重重叠叠贴得砖块那么厚。如果学校 同意圩尾街的老童来一趟,不把他高兴死也要把他累死。   叶建清驶近学校的大门,看见张庸可正踮着脚尖往围墙上刷浆糊,他像一只 笨熊,身子往上一耸一耸,手上蘸满浆糊的排笔便在墙上一抖一抖,抖出一片水 样的沾液。   张庸可贴上一张报纸大的大字,停手歇息时看见了叶建清,满脸堆起笑容:” 叶老师,回来啦……“   叶建清刹了车,叫道:”庸哥。“   庸哥是张庸可的流行叫法。他大约五十岁,在学校里除了教书无所不干,从 给伍校长起草文件到贴标语,管理厕所卫生等等,勤勤恳恳,几十年如一日。庸 哥的样子有些滑稽,斗大的脸上架着一副扁小的近视镜,而眼睛又特别大,上眼 皮常常要从镜框上端露出来。   ”叶老师,回来好啊,回来好啊,“庸哥连连点着头说,”上头对教育还是 很重视的,不久又要加工资了,你回来得及时啊。“   叶建清哼哼笑了两声。   庸哥又转身往墙上刷浆糊,把最后一张标语贴上去,然后歪着头满意地巡视 起来。墙上的标语是: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   ”好,好,好!“叶建清故作正经地连声叫好。   庸哥高兴地咧着嘴笑了,从地上端起用剩的半脸盆浆糊,向导一般地说:” 走,伍校长在校长室等你呢。“   叶建清随庸哥进了校园,眼睛四处地张望。学校看样子没什么变化,只是墙 上的标语大多更换了内容,比如”创双基,迎三评,为四化建设输送人才“等等, 叶建清一点也不明白它的意思,方才觉得和学校久违了,学校虽然没变但是自己 的心境变了。   叶建清和庸哥前后脚走进校长室时,伍校长正搁下话筒,神色显得很慌张, 顾不上跟叶建清打招呼,便向庸哥下命令:”快,打开扩声器。“   庸哥得令离去,十万火急的样子。   ”唉,林局长要带人到学校来,“伍校长叹了一声,用手抚平因紧张而弄乱 的头发,急匆匆走出去。   学校的广播里响起了庸哥狐假虎威的声音:”下面请伍校长播送重要通知, 下面请伍校长播送重要通知。“   伍校长浑浊的声音在学校的上空响了起来:”通知,通知,各班班主任请注 意,各班同学请注意,下面播送校长室紧急通知。通知,各班立即停止上课,彻 底清扫卫生责任区,废纸、杂草、垃圾一律要清扫干净,各班主任都必须到现场 安排,指挥。紧急通知下面再播送一遍……“   独自坐在校长室的叶建清听见学生的声音轰地从教室里传出来,不知是欢呼 还是惊乍,抑或仅仅是出于一种生理习惯。他走到廊道上,看见对面的教室里涌 出一群操着扫帚的学生,好像持枪上战场的新兵,发出各种混杂的声音。叶建清 不知道高二年的教室在哪边,他的眼光在一拨一拨的人群中热切地搜寻,可是, 那个撩人魂魄的倩影在哪里呢?   ”叶老师,我们下去看看!“伍校长出现在播音室 那一头,挥手朝叶建清 喊道。   叶建清像是伍校长的秘书,跟在他身边下了楼。办公楼前是甬道和操场,学 生们挥舞扫帚,扫出一片飞扬的尘土,好像战场上浓浓的硝烟。”扫干净,扫干 净,“伍校长一边用手掩着脸一边说,”地上不能有废纸,杂草要用手拔掉。“   两伙学生把垃圾扫进对方的区域里,发生了争执。”吵什么啊?学校是我们 大家的,大家合力打扫干净就是了,吵吵嚷嚷做什么?“伍校长没头没脑地训斥。   叶建清和伍校长穿过尘土,头发上和衣服上落了一层土粉。前边通往食堂的 水泥地上,一群女生正懒懒散散地打扫,叶建清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迷人的倩影, 乳白色羊毛衫,淡蓝色牛仔裤,手上一把扫帚在地上富有韵律地一下一下地划动。 叶建清心里忽然怦怦直跳,连自己都觉得奇怪,胆子怎么变得这么小。   ”喂喂,你们怎么回事?你们班主任呢?“伍校长看见右侧一伙学生正用扫 帚混战,喝斥着大步走过去。   叶建清站住不动,朝食堂那边的倩影望着,两只眼睛一点一点地烫热起来。 他想了想,抬脚朝食堂那边走去。   有个女生伏在古小梦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古小梦咯咯地笑了开来,拄着扫帚 柄伏下身子,显露出一条饱满流动的曲线。   几个女生好像认出了叶建清叶老师,惊讶地瞪着他看。叶建清忘记了老师对 女生应持何种笑容,脸上大面积地放射出社会上流行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叶老师……“一个女生终于小心地叫了一声。   古小梦扭过头来,散开的头发在空中一扬,发出了晶莹的光泽。叶建清觉得 自己的眼光和她的眼光在空中相遇,彼此温和地欢迎着对方。   ”叶老师……“一个胖胖的女生说。   ”我回来了,“叶建清说,他原来准备像领袖人物一样挥一下手,说一声同 学们好,但是他张开嘴巴却忘了。   ”叶老师,“古小梦笑着说,”浪子回头啊。“   ”是啊是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叶建清说,”我回来教你们劳技。“   ”什么劳技?你真会开玩笑。“古小梦有意无意地朝叶建清挤了一下眼神。   叶建清心中舒畅,脸上却是一派认真,说:”真的,今天我就开始上课了。 “   女生们夸张地呼叫着。叶建清看着古小梦,心想,我可是专门为你而来的! 这么一想,心里立即浮起一个成语:别有用心。              14   冬至那天,马铺山城从后半夜开始下霜。梁伟东和刘志华躲在刘志华的房间 里,他们坐在床上,胸部以下裹着棉被。床前的凳子上搁着吃剩的半盆汤圆,一 颗颗晶莹、剔透,像凝了一层霜,凳子脚边躺着一只喝空的酒瓶。他们这时候都 不说话,静静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圩尾街一片沉寂,好像一个人累极而睡,深深地裹入了睡眠,只是偶尔翻动 一下身子,发出细弱含浑的响声。他们听见了,那实际上是霜轻轻地叩门的声音。 他们还听见屋瓦上有猫爪的声音迅疾地掠过,那实际上也是霜……   ”冬至过完,春节很快就到了,“刘志华把手插进袖笼里,感叹地说。   ”是啊,“梁伟东说,”所以要在年关好好挣一点钱。“   这样,他们又捡起了刚才的话题:活着,并且做一个有钱的人,然而该怎么 挣钱呢?梁伟东设计了一个开设赌场的方案,发放”会员证“,一证一万元,仅 供一人下赌,一注五百元,赌完为止,同时欢迎广大爱好者入场观赌,每人门票 五十元。但是刘志华立即把它的可行性彻底否定了。   ”开赌场不如开发廊。“刘志华把手从袖笼里抽出来,像他父亲铁嘴仙一样 掐着指头说,”第一,赌场上必有输赢;第二,有人一输钱必急红了眼;第三, 有人急红了眼必闹事;第四,有人一闹事,那麻烦就大了。开发廊嘛,干的都是 舒舒爽爽的事情,火气都被小姐揉消了,只要公安局那边打得通关系,保准平安 无事。“   ”开发廊不行,“梁伟东说,”我们都还没结婚,以后谁敢嫁给我们啊?“   ”你又不是没进过发廊……“   ”进发廊跟开发廊,性质可大不一样。“   ”那么干脆到县政府旁边开一座酒家,你想,那么多机关单位,每天几伙人 来公款消费,我们就忙得算不过钱来啦。“刘志华说。   ”这你就不懂啦,“梁伟东裹紧身上的被子就势把脑袋靠在墙壁上,”当官 人的公款消费怎么会喜欢在自家门口?他们都要选择比较隐蔽比较固定的酒家。 “   ”那么我们到水尖山上开一座酒家,功能齐全的酒家,吃喝、卡拉OK、KTV、 桑拿按摩, 你看怎么样?“   ”这倒可以考虑。“   刘志华嘿嘿地笑了,说:”我们真是会练嘴皮,要是用这段时间像老童那样 去捡垃圾,恐怕也能挣它八角一块的。“   梁伟东也自嘲地笑了两声。  ”阿华,阿华,“门外响起父亲抖抖索索的声音。   刘志华慌忙翻身下床,把门开了,见是父亲全身发抖,手上端着一盆热气腾 腾的汤圆。   ”我在下面听见你们还在说,就给你们热了汤圆,“铁嘴仙呵着气说,”这 么冷的天吃点热的,心里会暖和起来。“   铁嘴仙端起凳子上那盆吃剩的冷汤圆,把手上的热汤圆搁下,对梁伟东说:” 趁热吃吧,你们还要喝酒吗?我那边有瓶米酒。“   ”不了不了,“梁伟东连忙摆手。   ”米酒你们喝不惯,可惜现在太迟了,不然我去给你们买一瓶白酒。“铁嘴 仙说。   ”阿伯,不用了,“梁伟东掀开被子下了床,想说几句感谢的话,但是嘴唇 只是蠕嗫着,说不出来。   ”趁热吃,趁热吃,“铁嘴仙转身出去,把门轻轻带上,然后双手抱在胸前, 抖抖索索地走下楼。   刘志华用汤匙舀了两只热汤圆送进嘴里,心里立即一阵发烫,舒服地呼出气 来。   ”刘志华,你他妈的有这么一个好父亲,“梁伟东瞪着刘志华,眼睛亮得像 是两只灯泡,”如果你不能混出一些名堂,你就不是人!“   刘志华发现梁伟东的神情很异样,是非常严肃、非常认真的那一种,不由卟 哧一笑。   ”我跟你说正经的。“梁伟东说。   ”我知道。“刘志华说。   ”可你不知道我父亲那鸟样子,“梁伟东说,”我一看到他那鸟样子,就觉 得人活着没意思了,就不想学好人做好人了!“   刘志华抬头看见梁伟东的眼里好像有泪花在闪烁,心里震了一下,忙说:” 趁热吃,趁热吃。“   两人把汤圆吃完,刘志华说:”睡觉吧。天亮以后,我想去五卞一趟,那边 一片柑桔林,听说有五六万斤还没货主,我想把它拿过来,转手给外地客商,看 看能不能挣它一点?“   梁伟东只是擦着嘴,无话。   两人脱衣上床,一人一头地睡下。   外面的霜若有若无地下着,在街道上、屋瓦上星星点点地发亮,好像一只只 诡秘的眼睛。圩尾街捡垃圾的老童和往常一样,在公鸡谛叫之前便起了床。他打 开门的吱扭的声音,干涩刺耳,圩尾街醒来的人全都听见了。   门前一片白茫茫,犹如薄雪,这一情形没有出乎老童的意料。他耸了耸肩头, 活动几下筋骨,从门后提起空瘪的蛇皮袋子,出门向街上走去。   老童听着脚底下沙沙的声音,忽然想起年轻时代混迹漳州当散仙的住事,觉 得自己的脚步声好像是遥远的往事的回音,细碎,飘忽,似真似幻,全身的重量 在刹那间失去了,好像就要飘飞起来。这时候,老童看见面前飞速驶来一架摩托 车,好像一道光亮,迅疾而无声,径直朝自己飞撞过来。老童定睛一看,那驾车 的不正是死鬼黄源水吗?他的心咚地一缩,三魂六魄吓得逸出了躯壳,只见黄源 水脸色好像纸片一样苍白,脸无表情。越发近了,黄源水忽然发出一种古怪、薄 脆的声音,像是笑又像是哭。老童猛打一个颤抖,纸人一样踉跄了几步,黄源水 驾着车呼地飞啸而过,像一阵风消失在圩尾街的深处。老童醒过神来的时候,圩 尾街一片沉寂,毫无异常,他想这真是怪了,我怎么看见那个死鬼黄源水呢?   与此同时,在梁伟东、刘志华、叶建清和许光平的睡眠里,也出现了黄源水 的身影,他们明白无误地看见黄源水驾车从圩尾街呼啸而过。   许光平当即惊醒过来,掐着指头一算,黄源水正好死去七七四十九天。               15   对于嗜睡的许光平来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这还是第一次。   醒过来之后,他再也睡不着了,眼睁睁地看着紧闭的窗玻璃,那里一块巴掌 大的光亮渐渐大起来,然后像一滩黄水漫到床上。   太阳升起在水尖山上,菩萨样俯视圩尾街,把圩尾街墙缝里、屋瓦上、瓦楞 草上的霜抹得干干净净。清晨的圩尾街,散发一片庸常、温和而单调的气息。   许长荣把临街剃头店的木板一块一块卸下来,他每卸下一块就要往圩尾街两 端看一眼,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听众,他肚子里有许多新闻和评论需要向他们广播。   ”油条乌饼喽!乌饼油条喽!“顶街的独眼大金挽着一篮的油条乌饼,一边 吆喝着一边走过来,那只独眼热切地寻找着客户,最后落在了剃头匠许长荣的身 上。   ”你这么早,给谁剃鸟毛啊?“独眼大金粗俗地问。   许长荣本来就有些瞧不起瞎子大金,听他问话又这么不文明,火气一下子窜 了上来,说:”你这个青瞑(瞎眼)鬼,有几根鸟毛让我剃?我一手拔都拔不够 啦,当初你怎么不让你老妈多给你栽种几根呢?“   独眼大金并不气恼,嘿嘿笑着,说:”油条乌饼要吗?“   ”谁买你的油条乌饼?越做越小,好像小孩的鸟一样,谁要买?“许长荣语 气变得平和了,”哎,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麦子街的什么梦发廊被查封了?听说 公安局的冲进去的时阵,有两个人正在唏唏嘿嘿地干那事呢。听说那男的是个老 犯,前不久才被处理过,把公安局那个姓吴的副局长气得半死。吴副说,你的鸟 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啊?我真想一刀割了它喂给狗吃!“许长荣绘声绘色地讲 述,好像他就是一个现场目击者,”后来吴副就叫那男的不许穿裤子,光屁股把 他推上警车,吴副说你那家伙该冻一冻,以后才不会发痒得熬不住。“   ”光屁股?不可能吧?“瞎子大金认真地质疑。   许长荣想了想,勇敢地纠正了错误,说:”对对,不是光屁股,而是只穿一 条裤衩。“   ”这才可能。“独眼大金说。   许长荣兴奋地擦去喷溅到下巴上的口水,伸手到独眼大金的篮子里把众多油 条捏过一遍,好像是捏女人的大腿,心里比较着它们的肥瘦。”明珊,明珊,出 来拿几根油条。“许长荣扭头朝灶房里喊道。   正在煮饭的许明珊应声走了出来。许家两年前失去家庭主妇,十八岁的许明 珊一边在宾馆当服务员一边在家里兼任这一角色。   ”拿几根油条,不然早饭怎么吃?“许长荣说,”现在生意人太精了,油条 越做越小,乌饼也是,原来一根油条就能配一顿饭,现在两根油条都不够配了。 青瞑佬,你明天的油条还是这么小,我就不买了。“   ”这油条又不是我炸的。我有啥货法子啊?“瞎子大金说,”你应该向炸油 条的长目仁提意见,我都是向他要批发的。“   许明珊拿了五根油条,说:”我只吃一根,我怕脸上又长青春豆。“   ”你都不吃,我还可以多省两角钱。“许长荣说,”你今天是不是上日班? 你兄怎么还在睡?快去把他叫醒!“   ”他又没事,他爱睡让他睡好了。“许明珊转身走进房里。   ”你总是护着你兄。“许长荣不满地说,”年轻人怎么能没日没夜地死睡? 年关都快到了,也该好好打拼一场。这种少年家,浪荡子啊,我真是看破啦,我 管不了你们那么多啦……“   独眼大金油腻腻的手数了钱,放到嘴里吮吸了一下,吆喝着离去;”油条乌 饼喽!乌饼油条喽……“   许明珊把煮熟的稀饭倒进饭锅里,灶房立即腾起一团热气。她换掉一块烧完 的煤,装了一壶水搁到煤炉上,然后用布把灶台上上下下擦过一遍。许明珊动作 敏捷,俨然一个训练有素的家庭主妇。她解下围裙,取了牙刷准备挤牙膏的时候, 听见楼梯响起有人下来的声音,原来是哥哥许光平下来了。   ”兄,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啊?“许明珊抬起头看他,眼睛里含着笑,”是不 是想上街捡天上掉下来的钱?“   ”睡不着,就起来了。“许光平淡淡地说,他的眼光飞速地从妹妹的胸上掠 过,”你这些天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啦,“许明珊调皮地向哥哥挤了一下眼睛,说,”谁向雷公借胆,敢 欺负许光平的妹妹?“   ”没有就好。“许光平说,”宾馆那种地方七七八八的人都有,我还会交待 肖金川多关照你。“   ”兄,我还是三岁小孩吗?“许明珊取了许光平的牙刷,挤上一段牙膏,递 到他的面前。   许光平接过牙刷,模拟着妹妹的语气说:”我也是三岁小孩吗?“   许明珊含笑不语,从水缸里给许光平舀了半杯水,然后添了热水,递到他的 手上。许光平便拿了一杯水,蹲到廊道上刷牙。   ”兄,我给你打一件毛衣怎么样?“许明珊说,”马海毛,现在很流行的啊。 “   ”你去年才给我打了一件,我穿得完吗?“许光平含着满嘴白沫说。   许光平刷了牙,又用妹妹盛来的温水洗了脸,便走向饭桌,见妹妹又要为他 盛饭,连忙抢上前说:”我自己来。“   但是许明珊还是为他把饭盛好了,”你呀你,“许光平用手指头戳了三下她 的鼻子。   许光平吃着稀饭,热气在身体内部腾挪跌宕,他知道这并不仅仅是稀饭产生 的。他从饭碗上抬起眼睛,以一种长辈般的关怀和怜爱注视着妹妹,说:”你应 该多做几套新衣,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   ”那你买一套新衣送我吧。“许明珊说。   ”好,“许光平说,”今年春节买一套高档的名牌新衣送你。“   ”那就先谢谢了。“许明珊撒娇似地向许光平做了一个揖,”哎,兄,我不 吃油条,我那根给你。“   ”你不是不爱吃,你是怕吃了长青春豆。“许光平一针见血地说。   许明珊笑了两声,问:”你最近忙什么啊?“   ”你说我忙什么?“   ”谈恋爱。“   ”你看我像不像一个谈恋爱的人?“   ”看样子是不像。“许明珊想了想,说,”你以后谈恋爱,一定要让我知道, 我帮你参谋参谋,我可不想要了一个大嫂丢了一个大兄。“   ”你不满意我就不要,你放心好了。“许光平笑笑说。   这时,许光平腰间的传呼机响了,他低头一看,是白皮在呼,一边大口喝着 稀饭一边对妹妹说:”我最近做木材生意。“   ”没证的吧?“   ”没证才挣钱。“许光平搁下喝空的饭碗,”有证还怎么挣钱呢?“   ”那你要注意啊,别出事。“许明珊关切地说。   ”没事,检查站有熟人。“许光平擦了嘴,走出门去。   许长荣正打扫剃头店,他把昨天剪下的毛发扫进粪斗里,直起腰时看见了许 光平的背影,待他走远了几步,方才感慨万千地说:”现在的少年家,真是不懂 啊。也不知怎么啦,有时阵一天到晚地死睡,有时阵早早出门三更半夜还不回家, 谁搞得懂他们是在做啥货?这年头啊,我真是看破啦。“   许光平没有听见父亲的牢骚,他走到了顶街,看见白皮倚靠在跛脚天成的杂 货店门前,眼睛斜斜看着自己。   ”我正准备上门去叫你呢,“白皮说,”你总是睡得像一头死猪,今天怎么 起得这么早?“   ”我梦见了黄源水,骑着摩托车从我们圩尾街飞过,“许光平说,”所以我 一下就醒了。“   白皮哦了一声,说:”那个歹水,好像死掉好多天啦。“   ”四十九天,“许光平说。   捡垃圾的老童正巧从他们身边经过,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插说:”我早上 看见了黄源水,我看见这个歹水纸人一样没有表情,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差点把 我撞倒在街上。“   ”我看见了,真的,我看见了,“老童说。   白皮他们没有理会老童,白皮对许光平说:”钱坂还没去过吧?今天我们就 去钱坂。“   ”我知道钱坂,有一片原始森林很有名的。“   ”这几年都快被砍光了。“白皮说,”那边是两省三市的交界,谁都想管, 结果谁也管不了,山上碗口粗的杉木都被砍回家里。我有个朋友的表兄,他家床 铺底下都堆满了杉木,多得都快没地方放了。今天我们就到那边搞一车出来。“   ”到钱坂要走五个小时吧?“   ”差不多。“白皮说,”路上要过两个检查站,钱坂那个站不知道你有没有 熟人?“   许光平摇了摇头。   ”那就危险了,“白皮忧心忡忡地说,”要是整车木材都被没收,再加上罚 款,那我们就等于白跑几天啦。“   ”试试看吧。“许光平说,声音低沉果断。   寂寞的老童扭头对店里的跛脚天成说:”我看见了黄源水,这个歹水驾着飞 车,差一点撞了我……“               16   叶建清重返学校上课,给了热心向年轻教师做思想工作的张庸可一个有力的 口实。你们看看,叶老师当初豪情万丈地离开学校,结果怎么样?混不下去了, 也就只好回来了。张庸可对几个不安心教书的年轻教师教导说,俨然一个职业的 思想教育导师。所以呀,下海不一定就能够发财,不小心淹死都会呢!你们看看 叶老师,他还算有自知之明,赶紧回头游上岸来……   张庸可的谆谆教诲,叶建清话头话尾听了一些,根本就懒得理他,只是可怜 他在学校里混了将近一辈子,把好好的脑子弄坏了。叶建清每周六节课,而且都 安排在下午,当然这都是因为伍校长的特别关照。   第二天的上午,叶建清在家里呆不住,便想着到学校去,他心里有一个模糊 的思想:这样至少也离古小梦近一些,或许能够从空气中嗅到她的气息。他推车 出门,还未驶出圩尾街,心里忽然想到,家里不是有一架闲置许久的赛车吗?叶 建清返身回家,把永久车换成了中外合资的英克莱赛车。   这架造型别致的赛车是他今年春天买的,实际上还没骑过几次。现在,火红 色的灵巧的车子在他的身体下面奔跑着,带给他一种和骑永久车不同的感觉,这 已不仅仅是一种机械的跑动,而是一种意趣盎然的前进。   经过南桥广场,向五卞大桥的方向驶去,城关中学便座落在大桥的那一边。 叶建清望见了城关中学笨拙的门楼,下狠力加快了车速。但是这时候,一部金城 摩托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那车手傲气地偏着头,一股尾气吹拂了叶建清的裤管。 叶建清的双脚立即凝固不动,车速渐渐缓慢下来,他想,他也应该有一部摩托, 而且应该比金城更气派更名牌!   这么一想,叶建清立即调转车头,从原路返回。经过南桥广场,进入解放路, 他在一家叫作志达摩托行的店门前停下。   志达摩托行的卷帘式铁门紧闭着,叶建清知道老板铁屎睡在阁楼上,便上前 拍门。铁门发出嘭嘭嘭的声响,好像波浪一样晃动起来。   ”铁屎!铁屎!“叶建清大声喊道。说来铁屎也是他多年的朋友了,只不过 近一两年交往少了一些。   ”谁呀?“里边传出铁屎睡意未消的破嗓子。   ”我!“   ”你谁呀?“   ”你不知道我是谁啦!“   ”干你佬,狗清!“铁屎笑骂了一声。   叶建清听见铁屎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的声音,好像还有一个女人的嘀咕。   ”七早八早的,鸟事啊?好久不见,狗清,你到底发了大财没有?干你佬! “铁屎踩着木梯子下了阁楼,骂骂咧咧过来开门,他哗啦一声把卷帘铁门拉到胸 前,低头钻了出来,”狗清啊,最近气色很好啊。“   ”你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叶建清伸出手,把铁门往上一推,铁门哗啦啦 地卷了上去,摩托行顿时一片豁亮,但是就在这时候,叶建清一眼看见阁楼上有 个女人正爬起身,两人的眼光稍一接触,叶建清立即别过头去。   那女人是张秀容!   死鬼黄源水的女朋友!叶建清跟她不是很熟,但毕竟见过几次面。现在在这 样的场合再次见面,叶建清说不出有多诧异和尴尬。   ”我,我不知道……“叶建清对铁屎说。   铁屎拉下铁门,推着叶建清走到拐角的巷道里,说:”没事没事,让她穿好 衣服走了,我们再进去。“   铁屎大叶建清几岁,脸上布满鸟粪一样的褐色斑点,所以人们不叫他的大名 李铁山而叫铁屎。叶建清盯着他脸上的斑点看了一阵子,说:”连针都插不进去 了啊。“   ”干你佬,别取笑我!“铁屎推了叶建清一把,说,”你是不是还在当散仙 啊,狗清?“   ”不,“叶建清故作正色地说,”我现在回学校去了,我现在是叶老师,不 是街头散仙了!“   摩托行的铁门哗啦地拉开,接着传来一阵高跟鞋叩击路面的声音,叶建清探 头一看,只见张秀容向前走去的腰肢,回头对铁屎说:”你真厉害啊。“   铁屎轻叹一声,说:”临时搭伙的。“他把右手搁到叶建清的肩上,两人一 起向摩托行走去。   ”找我鸟事啊?“铁屎问。   叶建清进了摩托行,眼光便落在那一排摩托车上,细细地打量,他告诉铁 屎:”不是鸟事,是车事。“   ”你想买车?“铁屎拍了拍胸脯,说:”保准不挣你的钱!“   叶建清的眼光落在一排嘉陵车旁边的那部本田125上面,它犹如鹤立鸡群,  红火火的展翅欲飞。叶建清走近它,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车头上的仪表,好像是 抚摸古小梦一样,心里充满一种兴奋和幸福。   ”就要它。“叶建清说   ”这部?“铁屎好像吃了一惊,迟疑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最近本田125 市场上没货, 价又涨了……你买车就在山城用吧?我过几天弄一部没发票的给 你,至少要便宜几千块……“   ”我不要,“叶建清说,”我就要它。“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这很好地表明 着他的性格:一旦认准,便执着追求,九头牛也拉不回。   ”它是有发票的……比较贵。“铁屎说。   ”多少钱,由你凭良心算。“叶建清说,”我五天内把钱全部给你。“   半个小时之后,叶建清骑着崭新的本田125向学校飞去。风和行人从耳边呼 呼掠过, 他觉得本田像是一只巨鸟驮着他在空中遨翔,这种感觉妙不可言,远 远比骑着赛车好上百倍千倍,在他有了性经验之后,他方才想到,唯有性高潮可 与之比拟,这是一种全身血液奔流的飞飙,一种高高翱翔的飘逸。   走路和骑自行车的人纷纷扭头对叶建清行注目礼,表露出各种表情,因为叶 建清的车速太快了,几乎是狂飙而过。在人们的月光里,叶建清深感自信和骄傲, 与此同时,万千感慨波浪般拍打着他的心岸。用两条腿走路和用两只吃汽油的轮 子走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表面上这是钱的问题,实际上它反映着人们的人生 观和价值观。叶建清觉得自己把事情理论化了,不由暗暗嘲笑自己,但是他马上 又想,为什么以前就没想到买车呢?   叶建清飙进校园的时候,学校正准备做课间操,有的班已经整齐地排出队伍, 有的班级则稀稀松松,学生三五成群地聊天、追逐、打闹,伍校长站在主席台上 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张庸可火烧火燎跑上台给他送上扬声器,他的声音才传了 出来:”同学们!排好队,排好队……“但是,学生们的目光已经被叶建清飙车 的矫健身影吸引住了,各种噪声好像一下子寂静下来,连伍校长也停止喊话,所 有的眼睛都被惊奇和钦慕撑大了,整个校园只有本田125急促有力的声音。   叶建清猜测,众多的眼光里一定有一双古小梦的眼光,只是难于猜测眼光里 会是怎样的表情。然而实际上,古小梦没有出现在操场,同班一个男同学约她到 学校后头的围墙边”摊牌“,这个脸上开始长青春豆的男生一年多来持之以恒地 给古小梦传纸条、寄情书,谁知古小梦毫无反应,他不得不当面问个明白。古小 梦率真勇敢的眼光在他脸上久久停留,把他看得低下头去。古小梦笑了,这是一 种类似成熟女性的自以为是的微笑,最后古小梦以成人的口吻告诉失望的男生, 不行,你还小!她转身走了。   古小梦穿过甬道,向教学楼走去,铿然的摩托车声抓住了她的眼光,她想, 是谁在沉闷的校园里创造了这么现代这么生气勃勃的声音?她一张眼便看见叶建 清飞飙而过的侧影,那么富有动感的一瞬,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模糊的希望。   叶建清把车停在办公楼前,踌躇满志地四处张望,他幻想古小梦能够奇迹般 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实际上,他的眼光刚刚从教学楼转过,古小梦便从照墙走过 来跨上教学楼的廊道,一边看着前面那个跨在车上的背影一边走进教室。他们就 这样失去一次相见的机会,或许这是一种偶然,但是却预兆着他们此后的爱情生 活必然的波折。               17   暮色苍茫的时候,许光平和白皮美美饱食了一餐客家饭菜,从钱坂的一座土 楼里出来,朝公路走去。   他们的车停在公路旁,已经装载完毕,木材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煤炭。两 人上了车,白皮双手合十,喃喃说道:”观音菩萨、三坪祖师公、大伯公、如来 佛祖……保佑我们啊。“   汽车开动了,前灯在灰白的公路上打出一束光亮。下了一个小岭,汽车开始 哼哼呼呼地爬坡。乡村公路就是这样,上上下下起伏不已。   ”这破烂车,“白皮骂道,”挣够了钱就丢掉你,换一部大三菱。“   公路上的灰白一点一点地消失,只剩下车灯的光亮,它们像两只飘移的鬼火, 始终在汽车前面奔跑。  ”哎,挣够了钱你想做啥货?“白皮忽然问道。   许光平看他一眼,没吭声,好像陷入了思考。   ”装一部电话?“白皮说。   ”千把块钱,想装早就装了。“许光平说。   ”买一部摩托?“   ”想买早就买了。“   ”那你想做啥货?“   ”买一颗人头。“许光平低低地说,他在面前看见了魏三明一脸狰狞、轻蔑 的样子。   ”你真会开玩笑,“白皮笑道,下巴上的胡子抖动不已,”买几只‘鸡’才 差不多吧?“   许光平不想跟他深谈,闭上了眼睛假寐,他想了一阵子妹妹在金川宾馆干活 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又想在赖六哉那边定做的土枪不知怎样。七七八八的事情充 斥脑袋让他觉得想也想不完,干脆就不想了,然后开始专心地想即将到来的非常 迫切的问题,即如何顺利、安全地通过钱坂木竹检查站。   汽车进入了一段平路,两边有灯光一掠而过,那是路边住宅。钱坂镇到了。   ”检查站就在前边,“白皮紧张地问,”怎么办?“   许光平猛地睁开眼睛,这时他心里已经想出一个办法,胸有成竹地说:”你 把车停在路边,我到检查站跟他们拉拉关系,如果时机成熟,就给你打传呼,你 马上开车过来,开到前边一两公里的地方去等我,我再雇摩托车过去。“   ”你怎么跟他们拉关系?“白皮不信任地问。    ”这你就别问。“许光平说,”反正你一接到我代号为888的传呼,你就开 车!“   ”好吧,碰运气,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但愿我们运气很好。“白皮把车停到 了路边。 许光平跳下驾驶室,提醒说:”记住啦!“他整了整衣服,满怀信心地向前面的 检查站走去。 检查站设在路边的一间木屋里,如果不是屋檐下挂着一只500瓦电灯, 把面前 一块地方照得灿若白昼,还真看不出是检查站。木屋的边侧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人, 一边剔着牙一边撒尿,牙缝发出的嘶嘶声响,和尿水撒在地上的声音相应和着。   许光平向他走过,他正撒完尿转过身来,看见许光平时笑了一下,说:”来 了。“   许光平觉得奇怪,他怎么跟自己打招呼,心想也许是看着面熟,便说:”吃 饱了?“随即递上一根香烟。   那人接了烟,说:”小陈啊,最近没在厦门干了?“   许光平这才明白他把自己当作小陈了,心里不知是凶是吉,但也只好将错就 错,说:”回来几天了。“他和颜悦色地看着他,发现他长了一只扁鼻子,好像 被车轮辗过一样。   扁鼻子燃了烟,说:”进来坐坐吧。“   许光平随他走进检查站,看来,原来想好的那些套近乎、拉关系的办法用不 上了,只能随机应变。   检查站灯火通明,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百无聊赖地瘫坐在沙发里,两腿张得 很开,看见扁鼻子和许光平走进来,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这是小陈,“扁鼻子说,”哦,你不认识他。他老爸原来是这里的副乡长 ──那时候还没改镇,调回县里那一天,在路上翻车死了,真是可惜啊。“   原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倒霉的”老爸“,许光平心里暗暗发笑,他看见 眼镜脸上开始有了表情,忙向他递上一根香烟,眼镜摆了摆手,还是接住了   ”几年不见,我都有点认不出你了,“扁鼻子长辈似地对许光平说,”头发 留了这么长。“   许光平故意装出一副憨厚的模样,嘿嘿笑着。   ”打几圈扑克,“扁鼻子说,”来点小刺激。“   许光平原来设想的办法就是通过打扑克,把钱输给他们,来跟他们拉关系, 所以扁鼻子的话正中下怀,他忙说:”好好好,向两位学点牌艺。“   眼镜听说打扑克,立即有了精神,镜片后边的眼睛放射出光亮,说:”几天 没打,我的手痒死了。“   扁鼻子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副扑克,洗着牌说:”打一 角的吧。“   许光平知道”一角“就是一元,简直是小意思,说:”随便。“   扁鼻子把牌搁在沙发的方几上,眼镜翻开一看,是黑桃A,高兴地说:”我 先抽,开门见红,旗开得胜,晚上保准赢了。“   ”看来你手气一开始就不错。“许光平恭维道。   扁鼻子一边抽着牌一边怨叹着牌臭,说:”又是,又是,干你佬!“   ”就你们两人值班,“许光平小心地试探,”打牌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眼镜满不在乎地说,”那些想蒙混过关的家伙,十点以后才 会来,规律我们都摸透了。“他自以为是地耸了耸鼻子。   扁鼻子接连抽到两张大牌,心里高兴,说:”要是每车次都被我们查获了, 那就没有人再敢偷运,那我们就要失业,所以呀,总是要让运气好的人溜过去。 “   许光平觉得扁鼻子的话精彩而又深刻,连连点头表示欣赏。   牌抽完了,眼镜和扁鼻子如临大敌地整着牌。许光平抽着牌的时候就知道这 种牌凭他的技艺准会赢,可是现在他必须输,这反而让他有些为难了,他看着牌 一阵发呆。   ”黑桃3在谁手上?“眼镜催促道,”出牌吧。“   ”在我这。“许光平说,”一定要先出黑桃3吗?“   ”当然。“眼镜说。   许光平故意拆了牌,出了一条从3到A的龙,手上便只剩下几张毫无战斗力的 散牌了。   眼镜有些惊慌,说:”完了完了。“   ”不会的。“许光平笑笑,出了一对4。   扁鼻子压上一对7,眼镜压上一对9,他们两人接上火拚了起来,许光平手里 有一对A, 却有意不出,只想让他们中间的某个人坐收渔利。   眼镜用一对K压住了扁鼻子的一对J,紧张地问:”谁有办法?“   许光平摇了摇头。   眼镜摊牌,正是三张6和两和散牌(闽南有牌俗”三带两“), 犹如捡了 一百万那么兴奋,说:”赢啦。“   ”我只有两张大牌,“扁鼻子叹道,但立即改变口气安慰自己,”君子不赢 头盘牌。“   许光平做出很失望的样子,把手上的牌混入方几上的牌之中,洗了起来。   ”现钱还是先记帐?“眼镜以胜利者的口吻问。   ”现钱吧。“许光平掏出两元钱,对扁鼻子说,”我先帮你出。“   扁鼻子乐得占个小便宜,不说话,把许光平洗好的牌又洗了一遍。   许光平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故意慌了一下,撩开夹克衫,看了看腰间的传呼 机,说:”有人传呼,我先回个话。“   ”电话在那边。“扁鼻子指了指窗台。   许光平迅速拔通了白皮的传呼机,听见话筒里传出传呼机滴滴滴的声音,犹 如天上仙乐一样动听,他煞有介事地对着话筒说,实际上是说给眼镜和扁鼻子听 的:”好好好,半个小时后我就去,再见哦。“   眼镜抽了牌,催促道:”来来来。“   开始出牌了。许光平格外拉长耳朵,聚精会神地谛听公路上的汽车声音,他 听见白皮的汽车开过来了,心一点一点地往上提起来,但是他的脸上却是一副轻 松自若的笑容,说:”这牌不大不小,跟刚才一样,能不能赢全凭运气啦。“   扁鼻子出了一张黑桃3,信心十足地说:”看我的。“   白皮的汽车声越来越近了,许光平觉得那汽车声好像在发抖,渐渐才明白不 是汽车声在发抖,而是自己心里在发抖。为稳住情绪,他略带夸张地叫着:”来, 来,压死你,谁敢压我?“   眼镜和扁鼻子一会儿看看自己的牌,一会儿看看对方,非常专心地猜测对方 可能出什么牌。   白皮的汽车声近了,五米、三米、一米……许光平拿牌的手微微一抖,他紧 张地盯住眼镜和扁鼻子的脸,发现他们对汽车声的到来没有反应。   ”三带两。“眼镜用力地摔摔牌。   许光平听见汽车呼地开过检查站,整座木屋好像震晃了起来,他的心却一点 一点平静下来。   第二盘又是眼镜赢了。   ”你手气果然好啊。“许光平说,照旧递上两元钱。   接下来又打了几盘,许光平不得不赢了一盘,而扁鼻子每盘皆输。   ”手气这么坏,不打了不打了。“扁鼻子气恼地说,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高 兴,因为输的钱全是许光平替他出的。他告诉许光平他身上只有一张一百元,不 易找开,许光平不以为然地说那就算了,所以扁鼻子觉得自己实际没有输钱,心 情也就愉快起来了。   ”我该走了,“许光平果断地站起身,”刚才有人呼我,我答应半小时后过 去。“   ”不是女孩子吧?“眼镜嘿嘿笑着,样子显得很猥琐。   ”不是。“许光平说,”以后再较量啦。“   他大步走出检查站,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   前边路灯下还停着一部载客的摩托车,车手正东张西望寻找顾客,看见许光 平大步走过来,眼睛闪亮了一下。   ”到前边去。“许光平说。               18   叶建清的劳技课实际上就是自习课。   教材是省编的试用本,叶建清看了一下目录就发笑了,怎样煮饭、怎样洗熨 衣服、怎样给茶树剪枝、怎样培植柑桔、怎样维修自行车,从家务劳动到生产劳 动到日常维修技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学校开设这门课,只是为了应付上头 的检查,并不要求老师认真地上,检查时交得出教案就行了。叶建清知道伍校长 对自己的要求更低,管好学生,不要乱了秩序,影响其它班级,如此而已。所以, 叶建清返校后的第一堂课是这么开场白的:   ”我又回来了,现在我已经改行上劳技课。所谓劳技,就是劳动技术。我想 只要好手好脚,每个人都会具有一定的劳动技术。当然喽,技术也是一门学问, 学无止境,我们应该精益求精,所以大家还需要看看教材,以便进一步提高。比 如第一课怎样煮饭,书上归纳了几个要点几条注意事项,你们认真看看,以后煮 饭就能把饭煮熟了,当然,平常已经很会煮饭的同学可以不看,你们可以看你们 想看的任何课本,包括课外书刊。“   给古小梦所在的高二(3)班上第一堂课时,叶建清这段话已经在其它班级 讲过三遍了, 所以重复起来,显得熟门熟路,配上恰到好处的表情,产生了良 好的效果,使学生不时发出轻松的微笑。   叶建清努力不把眼光转向坐在第一组倒数第二桌的古小梦,但是眼角总会闪 现她的面容,讲完话时,他的眼光再也忍耐不住,迫不急待地瞄向古小梦。   他看见了古小梦静静的微笑,心里想起一句诗:一朵花静静地绽放。   ”叶老师,给我们讲一讲你的下海故事吧?“一个男生说道。   叶建清发现古小梦的眼光向他扫射过来,好像一片绚丽的霞光,使他看见一 个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虚幻世界,他像是回答男生,实际上是告诉古小梦:”会 的会的,我会说的。“   学生们开始看书自习,叶建清走到讲台后面,半伏在讲台上,一只手撑着下 巴,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他不时把眼睛悄悄地瞥向古小梦,许多次他们的眼光 在空中相遇,然后匆匆移开,好像害怕暴露各自的秘密。叶建清觉得他们已经达 到一种默契,这使他心里非常甜蜜。   一节课45分钟很快过去了。这是下午第三节课,学生们涌出教室,涌出教学 楼,扇状向车棚流去。校园的活气从教学楼转移到了操场,一些学生在那里打球 和跑步。   叶建清早已注意到,今天古小梦卫生值日,实在是天赐良机。他到音体劳美 教研室磨蹭了一阵子,觉得古小梦该扫完教室了,这才咚咚咚跑下楼去   办公楼对面便是教学楼,他的摩托车放在两座楼的中间空地,成为这一地带 的诱人风景。他开了车头锁,又开了油门,仰头看见高二(3)班的门已经关上, 心里顿时一片漆黑。   但是,古小梦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过来了,叶建清一下就听出是古小梦的脚 步声,它简洁、富有韵律,音乐般动听。   叶建清看见古小梦从楼梯上走下来,袅袅婷婷,像一枝摇曳的花树,只觉得 自己眼前一片敞亮、灿烂。   ”小梦,“叶建清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然而它显得那样的异样,好像不是自 己的声音。   古小梦抬头见是叶建清,脸上掠过一道涟漪似的微笑,说:”你骑摩托的样 子好帅啊。“   ”是吗?“叶建清得意地说。   ”就像外国电影上的车手。“   ”谢谢你的夸奖。我载你回去吧。“   ”不用,我有自行车。“古小梦转身向车棚走去。   ”你害怕。“叶建清说,他看见古小梦又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种反诘。   ”我害怕?我害怕什么?“古小梦勇敢地直视着叶建清。   ”你害怕坐我的车。“叶建清含着笑说,沉着的话里充满考验和期待,”难 道你不害怕吗?“   他话音刚落,古小梦便已大步走过来,敏捷地跨上了摩托车后座,叶建清只 觉得身后有一团暖香,全身烘地热了起来,立即发动摩托,像一根离弦之箭向操 场射去。   古小梦的头发被风扬了起来,纷纷洒洒向空中散开。她有一种新奇的兴奋, 但是不敢叫出声来,因为她发现操场上所有的眼光都向她围拢过来。   ”我现在真的有点害怕了。“她告诉叶建清。   ”是吗?“叶建清笑了笑,把即将冲出校园的摩托稍稍减速,然后调转车头, 朝操场上人多的地方飙去,”这样再兜几圈你就不怕了。“   ”你!“古小梦有些生气,挥起拳头朝他的脊背擂去,却只是蜻蜓点水地滑 落。   ”你想打我?你打呀。“叶建清高兴地说,他猛地加速,只听古小梦惊呼一 声,心想她这下一定会受惊地搂住自己的腰,谁知却是用拳头在他背上真正地擂 了一拳。   咚!叶建清上身不由往上一挺。   ”混蛋,我要下来了。“古小梦气愤地说。   叶建清没料到情况会这样,他懵懂地停了车,不知该说些什么。   古小梦跳下车,头也不回大步向车棚走去,急促的步态里充满着情绪,仿佛 受了天大的委屈。   叶建清用两只脚撑着摩托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有些难堪。他想了想, 缓缓把车驶出校园,停在一段向外突出的路段上。他准备在这里等古小梦,好好 向她解释一下,可不能让事情一开始就弄糟了。   吸了两根烟,叶建清等得快要不耐烦了,古小梦还没从学校出来。他又点了 一根烟,心想,点完这根烟,她还没有来,那就不再等了!但是他只吸了几口, 回头一看,古小梦推着自行车从路上走过来了!他激动地把还有大半截的香烟扔 在地上。   古小梦为什么不骑车,而是推着车走?叶建清有些疑惑,待她走近,方才发 现她的后轮气门芯丢掉了。   ”小梦,“叶建清恳切地说,”刚才对不起呀,我不是有意在作弄你。“   叶建清居然在路边等着她,这使古小梦感到意外,同时也感到害怕。她扭头 向身后和两边看了看,说:”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呢?“叶建清说,”刚才我居心不良,想吓唬你一下。“   ”算了算了,“古小梦推车往前走去。   ”哎,我载你回家。“叶建清急忙说。   ”你在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我怎么敢生你的气?“   ”你如果没生气,那就让我载你回家。你的车不能骑了。“   ”谢谢。前面有家修车铺,安个气门芯就能骑了。“   ”好吧,“叶建清轻叹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却只是一个空烟壳,把 它狠狠揉了,摔在地上。   他缓缓开车赶上古小梦,对她说:”我晚上去你家找你。“   ”不要。“古小梦生硬地说。   ”家访啊,你能反对老师到你家家访?“叶建清说,带着一种认真而又调侃 的口吻。   古小梦撇了撇嘴,没说什么,她忽然觉得这个不像老师样子的老师非常可恶。   ”晚上见。“叶建清挥了一下手,呼啸而去。   他的背影让古小梦久久凝视,最后在她的视网膜里消失了,但是在她的心里 依然生动着。               19   摩托车十分钟就把许光平送到白皮停在路边的汽车上,许光平高兴地给了车 手五十块钱,并告诉他不用找了。   ”那时阵我真有些怕,尿都差点拉在裤裆里了。“白皮心有余悸地说。   ”很顺利,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许光平忽然佩服起自己,”我真会演戏, 你不知道我的演技有多么高超,我真应该去当演员,绝对是一个好演员。“   ”当演员好啊,经常可以跟女演员假戏真做,上床睡觉。“白皮说。   ”干你佬,你总是三句不离本行。“许光平骂了一声。   汽车用前灯劈开黑暗,照出一条淡白色的道路,满载着隐蔽的杉木和放肆的 歌声向前奔跑。   ”人生可比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嘛爱照起工来行,三 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白皮五音不全的嗓门大声地唱着歌。   许光平真没想到一首好好的歌可以被唱得那么难听,与其说是唱,还不如说 是喊,直听得他浑身暴起鸡皮疙瘩。   白皮一高兴就这样,这是令人没办法的事情。”商量一件事吧?“许光平拍 拍他的肩膀。   ”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啥货事?“白皮边唱边问。   ”你晚上就唱一首行了吧,别高兴坏了。回家后你要唱到天亮也可以,现在 我想闭一阵子眼睛。“   ”我唱得还可以吧?“白皮得意地说,”这回挣了!我明晚请你到金三角一 展歌喉,说定了!“   ”那其他人肯定都不敢唱了。“许光平讥讽地说。   ”是吗?嘿嘿,“白皮没听出话外之音,高兴地笑了起来。   许光平的眼皮自动地缝合,在汽车的摇晃下,他沉沉进入了睡眠状态。一片 混沌的云漫卷过来,打湿了许光平的脸庞,他惊乍地睁开眼睛,只见妹妹在云端 奔走疾呼,身后好像有凶恶的人或兽追赶着,妹妹惊恐万状……许光平跃上云端, 大喝一声赖六哉,我的枪!一把手枪突然出现在许光平手里,但是云散了,四周 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许光平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落到地上,脚下是圩尾街的青石板 路面,两边却不是圩尾街的房屋,他疑惑地扭头四望,看见黄源水骑着摩托车飞 速驰来,慌忙退避边侧。干你佬,黄源水,你差点吓死我了!许光平愤怒地骂道。 但是骑摩托车的人转过头来,脸上一条刀疤赫然闪亮,原来他不是黄源水而是魏 三明……杂乱无章的梦到此结束,许光平随之一个激凌,醒了过来。   ”到哪了?“他急忙问道。   ”刚过了西坑镇,快到检查站了。“白皮说。   西坑镇!难怪梦见了魏三明这个鸟人!许光平看了传呼机上的时间,正是9 点35分, 对白皮说:”钱坂那关过得太顺利了,现在才9点35分,不到10点就 能到八公里检查站, 可我那帮兄弟晚上11点才换班上岗,我们找间路边店歇一 歇,泡几杯茶,等11点再走。“   ”好,泡几杯茶,顺便跟小姐开几句玩笑。“白皮眉飞色舞地说。   这时,许光平透过车窗看见一间灯火通明的路边饭店,对白皮说:”就这间 吧。“但是汽车已经开了过去。   ”这间的小姐好像不漂亮。“白皮说,他把车速减缓下来。   ”可是前边的店,停车场地太小了。“许光平对这条路的情况很熟悉,他不 希望把车停在靠近公路的显眼地带。   白皮想想也是,就把车倒了回去,倒进那间叫作来喜的路边饭店车场。   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姐站在门口,热情地用普通话招呼:”两位师傅!快请进, 喝杯热茶吃顿热饭!“   ”别催,就来了,先拉泡尿。“白皮大声地回答小姐,他在汽车的阴影里掏 出家伙,哗啦啦地射出一道光亮。   许光平摆出老熟客的样子走进饭店的大厅,这店他其实只来过一趟,只见一 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急忙迎上来向他递烟,方才记得他就是老板。   ”欢迎欢迎啊,“老板满脸是笑,神秘地问,”要雅座吗?绝对安全。“   许光平当然知道雅座的含义,他摇了摇头。   老板脸上的笑逐渐消失,说:”炒啥货菜?“   ”不炒菜,来两份米粉。“许光平说。   老板脸上的笑荡然无存,好像被风刮了干净,显出一种平板的冷淡,径自往 灶台那边走去。   白皮几乎和那个站在门口的小姐肩并肩走进了饭店的大厅。”师傅,需要什 么服务吗?“小姐拼命地向他使眼色,而白皮装作傻乎乎地不解风情。   许光平知道这家伙的脾性,口头上说女人能说得非常下流,真正面对女人反 倒没多大勇气,只会做傻相,他告诉小姐:”今天我们还要赶路,时间不多,以 后再'服务‘吧。“   ”师傅真是不肯赏脸。“小姐噘起猩红的嘴,转身走了。   因为是小吃客,没人过来泡茶,许光平只好自己动手,冲水倒茶,跟白皮一 人一杯寡淡无味地喝起来。   两盘炒米粉端了上来,许光平说:”喝啥货鸟茶?我们一人喝它两瓶啤酒。 “又抬头对老板喊道,”啤酒来四瓶,卤舌头切一盘!“   白皮埋头吃了几口炒米粉,然后抬起头来,眼睛滴溜溜地在大厅里寻找什么。   ”小姐都在雅座哩。“许光平说。   ”干你佬,也不出来跟老子说说话!“白皮不满地说。   ”说话也要钱。“   ”难道我没吗?“   ”可他们已经知道你不敢花这种钱,你应该在胸前挂一块牌子'谁来让我 嫖?’“   ”干你佬,连婊子也这么势利。“   ”你小声点。“许光平用筷子头撬开两瓶啤酒,递了一瓶给他,”喝酒。“   啤酒喝进肚子里,一阵冰凉,给人的感觉却很舒服,两人几口就把各自的一 瓶啤酒喝完了。   许光平拿起筷子,准备再撬开一瓶啤酒的时候,他看见两个人从一间”雅座 “里走出来,手上的动作停住了,眼睛呆呆地瞪大了……   ”开呀,“白皮说。   那两个人其中之一是魏三明,另外一个看来也是派出所警察,他们全穿着西 装打着领带,神情悠然,好像闲庭信步地从”雅座“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满足 的慵倦和愉悦……   许光平拿筷子的手用力一撬,瓶盖怦地飞到魏三明的脚前。   魏三明定晴一看,看见了许光平,他脸上的刀疤立即像一张嘴巴,发出无声 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魏三明阴阴地说,”门口这车是你的吧?“   白皮认得他是西坑派出所副所长,连忙站起身,哈着腰说:”是我的,从煤 矿出来,在这边吃点心,你们要不要也吃一点?“   ”车辙压得很深,看样子不全是煤吧?“魏三明眯眯眼犀利地向门外的汽车 扫了几眼。   白皮心头一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烟的手微微发抖,声音也微微发 抖:”抽烟,请抽烟……“   许光平若无其事地端起啤酒,深深喝了一大口,杯子见底了。他极力做出镇 静、轻松坦然的样子,但是越是这样,他越明白是在掩饰什么,越明白自己实际 上并不镇静、并不轻松、并不坦然。我怎么啦?难道我恐惧啦?许光平痛恨自己, 我怎么会这样呢!他又倒了一杯酒,猛喝了一口,在他眼角的余光里闪现着魏三 明阴冷的笑容。他心里想到了两个词:冤家路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许光平,你不是叫许光平吗?“魏三明斜着眼看着许光平。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许光平淡然一笑。   ”看来,你今天又要倒霉了。“魏三明紧绷着脸,脸上的刀疤便显得凸出, 好像一条鞭子。   ”我认了。“许光平说。   ”所长,“白皮神色张皇地走到魏三明面前,舌头像是打了结,”我们,所、 所长,喝酒吗?我们……“   ”少来这一套。“魏三明厉声喝斥,”那车上全是木头,你们以为我是吃干 饭的吗?我要是看不出来,我还干啥货公安!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你们不知道林 业公安今天正好在西坑召开现场会吗?“   ”所长,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啦……“白皮拉住魏三明的手摇晃着,求饶 的眼光像是第三只手也同时缠住他。   魏三明厌恶地摔掉他的双手,说:”有合法手续吗?“   ”还没办,“白皮压低声音说,”所长,给你两千元,你帮我们'办‘一 下……“   ”白皮,不要求人,那么低贱干吗?“许光平说。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自己 都为此感动了,这声音里显示着一种怎样的尊严啊。   ”好,好,有种,“魏三明点了点头,回头对同伴说,”小苏,把车开回派 出所!“   ”这、这……“白皮眼珠子鼓突了起来,哭丧着脸说,”所长,求……“   ”白皮,不要求人!“许光平站起身,拉住白皮说,”损失、罚款都算在我 头上好了。“   白皮懵了,不解地看着许光平。   ”没啥货了不起。“许光平说着,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白皮整个人傻住了。   ”你不想坐下来喝一杯?“许光平对白皮莞尔一笑,他脸上在笑,心里却戳 了一刀,鲜血如注。                20   梁伟东问刘志华,知不知道叶建清买了一部摩托车。刘志华说,他来找我拿 钱,我还给了他两千元呢。梁伟东说,我也给了他两千元呢。   这些天,他们几乎天天呆在刘志华的房间里。刘志华装了一部电话,他们便 通过电话找朋友,闲聊或者正经地谈生意。有一天中午,他们打电话叫快餐店送 来两份快餐,吃完之后开始打传呼。后来,梁伟东算了一下,他们一共打了十五 个人的传呼,那十五个人中有十三个人比较及时地回了话。没有回话的两个人是 叶建清和许光平。这样他们便说起了叶建清和许光平。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最近的状态很不一样?“刘志华问梁伟东。   ”建清印堂发亮,脸色红润,好像是有了喜事,而光平常常结着眉头,分明 有啥货事想不开。“梁伟东认真地分析。他从墙上撕下一张日历,接着说,”我 真不喜欢光平这样子,其实这又何必呢?人生短短,今天一天,明天一天,一年 有多少个一天?你看,这九五年的日历都快撕完了。没多久,这九十年代过去了, 这世纪过去了,我们这世人过去了,就这么回事,还有啥货想不开呢?“   ”可能西坑那件事对他刺激太大了。“刘志华说。   梁伟东一时无话。过了阵子,他告诉刘志华,浮山那边大富豪酒家前些天开 业,听说里面的酒吧有不少”鸡“,居然都是三十几岁、四十几岁的样子。   ”是吗?“刘志华显得饶有兴趣。   ”我们晚上去走一趟,喝几杯,唱几首歌。“梁伟东说。   ”我不想去,我可能还有事。“    一个传呼把梁伟东呼走了,刘志华看了看时间,到晚上8点还有4个钟头, 这也就是说,他可以好好地蓄精养锐4个小时。也许,这4个小时能够在紧要关头 为他顶住4分钟。 他从抽屉里拿起一片三鞭丸,剥了三粒扔进嘴里,然后上床睡 觉。   8点整,刘志华像一只准时响起的闹钟,从床上一跃而起。他走到平台上,  刷了牙洗了脸,然后回到房间里,从衣柜里捧出一套西服。这是他昨天特意买 来的,金利来西服,在山城所能买到的最高档的名牌了。穿上西服,整个人的感 觉果然不一样,好像丑小鸭变成了天鹅,好像一个离群索居者忽然受到千万人的 拥戴和欢呼,刘志华在心里听到了自己的激动,他对着墙上的小镜子梳了头发, 喷上定型剂,然后把头发梳成像房子飞檐那样的高高翘起。在房间里走了几圈, 好像彩排一样,刘志华感觉良好,准时出发了。关门时发现脚上的老人头皮鞋有 些脏,又开了门,从椅子脚下拿起一块破布擦了擦。   从圩尾街走到顶街,正巧有一部三轮车经过,刘志华叫住了它,说:”浮山 那边,大富豪。“   浮山地带是马铺山城的东区,那里辟了一片土地,准备搞成三资开发区,工 厂企业还不见一砖一瓦,六层的大富豪酒家却已拔地而起,隆重开业了,据说这 也是为了优化投资软环境。实际上,在大富豪开业的第三天晚上,刘志华就独自 来了。他怀揣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坐在酒吧间距舞台较近的6号桌。舞台灯光的 散光淡淡涂抹着他,使他看起来全身荧荧闪烁, 好像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他 要了一杯蓝带啤酒独自啜饮。洒吧里流淌着低缓的音乐,吸顶彩灯诡谲地变幻。 刘志华动作优雅地饮着啤酒,酒杯和嘴唇的接触成45度夹角,嘬起的啤酒悄然无 声地进入他的咽喉,他的眼睛大部份时间只看着桌上的啤酒,神情显得专注而略 带忧郁。但是他眼波的余光捕捉到邻近的8号桌有人在注意他,那是一个女人, 他压抑着自己不向她转过头去。他知道这样一扭头,说不定欲速不达,反而把事 情有搞糟了。刘志华抽出一张五十元压在啤酒杯下,起身慢慢走了。翌日晚上9 点,刘志华又来了,还是坐6号桌。没多久他就觉得右侧的脸颊被一双灼热的眼 光烘热了,正是8号桌的那个女人,他当机立断抽出一百元压在啤酒杯下,起身 走出酒吧。   今天是第三次,刘志华预测事情必定今天成功,就好像一枚疖子,第一天肿 起,第二天成熟,而第三天则必须挤了。他信心百倍地走进大富豪酒家的五楼酒 吧间。   酒吧里激荡着一支热情火辣的外国歌曲,它像一支痉挛的手从刘志华全身摸 过,一阵莫名的颤栗便好像子弹一样穿透了他。他一眼看见他的6号桌坐着人, 那个女人,那个接连两天坐在8号桌欣赏他的女人,那个年龄在三十岁至四十岁 之间的雍容华贵的女人。他的两腿微微发抖,但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命令他:刘志 华,走过去!这不正是你耐心等待了两天的结果吗?这不正是你渴望多久的时刻 吗?走过去!   刘志华怀着狂跳不安的心向6号桌走去,他看见女人抬起头看他, 心跳反 而一点一点地镇定下来。”可以吗?“他适时发出略带腼腆的微笑。在家里他不 知对着镜子练习过多少遍了,他相信这种笑容对成年女性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   女人含笑点了点头。   刘志华坐下来,他看见一张被脂粉加厚了的脸,这是一张成熟、妩媚的脸, 眼圈青青的,放射出一种热切的欲望。   ”这是我的名片。“一张喷了香水的彩塑名片递到他的手边。   刘志华恭敬地接过,飞速看了一眼,用一种受宠若惊的语调说:”哦,余总。 “   ”我不喜欢你叫我余总,你叫我余小姐好了,直呼我的名字余霞菁也可以。 “余霞菁眼里波光潋滟。   ”余小姐。“刘志华乖巧地叫了一声。   ”我明天就要回厦门了,公司的许多事务还等着我回去处理。“余霞菁说话 的时候,轻轻抿起了嘴唇,这种表情很类似一种暗示,”愿意到我房间坐坐吗? “   刘志华全身通电似的一个颤抖,他知道这时候如果开口说话,声音肯定也是 颤抖的,所以他只是点点头。   余霞菁从皮夹子抽出两张百元大钞放在桌上,然后带着刘志华走出酒吧,向 楼梯走去。   大富豪酒家的六楼是豪华客房,余霞菁住618套间。她带着刘志华走到门前,  从皮夹子掏出钥匙开门。钥匙插进锁孔,然后转动,刘志华觉得这一动作富于 暗示,而余霞菁似乎有意不急着开门,把钥匙在锁孔里多转动了几下。   门开了。   ”请进。“余霞菁回头把门关上。   刘志华看见了客厅和卧室的席梦思一时有些发怔,他正迟疑,余霞菁挽起了 他的一只胳膊。   ”你害怕?“余霞菁轻柔地问。   ”不……“刘志华摇了摇头,余霞菁身上的香气薰得他鼻孔发痒,心里头发 痒。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小男孩。“余霞菁把刘志华的身子扳过来,拉进自己的 怀里。   ”我不仅仅是小男孩。“刘志华既想用小男孩的形象来讨余霞菁的欢喜,又 想向她显示自己的雄性力量,他趁机搂住了她的腰身。   余霞菁的眼光像一块刚刚出炉的钢铁,喷射出灼人的火焰,她双手箍住刘志 华的身子,把他往自己的身上压,好像要把他塞进自己的身体里边。她稍稍踮起 脚尖,用丰厚性感的嘴唇堵住刘志华的嘴巴。   两双互相渴求的嘴唇热烈地吻在一起,与此同时,他们配合默契地往卧室的 席梦思移动步子。他们抱得像是一个,一起倒在席梦思上面。席梦思把他们往上 弹了弹,余霞青猛地翻起身,压在刘志华的上面。   ”我要你,我要你……“余霞菁因为亢奋而声音发抖,她满脸滚烫,一片脂 粉竟被脸上的高温熔化了,变成一块油污,印上刘志华的脸,她用脸磨擦着刘志 华的脸颊和脖胫,嘴里发出近似疯狂的淫声,”我要你………“   余霞菁动作娴熟地剥光刘志华的衣服,然后她看见了一个体格健壮的男性躯 体,不由发出一惊叹,犹如一个饥饿的老食客突然发现一桌丰盛大菜。   余霞菁的衣裙是自己剥去的,因为动作火烧火燎,裙带的扣子扯断了,但是 她根本顾不上这么多,随手把那件价值两千元的呢裙扔在地上。   ”我要你!我要干死你……“   余霞菁像一只老鹰朝刘志华的裸体俯冲而下。   刘志华有过数次性经验,他曾经在发廊里把一个湖北来的洗头妹整治得嗷嗷 大叫喜极而泣,那时他是买主,而现在他是卖主,他明白买卖的规矩,所以他很 乖地迎合着余霞青,任由她调遣安排。   ”你真行啊!“余霞菁在他身上耸动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你要顶住啊…… “   最后,反倒是余霞菁自己控制不住了,她发出梦幻般的呜咽,尖厉叫了一声, 两只手的指甲深深嵌入刘志华的肩膀。   ”感觉好吗?“刘志华问道,他并非炫耀自己的实力,而像一个负责任的小 吃店老板询问他的顾客。   ”好极了!“余霞菁眼光迷离,全身发软,好像变成一团面,从刘志华身上 滑落下来,然后,余兴未尽地抚摸他,”把你的传呼号码告诉我,以后我一到山 城就找你。“   ”我保证召之即来……“刘志华说。   她从皮夹子掏出十张百元大钞搁在刘志华软绵绵的性器上面,关心地说:” 小乖乖,睡觉要盖被子,别着凉了。“   刘志华穿戴整齐告别时,余霞菁告诉他:”这套西服很合身,不过你的一拉 得领带太差劲了,希望你赶快换掉。“   刘志华带着一千元和疲软,只是回答给她微微一笑。               21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快,不到六点天就全黑了。圩尾街的夜晚空寂而沉闷,像 是一部电影默片。年轻人到外边当散仙了,剩下父母亲在家里守着电视机,他们 往往看不惯电视上杀人越货或者盗匪火拼的场面,但是如果不会搓麻将,不看电 视又怎么熬过夜晚呢?所以他们一边指指戳戳呵欠连天一边持之以恒地把电视看 下去。   叶建清从楼上下来,经过客厅时,父亲叶德和坐在电视机前打肫,像鸡啄米 一下一下的,而电视上一男一女正吻得如火如荼。叶建清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 愣怔了一下,拿起遥控器换了个频道,那正好是中央一台的新闻联播。   ”就这个节目专门教人家怎么做好官做好人,怎么艰苦朴素,“叶德和用一 种悲愤的语调说,”其它节目则专门教人家怎么杀人怎么做坏人,怎么大手大脚 地花钱。“   叶建清害怕被父亲缠住,他装作没听见,逃也似的穿过客厅。   本田125停在家门口的街上。叶建清发动了它,铿然的声音几乎响 彻圩尾 街, 然后雷声一样向顶街滚去,这像是一种宣言,表明叶建清已经出发了。   叶建清的摩托刚刚驶上顶街,古小梦在房间里便听到了车声,她感觉到自己 的心跳和车声相应和着,坚实有力。终于,她抑制不住自己,咚咚咚跑下楼,猛 地把门拉开。   门口正是叶建清,他停了车,从油门锁里拨出钥匙,对她轻轻一笑:”我来 家访了。“   ”可我爸去漳州开会了,我妈回娘家了,家里就我一个人。“古小梦倚着门 框说。   叶建清觉得她这一模样很迷人,根本不像一个中学生,有的只是成熟女人的 万千风情。”没关系,我专门拜访你一个人。“他掩饰不住心中的窃喜。   古小梦让他进了家门,然后把门关上。叶建清潦草地巡视一下古家,总体感 觉是还不错,毕竟是政府科长的住宅。   ”坐吧。“古小梦指着软皮沙发说,她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她忽然想到,也 许这是正常的,就不再刻意地抑制了,但全身还是无法放松,依旧紧绷绷的。   叶建清坐了下来,和古小梦隔着一张茶几,看见她拿茶叶倒水的手很僵硬, 好像是一只机器人的手,心里不由暗暗发笑。   ”喝茶,叶老师。“古小梦说。   ”别叫我叶老师。“叶建清说。   ”那叫你什么?“古小梦低下忽闪忽闪的眼睛。   叶建清站起身,说:”叫我狗清。“他向古小梦走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狗清?“古小梦身子像是受了炮烙似的往上一耸,但是屁股并没有挪动, 她的惊诧更多的是因为初次听到叶建清的绰号,”你叫狗清?“   ”如果我不是狗清,如果我是什么叶老师,“叶建清诚恳地说,他的右手在 他说话的同时悄然无声地搭上古小梦的肩膀,”我今天晚上就不敢来找你了。 “     古小梦心里紧了一下,她想抬起手把叶建清的手拿掉,但是她的手软绵绵的 抬不起来,更要命的是她觉得叶建清的手搭在那里,散发出一股温暖的热力,令 人舒爽。   古家宽敞的客厅里一片寂静,电视机静静的,电话机静静的,墙上的挂历静 静的,灯光静静的,沙发静静的,茶杯静静的,但是叶建清和古小梦的身体内部 不平静,青春的热血掀起一阵阵呼啸,他们各自都听到了。   叶建清的手开始在古小梦的肩膀上爬动,好像一只蜗牛爬得很慢。古小梦忽 然肩膀颤了一下,叶建清的手像一只惊飞的鸟,迅疾地飞起。   古小梦忍不住掩嘴笑了。   ”你笑什么?“叶建清从她的笑里得到力量,不由分说地扳过她的身子。   一张俊俏的,散发着暖香的脸突然距离自己这么近,叶建清感觉到呼吸有些 困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而且结巴:   ”小梦,你知道吗……那一天看见你打电话的样子,我一下子就……你知道 吗?我又回到学校,完全是为了你,小梦……“   古小梦的身子在叶建清两只大手的搂抱里没有动弹,主要的是她想知道叶建 清接下来会怎么样,她抬起晶莹闪烁的眼睛,看见他的嘴唇似乎很艰难地蠕动着, 这使她想起了两条令人喜爱的蚕宝宝。   ”狗清……“古小梦轻轻地说。   ”小梦,我爱你!“叶建清脱口而出,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已恢复了原来的流 利和磁性,显得那么自然,他把嘴唇向古小梦移去,只觉得古小梦的唇由一条弧 线变成红红的一点。   两只嘴唇好像相互吸引的磁铁,紧紧吻在了一起。   ”小梦,你知道吗……那天看到你,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你……我什么都可以 随便,唯独爱情我不随便,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叶建清的声音从心里发出, 化作一缕热气,由他的嘴唇轻轻喷射在古小梦的唇上,听起来如梦如幻。   ”你知道,我讨厌教师这种角色,我实际上是个散仙……散仙是什么?谁也 无法在普通话里找到一个相应而又适当的词。瘪三?混混?颓废青年?跨掉的一 代?这些词一听就觉得不像是在说他们。小梦,我是个散仙……实际上我们比谁 都更明白人生的意义,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小梦,我爱你…… “   ”狗清……你到底还是当教师的,真会说话,不过,我喜欢你却是因为你没 有教师的样子……“   ”我回学校完全是为了你,现在我可以不回去了……我们开个店,你来当老 板娘怎么样?“   ”好……“               22   白皮和许光平开着空车离开西坑派出所,正好是子夜12点。   白皮一路上痛恨不已地责备他。”你脑袋是怎么回事?怎么想到把车停到那 间饭店去?真是倒霉透了!“白皮说,”碰上那两个死人,你也不疏通,连我求 情也反对,一下就让他们随意处治!你是怎么啦?现在好啦,整车杉本没收了, 本来我们一个人稳稳能挣它两三千元,现在这钱流进国库,还要罚款两千!我真 不懂得你是怎么啦?“白皮猛地加大油门,汽车如脱缰的野马狂奔起来,他有些 害怕,又赶紧拉下一个档。   ”你算算,今天损失多少?你以为挣钱容易呀?你说你今天是犯了啥货煞气 啦?“白皮瞪着眼珠子,硬硬的,一次次掷到许光平身上。   许光平僵直地坐着雕像样一动也不动,他淡淡地说:”今天的损失全记在我 头上。“   ”全记在你头上?你是百万富翁啊?“白皮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我倒霉, 不过,我只能帮你出两千,我可还不会印钱。“   ”不用你出,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许光平说。   ”你别嫌少,既然是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我们只是合伙人。“   白皮愣了一下。   ”我从来不跟朋友合伙做生意,生意做成了,朋友可能就散了。“许光平 说,”如果我们是朋友,你就不会唠唠叨叨说这么多了,你就会理解我。“   ”我不理解你,鬼才知道你的心思!“白皮气愤地说,踩油门,汽车从一处 突出的山体猛烈擦过。   许光平闭上眼睛,放松了身体,他想在汽车的摇晃里好好睡一觉,但是怎么 也无法入睡,眼前晃晃飘动着魏三明的疤脸……   汽车进入了山城,经过南桥广场时,许光平忽然叫道:”停下。“   白皮一个紧急刹车,把车停下。   许光平打开车门,跳下驾驶室。汽车随即开走,卷起地上的几只薄膜袋子。   最后一摊大排档正准备收摊,许光平走到近前说:”生意不做了?“正在把 塑料椅子一只只套起来的老板长脚连忙住手,迎上前问道;”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许光平说,”随便来几样菜,再来一瓶白酒。“   两菜一汤,一瓶白酒,许光平独自吃喝起来。白酒源源不断流入他的胃肠, 文火一样慢慢扩散热力,一点一点烤炙着他的血液和思想。许光平想到晚上的事 情,他想自己是对的,在魏三明面前充分表现了尊严,几千块钱又算得上什么? 自从上次事情之后,许光平已决计出掉心中的鸟气恶气窝囊气,他想自己就像是 一头斗牛,魏三明的挑逗最终只能激怒自己,然后猛扑过去,一蹄踩破他的脏脸, 一蹄踢破他的睾丸。善恶皆有报,时间一到,一切完了!许光平为这一念头兴奋 起来,他一口喝干最后一杯酒,霍地立起身,把口袋里最后一张一百元抓出来扔 在桌上,大声地说;”不用找啦!“   太阳升起在水尖山上,白花花散射万丈光芒。许光平披着满身阳光,来到了 水尖山下的王侯村。   他从南桥广场的大排档起路回家,上床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早早爬 起床,一口气跑到王侯村赖六哉的大厝里。   大厝的院子里撒满阳光,空气里飘荡着硝药的气味,它像一支棍棒撩拨着许 光平的嗅觉。许光平想起来了,它是一支电警棍,全身忽然一阵燥热。   ”赖六哉!赖六哉!“许光平喊道。   ”谁呀?“赖六哉在房间里问道。   ”我!圩尾街光头许光平!“   赖六哉披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说:”你这么早有啥货 事?“   ”我来拿枪,定做的枪。“许光平说。   ”前天刚做好一把,可它不是你的,它是杉街歪天的,你过半个月再来吧。 “赖六哉说。   ”把它先给我,“许光平恳切地说,”我多给你两百元。“   ”本来是不能这样做的,“赖六哉想了想说,”算了,给你。“他撩开军大 衣,裤腰带上赫然别着一把枪。   枪!许光平眼睛一亮,他立即在想象中看到,枪,喷射出一颗坚硬的子弹……   ”我们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出了事,可千万不能说枪是我这边买的。“赖 六哉说。   ”我知道,这点义气我还是有的。“   ”那就好,“赖六哉舒了口气,拔出枪递到许光平手里。   枪在手里沉甸甸的,好像一个婴儿,许光平小心翼翼地把它别上裤腰带。   跟赖六哉结完帐,许光平告辞了。他没有回家,而是向水尖山爬去。   腰间别着枪,好像一块铁硬硬地硌在那里,这使许光平心里生出一种威武的 感觉。他爬到半山腰一块开阔的平地,把枪拔出来握在手上,仔细地观赏。它的 造型显得笨拙,但是打制还是比较精细的,看样子和真枪没有太大差别。许光平 卸下弹匣,装上一枚砂珠做的子弹,他想试一试它的性能。   两年前,许光平和梁伟东结交了一个在武警部队当小官的朋友,这个北方来 的朋友退役前带了一把手枪,跟他们上水尖山玩了一天。那天许光平学会了卸枪 装弹,还实弹射击了十二发子弹,大半命中了目标。   现在,枪握在手上,手却抖得厉害。许光平想,这是怎么啦?他从摇晃的准 星里看见山坡上一棵光秃秃的小树,小树渐渐变成魏三明的电警棍,又渐渐变成 魏三明脸上的刀疤。准星一下子稳住了。许光平的手指扣动板机,只听见嘭的一 声,他全身颤晃了一下,山坡上小树也震晃起来。   许光平看着枪口的硝烟飘尽,满意地把枪别上,回头下山。   他下山进入村子里,看见前面的竹林旁边一群人推搡着一个人,吵吵嚷嚷 的。”打死他不犯法!“有个粗嗓门说,”打死这个老花猪!“   许光平近前一看,被围在中间推搡着的那个人原来是刘志华的父亲铁嘴仙, 他一边用手挡四处飞来的拳头,一边狼狈地趔趄。   ”别打我,有话慢慢商量……“铁嘴仙说。   ”先打个半死再把他送公安局。“有个秃顶的中年人恶声恶气地说。   许光平急忙跑过去,插进人群里,像一堵墙挡在铁嘴仙的面前。   ”怎么打人?你们怎么打人?“许光平厉声问道。   秃头看样子是为首的,他打量了一下许光平,不高兴地说;”你是谁?这里 有你管的闲事吗?你还是走开点。“   ”你们不能无缘无故打人!“许光平说。   ”无缘无故“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你问问他,到底是啥货事?到底该 不该打?“   ”阿伯,究竟是啥货事?“许光平向铁嘴仙问道。   铁嘴仙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扭头往后面躲闪着。   ”打死他不犯法:“到底出了啥货事?”   铁嘴仙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样子显得很尴尬。               23   刘志华刚刚走上圩尾街,捡垃圾的老童便大声告诉他,他父亲被派出所带走 了。   “我揍你。”刘志华以为老童恶作剧,对他唬道。   “我不骗你,”老童不屈不挠地说,“有人告你老爸强奸。”   刘志华愣了一下。   “是王侯村林秃告的。”老童说。   刘志华将信将疑地放下拳头,急忙往家里跑。   门锁着,家里静得有些凄凉。刘志华听见房间里的电话机响了起来,几个大 步跨上楼梯奔进房间,一把抓起话筒。   “给你打了许多次传呼,怎么没回?”原来是许光平。   “哦,今天传呼没电池,忘记换了。”   “我告诉你,今天早上我在王侯村碰见一群人在欺负你老爸,有人扬言要揍 死他, 也不知道是因为啥货事。刚才我听说派出所来人把你老爸带走了,你赶 紧打电话问个明白。”   “我也刚刚……好好……”刘志华心里咕咚一沉,老童果然不是撒谎。他急 忙拨通派出所的朋友的传呼,刚放下话筒,却想到一个号码拨错了,赶紧又重拨 一遍。   父亲到底在王侯村干了啥货坏事?像父亲这样的人到底能干些啥货坏事?不 知道他现在派出所怎么样?刘志华心急如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电话铃响了,刘志华心里一跳,慌张地抓起话筒。   “喂,林科长是不是?”非常陌生的声音。原来是那个被他呼错的机主。   刘志华心里一松,说:“错了。”忙把电话挂断。   电话铃声又响了。   “不是林科长吗?还是那个陌生的声音。”   “我呼错了,对不起。”刘志华说,他生怕派出所朋友打不进来,一边向对 方道歉一边搁下话筒,“对不起,对不起……”   电话铃声又响了。   这回应该是派出所朋友的了,果然是。   “我父亲怎么样?”刘志华紧张地问道。   “王侯村有个叫林三影的,告你老爸强奸他大嫂,拎来一条短裤说是你老爸 的,我们头儿说要查一查,就把你老爸叫来了……”   刘志华脑袋里嗡嗡直响,许久才问了一句:“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朋友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可以。”   刘志华以救火般的速度奔向派出所。在派出所的接待室里,刘志华见到了刚 刚被询问完毕的父亲,然而父亲好像羞愧难当,不敢抬头看他。   “你不肯告诉我出了啥货事情,你叫我怎么办呀!”刘志华急了。   铁嘴仙一改口舌流利的风采,结结巴巴把事件始末告诉儿子。原来,他有一 次到王侯村算命,认识了一个叫作琼花的寡妇,也就是林秃林三影的大嫂,两人 似乎有点一见钟情的样子。从此,他就常常往王侯村跑了。这时候,刘志华记起 父亲在王侯村对他说“说不定不回去呢”,总算明白了它的暗示。父亲和琼花同 病相怜,感情越来越深,自然而然就做了男女间所能做的那件事。谁知琼花婆家 的人特别是小叔子林三影早有觉察,今天早上他刚刚溜出琼花的房门,就被他喊 了一群人团团围住……   总算把事情弄明白了,刘志华不由大松一口气,他原来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 的事情。   “这算啥货强奸?你们这是自由恋爱!”刘志华高声对父亲说道。   铁嘴仙神色羞愧,把脑袋勾到了膝盖上。   这时,刘志华看见所长从里屋走出来,赶忙恭敬地向他递上根烟,问道: “我父亲能回去吗?”   所长想了想,说:“那件短裤是假的……回吧。有事传你再来。”   “好好好。”刘志华替父亲回答。   刘志华进里屋向朋友道了谢,便和父亲一起走出派出所回家。   他叫了辆三轮车。父子俩背靠背坐在座垫上,一路无话,听着自行车齿轮发 出干涩的声音。   上了圩尾街,刘志华告诉车夫:“走慢点。”他想让更多的人看看父亲回来 了。果然有不少人打招呼问道:“回来啦?”   “没啥货事,弄错啦!”刘志华一一回答他们,同时把香烟扔过去。   回到家门口下了车,一包阿诗玛正好扔完,刘志华把空烟壳向从前面走过来 的老童扔去,并且告诉他:“弄错啦,我老爸没事!”   父子俩进了家门。铁嘴仙朝向墙壁坐下,两只手掩住脸部,嘴里呼呼喘着气。   刘志华泡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的桌上,轻声问道:“爸,你是不是想结婚?”   “我、我……真没脸皮了……”铁嘴仙用手拍着自己的脑袋。   “爸,你说到哪回合去?九十岁结婚的人都有的是,你才四十八岁呢!我赞 同你结婚,你早就应该找个伴啦。”刘志华说。   铁嘴仙没想到儿子这么理解自己,心头热乎乎的,觉得二十来年又当爸又当 妈真是没有白当,他转头看着儿子,眼睛一点一点地潮湿了。   “这事就这样定了,我会办好的。”刘志华说,“他们想告你,真是笑话, 自由恋爱从来就不犯法。”   刘志华听见叶建清的摩托车声从家门口响过,心想事不宜迟,扭头对父亲说: “我出去一下。”便冲出门槛。   叶建清把摩托车停在自家门口,正要锁车头,刘志华从后边跑了上来,说: “给我用一下。”   “什么事?”叶建清问。   “重大事情。”刘志华诡秘地一笑,发动了摩托,直奔王侯村而去。   进入王侯村,刘志华拐弯抹角问到了琼花的家。原来是一幢半新不旧的砖房, 她婆家的人就怕这房产落入外人手里,所以一直反对她再婚。刘志华停下了车, 径直走进院子里。井台边有个中年妇女在洗菜,她长相一般但是慈眉善眼,衣着 非常洁净,一点也没有农村妇女的邋遢相。刘志华心想,她一定就是父亲的相好 琼花了,心里不由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如果母亲还在,也像她这般年纪了;如 果……   她抬头看见了他。他想叫她一声,阿姨或者……,但他最终没叫,还是直接 说道:“我是铁嘴仙的儿子。”   刘志华看见她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立即又说:“你不是爱我父亲吗?”他斟 酌了一下词语,“你们不是想好好过日子吗?我完全赞同,而且我会尊敬你。我 建议你们早点把这件事情办了。”刘志华看见她惊愕的表情里又增添了一种羞赧, 她低下头说:“还早呢……”   “不,你们明天就应该去办结婚证。”刘志华说,“你该知道有坏人在破坏 你们这桩婚姻。”   她愣了一下,显然她还不知道铁嘴仙被带到派出所询问的事。   “我明天一早用车来载你。”刘志华说,“你是不是先把户口本和身份证给 我……看看呢?”   她站起身,端起盆里的菜走进灶房,又折回头走进卧房。   “我不急,”她手里拿着户口本和身份证走出卧房,“我哪好意思去办证?”   “没关系,”刘志华从她手里拿过来户口本和身份证,觉得像是抢夺过来似 的,心里有些紧张,“我帮你办。”   刘志华匆匆告别琼花,一阵风似的飘回家里。他把琼花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响 亮地摔在铁嘴仙面前的桌上,把他吓了一跳。   “明天我帮你们办结婚证!”刘志华兴冲冲地说。               24   叶建清和古小梦走向床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等了二十三年了。”叶建清趴在古小梦耳边说道, 声音里带着激动的喘息,“我也是散仙,可我不像我那些散仙朋友,他们常常到 发廊洗头、按摩,还有嫖妓。我什么都可以随便,唯独这方面不随便,我觉得男 人也有贞操,我要把它奉献给我心爱的女人。我是第一次,你呢?”   古小梦在叶建清怀里扭动了一下身子,手指头狠狠往他的鼻头戳去,眼里闪 射出嗔怒的火焰。   “对不起对不起,”叶建清连忙道歉,用抚摸来表示安慰。她的肩膀浑圆厚 实,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但是给他的手感很好。   “我们都是纯洁的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真心的爱更纯洁了,”叶建清诗人般地 说。他的手渐渐从古小梦的肩膀滑落,降到她衣服的钮扣上。   古小梦抓住他偷袭的手,说:“我有点儿紧张。”   “我也是。”叶建清说。   叶建清一个一个地细致认真地剥开古小梦的钮扣,脱她的外衣时,他不知是 兴奋还是紧张,两手簌簌发抖,怎么也脱不下来。还是古小梦配合弯曲了一下手 臂,他才顺利地拿下她的外衣。   “我爱你,小梦。”   “我听过多少遍了……”   “但是你始终喜欢听。”   “喜欢听,那又怎么样?”   “那我就一百遍一千遍地说,小梦,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叶建清轻轻地往上掀起古小梦的内衣,眼睛一下子像是被火照亮了。他看见 了古小梦雪白、平坦的腹部,还有乳罩里高高隆起的乳房。他像一个饥饿的婴儿 朝乳房趴下去。   “真看不出来,你的……奶子这么丰满……”   “你这个坏蛋!”   古小梦翻上叶建清的身体。两人便紧紧搂抱着,在床上翻滚。没多久,他们 气喘吁吁,然后迫及待地把对方身上最后的布匹除去。两个欲火燃烧的身体猛地 窜起万丈火焰,这是人性的光芒。   “我爱你,我爱你……”叶建清喃喃说着,他用力捉住古小梦饱满的乳房, 觉得它们在手里一点一点地臌胀起来,快要握不住了。他紧急地揉搓起来……   “狗清,狗清……”古小梦全身发烫,她情不自禁地把下半身往上移了移, 更紧地抱住叶建清,好像要把自己压进他的身体里面。   “小梦……”叶建清的声音已经含浑不清。   他的手像一只笨拙的乌龟在古小梦身上爬动,抖抖索索向那块毛发茂密的约 略隆起的三角地带爬去。在那瞬间,他的手通电似的一阵痉挛。   “狗清,你要轻点……”   “轻点,轻点……小梦……”   叶建清觉得自己像是在神秘的河流上寻找航道的一叶小舟,水波荡漾,两岸 是密布的亚热带丛林,一叶小舟焦急地前行,晃晃荡荡,畅通的航道在哪里呢? 他找到了,他看见一道光亮从天边射来……   “小梦,小梦,啊……”   一股热血冲上叶建清的脑门,好像一股海啸把他高高地抛起,使他在高空中 飞翔般发出舒缓的一声长叫,然后犹如一朵浪花徐徐往下飘落……   在这瞬间,古小梦惊悸地抱紧叶建清,她觉得像是有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的身 体,鲜血迸溅而出。   血肉相连,一种永恒的关系。   叶建清的身体在激烈颤抖之后,一动也不动,好像一个婴儿,静静地蜷伏在 古小梦的怀里。   古小梦听见那道闪电的声音渐渐远去,她的手在叶建清的背上轻轻抚摸,她 嘴里亲呢地叫着他的绰号:“狗清,狗清……”   叶建清脸上闪着汗光,连眉毛上也挂着一颗硕大的泪珠,他盯住古小梦涨满 红晕的脸,说:“你不哭吗?听说处女一般是要哭的。”   “我不哭,我很快乐。”古小梦陶醉地说。   叶建清低下头,在她洁白的脖胫上亲了亲,说:“那一瞬间,我理解了生命 的辉煌,我感觉到我们的生命紧紧联系了一起。小梦,我会永远爱你……”   “不要山盟海誓,像小孩子一样。”古小梦笑了笑说。   “你是大人了?”   “我当然是大人了。我还是小孩子,你不就犯罪了?说真的,我从初三年起 就有点喜欢你,可你那时候下海走了。我在高一年时又偷偷喜欢上一个文化馆的 干部,他一定也知道我喜欢他,但是他没有勇气,竟然四处躲着我……”   “真没想到,古小梦原来还是这么自作多情的人。”叶建清嘿嘿笑道。   “你!你这坏蛋!”古小梦又气又恼地拧住他的鼻梁。   “哎哟,小姐饶命……”叶建清整个人被古小梦牵着鼻子从她绵软的身上牵 下来,他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的。   叶建清发现古小梦两条大腿光洁耀眼,床单上也白白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丝 疑云,他想问问你怎么没流血,但想想还是忍住了。古小梦目光迷离地看着他。   “你不像一个老师,你是一个男人。”古小梦说。   叶建清觉得有许多话要向古小梦诉说,但是古小梦却让他走,虽然她父母今 天晚上肯定不会回来。   “明天让人看见了不好,”古小梦催促他,“你回去吧。”   叶建清一次又一次说马上就走,然而一个吻别便是十几分钟,吻别之后又说 几句亲热的话,说完又重新吻别。而古小梦一边催他快走,一边紧紧搂住他,无 法割舍那种绵长的情意。   直至两人真正下决心吻别,顶街的鸡都在啼晨了,天就要亮了。   叶建清开门走到街上,街上没有了他的摩托车。失窃的念头一闪而过,但他 并不感到大惊小怪,心里仍旧回味着古小梦身上的温热。   车嘛,他漫不经心地想,可能是那帮人偷了,找找梁伟东,可能很快就追回 来。              25   好的散仙是这么一种人:他们没有(或不屑)正式的固定的职业,但是各行 各业都有他们的朋友;他们大多出身贫寒却有神通广大的关系网黑道白道都有铁 杆兄弟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情。所以,当叶建清打电话告诉梁伟东,他的本田 125放在顶街被人偷走,梁伟东不假思索地说, 我问一问。那样子比公安局长 还像一回事。   梁伟东一下子想到半狮。半狮手下有一伙人,喜欢偷盗摩托车,他们曾经有 一次把二十几部脏车运到广东汕头改装,然后又运回来卖掉。半狮还没混出模样 的时候,有一段跟梁伟东玩在一起,基本上靠梁东供他吃饭穿衣,甚至洗头按摩 嫖妓。后来,他混出名堂了,想拉梁伟东一起干大事同享富贵,但梁伟东不干, 梁伟东说他的心狠不起来,当不了流泯只能当散仙。半狮叹气不已,就说以后有 什么事,一句话!   梁伟东从裤袋里摸出一只“大哥大”,这是大富豪酒家陈老板借他玩玩的。 昨晚,他跟几个朋友在大富豪剥着大虾喝生啤,几个小流氓有意滋事,被他抬出 半狮镇住了。来自香港的陈老板感激不尽,见他传呼机常常响个不停,就把“大 哥大”借给他回电话,最后说借他玩一些天。   有了“大哥大”真是方便多了,不用上街打公共电话。梁伟东拨了半狮的 “大哥大”号码,半狮是这种现代化通讯工具在山城的第一批用户之一。   占线。   过了阵子重拔,还是占线。看来半狮比县长还要日理万机。   记不清是第十几次重拨时,才算拨通了。梁伟东的手已一阵阵发麻。   “喂,你是谁?”传出一个女人妖媚的声音。   梁伟东猜想她是半狮的情妇,显得很有来头地高声说道:“叫半狮听电话!” 他知道不这样根本就找不到半狮。   半狮粗浊的声音大约两分钟之后响了起来:“谁呀?”   “谁呀?赌伟!”   “唔,是你!啥货事了?我可好久没见你啦。”   “我的朋友,你以前可能见过他,狗清,叶建清,他有部车昨晚放在顶街被 人偷了。”   “唔,啥货牌号?”   “本田125,才买几天,还没挂牌……”   “我知道了,我问一问吧,问了再给你传呼。”   “你抓紧一点。”   “放心。”   梁伟东听见里面有女人嘀咕的声音,心想半狮这鸟人可能还在女人的床上, 准备调侃他几句,但他把电话挂断了。   干你佬!梁伟东心里骂了一句。   他收起“大哥大”,仰面倒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他觉得很累,这种累很 奇怪,它不是从筋骨、肌肉里面产生的,而是从心里头某个莫名的地方渗漏出来 的,梁伟东想,这可能是一种病,一种现代病,一种不治之症。   楼下突然响起瓷碗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接着是母亲的怒骂声,然后是父亲含 浑不清的嘟哝。梁伟东厌恶地用双手堵住耳朵,但是他已分明看见母亲像一头凶 猛的母狮向父亲猛扑过去,在他脸上身上抓抠着撕咬着;父亲节节败退,一边哀 声求饶一边喝斥威胁,最后从门后操起扫帚。   “这日子我没法过了!”母亲尖厉的声音匕首一样戳破了楼板。   忍无可忍的梁伟东狠狠地跺了几下脚,微微倾斜的楼板发出嘭嘭嘭的警告声 音。楼板下顿时安静下来。   但是,梁伟东再也无法安稳躺在床上,他坐了起来,每次在家里,每次都会 遇上父母亲交恶乃至大打出手,每次他都无法忍受,只想尽快逃走。   楼下以为楼上的人应该习以为常了,又开始相互骂起来。梁德根迈出一个漂 亮的马步,手里高高举着一把肮脏的扫帚,他正色地警告苏金菜:“你敢过来, 我就不客气了,你别以为我好欺负,软土深掘!”苏金菜把灶台上的菜刀抓在手 里,狠狠在菜板上跺了几下,说:“我砍死你都敢,反正这种日子我也没法过 了。”   梁伟东悄然无声从楼梯上走下来,他们没有注意到,忽然听见他冷冷的声音, 好像从墓穴里飘出来,不由吓了一跳。  “你们动手吧,把对方杀死,我放把火烧掉这间破厝,就住到宾馆去。”梁伟 东说。   梁德根和苏金菜面面相觑,连大气也不敢出。   梁伟东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他走在圩尾街上,看见头上的天空一片阴沉 和自己的心情很类似。他想叹气,却叹不出来,深深闷在心里。   这时,腰间的传呼机响了。一看,是半狮在呼他。梁伟东拿出“大哥大”, 走到墙角边上。他不像有的散仙,不知从哪里强行借来一只“大哥大”,专门走 到人多的道路中间,煞有介事地猛按号码。梁伟东生怕别人看见似的面朝墙壁, 拨通了半狮的“大哥大”。   “你的事我问了。车昨晚就被弄到了平和,还好你找得及时,还没出手。我 交代他们明天把它骑回来。”半狮说。   半狮果然非同小可。梁伟东说:“这真是麻烦你了。”   “说啥货鸟话?赌伟,你怎么也变得五讲四美啦?”半狮在电话那头亲切地 骂道。梁伟东可以想见他满口黄牙的嘴里喷出小雨样的口沫。   “那就不谢啦。”   “谢个鸟?晚上有没有空,我请你到大富豪玩玩,潇洒走一回。我很久没看 见你啦。”   “晚上……”   “别噜嗦,就这样定了,7点半,二楼餐厅见。你可以叫上几个朋友嘛。”   “好吧,晚上就让你出出血。”   跟半狮通完电话,梁伟东赶紧给叶建清打传呼。梁伟东告诉他,摩托车找到 了,明天就会回来,并且要他晚上一起到大富豪喝酒唱歌。   “有人请客咧。”梁伟东说。   “谁呀?许光平?”   “不是他,我也想通知他呢,我都有好几天没他的消息了。”   “那么是刘志华?他早上告诉我,他今天在为他老爸办结婚证,是不是办成 了请客?”   “铁嘴仙要结婚?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三耳都还没有告诉我。”   “那么……请客的人是我喽,”叶建清在电话那头很机智地说,“因为我的 车找到了,应该好好庆贺一下。”   “告诉你吧,请客的人是偷你车的人的老大,我的一个朋友。”   “唔……那我倒真是要去一下!”              26   许光平的传呼机响了,一看便知道梁伟东在呼,索性把机子关掉。   这段日子他没情绪跟赌伟他们一起玩,只想静一静,做点自己的事情。   魏三明的疤脸常常在面前浮动,露出阴冷的微笑,像一团冷气向许光平罩过 来。他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向腰间摸去,把枪拔出来。他想,要是在那张疤脸上开 一枪,开一朵花,那该多么好看。   他已暗地搜集了魏三明一些材料,住宅地址、电话号码、传呼号码、其前妻 姓名及工作单位,等等。同时,他也听说了魏三明接受贿赂、私吞罚款、刑讯逼 供等等丑闻。麦子街有个叫肖天赏的司机,有一次偷运杉木被他抓住了,先是向 他求情,接着塞给他一千元,最后还是被他铐到派出所拳打脚踢了一场。杉木没 收了,罚款两千元,而那一千元被他交到县公安局,使他得到了一次表彰。这鸟 人那两千元罚款没开发票给我,我当时一下子忘了,你说这不是被他塞进腰包吗? 肖天赏愤怒地对许光平说,这鸟人哪天暴死,我当即放一串五百响的鞭炮!许光 平看着咬牙切齿的肖天赏,轻叹一声说,这年头好人易死,坏人长寿。昨天上午, 他从解放路走过,看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在路旁摆一张桌子,桌上垂下来的白 纸上写道:专写状书、讼书、家书。他忽然想到,何不请老头写一封告状信寄给 县委纪委报社电视台?向老头走去了几步,他停住了,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 笑,如果一封信能告倒魏三明,魏三明也就不是魏三明了。再说有些部门根本就 不值得信任,他们会把它当一回事吗?   现在,许光平手中娴熟地转动着山城前著名拳师赖六哉制造的土枪,眼睛盯 着黑洞洞的枪口,记起小学课本里读过的毛主席语录“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心 想,这年头仍然需要它来说话。他想象着子弹从枪膛里射出,穿越空气,然后坚 定有力地钻入一张疤脸,在疤脸上绽开一朵鲜血梅花。许光平笑了,笑容显得有 些可怕,有些沧桑。   他从窗口看见天色向晚,担心梁伟东他们找上门来喊他,虽然这种情况越来 越少了,但如果真是这样,还真不好意思不跟他们一起走。想当初,他们五个人 几乎天天形影不离,山城的散仙谁人不知圩尾街五虎将啊。但是,黄源水做起正 经生意,渐渐疏离了,后来他竟然撞死了……想起来真叫人平白无故就要生出许 多感慨。许光平抑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情,他用手整了整凌乱的长发,下楼出了 家门。   圩尾街蜿蜒躺在一片金黄的薄暮里,犹如一个表情空洞的老人,显得了无生 气。许光平的皮鞋踢踢嗒嗒从圩尾街上响起,声音里透出一种沉重和不满。经过 叶建清的邻居刘仲修紧闭的家门口时,他听见了里面传出傻瓜刘新民的歌声,浑 厚低沉:    浪子的心情,    亲像天顶闪烁的流星,    浪子的运命,    亲像鼎底蚂蚁的心理……   许光平猛然想到,自己就像是他歌中所唱的那个浪子。他一下子立定,像被 施了定身术,怔怔地听着傻瓜刘新民从直觉里唱出来的歌声。   但是傻瓜刘新民的歌声唱到一半中断了,好像唱得正响的录音机突然关掉。 许光平许久没听到歌声重新响起,悻悻地走了。   走过圩尾街,穿过顶街,许光平向羊妈街走去,他想在羊妈街的小吃摊把晚 餐解决了,然后到自由路的金川宾馆走一走。走着走着,他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 他,他走快了,身后的人也快,他稍停片刻拈一根烟什么的,身后的人也随即停 步。猛一回头,原来是老童!   也只能是老童。许光平瞪着眼睛看他,他也瞪着眼睛看许光平。   “你干嘛老跟着我?”许光平说。   “我没跟着你,只不过你走在我的前头。”老童说。   老童的回答把许光平的嘴巴堵住了。许光平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继续往前走 去。老童也抬脚跟着走去,像是他的影子。   “我又不会拉屎给你。”许光平说。   “我是捡垃圾的,我又不捡猪屎。”老童说。   老童的话又妙又剌,许光平想发火却怎么也发不上来,这真是有些奇怪的事 情。他只好把步子迈大一些。最好搭上一部三轮车甩掉他可惜没有三轮车经过。   羊妈街两边是一摊接一摊的小吃摊,锅勺交响,热气弥漫。老板们看见许光 平,纷纷向他展示最亲切的笑容,发出最热情的呼唤:   “来呀来,这边吃。”   “这边还有位子,来呀。”   许光平停在一个摊前,扭头对老童:“你别跟我,我在这边请你吃碗卤面。”   “我又没跟你,”老童骄傲地说。“谁爱跟谁?做散仙我四十年代在漳州就 做过了。”   许光平觉得老童的话有点意思,就调侃他说:“这么说你是前辈了?”   “也不是吹,我当年做散仙也做得很有名气的,”老童说,“可是我现在老 了,只能捡捡垃圾。”   许光平轻叹一声,对小吃摊老板说:“来两碗卤面。”   两碗闽南卤面端上了小方桌,许光平先入座,然后扭头告诉老童:“趁热吃 吧。”   老童非常自觉地把手上半袋子垃圾放到离小吃摊稍远一点的地方,以免增添 异味。他坦然地在许光平身边坐下,端起大海碗的卤面,一边呵着气吹凉一边不 慌不忙地吃。   “你看不出来我也当过散仙,”老童说,“我们那阵子当散仙,过的真是神 仙般的日子。”老童显出无限怀旧的样子,继而便是失望的神情,“可惜呀,时 代不同啦……”   许光平认真看了看老童,发现他的眉眼之间凝着一种气质,决然不是一个捡 垃圾者所能拥有,那便是他早年当过散仙的痕迹了,而且他的表情很丰富,好像 变幻着一部散仙简史。   “我要是活在你们这个时代就好了,”老童嘴里嘶索进了大口的面,叹息与 此同时从鼻孔里发出来。   “你现在不是活着吗?”许光平说。   “我现在能算是活着吗?”老童说,“当年当散仙的日子,那才叫作活着 呢。”   看着老童感慨万千的样子,许光平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起身给了老板三 碗卤面的钱,然后告诉老童:“你再吃一碗,我先走了。”   许光平离开小摊,走出羊妈街,他在路口叫了一部三轮车:“自由路,金川 宾馆。”   金川宾馆是他一个朋友的朋友肖金川办的私营旅馆,他妹妹就在里面当服务 员。许光平来过几次,不过距离上次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实地看看妹妹的工 作环境,这是一种特殊的关心。   金川宾馆四个字的霓虹灯一进自由路就能望见,很有些堂皇气派。许光平走 下三轮车,宾馆墙角的阴影里忽然闪出一个穿着皮短裙的女子,向许光平抛了一 个媚眼,操着软软的普通话问:“先生,需要我们陪着玩玩吗?”   “没钱,”许光平恶声恶气地说。   “没钱还神气?”皮短裙鄙夷地说。   许光平推开宾馆的玻璃门,一眼看见总台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三个浓妆艳抹的 女子,她们发现有人进来,眼里都发出了异样的光芒。许光平目不斜视,向总台 走去,见总台小姐以前见过面,便问她:“我妹妹明珊呢?”   “三楼。”总台小姐表情木然。   许光平便上楼,他想先看看妹妹,再问一下肖金川是否在宾馆里,然后和他 聊聊。二楼通往三楼的路灯没亮,楼梯看起来影影绰绰的,许光平忽然看见楼梯 中间立起一个人,一股香水气味扑鼻而来。   “林先生,您回来啦,我特意在这边等你。”那阴影里的女子显然认错人了, 她的声音嗲气十足,是职业妓女的标准腔调。   “我不是,”许光平推开她伸过来的手,慌忙从她身边冲上楼去。   三楼服务台没人,许光平往直溜溜的廊道看去,也没人,有一间房的门敞开 着。   “明珊。”许光平喊了一声。   “哎!”许明珊从那敞着门的房里应声跑出来,见是哥哥,脸上的表情显得 又高兴又惊讶。   “上班时间,你不在服务台,你在做啥货?”许光平以老板的口吻说。   “我跟一个旅客聊天。”许明珊说。   许光平眼睛猛地瞪大了,说:“聊个鬼天!你不要被人骗了。”   “兄,你别大惊小怪,那人是到山城出差的大学老师,”许明珊说,“老师 会骗人吗?”   “老师最会骗人了,”许光平稍稍放心,告诫妹妹同时安慰自己说,“不过, 他们顶多拿一些话骗骗人……”   “兄,你来这边干嘛?”   “看你呀。”许光平说,“我看,这地方你不能再呆了,我给你另找个工作, 或者你就在家呆着,反正也不差你那几个钱,我多挣一点就是了。”   “怎么啦?”许明珊不明白。   “怎么啦?”许光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还没进门,门口就有一只’ 鸡';上楼梯,又在楼梯中央碰到一只‘鸡',你说这是怎么啦?”   “这是老板的事,我们打工的哪里管得了?”   “这也不仅仅是老板的事,这是社会的事,问题是你不能在这地方呆下去了, 我怕你受到污染。”   “兄,你把我看成啥货人啦!”许明珊生气地跺了下脚,猛一转身,跑进服 务台里,用眼睛里的刺盯着哥哥。   “我是为你好,”许光平解释说。   “哼!”许明珊余怒未消,撇了撇嘴。   “总之,你明天起就不要来这里上班,我过阵子跟肖金川说说。”   “我不会听你的。”   “明珊!”许光平很严肃看着妹妹的脸,妹妹脸上的光洁使他心里一阵阵悸 动,“你要听我的话!”   “兄,你最近怎么啦?你怎么变成这样子?”许明珊陌生地看着哥哥。              27   叶建清、刘志华跟梁伟东到大富豪酒家让半狮请了一顿生猛海鲜。他们多年 前见过半狮一两面。印象已经非常模糊,这次见了感到很意外。原来,在马铺山 城黑道上鼎鼎大名的半狮是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人,西装领带,还戴着一副德国进 口的平光眼镜,很像是一个中学老师。我今晚是专门请赌伟的,赌伟是我的朋友, 你们也就是我的朋友啦,半狮很豪气地对叶建清和刘志华说。四个人叫了满满一 桌菜,全是鱼、虾、蟹之类,据陈老板说都是今天直接从东山海边运来的。大约 酒过三巡,叶建清就找回摩托车一事向半狮敬酒,半狮拱手谢绝,他说不说这个 不说这个,这杯酒我不喝。叶建清揣摸到半狮的微妙心理,改口以朋友的名义敬 他一杯,半狮痛快地一饮而尽。半狮告诉大家,他的车队、废品回收公司、铸造 厂和食品厂今年经济效益很好,明年打算组成一个集团公司,县里原则上已经同 意了。明年我又要大展宏图啦,半狮兴奋地说。叶建清他们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种 莫名的自卑,同样是人,人家当老大当大老板,而自己当散仙!他们一下子失去 好好喝酒的心情。   “来,来,吃虾!”半狮热情地招呼,并带头抓起一只大虾,动作熟练优雅 地剥起来,然后把剥去皮壳的虾肉在酱醋小蝶里轻轻一蘸,送到嘴边一截一截地 吃着,“赌伟,我是知道的,人才啊,你们两位我也多少了解一些。你们有兴趣, 可以到我这边来做事,我随时都欢迎你们。”   半狮这么一说,他们多少明白了一些,原来他晚上并非专门请梁伟东来叙旧 情,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拉几个得力的人入伙。作为普通的山城人,他们知道罗 坤海是县里最著名的青年企业家,县政协委员。作为散仙,他们就比普通山城人 知道得更多了,他们知道罗坤海外号半狮,是黑道上的神秘人物。   “我们当散仙惯了……恐怕不适应……”刘志华犹豫地表态。   “晚上不说这个吧,”梁伟东说,“散仙当不下去了,我自然而然要投靠 你!”   “行行行,”半狮端起酒杯,“不说了,喝酒吧。”   喝下酒,半狮关切地问道:“没叫小姐陪,你们是不是兴头小了?”   “不会不会。”刚刚神不知鬼不觉获得爱情的叶建清连忙说。   “公开场面我一般是不叫小姐的,只好让你们委屈了。”半狮向左右的桌子 看了看,说:“不过,等下喝完酒唱唱歌,你们再放松放松,要’体检‘也行。”   “啥货'体检'?”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体检'?”半狮嘿嘿笑了,露出满口纯金特制的金牙,“就是检查你在女 人身上能呆多长时间。”   他们为这么新奇而下流的说法逗笑了,想来这是黑道上的行话。   满桌海鲜大约吃了一半,半狮说:“就这样吧,到包厢唱唱歌。”   大家便搁下筷子,离桌。叶建清把手上吃了一半的螃蟹也搁下了,他心里开 始想念古小梦,不知道她这时候在做什么?她也在想念我吗?他忽然觉得想念和 被想念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半狮请大家进了大酒家唯一一间带卫生间的KTV包厢,屁股还未坐下, 便 有四个小姐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一字排开。   “大家挑吧,”半狮说,“挑剩的给我就行了。”   梁伟东、刘志华便各自挑了满意的小姐坐在身边,还剩下两个小姐,职业化 的眼光大胆地在半狮和叶建清之间游移。   “怎么?”半狮向叶建清问道,“你要哪个?”好像老师给他出一道选择题 似的。   “先生,我就坐在你身边啦,”比较靠近叶建清的那个穿超短裙的小姐自作 主张,紧紧挨着他坐下来。   半狮朝那个剩下的小姐勾动一下中指,笑笑说:“那小姐你就是我的了。”   “点歌喽,”刘志华身边的小姐说,她一眼看出半狮是请客的老板,恭敬地 把歌本递给他。   叶建清左右看了看,他看见梁伟东的一只手已经消失在小姐的羊毛衫里面, 刘志华则把一只手搭在小姐肩上,手指弹琴一样轻轻弹动着。他心里觉得很不自 在,其实,他以前在包厢也让小姐陪过,产生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他想他现在 不能这样了,因为他已经有了古小梦……   超短裙发现叶建清悄悄地挪开距离。在她接待过的所有客人里,只有叶建清 不挪近距离不如饥似渴地抚摸她,这使她感到不可思议,一下子把他断定为性冷 淡者。“先生,”她主动伸出手搁到他的大腿上。   “你、你不冷吗?”叶建清看了看超短裙穿着肉色丝袜的大腿。   “我不冷,”超短裙淫荡地闪着媚眼,“我热情奔放,先生试一试就知道 了。”   “对对,试一试,”半狮点了两首歌,放下歌本说,“你们谁要开房?说一 声别客气。”   叶建清觉得他再也坐不住了,再也不能坐下去了,他忽然勇敢地站起身……   “唔,你要开房?”半狮瞟了叶建清一眼,“没关系,你先去'体检体检', 钱我最后算。”   “启动好快啊,”梁伟东揶揄地说,他的手在小姐的衣服里一片繁忙。   叶建清的脸红了,他嗫嗫地说:“不是,不是,我……”   听不懂闽南话的超短裙觉得自已把叶建清冤枉了,他还是第一个开房呢,这 也是自已晚上的第一笔生意,看来晚上挣个八百一千没问题,她高兴地站起身, 轻轻打了几下叶建清的屁股,说:“走了,包你满意。”   半狮开始唱起一首粤语劲歌,梁伟东和刘志华也都忙着,已经无暇顾及他。 叶建清想这阵子不走还等到什么时阵呢?他担着虚名,有些仓皇地走出包厢。   紧紧跟着的超短裙发现他不向楼上走去,而是想往楼下走,紧忙拉住他说: “到六楼。”   叶建清摸出一张一百元塞到她手里,说:“我要回家。”然后,挣脱她的手, 逃跑一样咚咚咚跑下楼去。   超短裙手里攥着钱,冷冷一笑,对着叶建清消失的楼梯口说:“阳萎佬。”   叶建清跑出大富豪,猛猛地呼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他走到公共电话亭拨通 了古小梦家的电话。   “谁呀?”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嗓音。   叶建清心里咕咚一沉,那男人无疑是古小梦的老爸古科长了,还真没想到……   “请问,是马书记吗?”他慌忙编造。   “哪个马书记?”   “养猪场的马书记……”   “养猪场什么时候换了马书记?”   “唔,那是牛书记……”   “朱书记刚退,上任的是杨书记……”   叶建清方才想起古科长原来是县委组织部任免科科长,不敢和他马牛猪(朱) 羊(杨)下去,烫手似地把话筒放了。              28   第一个发现叶建清和古小梦恋情的是圩尾街捡垃圾的老童。他在一天清晨看 见叶建清跨着摩托车在顶街路口等人,不一阵子,古小梦背着当书包用的挎包, 紧步走了上来,敏捷地爬上摩托车后座,车呼的一下子飞走了。这天晚上,他又 在金三角酒家后面的堤岸附近看见叶建清和古小梦,他们搂成一个人似的亲嘴, 老童很远就听到他们发出激动的喘息。   实际上,学校也很快发现了叶建清和古小梦的不正常关系。每天上学、放学,  叶建清的车上总是有一个古小梦,他们像情侣一样靠得很近,然后呼的一声, 冲过人群, 消失在人们惊诧万分的眼里。据有人说,下午他们来校比较早,学 校里还没太多人,他亲眼看见古小梦从后面抱住叶建清的腰呼啸而来。各种议论、 猜测、传闻像杂草一样在校园里迅速蔓延。   张庸可本来是不相信这回事的,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怎能……但是他很快看 见了叶建清和古小梦出入成双成对的情形,甚至他还听到他们在廊道上肆无惧惮 地开着师生之间不宜的玩笑。那时阵,张庸可听得真是心惊肉跳,直以为这个地 球即将起爆。当天夜里,张庸可慌慌张张敲开了伍校长的房门。伍校长因为陪市 教委的客人喝多了一点,正打算早点休息,看到张庸可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鄙 夷地问什么事。张庸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连打了多遍腹稿的上升到意识形 态的一些话也忘了,只是紧张地说,叶老师,叶老师……伍校长淡漠地说,我知 道了,我要早点睡觉了。他忠实的心腹张庸可只得悻悻退出。   叶建清和古小梦的事,伍校长当然早已听说并且亲眼目睹。他对叶建清的印 象一直很好,他从来不会像其他老师那样为了十元钱奖金跟他争吵半天,更主要 的是他出手大方,曾因停薪留职一事,私下塞给他两千元。伍校长想,叶建清和 一个女生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呢?第二天下午伍校长正好闲着没事,便亲自把 叶建清找来。   “好久没跟你好好聊聊了。”伍校长一边关上校长室的门,一边对他说。   “我知道什么事。”叶建清微微一笑。   “你真知道什么事?”伍校长又蠢又认真地问。   叶建清在伍校长的转椅上坐下,把身子转了一圈。腰间的传呼机震动起来, 他看了看号码,按下桌上电话机的免提键,迅速拨了号,样子像是校长室的主人。   原来是两年前认识的一个散仙朋友,他后来到厦门去混,前些天刚回来,没 事找叶建清聊聊,叶建清以玩笑的口吻告诉他,他现在回学校当老师,浪子回头 金不换,不做散仙了。两人说了一通约个时间喝酒唱歌之类的话,把电话挂断了。   伍校长给叶建清送上一只大杯的茶水,说:“叶老师,你知道就好。要注意 影响啊,师生之间是可以有一些比较密切的关系,但千万不能超越界限。”   伍校长显出一种语重心长的样子,而叶建清则显出一种虚心学习的样子。   “七十年代初,我还在学校里当学生,有个姓苏的语文老师就跟班上的女生 超越了界限,被抓去关了六年。好像是八五年吧,你一定听说了,有个姓刘的数 学老师也是超越界限……”   “他就是我的数学老师。”   “唔,那你应该知道,刘老师后来被开除了公职。这幸亏是八十年代,要是 七十年代,非判徒刑不可。”   “那现在是九十年代,什么事也没有是不是?”叶建清故意眨着眼睛问伍校 长。   “叶老师,你可不敢犯错误啊。”   “伍校长,我回学校就是想犯错误啊。”叶建清模拟伍校长的语气说。   伍校长瞪大了眼睛,严肃地说:“叶老师,你别开玩笑。你跟高二(3)班 的那个古小梦……”   “唔,我们关系正常,”叶建清漫不经心似地说,“我们现在是恋爱关系。”   伍校长瞪大的眼睛突然变得生硬,好像两只龙眼核子,他结巴地说:“你、 你别、开玩笑。”   “真的,不开玩笑。”叶建清正色地说,“谈恋爱犯法吗?”   “谈恋爱……”伍校长小小的眼睛开始不正常的眨动,“可是一个老师一个 学生……虽说不犯罪,也是犯错误。”   “是吗?”   “上头会处理的,如果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条例》……”   “她已经满18周岁了。”   “可是如果家长……叶老师,你别乱来,这是很危险的。”   “我没乱来。”叶建清站起身,“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叶老师,”伍校长搓着手,紧张地走来走去,“你可千万别出事,出了事 学校担当不起……”   叶建清走到伍校长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是我个人的事,跟学校没 关。如果你需要,我马上给你送来辞职报告。”   伍校长愣愣的说不出话。   叶建清一抽身,开门走了。他的皮鞋叩击水泥廊道的声音,好像木槌一样一 声声敲打在伍校长的心上。   下午第三节课,有的学生回家去了,有的学生到操场上运动,只有个别人留 在教室里做作业。叶建清看见古小梦坐在座位上发呆,样子像是一种凝思的雕塑。 他在窗外向她挥了几下手,她都没看见。倒是一个做作业的女生告诉她:“小梦, 叶老师找你。”   古小梦从发呆中惊醒,连忙起身走出教室,眼光里询问叶建清什么事。他们 走到廊道尽头,叶建清才告诉她。   “我们的事,”叶建清顿了一下,“伍校长刚刚找我谈话,很害怕的样子。”   古小梦低头不语,手指扭转着外衣的一只钮扣。   “你害怕?”叶建清问。   古小梦摇了摇头。   “他们管得太多了,这个社会管得太多了。”叶建清仰头对着天空说。   “我本来就不想读书,这下我退学好了。”古小梦低低地说。   叶建清心里涌起一种把古小梦搂进怀里的冲动,但是他克制住了。他说: “我尽快找一间好店面,我们去做我们喜欢做的事情。”   古小梦点了点头。               29   刘志华通过两个朋友的关系,花了大约两千元(主要是给居委会和山城民政 所的经办人员送礼),一天就把父亲和琼花的结婚证办来了。两个人的合影拼凑 而成,琼花照片还是从父亲的珍藏品剪下来的。以后我带你们到漳州拍一组婚纱 照,刘志华指着结婚证上面红彤彤的印章说,现在我们有了它,什么也不用怕了。 他拿着父亲的结婚证,特意到了山城派出所一趟,为所长举办小小的展览。林三 影告我父亲强奸,这不是开法律玩笑吗?刘志华语气里透出讥讽,同时适当地表 现出对所长的恭维,幸亏所长您主持了公道。   “你为多少人结婚择了日。”刘志华从派出所回来,对父亲说,“今天你也 该给自己择个日。”   “证办了就办了。”铁嘴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还择日干嘛?又不 是……”   “不,不能这么静悄悄的,好像有啥货不光彩,生怕让人知道。”刘志华说, 他的样子很像一个热心为子女操办婚事的父亲。刘志华便以这种父亲的口吻对父 亲说:“我要为你办几桌酒,好好热闹一场!”   “哎呀,又不是……”铁嘴仙低着头说。   “又不是啥货?”刘志华说,“一切都不用你操心,请厨师、请帮工、钱…… 一切我都包了,你只管给我择出一个吉日。”   “十二月初三是个吉日。”铁嘴仙耳语般说道。   “哪天?”   “十二月初三,年底就剩下这天没冲你的生肖了。”   刘志华弯下腰,歪头看着父亲的脸说:“唔,原来你早就择好了日子,还装 出没热情的样子!”   经儿子这么一说,铁嘴仙的老脸唰地红了。   “好嘛,十二月初三就十二月初三。”刘志华嘿嘿笑道,“我下午就去告诉 琼花。要不,你自己去说吧?”   “我……”铁嘴仙不置可否。   “干脆,我们分工一下。”刘志华果断地说,“琼花你找她谈,琼花娘家、 婆家那边我去谈。”   铁嘴仙抬起头看儿子,在他眼里出现了儿子可怜巴巴向他索要鞭炮的情形, 眼一眨,眼前变成一个自信的年轻人向他分配任务。他心里酸了一下,随即是暖 流哗哗流过。   事情并没有刘志华想象的那样棘手。他独身闯进林三影的家门,开门见山地 告诉他,我是铁嘴仙的儿子。林三影愣了一下,好像是不相信铁嘴仙会有这么一 个英气逼人的儿子。   “你做啥货?”林三影板着脸说,“事情没完……”   刘志华从怀里掏出结婚证,摊开来拿到林三影面前。他看见林三影眼睛瞪圆 了,他的秃顶被结婚证上面的大红印章映红了。   “你这是,这……”林三影艰难地咽了口水。   “看清楚一点,是不是伪造的?”刘志华说。   “你别以为……事情没完……”   “你还想怎么样?你拿了一条假短裤告我父亲,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诬告?诬 告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刘志华目光灼灼地看着林三影。   “我们不同意,我们不同意她再嫁……”   “现在是啥货年代了?这由不得你们。”   “你老爸真敢想啊,我大兄辛辛苦苦盖了一幢砖楼……”   “哎,我可以告诉你,”刘志华知道事情的结症就在这里,立即截断他的话, “你大兄的楼我们不要它一砖一瓦。我老爸本来就不是冲着这个来的。”   “当真?”   “琼花放弃继承产权,这可以到公证处公证。”   “你说话算数?”   “算数。”刘志华坚定地说,“产权全部由你侄子也就是她儿子继承。”   “那他的生活费?”林三影说,他说的是琼花在漳州念中专的独生儿子。   “放心,我们全包了。”刘志华拍着胸脯说。   “那,那……”林三影无话可说,搔着秃顶,把肮脏的头皮搔得雪花样飞舞。   刘志华走到门边说:“顺便告诉你,日子选在十二月初三,有些礼节我们是 会照着来的。”   离开林三影家,刘志华没费多少麻烦,又找到了赖六哉的家。琼花父母均亡, 一个叔叔在诏安工作,一个姑姑嫁到长泰,娘家里最亲的人就剩下她的胞弟赖六 哉了。   正在院子里拉风箱的赖六哉停下手中的活,听刘志华说明了来意,微微一笑, 说:“我知道铁嘴仙,他跟我姐的事我同样也知道。我姐现在儿子不在身边,孤 苦伶仃一个人,嫁给你老爸有啥货不好呢?我完全支持。我为什么不支持呢?我 完全支持。”   刘志华没想到赖六哉这么开通,真想叫他一声阿舅。他蹲下身子帮赖六哉拉 着风箱,问道:“这是做啥货呢?”   “做啥货?说出来吓你一跳,”赖六哉说,“做枪。”   刘志华确实吓了一跳。   “我们现在是亲戚了,要是我做得出来,我过年送你一把,防身好用啊。” 赖六哉说,“你 也知道这年头太乱,亡命之徒太多,有一把枪就能多一份安全感。”   刘志华觉得跟赖六哉一下子没有了心理距离,一种亲近感油然而生。“你的 武功不是很好吗?”他问。   “好?怎么才算好?我现在已经不相信武功了。武功再好,对方不用动手, 一颗子弹就能打倒你。”赖六哉说。   刘志华想了想也是,这话还真有些让人琢磨的道理。   “我现在相信枪。”赖六哉环顾着他的作坊说,“你们圩尾街有个叫光头的, 他就买了一把。”   “唔,许光平?他是我的朋友。他怎么知道你……”   “他找我想学拳,我说现在还学啥货拳,有一把枪就行了,他就定做了一把。 如果做得出来,我过年送你一把。”赖六哉总结似地说,“有了一把枪,很多事 情就不用怕了。”               30   古科长夫妇听说女儿正在跟一个叫作叶建清的科任老师谈恋爱,简直不敢相 信自己的耳朵。女儿从小倔强、早熟,富有个性,他们一直担心会惹出麻烦,但 是没想到竟是这么严重的问题!他们面面相觑,呆若木鸡。许久,古科长方才恢 复了政府官员的思维能力。“这事情,要先问个明白!”他郑重其事地说。   古科长的妻子陈桂兰是个居委会干部,她以习惯性的思维开始回忆并且怀疑 女儿近日来的言行、神态,越想越觉得可疑。   “晚上是不是出去跟那个叶什么约会?”她说。   古科长点点头:“极有可能。”然后轻叹一声,对妻子说:“都是你,把她 从小宠坏了。”   陈桂兰不满丈夫的责备,撇了撇嘴说:“怎么能说我呢?你难道没有责任?”   “我工作忙,有些顾不上,”古科长说:“而你对她总是百依百顺,恨不得 把天上的星也摘下来给她玩,结果……”   “你别说了,”陈桂兰说:“孩子性格形成时期 是什么时候?小学升初中 那一两年,这段时间你在家养病,闲得很,宣称自已是小梦的思想教育导师,你 到底是怎么教导她的?”   古科长想,要是和妻子说下去,只能是没完没了的纠缠。“别说这些了,” 他说,“现在的问题是面对现实,寻求解决途径。”他说话的语气显示出了一个 政府官员善于总结问题的才干。   他们听到门外响起女儿的脚步声,接着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门打开了,女 儿的脸显露出来。在她脸上,洋溢着一种可以被人觉察的欢悦。   “你们还不休息呀?”古小梦朝父母看了一眼,径直朝楼梯口走去。   “小梦,你过来。”母亲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说。   古小梦的一支脚抬在空中,正要往楼梯踩下,她回头问道:“什么事?”   “你过来。”母亲的话里已透出愠怒。   “两位大人,古小梦走了过来,她大体上猜测到什么,故作轻松地说,”有 何指示啊?“   ”你晚上去哪里?“母亲的眼光像手电光在她脸上探寻着。   古小梦心里轻微一个寒栗,笼统地回答:”找人……“   ”什么人?“母亲紧追不舍。   古小梦僵在那里,不知道是老实回答还是撒谎才好。   古科长轻咳两声,做为发言的前奏。他一开口便进入问题的实质:”小梦, 你要好好想一想,“你还是一个中学生……”   “可是,我已经18周岁了。”古小梦偏起头说,不知不觉中把胸脯也挺了起 来。   “怎么?18岁就能谈恋爱是吗?”古科长终于沉不住气,从沙发上霍地立起。   原来自已的猜测没有错,看着父亲震怒的样子,古小梦心里暗暗暗发笑,她 告诉父亲说:“18周岁在法律上就是成年人了,她不仅有选举权被选举权,还应 该有自已的自由……”   “小梦!”母亲厉声打断她,“我们警告你,你必须立即跟那个姓叶的断绝 关系!”   古小梦看了母亲一眼,不吭声地转过身去。   “你听见没有!”母亲说。   “这不可能,”古小梦低低地说,向楼梯口走去。   “姓叶的是老师,他这样跟你是违背职业道德,我们会给他好看的。”古科 长说,你别把自已搞得身败名裂。   “我无所谓。”古小梦说。   “你气死我了!”母亲说,“我明天就去告他!”   “你告他什么?”古小梦问道。   “过来!”古科长喊道。   “过来!”母亲喊道。   但是古小梦已经咚咚咚跑上楼,把自已的房门重重关上,关门的声音好像一 把刀戳进古科长和妻子的心里。   “怎么办?”陈桂兰向古科长问道。   “太不象话了!”古科长气愤地拍着自已的大腿,他坐了下来,猛猛地灌了 两杯茶。   陈桂兰双手抱着脸,发出沉重的叹息。   “我明天就去找教育局长,”古科长说。   “行吗?别把女儿名誉弄坏了……”陈桂兰的眼睛从手指缝里射出一丝忧虑。   “通过上级给那个姓叶的施加压力,这叫对症下药。”古科长做了一个有力 的手势说,“小梦的脾气,我们说得动吗?只有这么办了,教育局长不行,我就 找公安局长!”   古小梦倒在床上,从床头拿起一叠剪裁出来的衣裙样式的纸片,发呆地看着 这些她精心设计的东西,她忽然觉得应该跟叶建清通气一下,可是怎么跟他联系 呢?父母亲都在客厅,电话一响,他们也能接到……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用房 间里的分机给他打传呼,电话一响,她抢先提起话筒就是了。这样有冒险,但她 顾不上那么多了。 古小梦打了叶建清的传呼,刚刚放下话筒,铃声便响了。这么快!她十万火急地 抓起话筒。 “喂,老古吗?”却是找父亲的。   古小梦泄了口气,打开房门朝楼梯下喊了一声:“爸,电话!”   古科长在客厅接了电话,和电话那头打起哈哈。古小梦从没有搁下的话筒里 听见他们虚伪地互相恭维着。   他们好不容易把一大通话说完了,古小梦从话筒里听到一声咔嗒,他赶紧把 话筒放好,心想叶建清应该打进来了,她的手悬在话筒上方,五根手指已经轻轻 靠近话筒,准备铃声一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来,以免楼下客厅里他们先 接了。一般说来,只要她先接了电话,楼下就不再接,如果是找他们的,她自然 会喊一声。   悬了一阵子,古小梦的手又酸又麻,她坚持不住了,收起手抖动着抚弄着。 这时候,电话铃声猛然响起,她心里颤了一下,手僵硬地伸过去,然而已经迟了, 电话被楼下的父亲先接了!   “你姓叶。”是父亲不容置疑的口气。   “嗯……”叶建清支吾着,好像准备撒谎,最后却说了真话,“是的,我找 小梦……”   古小梦好像被一个响雷击晕了,愣愣握着话筒,说不出话来。   “姓叶的,我警告你,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别再来找我女儿!否则……”   “阿伯,我尊重你,但我不喜欢你这么教训我……”   “放肆!我要你立即跟我女儿断绝关系!”   “这不可能,我们恋爱并不犯法。”   “姓叶的,我给你好看!你是老师,她是学生,你做得太过份了!”   “我不这样认为……”   “你等着瞧!”   父亲把电话挂断了,咔嗒一声把古小梦的耳朵震痛了。   她对着话筒轻声唤道:“狗清,狗清……”   “小梦……”叶建清的声音里透出惊喜。   “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   “你害怕?”   “不。”   “这就好。有什么可怕呢?谁也不能阻止我们。”   “嗯……”   “店面可能明天就落实下来了。小梦,你千万不要害怕。实际上,这些阻力 我们早就想到过了,你说有什么好怕呢?”   “嗯……”   “我们明天再好好商量一下。你早点睡觉吧,不要胡思乱想,睡个好觉。吻 你,再见。”   古小梦听着叶建清把电话挂了,她愣愣握着话筒,心乱如麻。               31   北风吹了大半个晚上,像恶作剧的孩子,肆意拍打着各家各户的门窗。天灰 黄灰黄快要亮了,北风打了几个响亮的唿哨,玩够似地撤走。   天亮了,像一块肮脏的抹布垂挂在圩尾街上空。圩尾街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许多人缩着脖子,站在街上敞亮的地方,等待阳光照射过来。这时候,他们开始 说话,以各种小道消息、山城新闻相互取暖驱寒。   “昨晚公安局大扫黄,你们知不知道?”许长荣以一种新闻发言人的口吻发 问。   “扫黄?”   “就是捉'鸡'呀。”   “那么冷,还有'鸡'啄米?”   “这你们就不懂啦。”许长荣说,“天气冷,’鸡'可以暖被子呢。所以, 昨晚光光在来顺旅社就捉到十几只‘鸡',都是从床上光溜溜捉下来的。”   “你看到啦?”   “我没看到,我没耳朵听说吗?”许长荣说,“大多是’贵州鸡'、'四川鸡 ',‘本地鸡'听说只有几只。歌舞厅、包厢里也进去捉,听说有一对狗男女坐着 干那事,那男的一见有人冲进来,吓得都拔不出。”   “后来?”有人觉得许长荣讲得很刺激,仿佛让自己亲历其境,纷纷伸长脖 子问,“后来呢?”“后来出来了没有?”   “这我就不知道啦。”许长荣做出一种高姿态,摆了摆手,显得很有优越感。   “听说橄榄街黄文物的儿子,三儿子,叫啥货黄少峰的,就被抓走了。他气 咻咻对警察说,我还没进去呢,我还没进去呢。你说这小子也真倒霉是不是?他 说我还没进去呢。”   说话的是捡垃圾的老童。人群里一阵哄笑,大家觉得身体暖和了许多,下身 那个部位在膨胀。   “杉行街的张扁知道吗?他家的三个女儿全做'鸡',他小女儿张秀容还差点 嫁给我们圩尾街的黄源水,昨晚三个女儿全被抓了,听说张秀容有了啥货病……”   “性病?”   “不是,比性病高级多了,叫作啥货……”   “我知道,爱滋病!”   “对对对,爱猪病爱猪病!”   人群里唯一不吭一声的是叶德和。在政府部门工作多年的经历使他认为这伙 社会闲散人员的谈论太粗俗了,但是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趣味无穷,那些话语在 他身上隐秘部位好像变成一只抚摸的手,一种久违的快感流贯全身。   “说来说去,人家过的鸡巴瘾,我们过的是嘴巴瘾。”许长荣总结似地说, 然后背起手,晃着步子向家里走去。家里寂静而阴冷,显然没有街上热闹暖和。   昨晚北风呼啸,许光平先后醒过来五次。第一次是看见黄源水骑着摩托车朝 他的窗户玻璃冲来,他猛喝一声,也就醒了,原来是北风逗弄着没有拴紧的窗户。 接下来四次都是因为梦见了魏三明,魏三明脸上的刀疤先后变成绳索勒住他,变 成蛇追赶他,变成电警棍袭击他,变成匕首戳穿他。许光平每次醒来,心头都是 怦怦直跳,好像猛跑了一大段的路。他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那把枪,看着它 在黑暗中闪着幽光,他的心跳才一点一点正常下来。   早先,一觉睡到天亮,而且叫还叫不醒,现在这种状况已经彻底结束,许光 平知道很多事情从魏三明出现之后开始改变,犹如命运的纸页上泼了墨汁,再也 擦不掉,也许,最后只有把纸页烧毁。   枪在许光平手上越转越快。他曾经想过伏击魏三明,在他的腰上开一枪,让 他半死不活,而且他还实地勘查了两次地形。魏三明家住美花新村101室,屋角 便是一片香蕉园, 开枪后很方便跑脱。但是认真想一想,这样太便宜魏三明了, 而且还显得自己太那个了。复仇的强烈欲望和行动上的茫然,像冷暖两股水流时 常交汇在他心里,像面对面的两列火车不停地从他的心里隆隆开过。   他知道,总有一天,将面对惊恐万状的魏三明扣动板机。可是,这一天是哪 一天呢?   许光平再也躺不住了,他翻身起床,看了看传呼机,9:40,还算很早,这 几天他都是睡到10点以后。   经过妹妹的房间,许光平敲了敲门,里面毫无动静。下了楼也没看见她,妹 妹昨晚上夜班早晨8点下班,早就应该回到家里,怎么还……   不知怎么回事,在有关妹妹的问题上,许光平一向显得生性多疑。他掀开锅 盖,里面只有一坨昨晚的剩饭。要是妹妹回来,她总是先把他和父亲吃的早饭煮 了,再去歇息。灶台上一片冰凉,搁着一只父亲泡快食面吃光了的盆子。   “看见明珊没有?”许光平扭头向剃头店里的父亲问道。   “没看见,”许光荣说,“谁知道她是不是去上班?”   许光平出了家门,向顶街跛脚天成的杂货店跑去拨通金川宾馆的电话,没人 接。再拨,还是没人接!   他记不得拨了多少次,每次都是没人接!宾馆怎么会没人值班呢?难道倒闭 了不成?他想了想,拨了肖金川的传呼,最后加上119的代码。   电话响了。   “是我。”许光平说。   “哎哟,我正想找你,可惜忘了你传呼……”   “怎么了?”   “你妹妹昨晚被扫黄队带走,现在医院里……”   许光平脑里轰隆一声,好像倒下来一座房子,他大声对话筒问道:“你是不 是开玩笑!”   “唉哟,谁开玩笑?医院外科,你快去吧!”肖金川说。   许光平摔掉话筒拨腿就跑。跛脚天成跳着脚追出店门,对着许光平的背影喊 道:   “喂喂,少年家,怎么事嘛!”   许光平一晃不见了。               32   叶建清刚刚走进音体美劳教研室,他还没把手上的头盔(给古小梦戴的)挂 到墙上,伍校长便慌张闯进来。   “叶老师,你麻烦大了!”伍校长满脸忧愁的样子。   “我有什么麻烦?”叶建清对他一笑,把头盔挂上,用手指头在头盔上弹了 一声,“你说我麻烦在哪里?”   “林局长一早来电话,叫你一到校就给他打电话,是那件事……”   “唔,他有事找我。那该由他给我打电话,怎么让我给他打电话?”   “叶老师,那件事上头知道了,我跟你说过,这是很危险的……”伍校长比 着手势说。   “我实在感谢上级领导对我的关心。”叶建清冷冷地说。   这时,张庸可紧张地小跑而来,对伍校长说:“伍校长,林局长电话。”   伍校长犹如听见“圣旨到”,表情立即恭顺起来,向校长室紧步跑去。   “叶老师,你怎么这么糊涂?”张庸可摆出长辈的样子对叶建清说。   “你说谁糊涂?”叶建清含笑问道,“到底是我糊涂还是你们多事?”   “叶老师,大家都是为了你好,不忍心看你走向错误的深渊呀。”张庸可急 得硕大的红鼻头微微发抖。   “我没空听你废话,”叶建清厌恶地挥了挥手,“我要写辞职报告了,别影 响我。”   伍校长气喘吁吁地跑来,宽阔多肉的脸上泛出处女似的红晕,他说:“叶老 师,快,林局长叫你听电话!”好像催促他快去救火一样。   叶建清缓缓站起身,好像他的屁股有千斤重。“林局长想考察我当副校长是 不是?”他对伍校长眨着眼说。   叶建清从未见过林局长的模样,但是从他的声音里猜测他是个胖子,因为他 说话带着呼呼哮喘。林局长劈头盖脸把叶建清臭骂一顿,使用了最后通牒的语气。   “你说完没有?让我说两句。”叶建清温和地说,“你别以为每个月发给我 几个臭钱,你就有资格来教训我。我正式告诉你,我叶建清今天起自动离职!”   叶建清重重搁下话筒,在伍校长的惊诧里,傲然走出教室。   实际上,叶建清昨晚已下定决心辞职。回校的目的已经达到,学校还有什么 值得留恋呢?今天到校,只不过是送古小梦上课。现在,他可以走,只须放学后 再来接古小梦回家。他感觉像是一个刚刚获自由的囚犯,大步走下了办公楼。   伍校长从楼上俯下身子说:“叶老师,你会后悔的!”   叶建清发动摩托,仰头对伍校长说:“我不知道什么叫作后悔!”摩托呼啸 着冲出校园。   叶建清在民主路找了一间店面,他和古小梦合计开一间时装精品屋,既卖男 女成衣,又设计、缝制少女裙装──古小梦对此很有兴趣,也表现出了不凡的才 能,她的不少裙子便是自己设计缝制的。   民主路是山城有名的“小商品一条街”,店面租金很贵,而且不容易租到。 叶建通过了朋友,朋友又通过了朋友,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搞到十六平方。昨天请 朋友今天来装修,把钥匙都给了他,不知他来了没有?叶建清刚刚驶上民主路, 便看见自己的店门敞开着,几个人抬着三合板、地塑之类的装修材料进进出出, 他恍然望见店子焕然一新,横街跨出一块霓虹灯招牌,梦之屋,三个大字闪闪发 光。 一种新的活法,那将是一种新的活法!叶建清掩饰不住心里对未来的向往和喜悦, 他满面春风下了车,一边向朋友和他的助手撒烟,一边感动地说:“你们早啊。” “你的事不能不早,保准今天给你干完,你放心好了。”朋友说。 叶建清拍拍这个叫作林宗仁的不知在什么场合认识的朋友的肩膀,说:“拜托啦。 反正你就按我们昨天说的样子搞,钱嘛……” “不急不急,”林宗仁说,“你是梁伟东的朋友,我也算是他的朋友嘛。”   “我正想去找他。”叶建清说。   “唔,我告诉你,他这阵子肯定还在刘志华家里睡觉。我们昨晚在一起摸了 几圈麻将,这鸟人就不摸了,说要到刘志华那里睡觉。”林宗仁说。   叶建清想,这样更好,找了梁伟东和刘志华,还可以找刘志华的父亲铁嘴仙 择个日,尽快把梦之屋开张起来!他告别林宗仁,穿街越巷,向圩尾街奔去。   敲开刘志华的房门,梁伟东果然在他床上呼呼大睡。刘志华一边穿衣服,一 边对叶建清说:“好几天不见,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是啊,忙啊。”叶建清叹道,他走到床前,捏了捏梁伟东的鼻孔,“死猪! 还睡?”   梁伟东猛地睁开眼,脱口骂道:“干你佬,狗清!你好有手段,你勾引女学 生的故事,山城都快传遍了!”   “不是勾引,”叶建清认真地纠正,“是真心相爱。”   梁伟东坐起身,冷冷一笑,说:“谁知道?”   “我们自己心里知道。”叶建清说。   “没想到,你还真会保密,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事,”刘志华说,“你是认真 的还是玩玩的?”   “认真,绝对认真。”叶建清再度认真地说。   “难怪你现在是大忙人啦,”梁伟东套上羊毛衫,露出脸说,“重色轻友 啊。”   叶建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特殊情况,请多包涵。我在民主路找了间店 面,今天请人装修,准备开一间时装店……”   “夫妻店是不是?”梁伟东插嘴说。   “对,她当总经理,我当董事长。”   “狗清这下混出人模人样了。”刘志华说。   “别笑话我,快累死掉啦。”叶建清趁机提出借钱的事,“没办法,又要找 你们借钱。”   “志华的老爸十二月初三结婚。”梁伟东说。   “我正想找个时间告诉你。”刘志华补充说。   叶建清显然愣了一下,他忙说:“那,那我刚才的话等于没说,我另找别人 想想办法。”   “如果你急用,我手头还有五千块你先拿去,十二月初三以前拿回来就行 了。”刘志华说。   “不必了不必了。”叶建清感动地说,“你老爸的事更急着用钱。”   梁伟东揉着手腕叹道:“你们都急用钱,可惜最近我手气不好,赢的还没输 的多。”他忽然想到许光平,说:“不知道光头最近怎么样?挣了大钱没有?”   刘志华摇了摇头。   叶建清拍拍他的肩膀说:“十二月初三,我一早就来!”             33   根据上级的统一部署,县公安局决定在春节前对山城地区进行数次命名为 “旋风行动”的扫黄。为此县里从各地派出所抽调警力,成立了一支临时性扫黄 大队。西坑派出副所长魏三明也被抽调上来,担任第三分队队长。   北风呼啸的夜里,第一次“旋风行动”开始了,十支分队驾车出发,分头扑 向预定的目标。魏三明领导的第三分队,第一个目标便是自由路的金川宾馆。   拿下警灯的警车悄然无声在金川宾馆门前刹住,魏三明和三四个穿便衣的同 伴迅速从车里钻出来,旋风一样推开玻璃门。   厅堂里一对勾肩搭背的男女正耳语什么,他们被猛烈推开的玻璃门吓了一跳, 一眼看见穿警服的魏三明,慌忙分开身子。魏三明犀利的眼光扫过厅堂,落定在 他们身上,手很气派地一挥,瓮声说道:“都带上车。”   两个便衣风卷残云似地扑过去,一只铐子卟嗒铐上了那男人的手腕。“我们, 还……”那男人哭丧着脸说。   “带回去再说。”魏三明紧绷着脸说。   总台小姐从里间走出来,呆愣愣的说不出话。   “公安局的。”一个便衣说。   魏三明大步向楼梯走去,他对跟上来的两个便衣说:“你们二楼,我三楼。 不准走漏一人!”他三级并作一级,跳高一样冲上三楼。   三楼一溜的客房只有一扇门敞开着,魏三明轻手轻脚走到门前,眼睛蓦地一 亮:房间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床上,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沙发里,两人刚说完什么 话,彼此会心地微微笑着……   那个年轻姑娘,正是许光平的妹妹许明珊,她对自称是她五百年前叔叔的许 姓大学讲师很有好感,觉得他的谈吐幽默极了,每次进来给他送开水、搞卫生, 总是忍不住要呆一阵子,听他说几句。许明珊抬头看见一个警察从天而降似的出 现在房间里,连忙站起身,问道:“你有什么事……”   “你们倒霉了!”魏三明狠狠盯着许明珊美丽的脸,从屁股上抽出电警棍, “我是公安局扫黄大队的。”   “我们刚说今天是黄道吉日,果真有人来扫黄了。”许讲师幽默地说。   魏三明眼里射出两道冷硬的光,用电警棍指点着说:“你,你!我怀疑你们 卖淫嫖娼!”   许明珊愣住了。   许讲师也愣住了。   两个便衣闯进门来,魏三明厉声下令:“都带走!”   “你们误会了,我是这里的服务员。”许明珊分开一个便衣的手,对魏三明 说。   “你长得这么漂亮,不做'鸡'可惜啊。”魏三明阴阴一笑,脸上的刀疤也好 像微微在笑。   “喂!你们真是混帐,我抗议!”许讲师一下子失去了幽默,挥舞拳头说。   “少废话!”一个便衣粗暴地把他连被子拉下床,给他铐上了铐子。   “你们……”许明珊美丽的大眼睛几乎瞪裂眼眶,充满了恐惧。   “旋风行动”凌晨五点结束。魏三明所领导的第三分队战绩最辉煌,抓获了 十男十二女。许明珊和三十多个妓女、三陪小姐被关押在公安局临时腾出来的一 间房里,看着别人若无其事的,她又急又恨又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颗 冤屈的硕泪凝在眼边,闪着金刚石一样的光芒。“妹妹,你是哪里的?”铐在一 起的一个穿旗袍的妓女亲切地问她。“我不是!我不是!”许明珊拼力喊道。房 间里发出了一阵戏谑的笑声。许明珊的心碎了,巨大的羞愧和冤屈碾碎了她敏感 的心,她猛地向墙壁一头撞去,把铐在一起的妓女拖倒在地上,也幸亏是她的阻 力,不然,许明珊从精神里迸发出来的力气,或许将把墙壁撞破……   许讲师据理力气,他的身份和雄辩使人相信了他的清白,这同时也就证明了 许明珊的清白。正巧这时候,关押妓女、三陪小姐的房间里传出一片惊呼,局长 带人过去一看,原来是许明珊头破血流躺在地上。“我不是!我不是……”她哀 怜地说。局长看见了墙上地上的血,说:“快送医院……”   许光平狂奔一样冲进医院的外科病房,许明珊的头部已包扎完毕,她的脸色 像绷带一样苍白,整个人死一般躺在床上,只有大大的眼睛闪着泪花,表明她并 非死人。   “妹妹!”许光平扑到妹妹的床前。   “我不是,我不是……”妹妹声音凄楚地喃喃说道。   “如此践踏人权,我决不会罢休!我要举报,我要向媒体反映。”站在一边 的许讲师对许光平说,“都是一个叫作魏三明的……”   魏─三─明!   这三个音节从许讲师的嘴里吐出,像巨雷一样朝许光平脸上劈下来。   魏三明!   许光平全身的筋一下子抽紧了,牙齿钻子一样深深咬入嘴唇,一滴血慢慢渗 出来……   许讲师向他轻声说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见。   他看见了那张阴沉的疤脸,他把嘴唇上的血舔到舌上,咽进嘴里,咽进心里。   一股刺激的腥味,静静燃烧着他的心!              34   每天上午七点半,叶建清准时出现顶街和麦子街的交叉路口,他跨着摩托车 在这里等待古小梦。大约十分钟,古小梦翩翩走来。两人相视一笑,叶建清给她 戴上头盔。然后,摩托车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奔而去……   可是今天,叶建清等了半个小时,古小梦还未出现,他频频扭回头,把脖子 都扭酸了。手表上的指针飞速地往前奔去,他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坠。八点,八 点十分,八点二十分,古小梦还没有来!   唯一的解释是,古小梦来不了了!   最大的可能是,古小梦被她父母亲“软禁了”!   叶建清发动摩托,向顶街的深处驶去。   古小梦家的铁门锁着一只大锁,它看起来非常沉重,就像叶建清此时的心情。   他抬头看见古小梦房间临街的窗户敞开着,它像是一个黑洞,一个令人伤心 的黑洞。他猛地按了一下喇叭,嘀--声音响亮悠扬,犹如一种深情的呼唤。   蓦地,古小梦的脸从黑洞里探出来,她春天般的脸色立即把灰暗的窗台照亮。   “小梦……”叶建清又惊又喜,发出颤抖的声音。   “我父母亲把我关在房间里反省错误,”古小梦趴在窗台上往下说,“对不 起啊,今天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叶建清仰着脖子说,“你快把钥匙扔下来,我给你开门!”   “钥匙被他们搜走了。”古小梦无奈地摊了摊手,“我真想跳下去!”   “小梦,我有办法了!”叶建清兴奋地说,“我去买一根绳子扔上去,然后 你顺着绳子溜下来怎么样?”   “好主意!”古小梦说。   叶建清十万火急飙到解放路农具店,买了一条三十多米长的麻绳,赶回古小 梦的窗下。   “救兵来啦。”叶建清向古小梦做了一个V字的手势。   古小梦向空中伸出两手,说:“快扔上来。”   叶建清用力地把团着的麻绳子往上掷去,麻绳飞到古小梦的手边,长蛇一样 徐徐滑落。   “你的力气还差一点点!”古小梦说。   叶建清舒了口气,把全身的力气攒到手上,猛地往上一抛,麻绳火箭一样直 冲到古小梦的头上。   她合拢手,把麻绳接住了。   “把绳子系在门上,系紧一些!”叶建清在街上大声指挥着这场特殊的“越 狱”,“一定要系紧!”   古小梦把绳子一头系在了门上,把另一头扔下来,然后她爬出窗台,抓着绳 子往下溜。   叶建清看见一团光影从窗台上迅疾落下,顶街上随即变幻出一张兴奋的笑脸。   “哟,真是太刺激,太浪漫啦!”古小梦喘着粗气说,全身忽然一阵发软, 不自觉地向叶建清扑去。   叶建清一下把她紧紧搂到怀里,他的动作冲动而有力,他的喘息也和她一样 大起大落,形成一部和谐的和声。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在古老的顶街上紧紧拥抱。角落里许多只眼睛瞪歪了。   县委组织部任免科古科长在办公室向家里挂了个电话,他准备利用上班时间 同时利用现代通讯工具,好好地再给女儿上一堂思想课。但是,电话没人接,一 直没人接,古小梦呢?难道她不会认为这是姓叶的电话吗?   古科长坐不住了,有人送了一份材料进来,他连看一眼也顾不上,急匆匆走 出了办公室。这是多年来,古科长第一次因为私事而中途离开岗位,他已经无法 照顾自己的勤政形象。“古科长,陈部长找你!”科里的小沈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我没空!”他大声回答。多年来,他起草了多少人的任职文件,然而从来没有 一次是自己的,他心里对工作的厌倦突然间达到了极点。   从车棚里推出车,古科长紧张地跨上车,直奔顶街而去。   大约在十米远的地方,古科长看见一条麻绳从古小梦房间的窗口垂落而下, 好像爬在墙上的一只长蛇。他呆住了,几乎从车上摔下来。   “无可救药,无可救药……”古科长发出绝望的叹息。   在古科长叹息不已的时候,叶建清和古小梦正在察看他们装修一新的梦之屋, 心中充满对未来生活的设计和希望。   头上是喷塑的顶棚,一盏多姿多彩的莲花形吊灯在空中盛开,两面准备展示 服装的墙壁钉了三合板,并贴上图案美丽的墙纸,另一面墙壁则是钉了铝合金板, 中间镶着一面两米多长的镜子,地上的地塑是素雅的莲花图案,正巧和顶棚上的 莲花形吊灯遥相呼应……   “怎么样?”叶建清问道。   古小梦转着身子,看也看不够似的。她终于在镜子面前停住了转动,对着镜 子扮出一个满脸是笑的鬼脸。   “我们明天就到石狮进货,”古小梦说,“开张的日子你不是找好了吗?”   “对,十二月初二。铁嘴仙找的。”叶建清把手搭在古小梦的肩上,“初三 铁嘴仙结婚,我必须去。”   “铁嘴仙结婚?”古小梦惊讶地问道。   “这有什么奇怪?难道他不能结婚?”叶建清把古小梦的肩膀向自己搂近过 来,总结似地说,“爱情是无所不在的。”   “爱情?”古小梦咀嚼着这个词。   叶建清在她眼里看到一种梦幻般的光影,心中一股柔情荡漾,忍不住把她紧 紧搂住。   “小梦,我们的爱情无所不在,无时不在,”他抒情般地说。   古小梦微微笑着,把他靠近过来的嘴巴推开,向敞开的门看了一眼。   叶建清会意地把卷帘铁门往下一拉,哗啦一声,梦之屋立即暗淡下来,墙上 的镜子里影影绰绰闪动着两只人影,继而合成了一只,犹如梦一样迷离变幻。   “小梦,你不觉得我们的爱情又浪漫又刺激吗?”叶建清在她耳边轻声诉说, “你不觉得我们的爱情……”   “不要老是说爱情,”古小梦的表情在暗淡中显得很正经,“说说我怎么办 吧?”   古小梦的话像是一根刺,在叶建清的情绪里刺破一孔,他觉得身上的柔情一 下子全从孔里逃逸出去了。“你说怎么办?”叶建清的手僵硬地从古小梦的肩上 掉落下来,“我们原来不是说好了吗?”   “我知道,自动退学……”古小梦微微皱起了眉头,“可我心里总是有点 怕……”   “别怕,怕什么?”叶建清双手重新搂住古小梦,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 “有我你怕什么呢?”                  35   铁嘴仙从王侯村回来,刘志华连忙告诉他:“厨师请定了,大富豪酒家的厨 师,手艺绝对一流。他已经开了菜单给我,我明天就开始置办干料。初步安排十 二桌酒席,每桌十八盘菜,以少而精为原则,其中五盘海鲜。酒准备两种,孔府 家酒和厦华啤酒,另外还有矿泉水、饮料、果汁……”   刘志华说着说着,发现父亲眉眼不展,根本没有心思在听他说话,困惑地问: “你怎么啦?”   铁嘴仙抬起眼睛看着儿子,很生硬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是不是……”他没敢说出“琼花变卦”,心里忽然一阵紧张。   铁嘴仙缓缓说道:“你不要这么声张,这么排场。”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接着说,“你这样做,我其实明白你的心意……可是,琼花她不喜欢这样。”   刘志华心里松弛了下来,他说:“这们有哈货不好?光明正大嘛。”   “唉,”铁嘴仙叹了口气,“你到底还是孩子气。我们都是四十好几快五十 的人了,又不是年轻人。琼花说,你把事情办得越热闹,就叫她越难堪,老脸往 里放啊?琼花说……”   “爸,你怎么老是琼花说?”刘志华笑道,“看来你’气管炎‘很严重啊。”   铁嘴仙愠怒地挥起巴掌,向他飞来。   刘志华把脖子伸过去,等着父亲的巴常落在脸上,二十几年来父亲还从未打 过他呢,这一次父亲的巴掌同样在空中划了一圈,然后徐徐落下。   “你啊你,”铁嘴仙叹道。   “我怎么啦?”   “你弄得好像是我老爸一样,在给我包办婚姻。”铁嘴仙盯着儿子说。   刘志华没正经地说:“前边那些年你当我老爸,后边这些年我当你老爸。”   铁嘴仙咧开大嘴嘿嘿笑着,他一点一点把笑容收缩起来,正色地对儿子说: “不要拍嘴鼓了,不能铺张,这是琼花的意思,我们一定要尊重她。”   刘志华见父亲说得很庄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把一声叹息长长地叹在心里。   “我中午十二点左右去王侯村,然后跟她一块走路回来,进门后放一串鞭炮 就是了。酒席嘛,办一桌叫几个亲戚,你阿舅啦、姑丈啦、表兄啦,还有你的朋 友。”铁嘴仙说,“要热闹,等你结婚那天再狠狠地热闹一回,办它四十、五十 桌酒席,把圩尾街人请个遍!”   “等我结婚?”刘志华反感似地撇了撇嘴,“下个世纪的事啦。”   “下个世纪你都三十出头啦。”   “恐怕还要再下一个世纪,我一百三十岁再说。”   “我打算五年内把二楼盖起来,给你当新房。”铁嘴仙威胁说,“到时阵你 还不找个姑娘结婚,我就揍死你!”   刘志华想回答一句,但是腰间的传呼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的手提电话号 码,后边还加了密码119。   他走上二楼的房间,拨通了电话。话筒里传出一声做作的娇笑,他不由心颤 了一下,余霞菁!厦门富婆余霞菁!   “年轻人,最近忙什么呢?”余霞菁的声音又软又粘,“是不是养精蓄锐以 逸待劳?”   她特意拖了“精”字的腔调,刘志华觉得这里面透出一种性挑逗的意味,他 忽然不知道怎么说,吱吱唔唔。   “马上过来,我老地方等你。”余霞菁以命令的口吻说。   “你,”刘志华用一只手掩住话筒,生怕楼下的父亲听见,“你现在在哪 里?”   “如果在厦门,我还需要找你吗?”余霞菁不高兴地说,“我就在大富豪 618!”   余霞菁的语气把刘志华的尊严伤害了,他冷冷地说:“对不起,我没空!” 然后一下挂断电话。   他颓然地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心想余霞菁这个老骚婆,当初怎么去惹了她? 过些天,父亲结婚,琼花上门,你就有一个……母亲了。刘志华知道,面对琼花 自己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母亲,这是一个太生疏的词汇,二十几年从未在嘴里 正正规规叫过一遍,忽然间怎么叫得出口呢?尽管时常在心里在梦里呢喃着母亲 母亲母亲……   跟余霞菁那种荒唐的交易应该结束了,刘志华态度坚决地告诉自己。这时候, 腰间的传呼机又响了,呼的人仍旧是余霞菁。刘志华拿起电话,拨的却是叶建清 的传呼。我不会理你了,刘志华心里说。   叶建清回了电话。刘志华告诉他:“我老爸不想大操大办,所以我的钱就花 不完,你需要多少过来拿吧。”   “这、这……”叶建清在电话那头听到了刘志华传呼机的鸣叫声,“你传呼 机在响。”   “不理它。”刘志华说,“你找个时间过来拿吧,你要开店总是用得着。”   “好,好吧。”叶建清觉得舌头发烫,说话有些结巴。              36   两人具体商量了到石狮进货的事,古小梦忽然对叶建清说:“晚上到我家一 趟。”   “你说什么?”叶建清一时没听清楚。   “到我家,”古小梦说,“见见我爸妈。”   叶建清又一次没听清楚,他特意地耸起了耳朵,问:“你说什么?”   “你是不是故意装耳聋?”古小梦不高兴地站起身,把身音拔尖了一些, “到我家,见见我爸妈!”   “唔!拜见岳父岳母大人。”叶建清笑了,他露出一种不信任的神色,“怎 么?他们上午穷凶极恶把你关在房里反锁起来,晚上和和气气笑眉笑眼来接待我 们?”   “不管怎样,你总得去一趟,当面跟他们好好谈谈,”古小梦说,“也许, 他们能够接受你。”   “去去去,”叶建清接连点着头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古小梦听出叶建清话里戏谑的成分,一边别过脸去一边说:“你不要老是油 腔滑调。”   她把“老是”说得很重,叶建清心里愣了一下,连忙说:“是是是,一定改 正。怎么去呢?边吃饭边商量吧。”   两人在一间小饭店吃了晚饭,叶建清用餐巾纸擦着嘴巴说:“我总不能空着 手去呀。”   “我爸不抽烟,也不喝酒。”古小梦说。   “这么说,你爸是个好官啦?”   “我从来不认为我爸是好官,也从来不认为我爸是坏官。”   “明白了,你爸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叶建清这时候忽然很像是一个中学 政治科教员,口若悬河地阐释起来,“也说是说,你爸恪守中庸之道,是一种比 较典型的官僚形象,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他们左右逢源,屁股下的金交椅很难 受到动摇,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改革开放,新观念新浪潮席卷全国,要么当好 官,好官有群众基础,也能当得很大,要么当坏官,坏官有钱有'天线',也能当 得很大,甚至还能当得很久,而你爸不好不坏,难怪至今只是一个科长,也难怪 他反对我们的事情,他没有一点开拓意识嘛,也难怪他早上把你关闭起来……”   古小梦眯眼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一半显得饶有趣味,一半显得鄙夷不屑。 “说呀,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她说。   “说完了,”叶建清知趣地说,“放干净了。”   “那就交钱走人吧。”古小梦站起身。   本田125像一只巨鸟向顶街飞去。古小梦觉得它越飞越慢,一点一点往街道 上坠下来, 然后就像是在街道上爬行。   “怎么啦?”古小梦问道。   “忽然有点害怕。”叶建清说。   古小梦狠狠在他腰间掐了一把,说:“你当初勾引我的勇气哪里去了?”   “小姐,我没勾引你呀,我就怕你父母亲骂我勾引你,”叶建清半戏谑半认 真地说,“我们可是真心相爱。”   “哼!”古小梦在手上悄悄用劲,准备又好好地掐他一把。   叶建清猛地加大油门,摩托像离弦的箭急射出去,古小梦的手在他腰上还没 掐到肉,便惊呼一声,迅速转掐为抱。   “难道不是吗?”叶建清扭回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亮。   摩托车在古家门口停住。古小梦下了车,等着叶建清锁车头。   “你父亲怎么姓古呀?”叶建清说,“一定很古板。”   “少废话。”古小梦不像其他初次带男朋友回家的姑娘那样,紧张里带着甜 蜜和骄傲,她心里除了紧张还是紧张,为父母亲的态度紧张,为叶建清的表现紧 张,“我告诉你,你给我正经一点。”   “我办事你放心。”叶建清挺了挺胸膛。   古小梦登上台阶,打开自家的铁门。她感觉自己的手微微发抖,好像一个初 次行窃的小偷打开别人家的门。   她带着叶建清向客厅走来,两人把脚步声都压得很低,人为营造一种紧张的 气氛。   古科长和他的妻子都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神情看起来很萎顿,他们专注地沉 陷在一种失望之中,所以没有觉察女儿和叶建清已经走了近来。   “爸,”古小梦叫道,“妈。”   两双眼睛一起投射过来,先是落在女儿脸上,眼里燃起了熊熊烈火,这火很 快蔓延到女儿身后的陌生的男子身上。   “你回来干什么?”古科长愤怒地责问。   “爸,这是叶建清。”古小梦按程序介绍道。   “阿伯,阿姨,你们好。”叶建清做出彬彬有礼的样子。   “你就是……”古科长点了点头,最后几个字被牙齿咬住了。   “小梦,你太让我们失望了,”母亲悲痛地说,悲痛很快转化为哽咽,“小 梦,你……”   “妈,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古小梦郑重地说。   古科长站起身,上下打量着叶建清,不客气地问:“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人民 教师的味道?……”   “对不起,我已经辞职了。”叶建清淡淡地回答。   古科长把眼光转到女儿身上,那眼光又冷又硬,古科长说:“你不是逃走了 吗?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不用回来了,就当我们没你这个女儿……”   “爸……”   “你叫谁?我不是你爸,我哪里当得起你爸?”   “爸……”   “我没你这个女儿,你给我走开!”古科长的声音嘶哑尖啸,他觉得这样还 不够表达心中的失望与愤怒,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走开!”   “阿伯……”叶建清看不去,插嘴说道,试图缓解一下气氛。   “你是什么东西?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古科长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叶建清一眼,傲气地偏起头。   “小梦,你是怎么啦……”母亲抹着眼泪说。   “妈。”古小梦有些机械地叫了一声。   古科长又跺了下脚,说:“你还不走?你再不走,我就被你气死了!你给我 走开,再也不要回来!”   一颗硕大的眼泪在古小梦眼眶里打转,然后凝住,她愣愣地看着父母,忽然 猛一转身,眼泪重重地掉在胸襟上,大步跑了。   叶建清觉得眼前的场景犹如电影,自从踏入这个家门,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 头,飞速掠过。他看古小梦跑了,也转身跟上。   “小梦……”母亲立起身,挥起的手无力落下。   “让她走了好,”古科长沉痛地说,“只当我们没生过这么一个女儿。”   古小梦冲出家门,身影一下子消失在顶街的夜色之中。叶建清判断不清她往 哪边去,他火烧火燎发动了摩托,往右边跑了一段路,又调头往左边跑去。   “小梦,小梦,”他焦急地喊道,“你在哪里?快出来!他们赶你走,难道 你也要躲着我吗?快出来,小梦!”   一团黑影从街道的角落里闪了出来,叶建清定晴一看,心中一阵惊喜:“小 梦!”   古小梦几步跨上摩托车后座,抓着叶建清的手把油门加大,说:“事情怎么 会这样子呢?开快点,狂奔起来,我真受不了了……”   车田125呼地凌空飞起……   “飞吧飞吧飞吧……”古小梦紧紧搂住叶建清的腰,脑袋抵在他的背上, “狗清,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你。”   “有我就够了!”叶建清大声地回答。   “我什么也没有了……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子呢?我什么也没有了……”古小 梦忽然低低地抽泣起来,“我什么也没有了……难道一定要付出……你说,事情 怎么会是这样子呢……我什么也没有了……”                 37   许光平别上手枪,出发了。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经过妹妹的房门,他停了下来,缓缓抬起手。手在门上迟疑着,终于沉重地 掉落下来。他已经看见脸色苍白的妹妹死人样躺在床上,那曾经是一张多么红润、 多么青春的脸……妹妹,坚强一些,坚强一些!他默默转过身子,迈着结实有力 的脚步走下楼。   今晚没有月亮。圩尾街在一片昏红的灯光里微微晃动,来自北方的寒风吹动 了灯绳,吹响了门窗。许光平把夹克衫的领子高高竖起,他觉得这样的天气,寒 风呼啸,萧萧杀杀,最适宜晚上的行动了。脚下的声音简洁有力,犹如心里的跳 动。   捡垃圾的老童从身边走过,忽然回头问道:“去哪边啊,散仙?”   “杀人。”许光平没有回头,冷冷地说。   杀人,杀掉魏三明,这是此时许光平心里最坚定的信念。   他已经把情况弄清楚了,魏三明所领导的扫黄大队第三分队临时办公室设在 山城派出所一间闲房里,几个人轮流值班,而不管值班与否,他基本上每天晚上 都在办公室呆到后半夜。今晚他值班,别人不会来了,也就是说办公室只有他一 个人,这正是许光平的一次大好机会。   杀掉他,像杀掉一条疯狗一样杀掉他!许光平心里想象着一种杀戮的刺激与 快感。狰狞的疤脸。一枪!挥舞的电警棍。一枪!妹妹冤屈的呼叫。一枪!许光 平心里响起了枪声,他轻轻把嘴唇咬住,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山城派出所在一条叫作平等街的街巷里,1950年由原国民党监狱改建而成, 原来监禁犯人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办公室。许光平走到派出所门前,发现大门虚掩 着。门房里一片漆黑,传出看门老头山呼海啸般的鼾声。许光平推开大门一缝, 把自己的身体塞了进去。   边角的一间办公室半掩着门,灯光泄在廊上。那便是魏三明的第三分队临时 办公室。   许光平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把自己镇定下来。他轻手轻脚走到了办 公室门边,屏住呼吸,听见里边响动着翻阅案宗的声音,啪,啪,啪,他看见了 一只变态的手迅速翻响案宗……   四周一片静寂,风黑乎乎地吹来。   许光平抬起了左手,他想从容地推门而入,但不知怎么,整只手忽然变得僵 硬,不是推而是碰,一下把门碰开了。   魏三明从案宗上面抬起头,打着呵欠说:“怎么?举报是不是?”   “没错。”许光平说,往后一抛手把门用劲地摔上。   关门的巨响把魏三明吓了一跳,但是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许光平已经紧 步冲到他面前,冷冰冰的枪口顶在了他的鼻孔下面。   前后好像只有一眨眼的功夫,魏三明第一个反应是做梦,第二个反应是并非 做梦,然而面对严酷的现实,他已经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冷冰冰的枪口顶在他 右边的鼻孔下面,几乎戳入了鼻孔,那一小块肉的炙痛一点一点扩散开来,弥漫 全身。   “许、光平……”魏三明倒吸了一口冷气。   “谢谢你还记得我。”许光平含笑说道。   “你非法持枪,”魏三明紧张地说,“我跟你有什么冤仇?”   “冤仇?我们的冤仇谁能说得明白?”许光平紧紧盯着魏三明脸上的刀疤, 他持枪的手一点一点地抬高,魏三明的身体随之一点一点地往上升起。   就这样,枪口好像在魏三明的鼻孔穿了一根绳索,牵着他一步一步离开椅子、 离开办公桌,走到房子中间的空地。   “怎么样?枪口的滋味比电警棍好多了吧?”许光平向魏三明挤着眼睛说。   魏三明从许光平的话里得到提醒,一支手悄悄地向屁股摸去,但是他的动作 没有逃出许光平的眼睛,许光平持枪的手猛地往上一抬,像是把他整个人吊了起 来,他踮着脚尖,两手发硬,再也不能动一动了。   许光平拍了拍他的屁股,实际上那上面并没有电警棍或其它家伙。“你给我 老实点。”他厉声警告。   “你别乱来,”魏三明感觉到自己身体在发抖,努力地抑制紧张情绪,但是 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这是怎么啦?他心里不自信地慌张起来,“你别……小心 走火……枪可是会出人命的,你别……”   “你知道枪会出人命,很好很好,”许光平点着头说,他的食指在扳机上更 深地弯下来。   魏三明眼睛里好像跑进了沙子,开始惊慌不定的眨动,脸上的刀疤微微抽搐。   “你的电警棍呢?怎么不拔出来,像在西坑一样?”许光平眼睛瞪大了,网 着几条可怕的血丝,充满一种挑衅和仇恨,“你当时的威风哪里去了?你还知道 人命吗?”   “你别……我我我……当时我是过份了……我向你道歉……你千万别……” 魏三明吞吞吐吐地说。    在枪口又冷又硬的力量之下,他的颤抖一发不可收拾,从脸上的刀疤到两 腿,像皮肤病一样布满全身。   “你知道你也有今天吗?”许光平咬着牙说。   他手上的枪口深深插入魏三明的鼻孔,然后往上挑起,这样魏三明便再次踮 起脚尖,全身僵尸一样一动也不动。   “道歉?太轻巧了。”许光平说,“还有我妹妹的事,一声道歉就能了结?”   “我开头不知道是你妹妹……”魏三明往上仰起的脖子上,核桃样的喉结艰 难地上下滑动,“中央都会办错事情……我错抓一个人……又不知道是你妹 妹……”   许光平冷冷笑了两声。   电警棍直戳过来……过来……   许光平头皮上再次发麻,一股狠劲注射般进入持枪的手臂,又把魏三明往上 挑起了一点。   “哎哟!”魏三明痛叫了一声,脸色像白纸一样,只那条刀疤还红里泛黑着 一点血色。   “你叫呀!叫呀!叫呀!”许光平从咬紧的牙缝里发出尖厉的声音,“你叫 呀!你叫呀!你叫呀!你不怕死吗?你叫呀!”   “我……你别乱来……我……”魏三明的话声里带出了哭声。 许光平满面灿烂地笑了,他心想自己这一笑一定美丽无比,倾国倾城。 “我……我……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道歉值多少钱?道歉能偿还我一个原来的妹妹吗?”   “你……别开枪……”   “尝尝子弹的滋味有什么不好?你要知道,我这子弹可不是公家货,一粒两 块八呢,给你吃三粒,我就要花他妈的八块四!”   “千万别……求你了……”   许光平满脸笑容定格一样在脸上凝住了,他扣住扳机的食指在一点一点地用 力,他的眼睛细眯了起来……   他看见电警棍直戳过来……   他看见妹妹死人样躺在床上……   他看见魏三明脸上的刀疤发出狰狞的微笑……   “你这变态的臭人!”许光平从牙缝里发出最后的诅咒,他的食指深深地弯 下来……   “别……”魏三明瞳孔里的光散射出来,下身禁不住一阵抽搐,尿水淅淅沥 沥从裤管流下。   许光平闭上眼睛……   但是他依旧看得见魏三明脸上的刀疤发出狰狞的微笑、电警棍直戳过来、妹 妹死人样躺在床上……   许光平用力地睁大眼睛,食指在扳机上狠狠扣动……   万籁俱寂,一切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只听见沉闷的咔的一声。   枪卡壳,子弹没有射出!许光平一时愣住了。   魏三明也愣了一愣,他那软绵绵一直要往地上瘫倒的身体忽然变得坚挺,眼 里迸射出死里逃生的惊喜。   许光平还没愣过神来,但是魏三明已经愣过神来了,他两手剪住许光平持枪 的手,狠劲地往左右扳、往上下拗。   枪啪地掉在地上。怦的一声,枪口里射出一枚子弹,在墙壁上碰溅出火花。   为什么枪在刚才不响,而在这时候响?莫非这是命中注定?   许光平从心底里发出一声长叹。他几乎没有反抗,两手被魏三明反扭起来。   “哈哈,这下你完蛋啦!”魏三明得意地笑出声来,笑声里还带着余悸, “哈哈,看看现在到底是谁教训谁!”   许光平看见魏三明脸上的刀疤像一条蛇扭动着狂舞着,仿佛发出阴冷凄凄的 狂笑,他鄙薄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魏三明的笑声越来越响,犹如风暴灌满整个房间,掀起飞沙走石。   这时,门上响起两个警察的拍门声。“里面是谁?枪声怎么回事?”一个声 音问道。   “是我,老魏。”魏三明懒懒地回答,他咬牙切齿对许光平说:“便宜你 了。”   许光平无所谓地昂起头,显出一种大义凛然的样子。              38   “现在去我家,”叶建清减缓车速,扭头对古小梦说,“过几天在店里整理 一张床铺,就可以住在店里了。”   “不去你家。”古小梦淡淡地说   “怎么啦?”   “我不想去你家?”   “那你想去哪里?”   “我现在还能去哪里……”古小梦忽然抑制不住哭泣,哭声从一张一合的嘴 巴一缕一缕飘出。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事情怎么会这样呢?一切恍若梦中。 也许,她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她的哭声像一群嗡嗡直叫的蚊子让叶建清感到厌烦。“你到底是怎么啦?” 他粗着嗓门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啦?我心里难受……”古小梦带着哭声说。   “难受,难受,难受……”叶建清重重叹了一声,把油门加大,往圩尾街方 向驶去。   “我不去你家,”古小梦止住哭泣说,“我不跟你去。”   “小梦,你耍什么小姐脾气啊?你心里难受,我也不好受啊。”   “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时间不早了,我家很静的!”   “不,我不去你家……”   “小梦!”   “我晚上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想一个人呆在哪里,好好想一想,好好哭一 哭……”   古小梦说着,哭声又轻轻响起,叶建清生气地说:“哭吧哭吧,要哭就哭个 痛快,别羞羞答答像个小姑娘!”话说出来之后,连他自己也惊讶了,声音怎么 这样粗暴生硬,全然没有一点温情?他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歉意。   “停车!我要下去!”古小梦一下停住哭泣,推搡着叶建清的手说。   叶建清把车停住,古小梦跳下车,大步地往回走去。   “小梦!”   回答他的是决绝似的脚步声。   “小梦,你去哪里?”   “回家。”   古小梦像是下了决心,由急走转为小跑转为狂跑,身影一下子从叶建清的视 线里消失了。现在,叶建清眼里只有一片灯光昏红的街巷景象,他心里忽然一片 漆黑。   女孩子的心到底怎么了,他觉得无法把握,再也没有从前的自信。也许,她 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叶建清跨着摩托,呆呆想了很久,没有想出一个头绪。一个从身边走过的行 人,用一种警觉性很高的眼光回头看他。   “看个鸟!”叶建清正好找到一处泄口,恶声恶气地说着,猛地发动摩托, 呼啸着向前奔去。   叶建清穿越顶街、橄榄街、羊妈街、麦子街,驶入解放路。摩托车突突突的 声音和风呜呜呜的声音,交汇着在他耳边鸣响,他觉得两只耳朵像是浸水的木耳 一样膨胀起来。   一个熟悉而久违的形象扑入眼帘,黄源水!叶建清看见黄源水对他咧嘴笑了 一笑,然后跳上他的车。解放路灯光明亮的商店从两旁飞速掠过,像是一组杂乱 的电影快镜头。叶建清恍然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黄源水,飙着飞车,向黄 泉路奔去。他全身神经质地一个哆嗦,黄源水像一缕烟从他身上逸出,他又变成 了自己。   我怎么啦?他想,这是不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叶建清有些恐惧地减缓车速。他驶出了解放路,看见南桥广场四周围的大排 挡一片热气腾腾的景象。那天晚上,歹水正是在这里跟大家告别的,然后就…… 出事了。叶建清的眼光在大排档里迫切而害怕地寻找着,他不明白地想,我这是 寻找什么?黄源水吗?   大排档老板们纷纷向叶建清招呼。“不点心一下吗?”大炮陈说。“喝一杯 来。”长脚说。   叶建清没有听见任何人的话,它们像风一样从他耳边掠过。他的眼光忽然在 一个女老板的摊位里看见了独自饮酒的梁伟东,梁伟东握着酒杯,正巧扭过头来。   “建清!”他叫道,“下来喝几杯。”   叶建清动作迟缓地下了车,锁了车头,看样子好像很不情愿似的,踢踢哒哒 拖拖拉垃地走到梁伟东面前。   “你怎么啦?”梁伟东看出了他的异样,给他拉过一张椅子说,“现在大家 都忙着,就我闲着没事,连喝酒都找不到伴!”   叶建清在椅子上坐下,表情显得很沉重,犹如一块生铁。   “你最近怎么啦?时装店准备开张了没有?”梁伟东说。   叶建清一声不响,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好像喝水一样一饮而尽。   “你他妈的你是怎么啦?”梁伟东越发不明白,生气地骂道。   叶建清又喝了一杯酒,终于一股粗气从嘴里呼出,他缓缓地说:“你还记得 吗?那天晚上黄源水就在这边跟我们一起喝酒,喝完酒,我们去卡拉OK,他去 死……就那样死了。你说死真是容易的事情,你说他死了我们活着,可是凭什么 说,我们活着呢?”   梁伟东被他的话弄傻了,他愣愣的伸出手,在叶建清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心 里随即做出鉴定:那上面的温度很正常。可是……他疑惑地瞪大眼睛。   “你说黄源水死了,可是凭什么说他死了呢?能不能说他在另外一种形式上 活着?可是我们是活着的吗?我真的感到怀疑,我们这样就是活着?那么活着有 什么意义呢?”叶建清痴迷的眼光越过梁伟东的脸,停在邻桌陌生人身上,然后 投射到浩茫的夜空。他的神情看起来像是走火入魔了,迷幻里透出一种执拗和端 肃。   梁伟东的疑惑变成了诧异,他发现叶建清简直不可思议。“你说啥货?你别 拿这么深奥的话来吓唬我好不好?”他不满地说,“狗清,你想让我明白你的话, 就别说得这么深奥。我也不明白活着有啥货意义,我只明白活着就是活着。”   叶建清看了看空酒杯,不再吭声。   “再来一瓶?”梁伟东问。   叶建清摇摇头,说:“算了。”   “你还很清醒嘛。”梁伟东忽然想到,说:“对了,明天志华的父亲结婚。 不过铁嘴仙非简办不可,我们基本上没事可干,到时候喝一顿酒就是了。”   “唔,十二月初三,我都快忘了。”叶建清想了想说,“不管需不需要帮忙, 我一早就去。原来明天打算到石狮进货……志华那边更重要,我不能不去。”              39   正午的阳光懒洋洋地照着圩尾街。这是冬日的阳光,绵软无力,散发着一种 腥里带甜的气息。在圩尾街街头边晒太阳边闲扯的人们抽着鼻孔,还嗅到了一种 酒和海鲜品混合而成的气味。有人故作神秘地发布铁嘴仙结婚的消息,引起人们 一致的哄笑。我们早就知道啦,箍桶匠大脚师尖着女人似的嗓音说,我们刚才都 看到新娘子啦。扎纸匠阿炳丁鼓起眼光说,那叫啥货新娘?二手货,老娘啦。   刘志华提着一串鞭炮出现在门口,他把鞭炮挂在墙上的一根钉子上,打火点 燃了炮芯。骤然响起的炮声把街上闲人们的眼光都吸引过来,人们看见鞭炮在空 中炸成纸屑,纷纷扬扬,犹如满天雪花。   这就是铁嘴仙的喜炮,箍桶匠大脚师说。发布消息的那人挠着头说,怎么我 刚刚听说,他就结婚入洞房啦?预先也没发个喜糖什么的。扎纸匠阿炳丁嘿嘿笑 道,还要预先通知你吗?恐怕今天结婚的就是你了,你这罗汉脚!   除了荡漾在眉眼间的喜悦,看不出铁嘴仙和琼花新婚的气象,他们身上是洗 净的日常衣服,更没有点滴装扮。铁嘴仙在客厅泡茶招呼几个亲戚和儿子的朋友, 琼花坐在灶洞前添柴加薪,给圩尾街的厨师肥黑打下手。肥黑穿着一件薄薄的衬 衫,热火朝天地在锅里挥动铁勺,好像指挥家的模样比划着棒子。“你今天又当 新娘子又当帮工啊,”肥黑向灶洞前的琼花说。“啥货新娘子?我都不敢听!” 琼花含笑说道,灶膛里的火光把她的脸色映得红艳艳的,犹如盛开的桃花。   “是不是可以开始了?”铁嘴仙悄声问儿子。   刘志华微皱着眉头,说:“等一下。”他大步走到家门口,朝街上张望,从 昨晚开始,不知给许光平打了多少次传呼,他都没有回话,刚才梁伟东自告奋勇 到他家去,也不知是否找到他,刘志华看见梁伟东独自一人从街上走了过来,急 忙迎上前去。   “许光平出事了。”梁伟东说。   刘志华并不惊讶,好像正是意料之中,不然许光平早就不请自来了。“什么 事?”他问。   梁伟东叹了一声,说:“光头这人,也真是,看不开,其实……”   “到底什么事?”刘志华急切地问。   “我们进去,等下再说吧,不要影响今天的气氛。”梁伟东说,“等下再说 吧。”   刘志华没再说什么,但是心里也就这样结了一团疙瘩。许光平出事……难道 像歹水那样见阎罗王去了不成?他疑疑惑惑跟梁伟东走进家门。   “你不是去喊许光平吗?”铁嘴仙向梁伟东问道。   “他有事,不能来了。”梁伟东说。   “我们开始吧。”刘志华说。   酒桌上已经团团坐着铁嘴仙、琼花、刘志华的阿舅、姑丈、两个表兄、叶建 清,梁伟东和刘志华入座,厨师肥黑端着一盘螃蟹上来,也入了座,这样一桌子 便坐满了。   铁嘴仙端着一杯酒站起身,向大家说:“我们不是年轻人,七老八老,办这 事不敢……”他顿了一下,口舌终于流利起来,“这样简单弄点酒菜,也顾不上 什么礼节礼数,在座的都是亲戚朋友,希望不要见笑也不要见怪。来,我敬大家 一杯酒!”说着,铁嘴仙很豪气地一饮而尽。   大家说说笑笑着,除了琼花都把酒干了。她只是轻抿一口。   “不行不行,你也应该干掉。”刘志华的姑丈说。   “她不会喝酒,我代了。”铁嘴仙端过她的酒杯,又是一口饮尽。   大家叫着好,开始吃菜。   叶建清用胳膊肘捅了身边的梁伟东,轻声问道:“光平怎么了?”   “等下再说。”梁伟东撕着一只螃蟹说。   “来来,别停筷,别停筷。”铁嘴仙向大家招呼着。   刘志华一直想着许光平出了什么事,显得心神不定,叶建清心里牵挂着古小 梦,也同样魂不守舍。但是除了梁伟东,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异样。   梁伟东始终不停筷子,大把地挟菜,大口地吃、咬、吮,同时频频向铁嘴仙 和琼花敬酒。   甜汤上来,大家争相舀着喝了几汤匙,酒席便结束了。   梁伟东把刘志华拉到一边,说:“许光平昨晚带枪闯进山城派出所,想打死 那个魏三明,结果枪没响,他被抓了……”   “现在呢?”叶建清也凑了过来。   “关在看守所。”梁伟东苦笑一声,说:“光头这下惨啦……”   刘志华想了想,说:“你们帮我去各家各户分发喜糖,发完我们一起去看 他。”   叶建清正想告辞,听刘志华这么一说,也就开不了口了。   三人分别提着糖果、凉糕和山城特产米香,在圩尾街上一家一户地送去,糖 果24粒。凉糕、米香各两包。有些人不明白到底是谁结婚,刘志华只好一遍一遍 地说明:“我老爸今天结婚。”   走近黄源水的家门,大家心里不由有点紧张。郭美香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她 早已从失去儿子的悲伤之中解脱出来,脸上充满着慵倦和淡漠的表情。看见刘志 华他们走过来,她的眼光久久停驻在他们手上的东西上面。   刘志华掏出两包凉糕,几乎不加思索又掏出了两包,说:“我老爸今天结 婚。”   “你老爸真敢死啊,那么老了还结婚?”郭美香嘲笑着别人,捡到便宜似的, 显得很高兴。   “现在九十年代啦,”梁伟东说,“越老结婚越光荣!你想结婚也行!”   郭美香一手捧着他们送上来的东西,一手做羞涩状掩嘴笑道:“我,我才没 那么厚脸皮……”   叶建清腰间的传呼机响了,他全身猛烈一颤,慌忙把手上的糖果塞到刘志华 手里,说:“我去回话!”他以冲刺的速度向跛脚天成的杂货店跑去。              40   昨晚叶建清几呼整个晚上都在等待传呼机响起,他心里明白古小梦负气走掉, 给他打传呼的可能性极小极小,但他还是神经质地坚韧不拔地等着。   终于等到天亮,传呼机一次也没有响起。叶建清急燥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想也许古小梦会到车站去,他们原定坐今天8点的班车到石狮进货。叶建清雇 了三轮车赶到车站, 里里外外走了个遍,没有发现古小梦的身影,想来她不会 提前来的。叶建清很有耐心在侯车室肮脏破旧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们原来就商 定在侯车室见面。这样叶建清从7点半等到8点半,又从8点半等到9点半,失望像 一种暗疾满布他的心,他起身走了,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刘志华家去。   在刘家,叶建清一直魂不守舍,眼前始终闪动着古小梦跑去的背影,他伸手 想捉却怎么也捉不住。不欢而散,又这么长久没有联系,叶建清心里怎么不会忐 忑不安呢?现在好了,传呼来了!   叶建清一口气跑到跛脚天成的杂货店,看了一下传呼机上的号码,以最快的 速度拨通了电话。   “小梦!”叶建清迫不急待喊了一声。   “我不是小梦,”电话里一个男声说,“叶建清啊叶建清,你真是走火入魔 了。”   叶建清立即听出是伍校长,心想自己太可笑了,一有传呼便以为是古小梦。 “找我有何贵干?”他责问般说道。   “我跟你说,你申请自动离职,可是局里因为……很恼火,把你弄成了'除 名'。”   “除名就除名,有什么了不起!”   “除名性质比自动离职严重得多了!我找过林局长……”   “行了,我没空听你废话!”叶建清粗暴地搁下话筒。   除名?叶建清觉得自己和整个公有体制之间解除了一切关系,心里怅怅的一 阵轻松。看着沉默的话筒,他想为什么不给古小梦挂个电话呢?   他大约用了6分钟才按完6个号码,觉得这些号码里隐匿着无数未知的事物。   电话通了,叶建清心里紧了一下,他做好立即挂断的准备,如果传出古科长 的声音。但是古小梦急切地冲着他的耳朵说道:“狗清!”   “小梦!”叶建清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怎么一直不打电话?”古小梦用一种责备的口吻说。   “你怎么一直不打传呼?”叶建清摸拟她的语气说。他心里松弛了,原来她 和他暗中较着劲儿,都希冀对方主动和解,否则就继续僵持下去,女孩子的心哪!   叶建清告诉古小梦:“我到车站等你,可你没来,后来我就到刘志华家去了, 他老爸今天结婚。我想见到你再跟你说,今天我们不去石狮了,我说什么也要到 刘志华家去。”   古小梦回答叶建清:“你一直不打电话来,我去车站干什么呢?让你等等也 没什么吧?我昨晚想了很多,我想跟我父母亲妥协……”   “你这什么意思?小梦!”叶建清惊慌地问道。   “几句话也说不清楚,我想,我不开店了……”   “难道,你想我们之间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我没这么想。我想跟我父母亲再好好地谈一谈,争取他们能够支持我 们……”   “你别做梦了,那天晚上你父母亲是什么态度?小梦,你怎么……你害怕 了?”   “是,我害怕,我昨晚越想越害怕……”   “你又不是小女孩。”   “可我才十八岁。”   “十八岁,十八岁就是合法的成年人了!”   “狗清,你凭什么对我大声嚷嚷?”   “小梦,你出来,我们谈一谈!”   “我不想见你,我想我们最好一段时间不要见面……”   “小梦!”   “你每天给我打电话……”   “不!我现在要见你!”叶建清命令式地嚷道。   “你见不到我,你一上我家门,我父亲就会把你赶出来。”   “我不信。”   “你试一试。”   叶建清觉得古小梦的话里透出不信任,甚至还有一种蔑视,一股热血冲上他 的脑门,他抛掉话筒,大步往古小梦家走去。   古家铁门紧闭,叶建清一步冲上门前的台阶,用劲地擂门:“小梦!小梦!”   铁门里的木门打开了,出现古科长威严的脸,他的声音充满敌意:“你来干 什么?”   “我找古小梦。”叶建清说。   “你休想进我的家门!”古科长一下子拔高了声音,犹如面对仇人,两眼射 出了怒火。   “我找古小梦,我又不是找你。”   “你滚开!”   “我找古小梦。”   “滚开!”   “我找古小梦。”叶建清执拗地说。   古科长忽然冷冷一笑,说:“你别像条疯狗来这边狂吠,你再不走开,我叫 警察了,你这条疯狗!”   事实上,古科长最后这句有失身份的气话激怒了叶建清。他从心里深处打了 个哆嗦,右手一下绷紧,五指迅猛穿过铁门上的铁杆,笆子样刺向古科长的一只 眼睛……   古科长一声尖叫,震惊了整条顶街。许多人立即冲到了街上。   叶建清看见临街的窗口上出现古小梦惊诧万分的脸,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 血迹的五只手指,再也不敢抬起头。   小梦,对不起,他心里说道。                  41   刘志华和梁伟东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再也等不及叶建清回话,两人跨上一部 借来的摩托车,直往菜子岭看守所飞去。   他们在会见室见到了许光平。这回许光平名符其实是光头了,他头皮精光, 蓝幽幽闪亮着。看起来他的气色还不错,只是眼里积蓄着两泓功亏一匮的沉痛。   “没什么大不了,几年出去照样是一条好汉。”许光平淡淡地说。   刘志华想到多年的好朋友身陷囹圄,心中一阵酸楚,强作欢颜告诉他:“是 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事你可要学会忍耐。”   “那次在西坑我就跟你说了嘛,不要去惹他。”梁伟东口气里透出责备,好 像是怪许光平不听他的话。   “这事不会完,我出来后将继续。”许光平定定地看着梁伟东。   梁伟东无奈地叹了一声,承受不了他的眼光,转过头去。   “光平,你还是忍着点,争取早点出来。”刘志华说,“我们在外面帮你跑 跑关系。”   “这不必,谢谢了。”许光平诚恳地说,“倒是需要你们帮我多照顾我妹 妹。”    说到妹妹,许光平仿佛又看见她死人样躺在床上,眼里一片泪光晶莹闪烁。   “你妹妹就是我们的妹妹。”刘志华鼻头酸酸的,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   梁伟东叹了一声,转身走开。他走出会见室,向看守所的办公室走去。   在窗口探头一看,梁伟东高兴地叫道:“老简!”   办公室里正是他想找的看守所副所长老简。老简合上材料,笑着对梁伟东说: “怎么?你'进来'啦?”   “我’进来'了还能有自由跑到你的办公室?”梁伟东给他递上一根烟, “是我的朋友,12号房,姓许,许光平。”   “知道知道,持枪报复魏三明的那个人。”老简说,“这小子胆量不小,真 是向天公借胆。”   “哎,老简,我告诉你,他可是我的好朋友,你说什么也不能喊人'修理' 他。”   “看你说哪去了?我们是文明看守所,哪会有这种事?”   “老简,我们又不是外人。”梁伟东向老简颇有意味地笑了两声,“你养的 几个狱头我还不认识?”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老简摆了摆手说,“我明白,保证你朋友在这里 毫毛不损!”   “有你这句话就好了。”梁伟东担忧地说,“不过,我怕魏三明叫武警来这 边揍他。”   “这应该不会吧,”老简吐了一圈烟雾说,“魏三明算什么东西?敢来这边 逞英雄?说实在的我很反感魏三明这鸟人,我还真钦佩你的朋友许光平。”   梁伟东点点头说:“好吧,拜托你。晚上出来喝几杯怎么样?”   “最近发大财是不是?”   “难道要等到发大财才请你?就是借钱也该请你哪。”梁伟东做出很肝胆的 样子。   “好好好,”老简高兴地说,“晚上我有空就给你打传呼。”   梁伟东走出办公室,走到甬道上,刘志华也出来了,两人没有说话,向着大 门走去。   刘志华发动了摩托,回头对梁伟东说:“现在风声这么紧,我担心光平要判 15年以上。”   “这有什么办法呢?”梁伟东耸了耸肩头。   他们刚刚回到圩尾街,立即听说叶建清也被捉进派出所,不由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生活在跟我们开玩笑,让我们刚到看守所看完朋友,又 马上要到派出所?刘志华和梁伟东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在临近黄昏的圩尾街上 投下一团庞大的暗影,他们的心灵里也笼上了一层暗影。   这时候,他们听到刘仲修家里传出了傻瓜刘新民的歌声,低沉浑厚,饱含一 种语言难于表达的沧桑和激奋。这首歌他们常常在唱,但是这时候,他们还是被 深深打动了。    浪子的心情,    亲像天顶闪烁的流星,    浪子的运命,    亲像鼎底蚂蚁的心理……    ……   “走吧。”梁伟东推了推刘志华。 刘志华发动摩托,加大油门,呼啸着向前冲去。他们终于碾碎投射在圩尾街上的 暗影,逶迤着一道光亮向顶街飙去。               42   许长荣听到一沓脚步声,以为是顾客来了,抬起睡眼惺忪的老眼,一看却是 刘志华,他用剃头师的眼光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一遍,很不友好地问:“你来做啥 货?”   刘志华手上提着一袋子东西,说:“阿伯,我来看看明珊。”   许长荣的眼光停在刘志华手上的袋子上面,好象是在研究里面的内容,转头 往里屋叫了两声:“明珊!明珊!”他恩准似地对刘志华说:“你进去吧。”   穿过一条灰暗的廊道,迎面便是许家的客厅。刘志华一眼看见许明珊坐在沙 发上发呆,他心里砰地跳了一下,放轻了脚步,但是他突然不知道怎样称呼她, 就定定看着她的侧影。她的神态像是雕塑似地一动也不动,一绺头发从她眼睛上 垂落下来。刘志华心里又紧了一下,他大步走上前,叫道:“明珊!”   许明珊抬头看了刘志华一眼,脸上没有表情。   刘志华在她面前的沙发上坐下来,看着她说:“明珊,最近还好吗?”   许明珊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的灵魂慢慢回到她的身体里,她像是 猛醒过来似地瞟了刘志华一眼,脸上飞起一片少女的红晕。   刘志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灵的角落里渗了出来。他 字斟句酌地说:“明珊,你哥哥的事你不用操心太多,我们会尽力帮忙。你还是 多休息,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待一段我给你介绍一份工作。”   “我哥全是为了我……”许明珊咬着嘴唇说。   “当哥的当然要关心妹妹啦,现在你只要好好的,你哥就会很高兴。”刘志 华说,“要是你在家里呆不住,你就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唱唱歌。”   “我没什么,我只担心我哥……”   “前几天伟东去找了检察院的人疏通关系,如果没办法,真的批捕的话,他 还有朋友在法院,我也有个好兄弟在法院当副庭长,他们一定会帮忙的,我们还 计划到漳州请一个最好的律师,你哥即使坐牢,也不会太长,到时候还可以搞保 外就医嘛,所以说,你完全不必……”说到这里,刘志华蓦然感觉到眼前有两束 热光,原来是许明珊一直看着他,他顿了一下,站起身接着说,“明珊,你放心 吧!”   许明珊像个听话的孩子点了点头。   刘志华真想坐下来跟她再聊一聊,但他还是下决心告辞了。走出灰暗的廊道, 临街是许长荣的剃头店,许长荣坐在老式转椅上,吱的一声转过身子来,又把刘 志华看了一遍,怪声怪气地说:“让政府管教一下也好。”   刘志华不想跟他计较,大步走了过去。   刘志华前脚刚进家门,梁伟东后脚就来。不用问,一看梁伟东脸上没多少精 神,刘志华知道事情肯定大了。梁伟东也不说话,坐下来就倒水烫茶具,打开茶 叶罐,发现里面只有一撮茶末,还是全部倒进了茶壶里。他斟了两杯茶,端起自 己的那杯一口喝了,却差不多喝了半口茶末,卟的一声吐到地上,说:“张检批 了,没办法。”   刘志华听说过新来的张姓检察长很四角,他没说什么,也端起那杯混夹着茶 末的茶一口喝了,他在嘴里把茶末咀嚼了几下,全部吞咽下去。   “”我下午就去找老朱。“梁伟东说。   老朱,朱春生其实才三十几岁,法院刑庭审判员,是梁伟东的一个”关系户 “。但是许光平那么大的事,靠他能行吗?刘志华心里很沉重,说:”你在老朱 身上多下点功夫,我下午也去找韩庭长,探探深浅,明早我们到漳州请律师。“   ”那就这样,我回去睡觉。“梁伟东显得很疲惫的样子,站起身说。    刘志华看了一下传呼机显示的时间,刚好是11点,他说:”在我家吃了午 饭再睡吧。“   ”刚吃了两碗牛肉面,啥货也吃不下了。“梁伟东呼了口气。    刘志华猛然想起一件事,问:”建清应该没多大麻烦吧?“   ”狗清的事全是他自找的,天下女人多得是,这鸟人偏偏要勾一个女学生。 “梁伟东说,”他的事我真不想管了。“   刘志华拍着梁伟东的肩膀,笑笑说:”你不想管也得管。“   梁伟东轻轻哼了一声,走了出去。刘志华斟了一杯满是茶末的茶,仰头喝个 干干净净。他在嘴里咀嚼着茶末,发出一种轻微的声音,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喜欢 这种声音,咀嚼的动作使他有一种过瘾的感觉。   刘志华就这样咀嚼着茶末走出家门。他来到解放路保健品商店,掏出身上最 后的两百元,买了六盒冬虫夏草口服液。他提着东西走出店门,老童正好迎面走 来,用一种职业的眼光盯着他手上的东西。刘志华记得上午提着东西去看许明珊, 也曾遭遇过老童,这家伙好像影子似的无处不在。刘志华故意向他晃晃手上的东 西说:”它们被人喝进肚子里,要变成垃圾,还得好长一段时间呢。“   老童不屑似地偏起头,从刘志华身边高贵地走过去。   刘志华提着东西走到了麦子街。韩庭长一家住在麦子街的老厝里,他到过好 几次。他看了看时间,还没到12点,心想自己走得太急了,就在旷地上的一棵龙 眼树下站住。他计算过,韩庭长11点40分下班,骑车回到家里大约需要10分钟, 如果路上遇到熟人或者顺便干点什么事,那就难说了,反正12点前是回不到家里 的。刘志华很有耐心地等到12点8分,才迈步向韩庭长的家走去。   韩庭长的门敞开着,临街的房子供着祖辈的灵位,供桌前放着几部自行车, 刘志华认出其中一部是韩庭长的,他大步走过廊道,向后进的房子走去。   韩庭长的妻子正在灶台前淘米,看见刘志华时很高兴地说:”是你啊,你好 久没来了。“   ”是,是,前阵子比较忙。“刘志华说,”韩庭长回来了吗?“   ”上午刚去福州培训。“   ”什么时阵能回来?“   ”三个月,听说要三个月啊。“   刘志华感到眼前一黑,愣愣站住说不出话来。   韩庭长的妻子一边给电饭锅通电一边说:”你先坐一坐,喝杯茶吧,你自己 泡。“   刘志华把手上的东西搁在一张塑料椅里,说:”没什么事,只是顺路来看看 韩庭长,我先走了。“   ”哎哟,你真是客气,还带啥货东西!“韩庭长的妻子走过来,提起刘志华 搁下的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这样不好。“   ”一点点东西,别见笑。“刘志华转身走了。   ”在这里吃饭吧。“韩庭长的妻子说,”我们下个月初八搬房子,到时请你 来我们新居热闹一下。“   ”我一定去。“刘志华回头说。   刘志华很失望地走到街上,从嘴里吐出一口嚼烂的茶末。韩庭长下月初八乔 迁新居,他肯定会从福州赶回来,可是他既已到省里培训,肯定不会亲自审理案 件了,许光平一案肯定要由别人审决。想到许明珊那凄然无助的样子,刘志华恨 不得把脚下的路一脚踹穿了。   这时,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刘志华身边擦过去,刘志华心里被擦出了一道火花, 他厉声喝道:”停住!“   自行车吱地刹住,一张布满青春痘的脸扭过来,粗咧咧地问:”什么事? “    刘志华感觉到那满脸的青春痘好像要爆炸了,他隐忍了,挥了挥手说:”没 事,你走吧。“   青春痘盯了刘志华一眼,气势汹汹地说:”没事你乱叫啥货!“   要是在以前,刘志华早把他揪下车来一顿狠揍了,这时他只是和气地说:” 我叫错人了。“ 青春痘哼了一声,踩起自行车水蛇阵似地跑了。                43   梁伟东从刘志华家里走出来,心里想着睡觉,睡个大觉,但是路过跛脚天成 的杂货店,看到公用电话时,他顿时睡意全消,拿起话筒就拨通朱春生办公室的 电话。   刚好是朱春生接的电话。他说:”赌伟啊,最近发财了没有?“   ”快了,体育彩票特等奖下期就归我了。“梁伟东笑笑说,”说正经的,我 有事想找你。“   ”我知道什么事,这忙我是帮不上的。“老朱的语气里有了拒绝的味道。   ”可你知道事情背后的一些情况吗?老朱,晚上到金三角喝酒,我们再好好 谈谈吧。“   ”别说金三角,金五角我也不能去。“   ”怎么啦?“   ”我们法院刚刚下了'禁酒令',我可不当出头鸟。“老朱显出一种循规蹈矩 的语气。   ”老朱,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   ”好了,就这样。“老朱咔嗒一声把电话挂了。   梁伟东听着电话里的盲音,气鼓鼓地把话筒摔下来。   ”你轻点啊!“跛脚天成心疼地叫起来,”这话机可是新买的。“   梁伟东摸出一块钱扔在话机上,说:”摔坏了我会赔你。“他也不找钱,憋 着一股气走了。他越想心里越气,老朱这鸟人太不够意思了,他家里有多少东西 是他送的啊?一副藤沙发、一台海尔冰箱、一台万利达影碟机……平常你拍胸脯 左一声”有事找我“,右一声”没说的“,真的碰到事情,你却当起缩头乌龟来 了!梁伟东抬脚踢起一只躺在地上的易拉罐,哐铛一声,空罐子在前面四五米的 地方掉了下来。   梁伟东心上的石头却掉不下来。他回到家里,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心里硌着 的石头越来越重,压得他快要窒息了。他在床上翻了几下身子,索性爬起来点了 一支烟。   在袅袅升腾的烟雾里,他看到了许光平痛苦扭曲的脸。他一下把烟掐灭,丢 到地上用脚后跟狠狠地研了又研。   梁伟东又出现在圩尾街上,冬日的阳光疲软无力,他看看阳光下的身影,心 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走到街口,梁伟东看见刘志华迎面走来,不由愣了一下。刘志华看见他也愣 住了。两个人就这样愣愣的在街口相遇。   ”你不是想睡觉吗?“刘志华问。   ”睡不着。你呢?“   ”我去找韩庭长家,他到福州培训了,要三个月才回来。“   ”我也跟老朱打了电话,这鸟人很不够意思,看来靠他是靠不住了。“    ”那怎么办?“刘志华着急地问。   ”你说怎么办?“梁伟东反问道。两个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流了一阵子,显得 很茫然。   ”老朱‘吃'了我那么多东西,他要是一点忙也不帮,我要给他好看。“梁 伟东说,”我晚上去他家一趟,看看他的态度,我们再进一步商量。“   刘志华叹了口气,说:”你不睡觉了,陪我喝一杯吧。我还没吃午饭呢。 “    两人就走到橄榄街的牛肉店,刘志华要了一碗牛肉面、一盘卤牛肉和几瓶啤 酒,梁伟东说:”喝白酒吧。“刘志华便退了啤酒拿来一瓶秦池古酒,用的还是 大大的啤酒杯,一瓶秦池正好倒了两杯。梁伟东端起酒,喝啤酒似地一喝便是一 大口,满满一杯酒一下子消失了将近一半。   ”中午就这么一瓶酒,你不要喝太急。“刘志华笑笑说。   ”事情搁在心上真是难受!许光平的事不知哪一天能够了结?我看早一天了 结早一天好,终究是要坐牢,十年八年也差不了多少。“梁伟东愤愤地说。   ”光头是一件事,她妹妹又是一件事,“刘志华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 真的坐牢了,光头倒没什么,可是明珊……“   梁伟东紧紧看着刘志华说:”那你就多多关照她喽。“   刘志华心里一慌,好象什么隐秘被人发现了,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地说:” 他的妹妹也是我们的妹妹。“   ”那是那是。“梁伟东又喝了一口酒。他看见刘志华只顾吃牛肉面,滴酒不 沾,自作主张拿过他的酒杯,倒了半杯在自己的杯子里。   ”中午还是别喝太多。“刘志华说。   ”喝多了又怎么了?喝醉了才好!我现在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越精神。要是 真能好好醉一次,那该是多爽的事情啊。你说人生活得太清醒,不是太痛苦了吗? “   ”我看你有些醉意了。“   ”笑话!“梁伟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刘志华生怕自己的酒被梁伟东抢喝了,也赶紧一口喝干,说:”中午就这样, 晚上请老朱或者自己喝,再多喝几杯。“   梁伟东不吭声,转头向老板打了个响榧。老板连忙走了过来。梁伟东用手指 了指倒空的酒瓶子,老板会意离去。   ”哎,别再拿酒了。“刘志华喝住老板。   ”再来一瓶。“梁伟东对老板做了一个命令的手势。   老板很为难地看看刘志华,又看看梁伟东,样子显得又呆又蠢。   刘志华对梁伟东说:”算了吧,晚上再喝。“   ”你叫我来陪你喝几杯,却又不让我喝,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梁伟东不高 兴地说,脸上泛起了酒精的光芒。   ”你不是还要找老朱吗?我怕你喝多了,弄不好跟老朱吵起来……“   ”老朱这种贪官污吏,我真该打他几巴掌呢!“梁伟东说着站起身,径直向 前面的货架走去,从上面抓起一瓶秦池古酒。他开了瓶盖倒了两杯酒,把瓶口放 到嘴上舔了舔,说:”我的酒量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许光平的事还未了结,我 敢乱喝吗?“   刘志华点点头,端起酒杯,轻轻跟他碰了一下,憋着气喝了一大半。梁伟东 仍是一饮而尽,说:”时间还早,你可以躺一阵子。我四点半左右跟你联系。“   刘志华把剩下的酒喝了,呼着酒气说:”喝快酒我还是不行。“他起身对老 板说:”记账。“   ”饶了他,人家是小本生意。“梁伟东对刘志华说着,掏出一百元,塞进老 板手里。   两人在牛肉店门口分手。刘志华回家睡觉,梁伟东继续向前走去。刚刚走上 麦子街,路边有个声音喊道:”喂!“梁伟东扭头一看,原来是赌友林宗仁,坐 在一间路边小店里。   梁伟东走了过去,说:”几天不见,狗穿四脚裤,你也当起小老板啦。“   ”这是我姑丈的店。“林宗仁说,”你那个朋友叶建清是怎么回事?他还欠 我工钱和材料钱呢。听说他要劳教,我向谁讨钱?“   ”他欠你多少?“   ”一共两千多。“   梁伟东摸了摸口袋,估计没那么多钱,说:”我过一两天给你。“   ”有你这句话,没问题。“林宗仁兴奋地说:”来几盘怎样?我马上呼人。 “   梁伟东想想,赢点钱也好,最好赢他一个不用现金就把叶建清的欠帐抵消了, 接下来还有许光平一摊子事,谁说得清要用多少钱?看来这些天要多赢点钱才行! 梁伟东说: ”行,你叫人吧!“   林宗仁呼来一个赌友。三个人就翻起了扑克牌。梁伟东一心想着赢钱,谁知 手气奇臭,接连几次被剃了光头。不到半个小时,他口袋里的八百多块钱就全输 光了。摸着空空的口袋,梁伟东脸色都变青了。他一向对输赢看得很淡,可是现 在却有些输不起似的,声音哆嗦地说:”再……再来。“   两个赌友很惊讶地看着梁伟东。林宗仁说:”你口袋里没钱了,还能赌什么? “ 梁伟东掏出一张牡丹卡,砰地一巴掌压在桌上,说:”这里面至少还有一千元。 “                   44   午后两三点,天空逐渐转阴,好像一张灰黯的脏脸。刘志华从一个恶梦中惊 醒,起身靠在床上呆呆地坐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天空的脸越来越难看,好像就要哭出来了。刘志华在床前的桌子上摸到了一 包烟,他刚刚把一支烟叼到嘴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烟插了回去。他起身下 床,在桌子的下边抽屉里找到一包未开封的茶叶。这是一包不知何年何月放在这 里的安溪铁观音,刘志华打开包装,嗅到一股可疑的味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 用两根指头捏了一撮茶叶送进嘴里,他轻轻咀嚼了几下,一股苦涩而发酸的气味 渐渐弥漫在舌齿之间,他的精神猛然一震,心灵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他立即打定了一个主意:明天晚上去找许明珊,请她到新开张的小洋酒吧坐一坐。   刘志华走到平台上,四周的房子高出一层或两层,他好像站在峡谷里似的, 头上又是阴沉沉的天空,但是他的心里却是一片豁然的光明。从筹办父亲的婚事 开始,他的生活就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知道许明珊将进一步改变他的生活。 他相信那会是一种他真心喜欢的生活。   刘志华回到房间里,拿起桌上的传呼机看了看,时间已是4点35分,从中午 到现在还没收到一次传呼。梁伟东不是说4点半左右联系吗?他找老朱到底找得 怎么样了?一想起许光平正在菜子岭看守所里熬着,刘志华就开始焦急了。眼睁 睁看着传呼机像火柴盒似的,不会动也不会叫,他想与其坐等,还不如主动出击。 他抓起电话就打梁伟东的传呼,担心信号不强,又重拨打了一次。   放下话筒,刘志华开始等待梁伟东的回话。他盯着传呼机上秒钟数字的闪跳, 觉得它还是跳得太慢了。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三分钟过去,电话一直静悄 悄的,传呼机也毫无动静。梁伟东是怎么搞的?不给我回传呼也不给我打传呼! 刘志华抓起电话,接连打了梁伟东三次传呼。可是,又三分钟过去了,电话仍然 睡死了一般,一点声音也没有。刘志华等不耐烦了,咚咚咚跑下楼去。   他急匆匆从梁伟东家门口走过,心想赌伟可能躲在家里睡大觉,猛地刹步, 但转念一想,赌伟说他睡不着,他要是不睡觉,肯定不会呆在家里,肯定又到哪 里拼杀了。就在刘志华犹豫的时阵,梁伟东的母亲苏金菜一眼看见了刘志华,她 倚在门框上说:”阿华,你看见我家阿伟没有?“   ”我也正在找他呢。“   ”你跟他说,他这个月还没交生活费,“苏金菜比划着手说,”你叫他快把 钱交来,这个家我快撑不住了!老的懒少的好玩,我是不管他们了……“   刘志华跟她笑了一笑,急忙逃跑,苏金菜嚷嚷的声音在他身后追了好一阵子。 他小跑到麦子街停了下来,向路边小店走去。他想再给梁伟东打一下传呼。   小店铺里没有人,有摔扑克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刘志华拿起电话就打, 这时他听到房子里面像是有梁伟东的声音,连忙走进去,一眼看见梁伟东和另外 两个人正在打扑克。梁伟东腰间的传呼机唧唧唧叫着,可是他神情专注,根本没 有听见。   ”赌伟,你传呼响了!“刘志华喊了一声。   梁伟东看了一下传呼机,说:”干你佬,谁呼我?“   ”是我!“刘志华说。   梁伟东抬头见是刘志华,惊讶地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我不知打了你多少次传呼,干你佬你回也不回!你把我急死了。“刘志华 生气地说。   林宗仁招呼刘志华坐下喝茶,对梁伟东说:”快出牌吧。“   梁伟东盯着手中的牌发呆,突然一把全扔在桌上,说:”我输了。“   林宗仁哇地尖叫一声。   梁伟东站起身,对林宗仁和另一个赌友说:”过两天,你们带卡来找我拿钱。 “他一手搂住刘志华的肩膀,往外走去。   ”你怎么搞的?说4点半联系,呼你半天也不给我回个电话。“刘志华声音 里还有些怨气。   ”我想赢点钱。许光平的事要用钱。“梁伟东说。   ”现在赢了吗?“刘志华带着讥诮说。   ”输光了,连牡丹卡作价一千元也输了。“梁伟东自嘲地笑了一笑。   走到街上,刘志华把梁伟东搭在他肩上的手拿下来,一本正经地问:”老朱 找了没有?“   ”我一赌就投入了,啥货老猪老狗,全忘了。“   ”你呀你,到底有没有把许光平的事当一件事?“刘志华用责问的语气说道。   ”我没有,就你把他的事放在心上!“梁伟东不高兴地说,”我不是想赢点 钱吗?这年头没钱怎么找人怎么跑关系?“   ”可结果你输光了。“   ”赌博哪有可能永远是赢家?“   ”好了,别吵了,现在……“   ”谁跟你吵啦?我才不爱跟你吵。“梁伟东气呼呼地把头别到一边。   ”你这不是跟我吵吗?“刘志华的声音也尖了起来。   梁伟东哼了一声,撇下刘志华向前大步走去。刘志华顿了一下,跑步追了上 去,问道:”你去哪里?“   梁伟东不回答。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走着,你快我也快,你慢我也慢,很显然是在赌气。突 然,梁伟东扭头向刘志华说:”你别以为许光平就你一个朋友!“   ”你一提许光平我就急……“刘志华口气软了下来,”好了,算我不对行不 行?“   ”老朱贪杯又贪财,我不多准备一点钱,攻得下来吗?“梁伟东放慢脚步, 和刘志华并肩走着,他摸了摸口袋,没找到烟,向刘志华问道,”有烟吗?“   ”我戒烟了。“刘志华说着,从舌头下面蠕动一团嚼烂的茶叶,又在牙齿间 咀嚼起来。   梁伟东转身走近一间路边小店,赊了一包阿诗玛,对刘志华说:”你先回去 吧,我现在去找老朱,有什么情况马上跟你联系。“   ”好吧。“刘志华亲切地拍拍梁伟东的肩膀。   刘志华回到家里,他的继母琼花正坐在小凳子上弯腰择菜。刘志华仅从一张 年代久远的黑白照上面看过母亲的形象,心中的印象始终是模糊而遥远的。这时, 琼花弯腰择菜的情境使他心里砰然一跳,涌起一种家庭的温暖。他想叫她一声, 但是还没有叫出来,琼花抬头看见了他,倒是增添了他的尴尬。琼花说:   ”刚才你房间里的电话一直响,我想去接,可是走到门边,它却停了。“   ”唔,可能是哪个朋友,不会有什么事的。“刘志华淡淡地说。   他走到楼上的房间里,正想收拾一下又脏又乱的桌面,电话铃声突然爆炸似 地大叫起来。他抓起话筒,原来却是梁伟东。   ”老朱吞吞吐吐很不干脆,我把他臭骂了一顿,他吭都不敢吭一声。“梁伟 东在电话里说着,充满战果辉煌的豪气和夸耀。   刘志华心里一凉,骂道你冲动也该冲动一个合适的时阵一个合适的人,现在 跟老朱冲动对许光平有什么好处呢?他真想骂出声来。   ”晚上我出去赢点钱,明早8点我叫你,我们一起到漳州请律师。“ ”你别忘了。“刘志华不放心地说。                45   刘志华和梁伟东到漳州为许光平请了一个叫做陈晓明的著名律师,心里多少 松了口气。他们在府埕吃了午饭便分手了。梁伟东想呆在漳州找几个朋友,如果 好玩他就留下来过夜,刘志华没有这份闲情,就独自回家。   刘志华上了一部私营的中巴车,卖票的姑娘对他莞尔一笑,他觉得面熟,却 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认识过她。刘志华找了位子坐下,掏钱向她买票,她一个 劲地推辞,说:”不用了,不用了,自己的车买啥货票?“刘志华不想弄得全车 的人都注意他们,就把钱收了起来,笑笑说:”最近生意好啊。“”还可以。 “卖票的姑娘说。   汽车奔跑在宽阔的国道线上,四十分钟就到了山城。刘志华直到下车也没想 起来那个卖票的姑娘是谁,心里自嘲地笑道,你这散仙还真有一些知名度呢。   走出乱哄哄的马铺车站,刘志华叫了一辆三轮车,经过南桥广场,回到了圩 尾街。他没在自家门口下车,而叫三轮车停在许光平家门口。   许长荣躺在老式转椅上睡觉,发出呼噜噜的鼾声。刘志华轻手轻脚从他身边 走过去,许家的客厅一片沉寂,他站在楼梯口往上面轻声喊道:”明珊,明珊。 “   他听到了楼上房间里的动静。没多久,许明珊从楼上走了下来,她脸上还有 睡觉的痕迹,气色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了一些。   ”我刚从漳州回来。“刘志华说,”吵了你的睡觉,真不好意思。“   许明珊淡淡一笑。   ”我和伟东为你哥请了一个律师,他是漳州市第一批取得律师资格的律师之 一,据说已出庭辩护三百多次,很有经验。“   ”律师辩护赢了,我哥就不用坐牢吗?“许明珊紧张地问。   刘志华觉得许明珊问得太幼稚了。依许光平案子的性质,就是请一百个律师 为他辩护,牢也肯定是要坐的,刘志华对此很清醒,但是他不忍心把真实情况告 诉许明珊。他说:”可能吧。“   许明珊在沙发上坐下来,怔怔发了一阵子呆,忽然说道:”我哥幸亏有你们 这样的好朋友。“   ”这是应该的。“刘志华说。他心里升起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   ”要是我哥马上能出来就好了。“许明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祈祷似的说, 满脸焕发一种圣洁的光芒。   刘志华突然有一种把她搂到怀里的冲动,他低低地说:”你放心好了,你哥 哥会出来的。“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   许明珊坚定地点了点头。   刘志华想他该走了,但是两支腿好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不听使唤。他下了 很大决心,才走出了一小步,他说:”我回去了……“   ”你不再坐一坐?“许明珊感到有些意外。   ”晚上,我请你到小洋酒吧,行吗?“刘志华有些艰难地把话说完,忐忑不 安地等待她的反应。大约过了两分钟,许明珊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刘志华心里哗 的一声,有一种中奖的快意。   整个下午,刘志华是在一种时而惶恐不安,时而充满期待的情绪中渡过的。 他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女人他早已见识过领教过,可是在他的心里,许明珊 不是女人,甚至也不是女孩,而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妹妹。   冬日的夜晚来得很快,刘志华吃饭时天边还有淡淡的阳光,他吃完饭走到街 上,暮色已经四合,圩尾街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刘志华在街上踱着,不知不 觉就到了许家门口,他看见许长荣临街的剃头店里黑乎乎的,后进的客厅漏出一 道微弱的灯光。   刘志华咳了一声,又使劲咳了一声,他希望许明珊能听到他的声音。但是那 道微弱的灯光后面静悄悄的,他安慰自己不用急,耐心地等一等,他忽然觉得等 人其实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这时,那道微弱的灯光暗了,被走出来的人挡住了,但是刘志华眼前随即一 亮,整条圩尾街仿佛也亮堂起来了。   许明珊走到刘志华面前,轻轻地说:”走吧。“   小洋酒吧位于城北地带的湖美路,是一个写诗的人开的。城北本来就僻静, 小洋酒吧又刚刚开张,知道的人还很少,当刘志华和许明珊走进酒吧时,酒吧里 除了服务员没有别的人,显得宽敞而又宁静。他们挑了一个最满意的位置坐了下 来,刘志华问:”你喝什么?“   ”你喝什么我也喝什么。“许明珊说。   ”行,我们喝扎啤。“刘志华高兴地说。   ”冬天还喝扎啤?“   ”扎啤是冷的,可喝到心里就会变热。“刘志华说。   许明珊会心一笑。   刘志华明白她听懂了他话里的双关意味,心里几乎要唱出歌来。   酒吧里轻轻流淌着美国乡村音乐,欢快又带着淡淡的忧伤,像一泓清泉轻轻 洗涤着他们的心。   两杯扎啤送到了桌上。刘志华和许明珊正正经经地碰了一下杯,分别送到嘴 边喝了一口。一股冰凉直往心里透去,许明珊不由吐了一下舌头。   ”怎么?“刘志华问。   ”感觉好极了。“许明珊说,表情和语气都带着一些迷人的夸张。   刘志华深深喝了一口,做出一种陶醉的样子。   这时,有人走过来向刘志华打了一下招呼,并分别递给他和许明珊一张名片。 刘志华一看名片,原来他就是小洋酒吧的老板,看到名片上还印着”诗人“两个 字,心里羡慕地想,要是我也能写诗就好了,我一定为今天晚上好好写一首诗。   ”你这酒吧为什么叫小洋?“许明珊好奇地问。   诗人老板说:”我女朋友叫小洋,她去年得白血病死了……“   许明珊哦了一声,眉毛往上一扬,显出一种惊愕的表情。   诗人老板马上换了一副语气,说着”请多关照“的套话,转身走了。   刘志华发现许明珊眼里晶莹闪烁着一颗泪,心想,多么善良的姑娘啊!他不 忍心影响她的情绪,独自低头喝酒。 ”小洋好可怜……“许明珊低低地说。                46   梁伟东在漳州街头闲逛了一阵子,获得的唯一感觉是漳州跟山城也差不多, 就是人多一些。他在街头公话给一个许久未联系的朋友打了传呼,没多久,那人 回电话来了,但是说话的声调再也没有往日的热情,而且梁伟东感觉到他恐怕连 自己的真名实姓也搞不清楚了,心里就有一股气,砰地把电话压了。他走了一阵 子,又给另一个朋友打手机。手机通了,一直没有人接,他正想挂掉电话时,有 个声音粗咧咧地问:”谁?“   ”我。“   ”干你佬!梁伟东赌伟!“电话里欢快地叫起来。梁伟东心里顿时有一种温 暖的感觉。   ”我现在石龟头开了一间摩托车修理店,过来玩玩吧。“   ”行,我马上到。“    梁伟东雇了一辆摩托车直奔石龟头,他远远就看见”歪头森摩托“五个大 字,每个大字都有一颗脑袋那么大,歪歪扭扭,给他一种如见其人的感觉。梁伟 东在店门口下车,歪头森正好走出来,他歪着头看了看梁伟东,问:”你今天怎 么有闲来找我?“   ”来漳州办点事,办完没事了,想到了你,就来看看你。“梁伟东如实回答。   ”听说半狮当了你们马铺县的政协委员?“    梁伟东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歪头森一手搭在梁伟东肩上,说:”一起走吧。“梁伟东用眼光询问他什 么事,歪头森说:”一起去大酒店见一个香港朋友。我本来也想跟你联系呢,谁 知你自己找上门来。“    ”我还是不去吧。“梁伟东说。    ”别人想去我还不叫他去呢,你还不去?“歪头森脸上腾起了愠色。   梁伟东没哼声。   歪头森看中了一辆顾客留下来修理的黑鲨摩托车,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奇长的 钥匙,插到锁洞里轻轻一拧,黑鲨的油门锁就开了。”上车。“歪头森说。   没多久,歪头森和梁伟东就到了漳州大酒店。他们停了车,坐电梯来到了六 楼。服务台小姐浮起了微笑,说:”请问住宿还是找人?“歪头森理也不理,从 口袋里掏出手机就打,说:”麦老板,我已经到你门口了。“   他们走到608房门前,门开了一半,门后有一张瘦巴巴的脸,眼光一下子从 歪头森跳到梁伟东身上。   ”麦老板,这是我的好朋友梁伟东。“歪头森说。    麦老板紧张的样子一下子放松了许多,把门大开,让他们进来,他随即把 门关上,并扣下暗锁。   ”阿森,你有没有想好啦?“麦老板带着浓浓的广东腔说。   ”麦老板,我打听了一下,我们全漳州市凌志车不会超过六十辆。“歪头森 说。   ”能做三五辆,你就满钵满盆啦。“麦老板说。   梁伟东多少明白了一些他们的意思,心想,歪头森向雷公借胆,也做起这款 大生意啦。   麦老板说:”年轻人,要抓住机遇。让机遇过去了,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歪头森歪着头陷入了沉思,过了一阵子才歪起头说:”麦老板,这生意不好 做。我还是昨天说的那个价,你看……“   ”行!“麦老板显得很干脆,”你是老秋的朋友嘛,我们也算交个朋友。“   ”那我们什么时候……“   ”晚上7点半,女排三连冠纪念碑下面。“麦老板说着,很亲切地拍拍歪头 森的肩膀。   ”那我们先走了。“歪头森起身说。   走到大酒店停车埸,梁伟东对歪头森说:”你们搞得神神秘秘的,好像是黑 社会。“   ”你不知道,那麦老板真是香港黑社会的人,听说是14K的草鞋散仔。“歪 头森说。   ”散仔?等于我们的散仙?“   ”那怎么一样?“歪头森说,”草鞋散仔只是一般打手。“   ”麦老板一股风就能把他刮倒,他被人打还差不多,他能当啥货打手?“梁 伟东笑了笑。   ”你以为黑社会就是整天打打杀杀?他们全是有头有脸的人,做着正当生意。 “歪头森说,”你啊,香港枪战片看太多了。“    梁伟东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跟麦老板做的也是正当生意?“   ”赌伟,我也不瞒你……“歪头森顿了一下,”这生意我们一起来做,稳赚 它一笔。“   ”偷车可不是小生意,我没这个水平。“梁伟东说。   ”你知道吗?麦老板想租给我一把钥匙,专门用来开凌志车,这种钥匙用一 种高密度金属材料通过什么高科技手段制成,硬度很高,你只要把它插进凌志车 的锁洞里,再用一把扳手夹住它,用力一扭,车门就开了,原来的车锁报废了, 但这把钥匙却不会丝毫损坏。“歪头森歪着头,凑近梁伟东说,”你知道吗?这 种钥匙大陆根本就没有,麦老板从香港带了一把过来出租,租金每天两万元,杀 价杀到一万五,打算租它两天。“   梁伟东说:”你还是叫别人,这种生意我做不来。“   ”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们是多年的兄弟朋友,现在有好事了,哪能忘了你一 份?“   ”谢谢,我享受不起。“   歪头森盯了梁伟东一眼,又掏出那把奇长的钥匙,可能由于心情烦燥,怎么 也打不开黑鲨车。   梁伟东说:”阿森,小打小闹还行,像是给法律搔搔痒,像这种动真格的, 我看风险太大了。“   ”高风险才有高效益,你不干就算了。“歪头森说着,把钥匙用力地一转, 车油门开了。他发动了车,还没等梁伟东坐稳,就呼地飙了出去。   回到歪头森的店里,梁伟东感觉到歪头森有了隔阂似的,歪头森对他的态度 也显得怪怪的。梁伟东说:”我有事,要回去了。“   ”赌伟,你再想一想。“歪头森眼里闪着最后一线希望。   ”我想好了。“梁伟东抱歉地对歪头森笑了一笑。   歪头森叹了一声,说:”好吧。以后多联系。“他把梁伟东送到门口,也没 下台阶,转身就走了回去。   梁伟东走到路旁,横穿到公路那边,蹲下来身子,眼睛留意着是否有一辆过 路车。汽车接连过了好几辆,但没有一辆是客车。他看到一部白色的凌志车轻灵 地疾驶而过,心想,你现在还神气,可能晚上就属于歪头森的了。   看了一下时间,已是五点半了。梁伟东觉得肚子有些饿,看见拐进小巷的地 方有一间牛肉店,就走过去叫老板煮一碗牛肉面。这时,他看到斜对面歪头森的 店里,歪头森一边歪头听着手机,一边走出来,跨上一部小鲨摩托车,呼地跑了。 老板把牛肉面端上来了,梁伟东吃了一半,却觉得吃不下,就交了钱,回到公路 边等车。   有一辆中巴车慢慢开了过来,车上除了司机,没有一个乘客。梁伟东知道这 种车一定要调回头,又回到市区拉客,客不满是不走的。他不想上车。司机说:” 时间不早,没多少车了,快上来吧。“   ”你又不可能马上走。“梁伟东说。   ”我回头再叫几个客,很快就走。“司机说,”你先上车占个位置嘛。“   梁伟东想,蹲在路边等也是等,不如到车上坐着等,他就上了车,问司机:” 就你一个人啊?“   ”我妹妹卖票,她人不舒服,先回去了。“   ”坐你们这种车,要是客没坐满,你们总是要兜半天才走。“   ”你知道车一开出门,一天这税那费就要多少钱吗?我这车十四座,要是没 有十个旅客,我就亏了。“司机说,”你们旅客总是催促快走快走,难道我就不 想快走,一天多跑一趟吗?没客我怎么走,你们又不包车。“   ”包车多少钱?“梁伟东顺口问道。   ”就算十四座,至少七十块钱。“   梁伟东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正好七十多块钱,他对司机说:”那我包了 这一趟车。“   ”行啊。“司机说。   梁伟东把钱递给司机,说:”我包了车,你就要听我的了。“   ”当然听你的,马上就走。“   ”不,我要你调头兜一圈。“梁伟东说。   ”你有啥货事?“   ”这你就别问了。“   司机调了头,把车开回市区。梁伟东坐在车门边那个卖票的位置,他打开车 窗,探头向路边的行人不停地喊:”马铺山城,马铺山城!今天最后一班车了, 山城!山城!“   有人招手,梁伟东忙叫司机停车。司机说:”你在拉客啊?“   ”这趟车我包了,你要听我的吧?“梁伟东笑笑说。   ”可是,“司机嘟哝着,”我以为你急着赶回去……“   ”我再急也不用花七十块钱坐你的车。“梁伟东正色地说,”我又不是县长, 有啥货事好急呢?现在你的车我包了,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司机嘟嘟哝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车开到停车场,原来这里像个大集市,现在已经散集了,地上丢着许多矿泉 水瓶子,还有一些汽车的车辙,显得空空荡荡。车在停车场调了头,梁伟东看见 有三个背着提包的外地人模样的人站在停车场通道上东张西望,便向他们挥手, 说:”你们是到马铺山城吗?快上车吧,这是今天最后一班车了。“梁伟东看见 他们有所反应,又说:”你们不走,在漳州住一夜要多少钱啊?拿这钱到马铺山 城足够你们住两个晚上,还是先到山城再说吧。“   那三个人一律把眼光投向梁伟东,其中一个人不放心地问:”真是到马铺的 吗?多少钱?“   ”到马铺县城,五块钱。绝对不会乱收费,我这是私营车,不是公家单位, 你们放心好了。“梁伟东很老练地说。   那三个人用方言低声交谈了几句,走到了车上来。   汽车开出停车场,梁伟东一路叫客,有客必停。开到石龟头梁伟东原来上车 的地方,梁伟东估计了一下,车上已有二十个旅客。他向每个旅客收钱,心里美 滋滋的。司机回头对他说:”让你赚了。“ ”这是辛苦钱啊。“梁伟东夸张地叹了一声。他心算了一下,赚也就赚了三十块 钱,但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比赚了三千块还高兴。              47   1996年的春天,对刘志华和梁伟东来说,是一个伤感的节日。在春节前10天, 在”坚决打击严重犯罪分子“的刑事宣判大会上,许光平以杀人罪(未遂)被判 处9年有期徒刑。在重大节日前召开次宣判大会,杀杀犯罪分子的威风,这已成 惯例。许光平恰巧处在这个时间段,刘志华和梁伟东从漳州请来的那个叫作陈晓 明的律师似乎没能发挥出多大作用。第二天,叶建清的事也有了眉目:劳教六个 月。   已经有好几个春节,他们在自家围炉,象征性地吃几筷子,便溜了出来,凑 到刘志华的房间重新开始吃喝,仿佛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年夜饭。1996年的春节, 原来的五个人只剩下刘志华和梁伟东两个人,这使他们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凄凉 和寂寞。   手上温热的米酒凉了,他们一直端在手上放不下,也没有心思开怀畅饮。街 上传来劈哩叭啦的鞭炮声。马铺县政府已下令从明年起禁炮,这是允许放炮的最 后一个春节,大家似乎都特别珍惜这个机会,纷纷买最大只而且爆炸力最强的鞭 炮,在震耳欲聋的声音里渲泄一些什么。   ”要是我们还能喜欢放鞭炮,就好了。“刘志华忽然低低地说。   ”我记得小时候放鞭炮,最喜欢把炮插在牛粪或者猪粪里面,点燃了就跑, 嘭的一声,炮把粪便炸飞了,有一次跑慢了一点,粪便炸了我一脸。“梁伟东说 完,笑了起来。刘志华也笑了起来。房间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他们不约而同举 起手上的大碗,轻轻碰了一下,把碗里的米酒一饮而尽。   ”时间回不去了,人也回不去了,我们只有向前走。“刘志华说。   ”道理谁不懂呢?“梁伟东定定看着刘志华,眼里闪射一种酒精的光芒。   刘志华从地上抱起一只小酒瓮,倒了两碗酒,说:”难的总是行动,这我也 懂。“   ”你怎么不把明珊叫来?“梁伟东说。   刘志华看了一下时间,梁伟东笑了一笑,神仙般地说:”我知道,你们约定 的时间还没到。“   ”她九点半过来。“   ”那我九点二十五分走。“   ”你走什么走?你又不是外人。“   ”我可不想当'电灯泡'。“梁伟东呼了一口气说,”许光平、叶建清开始了 一种新生活,你也开始了一种新生活,我呢?“   ”你呢,就从喝这碗酒开始。“刘志华端起大碗。   梁伟东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涩的感觉,端起碗就把酒喝了。醇香的米酒进入 他的胃肠,像一只鱼哗啦哗啦地跳跃着。他打了一个酒嗝,说:”这酒不错。 “他接连喝了两碗,起身要走。   ”再坐一坐,等下明珊来了,一起喝酒闲聊。“刘志华拉住他。   梁伟东拿开刘志华的手,说:”我有别的事,先走了。“   ”你怎么跟我也生份了?“刘志华不解地问。   梁伟东笑了一笑,显得不大自然,好像是在掩饰心里某种真实的东西,他 说:”真的,我有事。你好好陪明珊。“他顿了一下,又说:”光平现在在里面 了,你可要好好待明珊。“   刘志华无声地叹了一声,起身送梁伟东下楼。刘志华的父亲铁嘴仙和继母琼 花在一楼客厅看春节联欢晚会,梁伟东走到他们面前,迅速掏出一只红包搁在铁 嘴仙手上,便往外走。   ”哎呀,阿伟,这怎么行!“铁嘴仙连忙站了起来。   ”过年过节,一点小意思。“梁伟东回头说。   刘志华跟梁伟东走到门外,梁伟东没说一句话,大步往前走去。这时,前面 有人点燃鞭炮,猛烈的炮声和闪烁的火光,像是把梁伟东的背影吞没了。   春节的夜晚,街上除了炮声阵阵和一路光明的街灯,跟平日没有多大差别。 在街上行走的人不多,梁伟东从圩尾街走向麦子街,只遇到几个行人和一伙十七 八岁的少年家勾肩搭背满嘴怪叫不知往哪里闲逛。梁伟东知道,大家都呆在家里, 喝酒,赌牌,闲聊,看电视。他也想呆在家里,可是一想到坐在父母身边,跟他 们一起守着无聊的电视晚会,他就全身长刺般难受。原来五个人一起熬夜过年, 那是多么欢乐的时节啊!现在,黄源水死了,许光平和叶建清进去了,刘志华谈 女朋友了,只剩下梁伟东独自一人,孤零零地走在不时炸起鞭炮的街上,他心里 苍凉如水。   梁伟东沿着中山街走到堤岸上。堤岸下是大片的河滩,看起来茫茫一片。河 里很浅的水,在夜幕下仿佛凝止不动,只有潺潺的水声。远离街上硝烟的气味, 这里的空气显得清新可口,梁伟东大口地呼吸了几下,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嗡 嗡作响,他猛地喊了一声:   ”啊! ----“   声音锐利,像是一只狼的咆哮。空旷的河滩好像也响起了回声:   ”啊! ----“ ”啊! ----“                 48   叶建清半年后从劳教所回到圩尾街,他像是到外面旅游了一趟回来,看起来 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脸色黑了一点,眼光显得凝重一些。当刘志华和梁伟东 在劳教所大门口第一眼见到叶建清时,他们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平静地看着他走 过来,感觉到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面目,好像截断的一截指头又完好如初地长了 出来。   叶建清的眼光从两个人的脸上搜寻到背后,但背后除了一条通向国道的黄土 路,什么也没有。他们知道他是在找谁,可是她会来吗?他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 单了。叶建清眼里掠过一丝失望,但是他随即很灿烂地露出笑脸,大步朝他们走 过来。   三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叶建清回头望了劳教所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我把里面用的东西全扔了。 “   刘志华和梁伟东是包车到劳教所接叶建清的。一路上他们说些这半年来各自 的情况,他们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一个人的话题。不知不觉来到了圩尾街。刘 志华叫司机在叶建清家门口停车,对叶建清说:”你先回家,我们六点半来叫你, 再到紫罗兰为你接风洗尘。“   叶建清点点头,下了车。车开走了,在圩尾街上卷起一阵灰尘。叶建清看着 灰尘飘散,又落到了街上,这才转身迈进家门槛。   家里的气息令他有些陌生。他在客厅呆呆站了一阵子。很奇怪,父亲不在, 母亲也不在,他们好像在躲着他似的。他没有坐下来,转身又走出了家门槛。   叶建清在家门口看见了傻瓜刘新民,在他印象中,傻瓜刘新民是从不离家一 步的,可是现在他像是等人似地站在街上,看起来跟正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叶建 清暗吃一惊,想跟他说说话,只见他傻傻地咧嘴一笑,不由又吃了一惊。傻瓜刘 新民傻出了一种绝顶聪明的样子,口水斜流,眼光却极富穿透力。   叶建清想了一下,大步向前走去。在圩尾街通向顶街的拐弯处,他差点跟捡 垃圾的老童撞了一个满怀。老童倒退了一步,见是叶建清,很亲切地问:”回来 啦?“   这是叶建清回到圩尾街得到的第一声问候,他点点头,说:”回来啦。“   老童没再说什么,脸上挂着一种神秘莫测的笑意,从叶建清身边走了过去。   叶建清在距离古小梦家一百米左右的一棵龙眼树下停住了,他心里突然一阵 狂跳,神情显得很紧张,好像一个准备做案的小偷。古小梦家门紧闭,好像一张 冷漠的面孔。他心里低声叫着古小梦,想着她这半年来那么绝情地无音无信,有 一种疼痛的感觉渐渐布满全身。过了许久,叶建清狠狠地一咬牙,踢了龙眼树一 脚,转身走了。   龙眼树被踢得哆嗦,落下了几片叶子。   叶建清回到家里,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然后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现在 已经是夏天了,床上还是春节前盖的棉被,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腥腐气味。叶建清 翻了几下身子,索性把棉被盖在头上,那腥腐气味几乎要把他窒息了,但是这样 他才感到心里好受了一些。   叶德和和曾玉华并不知道儿子今天回到了家里,当梁伟东走进家里时,叶德 和怪声怪气地说:”你来找他?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下午回来了。“梁伟东说。   曾玉华哦地惊叫一声,连忙咚咚咚跑上楼。不一会儿,楼上就传来她的声 音:”你怎么跑回来啦?我一点都不知道。你怎么进得来?你有钥匙吗?肯定又 是那老货子忘了关门,最近小偷多得不得了啊。“   ”你家里有几百万财产怕人偷了,怕人抢了,出门拉一泡屎也要关门?“叶 德和在楼下不满地说。 曾玉华走下楼,板着脸冲着叶德和说:”你不知民主街钱九千家昨天被贼偷了吗? “ ”几张腐椅几床烂被,谁爱偷你的?“叶德和撇了撇嘴。   叶建清从楼上下来,拉起梁伟东的手就往外走。”古小梦怎么了?“他焦急 地问。几步走到了街上,他看见刘志华和许明珊在外面等着,一点也不在意,只 是关心自己的问题:”古小梦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    ”她到漳州打工去了。“刘志华说,”听说她父亲给她找了一份工作。“    ”她找过你们吗?“   刘志华摇了摇头。 叶建清脸色立即黯淡下来,梁伟东推了推他,不大耐烦地说:”走吧,走吧。“                49   这天晚上,叶建清喝醉了。   他表面上很平静,脸上始终挂着故友重逢的微笑,谁也没有察觉到他内心潜 伏的狂躁。他跟刘志华干杯,跟梁伟东干杯,跟许明珊干杯----许明珊喝不 了,他甚至替她喝了。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好像越喝越能喝,脸上一点也没变 色。十二点多的时候,大家一起回到圩尾街,他站在家门口跟大家招手告别,舌 头有点僵地说:”明……天见。“   走进家门,他急步走到天井里,冲刺样扑向洗脸盆,张口就吐出了一堆白花 花的东西。有些事情脸上藏得住,而心里最终是藏不住的。叶建清吐了半脸盆的 东西,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他把脸盆里的东西倒在阴沟里,用水冲走。   回到房间里,叶建清倒在床上,眼睁睁看着蚊帐,好像死人一样。半夜里, 他翻到床边,又朝地上吐了一堆东西。   天蒙蒙亮,圩尾街上刚刚有跑步的声音,叶建清就爬了起来。他是醉了,但 是他醉得很清醒。他下楼拿了粪斗和扫把,把地上的呕吐物扫了干净,又提了一 桶水,带了扫把,在地上擦了又擦。他看到天花板上缠了不少蜘蛛网,床上桌下 也有许多垃圾,心想干脆来个大扫除,便乒乒乓乓地移动床铺、搬动桌子,认真 地扫起地来。   曾玉华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不解地问:”你一大早做啥货?“   ”搞卫生。“叶建清弯腰扫着地。   曾玉华看着儿子扫了一阵子地,忍不住问道:”你跟古小梦的事到底怎么样 了?“   ”完了。“叶建清直起身,淡淡地说。   曾玉华叹了一声,转身走下楼去。   叶建清吃了早饭,从杂贮间牵出他的本田125。半年没骑了,车身上蒙了一 层厚厚的灰尘。叶建清仔细擦了几遍,把车钥匙插进锁洞里,发动了几次,怎么 也发动不起来。他知道,车跟人一样,长久地窝着不动,更容易生病。他推起摩 托车向前走去,太阳正从水尖山上升起,阳光明晃晃地照射过来。叶建清推着车 猛跑几步,突然跳上车,一下把车发动了,嗡的一声,本田125向阳光里飞了进 去。   来到民主路,这里的店铺都还关着门。叶建清看到了他的梦之屋,铝合金招 牌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这里有过他的爱情与梦想,现在只有灰尘蒙着它。叶 建清走下车,抬起手,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他掏出 钥匙,已经辨认不出哪一把是开梦之屋的,只好一把一把地试,终于锁里发出嘀 的一声,锁开了。叶建清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霉味争相朝他扑来,仿佛向他脸 门猛击了一棍。叶建清把铁门折叠起来全部推开,梦之屋里竖着一张空荡荡的货 架,一只玻璃柜台随意地斜放着,地上还有一堆边边角角的瓷砖,他环顾了一周, 心里涌起一种凭吊的心情。梦之屋埋葬着他夭折的爱情,想起这里曾经充满多少 欢乐和梦想,而现在却像是坟地般寂寥,叶建清忍不住红了眼眶。   当时租这间店面,叶建清交了三个季度的钱,算一算,过几天也就到期了。 现在,爱情已经消逝,叶建清不想开什么店了。他想把店退掉,把装修的欠款还 清,再琢磨做一点生意。   叶建清下决心离开梦之屋,把门重新锁上。他跨上车准备开拔的时候,眼前 闪过一张脸,不由愣了一下,那张脸也回到他眼前定格住一个灿烂的笑容。   ”是你啊,叶、叶老师。“   ”还叫叶老师,别嘲笑我了。“   这人是叶建清原来在城关中学的同事胡苹,一个教化学的女教师。他们年龄 相仿,平时几乎没有来往,路上见面也就点头打个招呼。   ”最近都在家里吧?“胡苹说,”我想什么时阵找你一下。“   ”行,欢迎,请多关照。“叶建清嬉皮笑脸地说。   ”你传呼号码是多少?我走之前先给你打个传呼。“胡苹把事情弄得很重大 似的。   ”我传呼机欠费被停了,不过,我下午去交费就能用了。“叶建清想了一下, 说,”这样吧,晚上我们约个时间。“   ”七点半,我直接去你家。“胡苹干脆地说。   叶建清想不出胡苹来找他会有什么事,反正一个姑娘来找,总不会是坏事, 他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渴盼,空虚的心灵和饥饿的身体渴盼有什么东西来充实。他 做出很深情的样子,对胡苹说:”我等你。“   ”再见了。“胡苹比了一下手。 叶建清看着胡苹的背影,注意到她衣服里显现出来的乳罩带子,心里耸动了一下。              50   这几天,刘志华一直寻思着给许明珊开一间什么店。他找梁伟东商量了几次, 觉得很有些为难。这店要安静,舒适,高雅,不必跟外界接触太多,又要有一定 的效益。刘志华和梁伟东先后想过时装店、化妆品店、文具店、花店,都一一否 决了。梁伟东说:”你还是问问明珊吧,看她喜欢做啥货。“   ”不,我要把店悄悄搞好了,到时给她一个惊喜。“刘志华显出一种深思熟 虑的样子。   这天,刘志华从中山街走过,看见一间租书店里有几个人在挑选书,老板坐 在门边的桌前悠闲地翻着杂志,脑子里立即迸出灵感:开书店!怎么一直没想到 开书店呢?书店干净,优雅,非常适宜许明珊的性格,她一定会喜欢的!刘志华 高兴得想要跳起来。他急匆匆往圩尾街走去,心想把开书店的念头告诉梁伟东和 叶建清,让他们再出出注意。   走了一阵子,刘志华忽然想到,这辈子跟书接触那么少,现在居然想起做书 的生意?他后悔在学校里读书太少了。书店到底应该怎样经营、运作,不比饭店 酒店,他见识多了,多少都有些常识,他除了知道书是方块字组成的,对书和书 店一片茫然。但是,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开书店,而且许明珊肯定也会喜欢,刘 志华想面前就是有地雷阵也要闯过去。   他调头往中山街书店走去。书店是临街的厅屋改造而成的,大约二十平方米, 三面墙壁都是高高的书架,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书。老板是一个戴眼镜的半老头 子,看样子像是一个退休的小学教师,他在门槛后摆了一张桌子和一张靠背椅, 桌子上摊着一本登记簿,这就是他的工作岗位,他翻着手上的杂志,偶尔抬起眼 睛看看在书架前挑选书的读者,一方面监督读者,一方面给眼睛放假。   刘志华走到书架前,有一种惶惑的感觉。那么多书,他不知道要挑选哪一本。 除了小中学课本,他这辈子至今还没翻完过一本书。他屏住气,随手从书架上抽 出一本书。翻开硬梆梆的黄色纸皮护壳,封面是一个侠女的形象,书名叫作《风 尘侠女》,他翻了翻,便拿着书向老板走去。   老板登记了书名、定价和日期,对刘志华说:”押金二十。“   ”租金一天多少?“   ”五角。“   ”我能同时借两本吗?“   ”借三本也行,只要补交押金就行。“   ”你这里一天能租出去多少本书?“刘志华带着一种偷艺的小阴谋问道。   ”好的时阵三百几本,一般一百多本。“老板扶了扶眼镜,看了刘志华一 眼,”你在哪里上班?我看你很面熟。“   ”山城这么小,一定在哪里见过面。“刘志华笑笑说。   回到家里,刘志华分别打了梁伟东和叶建清的传呼。梁伟东回电话过来,他 说他在马坑。刘志华说:”你晚上回来,我向你宣布一项计划。“梁伟东问是啥 货计划,刘志华吊起他的胃口说:”晚上再说。“刚挂断梁伟东的电话,叶建清 也回电话过来了,他说他在漳州。刘志华说:”你晚上回来,我向你宣布一项计 划。“叶建清冷笑道:”该不是你准备开发太空吧?“   刘志华拿起租来的书,翻了几下,根本没有心思看下去,他在布满污痕茶垢 的书页上看到的是开书店的光明前景。他心算了一下,一天租书平均算三百本, 一天就可收租金一百五十元,一个月就是四千五百元,考虑到”淡季“等因素, 就算四千元,扣除房租、工商税收、管理费、折旧费等等,这利润还是比较可观 的,而且风险小,效益会是长期稳定的。   下午,刘志华又到中山街书店去了。他还了上午租的书,一下子借了金庸武 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上中下三册。他一边掏钱一边问老板新书都是从哪里进的, 淘汰下来的旧书又怎么处理。他问得很随意,完全像是慢不经心,老板就一五一 十告诉了他。   晚上七点半左右,梁伟东来了,刘志华正坐在桌前写写划划,有几颗汗从额 上流下来,他也顾不上擦,梁伟东说:”考状元也没有谁像你这么认真啊!“   刘志华抬起头,像外交部新闻发言人似地说:”我要开一间书店。“   ”书店?“梁伟东笑道,”你这辈子读进肚子里的书,早就屙干净了吧。“   ”这书店是开定了。“刘志华说,”我正预算,我想下月初就开张。“   梁伟东在床上坐下来,说:”你开什么店我都不奇怪,偏偏开个书店,真叫 我不明白。“   ”书店是准备给明珊的礼物,你说除了书店,还有什么店适合她?“   ”说的也是,可是山城有几个看书?书店能赚钱吗?“   ”准确地说,是租书店。“刘志华拿着圆珠笔在纸上轻轻敲着,显得很有自 信的样子,”能不能赚钱,开了就知道。“   ”那我从你书店开张那天起开始看书,保证一天一本。“梁伟东开玩笑地握 起拳头,做宣誓状,”我保证。“   ”算了,你看啥货书?明珊怎好意思一天收你五角钱?“   ”那我能帮你做啥货?“   ”物色一间好的店面。“   ”这没问题。“梁伟东说,”对了,我可以帮你搞一些香港画报、三级小说 什么的,大家肯定抢着租。“   ”干你佬,你搞这种垃圾不是污染许明珊吗?“刘志华推了梁伟东一下,一 本正经地说,”我要严格把关,保证每本书都是健康的。“   ”那你叫健康书店好了。“   ”店名我想了好几个,还没定。“   梁伟东站起身,自嘲地说:”你明知我不识字,偏偏弄个书店,存心叫我不 帮忙。“   ”物色店面是头等大事,我把重担交给你了,对你寄予厚望,你办事可要让 我放心啊。“刘志华谆谆教诲似地说。   ”明天给你一个结果。“梁伟东说,”我走了。“   ”你走哪里去?“刘志华拦住他,”等下叶建清来了,再聊一阵子,我到广 场大排档设宴答谢你们。“   ”你还是省点钱多买几本书吧。“梁伟东眼光停在刘志华脸上,眼里显出一 种无奈的神色,”你们都在探索新的活路,我不去干活能行吗?“   刘志华知道梁伟东要去干什么活,他开口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 说:”祝你好运。“ 送走梁伟东,刘志华又给叶建清打了传呼,但是他整个晚上没回电话,也没露面。              51   胡苹比叶建清早一年分配到马铺城关中学,她一直担任初三年化学教师。她 对教书有个态度:对得起工资。她教得还算认真,学生成绩在全县评比中处于中 流水平,这在城关中学已是极好的记录。每天两节课,她上完就往家里跑,她姐 姐开了一间快餐店,她几乎每天都在那里帮忙,主要是接电话登记外送的地址、 份额,有时候人手不够,她还骑车给顾客送餐。这样,她姐姐把她每年服装、鞋 袜、化妆品、装饰品的费用全包了。胡苹从中得到了与人打交道的经验,也享受 得到了赚钱的乐趣,这使她在为人处世、性格等等方面跟一般女教师显得很不一 样。一般女教师长年处于校园生活环境之中,接触的主要是学生,缺乏与社会沟 通、与人打交道的本领,清高而又自闭,但是胡苹除了女教师的秀气,还有生意 人的精明和社会活动家的人缘。在城关中学,她是唯一一个对叶建清”勾引“女 学生表示不以为然的女教师。当叶建清被宣布除名时,她心里充满了同情。当然 这些叶建清都是不知道的,他们实际上并无来往。如果不是那天清早,她在民主 路偶遇叶建清,她恐怕也不会萌生念头去找叶建清。最近,她加入了安利传销, 正需要有人来当她的下线。   叶建清一直猜不到胡苹找他会有什么事,当胡苹把一叠印制精美的材料递给 她时,他愣了一下。如果胡苹递给他的是一封信或者一张字条,他也许还不会惊 讶,可是一叠广告单似的东西一下子击溃了他脑子里不切实际漫无边际的幻想。   ”我给你带来一个机遇。“胡苹说。   叶建清随手翻了一下,眼光在上面逗留不到三十秒,他说:”安利传销,我 听说过 了。“   ”可是你意识到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机遇吗?也许这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 机遇,它将从此彻底改变你的人生。“胡苹说得很庄重,好像是在演讲。   叶建清笑了一下,说:”你在做这东西?“   ”你这样说不恰当。这不是’东西‘,这是一项事业,现在我全身心投入了 这项事业,就好像有信仰的人愿意为信仰奋斗、牺牲一样。“胡苹脸上闪出了革 命家的神色。   ”做这能赚钱吗?“   ”这个问题我暂不回答你。我先向你介绍一下美国安利公司,它于1959年创 立于美国密执安州亚达城,安利产品畅销全球五大洲60个国家和地区,是世界上 经营最成功、信誉最卓著的传销公司之一……“   ”这些上面不是都写着吗?“叶建清打断胡苹,”我只想问你,你是不是叫 我也来做这个?“   ”是的,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下线,我将尽力帮助你启动事业,迈向成功。 “胡苹很正经地说。   ”你说话怎么有点像上课?“叶建清忍不住笑了。   ”你先看看材料,我一说你就会明白。“胡苹向叶建清挪近了一下位置,从 他手上找出了一张文字,”从这看起。“   但是叶建清却是从她的手看起,接着看到她的脸。两个人的眼光在空中相遇, 胡苹脸上倏地飞起一层羞涩,她立即把屁股挪开了一些。叶建清看在眼里,什么 也没说。他集中了好几次注意力,才看清楚手上材料的文字方方正正,原来都是 汉字。   胡苹像淑女样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自己的指甲,只是偶尔向旁边 瞥了一下,看看叶建清是否认真在看她的材料。   房间里突然显得很寂静。楼下的电视声也消失了,整条圩尾街好像也变得无 声无息。就在一片寂静中,叶建清感觉到内心一阵骚动,胡苹身上散发出来的女 性气息加剧着他的骚动。他眼光在字里行间飞快地掠过,他扭头对胡苹说:”我 看明白了。“   ”这么快?“胡苹惊喜地说。   ”我交你七百块,我就是你的下线了,是下是这样?“   胡苹站起身,说:”我很高兴你愿意加入安利传销,让我们全力以赴,一起 奋斗。明天上午8点,厦门来的讲师要在进修学校会议室讲课,就是’新直销员 创业第一课',你一定要去听。会后我们再谈,现在我有事先走了。“   ”你不多……坐一阵子?“叶建清脸上闪出一丝失望的神情。   ”明天上午你一定要准时,我先走了。“胡苹向叶建清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叶建清突然有一些茫然无措,待他想过来,胡苹已走下了几级楼梯,他连忙 追上去,说:”我送你。“   叶建清送胡苹走到圩尾街上。胡苹说:”我还要到一个朋友家,约定的时间, 快迟到了。“她对叶建清嫣然一笑,大步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叶建清怅然若失。这天夜里,叶建清失眠了,眼前一直晃动着胡 苹的身影,怎么擦也擦不去。后来,叶建清把手伸进了裤裆里……              52   刘志华好几次忍不住要把开书店的事告诉许明珊,他想,把书店象模象样地 开起来,到时候许明珊会有多惊喜啊!   他特意跑到漳州,光顾了好几次租书店,还跑了新华书店和私营书店,最后 跟一家私营书店谈妥了进货价格,六折五,但必须给付现金。回到家里,他把梁 伟东呼来,询问店面的事情。梁伟东面露难色,说:”我再试试看。“   刘志华知道他尽力了,不好说他什么,心想,这店面早一天到手,书店就可 以早一天开张。他已请父亲算过,这个月下半月的十几天每天都是吉日,适宜店 铺开业。   ”对了!“梁伟东猛然想起来,”狗清原来不是搞了个时装店吗?还没正式 营业,他现在肯定不会开这个店了,把它盘下来不就有了吗?“   ”可是狗清这几天好像失踪了。“刘志华说,”他神神秘秘好像在搞什么特 务活动。“   梁伟东拿起电话,就打叶建清的传呼。他说:”狗清的店面在民主路,这里 店铺多,好像还没有一家书店,应该算是比较理想的地段。“   可是过了许久,电话还是静悄悄的。梁伟东急了,说:”我到他家去问问看, 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梁伟东走到叶建清家门口,看见他的本田125就停在那里,旁边还有几辆自 行车,猜想他一定在家,不知他搞什么鬼,连传呼也不回!他一头闯进叶家,听 见楼上叶建清的房间里传出说话声。他咚咚咚跑上楼,准备把叶建清臭骂一阵, 可是房间里的情景使他大吃了一惊。   叶建清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床边,对面椅子上坐着两个姑娘,其中一 个拿着一瓶洗洁精什么的,正在介绍它的特点和使用方法。大家那种认真的样子, 好像是在召开常委会。大家对梁伟东的闯入几乎没有反应,只有叶建清至少过了 三十秒才用眼光示意梁伟东坐下。   梁伟东心里的火气被面前的场景镇住了,他静静站在一边,听那姑娘到底在 说些什么。   ”这种丝白洗衣液可以去除衣物污迹,它所含的天然柔软剂,是一种采自大 自然的有机皂基柔软剂。通常一些顽固污渍,例如血渍、草渍污渍等等,不少洗 衣液是无能为力的,可是我们这种丝白洗衣液具有高效去污能力……“   原来是在推销洗衣液!看到叶建清专心听讲频频点头的样子,梁伟东忍不住 想笑起来,狗清你从明天开始自己洗衣服吗?   这时,讲话的姑娘刚好讲完一段落,就停了下来,落落大方地对梁伟东说:” 这位朋友,请你自我介绍一下好吗?“   ”我是叶建清的朋友,我来找他有点事。“梁伟东说,”我不用自己洗…… 洗衣服……“他拉起叶建清走到房间外面。   ”你都没收到传呼吗?“   ”我把它关了。“   ”刘志华找你,问你民主路店面的事,你不开店吧?“   ”店面租期快到了,刘志华想要的话,拿钱过来,我帮他续租下去就是了。 “   ”这好办。“梁伟东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吐了一下舌头,”你们搞什么鬼啊? 推销到床头来了。“   ”你不懂,这是安利传销。“叶建清神色庄重地说,”过两天我去找你们, 向你们介绍一下,你们一定会有兴趣。“梁伟东凑到叶建清耳边,压低声音说:” 也叫那姑娘到我床边推销,我当然有兴趣了。“   ”干你佬!“叶建清愤怒地在梁伟东肩上拍了一掌,他有一种被亵渎的感觉, 觉得出手轻了,恨不得一掌把梁伟东拍得脱臼。   ”你重色轻友。“梁伟东嘀咕着走了。 回到刘志华面前,梁伟东叹气说:”叶建清堕落了,他跟一伙推销洗衣液的人混 在一起。“               53   ”你想买别墅吗?你想买汽车吗?你想出国旅游吗?一句话:你想发财吗?! 你想,谁不想呢?可是两手空空,徒有雄心壮志。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你常常 在叹息……朋友,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叹息了!安利来到了中国,它给你带来了千 载难逢的机遇!抓住机遇的人,将从此彻底改变自己的一生,创造人生的辉煌! “这是安利讲师在”新直销员创业第一课“的开场白。台下掌声雷动,叶建清本 来不想鼓掌,可是四周围的人都在鼓掌,他在一种掌声的蛊惑下,双手也拍了起 来。坐在旁边的胡苹扭头看了一眼,用眼光鼓励他,他立即拍得更使劲,更投入, 更忘情。   叶建清从没经历过这种群情震奋的场面,他感到有趣、好玩、刺激。他一边 听着台上那个秃顶的讲师慷慨激昂地演讲,一边掏出七百块钱塞到胡苹手里。胡 苹对他的举动感到突然,两个人的手就这样僵硬地接触了几十秒钟,最后叶建清 把手收回来时,在她手背上有意无意地按了一按。胡苹好像不好意思地抽搐了一 下。   回到家里,叶建清认真地回顾了自己过去的生活,他第一次非常冷静、不带 情绪化地反省自己检讨自己,他想,现在真的被除名了,爱情也消逝了。未来的 路怎么走?还能像以前那样当散仙混日子吗?他对这种生活感到了恐惧,他想, 他真的是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就从安利开始,一切从安利开始!   叶建清认真阅读了安利”启业锦囊“的所有材料,仔细研究了月结折让和奖 衔办法,心里有一种兴奋的感觉:拉一个下线,卖一些产品,下下线再拉一个下 下线……这样无穷无尽地拉下去,下线不是呈几何倍数增长吗?他一下子看到了 安利的光明前景,仿佛置身仙台楼阁,心里飘飘然起来。看来胡苹确实给自己带 来了机遇,他从内心里对她充满了好感,也许她带来的还不仅仅是一次机遇……   客厅角落里放着一桶全家人换下来的脏衣服,曾玉华准备喝几杯茶之后再拿 去洗。叶建清拿着一瓶安利丝白洗衣液和一只喷雾瓶,从楼上走了下来,径直走 到脏衣服前面,提起脏衣服就往水槽走去。正在喝茶的曾玉华惊讶得差点噎住, 竟然变得结巴起来:”你……做啥货?“   ”我帮你洗衣服。“叶建清说。他准备亲自试用一下安利产品,以便向顾客 介绍推销,这也正是安利讲师所强调的”成为安利产品专家“的销售技巧。   ”天地要倒转了……“曾玉华还是一脸惊讶,”二十几年你今天是第一次结 彩楼……“   叶建清说:”我要试用一种美国产品。“他走到水槽前,打开丝白洗衣液, 倒了一瓶盖滴在脏衣服上面,然后又用喷雾瓶装水,他使劲想了一阵子,想起来, 一瓶盖洗衣液应加入30公升水,便看了看喷雾瓶上面的刻度,一瓶一瓶地往脏衣 服里倒水。   曾玉华站在后面看着儿子操作,说:”我洗了一辈子衣服,从没见过你这种 洗法。“   ”你不懂,这是美国安利产品,只要用一点点,就能有很好的洗涤效果。“   ”你可别把我们的衣服洗坏了。“   ”你放心好了。“叶建清说,”衣服洗好后还会有芳香呢。下午我再帮你洗 碗盘杯碟。“   ”你要是真的变得孝顺,我下半世人也就好命了。“曾玉华叹着气说。    安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改变了叶建清。他在一天之内洗了衣服,还用 碟新洗洁精洗了家里所有的碗盘杯碟,还用乐新清洁剂洗了地板、门窗,甚至把 电视遥控器、电风扇叶片也洗了一遍。叶德和眼睁睁看着儿子的反常行为,半天 合不拢嘴。              54   许明珊突然出现在面前,刘志华愣了一下,连忙把桌上的本子合上,问:” 你是怎么上来的?“   ”我就从楼梯上来啊。“许明珊认真地说。   刘志华笑了,他感觉到许明珊最近精神状态不错,心里很高兴。   ”你这几天忙啥货啊?“   ”没有呀。“刘志华看着天花板说。   许明珊走了近来,说:”你刚才写啥货?“   刘志华一巴掌压住本子,笑笑说:”这是秘密。晚上……再告诉你行吗?“   ”你有啥货秘密,我才不想知道呢。“许明珊偏起了头。   ”晚上7点半,你在民主路58号店面的前面等我。“刘志华抑制着一股隐秘 的冲动,平静地说。   许明珊回头看了刘志华一眼。   ”7点半,民主路58号。“刘志华说。   ”我,“许明珊眨了几下眼,低着头说,”我是来问你,你什么时阵帮我介 绍一份工作?我天天呆在家里,呆得也难受。“   ”晚上7点半,我帮你介绍工作。“ 许明珊眼里闪过了一丝疑惑,但是看到刘志华关切温和的眼光,心里很快踏实下 来,嗔笑着说:”哼,你就爱搞得神神秘秘!“ 夏日的夜晚姗姗来迟,夕阳舍不得从天边撤去,新闻联播片头曲在圩尾街上空奏 响时,天边还一片晕红。许明珊站在窗前,看着夕阳跟天空依依难舍似的,心想 你还是赶快离开吧,让天黑下来,夜色多么美好……   她从父亲面前经过,放轻了脚步,不打算跟他打招呼,但是父亲猛地问了一 声:”你去哪里?“她不假思索地说:”找一个女同学。“   许长荣说:”早点回来。“   许明珊说:”知道。“她大步走上圩尾街。街上吹过阵阵凉风,夜色显得轻 柔迷人,她感到脚底下有一种弹性,走起路来飘飘欲飞。   走到民主路时,许明珊突然心里砰砰直跳,她想这是怎么啦,她不由放慢了 脚步。民主路的店铺主要是批发店,所以大部分关门了,只有少数几间店铺在营 业或者在盘点,灯光照到街上来,明明暗暗,恰似许明珊忽热忽凉的心情。自从 哥哥出事以来,刘志华差不多就取代了哥哥的位置,时时关心着自己,但是许明 珊也不是小女孩,她从刘志华的一举一动里看到了别样的东西,这使她渴望而又 害怕。许明珊走走停停,一边想立即见到刘志华,一边又担心见面时他会怎样。   走过一小段幽暗的路面,眼前猛然一片明亮,许明珊抬头看见一间店铺凌空 飞出一只一米多长的灯箱,灯箱里亮着四个端正的美术字:明珊书店。   真巧,这家书店的老板也叫明珊!许明珊盯着那四个美术字看了看,忽然发 现店铺前钉着一块门牌,正是民主路58号。她想,刘志华真是会找地方,故意找 一个跟自己同名的书店。可惜书店的折叠式铁门关着,只是从缝隙间漏出一些灯 光,要是书店还开着就好了,想想看:一个叫明珊的人在一间叫明珊的书店里约 会,这多有意思……   许明珊走到书店门前,看了看时间,已是7点40分,自己迟到了,没想到刘 志华也迟到了。她左右张望,看见有人骑着自行车过来,立即以为是刘志华,再 一看就知道不是他了,尽管有时看得并不清楚,但她能感觉到那究竟是不是刘志 华。   这时,书店的铁门发出一阵响声,里面的人正在打开铁门。许明珊不想让人 看到,往前走了两步。有人从书店走出来,咳了一声,许明珊觉得声音那么熟悉, 忍不住回头看一看,一下子呆住了。   那人正是刘志华!   刘志华手里玩着一把钥匙,笑眯眯地说:”怎么?不想进来坐一坐?“   ”这是……你……“许明珊瞪大着眼睛,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刘志华牵起许明珊的手走进书店。书店里灯光明亮,三面墙壁都是满架子的 书,散发出一股清新的书香。   ”你明天一早就来这里上班。“刘志华说着,抓起明珊的手,把钥匙塞到她 的手里,”你是明珊书店的主人。“   许明珊眼睛眨了一下,随即闪射出万分惊喜,她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嘴唇哆 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刘志华猛地把她揽进怀里……              55   叶建清跟胡苹一起到厦门参加了安利培训,回来后他们几乎出入成双:一起 召开家庭小聚会(地点或者在叶建清房间,或者在胡苹房间),一起上门为顾客 和下线做产品使用示范,一起到厦门发货中心提货。有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到一 个下线家里,一起为她解答疑问。他们一唱一和,从人的梦想说到现实条件的局 限再说到安利的出现,旁征博引,滔滔不绝,激发了下线发财的欲望。下线握住 胡苹的手,表忠心似地连声说:”我一定好好做,一定好好做!“   叶建清和胡苹从下线家里出来,走在一条幽暗的街上。他们刚才说了太多的 话,这时都不想说了,怀着各自的心事默默走着。他们的身体若即若离,忽然手 臂碰了一下,便迅速分开,过了一阵子,又碰了一下,又迅速分开。身体好像都 带着电。   走到一棵龙眼树的树荫下,叶建清忽然站住了,胡苹也停了下来。树荫下是 一个黑暗的小特区,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但是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叶建清 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下,他说:”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起,好多人都说我们是 一对。“   ”你真懂得占我的便宜。“胡苹伸手拧了叶建清一把,声音里透着娇嗔。   ”不是吗?“叶建清不由分说就把胡苹搂住,”现在不就是一对吗?“   胡苹没回答,静静靠在叶建清怀里。叶建清低头想在她脸上亲一下,谁知她 很警觉地扭开了脸,低声地说:”有人来了。“   叶建清心里发笑,把胡苹松开,但是他知道,他实际上已经抓住了她。   接着,胡苹到了叶建清房间里,再也没有离开。说不清谁主动,他们互相吸 引互相需要,事情来得很正常。叶建清在男女方面颇有经验,出乎意料的是,胡 苹也并非新手。但是叶建清后劲不足,好像一篇文章,开头做得轰轰烈烈很有气 势,结尾却是晴蜓点水,草草收场。胡苹有一种吃饭刚吃了一半却被夺走饭碗的 感觉,审讯似地问叶建清:”你跟古小梦也是这样吗?“   ”别在我面前提她。“叶建清愠怒地说。   胡苹笑了起来,她裸露的身体白白滑滑,裸体上好像布满了笑意。她趴到叶 建清耳边说:”她是你心口永远的痛。“   ”这是我的隐私,你别问好不好?“叶建清狠狠地捏住胡苹的一只乳房,” 如果我也对你的隐私追根究底,你会怎么样?“   ”欢迎你来问。“胡苹轻轻咬住叶建清的耳朵,浪声浪气地说。   叶建清推开胡苹,疲惫地叹了一声,说:”好像跑了一万米。“   胡苹不高兴地翻过身子,把后背对着叶建清。没多久,叶建清发出了富有节 奏的鼾声,胡苹却一直睡不着,鼾声好像刀一样割着她的肉。她终于忍受不住, 爬起床,把被单折叠起来,整个地放在叶建清的脸上。叶建清的鼾声就在被单下 变小了一些。 她穿好衣服,坐到桌前,随便拿了一本《安利天地》,一目十行地看着。              56   明珊书店开张第一天,租出了88本书。刘志华听到这个数字,连声说:”吉 祥数字,好兆头,好兆头。“   许明珊坐在桌子后面,像个受到表扬的学生,腼腆地低头看着桌子上的登记 本。刘志华拿起本子,看到许明珊已经把帐算好了,88本书每本押金15元,共收 1320元。许明珊把钱交到刘志华手里,开玩笑地说:”老板,这是你今天的丰收 果实。“   刘志华拿着这叠从小到大叠好的钱,感觉到还是有一点重量的,可是他很沮 丧,说到底这钱不是自己的,只是寄存而已,人家一还书就得还给人家了。怎样 把这钱变成”自己的“呢?他陷入了沉思。   ”你来了,我也该回去了。“许明珊用手指在刘志华手上弹了一下,”我回 去了。“   刘志华好像没有听见,许明珊又说:”我回去了。“她起身就往外走。刘志 华醒过神来,连忙抓住她说:”你急啥货?等下一起走嘛。“   ”我看你一脑袋思想,算了,还是我先回去。“许明珊说。   刘志华没有勉强,送许明珊走到街上,问道:”你一个人敢回去吗?“   许明珊想让刘志华送她,但是看样子刘志华有事要呆在书店处理,她心里隐 隐有些失望,她硬硬地说:”难道会有人抢我吗?“   ”抢你的人还没出世。“刘志华说。   许明珊转身走了,刘志华也回到书店。他拿起租书登记本看了看,用圆珠笔 在上面轻轻敲着。他的思绪就在这单调的声音里跳跃,思绪里始终有一道屏障无 法逾越,突然,哪里飞来一只翅膀,驮起他的思绪往天空猛冲,高高地越过了屏 障----办证租书,不就可以把押金变成”自己的“钱吗?   刘志华一边想方案一边补充完善,在纸上写写划划,大体上确定了这么一个 方案:采用办证租书的形式,读者办一个租书证押金20元,一年期租书金36元, 半年期20元;读者凭证租书,每证可租一本,还了再租,归期不限。表面上看, 这样每天只收读者租金一角,但是他不租书的时间也在缴纳租金,更重要的是他 一次性就缴纳了一年租金,而且他的押金将在书店这里寄存一年----如果有 两百个读者,那就有4千元押金!这4千元就可以做为书店的流动资金,进行扩大 经营!刘志华越想越兴奋,跑到隔壁的文具店,买了纸笔墨,就自己动手写了起 来。他似乎从来没拿过毛笔,此时毛笔在他手里显得很不听话,好像有意跟他作 对,不肯乖乖地把字写好一些。刘志华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他想写的话写了出 来:    你想读书吗?    每天只要花一角钱,你就可以在明珊书店随意挑选一本书。    明珊书店拥有最新最佳图书一千本,公开向读者办理租书证。    办证请从速,明珊欢迎你!   但是这几个字把刘志华写得腰酸背痛,双手发麻,看着自己的杰作,他充满 了成就感,好像母亲看着自己费尽周折生出来的孩子,那种欣慰和愉悦简直妙不 可言。他不经意间看到了时间,原来已经12点了,心想时间过得真快,不过晚上 还是很有收获的。他美美地伸了个懒腰。   第二天,刘志华早早来到明珊书店,把昨晚写的东西贴了出来。第一个读者 是许明珊,她把刘志华写的那些笨拙的字看了又看,不由抬头去看坐在她位子上 的刘志华。   ”你办证吗?“刘志华莞尔一笑。   他把他的思路告诉了许明珊。许明珊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定格了,过了一 阵子才放射出光来,她略带夸张地叫道:”你昨晚就发明了这个啊?“   刘志华”发明“的租书证的办法,很快取得了效果。不到一星期,已有94人 办了租书证,他收到了押金1880元和租金3384元。他拿着这些钱到漳州进了一批 新书,搭车回来时,不巧半路上车胎爆了,他在补胎店看到公用电话,二话没说 就打梁伟东的传呼。   梁伟东回电话过来,刘志华说:”你到有线电视台为明珊书店点歌,以你的 名义接连点十个晚上,一天两首,内容是祝贺明珊书店隆重推出办证租书的新办 法。“   汽车换了新胎,在公路上欢快地跑了起来。刘志华的心也在奔跑。   经过马铺有线电视台”点歌苑“的宣传,明珊书店在山城扩大了知名度,一 个月内,它的读者突破了五百人。有一天晚上,刘志华算了一下帐,不由吓了一 跳:他已收到读者押金10040元,其中一年期读者400人,半年期102人,他们一 共缴纳了租金16440元。他真没想到,小小书店竟然会有这么好的效益。刘志华 并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他也曾大把大把地赚过钱,可是现在,他常常面对半抽屉 的零散票子心醉神迷。 他用动情的语言告诉过明珊,明珊书店是送给她的礼物,他原来只想让明珊有个 事干,赚多赚少都一样,甚至亏一点也无所谓,书店就让明珊一个人看着,他该 做什么事还做什么事。但是他很快发现他离不开书店了,书店是个市场,同时也 是个磁场,他愿意被牢牢吸附在这里施展一番。他时常咀嚼着茶叶,发出一种古 怪的声音。             57   叶建清和胡苹是马铺山城最早的安利传销商,他们很快成为山城最好的传销 商,一个月里培养了三十几个下线,这三十几个下线又各自培养了十几个下下线, 犹如子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他们的网络里人丁兴旺。叶建清和胡 苹第二个月的积分额都超过了一万分,获得”银章直销员“称号。他们看着存折 上节节上升的数字,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叶建清说:”一年后我们成为翡翠直 系直销商,就什么都有了。“   安利传销像是为叶建清换了另外一个人,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懒懒散散的样 子,他每天风风火火,脸带着微笑,见人便亲切地握手,眼里闪着一种自信,坚 定的光。这天,他骑车从民主路经过,猛然发现他的梦之屋变成了明珊书店,象 模象样的。他停车走进书店,几步远就向坐在桌子后边的刘志华伸出手来,他抓 起刘志华的手握了握,说:”你搞得不错嘛。“   ”托你的福。“刘志华说。   叶建清转身看着书店,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许明珊在书架前把弄乱的书一 本本地码齐,叶建清看见她,大步走过去,伸手想跟她握手,但是她脸上有致意 的表情,手却仍旧在书架上忙着,叶建清也不尴尬,把手伸到书架上抓了一本书, 翻了翻,又放回书架上。他走到刘志华面前说:”我向你提供一条信息,保证你 赚钱。“   ”假如能赚钱,保证请你喝酒。“刘志华说。   ”喝酒免了,多向我买一些安利产品就行了。“叶建清说,”进一些有关传 销的图书,假如一个传销商向你买一本,你就能小赚一笔了。“   刘志华知道叶建清最近迷狂传销,也在他的鼓动下买了好几瓶安利产品,他 有些不理解,叶建清怎么会喜欢做这种婆婆妈妈的生意。他不冷不热,没有吱声。 谁知叶建清也不理解他,好像很惋惜地说:”我叫你做安利,你不想做,开这书 店……有什么用?“   ”你做你的安利,我开我的店。“   ”好了,我现在很忙。“叶建清看了一下手表,又拉起刘志华的手握了握,” 听我的,不会错。“   他走出书店,跨上摩托车,向伍校长家跑去。几天前,他刚刚把伍校长的老 婆收为下线。每天到下线家里跑一跑,给他们打气或者为他们解答问题,这是上 线的职责。叶建清接连两天跑了伍校长家,像对学生讲话一样地开导伍校长的老 婆,这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如果伍校长也家,也在旁边听着,那就更好 了。叶建清相信,总有一天伍校长会在家的。   伍校长家住在堤岸边一栋老旧的干部新村里。穿过肮脏的楼道,叶建清敲响 了伍校长家生锈的铁门。   开门的是伍校长,叶建清眼睛一亮,说:”伍校长,你好啊。“   ”是你,建清,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伍校长说。   ”我是温老师的上线,我来看看她有什么事。“叶建清说的温老师就是伍校 长的老婆,小学教师温小玉。   ”她刚才用你们的产品洗地板,还跟我直念叨你呢。“   温小玉听到声音,从客厅里迎出来,她胖胖的脸上挂满了笑意:”来,来, 叶老师,里面请坐。“   ”你叫我叶老师,伍校长恐怕会有意见。“叶建清看了一眼伍校长,发觉他 的表情很古怪,他想,来伍校长家,就是要好好地”玩玩“伍校长。   ”我叫你叶老师有什么不对?叶老师,你现在不就是我做安利的老师吗? “温小玉说着,很热情地拉起叶建清的手客厅走去。   ”我们一起做安利,应该算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叶建清笑道。   温小玉请叶建清在沙发上坐下,开始泡茶。伍校长也在沙发上坐下,对叶建 清说:”听说你做安利做得不错,赚了不少钱。“   ”伍校长,这要感谢你。“叶建清棉里藏针地说,”要是没有你,我哪能出 来做安利呢?“   ”建清,过去的事……“伍校长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他支支吾吾地说,” 反正,上头……你也知道……“   叶建清不理伍校长,转头对温小玉说:”温老师,你口才好,人缘好,有组 织能力。做安利的条件得天独厚,我想你很快就能做到‘银章直销员',然后从 银章一直往上升,要是你做到了’红宝石‘,我看伍校长也不用那么辛苦当校长 了,可以回家为你煮饭洗衣服了。“   温小玉一边斟茶,一边傻呵呵地笑着。   叶建清看也不看伍校长,继续对温小玉说:”我和胡苹下个月就将升为’金 章直销员'了。“他实际上是把话说给伍校长听的,心里充满一种复仇似的快意。   ”你们谈,我出去一下。“伍校长疲软无力地站起身。   叶建清没有反应,好像现场根本没有伍校长这个人似的,但是伍校长走到了 门边,他突然喊了一声:”伍校长!“   伍校长好像吓了一跳,回头问:”什么事?“ 叶建清煞有介事地想了几十秒钟,朝他挥了挥手说:”没事没事,你去吧!“看 着伍校长开门出去的背影,显得那么可怜的样子,叶建清心里有一种胜利者的感 觉。                58   一阵风从河面吹过来,梁伟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手臂上暴起一片鸡皮疙瘩。 到底是九月底了,晚上的风带着疹人的凉意。他掏出一根烟,点了几次火,火都 被风吹灭了,他沮丧地把烟揉碎,往桥下黑乎乎的河面扔去。   梁伟东倚在中山桥栏杆上发呆,已经发呆了好一阵子,他想想也该走了。这 段日子里,刘志华整天粘在书店里,叶建清整天跑着传销,只有他仍游手好闲东 溜西荡,他感觉到他们正在脱离原来的生活轨道,把他一个人抛了下来。失去刘 志华和叶建清,他就像丢掉了左手和右手,生活从此变得支离破碎残缺不堪。他 不喜欢看书,明珊书店里三面都是书,给他一种压迫感,再说书店里还有个许明 珊,他哪里呆得住呢?叶建清几次煽动他做安利传销,他一次比一次更不留余地 地拒绝了。想一想,他们都在忙着,而自己无所事事,除了赌博----没错, 这些年赌博算是赢了一些钱,好歹是靠赌博熬过了这些年,可是赌博能赌一辈子 吗?他感到茫然。   这时阵,一道车灯打到他身上,从他身上晃过,一辆轿车从他面前像一只巨 鸟飞了过去。梁伟东眨了一下眼,从汽车尾灯的灯光里,一眼看到了凌志车的标 志,心里不由咚的响了一声。他想起几个月前跟歪头森一起去见香港麦老板的经 过,忽然对歪头森十分挂念,不知他最后租了麦老板的”金钥匙“没有?也不知 他搞凌志车是否得手?   凌志车飞驶而过,桥上被刺破的黑暗又弥合了。不知为什么,今晚中山桥上 的灯都没有亮,梁伟东无聊地走到这里,发现黑暗正对他胃口,就倚在栏杆上发 呆。现在,他又一次想走,可是走到哪里?他想也想不出一个目的地,仍然呆在 黑暗里。   这时,又有一辆飞驶而来,车灯明晃晃照在他的身上。他真想抡起拳头把车 灯砸个稀巴烂,但是,汽车嘎地紧急刹住,车窗降了下来,有个声音叫道:”伟 东!“   梁伟东感觉到声音有些熟耳,可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他问:”谁啊?“   ”干你佬!我是戴半狮啊!“   原来是半狮,传说中的山城黑道老大,梁伟东惊喜地走过去,说:”好久不 见了!“   ”你一个人呆在桥上做啥货?“半狮用录像上香港警察的腔调说,”我怀疑 你有不良行为,快跟我上车回警局。“   梁伟东打开车门爬进车里,坐在半狮旁边,说:”没想到是你,听说你最近 搞上了政协委员?“   半狮耸了一下肩膀,说:”别笑话啦。我最近还搞了一家雨伞厂。“   ”我到你雨伞厂打工算了。“梁伟东呼了一口气说。   ”你想来?哼哼哼。“半狮笑着说,”晚上我先考核你,你能合格,就让你 当总经理。“   半狮的奥拓在夜来香酒楼前面很骄傲地停了下来,梁伟东发现旁边停着一部 皇冠,车牌是0002号,说:”这不是县长的车吗?“   ”你还是很内行嘛。“半狮拍了拍梁伟东的肩膀,脸上充满神秘的笑意。   两人一起走进酒楼,有一个穿旗袍的小姐迎上前来,轻启红唇:”先生,请 问……“   ”一号贵宾房。“半狮头也不回地说。   小姐急步走到前面,为半狮和梁伟东引路,旗袍开叉处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一 闪一闪。   ”谢谢你,不用你带路,我们懂得走。“半狮对小姐说。小姐微笑着退到一 边,做手势请他们往前走。梁伟东低声叹道:”少看了两分钟大腿。“   半狮绷着脸,显得很严肃的样子。他们走到一号贵宾房的门前,半狮没敲门 就推门而入,好像这是他家一样。   贵宾房是一间豪华包厢,里面正响着舞曲,灯光五颜六色,随着舞曲节奏变 化而闪闪烁烁。梁伟东看到小舞池里有一对男女在跳舞,他们的脸在灯光里变幻 不定,看得出来他们舞步娴熟,配合默契。半狮带着梁伟东到沙发上坐下,沙发 前的茶几上摆了几碟小菜,还搁了两瓶惠泉啤酒和一瓶茅台酒,除了茅台酒的盖 子已经打开,别的东西都还原封不动。梁伟东嗅了一口茅台酒飘逸在包厢里的气 味,心想那个跳舞的男人是谁呢?   舞曲终了,跳舞的男人松开怀里的小姐,打开包厢里唯一一盏日光灯,说:” 跳舞要彩灯才有情调,谈话聊天还是彩灯,就让人受不了了。“   包厢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梁伟东一眼认出跳舞的男人原来是陈县长,他在 马铺有线电视上看过他做报告的样子,很慷慨激昂,真像那么一回事。这时阵, 陈县长却是笑盈盈的,像老朋友一样平易近人地走了过来。梁伟东突然发现陈县 长西裤左边的口袋里露出半只红包,眼光看过去,小舞池的地上居然也躺着一只  红包,他心里很奇怪,陈县长怎么一边跳舞一边往外掉红包?恐怕他都不知道 自己口袋里有多少个红包。   ”你来了。“陈县长对半狮说,眼光转到梁伟东身上,显出一点意外,”这 位是……“   ”我的好朋友梁伟东。“半狮说,”路上偶然碰到,就把他一起叫来了。“   ”年轻人,好好好。我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陈县长说着,就在半狮身边 坐了下来。梁伟东看他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说话的口气却好像革命老前辈,立 即对这个县长不感兴趣,倒是对他口袋里和掉在地上的红包动了心思。   陪陈县长跳舞的小姐从卫生间走出来,哼着歌,扭着水蛇腰走到陈县长身边, 粘着陈县长坐下半个屁股,半个屁股差不多砌在陈县长的大腿上。陈县长轻轻推 开她,说:”小兰你别闹,我们在商量一件事。“   半狮拿起已经打开的茅台酒,说:”陈老板,喝白酒不用汤行吗?“   ”我今天这是第五趟酒了,已经满肚子的东西啦。“陈县长摸着微微隆起的 肚子说,”什么汤也喝不下,点了也是浪费,想想多少人还在温饱线下,戴老板 还是节约一点吧。“   茶几上只有三只小酒杯,半狮对三陪小姐小兰说:”你去拿一只酒杯和一双 筷子。“   梁伟东应声说道:”我去拿。“他起身向外面走去,经过小舞池时右脚神速 地踩住地上的红包,故意装作崴了脚,蹲下身子把红包捡起来,塞进衣袖里。他 回头看了看沙发那边,半狮正和陈县长干杯,小兰嗲嗲地粘着陈县长,谁也没有 注意到他瞬间里的精彩表演。梁伟东走到门外,从衣袖里掏出红包,他用手量了 量红包里百元大钞的厚度,估计有三十张左右,心里高兴得直想骂人:三耳你开 书店开得半死,狗清你跑传销跑得腿断,一个晚上能像我这样弯腰一捡就有三千 元吗?前面有一个服务员走过来,梁伟东连忙把红包收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扣 上扣子,他向服务员打了个响榧,说:”一只小酒杯,一双筷子。“   梁伟东拿着酒杯和筷子走进包厢,陈县长和半狮已经连干了三杯,陈县长鼻 头发红,连声招呼伟东说:”年轻人,来来来,罚你三杯。“   半狮为梁伟东斟了一杯酒,梁伟东举杯说:”我敬陈……老板一杯,祝你事 业发达。“他懂得规矩,这种场合是不能直呼官职的。   ”谢谢,谢谢。“陈县长说。   ”敬陈老板起码要敬三杯,这样才有诚意。“半狮说。   梁伟东笑笑说:”敬陈老板肯定要有诚意。这第二杯,祝你平安发财。“   ”平安发财,发财平安,说得好。“陈县长高兴地直点头,”谢谢,谢谢。 “   ”这第三杯,祝你身体健康。“梁伟东很快端起了第三杯酒。   ”对对,身体健康是关键,身体不健康,发财、发达都没用,戴老板你说是 不是?“陈县长向半狮说,他脸色红润,显出非常健康的样子。   ”那这一杯,就祝陈老板永远健康。“梁伟东说着,把酒喝到嘴里,依依不 舍地吞进肚子。茅台酒这么好喝,他喝两瓶也没问题,可是当他放下杯子,他们 没有叫他再喝的意思,你多少有些失望。   ”陈老板,你晚上紧急召见敝人,不知有何指教啊?“半狮脸带笑意,文绉 绉地说。   ”好久不见了,想跟你聊聊,“陈县长说,”难道没事就不能找我们的戴老 板吗?“他话中有话,说得半狮会心地笑了起来。   梁伟东发现陈县长口袋里仍然露着半只红包,心里想着怎样把它弄到自己的 口袋来,恨不得有特异功能,意念取药之类的,心里越想越痒。   ”陈老板最近忙什么?“   ”昨晚我刚从福州连夜赶回来,上午一个剪彩,下午三个会,差点儿都念错 了稿子。“陈县长很无奈地叹了一声,”忙啊,哪像戴老板自由潇洒?“   ”你也叫苦,那我们换个位子好了。“半狮眼眯眯地盯着陈县长。   陈县长抓起茅台酒说:”好了好了,别只顾说话,忘了喝酒。“   ”别喝那么多嘛,我们跳舞好不好?“小兰撒娇地摇着陈县长的胳膊。   ”别只顾喝酒,忘了小姐。“半狮说。   梁伟东用遥控器把一直播放着的舞曲调大音量,这正好是一支慢四,电视上 出现了一个泳装女郎漫步沙滩的情景。陈县长喜欢慢四,搂着小兰站起身,踏着 舞步向舞池缓缓移动。梁伟东看到陈县长站起来的时候,已经露出半截的红包无 声地掉在沙发上,他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时半狮从屁股上掏出唧唧叫的手机,按 了接听键,起身走进卫生间。梁伟东心里欢呼一声,屁股向红包挪了几十厘米, 一手把它抓到手里,手心立即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突然,砰的一声,半狮从卫生间里慌慌张张跑出来,好像发现了定时炸弹。   ”我的雨伞厂失火了!“半狮大声地说,”我、我报119……“   梁伟东吃了一惊,只见陈县长啊了一声,把手从小姐腰上撤回来,很果断地 往上一挥:”快报警……走!我们去看看!“ 几天后,梁伟东蹲在公厕里,为大便畅通而默默使劲。他面前的地上躺着半截 《闽南日报》,他不经意看到了两行黑体字: 山城私企大意失火,县长深夜指挥扑灭 原来写的正是陈县长亲临半狮的雨伞厂火灾现场,如何临危不惧冲在第一线,怎 样镇定自若指挥扑灭等等,文章用了许多拍马屁的形容词,梁伟东忍不住哈哈大 笑,蹲在隔壁板的人探出头来,疑惑地看着他。梁伟东的笑声在公厕里飘荡。                            59   刘志华打开明珊书店的铁门,有一种打开金库的感觉。他每天上午8点准时 开门,把弄乱的图书归类、码齐。十几分钟后,许明珊来了,擦擦桌椅,扫扫地 板,可能垃圾还没扫出门,就有读者上门来了,租书或办理新证。   刘志华的租书办证法在马铺山城租书业界是个首创,它使人感到很方便而且 很实惠,其他书店的许多顾客纷纷跑来办证。两个月后,几家比较小的租书店因 读者流失,不得不关门歇业。刘志华踌躇满志,野心勃勃,他的目标是一年后打 败山城所有租书店,独霸山城租书市场。按照他估算,山城人每月在租书方面的 消费至少有一万元,如果他垄断市场,效益将十分可观。面对满墙壁的书,有时 候他不由陷入了沉思,心想我二十几年来不爱读书,现在却是以书为业,这是阴 差阳错,还是命运使然?他想,读书的人未必能做好书的生意,我不读书,但我 知道书的生意怎样做才做好。刘志华大量进书,这也正是他垄断市场计划里的一 项重大策略。读者交纳的押金积少成多,使他有足够的流动资金,能够大量地购 进新书,有新书就能留住读者,争取读者,而别的书店虽然也收押金,但读者还 书时就一并还了,它们往往无力购进新书,只能从漳州、厦门等地进一些租书店 淘汰下来的旧书。刘志华感觉到,一本新书就像一枚炸弹,把山城许多租书店炸 得鬼哭狼嚎,很快就能把它们夷为平地。 由于刘志华大量进书,漳州书店为了稳住他这个大客户,一有新书就打电话向他 通报书目,记下他所要的书,随即派车送到他的明珊书店。折数优惠,有时还能 赊欠。这样刘志华不反节省了时间,不必再跑漳州,还大大减少了费用。他每天 都精力充沛地出现在书店里,实际上他全面负责着书店的经营,许明珊已变成他 的帮手。 这天上午,刘志华来到书店里,刚刚整理好书架,就有两个人来租书,他显得有 些手忙脚乱,心想生意来了,明珊怎么还没来呢,地都还没扫呢……送走今天的 第一个和第二个读者,刘志华开始擦桌椅,扫地,直到他坐下来歇一口气,许明 珊还没来。时间已是8点半,她从来没有迟于这个时间,今天到底是怎么啦?刘 志华往民主路两端望了好几次,没有她的身影。   陆续有读者上门来了,还书、租书、办证,刘志华忙着登记、收钱、找钱, 也顾不上想许明珊的事情。直到他被一泡尿憋急的时候,他才又想起许明珊,今 天怎么没来呢?我连上个厕所都脱不了身!他就只好憋着,趁一段没有顾客的空 档时间,他请隔壁文具店的阿红帮他留意一下书店,自己急匆匆往公厕走去。   中午,刘志华在书店里打电话叫了快餐,晚上他也在书店里吃快餐。许明珊 没露面,也没来电话,生病的可能性不大,昨晚回家时还好好的,倒是情绪有些 异样。他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他想不出自己对明珊到底有什么不当的言行。书 店开张的前一天晚上,他在书店里情不自禁地把她接进怀里,他想亲吻她,但是 她把脸扭开了,他也就放弃了这一想法,他对她从没产生过肉体上的欲望,始终 是一种圣洁的感情。这是很奇怪的。书店开张以来,他们都围绕着书店转,谈生 意多了,谈心少了,也许就是这样他忽视了她……刘志华想立即关门,直奔许明 珊家里把她叫出来,再到小洋酒吧或者什么地方坐一坐,好好聊一聊。他关门的 念头被书店里的顾客抑制着,怎么能赶走顾客呢?他们是他的衣食父母啊。谢天 谢地,店里最后一个顾客租了一本书走了,刘志华正要关门,门前刷地停了三辆 自行车,四个下了晚自修的中学生走了进来,一个说:”老板,你怎么不进一些 考试书呢?“另一个说:”也可以进一些卡通画册嘛。“刘志华觉得他们的问题 对他很有启发价值,就说:”考试书和卡通画册,你们一般是买还是租?“个头 最大的那个中学生说:”这种东西哪里买得完?租来看一看,最划算了!“刘志 华脑子转了一下,说:”那你们帮我做个广告,我这里从下星期开始出租考试书 和卡通画册,你们来办个证,一年到头都会有考试书和卡通画册看不完。“   送走麻雀样唧唧喳喳的中学生,刘志华高兴地想,要是明珊书店能进一步争 取中学生读者,那市场前景将是多么美好啊。刘志华心里的空间立即被书店业务 塞满了,他抓起电话就找漳州书店的老板,向他打探考试书和卡通画册的行情。 他们在电话里谈兴大发,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刘志华放下话筒时,手臂都有些酸 痛。他再也没想起许明珊,满脑想的是书店再扩大发展,店面太小怎么办?他关 了门,就在民主路的一间扁肉店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继续想着这个问题。   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扁肉汤,刘志华猛然想起许明珊,一时心里有些乱。他交 了钱,慢悠悠往圩尾街走去。圩尾街沉寂而幽暗,刘志华走在熟悉的街上,第一 次感到步履艰难,磕磕碰碰,好像脚下到处是陷井。   他走到许明珊家门前,黑乎乎的木门已经紧闭,抬头往上看去,楼上许明珊 的房间还亮着灯。他几次想喊,但是一直喊不出来,房间的灯不肯给他更多的机 会,熄了,他心里好像有一道亮光熄了。   第二天上午,许明珊仍然没来书店,刘志华本来打算到书店前到她家看看, 不知怎么就忘了。中午他吃了快餐,这一阵子书店里正好没生意,他就迷迷糊糊 打着瞌睡。他在瞌睡中看到漫天钞票飞舞,许明珊的脸从一张钞票后面显现出来, 神情忧郁,目光直盯前方,他一颤就从瞌睡中猛醒,却是更加大吃一惊,许明珊 真真确确站在他面前。   ”你……“刘志华愣愣说不出话来。   ”我昨天去漳州,“许明珊咬着嘴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接着说,”今天上 午才回来。“   刘志华差点想说,我昨晚到你家楼下,看你房间里亮着灯!他觉得许明珊的 表情像是在隐藏什么,又像是准备表达什么,他说:”没事,店里我一个人还转 得过来……“   ”这就好,“许明珊抓住刘志华的话尾,急促地说,”我正想告诉你,我到 漳州一家乐器厂找了一份工作。“   ”你,不来这里了……“刘志华吃惊地站起身。   ”我在漳州找了工作……许明珊低下头说。   刘志华激动地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一把抓住许明珊的手,但是很快就放下了, “书店是我送你的礼物”这样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只是叹了一声。   “随你。”他很奇怪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显得很平静,好像对待的是一件微 不足道的事情。   “你是我哥最好的朋友,其实,你也是我哥……”许明珊说。   刘志华知道这是许明珊在为他们的关系下结论了,他心里猛然涌起一股酸涩 凄楚的感觉。爱情原来这么脆弱,不堪承受那么轻那么一点点的重量,也许,这 根本就不是爱情,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爱情……                 60   叶建清和胡苹的关系像他们的传销业绩一样突飞猛进,他们不仅出入成双, 还公开地同居。圩尾街人流传着他们赚钱数目的多种版本,大家都用羡慕的眼光 追逐他们呼啸着来去的身影,心中常常生出一些感叹。   学校早已开学,胡苹根本不想回去上课,她把安利传销当作了事业,她跟叶 建清一起每天东奔西跑,乐此不疲。他们从“金章直销员”升为“直系直销商”, 下线遍及马铺山城,还发展到周围的好几个县市。他们策划十一月底在漳州召开 一次较有规模的聚会,亲自上台给新下线和感兴趣的人讲课,一方面鼓励新下线 创业绩,一方面争取更多的人加入传销。他们包了一部桑塔纳出租车在漳州和山 城之间来回奔跑,叶建清信心百倍地对胡苹说:“再过一年,我们一定会有自己 的车,凌志或者奔驰或者宝马,啊……”他的语气里充满抒情。   漳州讲课的时间和地点很快落实了下来。叶建清和胡苹提前一天住进漳州大 酒店,他们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事先得知消息的下线就打电话来了,接着下线 的电话就几乎没有中断过,还有一部分下线干脆找上门来,他们只好分工,一个 人专门接待上门的下线,一个人专门接听电话。大家用崇拜的心情向他们请教, 从脸上、眼里、声音里迸射出发财的欲望,而他们则用激动人心的数字和折率把 这些欲望之火煽得更炽热。   讲课地点在一家中专学校的梯形大教室,教室大约能容纳三百人,日租金仅 一百元。讲课时间是8点半,叶建清和胡苹8点整从漳州大酒店出来,出租车十分 钟就把他们送到了中专学校。星期天的校园并不安静,通往梯形教室的通道上匆 匆走着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几乎都是同样的表情,叶建清在车窗里瞥了几眼,知 道这些人都是他的“宝贝儿”,他想安利的队伍是多么壮大啊!   出租车在教学楼前面停了下来,叶建清和胡苹还没有走出汽车,就听到了一 阵欢迎的掌声。汽车四周、廊道上都站满了人,除了几个熟头熟脸的下线,其他 的是下线的下线们,他们用崇拜的眼光注视着叶建清和胡苹,双手忘情地鼓掌。 人们态度之虔诚,场面之盛大,远远超出了叶建清和胡苹的想象,他们油然而生 一种领袖般的感觉,叶建清向大家挥起手,激动地说:“宝贝们,你们好!”人 群中发出浪潮般的欢呼声。几个下线走到叶建清和胡苹面前,抢着握他们的手, 满脸挂笑,微鞠着躬,一旦握到手,便久久不放。   大家簇拥着叶建清和胡苹向教室走去。走上廊道,叶建清突然在几个站在墙 边低声交谈的姑娘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心里轰隆一声,那张脸也看到了他,脸 上立即闪出惊讶的表情。   那个姑娘正是古小梦! 叶建清惊呆了,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但是人们簇拥着他,不容他停下脚步, 他只得往前走,在经过古小梦的一刹那,他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古小梦剪了 短发,气质上有一种妇人的味道,她的眼睛像两泓潭水,深不可测…… 教室里密密麻麻都是人,一个位子坐两人,过道上还站着人,黑压压一片。叶建 清在教室门口紧急拉住胡苹,声音沙哑地说:“我嗓子突然发痛,说话艰难,还 是你吧。”胡苹正想好好展示一下口才,想也没想就点头同意。   叶建清和胡苹走进教室里,一片海啸似的掌声和欢迎声几乎把他们吞没。一 个负责主持讲课的下线满怀激情地说:“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尊敬的叶建 清先生、胡苹小姐为大家传经送宝,他们将以亲身体会现身说法跟大家分享安利 的美好和辉煌,推动大家在安利事业上更上层楼!”就在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和 欢声中,胡苹像当选总统似的,一边招手致意一边大步走上讲台。   叶建清跟几个下线坐在门边特设的背靠椅上,胡苹讲些什么,他一点也听不 进去,教室里群情振奋情绪热烈,只有他显得心事重重。他几次用眼光在教室里、 窗台上搜索,看到一张张燃烧着发财欲望的男脸女脸,他找不到古小梦。忽然, 最远的那个窗台上,有一张脸闪了一下,他无法看清,但是他听到了转身离去的 脚步声,立即跳了起来,大步走出教室。幸好胡苹讲得慷慨激昂,没有注意到他 的举动,教室里的听众听得如痴如狂,更是没有谁注意到他。又一阵掌声响起来 了……   叶建清走出教室,一眼看见古小梦的身影已经走下廊道,他冲了上去。   “小梦!……”他的声音在发颤。   古小梦停住,缓缓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气喘呼呼跑上来的叶建清,脸上显出 一种复杂的表情。   “小梦……”叶建清在她面前慌忙刹步,眼光焦灼地盯着她。   “你做得不错,女朋友也有了,祝贺你。”古小梦淡淡地说。   “不!小梦……”叶建清冲动地抓起古小梦的一只手,但是古小梦立即把他 的手轻轻甩开。“小梦,我想跟你谈谈……”叶建清的声音很急切,眼光里显出 一种贪婪的东西。   “算了吧,过去已经过去……”古小梦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叶建清掏出一张名片塞到古小梦手里,说,“你直接打我手机!你 电话多少?地址呢?”   古小梦看了叶建清的名片一眼,没有回答。   “你在校门口等着,讲完课我来找你……”   古小梦摇了摇头。   “快告诉我,你现在做什么?”叶建清两手按住古小梦的肩膀,但是古小梦 立即挣脱了出来。   “我想走了。”古小梦说。   “再待一阵子,我们已经太久……”   “建清,我们这样在一起,要是被你女朋友看到,可不好……”   叶建清顿时心里凉凉的。   古小梦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她的背影在叶建清的视线里越来越远,越来越 小。叶建清叹了一声,把眼睛紧紧闭上。   他丧魂落魄地向教室走回去。这时候他才知道,他实际上忘不了古小梦,他 们有过惊心动魄的爱情,他希望重温那美梦一般的日子,他希望继续拥有古小梦 那美妙的一笑一颦和那美妙的身体,可是时间能够倒流吗? 叶建清走到教室门边,阵阵掌声像决堤的水从里面涌出来,他看到胡苹在讲台上 神采飞扬,真想把她拉下台,狠狠把她压在自己身体下面。他觉得身体里有什么 东西要爆炸了。              61   梁伟东在夜来香酒楼贵宾房捡到陈县长的两只红包,一共是3200元,他用 1500元在床前装了一部电话,把剩下的1700元带到赌场,几分钟就不翼而飞到了 别人的口袋里。他想想,这本来就是“不义之财”,只当没有捡过。   他一连几个晚上没有出门,半躺在床上给本地和外地的朋友打电话,问问近 况,聊聊打算或者把他们臭骂一顿。他几乎把本子上和脑子里记着的电话打了一 遍,再也想不起来该给谁打了,大约想了三分钟才想到,他居然把最好的朋友忘 了!可是他有点犹豫,他有模有样地开着书店,今后恐怕是会越来越难做伙伴玩 乐了,当了小老板的人,这也束缚那也束缚,不像散仙自由身。梁伟东还是把电 话放下了,但是这时阵他腰间的传呼机震颤了起来,他一看,是个陌生的手机号 码,心想会是谁呢?就拿起电话拨通了手机。   “喂,梁先生吗?”   电话里是个佯装的声音,梁伟东一听就知道是刘志华,心想真有感应是不是? 我想给他打电话没打,他就打传呼过来了。   “刘老板,有啥货指示啊?”梁伟东笑笑地说。   “本人邀请你到酒店切磋酒艺,给个面子吧。”刘志华在电话里好像是提着 嗓子说话。   “你现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行,马上过来。”   刘志华把电话挂断了,梁伟东就从床上坐起身,估计刘志华是在书店里,他 打开门,不由吓了一跳。   刘志华装出满脸肃然站在门口,手上拿着一只手机。   “干你佬!就隔一扇门,我还以为你在书店呢!今天怎么这么早关了书店?” 梁伟东说着,从刘志华手上拿过手机,“手机配备起来啦?啥货时阵借我玩几 天?”   “少罗嗦,走吧。”刘志华说。   两人上街叫了一辆三轮车,刘志华说:“乐都。”乐都是前两天才开业的酒 家,听说是公安局一个副局长的什么人开的,养了一房间小姐,胸前挂着数字牌, 由人挑选。梁伟东看着刘志华说:“你也敢去乐都?你不怕明珊知道?”   “别说明珊,我跟她没什么关系……”   梁伟东叫道:“你把她泡了还没关系?干你佬!”   “她走了你知道不知道?正是因为我没泡她!我是想过要泡她,可我……我 不能泡她,我能泡她吗?她是许光平的妹妹……”刘志华说到最后,声音变小了。   “其实你心里还是喜欢她的,只是你有愧,你自卑。”梁伟东定定地看着刘 志华。   刘志华感觉到梁伟东眼里透出一种灼人的光芒,好像把他的内心刺穿了。他 抬头看了看街道两边的房子,说:“算了算了,说这些做啥货?”他的声音里带 着一种无奈和苍凉。 三轮车嘎吱嘎吱跑在街上,好像要散架了。刘志华远远看到“乐都”两个霓虹灯 闪烁的大字,光怪离奇,像是有血不断地往外渗出来。他笑笑对梁伟东说:“跟 你这个赌圣打个赌,我找6号小姐,你找16号,看谁更性感更风骚?”            62   1997年在一片热闹的气氛中来到马铺山城。一夜之间,街上出现了许多五颜 六色的小旗子,还有迎接香港回归的标语。整个山城显出一种期待的热情,好像 某个穷家庭翘首期待阔亲戚回来似的。 对于圩尾街人来说,他们在1997年似乎无暇关注“外面的世界”。圩尾街一件接 一件令人惊诧不已的现实使他们成为倍受关注的焦点: 三月里的某一天,傻瓜刘新民突然从梦中猛醒过来一样,神色正常地告诉他父亲, 我要考大学!刘新民走进一中高考补习班,在随即而来的模拟考试中,成绩名列 全班第一,谁也想不到这个小学勉强毕业初中仅仅念过十几天的前傻瓜竟然会有 这般成绩,惊为鬼才。 接着是捡垃圾的老童也出了爆炸性新闻,他在县长楼下的垃圾桶里翻出一只鼓鼓 的塑料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札札百元大钞,共计十札十万元。在他捡拉圾生 涯里,捡到这么多钱还是第一次,但是老童并不贪财,他当即扯开嗓门大喊: “谁丢了十万元?谁丢了十万元?”那是个双休日的中午,窗户里便探出许多脑 袋,这大都是县里的头面人物,他们脸上现出了受到骚扰的愠怒,终于从五楼走 下了一个穿警服的人(据说是公安局局长),对老童喝斥道:“你吵什么吵?走 走走,别呆在这里影响领导休息!”他不由分说推搡了老童几下。老童心里很失 望,不再说什么,提起垃圾走了。老童用这10万元把他破房子翻修了一遍,当然 这只用掉10万元的一部份,他又买了彩电,买了两套石狮生产的假冒名牌西装, 然后把剩下的钱存进银行吃利息,从此他衣着一新,昂首挺胸,在山城里旁若无 人地行走,成为人们嘴上的畅销读物。              63   叶建清在1997年却没有老童那样好的运气。他和胡苹的安利事业依旧红红火 火,但是他私下跑到漳州找古小梦,第一次瞒过了胡苹,第二次就让她起了疑心, 第三次他们大吵了一架,胡苹怒声骂道:“狗清,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叶建 清抬起手,摔了她一巴掌。胡苹掩面而去。   第二天一早,叶建清走出圩尾街,拦了一部面的直奔漳州。自从那天在漳州 举办安利讲座和古小梦重逢之后,他就多方寻找打听,好不容易查找到古小梦的 地址。她原来在元光路一家时装精品屋替人看店。他三次上门,古小梦都显出一 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他相信他的韧劲和热情能够融化她心里的冰。   叶建清让面的在古小梦时装精品店十几米的地方停下,他下车整了整衣领, 步履坚定地向前走去。这时,古小梦正好从精品店探出半个身子,一眼看见叶建 清,不由吃了一惊。她急忙走出来,拦在叶建清面前,压低声音说:“你别进去, 我男朋友在里面。”   这回轮到叶建清吃惊了,他呆愣了好一阵才醒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你 你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   “你可以有女朋友,我就不能有男朋友吗?”古小梦声音里透出不满,她警 告似地说,“你走吧,别来滋事。”   叶建清定定看着古小梦脸上的表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他忽然硬硬 地说:“我偏要。”他从古小梦身边擦了过去,大步走向时装精品店。   店子中间有一张躺椅,躺椅上躺着一个看杂志的人,他听到声音时放下杂志, 这时叶建清才看到这个人的样子,一张平平常常的脸,似乎跟大街上随便哪个人 都没区别。古小梦居然找他做朋友,叶建清感到这是对自己的莫大侮辱。   “你就是古小梦的现任男朋友?”叶建清斜着眼看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屑。   那人从躺椅上站起身,还没明白似地看了叶建清一眼,表情里显得有一些愚 蠢。   叶建清嘿嘿笑了两声,说:“你知不知道我就是古小梦的第一个男人?”   这时,古小梦急步走了过来,拉住叶建清的胳膊,想把他拉出店里,她又急 又气地说:“你别在这里乱说好不好?”   叶建清摔掉古小梦的手,对她说:“我是乱说吗?你跟我睡过那么多次觉, 你都不敢告诉他?”   那人多少明白了一些事情,脸色变得通红,眼里射出了怒火,他抬手往叶建 清的肩膀推去。   叶建清打了个趔趄,他稳住脚说:“好,你有种,我还以为你是个翘不起来 的家伙!”   那人骂了一声,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向叶建清猛扑过来,他两手叉子似地 掐住叶建清的脖胫,弓起膝盖朝他的阴部撞去。 叶建清突叫一声,砰地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接着是古小梦嘤嘤嗡 嗡的哭声。              64   明珊书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隔壁的文具店却因为经营不善而关闭,刘 志华把店面“吃”了过来,把原来的店老板阿红也一起“吃”掉。他们当天晚上 就在店里的简易床上一起睡觉,刘志华觉得这样挺好,他想起跟许明珊交往的经 过,太书呆子气,太累人了,现在什么时代了?一切都要速成。他发现自己原来 是没有耐心跟许明珊拖拖拉拉地“拖”下去,说到底,他还是喜欢速战速决。   阿红跟刘志华睡过觉之后,就成了明珊书店的女主人。书店营业面积扩大了 一倍,两个人还是不够,常常忙不过来,刘志华寻思着再找一个人,他用红纸写 了几个大字:本店招女工一名,请来面议。阿红看他写完后,表情怪怪地说: “什么样的女工?你应该写:18岁至20岁之间,长相漂亮,性格温柔,声音甜 蜜。”   刘志华看了阿红一眼,并没有听出她话里的不满情绪,笑笑地说:“按你这 样写,人家还以为是在招老婆呢。”   刘志华的招工启事贴出去不到两分钟,有个正在借书的女读者对他说:“你 看我行吗?”   刘志华哦了一声,眼睛就发出了亮光,把她上下看了一遍,眼光变得躲躲闪 闪。   “行吗?”   “怎么不行?只怕你呆不住。”刘志华吁了口气。这个叫做宋小云的女读者 长着丰满性感的胸脯,像两座山峰耸立在他面前,使他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那我现在就上班。”宋小云高兴地说。   刘志华心里说:你真是高效率啊,说干就干。宋小云更高的效率还在晚上, 书店关门后她没回去,留宿在刘志华的简易床上。他们一阵激烈的肉搏战之后, 正喘着气休息,书店铁门突然响起蓬蓬蓬的敲击声,刘志华知道是阿红,心里很 恼火,却又不敢发作,他用手掩住宋小云的嘴巴,用眼光示意她不要出声。   “志华,开一下门,我有样东西忘在里面,快开开门!”阿红在外面喊道。   宋小云不满地拿开刘志华的手,呼了口气,说:“开门就开门,你怕她啥 货?”  刘志华没有注意到今天宋小云来了后阿红的情绪变化,他这才感觉到 她的阴险所在。   “志华,你别装着不作声,我知道你们在里面。”阿红说。   刘志华气得牙痒痒的,说:“我睡着了,你有什么东西明天再拿。”   “你让我进去。”阿红话里带着命令的口吻。   “你别来吵我好不好?”   “你不敢开门,”阿红在外面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床上躺着一只鸡,你知 道不知道她几年前在厦门当过鸡?”   宋小云砰地从床上跳起来,她一边穿衣服一边骂道:“妖精,你是不是鸡巴 发痒了?我找根棍子来捅你几下,保你舒服!”   刘志华知道这下完了,他看着宋小云怒气冲冲的样子,听到阿红在外面大声 应战,叹了口气说:“你们要骂要打,到街上去,别在我的书店里。我的书店是 讲精神文明的地方。”   宋小云胸脯一起一落,她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哗啦啦开铁门,像个侠客一脚 跨到街上。刘志华立即听到了两个女人的骂声和撕打声,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65   梁伟东独自到漳州看望受伤住院的叶建清。他本来叫刘志华一起去,但是刘 志华书店的事情忙不开,而且他自己也遇上了麻烦事,梁伟东只好一个人去了。   叶建清在时装精品店被古小梦的现任男朋友暴打一阵,不仅严重脑震荡,而 且睾丸被踢掉一只。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目光无神,呆呆地看着梁伟东, 一直说不出话来。   梁伟东握着他的手,心里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拍 拍他的手背,在这一动作里蕴含了朋友间无法言说的关怀与慰藉。他转过身去, 一颗泪掉在了胸前的衣襟上。   “阿东,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叶建清声音暗哑,好像从阴冷的坟墓 里发出来似的。   梁伟东欲走不能,在叶建清床前的沙发上坐下,瞥了他一眼,便把眼光移到 自己脚下的地上,他也在想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不明白。   “阿东,你说,你说……”   “你应该安心养伤,别想太多。”梁伟东斟酌着字句说,“把伤养好了,这 比什么都好。”   叶建清疲惫无力地叹了一声。   梁伟东坐不住了,他站起身说:“我先走,有空再来看你。”他逃跑似地走 出病房,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好像感情变得非常脆弱,动不动就伤感,就 落泪。   他走到楼下,眼睛忽然掉进沙子似的,接连眨了许多次。他看到角落里的长 椅上坐着古小梦,古小梦也看见了他,先是一愣,接着就急切地迎上前来。   “建清怎么样?”古小梦急切地问。   梁伟东知道叶建清受伤与眼前的这个姑娘有关,他研究般地看了看她,脸上 是一种怪异的神情。   “他怎么样?你快告诉我!”古小梦迫不急待地摇着梁伟东的胳膊。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梁伟东说,“我说你还是进去看看。”   古小梦垂下手来,眼光也黯然地垂下来。梁伟东没说什么,低着头向前走去。   梁伟东情绪低落地回到山城。他拐到刘志华的书店里,发现刘志华呆在桌前, 地上躺着几本书,书页翻卷着,这里显然刚发生过什么事。   刘志华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梁伟东,很用劲地笑了一笑,说:“我把她们 两个全赶走了。”   梁伟东不明白刘志华的意思,他有几天没跟刘志华联系了,不知道他这几天 先后跟两个姑娘上了床,他也不想问,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刘志华,发现他 腮边有一道手指抓破的痕迹。   “一人给了一万元,干你佬的真贵,才睡一次觉,一万元。”刘志华没头没 脑地说。   梁伟东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书,放在刘志华面前的桌上,他又一次看了刘 志华,发现他另外一边的腮上还有一道抓破的痕迹,显然是不同人的作品,“风 格”显得更为犀利。他沉重的心情就在一声窃笑中瓦解了。   “建清怎么样?”刘志华忽然问道。   “我没问医生,看起来伤得不轻,有一只睾丸被踢破了。”   “这鸟人跟我一样,也是在女人身上犯错误。”刘志华带着自嘲的口吻说, “我丢了两万元,他丢了一只睾丸,相比之下,还是他不合算。”   梁伟东没有接刘志华的话头,他把眼光投到街上。视线里渐渐走进一个人, 他一点一点把梁伟东的眼睛撑大了。这个人就是前傻瓜刘新民,现在他神情从容 自若,腋下夹着几本书,昂首挺胸地走在街上,像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公务员。   “这年头,傻瓜都变聪明了,而我们还是傻傻地活着。”梁伟揉着眼睛说, 他用揉得发红的眼睛看着刘志华,期待他跟他聊聊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总是傻 傻地活着?可是刘志华好像对此不感兴趣,只是漫无目的地翻着借书登记薄。   梁伟东感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他没作声,抬起脚走出了书店。   “哎,你怎么就走?”刘志华叫住他,“在书店干吧,我把她们赶走了,我 们一起干。”   梁伟东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你看,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山城五虎将'死的死,坐牢的坐牢, 住院的住院,我们两个人联手一起干吧。”刘志华目光灼灼地望着梁伟东。   梁伟东从他眼神里又看到了过去的样子,可是他知道逝去的时光是不会返回 了,现在呢?现在只有好好地把握“现在”。              66   梁伟东很佩服自己居然坐得住屁股,看来人是可以改变的,他发现自己有点 喜欢这种平静的生活:看着读者找书(同时带着监督的任务)、登记、办证…… 事情是很机械的,高峰的时候读者一个接一个,但他像一台性能良好的机器,工 作起来有条有序。也许是过去的日子太操心了,风风火火,昏天暗地,现在这种 单调的生活带给他一种休闲般的享受。不是想换一种活法吗?这就是新的活法。   刘志华却是坐不住了,他常常往外跑,有时打声招呼,有时吭也不吭一声, 一跑就大半天不见人影。梁伟东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也没说,弄得神神秘秘的 样子。有一天中午,刘志华从外面回来,拿手机擦着耳朵,嘴里咀嚼着茶未,对 梁伟东说:“这几天的帐我算了一下,办了30本年证,应收1680元,可是少了 200元。”   梁伟东刚刚吃过快餐,一边剔着牙一边说:“你算清楚了?你再算算。”   “我不会算错。”刘志华神色肃然。   梁伟东突然感觉到刘志华的样子非常陌生,怎么会这样?他心里非常惊讶, 看来人真是多变。他硬硬地说:“这些天连吃快餐的钱,我都是从自己的钱包里 拿出来的。”   “我没说你拿了。”刘志华敏感地说。   梁伟东卟哧一笑。他心里涌起一阵阵苍凉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无法继 续坐下去了,他本来想就这样平平静静过一段日子,协助刘志华把明珊书店搞好, 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你别多心……”刘志华把嘴里嚼烂的茶未咽进肚子,突然变得有些结巴, “我是说我这段急需用钱,我想跟人合搞一个项目……”   “有出息,有出息啊。”梁伟东带着讥讽说,他站起身,拍拍刘志华的肩膀, “我坐了一上午坐累了,我回去睡一觉。”他头也不回走出了书店。   “2点半你过来,我有事出去。”刘志华交代说。   梁伟东在心里回答:我不会过来了。他急急地向前走去。走到路口,他停下 步子,大口地呼了一口气。想不到跟刘志华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搞僵了,什么事也 没发生,可是事情偏偏就是这样!他想事情怎么会这样呢?真是太奇怪了。他跟 刘志华多年的交情原来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梁伟东心里黯然,脚下一片炫目的阳光。  (完)        1995年11月16日-1996年1月5日写于峡阳-石美                          1998年12月1日修改于石美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