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告别汉语:二十一世纪新华人的出路?[1] [本文尚未发表。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得转抄或登于他处] 欧阳昱 (youyang@bigpond.net.au ) 1995年年底,我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墨尔本办了一本华文杂志,叫《原 乡》。我在当时的发刊词中这样说:“本来生活在‘原乡’的人,现在来到了 ‘异乡’,在另一片土地上建立了自己新的家园。这样一个移植的过程,对我们 关于国家、民族、乃至文学、文化的观念都提出了新的挑战。‘原乡’何在? ‘异乡’谁属?我们是中国大一统的附庸‘海外华人’?还是新时代民族大融合 浪潮下产生的‘新澳大利亚人’?我们是人在‘异乡’,心回‘原乡’?还是人 去‘原乡’,心归‘异乡’?或是二者兼而有之?种种问题,值得二十世纪末我 们这一带飘零天涯的‘原乡’人深思。”[2] 时隔五年,进入2000年之后,这个杂志就办成了双语,摆脱了一半的中文, 到了2001年,干脆整个儿告别汉语,一头扎进英语之中,就再也没有出来[3]。 这一过程,有社会的因素,也有自身的因素,但说到底,是一种生存意志的选择。 既然连家都安在了海外,语言的“搬家”只不过是个迟早的问题。移民岂止只是 移“民”,它更是一个移“身”、移“心”、移“情”、移“文”、移“语”的 创造性综合项目。 To be (Chinese) or not to be (Chinese)? 最近买了本《人在旅途-於梨华自传》,看了后记得她说的这句话,“悔恨 自己来了,又懊恼自己回不去”[4]。推想起来,我们来海外写作的人在不同时 间不同地点不约而同可能多少都有同感,但我们跟她们那个时代的作家相比,有 一点根本不同,那就是既然来了,就要“manage to live”[5],而且要好好活 下去。因此,生存成了重大问题。我所说的不仅仅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式的生存, 而是艺术和语言的生存。要解决这个问题, To be (Chinese) or not to be (Chinese)是个关键。对我本人来说,这两个问题的解决几乎同步:1994-1995 年,我一面用英文创作长诗《最后一个中国诗人的歌》,一面申请澳大利亚永久 居留[6]身份。到1998年,该书出版后不久,我也拿到了澳洲国籍。这个创作/申 请的双重行为本身至少说明两点:1。告别汉语,进入英文;2。放弃中国国籍, 成为“外国人”。观察一下自1989年前后“走向世界”的大陆作家,几乎都在走 这条路,也似乎都解决了这个问题。 然而,从更深处讲,这个问题远未解决,也不是换了语言和语境就能一蹴而就的, 甚至可能根本就无法解决。大体上,生活在海外的华文作家无不终日生活在“三 座大山”的压迫之下:语言、出版和市场。海外华文市场太小,几乎没有出版社。 虽然报纸层出不穷(悉尼和墨尔本就各有十来家),但最后都办成了免费报或广 告报(两者基本是同义语)。除了原来已在国内功成名就者外,居多的还是无数 默默耕耘的自耕农(自费出书者)和菜农(尊称是“专栏作家”,其实是每周华 文报刊一块小豆腐干15澳元左右的作者)。要摆脱这三座大山,靠汉语吃饭的作 家唯一的出路就是寻找靠山。“靠山”也是三座:大陆一座、港台一座、西人翻 译一座。能够靠上其中一座,或者三座同时都靠上,那就应付裕如了。这方面做 得比较好的应该是英国的虹影和美国的严歌苓,作品不仅在大陆和港台出版,而 且译成英文后销路也颇佳。有的作家干脆连中文出版都不考虑,径直通过英译 (或别的语种的翻译)进入市场,如澳洲桑晔的《龙来的这一年》[7]、英国马 建德《红尘》、法国高行健的《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指瑞典文)。而对 于直接用外语写作的汉族作家(无论什么国籍),没有靠山,唯一能靠的就是自 己的语言功底。写《Waiting》的哈金,写《Wild Swan》的张戎,写《The Lily Theatre》的王露露[8],还有裘小龙以及我等都是如此。 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改变国籍还是语境,所有的人都离不开“一个中 心两个基本点”,即以中国文化为中心,以面对西方读者/市场和填补西方对中 国各方面了解之空白为两个基本点。从这一点上来说,not to be Chinese的结 局依然还是to be Chinese。对于以外语写作的汉族作家来说,尤其如此。上述 三种人笔下的作品,没有不以中国人中国事(无论国内还是海外)为题材的。其 主要原因在于,写作对象发生了转移(主要针对占95%以上的白人“群众”)、 写作目的发生了变化(为了谋生),但写作主体依然局限在“中国性”里。生活 在澳大利亚(包括西方)的原籍中国作家或原汉族作家必须面临的现实是:他们 要么弃“汉”投“白”,要么“汉坚”下去,几乎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即双语, 这我后面将要谈到)。 而这,似乎就是他们(包括我)的局限。无论你怎么变,你就是无法揭掉脸 上这张中国皮、“我心依然是中国心”[9]的本性!在裘小龙的作品Inspector Chen Cao系列《A Loyal Character Dancer》和《Death of a Red Heroine》, 闵安琪的《红杜鹃》、《野生姜》和《Becoming Madam Mao》(当然她的 《Katherine》好像是以一个老美为主角?我没看)等,以及前面提到的那些作 家的作品中,都似乎放不下这颗“中国心”。我说“放下”不是指“割掉”或者 “忘掉”。我是另一种意思。我觉得作为作家,如果为族性所限,其实是很悲哀 的,就像在西方的中国厨师一样,只会做、也只做中国菜,东西永远也逃不出供 人“猎奇”、“采风”和“凝视[10]”的范围。当然,除了你自己局限自己,他 吃什么你就做什么之外,这种局限也来自西方,因为他要局限你,只让你做“东 方菜”吃。结果造成的是恶性循环:西方人眼中的中国人形象始终逃不出付满洲、 陈查理和苏西˙黄的老套子。最近(2002年11月)《悉尼晨锋报》发表一篇评论 高行健《一个人的圣经》的书评,旁边竟赫然配上一幅19世纪华人头戴斗笠淘金 的丑陋形象,令人震惊之余而愤怒[11]!这与悉尼某报采访黄贞才时,坚持要她 穿中国传统服装、墨尔本某大报采访于京军时一定要他讲在中国“苦难”经历的 做法如出一辙。据于讲,是次采访因此而发生冲突,几乎流产。 要摆脱我们身上与生俱来的“中国特征”,也许我们需要向我们所在国的作 家学习。远的有三四十年代美国的赛珍珠,根本就是一个身上没有一滴中国血的 美国人,但导致她最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就是她以中国农民为题材,没有一个 西方人的《大地》三部曲。近的有澳洲的阿列克斯˙米勒(《祖先游戏》)和尼 古拉斯˙周斯(《红线》)。就连汉族的艺术家如导演吴宇森和李安等,都能既 拍中国题材,也能拍完全不涉及任何中国人事的“主流”题材,如吴的 《Face/Off》和李的《Sense and Sensibility》。如果中国歌唱家如澳洲的杜 吉刚能完全进入角色,出色地演唱《图兰多》中的卡拉夫,中国的作曲家如澳洲 的于京君能够直接创作几乎不掺杂任何中国因素的交响乐曲,为什么有着西方国 家国籍的原汉族作家就不能凭想象直接进入“主流”社会,创造出崭新的角色呢? 我个人很期望看到汉族作家笔下完全进入西方人心理世界的作品(我自己也以此 为目标),不仅像闵安琪那样“中国故事美国书”,而且“美国故事美国书” [12],或者其他国家故事其他国家书。总之,应该也必须摆脱专写“装饰性、边 缘性”[13]作品的束缚。这不一定意味着伟大,但肯定是对那种“我心依然是中 国心”之局限的突破。 “发展中作家” 在澳洲申请写作基金,作家被分成三等人:emerging writers(崛起中作 家), developing writers (发展中作家)和established writers(地位确立 作家)。也就是说,正如发展中国家一样,有一类作家的“阶级成份”是“发展 中作家”。以大陆作家论,有些是不出国就已经名满天下的,如北岛、杨炼、高 行健等,他们的作品,不用宣传,自有人为他们推荐和翻译,当属“地位确立作 家”。澳洲的桑晔在一次采访中对我说,他之所以能够“起点高”,是因为踩在 洋人肩上,得“洋”之助的缘故[14]。另两类成份的作家,基本上都是到海外才 起步,或者像我这样,出国之前小有发表(一首创作诗,几个短篇和一本译著)。 但一转入英文写作,就立刻“低人一等”,从头做起,成了“崛起中作家”。从 1991年来澳,打拼了十一年,好歹“混”成了一个“发展中作家”(现在也许是 “地位确立的作家”了吧,但是得去查查规定)。某种意义上,我很羡慕那些未 出国地位即已“确立”的人。另一方面,像我们这样写作的人,压力虽然很大, 但无任何包袱,还是能够甩开膀子大干快上的。十一年我出了20本书,这就是明 证。我想,像哈金(出国前似乎没有作品)、亚丁(出国前翻译了两部法语小 说)、程抱一(41岁起正式以法语创作)、瑞典的李笠、日本的田原,以及我很 可能还不知道的许许多多后起之秀可能也都有着类似经历。也许因为我个人的特 殊感受,我不大太去注意那些已经功成名就,被西方人抱着不放的“著名”作家, 这次我编辑翻译的《砸你的脸》,就略去了上述很多“名”人。毕竟令我感兴趣 的还是那些被暗无天日地压在深山下的“黄金”[15]。我个人觉得,搞外籍汉族 作家作品评论的人,应该摆脱言必提某某名人、只谈成功作品[16]的心理习惯, 而把注意力转向新时代新天地新人物的新作品上。发展中国家需要扶持和援助, 发展中作家亦复如此。 没有书店的苦恼和有作协的烦恼 刚到澳洲时,一些大陆来的文化人还喜欢办杂志、开书店、搞书展什么的, 时间一长,杂志首先不办了(包括色情杂志),书展也不搞了,最后连书店也不 开了,墨尔本曾经先后有四家华人开书店,开张后不几年就销声匿迹。现在能够 看到中文书籍的地方也仅有三家,其中两家还是澳洲人开的,一家是老华人开的。 很多书,包括前面提到的一些华人作家如马建、严歌苓、虹影、於梨华、聂华苓 等的作品根本就看不到,以致我一回大陆或到港台,都要买几箱子书通过海运寄 过来,或者到悉尼去买书,因为那儿至少还有好几家中文书店,但方式陈旧,拒 绝刷卡就是一例。 书店的问题跟买书直接相关。根据我这么多年海外的个人观察,得出一个结 论,“华人不买书”。这也许是愤激之语,但现实就是如此。当基本上大部分报 纸都是免费,随地可见、可捡,当一本杂志要卖七八块澳元(如《原乡》),而 吃个麦当劳也不过四五块钱,当所有的时间都用于打工挣钱、创造财富、原始积 累,书籍自然就摆在了末位。记得曾经在报上看到一个写作的华人夸口说,他花 四十多澳元买了一本书,仿佛应该作为英雄事迹载入史册,其实只要到澳洲人的 书店看看,花三四十元买书是常有的事,是生活中的一个部分。我就曾经在墨尔 本美国人开的Borders连锁书店看到一个澳洲男子挎着篮子,篮子里的书已经装 得满满的了,还在那儿一本本往里放挑选好的书。 1994年张贤亮来墨尔本,我问他书的销售问题,他不屑一顾。但在海外,作 者为了生存和推广作品,不得不努力推销自己的作品:在朗诵会、讨论会、作家 节、网上、电邮上,在凡是能够引起人们兴趣的任何地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出了作品,第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别人知道和阅读。没有书店卖你,你就只好自己 卖自己。来澳十年或十多年,华人的消费观念不能说没有改变,愿意花钱买豪宅、 靓车的大有人在。一掷千金的豪赌者也比比皆是。但提到区区一本小书,就无人 愿意掏钱,张口就要你免费赠送。当然,也有极少数买书的人,奇怪的是女性绝 对居多,而且大方。二三十块钱的书,说买就买,毫不迟疑。或许在“商战”取 代了真正战火纷飞的当今,男人都忙着打“商战”,无暇看书,倒是女性既有闲, 又有钱,成了真正的读者。联想到每次去墨尔本一年一度的作家节,出入其中的 观众,以及排起长龙等待签名的读者,几乎都是“奔5”、“奔6”、甚至“奔7” 的女性,真是让人感慨系之! 再谈作协。海外华人作协,到处都有。似乎谁想拉一杆旗,都是分分钟的事, 至于有没有实绩,例如出会刊、推荐奖励新人新作等,倒在其次。以至于产生一 种奇特现象,很多真正是作家、出过很多书的人,竟然不是作协会员(如澳洲的 桑晔、丁小琦)。当然,这在某种程度上与澳洲人的各种作家协会契合,即谁想 参加谁都可以参加,只要有兴趣就行,有没有“政绩”则无所谓。不同之处在于, 参加澳洲人的作协(主要是州作协)虽然不一定发表过作品,但需要交会费,同 时也可享受会费带来的每月信息,增长见识和知识,获得更多发表和获奖机会。 同样的情况在华人作协里却不大有。还不说时而有之的“争权夺利”事件。的确 令入会者和主办者都很烦恼。 海外民间 什么是民间?国内这两年谈得很多,“民间”一派的诗人把“知识分子诗人” 搞臭了之后,就把“民间”也“扶正”,成了“官方”,一时间“民间”文字满 天飞,大有遮蔽其他风格样式的势头。已经无所谓民不民间了。反正大家轮流坐 庄,五六年来一次。其实,我个人认为,真正的“民间”在海外、在海外坚持写 作的“崛起中作家”和“发展中作家”、以及一部分作品被大陆封杀的“地位确 立作家”之中。这些“海外民间”作家不像“地位确立作家”(被大陆禁止的除 外),东西两边讨好,大陆港台有人读,西方有人翻译,他们的东西则基本上两 面不讨好,不仅在主流社会,就是在“原主流社会”也是没有地位的。在大陆因 为没名气而无人关注,或者被归类在“海外作家”之类,如果先锋一点,就根本 不为保守的台湾和香港杂志所接受[17]。翻译这边就更不用说,中文没有“确立” 的地位,势利眼的西方翻译绝对不会光顾你。至于说用英文(或其他文字)创作, 你遇到的是强手如林的阵势和偏见的眼光。你想取胜,就得“卖痛苦”(文革一 类)、“卖破烂”(小脚一类)、“卖隐私”[18]、卖弄“民族风情”(不为西 人所知的民俗一类[19])来投其所好,供其消遣。如果批评西方制度,包括批评 已被西方立为“正统”的东西,如Frank Chin对Maxine Hong Kingston对《女战 士》的批评[20],你的东西就很难为主流接受。我们总以为中国有“审查”制度, 其实西方同样有,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你叫“审查”,他叫“editing”。他 不喜欢的东西,他觉得刺眼的东西,他认为没有市场的东西,他就会从文本中给 “编辑”掉!陈冲就曾抱怨在好莱坞拍片,他们的那种所谓“观众测试”,以及 请“各阶层的制片来看”,搞得她“都不知道原来完整的想法是什么”[21]。哪 里还有什么个性可言! 主流社会不仅通过“编辑”来处理你,甚至还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根本不给你 发表,让你永远“民间”下去。我原来曾经写过一篇文章[22],谈澳大利亚英文 诗坛和文坛中的“缺亚”现象。我发现,在上个世纪最后二十年所出的七部大部 头诗歌选集中,几乎清一色的“缺亚”,除了八十年代两部由女性编辑的诗集之 外(仅一个越南人和一个印尼人)。这当然不是澳大利亚没有亚洲诗人(根据最 近统计,澳大利亚华人人数为55.6354万人,华语成为澳洲第二大语言)[23], 而是称霸澳洲文坛的白人眼中没有亚洲人。 其次,主流社会如果不喜欢你,对付你的方式就是保持沉默,使你陷于“民间” 不可“他”拔。记得王小波曾有“沉默的大多数”[24]之说,可我觉得,沉默的 不是大多数,大多数从来也没有沉默。沉默的是西方媒体。这个媒体如果看不顺 眼的,它会永远保持沉默。举高行健《一个人的圣经》为例。陈顺研的英译本今 年九月在澳洲上市以来,卖出12000册的好成绩,在美国有十五家大报评论,但 在澳洲居然只有两家报纸评论,而主要的《澳洲书评》杂志至今不置一词。而且, 即便加以评论,他们请的也都是所谓“中国问题专家”,好像中国人笔下的文学 不是文学,而是一个特别的政治专业问题[25]。这跟美国一家杂志《Indiana Review》把我的英文诗歌和我翻译的一个大陆诗人的诗歌归在“Writers of Color Issue”(有色作家专号)(2002年春季)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不 妙”。 反观华人社区,他们对主流社会对华人精英的接受基本麻木不仁,比如一些 在澳洲文坛比较当红的华人作家,无论出什么作品,一般在华人报纸上都看不到 报道和书评,甚至闹出把艺术家性别搞错的事,如去年墨尔本有家华人报纸把悉 尼艺术家郭建说成是澳洲女画家!去年我采访悉尼的华人画家关伟,他就说他在 华人圈子中几乎没有知名度,而在澳大利亚主流社会,他前不久成为一家艺术收 藏家杂志的封面人物,被评为澳洲50个“最具收藏价值的画家之一”。久而久之, 在这种情况下的“海外民间”写作者等于是生活在几重夹缝之间,苦不堪言[26]。 不可能两边讨好 长期以来,我们看到这样一种现象,西方人中一片声叫好的,到了中国人堆 里,虽然不至于一片声喝倒彩,至少不会同样起劲。《藏龙卧虎》就是一个显例。 我没有碰到一个澳大利亚人谈起这部片子时不眉飞色舞,交口称赞说:I love it!也没有碰到一个中国人提起这部片子不摇头的,除了台湾人之外。《上海宝 贝》也是这样。大陆一禁,居然在全球(主要是西方)“行销”起来。至于说到 当前大陆走红的一些作家,如池莉,据说每本书可卖十几万到几十万册,但我在 “雅虎”英文网站做她英文名字的关键词搜索,居然连一条消息都看不到。我不 想在此探讨其深刻的文化原因,只想指出,从写作策略考虑,作为写作人,希求 两边都讨好只可能是一种奢望。也就是说,必须作出决定:汉族作家为广大的白 人“群众”写作,就不能过多考虑是否能够为更广大的黄人“群众”接受。反之 亦然。 双语的困境 林语堂是中英双语俱佳的作家,但我今天读他,却不怎么读得下去。我希望 看到更多别的东西,更多“双性”的东西,不仅仅只是双语,而且还有双心、双 语境、双文化的冲突和融合等等,就像我在最近出版的第三本英文诗集《双心、 双舌和雨色的眼睛》[27]中所表现的那样。强调“忠贞不二”,不是强词夺理, 就是别有用心。没有什么不能“不二”的。中国是家,西方也是家,两者都不可 能互相取代。中文是“世界上最富有诗意的语言”[28],英文也是,毫不次之。 而我的困境就是,如何在两者之间找到自己的位置。“双”一下容易,永远“双” 下去就比较困难,但永远“双”下去肯定是双语作家在劫难逃之命运。你一旦掌 握了另一种语言,就不可能再摆脱“双”性了。 常常看到一提某某海外华人作家,就是旅英、旅美、旅欧、旅澳,这种说法很成 问题,因为它主观地认定这些作家还是中国作家,只不过是羁旅、寄居在外,一 辈子没有归宿。实则不然。说轻一点,他/她们就是居英、居美、居欧、居澳作 家,说重一点,根本就是英国、美国、欧洲、澳洲作家,唯一的不同是他们能用 中文写作而已,就像某个原籍中国的运动员为西方某国赢得金牌时,他/她肯定 是站在他/她自己新国家的国旗下热泪盈眶的。这种双性不容忽视。 作为写作的人,既然不可能同时两边讨好,就得制定个人的语言和文化策略, 这就是双语作家面临的困境。我发现在写作投稿过程当中,越来越多地倾向于用 英文写小说,而用中文写诗。时间当然是一个重要因素,中文稿费低至于无固然 也是一个因素,但当人已经被本文化(或原来的文化)所拒斥,人也可以不求其 接受而采取被其最拒斥的文学形式即诗歌来创作。相对于诗歌,小说是一种相当 “媚俗”的东西,其中包藏很大的“功名心”。像Timothy Mo那样自费出版他最 近的两部长篇小说,是需要很大勇气的[29]。本人以对待诗歌的态度对待小说, 开始时遇到了强大阻力。第一部长篇被28家出版社退稿。而中文小说也在找不到 出路的时候自费出版。回想起来,一切都那么艰难,又那么有意思。其重要原因, 就是乐在“双”中,其乐无穷。 “彻底的少数民族”[30] 中国十三亿,海外“一盘散沙”,这大概就是当今海内外中国人/华人之写 照吧。但是,作为一个把个性、独立性、思想和艺术自由看得高于一切的写作人 来说,他/她在哪儿不都是一个“彻底的少数民族”呢?!我愿以此作为本文的 结语。 ---------------------------------------------------------------------- ---------- [1] 注:此文为作者2002年11月底在加州伯克莱分院“开花结果在海外”会议上 的专题发言。 [2] 欧阳昱,“编者小语”,《原乡》第1期,1995年12月,第199页。 [3] 用赵毅衡的话讲,是“‘语言逃亡’,作者群拥出地平线”, 赵毅衡: 《年年岁岁树不同-2001年的海外文学》 ,见http://www.cReader.com 2002-01-02《中华读书网》。 [4] 於梨华,《人在旅途-於梨华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2页。 [5] Ouyang Yu, The Eastern Slope Chronicle. Sydney: Brandl & Schlesinger, 2002, p. 143. [6] 连打两次,都是“拘留”二字跑出来,也许不是没有道理的。 [7] 此书至今无中文版。 [8] 当然她是用荷兰语写作的。 [9] 香港歌手张明敏《我的中国心》一句。 [10] 凝视实际上也是一种凝固、僵化。 [11] 在笔者与该书译者电邮通信中,我们达成的共识是该插图十分 “disgusting”。另见该文及插图,Antonia Finnane, “A lover for your thoughts”, Sydney Morning Herald, November 2-3, 2002, p. 10. [12] 《会讲故事的母亲-海外华人女作家的女性意识》(00-12-11博库中国), http://book.fm365.com/news/m0012/m1211/m121106.htm p.1. [13] 虹影语,《会讲故事的母亲-海外华人女作家的女性意识》(00-12-11博库 中国),http://book.fm365.com/news/m0012/m1211/m121106.htm p.2. [14] Ouyang Yu, “An interview with Sang Ye”, in Wenche Ommundsen (ed), Bastard Moon: Essays on Chinese-Australian Writing. (A special edition of Otherland, No. 7, 2001), p. 222. [15] 见Ouyang Yu, “Poems as Illegal Immigrants: an Introduction”, p. 2, in In Your Face: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Translation (edited, introduced and translated by Ouyang Yu), a special edition of Otherland (No. 8, 2002). [16] 如黄灿然谈哈金《等待》一文,居然看不出一点点批评的东西来。这不是 西方言好,中国也跟着叫好的典型吗?!见黄文,《哈金的解放》,D:\My Document\Other People's Writing\黄粲然(书院访客).htm [17] 本人的《B系列》在台湾创造了一周内被退稿的退稿速度之最纪录。而在香 港投稿时,被一编辑以“不敢发表”为由而拒绝。 [18] 如加拿大女作家刘福莲(Evelyn Lau)的《Run Away: diary of a street kid》。Minerva Australia: 1996。 [19] 如澳大利亚女作家黄贞才(Lilian Ng)的《Silver Sister》,写梳头女 的。Mandarin Australia: 1994。 [20] 见John Goshert,“Frank Chin Is Not A Part of This Class!: Thinking at the Limits of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Point 9),载于网 上,网址见http://social.chass.ncsu.edu/jouvert/v4i3/gosher.htm [21] 《陈冲:华人女性在好莱坞当导演的酸甜苦辣》(2001/11/09 10:37《文 汇报》),载于网上,网址见 http://news.sinohome.com/2001-11/09/178348.htm p. 3。 [22] 见Ouyang Yu, “Absence Asia: What’s Wrong with Australian Poetry?” Overland, No. 163, winter, July, 2001, pp. 85-88. [23] 见《人民日报海外版》(20020620),载于网上,网址见 http://www.snweb.com.cn/gb/people_daily_os/2002/06/20/e0620007.htm [24]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 [25] 我与陈顺研之电邮通讯(2002年11月16日晚)。陈在信中反诘:“难道他 们会找社会学家去评论蒂姆˙温顿的作品吗?” [26] 桑晔在我对他的一次访谈录中就曾说,“中国的作家生活要比(这儿) 好”。见Bastard Moon: Essays on Chinese-Australian Writing. July 2001, p. 222. [27] Ouyang Yu, Two Hearts, Two Tongues and Rain-colored Eyes. Sydney: Wild Peony, 2002. [28] 杨克采访我时之语,见Ouyang Yu, “Multicultural poetry as unwritten in China or the night you want to sleep away with”, Standards, Wol., 7, No., 2, Spring-Summer 2001, published at: http://www.colorado.edu/journals/standards/V7N2/FIRST/ouyang.html [29] 见Timothy Mo,Brownout on Breadfruit Boulevard (1995) and Renegade or Halo2 (1999). [30] 虹影原话,见《会讲故事的母亲-海外华人女作家的女性意识》(00-12-11 博库中国),http://book.fm365.com/news/m0012/m1211/m121106.htm p.2.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