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散文 田地上的沟渠 沙封   不管是夏天还是秋冬天,我常常带着劳务工到地里挖沟渠,清理水道。这是 为了保持田地里浇灌水的畅通。田地里生长着各种作物,我的任务,就是在旱季 把水引到庄稼人的田地里,方便他们浇灌,在涝时把田地里多余的积水排出去, 不然,庄稼会被淹死,或是会烂根。我站在田地里的时候,眼里看到的是纵横交 错的沟渠网路,我很喜欢听水哗哗流动的声音,那是一个能滋润心田的声音,我 知道,在一个地方听到那样的声音,一片土地的干旱又要被消除了。 我身后的劳务工,就是村里的农民。他们都是些劳动的好手,经验老道。所以我 整理田地的愿望总是能够完整地实现。村里付给他们每天的工钱只有1 5 元,工 期是长短不定的,有时候是十几天,有时只有半天。在田地里,当我萌生出一个 想法时,不用去找,我就知道谁谁在哪里,我朝一个人招手,他们总是能够及时 感觉到什么,离得远,就做一个手势,那手势的意思是:来了来了。就手把地头 的锹、四齿耙或是镰刀带来,他们知道地里的事情不外乎就是这几样工具的事。 当我布置的事情干完了,或是傍晚收工后,他们不是回家去,而是又到自己的地 里去了,其实那时西天一片红霞,太阳就要落下,又能干多少活呢,可他们总是 这样。   其实我的权力并不大,你以为我想在哪里开水道就在哪里开吗,不是这样的, 我是一个水的分配者,在我眼里,不管是什么庄稼,是时兴的新品种,还是就要 下市的尾菜,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平等的,我不能对谁有一点偏袒,不能叫花生 去迁就黄豆。发现一块土地需要水时,我会不遗余力地把水引过去,什么困难都 难不倒我比如有一条很多人行走的道路挡着,我也会有办法,要说我也没什么新 奇的办法,也就是在道路上架一座桥,有时候也就是很简单的桥,砍几根碗口粗 的杂树横担在沟渠上,自己再站上去跳几跳看看稳不稳当。水不就从桥下钻过去 了吗。   开渠是一项工程。泥土是可以塑造的,就像田地是可以塑造的一样。我们 不过是把土地整理得更适合种植罢了。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把开渠看作一项精 细的事。决定在一块土地上开挖一条水道不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我有一种在完整 的田地上撕开一道裂口的感觉,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粗暴的人。所以,在我身后 的村民动手在土地上挖出深深的口子后,我就很苛刻地要求他们,把水道做得很 像样很好看,这样在工程结束,水通过新水道顺利抵达干旱的地方,并在一段时 间后看到一些杂草在新沟旁边生长起来时,我心里会得到一些安慰,会对自己说, 你能分辨出这一段是多余的呢,这里本来就应该有一条水道,那是庄稼和田地的 愿望,我不过是让它在这里显露出来罢了。   在开挖渠道的过程中,有时候会挖出一些说不上名字的破碎东西。不过能看 出那是些家居用品,估计就是瓦盆泥碗之类的。年代是分不清了,那是考古家的 事情,但我还是感到了一丝沧桑。我想,在多少代以前,这片生长着庄稼的土地 上,曾经是人的居住地,人畜曾经兴旺地生活过。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样的变 化,他们消失了,他们的身体化作了泥土,他们的精气神化作了后来庄稼的养分。 当庄稼的根须钻进一个没有烂掉的人头盖骨里面,它的果实会比别的庄稼结得更 大些。不过也说不定的,如果那是个脑满肠肥的人,这株庄稼就会长成一个光有 个头不生蛋的“二骡子”,这有点印证“祸害一千年”的味道。水在破碎的瓦砾 上冲洗着,把古老时代的养分带走,传扬开去,你知道这水会流到哪里去呢,当 一个妙龄少女在一条溪水边清洗衣服时,她知道自己衣服刚刚沾染了历史的汁水 吗。一个在河里游泳的孩子,因为得到一次历史之河的浸泡,在今后的人生之路 上,有了一份源文化的支撑吗。这些都是我开渠的功劳。   理解庄稼的愿望不是容易的,只有老农才能听到庄稼的声音。要是以为庄 稼地里是一片寂静无声,那是错了。田地里因为和谐而无声,但决不缺乏交流, 站立在一块土地上,土地是肉,水就是血,每一株庄稼通过水来完成生命的交溶。 在一次给玉米地放好水后,已夜深人静,一个老农指着一片齐腰高的玉米对我说, 你听它们长的声音,急躁得很。他能听见庄稼生长的声音。生长的庄稼,和站在 地头的会生长的人有多大的区别呢。当然如果站在地头的是一个变异的城里人, 就得另当别论了。一个人站立的姿势像一株庄稼,那么这就是一个也靠土地滋养 的人,他和庄稼一样吸取土地的养分,呼吸一样的空气,身体里流淌的是一样的 水,他是真正健康的。   有一件事情让我窃喜。巴根草是个爱昂着头遍地游走的家伙,当我的新渠开 出后,它就受到了一些限制。它的行走方式决定了它是个什么品行的家伙,拧起 来一大串,放下去一大摊,是个耍赖的货。它的窝穴大多在田间的埂、路边上, 而且根扎得很深,人们在清理它时总不能把埂也挖掉。这样,它总是肆意妄为。 它活的年代很久了,在多年的游历中,它对我这块田地了如指掌,它想到那些肥 沃丰饶的地方去,这是我必须阻止的。在水道面前它止步了,水是它的天敌。   你知道我怎样对付渠里的水草吗。漂浮的草可以用一个统称,都叫它浮萍。 大的就是那种可以停歇小青蛙的圆叶子,小的是那种不用切碎,搅拌了就能喂猪 的浮萍。它们是些四海为家的东西,看够了我四通八达的水道两边的风景。当它 们大片聚集在一个地方时,我想,一定是在那里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那也就是 我组织人力打捞的好机会,谁叫它们贪图风景呢。把自己隐藏得很深的,是那些 在水下的草,它们对水道的阻挡最厉害。为什么隐藏在水下呢,因为阳光会把它 们晒焦的,整个田地变成一片湖,那是它们的梦想。它们最喜欢下雨,雨水沙沙 地落在水里的时候,它们的喜悦是隐不住的,你不知道,每下一次雨,它们的身 体就又长粗壮了许多,那种目中无人、肆无忌惮的样子是我不能忍受的。你看它 们在水下一付婆娑起舞的样子,身边有鱼儿嬉戏,日子过得多舒畅呀,一旦它们 翩翩起舞时,我的水道就要被堵了,所以我就会对它们说,够了,到什么时候你 才能收场呢,你真以为我对你没有办法了吗。有时候我想,我这样一付气急败坏 的样子,会不会惹得旁边的庄稼悄悄地嬉笑呢,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说,看 着吧,我马上就会把你们捞上来的。当劳务工打捞结束,看着它们像翻着肚皮的 死鱼时,我的气就没了。   有时候我会有酋长的感觉。哪一次在田地里行走的时候,我不是一次巡视 呢。水像一只小狗一样,跟在我的后面,我走到哪里,水就到了哪里,至于有时 候因为走得远,水不乐意了,就会倦缩在一个小土包后面,可那怎么是个隐藏的 好地方呢,我拎起一把锹,三下两下就把那个小土包挖去了,水又得乖乖地跟在 我后面走。不过,偶尔我会想到一句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纵横交错的水 道里,一年流淌了多少水啊,它们有的是雨水,有的是地下水,有的甚至原先是 在大海里,被太阳蒸发了,又被风吹到我这里来的。你能弄清水从我这里走后, 又去过那些地方吗,谁都无法理清它的经历,它们真是见过广阔世界的,与它相 比,我是个不能再浅薄的人。这就是有时候我把渠道弄错了,水就根本不把我当 回事地冲决堤坝的原因吧?这样我那种酋长的自我感觉又消失了。   沟渠的几个转弯处有几棵歪斜生长的树。几年前我在挖沟渠时,有两个孩 子来田地里钓虾子,因为面生,我怕他们在庄稼地里胡踩,就把他们手上的柳条 棍抢下来,往沟边一插,把他们赶走了。后来柳条棍就活了,成了一棵棵树,因 为一点也不碍事,几年里我都没在意,等到把它们当成一棵树来看时,想纠正它 们歪斜的身子已经不可能了,在随手一插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能把它们插得直一 些呢,这就决定了它们的命运,决定了它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站立的姿态吗。那 几棵树的作用越来越显现出来,可以搭衣服,可以挂锄头。在正午时分,当它们 婆娑的枝叶为喂奶的女人遮荫时,我总是受到人们的夸奖。没有人知道我那不过 是在无意中做出的事。而那几棵树是无言的。   沟渠能挡住一些调皮的牛羊,它们向往渠那边的美食,却无缘尝一口。人里 面有一些却是庄稼的祸害。一些人为抄近路,把大石头扔进沟渠里,然后脚踩着 石头跳到对面的庄稼地里去,他们的脚毫无顾忌地在庄稼上面踩着,他听不见庄 稼的骨节折断的声音。对于庄稼来说,这是一次天上飞来的横祸,他们的面孔是 陌生的,脸上带着野气。这样的人总是来无踪去无影的。相见老人常挂在嘴边的 一句话:人要是坏起来,真比畜生都不如。   水渠的延长有很强的可读性。你能说出它在哪一个地方拐弯的理由吗。当它 宽宽地袒露一片肚皮时,那是一次未及时泄洪留下的。有一个地段是窄窄的却从 不阻水,那是因为水渠是一条直线。我无法判定这片土地上最古老水渠的年代, 我甚至睁大着眼睛也找不到它所在的位置,但我从不怀疑它还在起着良好的灌溉 作用。水的流动无时不在修缮着管水人的作为,所以当一片水域平静而安然地运 行着的时候,我总是乐于接受那就是它完美的理由。   田地里没有贫富之分,没有势力范围。那是一个平等的社会,在你看到一 片齐刷刷一般高的黄豆麦子时,你知道土地、空气和水,提供给它们每一株的, 都是一样多。人可以把贫富的差别强加到它们头上,有一次他慌慌张张要回家, 把本来应该浇几十株庄稼的肥料,施在几株庄稼根下,这样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那几株庄稼很快就趾高气扬地站在地里,摆出一种傲视的模样(庄稼有时候也会 和人一样浅薄)。那么到底结果怎样呢,那肥上得过量的,自然长的最高大粗壮, 可是秋天到了,它却结不出像样的果实,这时候,它像不像一个捧着自己劣质产 品站出来亮相的傻大个呢,你看看它那个丢人的样子。大自然对贫富矛盾的解决 是多么好啊。   水是地气的一部分,而只有由地气凝结成的花朵才能结出丰收果实。庄稼的 花朵是劳动的人手抚出来的,结出的果实才又多又大,可以哺育众生,野草的花 朵是飞鸟翅膀扇出来的,结出的果实又小又瘦,除了鸟雀衔食,田鼠储备到地下 仓库,还有什么用途呢。所以草结出的果实从来都是拿不上桌面的,草能有什么 不服气的呢。在田鼠和飞鸟对庄稼果实的青睐,是对野草沉重的打击。   在沟渠边,空气异样清新。不只是我明白这一点。有时候我一个人在沟渠边 的草地上躺倒,用草帽盖住脸,静静地迷眯上一觉。醒来时,会看到在不远的地 方有在水边停歇的鸟雀,看上去是飞累了到这里休整待发的,为了不惊动它,我 装着还是睡着的,偷眼看它用水梳理好羽毛,喝够清水,然后伸伸懒腰,不慌不 忙地飞走。我还看见沟渠的边沿上有田鼠和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留下的脚印、粪 便,它们都知道这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嬉戏玩耍。有一个老农,在沟渠边熟睡时, 口袋里的孙女塞进的一小把蚕豆,被田鼠吃得光光。   有时候真的难以想像,如果我不是个农民,还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作一个农 民,在田地里我还能干一点事情,换一个地场我真就是一个废料。可我曾经不是 一再地不自量力过吗,以为自己有多大的本领。现在我在田地里找到一点得心应 手的感觉了,我是田地上的一株作物,有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我看,我就是 一个不能挪动的人。至于那些一心从农村挪到城里的人,他们是那种江南的桔子 移到江北,变成枳了。走在田地里的时候,我* 觉得玉米杆就是我胳膊和腿的骨 节,我花白的头发就是玉米的穗须,我不过是一株会走动的玉米罢了。哪一户的 田地上不是生长着一家人呢,孩子是挂在女人奶上的果实,一到脱蒂的时候,就 有飞走的可能,有飞不走的,他会得到一块田地,供他生长榭歇。我觉得,只要 站在土地上,喝一口水都会生长,你能怀疑我的身上哪一天会生长出绿叶吗,那 真是太有可能的事情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