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背时的英雄 谢云 英雄是那灵魂崇高、具有强大道德力量、为世界担当着苦难,却往往被讥为疯子、 魔鬼的“背时”的人。 ——题记 ·1·   写下这题目,望望一旁刚读完的《英雄传》,不禁有种“两间余一卒,荷戟 独彷徨”的慨然和怆然。   正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时节。窗外那疏密有致却绵绵 无止的雨声,仿佛丝丝缕缕都入骨透心地,浸渍、腐蚀着我,让我总是心绪黯然, 胸怀沉滞──恍若为浓重的暮色逼罩,再灿烂明亮的灯火,也难以撩起它小小的 一角。   本打算就以“英雄”为题的,想想,怕让人觉着太不适时,便又加了“背时” 这一定语。字典里说,“背时”系方言,有二义:“不合时宜;倒霉”。既不合 时宜,便不免倒霉。义虽二,实则一。此语吾乡也用。老家人骂不明事理、胡碰 乱撞者,常讥之“背时鬼”。一旦他们因此做出拙笨、尴尬之事,更要贯之以 “该背时”;嘲讽取笑中,饱含了浓浓的幸灾乐祸。──菲次杰拉德说过:“指 给我一个英雄看,我就能写给你一出悲剧。”   “英雄”之于今天,也许本就是一个“背时”的话题。   似乎有人说过:“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幸福的。”如果我们把英雄理解成 为了他人幸福,而牺牲自身利益乃至生命的人,这话显然不错。疾风知劲草,时 势造英雄。英雄的出现,往往是在时势板荡,危在眉睫的紧要关头。而没有英雄, 至少说明这个民族本身并不需要英雄,说明这个民族没有需要用英雄的奉献、牺 牲,来换取幸福的“时势”──这样的民族,当然是幸福的。   罗曼·罗兰在《英雄传》(一译《巨人传》)中,说过这样一段著名的话: “我们周围的空气是窒息的。老旧的欧洲在沉重而污浊的气氛中呻吟。缺乏宏伟 业绩的物质主义压抑着思想……我们要打开窗子。我们要让新鲜的空气进来。我 们要呼吸英雄们的精神。”换句话说,倘使“周围的空气”不那么“窒息”, “老旧的欧洲”没有“呻吟”,“思想”没被“物质主义”压抑,那么,我们也 就没必要“呼吸英雄们的精神”,更没必要“召唤英雄”(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 会主题歌)了。   这说法,无疑也是对的。   然而,对光荣的梦想和渴望,对英雄的仰慕和追怀,却是人类得以前进的根 本内驱力之一。从古希腊罗马的英雄史诗,到中国神话传说中的盘古刑天夸父, 从挑战者号的太空壮行,到老山猫儿洞人的自强宣言,我们无不感受到那一怀怀 浓厚、亢奋、热烈、令人血脉贲张的英雄气息,和高蹈坚卓、勇毅不拔的英雄精 神。而一个有激情、有肝胆、有意气的人,谁不曾追慕过英雄的情怀风采,甚至 渴望着自己也能够成为英雄呢?幼年读书,作文“我的理想”之类,怕是人人都 曾理直气壮地,在笔墨间一展过宏图大志的吧。拘于识见也囿于想象,我亦未能 免俗地幻想过,能成为轰轰烈烈、辉辉煌煌,最好是彪炳史册、能为万人景仰的 大英雄。   说到底,人类那追求荣耀和生命永恒不朽的冲动,是强烈而本能的。人类的 灵魂就像蛰伏着的鹰隼,永远期求着高扬和升华。而我们每个人,也都是有着一 腔灼热诚挚,亦瑰丽灿烂的英雄血的。它在我们脉管里不断地涌漾着,喧嚣着, 刺激着亦鼓噪着我们的心念和精神。那是人类最可宝贵的渴望和向往,它将维系 着人类最后的圣殿和福祉──因为,在历史狭小的舞台上,只有英雄和伟人,才 能站到前台,列在前排,独领风骚。而绝大多数人,只能退而结庐,做一介平庸 卑微、委琐难堪的升斗小民,哆哆嗦嗦地活在日常的琐屑细节里。至多,缩坐在 台下的黑暗中,为英雄拍手喝彩,或掌声献花,成为英雄的陪衬和背景。   所以有人说,英雄是“时代的勋章”,虽经岁月千淘万漉,其本质和光泽, 却永不会黯淡褪尽。 ·2·   我们这茬人,曾有幸生活在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在那些岁月里,我们读的 是描写英雄的书籍,看的是关于英雄的故事,唱的是颂扬英雄的歌谣,做的是成 为英雄的美梦。   那正是气盛胸壮,志存高远的年岁。英雄的血液,也便格外旺盛澎拜,像月 盈之夜的潮涌。 那时,乡村里的诸种游戏,都难吸引我的兴趣,独有一样,却是每让我热血沸腾、 跃跃欲试的。那就是“打仗”。朦胧的意识中,战争是最能产生英雄,也最能让 人由默默无闻,而轰轰烈烈的。记得那时看过一部电影,叫《从奴隶到将军》, 那位在枪林弹雨、硝烟弥漫中迅猛成长起来的罗霄将军,真令我们这些草莽野娃 激动不已,一如今天的人们,不期然觅得了发财致富的秘诀和捷径。   现在想来,能够有过那样一段壮怀激烈的岁月,无论如何应是一种幸运。至 少,我由此洞悉了许多英雄灿烂的内心,熟知了他们崇高的灵魂。那时,我常常 禁不住臆想翩翩:我小小的心田,就像一座英雄陵园,成了他们安息、聚会的盛 大场所。   只是,志愿的大小,或许真与年龄成反比。岁数越大,雄心便越小。日迁月 逝,那时汹涌于心的伟大志愿,恰如成长中的孩童的衣服,变小了,褪色了,也 过时了,早被扔弃在不知哪个角落里了。虽然现在,我对夙有大志又能持之以恒 的人,仍钦佩有加;但光阴老去,握在自己手里的七折八扣的“雄心”,便如鸡 肋,食之无味而弃之可惜了。孩气的大志,固然可爱,壮年未竟的牢骚,则不免 委琐悲哀。因为,人所能攥住的,只是这有限的岁月,而开出去的支票,迟早总 得兑现。大话易说,舌头却难免要被风闪折──每回想起那时的情怀,再看看目 下的处境,我所感受到的怯懦和羞愧,真是难以言说。而这,或许便是长大成人 的不幸之一吧。   更不幸的是,当我置身社会,渐悟了世事后,英雄迭出、沧海横流的时代, 已经成了遥遥的过去。就像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所感叹的:“英雄走向末路,剑客 归隐江湖,传说中的辉煌烟消冰释,世界已差不多归于一片绚丽的沉寂与宁静 了。”──这不是一个英雄的时代,因而也不需要英雄。   现在,喧嚣于我们社会的,是熙攘名利的商品经济大潮,弥漫于我们周围的, 是一股逸豫、享乐的闲适气氛。在喧乱嘈杂的市井里,一张张僵硬的脸,一双双 匆促的脚和饥渴的眼,割裂着零碎的空间,灰白而龃龉。在日渐物化的生活形态 中,人们既不认为缺少什么,也不觉得窒闷和压抑。功利之心和尘俗之念,被最 大限度地张扬,超尘脱俗的文化、道德想象,却日渐枯萎、退缩。眼光势利而短 浅,心灵也难免“白内障”──试问芸芸众生,谁还会关心美与丑,善与恶,诚 与伪?他们更注重钱权、名利和安逸的口腹之欲。无人相信英雄,无人期冀英雄, 甚至连信仰和信念,理想和梦想,也倍受嘲讥,仿佛那是蹩脚滑稽的“跳梁小 丑”。   站在街头随意听听,人们纵情谈论的,无非是工资、物价以及如何发财。随 便走进一间卡拉OK厅,人们装腔作势、激情昂奋地吼唱着的,也都是一些同样 甜甜柔柔、靡靡软软的歌曲。充斥着报刊、电视等大众传媒的,更不过只是美容 驻颜、养生回春的种种秘方妙计。市民的精神文化沉浸在一种衰颓无为、自足自 乐的情趣中,连孩子们倾心追逐的,也只是一伙阳刚不足、阴柔有余的影视歌星。 “英雄”这个词语,在如今这个时代,或许只剩作了某种钢笔的商标品牌──极 有意思的是,据说,连这商标,也被韩国人抢先注了册!   过于轻松绵软的生活,势必妨碍深刻沉重的思考,也势必影响人们对崇高神 圣的追求──我担心,人类今后再也不会产生伟大的人物或英雄了。因为“自古 英雄多磨难”。而现在,是不会再有人能够将全人类视为自己的财富,能够为全 人类承担责任,并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一生,因此而充满危难、艰辛和精神痛苦 了──如果有,大概也会被时代的主流所不齿,所抛弃,会被人们视为“背时 鬼”,就像那为人熟知的堂·吉诃德先生。   我不知道,对于我们的社会,对于我们的时代和民族,这是幸,抑或不幸。 ·3·   说到堂·吉诃德,我倒以为,他足可作为“英雄末路”的一个普遍象征。尽 管塞万提斯创作他的目的,是要借此讽刺乃至消灭荒诞落后的骑士文学;而且自 被创造出来,堂·吉诃德也确乎成了一个“普通名词”,成了脱离实际、耽于幻 想、仅凭主观行事因而不合时宜的人的代称──但是,如果我们不只匆匆一瞥, 不只停留在零碎而琐屑的表层,我们的认识,可能会更深入、更新颖一些。   这个富于奇情异想的西班牙穷乡绅,因为看了一些游侠小说,便为一个伟大 的梦想所激励、蛊惑:他要周游天下,打抱不平,“冒大险,成大业,立奇功”。 简单地武装了一下,他便以游侠骑士自居,单枪匹马而雄心勃勃地上路了。他立 志要排除暴行,伸雪冤屈,改革弊端,救助孤苦。他醉心于消灭人间罪恶的痴迷 狂想中,以致把风车当作巨人,把穷客店当作豪华的城堡,把理发师的铜盆当作 魔法师的头盔,把羊群当作军队,把苦役犯当作受难的骑士──他胡冲猛撞,干 出了一系列让人忍俊不禁的荒唐可笑的事,并为此“挨够了打,走尽背运,遍尝 道途艰辛”。   他是一心要做真正的游侠骑士的,但他生不逢时,靠刀剑长矛纵横行侠的骑 士时代,已彻底地过去了,人们也不再相信骑士。这实在是堂·吉诃德的不幸。   更其不幸的是,生活在石头和铁的时代,偏要愚妄地试图恢复黄金的时代─ ─“时代”是什么?时代就是一间封闭而平稳的铁屋子。所有的人都注目屋内, 因为屋内的东西,才自然合理而真实有用。他却仗着并不坚硬的铠甲盾牌,并不 锋利的长矛短剑,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味地鼓捣向屋外,自然难免滑稽可笑,为 人所耻。   可这“背时鬼”,竟然毫无知觉。他固守着曾经热爱的一切,坚持着自己认 定的一切。这种固守坚持,简直到了顽冥的地步,像那执意移山的“愚公”,任 何“智叟”都无法使之改变。一旦将杜尔西内娅认作灵魂保护人,就连海伦、鲁 克瑞霞这些绝代美人,也“稍逊风骚”。即使后来知道仅是一矮小粗笨、胸部还 长着黄毛的邋塌村姑,他也不为之稍改。“游侠骑士,是没有一个不痴情的。” 他这样说。   他没有世人妒羡的随机应变的智慧。他只有专一的忠诚;而忠诚,是反时空、 反智慧的。世人早把崇高神圣视为破屦弃置一隅了,他却仍背负着虚幻的信仰游 走天下。世人早习惯了玩世不恭的生活,他却处处当真,甚而不知世上可以有敷 衍和虚假。在世人心目中,价值是奇货可居、可交易代换的,他却认定其恒久不 变:美人始终是美人,金子始终是金子──这样一个痴愚、癫狂的家伙,别人都 生活在纷繁的物质世界里,他却生活在自己编织的精神世界中!   他的落伍和可笑就在这里。这个有着崇高精神境界和伟大理想主义的“疯 子”,这个异想天开要扫尽人间不平的“狂人”,这个“该背时”的“背时鬼”, 他的不识时务,不通时情,不合时宜,也就在这里。   本来,有了高妙的理想,摆在展厅里炫耀一下,或拿到沙龙里把玩一阵,就 可以了。而他偏偏要实行起来。而且偏偏要寻一条布满荆棘苦辛却无人救措的途 径。在他那个时代,别的骑士,身上多半只余锦衣的瑟索之声,而不再有盔甲的 铿锵之鸣了。他却说:“我的服装是甲胄,我的休息是斗争。”他认定游侠骑士 是与“朝庭上的骑士”大不相同的,便心甘情愿去吃无穷的苦头,碰得头破血流, 遍体鳞伤,甚至被打得“像干尸一样”,让人给拖回来。   细究起来,这种愚妄,只是因为他始终“生活在别处”。或者,用屠格涅夫 的话说,因为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理想主义者,总是对现实怀着美丽的祈愿, 对未来怀着“狂妄”的梦想。他不可避免地要用“理想的眼光”去观察现实;现 实中的事物,也无一不被他烙上理想的印记──我们视作虚妄的,他却觉得实实 在在;我们视作荒谬可笑的,他却觉得神圣庄严!   他是想作英雄的,却又不是奥德赛、维里尼或凯撒那种,可以振臂一呼,应 者云集,可以纵横笑傲,叱咤风云。他要做独行侠,孤胆英雄。虽则他知道自己 力量不足,虑及前途时也难免忧郁黯然,可一旦行动起来,却又浑身透明,唯见 一腔沸腾的英雄热血。那时,在他心中只有目标,在他眼里只有战斗,他也只管 勇往直前,毫不退却。在英雄式的幻想中,他总把自己扩至无穷大,“力拔山兮 气盖世”,自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虽然他的战斗,实际上没有一次不是以 失败而告终的。   对此,唯一理解他的,是他的仆人桑丘。他没有半点儿讥嘲地说:“他虽然 败在别人手里,却战胜了自己。这是为人在世最了不起的胜利。”诚哉斯言。一 个人要战胜别人不易,要正视和战胜自己,则更难。而堂·吉诃德做到了。他那 么轻易地就战胜了自己。   他无愧于“英雄”这一称号,虽然只是一个“背时的英雄”。 ·4·   也许,正是由于这种胜利的蛊惑,虽然堂·吉诃德早已死去,但堂·吉诃德 式的愚顽斗争,并未就此终结。   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着那不肯逆转的“风车”,向着其 他人都视而不见的“巨人”,向着人人都以为理所当然的传统秩序和既定的思维 模式,挥动着长矛,发动着进攻。他们冲锋陷阵,不恤殒身。虽屡战屡败,却屡 败屡战,“虽九死其犹未悔”。他们像堂·吉诃德一样固持己见、冥顽不改,也 像堂·吉诃德一样,不被同时代人理解,接受。他们都是不合时宜的“背时鬼”, 但历史却在他们的沉猛刚勇和自强自信中,渐渐改变了进程。他们前仆后继地倒 在了岁月的烟尘中,却在历史的“英雄榜”上,获得了永生。   最令我难忘的,是那些始终不渝地,坚持着自己的理想和热情的英雄斗士─ ─当哥白尼发表日心说的时候,当伽利略推翻亚里士多德的经典论断的时候,当 布鲁诺被烧死在百花广场的火刑柱上的时候,当大批文学家、思想家被极权政府 贬谪、流放甚至杀害的时候,没有人不认为他们可笑而自不量力。因为他们是不 合时宜的。   可“时宜”究竟是什么呢?时宜就是那间封闭而平稳的大铁屋子;时宜就是 循规蹈矩,浑浑噩噩,人云亦云,千面一腔!   而堂·吉诃德们的最大特点,则在于奇情异想,卓尔率然,不媚流俗甚至一 意孤行,在于他们高远的理想抱负,坚卓的道德精神和自我牺牲的英雄热情。在 时人眼里,他们的行动,或许愚蠢可笑,却独一无二,绝不世故,绝不圆滑变通。 在后人看来,他们也许并未掌握真理,但他们能用自己怀疑的眼光,去质问,去 追寻,用他们的头颅,去撞击,去震荡,用他们英雄的激情和梦想,去滋润,去 催濡。   并非所有的存在都合理。正如并非所有合理的都能存在。而人类生存的一个 基本条件,是应当有一种无限伟大、神圣的激情和力量,能使人永远感到虔诚和 敬畏,使人愿意随时为之抛洒热血。一旦失去了这种激情和力量,人类就将难以 为继。正如布鲁诺所说:“英雄的热情中最崇高的一点,在于对神圣对象的追求; 只有在这追求中,爱才能更亮丽、更优美地展开它的翅翼。”   上个世纪末叶,疯疯癫癫的尼采说罢“上帝死了”,上帝果真就死了。但人 类的精神大厦,并未因此倾圯,坍塌。因为,对一些人来说,上帝死了,人便不 必再承担责任,而只需关心自己。但对另一些人来说,上帝死了,人便应该承担 起更多的责任,包括原本应该由上帝承担的。   曾看过丰子恺先生的一幅画。远景是巍然耸立的高山,和稀疏萧瑟的林木; 山树之间,一条曲曲折折,似乎漫延无止的石径。近景则是一弓身前行的老者, 担负着沉甸甸的行囊。画题为《一肩担尽古今愁》。记不得是在何时、在哪里看 到的了。但现在,每想起那画,心里都禁不住涌起温暖的火焰,涌起由衷的敬意 和礼赞──人世间,竟然有人肯一肩担尽古往今来的所有积郁和悲愁,这需要何 等的决心和气概!也许,在功利尺度下,这样毫无效益的事,是只有傻瓜和疯子 才会干的。却竟然有人真的肯承负起来,并实实在在地努力实行着,承担着,跋 涉着,像那移山的“愚公”一样,认定目标便毅然决然,不再犹豫改悔,真让人 由不住肃然起敬。   这也让我相信,无论世人多么虚妄、偏狭,历史总会将英雄主义的火种,寄 寓在少数热烈、赤诚、忠勇的胸怀里,让它绵亘延续,并在欣逢其世时,像星星 之火一样燃烧起来,发扬光大。 ·5·   罗曼·罗兰创作《英雄传》的目的,是要借英雄的热情,来寄寓自己变革 “奄奄一息”的欧洲现实的理想。照说,他给我们展现的,应是那些扬刀立马、 叱咤风云的纵横捭阖式的人物。孰料,入传的竟是贝多芬、米开朗基罗、列夫· 托尔斯泰这样一些“精神英雄”(其后还有“圣雄”甘地)。   对此,罗曼·罗兰表明了这样的看法:“我所说的英雄,不是指那些靠自己 的思想和威力取得了胜利的人。我所说的英雄,是指那些具有伟大灵魂的人。……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这就是要认识生活并热爱生活。”   就此意义而言,所谓英雄,应该是指那些为社会整体、为生活本身进行不懈 斗争的人,一种精神的英雄。他不是靠自己的地位、金钱、权势或功勋成为英雄, 而是靠他庄严的激情和崇高的灵魂。他们往往除了“赤手空拳”的自己外,便一 无所有,所以需要经历非同一般的精神磨难。他们往往胸怀大志却无用武之地, 见识高远、追求执著却被目为迂阔酸腐──英雄是那灵魂崇高、具有强大道德力 量、为世界担当着苦难,却往往被讥为疯子、魔鬼的“背时”的人。   英雄往往是寂寞孤独的。他们感觉敏锐,眼界高远。在别人毫无知觉时,就 能深切地理解潜伏在社会最深层的人性的需要和历史的需要。他们先知先觉,却 曲高和寡,难得知音,因而他们不可能像圣人那样,为群众热忱拥戴。他们是彻 底的理想主义者,永远生活在已逝或未来的别处,不为人理喻。对社会、人生、 个人前途,他们往往持有绚丽灿烂的理想,并因此顽强地抵拒着现实的运命── 这样的人,一生必然多灾多难,险象迭出,有时甚至狼狈不堪,被他爱着的人类 扼杀,断送。   但英雄就是英雄。他们宿命般地坚持着,全身心地呵爱着,并改造着这世界。 因为,无论什么时代,每个民族的生活,都绝对不可能完美无缺。苦难和艰辛, 有时仿佛命中注定,与生俱来,亦将与生俱去。像贝多芬的耳聋失聪,米开朗基 罗的终生忧郁,托尔斯泰身上魔鬼般始终纠缠着他的“良心的熬煎”,以及他们 所处的时代和民族的种种沉疴痼疾。他们身历不幸,却在不幸中坚持着创造出美 好向上的艺术,来安慰、提引那些为苦难不幸而悲伤忧郁的人,让他们能“通过 痛苦,得到欢乐”。   表面上看,他们之所以伟大不朽,是因其辉煌的艺术成就。实际上,他们之 所以伟大不朽,乃是因其自身勇毅、高峻的卓越人格──对生活持续不懈的坚守 和抗争,对人类恒久刚贞的悯忍和热爱,对“人间的宏伟业绩”的捍卫和弘扬。 而这一切,都是在苦难不幸的背景中。余秋雨先生说:“最让人动心的是苦难中 的高贵,最让人看出高贵之所以高贵的,也是这种高贵。”可以说,是苦难和不 幸的磋磨砥砺,使他们原本平凡的生命,呈现出亮丽的辉光:感人的神圣辉光和 撼人的英雄辉光。   他们是人类的英雄,生活的英雄,是人类生活的精神和灵魂。   这样说来,我们这个时代,这个民族也是需要英雄的。因为我们的时代并非 完美无憾,我们的民族生活,也并非完美无憾。我们也仍旧需要“召唤英雄”, 需要“呼吸英雄们的精神”──需要用他们的纯净与崇高,来沾溉我们日渐渴燥 坼裂的灵魂;需要用他们的坚韧和清峻,来滋润我们日渐萎顿衰颓的生命,来振 奋激荡我们胸中,那一怀日渐沉寂、落寞的英雄热血。   而我所以执意要违拗世情,作这样一篇“背时”的文章,实际上也还坚信着 理想主义的存在,坚信着英雄热情的存在。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的存 在。我知道,在我们的生活中,在市声和商潮背后,其实还有着不少怀揣梦想, 并为之殚精竭虑着的英雄。他们或许正为各种困扰烦忧、纠缠着,他们或许正被 周围的人群讥笑、嘲讽、辱骂着。虽然有时,面对厄运也难免喟然长叹,但他们 仍在苦苦地撑持着,挣扎、奋斗着,以成全自己的理想、性灵和精神──在这样 一个任何事情都蒙上了投资牟利气息的时代,这该是何等的艰苦忠贞!   这也让我由不住要怀着崇敬之心,去接近他们,要用最真挚最热烈的心旌, 去感应他们──伴他们心跳脉动,伴他们呼啸怒号。   而我的这篇文章,就以傅雷先生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译者献辞”中 的一段话作为结尾:“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而是永不被卑下的 情操屈服罢了……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 苦,而你的希望也将在绝望中再生了罢!”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