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哨影 (言情小说)                   作者:Y.L. 一、   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女孩趴在写字桌前,碎玉一般的牙齿轻咬着一支粉红色 笔杆的原子笔,支着脑袋发呆。她的面前摊开着一本装璜精美并且散发着淡淡香 水味儿的日记本。那是爸爸送给她的十五岁的生日礼物--不过,真正的礼物该 算是这次这个夏令营呢。谁都知道珍岛是六四三部队二四八分队的驻地,普通百 姓是禁止上岛的。今年安司令的公子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闹着要搞夏令营,几 个头头一商量,就把半打儿女组成夏令营送来了。哼,还不是陪那个安公子!真 讨厌跟那个骄横霸道的男孩子玩--女孩心里暗自想道。至于面前这本日记本, 是临走前父亲硬塞到包里的,规定她每天记日记,每篇不得少于五百字。天哪, 哪里找得出那么多话写呢?来岛上疯玩了三天了,每天不过是在阳光下捉鱼游泳, 拾贝玩球,数下来也不过八个字;就算写得啰嗦一点,“今天早晨跟安小明一起 去海边捉鱼……”不,“安小明等人”;不,“安小明、余秋风、王美美、王佩 佩、乔斌……”五个孩子的名字全列出来也凑不齐五百字呀!女孩苦恼地皱皱眉, 笔套上已咬出好些齿印了。   老师说,写作要放开思路,心境自然,想到什么说什么……嗯,要说心里话。 --唔,心里话可是有一大堆呢!那好,试试看!女孩提起笔--   怎么办?!?!???   如果你遇到一个神秘的人,你有勇气走近他,叩响那扇陌生的心扉吗?   女孩停下笔,重读了一遍纸上的字句,似乎对于自己能写出这样抒情而神秘 的话语,觉得出乎意料的惊喜。可是要她再接着写下去,却又想不出辞句来了。   唉!江郎才尽,其苦恼不过如此!管它呢,明天再补写这几天的日记吧!女 孩扔开纸笔来到窗户边,推开窗子朝外望去。这是一间临海的房间,一眼望出去 海天尽收眼底。天空是墨兰色的,一弯明月高挂,四周繁星点点,夜空幽静而辽 远。月光照耀下的海面正在涨潮,海浪伴随着哗哗的潮声翻起细碎的鱼鳞似的碎 片。这些碎片和迷离的月光搅得女孩心烦意乱。她来到窗户前,不是为了这夜涛, 也不是为了欣赏月光;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无法控制地要转向那个目标--在黑 坳坳的峭岩上,立着一个哨兵的身影。那个神秘的士兵象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了 她。女孩很快就把目光定在他身上,不再对别的东西瞅上一眼。   她在日落的时候看见过他。那时他刚刚换上岗。她和别的孩子嬉笑着跑过那 个岗哨的时候眼角无意中向上瞟了一眼。就是那一眼她认出了他--一连两个晚 上在同一哨位上执勤的士兵。她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留意上了他。也许是他那无 声的肢体语言吧--他有高高的个子,身体挺得象板一样直,几小时几小时屹立 不动,在黑夜明朗的星光下,好象一座黑色大理石雕像。女孩一看到那样健康成 熟的躯体,心中就萌芽出一股莫名的冲动--啊,我要是将来制作一尊雕像,他 就是理想的模特儿!   女孩心中突然萌发出要当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的冲动。标致的男子她在都市里 见得可不少,比如父亲部队里仪仗队那些英俊小伙子。可是,他们一百个也抵不 上面前这一个。在那挺立的身影里,含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韵味儿,一种女孩当时 无法解释的魔术般的魅力。“与众不同!多么与众不同!”女孩单纯的头脑里只 能发出这样的感叹。   她靠在窗台边,几乎是痴痴地凝视着黑夜里的哨影。凉爽的海风呼呼地吹进 屋,把她的秀发拂向耳后,又把白色的窗帘吹得扑扑着响。“这海风,这同一股 海风,也曾拂过那个哨兵魁梧的身体呢!”女孩扬了扬头,探出身躯去迎接海风。 她想象着那风儿是一根长长的轻柔的稠带,将她和十来米开外的那个哨兵裹在一 起!哦,这感觉是多么甜蜜!同时,又带给她一股微妙的羞涩感。啊,她的心事 好象沿着稠带传到风儿那头去了!她几乎觉得那哨兵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却 又说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哨兵的侧面对着窗户,女孩想象如果他的眼珠稍稍 动一动,他眼角的余光就一定会留意到这扇开着的窗户,从窗户里泻出的柔和的 灯光,以及窗前站着的人影。可是海雾沿着地皮越升越高,夜色越来越沉,渐渐 的,女孩什么也分辨不清了。   “哦,我多么想跳下去,走进那朦胧的雾里,找他说句话!”女孩心想。然 而不久她就失掉了勇气。“他会觉得莫名其妙的。何况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女 孩自言自语道。她的腿站乏了,身上也冷起来。于是合上窗,上床去睡了。 二、   “张小凤!来不来?”   “不来!”   “真的不来?”   “真的不来!”   “扫兴!”“臭架子!”“臭美!”白色沙滩上五个孩子七嘴八舌地嚷道。   那个叫做张小凤的女孩独自站在一块峭岩上,不甘示弱地回道:“臭美又怎 么样?!就不跟你们玩那种游戏!”   她所指的游戏是领头的少年安小明发明的。游戏规则是由他和另外两个男孩 余秋风和乔斌把他们捡到的最好看的贝壳选出来,排放在沙滩上,每只贝壳里写 上主人的名字;然后另用一只篮子,里面装若干小纸条。准备好后,女孩子们过 来挑选她们喜欢的贝壳,选到有中意的就拿走,但条件是必须从篮子里抓一张小 纸条,跟贝壳的主人按纸条上的吩咐行事。   张小凤起初是同意玩这个游戏的。几个男孩子胆子大,会潜水,摸到好些漂 亮贝壳。不过后来她无意中发现他们在纸条上写有“接吻”,“大声说‘我爱 你’”之类的,就不干了。于是其他五个孩子都觉得大为扫兴。在他们看来,张 小凤实在是个老古董。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该有点“那种”经历了。为首的安 小明是院子里有名的小流氓,身边走马灯似地换女朋友,抽烟喝酒、打架斗殴样 样来;因他脑袋聪明,成绩还算过得去,他父母就越发放纵他。安司令经常说, “只要不耽误学习,别的都好说。社会上复杂,我们小明能在这个大熔炉里摸爬 滚打,对他今后的发展大有好处。”安小明有父亲撑腰,愈发胆大,收罗了一帮 手下,经常干些无事生非的事。乔斌和余秋风都是他的走狗,学坏学得很快。这 不,两个家伙不几天就跟王美美、王佩佩两姐妹眉来眼去了;要不是惧怕安小明 不高兴,他们可能早就宣布进入恋爱状态了。至于安小明,看不出来他更喜欢王 美美还是王佩佩。两姐妹长得很相象,都是柳眉杏眼,身材纤细,在学校里男朋 友也是换了好几任了。安小明今天摸摸美美的脸,明天又拉佩佩的手,只有张小 凤他没有碰过。六个孩子中只有张小凤最单纯,从未跟男孩子约会过。所以安小 明要拉她的手,她“啪”一巴掌就把他象打苍蝇般地打开了。安小明碰了她几次 钉子,就想出了“挑贝壳”的游戏,却不料小凤不上他的圈套。最令人气恼的是 她眼睛里还流露出那种嘲讽和鄙夷的神色。   “他妈的,我在她眼里好象连个擦皮鞋的都不如!”安小明在心里骂道,脸 上却是笑嘻嘻地对小凤说:“好妹妹,摸到'接吻‘的纸条你什么都不用做,我 来吻你就是。”   别的孩子都哄笑起来。   “哥哥,她不干我来代替她干。”王美美娇笑着说。   “呸!贱货!”小凤冲她啐了一口。   王家姐妹向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佩佩见小凤凶她姐姐,不甘示弱地说: “你个臭小凤,你妈才是货真价实的贱货呢!”   她这句话触到了小凤的痛处。小凤的妈妈离家出走好几年了,谣传是跟一个 做生意的跑了,但说是这么说,谁也没有真凭实据。这件事对青春期的小凤影响 很大。她在潜意识里回避爱情,害怕它降落到自己头上。其结果是她打心底讨厌 那些同龄的男孩子,讨厌他们的浅薄,讨厌他们对女孩子献殷勤时的那副手脚无 措的傻样,也讨厌他们故作成熟的姿态……所以小凤尽管收到不少男孩子要求约 会的纸条,她却从未动过心。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向往爱情。她理想中的爱情 是纯洁的,惊天动地的,高尚感人的--而面前这帮家伙把这种纯洁的感情随随 便便地糟蹋了!   “王家小妖精,别张嘴乱说!”张小凤腾地跳下礁石,落在王家姐妹面前。 说是迟那是快,只见她弯腰抓起一把沙子朝王佩佩掷去。   “姐,帮帮我!”王佩佩掉头大叫的时候,脖子里已灌进了沙子。王美美朝 张小凤扑过去。几秒钟内,三个女孩已扭打成一团。余秋风和乔斌对视了一眼, 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帮助王家姐妹,便转过头去看安小明的脸色。却见安小明安然 地袖手旁观,嘴角边挂着一丝笑。他俩于是放下心来,再看那三个少女,一个白 衫,一个红衫,一个黄衫,个个鬓发蓬松,衣衫凌乱,滚在一团煞是好看。   穿白衫的是张小凤。她虽然以一斗二,所幸对方是两个绣花枕头,除了用指 甲掐人,没有别的狠毒招术。所以这场架斗得势均力敌。安小明是打架场上混过 来的,一眼就看清了形势。既然双方谁也伤不了谁,他也就乐得看场热闹。何况 他见惯了温顺娇媚的女孩子,张小凤这副气极了的样子反倒让他觉得新鲜有趣。   正看到兴头上,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跑步声。“不好!”安小明心中叫 道。原来是驻地部队训练,路过此地。“如果让那帮大兵以为这边出了乱子,事 情可就麻烦了--我安小明可不想让他们来插一手。”   “住手!”安小明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张小凤,又命令王家姐妹,“都给我 住手!”   两姐妹从沙地里爬起来,整理着衣衫,抖着身上、头发上的沙子。张小凤喘 着气,挣扎着要安小明放开她。安小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忽然 不动了,转过头去正看到一列队伍喊着口号跑过。士兵们看到六个孩子步子就有 些乱了。他们带队的排长喊了句什么大家的脚步才又整齐起来。   张小凤转过头去的时候正看到那些士兵朝他们这个方向看,所有士兵都把头 扭过来了--包括跑在最头里的那个。他们看着他们六个,当然目光最终是落在 三个少女身上;她却只看见他一个。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一看到他就不再看别 的士兵。她觉得他的目光也只落在了她的身上;他看着她的时候身子仍然保持着 挺直,步伐依然稳健有力,好一副沉稳的派头!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士兵在岗哨上 雕像般的身影,那时候他显得那么可望不可及,虚幻得如同梦境。而现在,他是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出现在她面前,而且他看到了她!他在打量 着她!   “他在打量着我!”小凤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啊,她马上从他的目光中意识到他那么看着她的原因--自己正被安小明紧紧地 抱着!一瞬间,她的脸涨得通红,浑身下意识地一颤。   与此同时,安小明抱着小凤柔软的散发着汗香的身体得意无比。他早就在梦 中这么抱过她了,而现实比梦幻要美妙百倍!他根本不想放开她,就这么抱下去 吧,她会喜欢他的--因为所有他以前抱过的女孩子都喜欢他……他这样想着, 果然怀里小凤的身体有了反应,象遭到电击似的一颤,一股电流延着她的肌肤传 给了他。安小明还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感受,他一下子呆住了。难道这就是书上 描写的“爱情”--那种只有相互相爱的男女之间才会有的触电般的“爱情” 吗?!一股幸福、兴奋的激流灌入他的心田,他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 见了,只觉得蓝天白云滚滚而来,这新颖、奇妙的感觉让他陶醉,使他眩晕,同 时又让他觉得幸福无比!   扑通。安小明栽倒在沙地上。他是被张小凤狠狠一记胳膊肘打倒的。此时部 队已经跑远,安小明四脚朝天躺在沙子上发笑,胸口被打疼的部位非但没有让他 恼怒发火,反倒产生出一股刺激而又麻醉般的快感。在他旁边,张小凤却捂着脸, 蹲下身,难过地哭起来。 三、   吃晚饭的时候,六个孩子坐在空荡荡的食堂里等着开饭。部队还没有下操, 每天都是孩子们先吃。张小凤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却仍然赌气不理安小明。安 小明几次逗她说话,都被她别开脸去。   厨房里当班的师傅姓彭,一脸络腮胡子,矮矮胖胖,是个成天笑呵呵的乐天 派。   “孩子们,你们今天运气好,有鱼吃呢!鳗鱼,三文鱼,海鲫鱼,鲰鱼,还 有条三尺长的小鲨鱼。红烧,清蒸,糖醋……要怎么吃就怎么做,怎么样?”   玩得饥肠辘辘的孩子们不由得舔了舔嘴角。   “不过呢,打整鱼耽误了点功夫,今天开饭可要晚一点啦。”   “彭叔叔,晚一点没关系。有没有那个--啊?”安小明冲他眨眨眼睛。   “小鬼头,又想要酒喝?咱们这偏僻小岛,哪去找酒哇?”   “我听说你们拿岛上的野葡萄酿私酒呢。”   “胡说。没有的事。胡说!”彭师傅摇着头撤退了。   “嘻,这死家伙不承认。咱们什么时候来个大搜查,搜出来咱们把酒喝了灌 尿进去,气死他们!哈哈哈!”安小明这个歪主意一出,几个死党都跟着大笑起 来。   “小凤妹妹,到时候咱们俩干杯。你一杯,我十杯,干不干?”   “呸,要喝你自个喝去。”张小凤啐了他一口。   “小明哥,我看你是爱上她啦。”王美美手里玩弄着一双竹筷,瞟了一眼安 小明说。   安小明笑而不答。   “美美,你是个聪明人儿,有没有看出我的心思啊?”余秋风一边说,一边 伸出手去捉王美美的手,却被她“啪”一筷子敲在手背上,痛得哎哟哎哟大叫起 来。   “张小凤,小明喜欢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要跟他好就好,别装出个清高样, 扫大家的兴。”王佩佩说。   张小凤白了一眼王佩佩:“你想跟他好就好去吧。我可不想搅和进去。”她 站起身,走进厨房去了。   “彭师傅,要不要我帮什么忙呀?”   “啊,小凤!好孩子,要是不嫌脏,就帮我剥豆子吧。”   小凤端过一张小凳,坐下来剥豆子,一边听彭师傅唠叨他的厨经。   “新鲜的鱼,再怎么胡做,都好吃。这是个千古不变的真理。橡皮鱼是个例 外,除了架上炭火涂点酱烤来吃,别的做法是上不了宴席的;我们这儿捕鱼捕多 了,橡皮鱼都拿来做鱼饵,带回来扔给猫猫都不要吃。三文鱼属于深海鱼,捞上 来得马上用锥子一条条戳出窟窿来给它们减压,否则鱼很快就会死。深海鱼的脂 肪多,适合于烧、烤、熏、炸。烹调的方式太多啦,只是各人的口味不同,就难 八面逢迎啦……”   “他在岛上呆了这么久,应该知道每个士兵的情况吧。”小凤在心里想。她 很想打听打听那个哨兵的情况,可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张排长最喜欢吃新鲜的烟熏鱼。你知道,他是个山东大烟鬼呢。哈哈 哈!”   “是吗?”小凤心念一闪,赶快接嘴问道:“张排长就是那个每天晚上站岗 的吗?”   “嗨,瞧你这小姑娘来了这么几天连我们的排长还不认识?”   小凤朝他一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一笑。   “唉--”彭师傅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这两天站岗的那个小伙子呀, 可怜哟,他要是不出那档子事,现在当上排长的就该是他啦!可惜--”   这时锅里炸着的鱼吱吱地冒起烟来。彭师傅一抬屁股,赶忙跑了过去,留下 一脸疑云的小凤。一粒豌豆从她手里的豆荚壳里蹦出来,跳到老远的灶台上弹了 几下不见了。   这天晚饭开得晚,小凤他们饭还没吃完,战士们已经下操回来了。张排长带 了几个人坚持要跟孩子们挤在一个桌子上吃。很快他就跟安小明聊得象老朋友一 样了。小凤起初还奇怪安小明怎么跟他那么亲热,来岛上之前安司令特别交代他 们要跟岛上部队保持距离,以免发生麻烦。后来她听了听他们的谈话,才发现安 小明一个劲儿套问岛上的情况,把哪里有菜园,哪里是葡萄园,地窖在哪儿都问 了个遍。张排长跟他说:“岛上所有地方都随便你们玩,只有西边的葡萄园不能 去。”   “为什么呀?”安小明问。   “这个--嗯--不要问了吧。反正不能去。”   安小明眨眨眼睛,张排长怎么支支吾吾的?他心里一转念,得,那肯定就是 藏私酒的地方了!张排长却转移了话题,开始询问安司令的各种近况。   张小凤想,这下可热闹了,安小明要去偷酒,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不过 他去捣乱,又关我什么相干?她想到了那个哨兵,就转过头去张望,目光在食堂 里所有的桌子上扫了一圈。她触到不少士兵的好奇的目光,在她看到他们之前, 他们就象被惊飞的一批批小鸟,慌乱地缩回了目光,脸上现出羞涩的神态。小凤 想,这些年轻的士兵居然比我还腼腆呢!她希望看到他也象那些士兵一样在看她, 可是她的希望落了空。他背对着她,在一个角落一本正经地吃饭。她只得回过头 来坐好,听见同桌的所有人为安小明的一句什么话发出一阵大笑。   张排长坐在小凤对面,看着他那一排被烟熏黄了的牙齿和脸膛上浮起的笑容, 小凤心里忽然想:我不喜欢这个人!她有了这个念头后又忽然觉得惭愧:啊,我 不应该无缘无故不喜欢一个人。一定是因为我想到了他--彭师傅说“他要是不 出那档子事,现在当上排长的就该是他啦!”,如果他当了排长,我们现在就坐 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呢?小凤有心要找彭师傅问个明白, 然而他一直进进出出地忙着,她也就一直没找到机会。 四、   罗明站在哨岗上纹丝不动。这是他受罚站岗最后一天。想到明天不用在腥潮 的海风中伴随月儿升落,罗明心中并没有一丝欣喜,反倒觉得若有所失。这些天 来,他已经习惯了屹立在这清冷的岗哨上,夏日凉爽的海风对他的头脑无疑是有 益的,而黑夜和孤独正是思考者求之不得的好伴侣。他不需要怜悯,不需要人们 同情的目光,更不需要战友们对他活下来所表示的庆幸--他,他自己心底的那 个灵魂,倒宁愿自己去死呢!“死亡”这个词对于二十岁的罗明从来没有任何意 义,他从来不曾想到过它,就象别的抽象出来的哲学名词,看不见、摸不着,存 在但遥远不可及。他年轻的心只是一往无前地为活着而跳跃,他青春的血液只为 了大地上一切生的东西滚滚流动--而那事故发生的一瞬间,这一切就都死了: 心不再跳动,血液变得透骨的冷--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似乎比转一个 念头的时间还要短,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   罗明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害怕看到的那一幕:他最亲密、最热爱的战友 的脸,朝着几丈深的崖底坠下去。那是他童年、少年和刚刚开始的青年时代的伙 伴--姜立国。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参军,又一起来到珍岛……二十年的友谊就 这么被死神一把扯断了。他忘不了立国临死前两只瞪得象铜铃一般大的眼睛里透 出来的惊恐和绝望。他的两臂朝上张着,仿佛说:拉我一把,罗明,快拉住我! 可是他滑落下去的速度那么快,罗明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可怕的是他紧接着亲眼 目睹了好朋友的惨死--他的头撞在一块突出的礁岩上,白的和红的混杂的光飞 溅开来,刺得他几乎昏死过去……   为什么老要回想这些可怕的场景?罗明自己也答不上来。他每日受它折磨已 经受够了,自己浑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骨胳都饱受了这恶梦的浸淫,好象经 历了炼狱里的脱胎换骨一般火辣辣地痛。   被一团黑云挡着的月亮从云的另一头砖出来了,皎洁明亮得象一个贞洁的少 女;月光下的海面平静而深沉,薄雾给银白色的水面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罗 明看了一会儿海,又看了看月亮,有一小朵浪打过来,发出清脆的欢响粉碎在离 他几米远的礁石上。他想:青春就象这朵小浪花一样短暂啊,不管有多大的活力, 说去就去了,说死就死了,尽管活着的时候似乎是快乐的……他这样想着,心里 仿佛变得空洞洞的--而那里面原本有一只小鸟一直快快乐乐地唱着歌的。他忽 然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正象歌儿里唱的: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现在他只能 在别人那儿看见代表着青春的小鸟了。比如那六个到岛上来渡暑假的少男少女。 那个领头的男孩子,代表他的那只鸟儿一定是黑色的、强壮有力的,象一头狠毒 而又勇敢的鹰;其他两个男孩子的鸟儿该是灰色的、灵活的斑鸠;而那三个女孩 子,一只是活泼的红杜鹃,一只是快乐的黄画眉,还有一只吗,也许是一只纯洁 的小白鸽--不,不对,他想起在沙滩上看见安小明抱着她的那一幕,看起来他 很喜欢她,然而他绝对无法把小白鸽和一只黑色的鹰联系起来……不管怎样,这 些孩子令岛上的所有战士羡慕:年轻,无忧无虑,充满着朝气,并且出身高贵……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得扫过少年们住的房间,他一眼就看见那个穿白衣的女孩爬在 窗户边,拿着一支笔在本子上涂抹着什么。她在画画吗?可是这月色、这月光下 的大海也是能画出来的么?他有些嫉妒起她来,她那无忧无虑、悠闲自在的生 活……罗明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姜立国的惨死,自己目前的生活该是多么惬意! 他会在部队里升为排长--他一向干得不错,再服役一两年就回调入城。那时他 愿意去哪个部队就都由他选了……他不止一次跟姜立国讨论过这种美好前景。两 个人都想去C城,在安司令的部队里过安安稳稳的生活,并且把乡下的父母亲接 来同住……   哗啦啦!噼啪!一朵巨浪破碎在几米远的地方,带着泡沫的海水溅在罗明的 裤腿上。不知什么时候平静的海面掀起了一层层的波涛。罗明一动不动地挺立着, 两手端着枪,眼睛瞪着黑漆漆的远方。夜雾包裹了他,他在雾里犹如一尊石像。 五、   “叔叔站岗的样子真神气!”张小凤终于逮住了单独同罗明说话的机会。她 发现他晚上不再站岗,但黄昏吃罢晚饭的休息时间会独自一人沿着一处僻静的海 岸散步。她这天便挑了拐角的一块岩石坐上去等他,在他走过时大着胆子跟他打 招呼。   罗明听见女孩突如其来的声音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却是那个白衣少女正把脚 泡在海水里自由自在地打着水花。他对她点点头,但他并没有听清她刚才说了句 什么,也不知道该对她说点什么。   小凤大大方方地说:“我叫张小凤,你叫什么?”   “罗明。”简短的回答后,他沉默了。   小凤侧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罗明。她还是第一次从这么近的距离观察他。她 发现他的脸很年轻,但脸上的表情是她在他那个年龄段的人中间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表情:悲伤、愤怒、忧郁、烦恼、痛苦……都象,又都 不象!他那双眼睛,更如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引得人想跳进去探索一番。此刻 他正背着光、迎着风站着,他的肩膀显得那么宽阔,他那黑红的脸膛线条清晰明 朗,在身后一望无际的大海的衬托下别有一种成熟的魅力……小凤盯着罗明几乎 看呆了,过了半天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掉转脸继续拿脚拍打礁石坑里的 水。四下里只听见噼啪的打水声和海浪的哗哗声。   而罗明呢,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开,只是傻愣愣地盯着女孩光着的脚丫和 两只嫩藕一般的小腿。女孩的一双脚板上下拍动着,溅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那 些细碎的水花好似一只只白色鸽子凭空而出,每一只都充满生机地勃勃而起,眨 眼之间又化为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不,它们没有消失,而是泼溅到罗明那 颗敏感而痛苦的心里去了,并且在那里面激起一种难以表达的复杂情绪--那是 一个经历过巨大痛苦的人对于生命中最简单的快乐所产生的最复杂的体验……罗 明不知为什么忽然产生出一种冲动,一种想要向面前这个女孩倾诉一点什么的冲 动;然而他知道面前这个天真单纯的女孩子是不可能体验得到他内心的感受的, 于是他又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可笑。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罗明喜欢面前这个女孩 --她那皎好迷人的面孔上有他乐于见到的一切优点:欢乐,纯洁,天真烂漫。 此刻她正低着头玩着水花,她的神情是那么专注,那么无忧无虑……罗明的心灵 在死亡带给他的阴影中压抑得太久了,就向濒临溺死的人忽然间呼吸到一口新鲜 空气,他被她的单纯的快乐感染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虽然每时每刻都有 死亡发生,可是每时每刻也充满了生的欢乐啊!天空上有海鸥在飞翔,海里有鱼、 有虾、有珊瑚……就连这个看上去渺无人烟的地方,它的每一块岩石都是一个大 千世界,蕴藏着无数的生命和奇迹啊!瞧,那个礁石坑里,不就卧着一条银灰色 的鳗鱼吗!   “你看,鳗鱼!”罗明对女孩说。   “啊--”小凤尖叫一声蹦起来,“在哪儿?在哪儿?”   对于小凤过分激动的反应,罗明在心底轻轻笑了笑:怎么忘了--从未在海 边生活过的孩子是不管见到什么都要大惊小怪一番的--就象他和姜立国当初刚 刚从农村来到海岛一样……   罗明将那条鳗鱼指给小凤看。小凤顺着他指的方向很快就看到了一动不动盘 在灰色沙末上的鳗鱼。“呀!”她的脸儿因为兴奋而涨得绯红,“还是条银色的 鳗鱼呢!好大哟!”其实那条鳗鱼不过一尺来长。   小凤朝那个水坑蹦过去,罗明跟在她后面。“我要捉住它!”她一边说,一 边伏下身,扑地将手插进水里。水里一片浑乱,翻腾的细沙将清亮的水搅得一团 糟。鳗鱼看不见了。“糟了,让它溜掉了。”小凤沮丧地说,并将手抽出水面, 使劲甩上面的水。   “一会儿水清了,你又会看见它的。鳗鱼最难抓了,比泥鳅还滑呢。”   “得等多久水才会清呢?”小凤皱着眉头,盯着波纹滚滚的水面。水波好似 一块被风吹皱了的稠面,又象锡皮做的镜子,里面倒映着黄昏的天空。   “坐一会儿水就清了。”罗明陪小凤捡了个平的地方坐下来。   “罗叔叔--”   “别这样,叫我名字就好。”小凤刚开口,就被罗明打断了。他对她叫他 “叔叔”感到很别扭。“我并不比你大多少呢。”   “哦,好吧!”小凤想,这样也好,省得拘束。“你明天还来这儿玩吗?”   “怎么,你不跟你的小伙伴们玩儿?”   “唔,他们没劲儿透了。我不喜欢跟他们玩儿。”小凤想起安小明就讨厌, 不由得嘟起了嘴。   罗明看着这个孩子气的姑娘摇了摇头:“不行啊,我们纪律严格,我怕是找 不到时间陪你玩呢。”   “唉!”张小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头隐隐有些失望。   那天晚上本没有日落,太阳只是不露脸地为天边的云层抹上彤红的一条,然 后就渐渐地收了光芒,灭了踪影。可是小凤当晚回到宿舍,坐下来打开她那发散 着淡淡的香水味儿的日记本,却提起笔记叙了她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绝美的、辉 煌灿烂的日落。“毕竟,我跟他成了朋友--我还是有收获的!”她一面想,一 面微笑起来。她那少女的富于幻想的头脑很容易地将他和她之间的友谊想象得和 她编造出来的日落一样美好了。 六、   罗明和张小凤之间的确成了好朋友。只是他们的交往不经意间有些躲躲闪闪。 他不想让他的战友们知道他有了个可爱的新朋友;而她,也不想被她的同伴们抓 住把柄瞎猜疑。这样一来两个人接触的时间和机会就很少了,只除了黄昏的时候 在无人的沙滩上散散步,或是士兵和孩子们联欢的时候单独聊上几句。罗明庆幸 自己遇到了这个聪明纯洁而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她在他眼里更象一只白色的小鸽 子了。她用她洁白的羽翼轻轻安抚他那颗受伤的心灵,使他又感觉到了生活的勃 勃生机和美好。对于张小凤呢,她只觉得画中的人忽然跳到现实中来了,她怀着 崇敬和欣喜的心情仰视着他,如同梦中。她佩服他的丰富的人生经历。她喜欢听 他讲他小时候的那些有趣的事儿:稻田里吸血的蚂蟥,树上採不完的酸枣,菜心 里冷不防爬出的肥肥的菜青虫……她对他讲的这些普通平凡、乡下小孩子司空见 惯的小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兴趣盎然。   然而,不管他在她面前显得多么开朗,多么健谈,她仍能感觉到他有什么事 瞒着没有告诉她。   “你为什么看上去总是那么忧郁的样子呢?”她不止一次这样问他。   罗明从来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犹豫要不要告诉她那场事故。做为 朋友,他是应该跟她无话不谈的;然而从另一个角度出发,他又不想将她拖入那 个令人悲伤而又毫无价值的死亡事件中去。毫无疑问那件事是个悲剧;而不含有 英雄行为的悲剧是悲剧中的悲剧,因为它毫无宣扬的价值,是不值一提的,甚至 是耻辱的。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呢?要知道,你还是个未长大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 啊!”有一次罗明试图阻断小凤的追问。   小凤不服气地嘟起了小嘴:“我还小吗?我懂的事可比你想象的要多--至 少我能看出你心里有烦恼呀!”   “既然是烦恼,我一个人承担就够了,何苦要把你也拖进来呢?那样做你会 觉得我这个人相当自私的。”罗明摇着头拒绝了。   “这怎么能算是自私呢!朋友之间不是应该相互信任,彼此分忧解愁吗?说 出来,我或许还能帮你呢。”小凤固执地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的事你是帮不了忙的--就象人死了不能复活一样。”痛苦和悲伤又 回到罗明的脸上。他在心底想:可怜的女孩,你为什么要知道?你能理解“死亡” 二字的含义么?   小凤的好奇心却更重了,她甚至耍起孩子脾气来:“喂,你看见这块大石头 了吧?今天你要不跟我说,我就不下去了。一直坐,坐一通宵,坐到明天天亮!”   “你这是在胁迫我呀。”罗明真拿面前这个任性的女孩子毫无办法。“你真 的想知道吗?知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管,我就要知道嘛!”她已经觉察出他语气中的松动了,心中不由得 暗暗得意。   罗明于是不再看她。他将目光转向深远辽阔的海面。大海象一幅活动的画, 又象一位包容一切的母亲。他对着它,平静地讲述了他的好朋友姜立国短暂而平 凡的一生……海涛阵阵,发出“知道了”“知道了”的响声。是啊,大海知道一 切,知道太多的生和死的故事;他只有面对大海讲述,才能做到坦然自若。不过 为了不刺激小凤,他对朋友的死只是一笔带过;更多地强调自己当时的悔恨和失 职。   “要是不出这样的事故,我们的前景会象我们当初想象的那么美好:入党、 提干、进城……我们都是农村出身的,都幻想有一天去大城市生活--你们从小 生长在大城市里,不能体会我们这些'乡下人’是多么羡慕你们,多么渴望有一 天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听罗明讲完,小凤沉思不语。她还不太理解罗明提到的那些“梦想”的破灭 所带给他的痛苦--照她看来什么入党呀、提干呀、进城呀都是非常世俗的、不 值一提的。这些东西哪能算做理想呢?她既然想不通这点,自然也就不能明白他 心中的感受了。然而他的悲痛还是感染了她。她能想象出姜立国那纯朴可爱的形 象,能想象出两个可爱的农村青年谈到大城市时的向往神态,而这一切都因为他 的意外死亡灰飞烟灭了。啊,死亡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呢!无论你有多少美妙的 梦想和抱负,无论你多么年轻健康,当死神降临,你便只有撒手西去,别无选择 啊!可是罗明不该如此消沉自责啊,毕竟,他还活着,他还年轻,还有机会实现 自己的梦想。   “啊,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我懂了。我完全体会得了你的心情--你对 姜立国的感情太深厚,所以他的死亡对你的打击太大……不过,时间会冲淡一切 的。至少你还活着呀,你的生活并未因此而结束呀--你要为自己,也为他活下 去,回忆和后悔都是没有用的……”   罗明看着面前这个一本正经说教着的女孩,心想:她真的懂吗?她真能体会 吗?他真希望自己能相信她,接受她的激励;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发现有一层 坚韧的隔膜将他和她隔开着;他期待着她能穿破它,然而她却使他失望了。   她毕竟还太小,经历的事还太少。--罗明想。   我一定要尽我的力量帮他!不就是想调到城里去工作吗,也许我能帮上忙 呢……小凤也在心里暗暗地想。 七、   “……太阳象一只彤红的火球沉了下去,”王美美手捧一本粉红色的日记本 一字一顿地读着,她身旁嘻嘻哈哈围着除了张小凤以外别的四个孩子。“什么? 什么?彤红的火球?在哪儿?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余秋风做四下张望状嚷 嚷起来。“你瞎张望什么!不就在这儿么!”乔斌摸摸余秋风的光头,拿起一支 红笔就往他脑袋上涂。王美美举起本子朝他们俩一人头上敲了一下:“喂,你们 再瞎闹我可不念啦!”于是众人又静下来,听她念下去:   “接着月亮又象一面银色的盘子挂上海面。我心里面好象因为日月的光辉而 燃起了一盏不灭的明灯:它在白天带给我温暖和炽热,到晚上又带给我宁静与温 馨。啊,无论是火红如太阳,还是皎洁似月亮,我爱这海滨的生活,我爱这夏夜 的时光……而所有的这一切,”   念到这儿,王美美忍不住捂着嘴噗哧一下笑起来,她将本子合上,对众人说: “好啦,到此为止。咱们还是把本子塞回枕头底下,免得某小姐回来打架。”   “咦,干嘛不念完?”王佩佩说着就去抢本子。王美美身子一歪,让她扑了 个空。乔斌和余秋风嚷嚷着:“拿给我们看看!”也一拥而上。王美美抱着本子 将身子一捲就是不给。四个人乱成一团。安小明插手将他们拉开,又命令王美美: “你给我念完!”   “呸,知道别人的秘密对你有什么好处?!”王美美眼角带笑看一眼安小明: “好吧,你们安静点,我念。”于是她重新打开本子接着念下去:   “……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意外地成了我的好朋友……他的人就象 他的名字一样,包含了日和月,又象日和月的光辉一般令人钦佩,令人赞叹。他 懂得那么多,经历又是那么丰富,在他面前我是那么渺小,无知……当初我还后 悔来这个夏令营,现在却一点也不啦!”   啪,王美美合上日记本,随手塞回小凤的枕头底下。   “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嘛?我没听懂!”余秋风抓抓头皮,一头雾水地 抱怨道。   “真笨!‘日和月’就是指安小明的'明'呗!”王美美道。   “哇,看不出来耶,她架子摆得那么臭,其实心里早喜欢上我们小明哥哥 了!”王佩佩感慨地说。   “女人的心思真难捉摸!”余秋风无奈地摇摇头。   “安大哥,你咋不开腔呢?”乔斌想要动员安小明暴露暴露思想。安小明却 不言语,只是脸上的神色颇为得意。是啊,早就有前辈公子哥儿总结过:女人嘴 上说“不”实际上心里想的是“是”。小凤那小妞儿,真有股子与众不同的劲儿。 珍岛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嘿嘿,真他妈的该喝上两口!安小明兴致昂然时 总是想到酒。   正在这当儿,张小凤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哼着歌儿走进来。她一看屋里的气 氛好象不太对劲儿,可又说不出来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我们都等着你呢。”安小明说。   “干啥?”   太迟了!小凤一眼瞟见她床上的枕头边露出粉红色的一角,王美美没有来得 及把它藏好。   “不要脸!想偷人家的日记本!”小凤愤怒地骂道。她想冲上前打王美美, 手却被安小明抓住了。   “别生气,她还没来得及动手你就进来了。我作证。我们都不知道你记日记, 现在知道了就更不会看了。你要信不过我们就把本子锁起来。”   小凤听他说得诚恳,不好再闹。心下却免不了半信半疑的。   安小明趁机转了话题:“今天咱们换个玩法,我带你去岛西边打野味吃,好 不好?”   “哼,你明明是想去葡萄园偷酒喝!”小凤不客气地戳穿了他的阴谋。“我 今天可不想出去。”   “那你想干什么?你愿意玩什么我们陪你,算是给你陪罪,不生气了吧?”   “你们爱玩什么玩什么,跟我什么相干!如果你敢去葡萄园,当心我告你!” 小凤想起罗明叮嘱过她千万当心,别让安小明他们去私闯西边的葡萄园。那个地 方正是姜立国出事的地方,要是安司令的公子有个三长两短,驻岛部队谁也交不 了差。   “嘿嘿,你不去就算了,可别打我安小明的小报告--招呼打在前面,到时 候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   他们俩人互不相让地对视了一会儿。其它四个孩子站在旁边都没有吱声儿, 大家都因为窥视了小凤的秘密而暗自兴奋同时又觉得有些惭愧。 八、   夏令营转眼就结束了。回到城里,安小明心里却没有丝毫高兴的感觉,这是 因为他没有为这次活动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不仅如此,还在全岛战士跟前丢了 个大丑,连平时称兄道弟的张排长都拉下脸来把他狠狠批评了一顿--当然不是 当着全体战士的面,张排长在这方面还是识趣的……想起来多么丢人哪!要知道, 自己可是安司令的儿子呢!出这样的事,让老头子的面子往哪儿放?今后还如何 指挥部队工作?……唉!   说到最后两天发生的事,怪谁呢?怪那个叫罗明的战士吗?--自己的命可 是他救的;怪张小凤吗?女人真是些多嘴多舌的怪物!要不是她跑去告密,揭发 我带人去了岛的西边,那帮头脑简单的大兵哪里会觉察得出……哼,你自己不去 就罢了,何苦搞这种打小报告的勾当,实在是可恶!如果没有那帮大兵干涉,也 许我安小明……   安小明想不下去了。也许什么呢?即使自己找到那些私酿的葡萄酒,喝个半 醉后能保证不出事吗?那个出事的地方平眼看过去可是瞧不出任何破绽,谁会想 到那儿刚死过人呢!就算死过人,这帮士兵也是可气,干嘛不在那儿立个危险牌 呢?!--他自己倒忘了,当初是费了老大劲儿剪断铁丝网溜过去的呢。   安小明向来自诹自己的人生标准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人生如战场, 既要干出事业来,又不能耽误了情感享受;然而他这次珍岛之行却冷不丁地在两 个战场上都栽了跟头--而且都是因为一个女孩子:张小凤!安小明眼前不由得 浮现出小凤那张清秀可人的小脸来。他还没有忘掉她,至少暂时还没有忘掉她; 不过他确信自己迟早会忘掉她的--只要一把她弄到手,自己就不会象现在这样 揪心地想着她了……啐!她爸爸不过是老头子手下的一个七品芝麻官而已,老头 子吹口气,她一家子都要抖三抖!……不过现在不是向他们吹气的时候,倒反怕 她朝老头子吹气呢!安小明想到这儿,这两天闷在心里的疙瘩又浮出来了:回来 后他约了她几次,都被她一口回绝了。   安小明心中十分愤愤:这个张小凤,她有什么资格在我安某人面前摆驾子! 我约会过的、比她漂亮的女孩多的是,父亲官做得比她爸大的也有,没见过这么 不识抬举的!哼!他越想心中越气,越气就越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不管怎样我 要她做我的女朋友!”安小明使劲握了握拳头,下定决心要把她搞到手。   定下这个目标后,安小明便开始着手制定“作战计划”。照惯例,他自己要 做统帅,主意得军师一级的部下出。何况对付小凤这样特殊的女孩子,他的确有 些不知从何下手的感觉。   安小明一下子就想到了小个子诸葛飞。诸葛飞原名何飞,因他自认有诸葛孔 明之才,遂改姓诸葛。安小明有过几次比较困难的恋爱追逐战,都是靠了诸葛飞 的帮助,一一成功。这倒不是因为诸葛飞自己有丰富的恋爱经历,事实上他从未 碰过女孩子,那瘦小的个头对女孩子也毫无吸引力,然而十五岁的他却读过好些 关于男女之间的心理研究,还曾经帮他那个当心理学家的爸爸翻译过一些据说很 “黄色”的科学文献。   “没问题,都包在我身上了!”诸葛飞听了安小明如此这般的交代,一拍胸 脯便颇为自信地表了态。对诸葛飞而言,为安小明“搞定”那些小女孩子,早就 是小菜一碟了,更何况他打心眼儿里乐意导演和观赏这种闹剧。他把安小明的胜 利视为自己的胜利,安小明征服的女孩子实际上就是他自己征服的女孩子--至 少从精神上而言。 九、   张小凤坐在菊香咖啡屋的一个靠窗的桌子边有些焦躁不安地朝街上张望着。 曲绣约了她来,自己却失约了。现在已超过约定时间二十分钟了,窗外却仍不见 她那小巧活泼的身影。   “真不知她今天还会不会来?”小凤想起身走了,看了看面前的四香红茶, 又挪不动腿。她来的时候,侍应生问明她是曲小姐的朋友,就把她带到临窗的这 个雅座来了,不等她开口又端上来一壶红茶,四碟点心,说是曲小姐预先定好的。 曲绣的爸爸是做小摊子生意的,家境富裕,所以小凤对她这么做也不觉得意外; 她只是想:曲绣既是定了这一桌茶点,那就一定会来的;我只得多等她一会儿了。   于是她又转过头去看街上。时间已过了上班的高峰期,街上人不多,上午的 阳光清新明媚地洒在水泥汀的路面上,远处有一些肥胖的灰鸽在啄食着砖缝里的 面包屑。墙角处起了一股小小的旋风,几片落叶在风中跳起舞来。这景色忽然使 小凤想到暑假就要结束,秋天很快就要来了,不由得在心中升起一股落寞的感觉。 经历了一个暑假,她的内心和情感世界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她觉得自己已经不 是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也许……也许--自己已变成一个情窦初开的 少女了吧?想到这儿,小凤的脸微微一红。“少女”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自己真 的明白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吗?   对呀,这就是为什么要找一个“局外人”来帮忙诊断诊断啦。小凤的朋友虽 然不少,知心的却不多,在班里便只有曲绣还算谈得来。曲绣是一个身躯娇小的 女孩子,有一头自然卷曲的漂亮头发,一双黑眼睛水灵活泼,看上去虽然象一个 长不大的洋娃娃,可是脑袋里鬼点子还不少。虽然她嘴里出来的十句有九句是废 话,倒也总有那么一两句能打到点子上;关键是听的人能否把这一两句的点子抓 出来。小凤这方面的本事还不错,所以跟曲绣倒是配上了。有什么事两个人谈上 半天,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这个办法尤其适用于对付数学课和物理课。“嘿嘿, 要是班上没有曲绣,我的数理化恐怕要不及格呢!”小凤想到这儿,几乎庆幸自 己的幸运了。不过……这次夏令营碰到的问题,可跟那些数理化的东西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呢!小凤甚至犹豫要不要跟曲绣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也是 她为什么从夏令营回来没有主动去找曲绣的原因。她没法对她说清楚究竟发生了 什么。她需要把自己的思绪理一理,看看烦恼的根源究竟在哪儿:是安小明的追 求吗?--那算不了什么,他对任何女孩子都那样,而且自己也不喜欢他。他的 事情,包括私闯葡萄园那样的倒霉事,小凤都毫不关心;排除了安小明,就只剩 下那个哨兵--“罗明”了!当这个名字从小凤的思绪中跳出来时,她仍然感受 到了一股青春的血液的跃动,尽管她每天都要把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代表的那个 人翻来覆去地想一想。   她承认他非常吸引她--并不仅仅因为他长得英俊健美,最主要的是他浑身 上下、从内到外散发出的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小凤在了解了他的经历之后,才 意识到那种气质来源于生活,并且是来源于生活中的痛苦经历。有人说过,痛苦 是美的源泉,这话一点儿不错。一个生活在顺境里的人(比如安小明),就不可 能有那样的气质,哪怕他长得再美、再标致。好比安徒生童话里的小人鱼,她的 鱼尾变成了人腿,每走一步都象走在刀尖上一般痛苦无比,但正是这痛苦造就了 她的步态美,使得人间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她……同样的,罗明将他的好朋友的 死完全归罪于自己,将自己拖入痛苦、自责、追悔的深渊里,反映到他那张本质 淳朴、诚实、年轻的面孔上,就变得令人爱慕、怜悯而敬仰了;使他在同龄人中 尤其显得魅力非凡,不可抗拒……小凤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一个艺术家, 她的第一个作品就要取名《哨影》,将那屹立在峭崖上的形象亲手塑造出来并赋 予生命,让世人永远赞叹。   她现在迷惑的是,自己和罗明的关系,究竟会不会发展下去?发展到什么程 度?她有他的地址,他答应过跟她保持通信;然而她的文学功底差,他也仅读到 初中毕业,两个人写信虽然都是态度认真而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然而写出来都 是些内容空洞、读之乏味的流水帐。以这种方式维系他们的联系颇有些勉为其难。 小凤可以想象得到,要不了几个月,他们之间的通信就会越来越少,最后变成一 种敷衍的、形式化的友谊。小凤心里是希望能经常见到罗明的,就算是做一般朋 友,经常在一块儿玩也比通信强呀!如果罗明能调到这个城市里来……如果他能 调进安司令的部队里……,小凤忽然感到乱麻一般的脑袋里渐渐冒出了个头绪: 是的,他说过他想调到城里来,这是他所谓的“理想”之一。如果她能帮助他, 帮他调进城里来,问题不就都解决了么……可是谁能帮这个忙呢?父亲显然是不 行的,他的官不够大,而且会怀疑她的动机;只有……只有安司令--安小明的 爸爸,能帮这个忙呢!对于他那样的高官,帮这么一个忙可以说是九牛一毛,不 费吹灰之力的……只是可恶,要找安司令,得去求安小明呢……安小明肯帮忙吗? 他会帮这个忙吗?……   小凤正想着,思路却被打断了。这时候她看见窗外从街对面走过来一队少年, 一律穿着整洁的衬衫和便裤,好象一抹阳光穿过灰扑扑的城市,引得过往行人都 好奇地朝他们注视。走在前面的那个步履翩翩白衣黑裤的高个儿少年尤其显得引 人注目。小凤心想,哪儿来这许多漂亮小男生?待她猛然回过神来,发觉领头那 个竟是安小明,不由得捂住嘴,拼命忍着才没有大叫起来。   安小明领着他的人马走进咖啡屋,径直走到小凤对面的位子坐下,四个随从 则一声不吭地占据了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   没有人说话。小凤脑袋里飞快地寻思着:天哪,不好!安小明这是要找我算 帐呢!他私闯葡萄园被我打了小报告,一定是带了他的狐朋狗友报复来了! 真 是冤家路窄!曲绣怎么还不来呢?我是不能再等她了……小凤心里发着慌儿,面 子上却是故作镇静,站起来抖了抖裙子上的点心渣儿,随手将垂到鼻子尖儿上的 一缕头发拂到耳后,目不斜视,迈开步子便要开溜。   左脚刚踏出去,右脚尚未离地,人却一个趔撅差点儿栽个跟头。桌子上的一 只玻璃茶杯滚落到大理石的地板上摔得粉碎,同时小凤的胳膊被人轻轻一拉,身 不由己地倒下去--这一倒,却正巧倒在安小明的怀里。   “怎么,我来了你反倒要走?” 安小明责怪了一声,彬彬有礼地将他怀里 羞得满脸通红的女孩扶起来,让她在自己旁边坐好,又递给她一张纸巾。小凤接 过来,擦干净溅到手上的茶水。她本来断定刚才是被安小明有意使了跘子,原打 算对他理直气壮地大发一通脾气,甚至打他两巴掌,却不料安小明是这么一付温 柔礼貌的态度,倒叫她心下疑惑,不好意思发火了。她甚至不能断定刚才使自己 摔跤的是人腿,还是桌子腿了。   “干嘛老躲着我?”没有人能比安小明把这句话说得更温柔祥和了。小凤觉 得自己就象一个淘气的小妹妹面对宠爱自己的大哥哥,又象一个在外面玩得太久 的小儿子回家受到母亲责备。她忽然觉得安小明并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如果 他愿意,他可以是一个很吸引人的人呢!”小凤偷偷打量着安小明,她平时见他 都是体恤短裤,坦胸露膀的野蛮打扮,今天却衣衫整洁,一副绅士派头,倒象换 了个人似的。安小明礼貌地向打扫桌子的服务生道了谢,又替小凤叫了一客茶点。 他的四个朋友在邻座并不朝这边张望,好象他们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似的。   “你不想跟我谈谈吗?”安小明注视着眼前这个玩弄着手上的纸巾的女孩, 他知道她刚才在偷偷看他,就在他回过头的瞬间她才把目光转移开。她那粉嫩的 面颊上布满羞涩的红晕,小小的头低垂着,黑黑的眸子里有一些朦朦胧胧的光斑 在耀动。他忽然联想起有一年夏天跟父亲去云南的一个靶场打靶的情形。那个靶 场接壤一个原始森林,在落日的余辉中他忽然发现森林边出现了一头美丽的梅花 鹿,它刚刚长成年,形体优美健壮,张着大大的眼睛好奇而又羞怯地躲在远处看 他。他发现了它,激动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偷偷将枪对准它,扣动扳机…… 枪响了,梅花鹿不见了。他没有打中它,他不可能打中它,因为距离太远。他那 时用一把三八步枪,射程相当短。后来他不只一次梦到那只梅花鹿,它在他的梦 中被他击中,带着驯服的表情倒在他面前……现在,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那 头梅花鹿。啊,是了,是同一种令他热血沸腾的激情在作怪!他要征服面前这个 骄傲的女孩子,她将要服从于他,做他的女朋友。   安小明嘴角边几乎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了。然而他把它压了下去。他知道 时机还不成熟。在情场上,他是个颇有经验的猎人。   “小凤,咱俩从小一个院子长大,我这人虽然坏,却最不喜欢说谎。在你面 前我也没有说谎的必要。你说是吧?”    她不说话,打定主意不理他。   他也不勉强她,自顾自地说:“不瞒你说,我今天到这里来,一切都是预谋 好了的。我知道曲绣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就买通她把你骗来了……”   “什么?!你--你真卑鄙!”小凤忍不住叫起来。   安小明微微一笑:“请你小声一点罢……卑鄙?你大概还想骂我流氓吧?随 你怎么骂我--要是骂我使你感到开心你就随便骂吧--”安小明的表情变得严 肃起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难道没有走正常渠道正儿八经约你出来 谈谈么?可是你小姐不肯赏我个面子哪……唉!”他假装叹了一口气,“既然我 在你心目中比一个流氓高尚不了多少,那么我用不太高尚,甚至有些卑鄙的手段 达到我的目的,也就无可非议了吧?”停顿了一下,他的语气又变得强硬起来, 一面用冷而尖锐的目光瞪着她,一面说:“我在外面的名声你不是不知道,我安 某人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人,有谁拦得住呢?在珍岛,你对我的态度,你对 我做的‘好事’,你我肚子里都清楚。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得到我迟早会找你 算这一笔帐的。”   小凤想,糟了!果然他还念念不忘我打他小报告的事。这个家伙实在令人摸 不着脾气,一分钟前还文质彬彬的,一提起珍岛,就变成个冷面杀手,好象可以 随时找个僻静角落捅我一刀……想到这儿,小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然而出乎她意料,安小明忽然间脑袋一晃,脸上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他将 背往后一靠,冲小凤摆摆手说:“还是不提算了。看在我们同学多年,看在你父 亲和我父亲的交情上,尤其是看在……”他意味深长地瞄了小凤一眼,“我还有 那么一丁点儿喜欢你的份上--”   小凤脸儿一下红了。   “别假装不知道我喜欢你--当然不是指从前。从前我压根儿没注意上你, 但是这次夏令营过后,我第一次发现我过去交往的女孩子太没有水平啦。象王美 美、王佩佩她们,跟你一比,真是俗不可耐;她们是乌鸦,你是凤凰;你不光聪 明、漂亮,而且、而且……”他忘了诸葛飞教给他的那些形容词,只好吞吞吐吐 地下结论:“反正你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吸引我。”   小凤还是第一次听到恭维的话直截了当地从一个男孩子口中吐出来。安小明 有些笨拙的自白反而增加了其真实性。她有些害羞,又有些好奇,壮起胆子抬头 打量着安小明。   安小明并不回避小凤的目光。他非常诚恳地对她说:“说实话,你别以为我 这个人坏得没有底;在珍岛你救了我的命--至少是间接的,我早就想找机会向 你道谢了;只是你一再拒绝见我,不得以,我只好想出这么个笨办法;请你千万 别怪罪曲绣,她也是一片好心……不说别的,如果你同意跟我交个朋友,我可以 为你赴汤蹈火,你知道我和我的朋友们神通广大,有我这样的人做靠山,别的女 孩子羡慕还来不及呢。何况我并不丑,外表上我们俩也是很般配的……”   这番话倒叫小凤万分吃惊了。她被安小明六月的天气一般的态度搞糊涂了。 有一瞬间她脑袋里的各种想法纠缠在一起,乱成一锅粥,使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和我的朋友们神通广大”,“神通广大”……她忽然记起了安小明进来前她 正在考虑的那个问题。象一根稻草在滔天浊浪中浮出水面,她不加选择地抓住了 它:“有一件事,你能帮我吗?……”她小声地、小心翼翼地问。   他将头凑到她跟前,示意她讲下去。小凤想了想,索性鼓足勇气一口气将她 的心事告诉了他。不过她也留了个心眼,没有把帮助罗明的真实动机告诉安小明, 只是强调罗明救了安小明的命,道义上他有义务帮助他。   “你可真是个好心眼儿的姑娘啊!”安小明感叹了一声,两只手玩弄着插在 蛋糕上的一把小纸伞,不经意间将它“啪”地折为两段。   “你能帮就帮,不能帮……我也不逼你。”   安小明不是傻子,虽然他还猜不到小凤这样做的真实目的何在,但他岂肯放 过这个难得的勒索她的机会:“帮你是没问题--毕竟你说得有道理:那家伙救 过我的命,我应当报答他……可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做我的女朋友。”他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惊慌的神色好象一头小鹿。 他笑起来:“唔,别担心--我不会把你吃了的。”   “咱们不能--做一般朋友吗?”她犹犹疑疑地问。   “笑话!少跟我玩那些文字上的把戏!我的‘一般朋友’多得海去了,要是 都象你,动不动就要我帮忙,还是调动工作这样的大忙,我安小明还要不要活了! 话挑明了跟你说:如果你不做我的女朋友--或者不给我希望让我做你的男朋友, 我是绝不帮你这个忙的!”安小明拿眼瞪着小凤,毫不留情地把她讥讽了一顿。   小凤心里被他一席话说得乱糟糟的,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你顾虑什么嘛?”见她不吭声儿,安小明又换了一副笑脸说:“你知道我 喜欢你,别假装清纯跟我耍花招!我是个直肠子,坦白地说,男女朋友嘛,听上 去关系复杂,其实也就是两个人一起聊天、吃饭、逛街、进电影院之类,我绝不 做你不同意做的事情--咱们以接吻为界,接吻以下的事听我的,接吻以上的事 听你的--你不愿意我绝不动你一根毫毛,怎么样?”   小凤听了他这话,想想安小明还算个守信用的人,做他的“女朋友”既然不 过是一块儿玩玩,不如就依了他;事成以后再跟他吹也不为晚……反正目前也想 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就算我陪你玩儿--普通的玩儿,咱们不做那些事……”   “咱们不做哪些事?”安小明看着小凤局促不安的样子不由得咧开嘴笑起来。 面前这个女孩子真是纯洁得可爱,他想要占有她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呸--”小凤脸羞得通红,“我不说。反正你知道我指的什么。”   “唔,我们现在要是不说清楚,哪一天我弄错了怎么办?”   “反正不许你碰我!”小凤气得瞪了他一眼,随手抓起一块蛋糕朝他砸过去。   “啊呀!”安小明闪身躲开了。蛋糕并没有砸到他,他于是又说:“真该加 上一条--不许你对我发脾气。”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不高,坐在不远处的诸葛飞等人耳朵竖得发酸了也没捕捉 到一个有意义的词。后来见他们突然站起来双双朝外走,大家正要跟上去,却被 安小明一个手势制止了。   “他妈的,他还真有点儿本事!难道那小妞儿真的上钩了?”诸葛飞在背后 诧异道。佩服安小明的同时,他也为自己计谋成功感到沾沾自喜。 十、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开学后的第一天,两个女孩子放了学站在操场边的 槐树下谈天。个子矮小、一头卷发长得象个洋娃娃的是曲绣;另一个个子稍高、 苗条清秀的是张小凤。   “能不生你气吗?!”小凤嘟着嘴说。   “我说别那么想不开好不好?!”曲绣两手一摊,耸了耸肩膀,“你也不站 在我的角度想一想:他们人多势众呀!那天诸葛飞带一帮子人找到我,连逼带诱, 我不同意也得同意呀。再说,他们约你去的是大街上,比不得荒山野地,又保证 不伤害你,我一想也还安全,就同意了。别说我还真为你提着心呢!那天他们去 我也偷偷去了,一直在躲在暗中观察你们,准备随时有意外就报警--冲这点你 也得认我这个朋友啊!”   听了曲绣这番表白,小凤也就不好再责怪她。她的腿站得有些酸了;看了看 操场上玩篮球的一群男孩子--安小明在他们当中玩得正起劲儿,恐怕一时不会 结束,于是便走到附近的花坛边坐下来。曲绣也跟了过去。   “你后来怎么不来找我呢?”小凤问道,随手掐了一朵鲜红的指甲花在手里 玩着。   “嘿--还问我呢!”曲绣笑道,也掐了一朵花揉碎了就往指甲上涂。“你 后来忙成那样儿,找都找不到人,还有脸赖我?”   小凤也笑了。的确,自从跟安小明“好”上以后,她的自由时间几乎都是由 安小明支配的。有时候闲下来她便忙于给罗明写信,由于心里面藏着帮他调动工 作这个巨大秘密,信的内容就不太好写;所以每次写都要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 加上安小明变着花样带她玩儿:一会儿教她学滑冰,一会儿给她买吃不完的冰淇 淋然后又逼她去舞场上“减肥”,一会儿又拉着她在街上没完没了地瞎逛,她就 更没有精力和心思联络其他朋友了。安小明倒是很舍得付出,为了跟她约会,连 过去的哥们儿都疏远了,每天只是跟她在一起。他说话很俏皮,做事情干脆麻利, 在外面玩又很体贴照顾小凤,令小凤挑不出他任何毛病。渐渐的,小凤几乎习惯 了跟他一起玩。有时侯他有别的事没有约她,她心里还要老大不高兴地猜疑一番。 有一次她为此有些发脾气的时候,安小明就在一旁坏坏地笑着说:“你不会是爱 上我了吧?”她这时才醒悟过来,赶忙啐他一口。是的,尽管跟安小明在一起玩 得很开心,尽管跟他一起出去走在大街上很有面子,但小凤心里明白自己是不可 能爱上安小明的。--“我不过是喜欢跟他在一块儿玩而已。”她常常这么想。 而且,虽然安小明事事讨她欢心,她对他仍有一点不满意--那就是关于罗明工 作调动的事。问起来安小明总是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时机还不成熟。我既然答 应了你就一定会替你办的。你不放心我吗?”她只好不追问;也不敢多问,怕他 起疑心。安小明有时也故意气她:“我要办成的事总能办成的--就象总有一天 你会乖乖地让我吻你一样。”   “呸,做你的白日梦罢!”他一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她就不由得要懊 恼……就是现在想起来也让人咽不下这口气呢--吻我?做梦去罢……   “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曲绣尖着眼睛看过来。小凤赶紧收敛了表情。 “准是在想安小明吧?”曲绣逗她道。   “他?哼!”小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朝操场那边瞟了一眼--好漂亮的 一个灌蓝!安小明打起球来的确是生龙活虎,有股子忘记了身边一切的猛劲儿…… 啊,不好,那家伙又在往这边看了,我还是别过头去,让他自个儿得意去吧!   “哟,安小明还配不上你,那谁还配得上你?我就不明白你看不上他哪点。 人家论相貌有相貌,论身材有身材,论成绩也不比那帮书呆子们差,论家庭……”   “行了行了,别为他当说客了。老实交代他为此给了你多少好处?”   “好处的没有--可是你得让我把话讲完。小凤,我要是有安小明这样的男 朋友,晚上睡着了都会幸福得笑醒过来。”   “那我把他让给你好啦。”小凤笑了。   “呸--人家看得上我吗!说实在的,你倒底觉得他哪点不好?”   “他是没有哪一点不好,我就是不需要他做我的男朋友嘛。”小凤这倒是吐 的实话。   “那你希望谁做你的男朋友呢?”   小凤答不上来。她想到了罗明,想到了月光下屹立在峭岩上的那个身影,那 个对她充满了魔力和诱惑的身影……可是她不能告诉曲绣,她担心她去告诉安小 明。   “你喜欢戴妃的两个王子?克拉克盖博?成龙?李小龙?……得了吧,现实 生活中哪去找偶像一级的恋人?王菲不是离婚了吗?XX不是闹自杀了吗?安小 明够优秀的了。你难道不知道有多少女孩主动追求安小明?你难道没有看见刘芳、 彭艳她们嫉妒的眼光?跟安小明走在大街上你难道没有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感觉?”   曲绣的话象刀子割肉一般真实,小凤不得不承认她讲得有道理。可不是吗, 因为她“夺”走了安小明,招来了多少女生的嫉妒和仇恨。今天她课间休息的时 候就发现自己的午餐盒里被人灌了沙子、瓜子壳、饼干渣,也许还有唾液,够恶 心人的。不用问她也知道一定是刘芳那几个女生干的--课间操时她们声称来了 月经不舒服躲在教室里没出去,那是唯一可能的作案时间。安小明知道这件事后 把刘芳叫出教室谈话;两分钟后刘芳就哭哭啼啼地回来了,乖乖地拿了张小凤的 饭盒出去洗得干干净净的送回来。可是还没完呢,“你该怎么说?”安小明凶巴 巴地瞪着她。   “对不起,张小凤。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呢?!”   “好姐姐,求你原谅我吧!”   她这两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小凤能感觉到她心里的怨恨和不得已, 然而她知道只要有安小明的保护,她们是不敢拿她怎么样的。话又说回来,这正 是所谓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果没有安小明的追求,她张小凤也自然不 会有这些私敌了。安小明带给她的巨大的虚荣感她不是没有感觉。这感觉还相当 强烈。比如与安小明走在大街上,碰到那些认识安小明的流窜青年,他们跟安小 明打招呼的时候眼光就都在往她身上瞟,带着欣赏和艳羡的神色。学校里的那些 男生,好些以前根本不知道张小凤的存在,现在也要在休息时间挤到教室门口徘 徊张望,只为了看一眼“安小明新谈的女朋友”。这就使小凤无法不意识到自己 以前不曾发现过的自身的魅力,使她下意识地注意自己的举止穿着,力求“配” 得上安小明……   青春期的女孩子是易变的,甚至往往连她本人都留意不到自己的巨大改变。   “喂,他来找你来了!”曲绣拿胳膊肘碰了一下小凤。小凤从沉思中回过神 来,一抬头,正看见安小明披着阳光大步朝她走来。金色和煦的光线将他青春健 壮的身体投影在操场灰黄色的泥土上。地上的影子近了,一直近到跟前,将小凤 柔软纤细的身子罩了进去。   “让你等久了吧?”少年青春焕发的脸上洋溢着关切的笑容,将手递给花坛 上的少女。小凤扔掉指甲花站起来,两个人出校门走远了。花坛边只剩下曲绣孤 零零的身影,对着蔫掉了的花朵出神。   “喂,今天收获怎样?”不知什么时候瘦猴般的诸葛飞砖了出来。   “什么收获?”曲绣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问。   “嘿--真没用!布置给你的任务就忘得那么快?!瞧你把指甲染成了什么 德性--不是想回家找打挨吧?”诸葛飞嬉皮笑脸地说。   “呸!你才想找打挨呢!”曲绣从花坛上抓了一把土,和着手中的残花败叶 朝诸葛飞扬了过去。 十一、   安小明站在商场试衣间的门口耐心地等着张小凤。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全心全 意地围着一个女孩子转过。一个月来,他在张小凤面前一直扮演着骑士、大哥哥、 好朋友之类的脚色,玩起来很累,却也很开心。为什么呢?因为这使他产生出猎 人捕捉猎物时特有的、因忍耐而产生的快感和刺激感。张小凤跟他以往结交的女 朋友完全不是一类人。她单纯,善良,倔强;最重要的,她不象别的女孩那么爱 他。他喜欢看她在他每日的攻势下发生微妙的改变。这种改变使他有非常强烈的 成就感,他等待着她有一天完全爱上他,做他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这并非完全 不可能的,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她对他的态度的转变:她不再象以前那般敌视他 了;因为他的生活经历比她丰富,她有时侯也拿一些孩子气的问题来请教他。他 跟她讲述他以前打架斗殴的种种恶行,她也能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流露出赞赏 羡慕的神色。他为了迎合她,在那些血腥的、不大光彩的事迹之后,总要表白一 句:“不过我现在已不干这些傻事了。”天知道,事实上在他心底,只要有需要, 他还是愿意挽起袖子去打架的。他自认为自己天生是个将才,只不过目前和平时 期英雄无用武之地罢了,所以他要组织自己的喽啰,在社会上找机会发泄发泄。 近来因为和张小凤谈朋友,他不得不撂下了他那摊子哥们儿,引得那帮人都埋怨 他“重色轻友”。他只好拍着胸脯对他们保证:“给我三个月时间搞掂了她,照 旧回来当你们的头儿!”“什么?你还没有搞掂她吗?”哥们儿一听这话都哄笑 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不过他安小明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他很快 就找到了理由镇定地为自己辩护:“去去去!你们懂什么。人家不比许家姑娘之 类的烂货。我这次是正儿八经爱上了她呢。你们别说大话,自个儿去小凤面前站 站,冲你们那傻模样、臭德性,不自惭形愧,也会觉得抬不起头来。”   “哈哈!再纯洁、再美好的姑娘到了你安小明手里不也会被同化了吗!我们 过几个月看,她倒底是圣洁的女神,还是街头风情万种的女郎。”说这话的是老 遛,安小明知道他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也就不跟他计较。   哼!过几个月看吧!张小凤变成“风情万种的女郎”是个什么模样呢?到那 时他还会喜欢她吗?……管它那么多呢,至少他现在很喜欢她。至少……唔,她 这个样子真可爱呢!   张小凤从商场的试衣间里走出来时,安小明心里不由得暗暗抽了一口气。   小凤有些害羞地在镜子前转了个圈儿。“好看吗?”她扬起尖尖的小下巴问 他,却发现他盯着她看呆了。“喂--你怎么这个样子盯着我呀?!”   “哦……太美了!就这条吧。简直就是照着你的身材订做的!你在这儿别跑 了,我去付钱。”   两个人走出商场时吵起架来。他坚持要她穿着那件新买的水手裙;她却觉得 穿着商场的新衣服走在大街上怪别扭的。然而他把她的旧衣裙握在手中,威胁说 她如果再闹就把手上的衣服扔进河里去。“嘿嘿,那时候你不想穿脱光了我也不 管你。”他恶作剧般地讥笑着说。   小凤便只好依了他,只是心下气闷,低了头走路,不再同他讲话。偶尔有一 两个过路的姑娘从他们旁边经过,悄声议论道:“好漂亮的裙子!”   这样在街上走了一阵子,安小明又忍不住来逗她了:“喂,我给你买这么一 件贵重礼物,你怎么谢都不谢我一声啊?”   “那你把我原来的衣服还给我呀!哼,谁稀罕你的礼物!”小凤也不甘示弱, 反唇相讥道。   “得啦,别发小姐脾气。要不是老头子过生,我才不讨这个气受呢!”   “谁过生?你爸过生?”   “是呀。本来想瞒着你的,现在看来也瞒不住啰。今天晚上他有个生日派对, 我要带你去,所以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好给你挣足面子,是不是?”小凤根本不想去这种场合掺和,一来觉得在 大人面前拘束,二来和安小明双双在众人面前亮相,等于是肯定了两个人之间的 恋爱关系。   “怎么是给我挣面子呢!你别把别人--特别是我--都想得那么自私好不 好?”安小明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   “怎么是为了我呢?”小凤想,这人脸皮真厚,老是当面说谎。   “不是为了你?!那我们晚上就甭去了,找个地方看电影好不好?--可是 你不要后悔,说我不帮你忙哦!”   小凤一听他话中有话,连忙问:“帮我什么忙?”   “嘿,小姐的记性可真好,忘了咱们当初在咖啡屋谈的条件啦?”   经他一提醒,小凤才猛然醒悟过来。   “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这个机会,你不愿意就算啦。”   “啊,我倒真忘了。天天催你你不急,不催了你倒来个突然袭击……你是说 今天晚上跟他提那件事?”   “是。”   “我们要买什么生日礼物去吗?”   “那用不着。你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知父莫如子。安小明想象得出他父亲见到小凤会是什么样子。办那件事,小 凤自己去跟老头子提比他提起来容易得多。他在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只是小凤仍 懵然不知,愣了半天,还在问他:“你刚才最后一句话说什么来着?”  十二、   调动的事进行得出人意料的顺利,以致于罗明走在C城的大街上,还有一种 置身梦境的感觉。有权就是不一样啊!他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部队上都传说是 因为他救了安司令的儿子才得到了这个高升的机会,他也对此深信不疑。所以见 到安小明,他是谦恭而感激的。他从老家探完亲来C城报道的第一天,安小明就 来看过他。当然他不是一个人,他的女朋友张小凤也一道来了。安小明并没有太 大的变化,对他还比原来多了一分亲切和友善;至于张小凤,罗明第一眼看到她,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长高了,穿着一件相当漂亮的水手裙,黑亮的长发 垂在肩上,微笑中带着袊持和高贵。是呀,她土生土长在C城,是个地地道道的 都市女孩儿啊!罗明想起了在海边跟她相识的情形,那时她多象他的小妹妹,并 未显得这么高不可攀呢……罗明又想到她离开珍岛后自己对她还有些恋恋不舍, “真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他不由得自嘲道。   张小凤见到罗明,高兴的心情自是难以言表。她微笑地望着他,望着他那张 质朴的、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的脸。看得出来,他对安小明很感激,或许还有恭 敬的成分,--他一定以为是安小明帮了他--她也愿意他这么想。她不愿意他 知道她是他实际上的恩人,“那样他会不自在的。而且,也确实是安小明的父亲 帮的忙。”小凤心里想到这儿,就不能不想到那天的生日派对。   那天晚上,她和安小明赶去的时候,安司令已经喝过不少酒。安小明拉着她 的手走到他跟前,把她介绍给他。安司令当时正在跟旁边一个什么人说话,这时 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一下子就惊呆了。他的眼神,那眼神……小凤至今回想 起来还感到脸红。更可恶的是,安小明扔下她就跑了,她只得独自一人站在那儿 应付当时的尴尬场面。好在安司令愣神也就是一刹那的事,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招呼她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他拉着她的手的感觉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没有见过比安司令更色迷迷的长辈了。他的毛茸茸的嘴巴喷着酒气在她耳边 说:“唔,小明真是好眼力啊……你们是在珍岛上好上的吧?我就知道那家伙去 那种地方总是有什么目的的……哈哈哈!我这个儿子啊!什么时候跟叔叔讲讲你 们在岛上都干了些什么……嘻嘻,不要不好意思哦……”   小凤真想一扭身甩开他那肥厚肉感的大手,可是一见安小明在不远处冲她使 眼色,便又忍住了。   “安伯伯,珍岛上蛮好玩儿的。可是--你不要跟小明说是我说的哦--你 家小明在岛上差点闯下大祸呢!”她按照与安小明事先编好的话讲道。   “哦,你想告诉我什么?这小子瞒着我干什么坏事儿啦?”   “他去西边的禁地瞎闯,说是要找岛上私醸的葡萄酒喝,差点滚下悬崖摔死 呢。”   “哈哈!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这小子摔死了才好呢!你说,如果 没有他,你们这些喜欢他的妞儿会喜欢我吗?……”   小凤想,这老头儿可真喝醉了,说出这样的话来!“安伯伯,您儿子的命可 是岛上一个战士救的呢。”   “是吗?乖乖,为什么不是你救的呢?你说说看,我哪点比不上我那臭小子? 为什么你们这些小姑娘都偏偏要喜欢他?”   小凤心想,哼,老糊涂!至少小明不会象你说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话来。然而 老糊涂话锋一转:   “唔,我说这话你不高兴了?你这小妞儿,有什么事就对我直说了吧--我 看得出你有事要求我。难道安小明没有告诉过你我最讨厌转弯抹角的女孩子?- -你要是那样的人的话,我非得把小明拖出去结结实实地揍一顿!说吧--”   老人目光犀利地盯着小凤。她没有料到他会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情急之下 也想不出别的应对方法。都怪该死的安小明没有事先警告她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算了吧,只有跟老头子直说了。于是她硬起头皮把罗明的调动请求讲了一遍。 “您知道,这都是为了小明,他这是为了知恩图报。”   “哼!我还不了解我儿子吗?知恩图报?他懂个屁的知恩图报!他从来都是 利用我,想过报答我吗?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为什么?!”安司令盯着小凤,似 乎要将她一眼看穿了去。小凤想,这下可完了--看样子老头子不会答应我了。 自己费了这半天劲儿,还是白搭呀!不仅如此,还被这老头儿好一顿羞辱……想 到这儿,小凤又羞又愧,泪珠儿在她眼眶里打起转儿来。   “怎么,要哭啦?”老头缓和了语气,趁机在小凤脸上摸了摸。“行啦,行 啦!我这辈子最见不得小女孩的眼泪了。我又没说不帮你这个忙,只是以后不要 拿安小明做幌子来骗我啦,我是不吃那一套的。你是怎么给小明讲的?我相信你 也骗不了他的……好吧,姑娘,这事儿我去调查一下,如果真是那个叫罗明的小 伙子救了小明的命,我一定把他调到城里来。现在,你笑一笑,对我笑一笑啊, 让我看你高高兴兴是什么样子。唔,你这条裙子可真漂亮啊……我年青的时候也 爱上过一个穿水手裙的姑娘,她把我的心偷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刚才你走进 来,我还以为是她……我还以为又回到了年青时代……唉,人老啦,不中用啦, 喝一点就管不住自己了。年青多么好……好姑娘,以后多来我家里,多来陪陪 我……”   老人语无伦次地说着,小凤不记得后来是怎么摆脱他的了。这件事过后,她 对安小明的精明强干也不得不佩服起来。她有时侯也疑惑,如果他用同样的手段 来对付她,她是否也会象他算计的那样栽在他手里,乖乖地做他的女朋友……想 到这一点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啊,她知道自己是不爱他的。那月光下的朦胧美好 的哨影,才是她心目中追求的。而安小明,他太世俗啦。   现在,她心仪已久的影子终于进入她的生活了--而且是在她的帮助之下。 想到这点她不禁有些得意。不过她也有苦恼的地方。罗明搬来过后,她还不曾找 到单独会他的机会,每次安小明都象尾巴一样跟着她。他掌握着她的全部作息时 间,她也找不到理由让他不去。几次下来,她发现情形不大对头:罗明对她不象 在珍岛时那么随意而亲切了。他把她当作安小明的女朋友,而他又把安小明当作 他的恩人和朋友。朋友之妻不可戏。小凤对此大失所望,却又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与此同时,安小明却刻意发展着他和罗明之间的友谊。有一次他和小凤约会 时,竟把罗明也叫了来。他在他们两人面前有些局促不安,安小明却如同伪君子 一般热情地对待他。他点了最贵的山珍海味招待他,待他吃下肚又把菜价报给他 听;当他正为此心里不安时,他又毫不在乎地买了单。罗明对安小明的大方感到 目瞪口呆--他们三个人一顿吃掉的是他一个人三个月的津贴费呢!不仅如此, 安小明也展示了他那不俗的谈吐:他跟小凤聊着最新上映的电影,流行的歌手, 风靡一时的电视剧,学校的功课……罗明没有一样能插上话。他觉得自己就象个 傻子似的坐在旁边。当然他不怪他们;他知道他们是一片好心邀请他一起玩,怪 只怪自己见识太少,成长的背景又那么不相同,所以总是谈不到一起去……这样 一来,罗明只好刻意回避安小明和张小凤,不太愿意跟他们一起玩了。   小凤不是没有察觉到罗明的回避态度。然而她无计可施。毕竟她和罗明之间 只是一般的朋友,她虽然喜欢他,但是主动去追求他却是她不曾想过的。况且, 她觉得他有些变了,她说不出来他什么地方变了,只是觉得他不如当初在岛上遇 见他时那么坦诚大方,很多时候甚至有些畏畏缩缩的。他似乎仍然有事憋在心里, 然而她知道他现在已经不再为姜立国的事烦恼,他是在为另外的事担心;可是她 猜不出来是怎样的事;她只隐隐约约有个直觉觉得他的心事是一定不会告诉她 的……   “你觉得罗明快乐吗?”有一次小凤忍不住问安小明。   “他当然快乐。”安小明正在专心致志地将一只飞蛾钉到标本架上去,那是 他们生物课外活动小组的作业。   他在撒谎!小凤心想,如果能把长在安小明肩膀上的那个东西借我用用,或 许还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安小明肩膀上的那个东西正朝她转过来,研究般 地盯着她的脸看,她就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他还是不要知道了的好; 否则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呢! 十三、   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张小凤终于找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单独跑到罗明的宿舍 去了。他刚下了操,正端了脸盆要去打水洗脸,见她来了很有些惊奇和意外。   “怎么,不认得我啦?”她朝他调皮地眨眨眼睛,轻轻一笑。   “哦,怎么不认得。小凤,请坐吧。”罗明把她让到自己的铺位前,弹了弹 本已干干净净的床单,让她坐下。她看出了他的拘谨,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安。   “城里的生活--还习惯吧?”她有些没话找话地问。   “还习惯。”   “功课挺忙,一直没抽出空来看你。”   “没关系。你们要高考了吧?”   “是的。”   “你今后上哪个大学?”   “我吗?不一定考得上呢。我倒是想上中央美院。”   “哦,你爱好艺术?”   “是。画画呀,雕塑呀,等等。”   “你从小就学这些?”   “不。”她想告诉他是那个月光下的哨影给了她灵感;但犹豫了一下,却没 说出口。“你高兴吗?”   “什么?--”   “我是问,你调进了C城,高兴了吧?”   罗明脸上浮起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她以为他会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不料他 却模棱两可地摇摇头:“不谈这些罢……他还好吗?今天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   “你指谁?”   “安小明呀!”   “你怎么想起他来了?”   “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说实话,在珍岛的时候,我看见他和你在一起,总 觉得你们不太相称,感觉就象一只鸽子和一头老鹰在一起。所以那时我也没对你 们的关系做过多的猜测。不过,到了C城,我才发现自己的看法是不全面的。他 实际上是个挺可爱、挺讲义气的男子汉。他对你又那么好,你们那么般配,我想 你们会很幸福的。”   小凤听了他这席话,心中十分难受。谁说这话她都无所谓,可怎么偏偏是从 罗明的嘴里冒出来?然而她又无法为自己辩解。   “怎么,你认为我们是男女朋友?”   “是呀,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呀。”   “你难道不觉得我年龄还小吗?”   “唔,不觉得。谈恋爱的少男少女中你一定不算最小的。”   小凤不言语了。她觉察出自己无法推心置腹地和罗明沟通。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她不断地问自己。   罗明看出了小凤的不快,他以为这是因为他提到了安小明的缘故。也许两个 人吵了架,她躲到这儿散心来了?也许不该再在她面前提他,惹她伤心?……这 样一想,他就更找不出话讲了。他只觉得她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女 孩了--那时她可真是很单纯,象莲花一样纤尘不染。不过那是在珍岛那样原始 荒芜的地方;如今她回到了大城市,自然是要变回去的……对于张小凤的变化, 罗明既觉得伤心,又觉得无可奈何。毕竟,她是大城市生长的女孩子,自己能对 她存有什么奢望呢?一股强烈的自卑感涌上罗明的心头,他甚至后悔离开珍岛来 到C城了。偏远的海岛和乡下有适合他成长的沃土,那些地方使他感到自由自在; 到了大城市里,他不过是个农村兵,处处受人歧视,处处感到自卑……瞧,就连 这个曾经喜欢过他的女孩子,也坐在这儿带着满脸的怜悯和同情打量着他的寝室, 打量着他简陋的行当--是的,这就是我所有的东西,一目了然啊,包括那只土 里土气的搪瓷杯子……啊,美丽高贵的女孩,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我宁可你 出现在辽阔无垠的沙滩边。在那儿,我才象个堂堂男子汉,跟你讲大海、大自然 的故事,我和我的乡下朋友们的故事……而在这儿,在C城,你看见了吧,我自 己一无所有,我的故事土得掉渣。嘲笑我吧,看不起我吧……   罗明一刻不停地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小凤的确在打量着他的寝室。她没有 想到他的东西那么少,除了日常用品几乎没有别的。她想到了安小明,那家伙光 桌子上的水晶钟就有好几台呢。她不由得对罗明产生了怜悯之情。“我有机会送 点东西给你。”她说。她不知道,男人顶不需要的就是怜悯,尤其是来自自己喜 欢的女人的怜悯。罗明被小凤的这句话伤害了,虽然小凤本人还不觉得。   他没有说话。   “噫,这是一包什么东西?”小凤突然发现桌子角落有一包黑乎乎的用塑料 袋包起来的东西。   “啊,”罗明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让你笑话,这本来是我要送给你的礼 物--我在珍岛的沙滩上捡了好些好看的石头,没想到拿到这儿来它们干了,不 好看了,还有些腥臭味儿……所以我没好意思给你。”   小凤拿过塑料袋,打开来,果然一股腥臭味儿扑鼻而来,她皱了皱鼻头,随 即又笑了:“怎么变得这么难看?”   他也笑了:“是呀,本来泡在海水里被夕阳一照还五光十色地发光呢,我也 没想到带到城里来竟成了这个样子。” 十四、   小凤后来再也没有去找过罗明。他们之间的友谊越来越淡,再也找不到在珍 岛时的那种默契感了。她怀念着海岛上那个朴实勇敢的形象,在这个转成城市兵 的小战士身上再也找不到那种曾经使她心动的魅力;他则怀念着那个天使般降临 荒岛的纯洁少女,在眼前这个高贵势利的漂亮女孩身上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影子。   他仍然不知道是她促成了他的调动,改变了他的命运。   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呢?他会怨她吗?感激她吗?后悔吗?   事实上小凤并不需要罗明的感激。她感到很困惑。她知道她和罗明之间失落 了某种珍贵的东西,然而她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是友谊吗?不,不 是。他们仍然是好朋友。她知道只要自己去找他,他一定会象朋友那样对她的- -虽然他也许会在她面前觉得拘束。那么是爱情吗?不,那更不可能。这种感情 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她也许喜欢过他,他也许对她存有过美好的幻想,但是两个 人都从未迈出那一步;到现在就更不可能了……那么,是哪步棋走错了呢?小凤 想不出来;她的头象针扎一般刺痛起来,所以她也就宁肯不去想它了。   深冬的一天,小凤跟安小明走在街上,远远地看见罗明和他的队友们在街上 晃悠。他们一帮穿着绿色军服的年轻军人们嘻嘻哈哈地笑闹着,手上拎着大包小 包的购物袋。她吃惊地发现她已不太认得出罗明了。他远没有她印象中那么高大 魁梧。在城市林立的高楼的阴影里,他跟街上别的人流一样渺小如蚁。他的脸, 那张淳朴动人、曾经深深打动过小凤的脸,现在看去却是那么平凡,那么毫不起 眼;那上面既没有他们最初相识时令小凤心动的痛苦,也没有他们在C城再次相 逢时令小凤迷惑不解的那种失落感。现在那张脸已变成了一张白纸,小凤已经能 够一眼将它读懂。如果非要在那张脸上找出些什么,那便是仅有的一分随遇而安 的满足感了……不知怎的,小凤想起了罗明桌子上的那堆颜色死灰、散发着腥臭 的石头,一股莫名的惆怅和刺痛涌上她心头……她不想再想下去了。   安小明也看见了罗明。他拉了拉小凤的衣袖:“瞧那边--罗明他们。咱们 要不要过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安小明说这话时冲她暧昧地笑着,她猜不透他是 什么意思。他看着她犹豫不决的样子,露出雪白的牙齿冲她笑了。安小明笑起来 的那个样子--她想,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男孩子啊!小凤的眼睛湿润了,里面 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泪光;黑黑的眸子有如夜色中的沙滩,上面跃动着成千上万的 小银鱼。   他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她。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