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赤裸的家园,或无奖猜谜游戏 曾园   我将命运比之于那些泛滥的河川……   --马基雅维里:《君主论》第二十五章   献给南野、张晓芽夫妇   我的小说是写给小说家看的。请那些整天眨巴着眼“构思”的人、假装有事 儿四处乱转的人、找人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其实是想听别人故事的人、发表了小 说在亲戚朋友间奔走相告的人注意了!小说是为你们写的。--但是为什么?难 道他们就一定比掏钱买书的人更高尚吗?(要知道作家们从来不花钱买杂志,有 人会给他们送,他们尽看划得来。)不,我有苦衷。我何尝不知道作家们看书的 态度有多么不严肃。他们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书,而把别人的书当作笑料。斯特 恩就曾在某个场合表态,我决心不读别人的书。只要我多活一天,就多读一天自 己写的书。   请不是作家的读者不要生气,完全不必把这本书退给书店的营业员并向她吼 道“我要看一本完完全全是写给我自己的书”,这没有必要。(就是说对您的肝 不好。)书是写给谁的根本无所谓,关键要看这本书是不是合自己的口味。(…… 无所谓,……自己的口味,这韵押得多难听!)再说世界上也不存在完全为某个 人写的书,我这么说绝没有推卸自己责任的意思。我为什么要推卸责任?我以为 读者写作感到荣幸。我还有几千册书没卖出去,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和读者的关系 搞僵?拉伯雷称读者为“生大疮的人”、波特莱尔称读者为“虚伪的读者”(艾 略特也这么搞),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们喜欢这么干,跟我不相干!无论是在 街上还是在饭馆里,只要碰到我亲爱的读者我总是要向他们问好,说他们比上次 见面时胖了,长好了。而在我写的故事里,我对读者的一贯称呼就是“列位看 官”,那些读书的出发点不好的人(就是说老想在书里找碴儿),休想在我的书 里找出我对读者不敬的地方,最好是连这样的梦也不要做。   我之所以要把书写给作家,完全是个人私事,跟读者不相干。但您可以在 第二章看出原因来。(我保证不超过第三章。)我的这本书可以被看作是和某个 作家的决斗过程。他的书写的紧张,我的书要比他的更紧张;他的书逗乐,我的 书要比他的更逗乐;他的书里有大胆的性描写,我要写得比他更大胆,我要写得 连老花花公子看了我的书都要脸红,我要写得没人敢出我的书--算了,那又何 必呢,我写书的目的就是要结束我个人财务坏帐成堆的历史,争取在本世纪末给 我的妻子买一件皮草,如果书都不能出版,我写了干吗?   最后,令我颇费踌躇的是我对这本书的真实性该如何表态。据一个出版界的 朋友透露,许多书前面的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并非纯属无聊之举,虽然 这句话“像一个老娼妓一样被人用得过多”(这是他的原话),但确实能保护作 者免得因“诽谤罪”被起诉。(否则作者将损失大量的金钱、时间,还要抛头露 面!)要知道我的主人公之一是一个新闻记者,由于职业习惯,他喜欢在心里心 不在焉地发表大量不负责任的评论,当中必然会涉及到一些部门的日常工作。这 就有可能会引起某些人的猜疑,他们会认为我的小说乃是一个大的阴谋,从而在 住房、医疗、小孩上学和我想也想不到的环节上给我使绊子,所以小心总是好的。 大不了一本书,犯不着得罪那些人。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可另一 方面,我们的读者就是喜欢读真实的故事。我密切关注过读者的动向,很明显, 那些打着真实故事的幌子的杂志总是好销。如果我贸然表白我的小说纯属虚构, 那将意味着我要牺牲一大批读者。所以,我决定在公开场合拍着桌子(像那些挺 有威信的头头一样)严正声明:本故事纯属……;另一方面,我将咬着亲爱的读 者的耳朵,告诉您:这本书全部都是真的!包括书页中的空白和印刷错误……   第一章    1   如果有一个摄像机被巧妙的安在司机右前方的车窗玻璃上(比如说,是一台 EZ-1的设备套在一个挖了小孔的纸盒子里),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往返县市 的中巴车的载客情况。为了防止有人看出蹊跷(当然这不太可能),不妨在破盒 子上搭一条司机的脏毛巾。这个东西虽然古怪,但在外行看来,这很有可能是司 机在某种情况下必须利用的因陋就简的设备。   车里不算很挤,当然这是从某个豁达旅客的角度看。如果把这个夏天的高温 考虑在内,再加上旅客同志们所携带的稀奇古怪的行李,可能就会引起右边第三 排的那个小伙子的略微不快。这个摄像机镜头往他脸上推(如果有这个设备的 话),一直推成特写,就可以看到他眼睛里掠过窗外田野上傻乎乎的白云。镜头 往窗外摇,挑剔的人就可能会有点失望:绿色的整整齐齐的稻田,连成片的两层 楼农民住宅(没什么特色,远远谈不上好看),一棵莫名其妙的大树,如果再往 前走没有看到乱七八糟的小工厂,还可以说空气嘛也不错。所有这些,只能让没 出过门的少女们感兴趣。如果这些画面出现在电视里--不管你怎么剪辑,不管 你加上什么解说词,反正逃脱不了遥控器厌烦的一抖。   到电视台工作了三年,徐越仍然反复地问自己究竟是不是混到记者队伍里的 笨蛋。当然啦,你站在编辑机旁边,两个小时就学会了电视编辑,无师自通地领 悟到“静接静,动接动”,而同景切换就是发神经病。(要知道,局长的女婿学 了两年都没学会。)当你扛起摄像机在办公室里开始推拉摇移,你竟惊呼起来: “这玩意儿比照相机还简单!”一周后,你的第一个片子出来了,你又一次惊讶 地看到总编没说一句话,在播出单上懒洋洋地签了他的大名。就是这个潦草之极 的签名正式宣布:你成了一名合格的记者。为了配得上这个评价,你积极参加各 种业务培训会,在会上那些报社的、电台的、电视台的头头大发其言。你听了又 听,觉得并无收获。老小子们的法宝就是要大家多读书,可他们自己说来说去也 没有超出你大学二年级的阅读范围。临了,一个退休的老编辑开始评价这次研讨 会上的作品,可你发现他根本就没有看懂那部片子!这个戴劣质假发和锃亮金丝 眼镜的老编辑来了劲:“这个节目的目的就是要查清事实,可记者却说医疗费由 谁出并不重要,说明了什么呢?说明记者心里是本糊涂帐……”你失望了,他没 有看懂这个片子,他能在台上高屋建瓴地胡说八道的原因是他混的时间比你长…… 原来你以为电视台里有很多东西要学(你报名应聘时还犯过嘀咕,怕自己学得太 费劲),现在好了,你学习结束了,正式开始了记者生涯。星期一上午你在编前 会上发呆,下午你在海鲜楼被人搀扶了出来,直接进了附近的KTV包房;星期二 你在制作部里大叫:“天啦,我又把插入键弄成了组合键,我要加班!”星期四 有人看见你进了市委,在第二会议室里开某部门的宣传工作会议;下午你在解放 路口拿着话筒为难过路的漂亮女人:“我是电视台记者,请问你最近注意到了植 树……”星期五你接到电话,说居民楼有人偷电,你去调查,你觉得这很严重 (当然你完全可以觉得这并不严重);到了星期六,你总是……噢,那是你的隐 私。你总是在联系、采访、喝酒、苏醒、写解说词、配音、剪辑,总是在星期三 晚上,人们在本市频道上看到你就市里的经济、社会、教育、文化、娱乐的各种 现象发表那些陈词滥调的评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人就是爱看。个别人看 了还不甘心,还给总编室写信提意见。其实没那个必要,实在闲得慌可以坐家里 挠墙根。)   徐越前面的一个当兵的坐得很直,完全不理会后面的喧闹。徐越很佩服这种 具有健康气质的人:他们能适应一切环境,保持良好的坐姿。然而徐越不行,虽 然大学军训时他当过标兵,但一回到地方,受到老百姓的影响马上就变成了一个 俗人。他被后面的动静弄得烦躁不安,耳朵里全是那个年轻妈妈和他儿子的唠叨。 儿子自称“辛巴”,在徐越的耳朵边用女声唱着《雀尕飞》(因为这首歌在电视 上是女孩唱的),而妈妈不停地教育儿子要以辛巴为榜样,听她的话。在这个过 程中,县里的方言和“普通话”持续不断地在她嘴里争夺着儿子的教育权,而教 育本身也经常被儿子的宣告打断:“妈妈是个笨猪!”   在这些单调刺耳的声音被一个聪明的中学生用游戏机打断之前,徐越的耳朵 就这样一直被白痴般的声音暴君任意虐待。等到儿子沙哑着嗓子哭喊着向妈妈要 “可乐”,却被妈妈一巴掌打晕死过去之后,徐越才终于闭上了他那双微含讥诮 与激奋的眼睛。   所谓笨蛋并不是脑子有问题,而是说你劳而无功。但是你在电视台收获却是 很多的。首先是经济情况不错,每天上班你坚持打的,又买电脑又买皮衣,过得 像个富翁。其次是你认识了全市所有的局级干部和他们的办公室主任,了解了许 多官场禁忌和“只传达到县团级” 的笑话。比起你以前在工厂里操作电脑的傻 工作,你感到自己幸福得想哭。你畅游各县,对每个县的土特产和风景区了如指 掌。你当记者学到那么多东西,基本上每天都比昨天聪明一些。虽然你对台里的 规章制度有许多保留意见,但你已抓住了这些制度的精髓,可以说达到了随心所 欲、游刃有余的程度。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该你操心的 (正像他们说的,那是台长管的事情),你有意见也只能望着它哈气。可你就是 在面对它的时候无法不产生抵触情绪。你总是在恨自己这方面不能管住自己。   你尤其不能面对的是专题部的两台骨灰级的C1设备。说句良心话,它苟延残 喘的机头电池早就应该去支援非洲人民。(我们不能老霸着非洲兄弟的东西不给 人家!)它喀喀作响的背包录像机应该作价200元处理给县台(不能再多收,别 人背回去很吃力的)。和它一样苦命的被轧过三四次的磁带呢?那可以送给乡亲 们作腌菜。只有它细弱游丝、时断时连的连接线你拿它没有办法,实在是没办法 呀,乡亲们!用它们系裤子是很不安全的。可你,徐越,你就是用这台设备拿回 了省里的二等奖!由于那是台里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病重”的一年,台里还发 了奖金。当会计嘀嘀咕咕地说“新闻部的一等奖还没拿,二等奖就先来了”的时 候,你幻想眼睛里能冒出火来,烧焦那双像蛞蝓一样在账本上爬来爬去的肥手。   中巴车驶入丘陵地带。公路前面无穷无尽伸展着鄂西地区的典型地貌。如果 有一驾正在航拍的直升飞机盘旋在前面的山头,那个摄像师可以在寻像器里看到: 一条被打得奇形怪状的毒蛇一样的路上,一伸手就可以捏碎的中巴车正茫然地踽 踽独行。它东摇西晃的骨架发出的含混声响中仔细隐藏着游戏机的嘀嘀声。当它 钻出一个长长的山洞,突如其来的光线弄醒了那些昏睡的乘客,他们纷纷扭动僵 硬的脖子体味着这个怪异的早晨,这时,娇里娇气的呐喊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加油啊,加油啊!”   眼前的路似乎走不完了,徐越的脑袋里开始出现各种怪念头:后背上生出一 对翅膀,飞到樟坪去……到县台借台设备,让他们为难(团团转加挠头)、请示 (“上头来了个记者,地区的……”)、忙活一阵子……关键是早上的东西都消 化光了……与其到农村受教育,不如就留在台里让他们耍弄……笔直地俯冲下去, 摔个四分五裂,哥们儿来个脆的……   2   到达县城是下午三点钟。这是徐越第二次来这个县了。你不能算是一个稀客 了,也就是说你不能再带着挑剔的眼光去打量它的县城建设。虽然你以前只是从 桑塔那里面往外看它,现在你走在街上,它的奇特之处你就看得更清楚了。   车站旁正在修建一幢什么房子,蓝色塑料布里面动静挺大,加上塑料布抖抖 簌簌,不知道里面要变出什么花样。车站对面是一长排四五层楼的房子,在这条 主街上就算这一片最繁华了。(“繁华”这个词是否应加上引号表示讽刺,或者 用小一号的字体表示它被贬值了?)第一中学的操场被一堵矮墙隔开,从马路上 可以看到操场边的阶梯上学生在嬉闹。前面是一家音像店,和全世界同步放着什 么时髦吵人的东西。音像店前一个三四岁的脏小孩正在水洼里玩他的小橡皮球。 他把球捞起来往地上扔,球在地上画出一条湿漉漉的曲线。一个中年女人从旁边 的裁缝店里冲出来,一边骂,一边拎起小孩就走。小男孩蹬着沾满泥的小腿,高 声叫着:“球,球!”   黛青色的远山异常清楚,和前景中的楼房似乎隔得很近。清新的空气使大脑 乐于接受更多的东西。房子临街的一面刚铺了一层白色的马赛克,家家阳台都用 茶色玻璃封了起来,五楼靠边的最后一家的收尾工程两天内就可以完工。不知道 为什么房子的其他三面仍然是灰色的水泥。就像这里的女人化妆只化到脸部为止, 耳朵和脖子竟告阙如。你看到的仿佛不是一个县城的建筑格局和它莫名其妙的规 则,而是规划局长漫长而灰心的恋爱史和他平庸马虎的一生。   徐越猛然想起他这是朝电视台走去,而现在不是吃饭的时间。难道要和他们 胡吹三个小时再吃晚饭?他转过身,朝车站走去。只有车站能随时提供饮食服务, 虽然那儿服务态度不好,消费者的生命财产也得不到什么保证。   徐越在一家很有可能是理发店改行的小饭馆里坐下(它的招牌是“美容美  厅”)。等他打磨好方便筷,面条很顺利地就端了上来。徐越挑起面条开始搅和, 突然在一根根面条栅栏中缓慢地认出那个车上的军人正冲着他微笑。徐越让面条 滑进碗里,像是见到了一个老熟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个军人大概十九岁,脸蛋红红的,正在打扫战场,把桌上的辣椒和花椒用 筷子赶进碗里。徐越掏出香烟递了过去。军人推辞了一下抽出一支,徐越收回烟, 拿出打火机,军人左手推辞,右手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点上火。“你不是本地人 吧?”   “出差到樟坪去。你,休假回来?”徐越不想说他是电视台的。   “我也去樟坪!我是樟坪人……”   “你们那儿正在建一家大工厂。”   “你是--”   “我是电视台的记者。”   “欢迎,欢迎。”   两个男人似乎迅速成为了朋友。徐越大大方方接过军人的劣质烟,顽强地一 支接一支地抽了起来。双方就彼此都比较关心的热点问题交换了看法。应该说徐 越不是很坦率,他没有把自己的最新思想和结论讲出来。最关键的是,他没有透 露自己是一个已经开始厌倦生活的人。   “我叫孙劲松。”   “我叫徐越。”   双方都点了点头,似乎对终于了解到对方的长相的秘密而感到欣慰。孙劲松 由于是本地人,尽管对镇里的几个能举拳头表决的头头名字都说不全,对宣传纪 律和口径也是一窍不通,却在开往樟坪镇的车上不知不觉地担任了向导兼导游的 角色。   概括说来,樟坪镇人口少树木多。这里叫樟坪镇,却不长樟树,尽长些乱七 八糟的树,几十年也长不高。人也比较古怪。解放前地下党到这里来策划暴动, 几次都被这里的地主镇压了。48年夏天游击队来借粮,损失了十几个人。直到 1950年大部队进山,才一举剿灭了全部地主和土匪武装。当时的营长就是后来的 广播电视局局长。   “李广博,他们都叫他李广播。我进台的那一年赶上了参加他的追悼会。”   李营长追了三天三夜,最后活捉了地主的女婿,最大的土匪头子,那个从四 川逃难来的学生。白脸膛,高个子。枪毙他的时候,他面露微笑,当兵的手发抖, 一枪打在他腰上,他颤了一颤,像有阵风吹在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衣的身上,他回 过头笑着对当兵的说:“伙计,像没搞好?”   “换个人打。”徐越在逐渐变暗的车厢里冷静地说。   李营长掏出枪,一抬手,“嘭”的一声,秀才一头倒在地上,像是突然磕了 一个头,再也没有站起来。   汽车行驶在刚修好的路上,草里的各种虫的叫声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仿佛 曾有一个精灵傍晚前拨开草丛四处分发总谱。蝙蝠在路旁小河的上空盘旋,缝补 着它们细密的、超声波环连缀的网子。徐越吸进这一切。把这独特的一次采访当 作上天赐予的礼物。   不清楚为什么孙劲松讲一种带山东味儿的普通话,他似乎想以此把自己和樟 坪人区分开,但他讲这个故事时好像又以自己是樟坪人为荣。离开过穷乡僻壤的 老家的人,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小地方的人,但往往自己讲出老家的可笑之处, 好像这样一来家乡的贫穷就和自己不沾边了。   你的心病是什么?你的心病永远说不出口,这才是你的悲哀。徐越想。   3   两个素昧平生的旅客碰到了一起吹牛,过不了多久话题就变成了互相吹嘘自 己的头头比别人更会腐败。这样的谈话既避开了收入、职业等敏感问题,而且谈 起来更来劲,好像有一种推心置腹、其乐融融的感觉。但是一到樟坪,看见有一 帮子人朝这辆车张望,打头的好像就是那个姓陈的干事,徐越开始后悔自己和孙 劲松谈那些话题,听了那么多樟坪的头头投机取巧的小窍门,现在他却要当着孙 劲松的面和他们打成一片,这样做似乎违背了他和孙劲松交谈时达成的共识,至 少是背叛了他在听孙劲松谈话时的默认态度。   当徐越和孙劲松告别,走入樟坪干部的包围圈时,他似乎听到了走入黑暗的 孙劲松的心里话:“他每到一个地方,就迅速和那里的腐败分子结合起来。”   握了一圈手,徐越被安排在一个高个儿红脸的“老板”的身边,其他的人开 始推让,没磨蹭多久,大家坐了下来。菜单递到徐越手里,徐越连忙起身,喊道 “岂敢,岂敢!”双手把拿菜单的手推了一个小角度,让它到达“老板”的面前。 镇长喊道:“鲁老板,你是远道来的客人,你来点菜。”“鲁老板”拱了拱手, 连连谦让:“客随主便,客随主便。”镇长转身把菜单还给小姐,低声说:“跟 平常一样。”   “徐记者参加一个!”办公室刘主任洗着牌喊道。等菜上齐之前,旁边已经 有三个人玩起来了,这种叫“斗地主”的玩法在乡镇里也流行得如此之快叫徐越 暗暗吃惊。他们把这段时间叫“经济半小时”。从他们行云流水的程序中徐越看 出这是一个极其融洽的班子。说不定也可能是一个刀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班子。 把这个班子同外国公司联系起来的不知道是一条什么线索。这次过早的采访也许 只能以失败告终。   等菜上好,徐越开始敬酒。一肩挑镇长不在家,副镇长姓彭,他旁边坐着一 个女人,看上去像是刚从中专毕业的学生。徐越给镇长敬酒时,她低着头和镇长 一起站了起来。徐越恍然大悟:这是镇长的老婆。徐越喝干了自己的酒,镇长吃 力地喝了这杯酒,口里嘟哝着客气话坐了下来。他的老婆像是回答完了老师的问 题,怕淘气的男生捣鬼,回过头仔细找到板凳才坐下。   徐越刚放下杯子,一个带着断腿眼镜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与他的苦瓜脸相 映成趣的是眼镜上已经起不了多大固定作用的黄色膏药。徐越猜他是会计,这回 猜对了。徐越把酒倒进喉咙,会计转身拎了酒瓶笑眯眯的又走了过来,“敬酒不 酌酒等于没敬酒,这是我们樟坪人的规矩。”会计说着,透过他厚厚的眼镜打量 着倒在徐越杯子里的酒。   “老瞿,不要把眼镜片子掉到记者杯子里哟!”有人在起哄。   “嗨,不要说这种不利于勾结的话。”会计笑眯眯地说。   众人大笑。   “这么幽默的话是那里传来的?”徐越问。   “只传达到县团级。”会计神秘地说。众人又大笑。   陈干事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徐越和他喝了一杯,然后对他说:“现在方向 出了问题哟,你和我,我们都是小虾米,那些大的都沉在下面。”徐越给鲁老板 敬酒,于是战火燃到了鲁老板那边,徐越感到喉咙里那根又粗又烫的一根线逐渐 变细了,世界安静下来。   一直到九点多钟,他们俩人才互相搀扶着回到鲁老板的房间。徐越感到相当 自在,他打开推拉窗,鲁老板很轻地叫了声:“小心!”   “怎么啦?”徐越问道,即使再喝半斤酒他也不相信窗外有一个人会向鲁老 板开枪。鲁老板走到他的身边,指着窗前一棵巨大的白杨树说:“上面的鸟都睡 着了。”   两人轻轻关上窗子,拉上窗帘,鲁老板这时才拧亮了大灯。徐越坐在沙发上, 舒舒服服地问:“鲁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   “不要叫我老板,我什么生意也不做。”他扭动那粗大的脖子,慢慢拉松了 他那条素净的领带。   “那他们为什么叫你老板?”   “他们认为我很有钱。”   “这种看法也没有错,你这只‘劳力士’可能照花了镇长那双招商的血红眼 睛。”   鲁老板摆了摆手腕说:“一只‘钢劳’而已。你听出来了没有,这里的方言 很古怪。我老听见他们说的是什么'招商引猪‘。其实外行人都看地出来,他们 这个项目缺口大得很。”   徐越的任务就是宣传这个项目,所以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下去了。徐越笑着问 道:“你猜镇长的老婆多大年纪?”   “十七岁吧。”   “不止,”徐越说,“我看有十七岁半。”   “反正是早婚。”   “你说他们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来一次?”   “你说的这个情况,不是没有可能。”鲁洪仔细考虑了以后谨慎地说。   “太烦人了,我觉得。”   “我也觉得。”   “每天晚上都要搞,真是的!”   经过跨越地域和阶层的富于挑战性的对话,两个朋友算是对上了暗号:这是 个热爱生活的人。   “你到这个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干什么?”徐越问道。   “我是到这儿来定居的。”   “你老家在这儿?”   “我是在一条旅游船上和一个跟你差不多的年轻人进行了一场讨论,”   徐越知道自己马上要听一个故事了,于是摆了一个认真倾听的姿势。   觉得自己有资格作年轻人导师的老鲁和一个同样“热爱智慧”、带无框眼镜 的胖经理交上了朋友,他们从四周轰鸣的卫生间谈到清爽宜人的二等舱后甲板, 从码头上破破烂烂的日出辩论到繁星点点的深夜,从看不清楚的神女峰交流到并 不太像的牛肝马肺峡。临了,胖子(为了加重自己辩论的分量,他透露了自己的 文凭:MBA)说:“你说服了我,但我不相信你能真的抛开一切外在条件……” 为了把抽象理论和实际结合起来教育胖子,老鲁就毅然拎起行李,在临时停靠的 码头落了脚,然后一直走到樟坪镇。(胖子曾在他的地图上用圆鼓鼓的手指头点 了又点,“就是这里,樟坪。”)   “其实现在的小地方也谈不上有多大的落后,让大城市人自豪的口服液的广 告这儿也有,夜生活虽说不丰富,可能价格更实惠。再说那个你对手已经走了, 你赢不了他。”徐越半信半疑地说。   “不要紧,你可以接替他。”   徐越惊讶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告辞走了。在通向 自己房间的黑黢黢的走廊上,徐越想,大款我见得多了:在酒桌上喝令鸡鸭鱼肉 滚下去,毒蛇乌龟王八爬上来;今天赞助一个大学生,明天强奸一个少女。自己 都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   徐越回到自己的房间,气愤地看着连一棵树也没有的窗外。宾馆建在小河与 街道之间,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个恰当的位置。在走廊上可以看到宾馆的另一面紧 靠着山,并排走两个人都怕有问题。这家中轴线倾斜的宾馆远离电视台,但徐越 并没有感到彻底的解脱,内心隐隐的纷乱几乎可以和夏夜的烦躁等量齐观。   第二章    1   孙劲松放完牛回来天还没大亮,两头猪都没动静,他回到床上又躺了下来。 他的窗户面对着院子,公鸡独自在那儿喊着口令出操。几只矮胖的母鸡小心地站 立在边沿,心不在焉地开始了觅食。这时还能听见樟河里迟滞而有力的水声。远 山在河对岸勾勒出软绵绵的曲线,山头几棵倾斜的松树和去年一模一样,连它们 之间相互交叉的角度都没有变化。   母亲起床后问他想吃什么。他起了身,靸着拖鞋走进堂屋,对母亲说:“就 吃包谷吧。”   孙劲松轻手轻脚地走到猪圈,两头猪甩甩耳朵站了起身,冲到槽边开始拱。 他刚往槽里舀了三瓢食,听见“地主”在外面叫。他从猪圈里探出头,只见徐越 手里拎了条死蛇,得意地四处张望,一个大块头的红脸胖子蹲在地上,逗着“地 主”。他胡噜着它的脖子。“地主”发出舒服的哼哼声。   孙劲松高喊道:“这边,这边。”   大块头站起身,满脸堆笑快步走了过来,已经伸出了蒲扇一样大的手。正面 看他的脸并不胖,额头显得很宽。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这是个让人过目不 忘的人。   “幸会,幸会。我姓鲁。今天打扰你们啦。”   “哪里。都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徐越,这条蛇--”   “我打的。这是我平生打的第一条蛇。”   “很怪啊,这里很多年都看不到蛇了。”   “地主”这时才慢腾腾地磨过来,好像是为刚才莫名其妙的失职感到难为情。   两个声称“真的不是客人”、目的在于“体验农家生活”的外地人在堂屋里 坐了没多久,就要按照他们自己的既定方针开始干活。孙劲松昨晚为此设想了一 系列活动:上山砍柴、下河钓鱼、到田里给蔬菜浇水。   刚出门,徐越就走进猪圈,忍住难闻的气味给猪喂食,孙劲松抢了瓢,连忙 说“快去砍柴,下午就没有柴烧了。”   院子里种了一棵花椒树、两棵樱桃树和一棵石榴树。到处都是蜜蜂。震颤的 香味散播到整个院子。徐越把苍翠欲滴的树叶喷吐的新鲜氧气吸进肺里。在橙黄 的阳光中挥动斧头,朝着那块研究了很久的木头砍去。几斧头下来,效果似乎还 不错,感觉尤其爽快。站在大门旁的孙劲松的母亲笑了起来。徐越回头去看,鲁 洪也在笑。孙劲松说:“你要把两腿分开一点儿。”   分开两腿身体是稳一点儿。但徐越就是喜欢让他身体倾斜的离心力。一个人 晃来晃去地砍木头,姿势固然不好看,但比起一个人像木头一样死板板地站着砍 柴感觉要好得多。   徐越挥汗如雨地砍完十根木头,感到有点累。鲁洪接了过来,举起斧头只一 劈,木头“哗啦”一声变成了两块。徐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起两块木头敲 了敲,又用手挠了挠,疑惑地说:“这是块糟木头?”   孙劲松又放了块木头在地上,鲁洪看准了又一劈,木头哗啦一声犹豫地裂成 了两块,细长的象牙色纤维仍在颤动。   “你成了我的偶像……”徐越拍着鲁洪宽厚的肩膀,好奇地打量着他说。   孙劲松的母亲提了一个大炉子走了出来,孙劲松忙去接了过来。将炉子放在 院子中央。   “好了,砍柴到此为止。”徐越说,“这是--”   “烘蛇汤。”说着孙劲松又进去搬东西。“我们去帮着搬。”鲁洪说,一步 就跨进了堂屋。   砧板、菜刀、作料都放到了院子里。孙劲松开始给蛇剥皮,把蛇切成小段, 扔进沙锅里,然后放进姜和大蒜(放进锅之前,姜、大蒜都和蛇一样,被使劲地 拍了一下)。   “为什么要放在外面煮?”徐越问。   “你不知道?”孙劲松反问道,盖上了盖儿。   “你知道吗?”徐越问鲁洪。   “据说屋子里不能煮蛇。”   “煮不烂吗?”   “能煮烂。老屋子的灰尘掉进汤里会和蛇发生反应。”说完了他又加了一名: “据说。”   “产生剧毒。”   “对头。”   孙劲松不说话,只是笑。蛇汤开始沸腾时他进屋拿了把刀出来,放在门边。 他轻手轻脚朝着一只母鸡走去。   当徐越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已经无法上去阻拦了。黄母鸡一动不动地一只脚 立着,孙劲松弯下腰。徐越急了,一边跺脚一边大叫一声。母鸡疑惑地跳着跑开 了。   “不要不要,你千万不要抓它。”徐越上前拦住孙劲松。   孙劲松只好诚恳地说了一遍客套话。两个客人再三强调他们不是客人,完全 用不着杀鸡,再说两人碰巧都不喜欢母鸡,“不管是生的还是熟的。”徐越风趣 地补充说。   菜不一会儿就好了。为了不让主人扫兴,徐越劝鲁洪多喝两杯。鲁洪为了加 强喜庆的效果,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喝酒历史的令人尴尬的事情,说着一大杯 苞谷酒一饮而尽。   在中午昏昏沉沉的空气中,如果有个过路的经过孙劲松的家门,就会闻到一 股由蒜苗、腊肉和苞谷酒混合而成的香气。这种香气在星级宾馆里闻不到,在穷 乡僻壤也闻不到,只有在这个中午(尤其当过路人正饥火烧肠地赶路又看不到饭 店的影子),在大老板鲁洪身边才会准时冉冉升起。如果你要画一张鲁老板的行 程图,你就必须在那些地名旁边加上括号,不用领导来提要求,括号里就应该认 真负责地填上那些珍馐美味的勾人名字。   酒喝得出奇的好。鲁洪的酒史在愉快地延长,孙劲松也不在乎军容风纪了 (徐越直截了当地称之为“脱下了军装”),尤其是喝酒的两个人都自然而然地 获得了亲切的称呼:“老鲁”、“松树”。徐越被排除在外,平生第一次感到诨 名的巨大亲和力,他几次想插上一句:“读小学的时候有人……”   话题最开始是谈蛇,孙劲松仅仅满足于提供细节。后来不知怎么徐越谈起了 蝎子和海洛因,老鲁又莫名其妙地聊起了体育比赛中的兴奋剂。话题在劝酒和盛 饭之间趔趄前行。中间有过一阵子短暂的统一,大家又吹起了化肥。“辣椒不辣, 苦瓜不苦。”这还不算,关键是“茄子没有茄子味儿,葱却有股大蒜味儿。”末 了徐越高兴地指出:“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过几年会出现一种个头挺大的新人类, 长得油光水滑却没人味儿。”   “你说到了点子上,”老鲁肯定了徐越观点的尖锐,然后说,“但我们往往 夸大了环境对人的影响而忽视了人自身的心智力量。从科学的角度来讲,这是米 丘林的机械论。我相信人的自由选择和反思能不断地提高人的素质,当然,还应 该包括我们的生活。”   老鲁把自己的生活塑造成一个流动的哲学课堂。他剪裁合身的纯棉夏装,他 的沉默,他那带倒刺的眼神不断地吸引着聪明人来与他对话。即使在樟坪,他的 思考也不显得做作。而在堂堂的电视台,三句话不谈金钱和权利,你就会被看成 一个神经病或怪物。   “我也相信你说的,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孙劲松沉吟了片刻,接着说: “比如说,你的各项素质、平时表现都不错,干脆这样说,其他的人比不了…… 这并不是自大,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知道自己在训练和工作中流了多少汗。 可是最近在入党的问题上,我很犹豫。其他的人开始送礼,我不想去送礼,所有 的朋友都劝过我。”   “我很佩服你,你敢于和别人不一样。”徐越说,“在公开的问题上,我唯 恐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你可能不知道,电视台的人在外表上非常刻板。一般人都 知道导演喜欢留大胡子,其实他们是没办法。他们连背心的牌子和样式都一模一 样。而我,只有遵命。只在我心里,我才允许自己有与众不同的东西存在。”   “你说的和我的情况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相信你自己是对的,就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你以为我在坚持自己的想法,可实际情况也许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送礼。 或者说,我没有送礼的勇气。”孙劲松盯着自己的杯子说。   “如果我们把问题弄得简单一些,说不定更容易把问题搞清楚,”老鲁说, “你们谈了很多,主要涉及的是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更简单地说,就是’我‘和’ 他'的关系。”   “来,喝。”孙劲松说。   “‘我’和‘他'关系看起来复杂,其实古人在造字的时候就已经明确无误 地指出了它们的关系。”老鲁用筷子蘸上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我”字。“’ 我‘字的本义是武器,也就是说,每个人必须去奋斗。'他'的本义是负担,这个 含义要隐晦一些,我认为这个字的创造者是在告诉我们,别人的所作所为很容易 成为我们灵魂的负担。”   徐越的脖子画了一圈儿,他的眼睛恰好完成了摄像机模仿一个人在山中头晕 目眩时摄下的画面:山颠、天空、云朵、山颠。   “选择最适合自己的,”老鲁说,“但在现在,除了奋斗我想不出还有什么 更好的选择。也许你会说,这不算什么。其实你的这种处境是我年轻时梦寐以求 的。要知道我们那时的生活没有任何选择。只要你一出生,你父亲的身份就已经 决定了你的一切。”老鲁停了下来。   徐越的心里打了一个大哈欠。孙劲松又开始说话,徐越没有听进去。有一阵 他突然惊讶自己怎么就到这里来了。别人把他当成了记者,可在内心深处,他是 另一个人。他感到疲倦,就默默地拿起孙劲松的酒杯喝了一大口。两个沉醉的哲 学家居然都没有发现。酒精很快地从消化道蒸腾到神经系统,电视台的那些事又 一次莫名其妙地一幅幅闪回到眼前。   “你说错了!你没有说到点子上去!全是屁话!”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徐越的 大脑里炸响。徐越吓了一跳。幸亏没有说出来。这股酒气裹挟着烦心事汇聚成的 吼叫如果冲了出来不知该如何收场。   “……我现在命名这种酒为散装茅台!”老鲁慢慢地说,“特别是,在入 口的时候它并不讨你的喜欢……”   “如果我的选择中有别人的影响,当然您说过没有不受影响的选择,我的 意思是,受别人影响的程度也是自己选择的吗?”   徐越不知为什么眼前老是出现台长那张浮肿的脸,自己的双眼就像是一台摄 像机在对着这张脸不停地移来移去,又推又拉。现在他的头开始旋转,变小,即 将移出画面。而他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手掌心又热又湿。著名的北京快嘴司 机每一个都可以不歇气地胡吹一通政治与人生观。据说他们观点豁达,政治素质 比外省老百姓高几个数量级。请问:有什么用?能解决这里燥热的气候吗?能解 决一个骨干记者的编制问题吗?   “老鲁,能不能让我们听一听您的经历,特别是让我们分享您生命中的华彩 乐段。”   “我?华彩乐段?”   滔滔不绝的老鲁像是撞到了电线杆一样,他迟疑了一下,喘了一口气,松开 两颗钮扣的前胸畅快地呼吸起来。“为什么这个时候想听这个?”   “我猜,一个人的思想跟他的生活是相关的。您启蒙的时候生活相当枯燥: 那时在反右;然后开始挨饿;接下来武斗;武斗完了就开始和江青抢时间,因为 时间被她耽误了;现在,您抢玩了时间就退休了。”徐越说。   “你今年多大?”老鲁说。   徐越有点为难,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哲学陷阱,但是“松树”看着自己,他 坦然地说:“二十九。”   “这么年轻观点就这样陈腐,”老鲁点了点头说,“为什么一个人的生活就 必须和你所说的枯燥的政治走马灯绑在一起?”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一个时代的政治决定了人的生活,”其实徐越的心里就 是这么想的,“但是,如果人的思想受到了束缚,没有外部世界的消息,离开了 自然,丧失了读书的权利,也就是说,与世隔绝,他怎么可能独自过一种健康的 生活?”   “你说的健康的生活是指什么”孙劲松问。   徐越不假思索地说:“喝牛奶、早上跑步、吃水果、读书、听音乐。”他觉 得谈恋爱似乎没必要在这种场合说。   “如果有一种时间机器现在把你送到那个时代,你能不能活下去?”老鲁说。   徐越想了想说:“我能,我能挖空心思地去活。”   老鲁微微一笑,徐越看出了他的意思。   老鲁接着说:“你也许不懂得那个年代,所以你读了不少关于那个年代的书。 你相信我,这些书中没有你要的答案。作者写出它们是为了让自己弄懂那个时代。 结果是读了这些书的人会更糊涂。你不会相信五十年代北京的大街上走着骆驼。 我到现在一听到吆喝声就无法不想起那种好闻的骆驼粪的气味,可以说骆驼的脚 步就是那时人们灵魂颤动的节奏。你也不会想到体育场的墙上的标语写的是’打 扮起来吧,姑娘们!‘当然,由于料子的原因,你们也不会相信连衣裙穿在她们 身上是多么漂亮!”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徐越不解地问,“时代和时代之间并没有差别?”   “有差别。好像要下雨了。”老鲁一推酒杯,宣布喝酒和哲学讨论告一段落。   2   几只鸡在采光不太好的堂屋里蹒跚踱步。孙劲松挥手把鸡赶开,但这几只和 他混熟了的鸡似乎不怕他,它们有的象征性地挥动着翅膀躲进卧房,有的跳上小 椅子,有的钻进门背后的几把锄头下面。等到几个人坐下,它们又从藏身之处探 头探脑地走了出来。   天气突然转阴,沸腾的乌云从屋后的山顶上涌来,一直弥漫了从魔芋田到对 岸的岩石滩上的一小片天空。疾风携带着不知哪儿来的稀疏雨滴在半空中狂乱地 寻找,它粗暴地翻遍了魔芋长长的叶子,又去摇撼那几棵梨树。但是这一片生物 和精灵拒不交出它要的东西。“眼看樟坪镇就要出大事了。”徐越说。   几个朋友喝着热茶,推心置腹地说着话。也不管雷声一阵阵滚过头顶的瓦。 当大雨随着一声炸雷终于下下来,他们都感到了说不出的快乐。   徐越开始构思晚上的日记,他已经想好了其中的一段:   《会饮篇》开始了中国版的续集。   老鲁最厉害的是他有呼风唤雨的能力。   没必要老琢磨这个世界的本质。其实你的心急肿了也没有用。与其在这里搞 一些无奖猜谜活动,不如惊叹:这个世界真迷人。   三人端着搪瓷茶杯走出大门,站在从屋檐上落下来的雨帘子前。   酒后凉爽的空气显得更加宜人。看着雨下得越来越大,刚才的阳光和蜜蜂都 好像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鲁洪对自己身处的这一小块蓝天下的土地感到非常 满意,满意中还有一丝惊奇,没想到地图上这个不显眼的小地方竟能蕴藏这么多 雨。   “你们这儿雨多吗?”老鲁问。   “比我当兵的地方多。”   老鲁呷了一口茶,不安地问:   “下这么大不要紧吧?”   “这儿是贫困区,本来就种不出什么庄稼。”   大风把雨吹成一绺绺的,大摇大摆的雨脚在打谷场上逡巡不前,踢翻了那边 的一个鸡窝,又在魔芋地的田埂上踩出了一个豁口。   河滩那边一片雾蒙蒙的,已经看不清楚什么东西。只剩下雨水急躁地打在地 面上,单调的哗啦啦的水声响成一片。   徐越举起双手,无视屋檐水滴进了他的茶杯。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喊道:   “啊,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3   趁着雨小了一会儿,两人头顶着荷叶慢吞吞地回去了。走过堰塘的时候,看 到里面的水高过了地面。在堤上开始两个人手牵着手,后来发现这样容易俩人一 起掉水里,又分开走。稀泥乱浆的小路就像是巧克力糖,又粘又滑。他们低着头 专心走路,不时提心吊胆地互相提醒:“小心!小心!”上大路的时候,徐越心 里一急,跨了一大步,然后就感到眼前突然天旋地转,“完了--”徐越大脑里 只来得及容许通过这样的想法和一丝朦胧的沮丧,就发现自己的后背好像奇怪地 躺进了摇篮。“噢!”徐越大叫一声,松了一口长气。   “小心!”老鲁又谨慎地说了一句。   徐越不知为什么感到脸上一阵发热,他觉得应该把刚才的想法不写进日记。 “还是都写,先写在松树家里的想法,再写路上的历险记。”他最后这样决定。   在几棵歪歪扭扭的樱桃树下,有一间新盖的大瓦房。门口一个老太婆滑稽地 坐在桌子上,目瞪口呆地望着肮脏的天空。   “你看到没有?她戴着新耳环。”老鲁说。   “她不会跑,这么大的新房子她跑了怎么办?”   “她可能会这样坐一夜。”   “盲目投资,现在盖这种房子干吗?”   当他们走到旅馆门口时,听到街对面嘻嘻哈哈的喧哗。隔着窗玻璃,徐越看 到几个淋了雨的“常委”拿着钓鱼杆站在街对面,假装兴致很高的样子。瞿会计 对着街上的一个大水洼子喊道:   “这一网下去要打好多鱼上来哟!”   徐越大笑着走出门去。   “徐记者也在看雨啊?”办公室刘主任喊道。   “镇长钓到鱼没有?”   “徐记者有没有兴趣,有兴趣的话明天我们来喊你。”   “那好啊!”   “过来,过来。正好一起吃。”   “我--”   徐越一扭头,没有看到鲁洪的人。   “这个鲁胖子,怕当猪。”徐越笑道。   4   星期六。雨下了又下,下个没完。连空气都湿透了,好像要使劲才能吸进肺 里。汗从身体里渗出来后就附在皮肤上,形成一层粘乎乎的铠甲。徐越赤膊着上 身在窗前看着樟坪镇唯一的街道,琢磨着自己莫测的命运。   昨天镇长的那句话应验了,街道变成了小河,没准真的有鱼。那就可以在窗 前钓鱼了。雨水混合着泥土,呈一种鲜亮的黄色。如果水几天后还不退去,可能 会变成令人恶心的黄褐色。小学生不知道今天是否还要上课,他们疑惑地蹚着水, 高举着破破烂烂的书包,互相大声地询问。旅馆里买菜的小姐去的时候一只手拎 着裙子角,回来的时候头顶着菜篮子(买的好像有白菜和猪肝),裙子撩起来系 在臀部,露出一截白胖的大腿。从邮局那边过来打台球的小伙子们你背我我背你, 摇摇晃晃朝旅馆这边的台球桌挪过来了。如果雨再下两天,这些头脑灵活的小伙 子可能会找条破船来摆渡收费。   徐越突然想到隔壁的两个妓女下雨出不了门,有可能跑到他这里来。他穿上 衣服,趿拉着鞋小心带上门。在走廊上果然看到其中一个年轻点儿的女邻居正嗑 着瓜子,她梳着清汤挂面发型,穿一件白色开司米紧身衣,外套一件黄色背心, 下穿米色粗斜纹棉布短裙。徐越似有似无地点了一下头。她开朗地说:“天气好 烦人哪!”   老鲁的门开着,徐越走了进去。老鲁正在床上摇晃地倒立着。他跳下床,对 进屋的徐越说:“问你一件事。”   徐越问:“什么事?”   “这几天我房间的热水器坏了,服务员天天送热水。昨天我洗了两次澡,那 服务员好像有一点不高兴,走了很远跟另外一个服务员说了一句什么’以后喝得 完啦'。我听清楚了,但是真奇怪。”   徐越大笑。“这里的人迷信,认为一个人活着的时候用的水到死了以后全部 得喝下去。她认为你用水多了,担心你死了以后喝不完。”   “为客人考虑得真周到。”   “这么想最好。你跟她们气不过来。”   老鲁认真地说:“时间长了你就会了解我,我不生气。”   “该生气的时候也不生?”   “在我看来没有该生气的事。”   “你可以说生气就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徐越开心地说。   “这话说得真好。”   “你这是和康德达成了共识。”   “那要谢谢你搭桥。”   在这个淫雨霏霏的上午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满快活。的确天气很能影响一 个人的心情,就今天的天气来说,没法不叫人产生或大或小的抵触情绪。但是两 个新认识的朋友之间的崭新友谊就像是一把有魔力的藏刀,它能剖开鲫鱼的肚子, 还能劈开浓雾。一句话,它无往而不胜。   天气愈阴暗,谈话就愈推心置腹。哲学家老鲁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他考虑了 很久的问题:   “我觉得你这次采访好像在故意拖延时间。”   徐越大笑起来,完了以后他苦恼地说:   “你可能是最后一个看出来的人。”   哲学家亲切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全世界很多经济学家都对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高速持续增长不理解,”讲 到这里徐越觉得这个头开的未免太远了。   哲学家仍然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徐越问道。   “我把这理解为,这是中国束缚了很久的生产力的一次解放。”老鲁谨慎地 说。   “那你如何解释樟坪镇的工作效率?”   “他们不能代表中国的生产力。”   “你说到了点子上。就像你说的,生产力的解放由另外一些人发动。他们是 谁?依我看,”徐越起身拿过杯子,给老鲁倒茶。   “好了好了!”哲学家客气地嚷着。   “我觉得我有必要正式向你推荐一种你从没听说过的哲学,或者只能叫智 慧。”徐越倒完开水,把杯子放到老鲁面前,搓着手轻声地说:“外省智慧。”   “我觉得我好像应该起立。”老鲁微笑着说。   “不怕挖苦,也不怕喝倒彩。”徐越模仿着老鲁的微笑说,“外省智慧的核 心之一就是挖苦。好吧,我提出第一条外省智慧定理:我国,就是说我国,我国 的GDP国内生产总值,持续增长的秘密就是,分布在各个行业的不在编人员努力 转正的结果。”   “我好像没有听说过,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你给我打过预防针。我还是 有点摸不着头脑,我强烈要求听一听你的详细解释。”   “谢谢。”徐越坐在床上,满意地搓着大腿,接着说:“亲爱的朋友,坐在 你面前的就是一个电视台资深的不在编记者。”   令哲学家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这个表情漠然、眼神机敏的年轻人突然打开 了话匣子,就像这场雨一样来势凶猛。他大刀阔斧的手势、一针见血的分析就好 像是有“外省智慧”附身似的。   “我曾比较过两种本子里的名单。和我一样的不在编人员都是在几百人中竞 争出来的'大专以上学历、英语过四级、无不良嗜好……'的哥们,在那个鞋带系 着的硬皮本子里都是些什么人?骨干分子是从唱样板戏的里面淘汰下来的前文化 局工作人员。拉京胡的颤巍巍的手,稳稳地握紧了话筒。文化局的司机,偷偷地 举起了摄像机,不知道是哪个技校毕业的学生,毕业时被颇有一些来头的老爸神 秘地塞进了电视台,‘老战友,给他一个机会吧!’这还不算绝的,副局长的儿 子出了国,晚景凄凉的老俩口就和一个农村来的小保姆'相依为命',真的不能细 想这个勤奋好学的小保姆的刻苦精神,她自修读完了大专!连凡尔纳都想不到是, 这个被副局长认作干女儿的小保姆也活灵活现地进了电视台!”   徐越停了一会,突然接着说道:“就是雷锋,就是雷锋本人也咽不下这口 气。”   俩人笑了一阵。老鲁说:“你还是没有说你为什么要在这儿拖延时间。”   “我们电视台每周都要开编前会,每周都会有新的精神出台。最近这些头头 认为要办好节目就要加强培训。这个培训人员名单,不消说,包括了全部不在编 人员。就是说,我这个多次获奖的资深记者,又一次必须听他们胡说八道。所以 我临时决定出来采访,过一阵子再回去。”   “为什么一定要转正?”   “医疗问题。只有正式职工才能享受昂贵的医疗。上个月一个退休的电工要 死了,医生像抢救陈景润一样抢救他,每天注射的药就将近千把块钱,不是治病, 就是拖着。一口气拖了六天,最后才蹬腿儿。”   “你也想去世之前拖上个七八天?”老鲁笑了起来。   徐越愣住了,过了不一会儿他突然勃然大怒地说:   “我就是想死之前拖上个七八天!”   “我理解你对不公平的人事制度的愤慨,但我希望你能正确对待这件事情。” 老鲁说。   “我能有选择吗?我能不正确对待吗?”徐越停了停,接着问道,“请问你 说的正确对待是什么意思?”   老鲁以罕见的干脆说道:“既然来了就要玩好。”   第三章   1   傍晚的时候水退了。街道露出了它患病的脊背和洪水吐出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一只死羊,几只没有多少羽毛的母鸡,老鼠,黑乎乎的树桩,一个破篮球。徐越 仿佛穿过了许多个世纪才到达邮电局。他们好像已经下班了。只有一个悲哀的肥 胖女人正在收拾东西,仿佛那些纸啊笔啊都是他苦命丈夫的遗物。徐越小心地问 道:“能打个长途电话吗?”   “下班了。”   徐越想起门外的磁卡电话,又问:“能不能买一张磁卡?”   “卖完了。”那个女人忍着强烈的悲痛说完这句话,含着泪水看着徐越。   徐越只好退出门外。女人吃力地关上大门,掏出一个圆头圆脑的大锁锁了门。   “能不能,告诉我陈干事住在什么地方?”   “你说的是不是陈兵儿?”她嘟囔着问。   “是啊。”   “他是我弟弟。你跟我来。”   徐越的惊奇里含着一丝绝望。他很想知道瘦骨嶙峋的陈干事怎么可能有这样 一个特大号的姐姐。徐越眼睛近视,只好跟着她在水坑上跳来跳去。走了大约 500米,她回过头指着一个二层楼的窗户说:“那个有红色百叶窗的房子就是 的。”   徐越道了声谢,朝那栋房子走去。走了两步他扭头去看她,她上身穿着邮局 的制服,下身穿的是自己扯布做的加加大的化纤裤子,步态蹒跚而忧伤。天空中 又飘起了细雨。   徐越爬上楼,敲了敲门,里面探出一张半大女孩的询问的脸。徐越连忙问 道:   “请问陈干事在不在家?”   那张脸缩了进去,门没有关,只剩下一条缝。   屋里这时传出一声逐渐弱下去尖叫:   “爸爸!有个男的……”   2   “徐越为什么说游泳没有多大的搞头?”孙劲松浮出水面又一次问道。   “我说不清楚。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儿要去办,但是又不好告诉我。” 老鲁扑进水里,朝一个什么目标游了过去。   “徐越应该是一个很爽朗的人--”   “人很爽朗,但他喜欢总被一些不爽朗的事情缠着他。”   “哦?”   “比如说他很在乎领工资时他的名字出现在哪个本子上。”   “他是临时工?”   “你也懂这一套!”   他们两个人是朝相反的方向游的,所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惊飞了远处大 岩石上的野鸭。孙劲松是樟河边长大的,水性很好。他发现老鲁在水中一点也不 显得笨拙,相反他庞大的身躯在水中似乎充分利用了浮力,动作也中规中矩,很 有点儿专业水平的意思。   “松树,”老鲁游了一个大的半圆,没有找到野鸭的影子,又转了回来。 “河水没有你说的以前那么清,真是遗憾。”   “是啊,以前这个河水喜欢在早上十一二点来个午后浑,现在十点钟就浑 了。”   “它为什么要来个‘午后浑'?”   “它就这个脾气。”   “真妙!”   3    一个镇居然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长途电话,徐越木然地望着对面的“蒙太奇” 歌舞厅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猛然间,他想起了老鲁的手机。也许是老鲁的手机太 小,就像个打火机,在徐越的潜意识里根本没有把它算作可以打通的电话。   徐越火烧火燎地找电话干什么?他碰到强盗了吗?他发现了不易觉察的火灾 隐患了吗?   不,列位看官。我亲密的读者(你一口气读到这儿,我认为用“亲密”一词 可以说是恰如其分),虽说徐越在几节以后就要碰上几个小蟊贼,结果有贵人相 助(这一点包在我身上),化险为夷。但是徐越不可能知道这个危险。亲爱的读 者,您知道以后的事那是因为我们有交情,我觉得我有这个义务告诉您。   我简单地介绍一下,每到星期六晚上就要打电话这是徐越的生活习性。说句 对徐越不敬的话,这就像是大型猫科动物都喜欢肉食一样。当然,说是这么说, 在选词的时候我并非没有仔细斟酌,我用的是“习性”这个通用的名词,而不是 “天性”这个更加富有野趣的名词。   说到野趣,我就顾不得许多,就是说我顾不得这一节我们正在讲徐越的事。 我既然开了头,提到了我和读者之间的亲密关系(这是许多作家自愧不如的,虽 然他们写得比我快),我就干脆更进一步加深我们的友谊。既然我们有这一层关 系,我就不妨告诉您,那两个在河边游泳的人,老鲁和松树,他们两个人在水里 都没有穿裤子!   4        天已擦黑老鲁和孙劲松才爬上岸来。看到天上的北极星很亮,就决定躺在大 石头上聊一会儿。   “你还有多久转业?”黑暗中传来老鲁的声音。   “还有一年半,我不太想转业。我想报考军校。”   “是因为工作不好找吗?”   “也不是。”   吹过来一阵风,他们听到有野鸭子的声音。   “可能是舍不得离开军队吧,”孙劲松叹了一口气,说,“我十五岁那年就 离开了樟坪,先到县里,后来又到市里。那时我第一次看到了汽车,各式各样的 汽车。”讲到这里孙劲松轻轻笑了一下。   “我预感到在你的故事里汽车将和你结下不解之缘。”老鲁热情地说。   “开始是板车,”孙劲松好像是受到了鼓舞,才讲起了这些旧事。“我们樟 坪镇的人在市里拉板车的比较多。一个远房舅爹把我介绍给了一个能找到板车生 意的人。那些日子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拉完煤之后,我们从一个小坡 上排成一队滑下去。后面的人双脚踩在前面的板车上,这样一个接着一个,一串 板车从坡上往下滑。连那些过路的人城里人也用一种不再是歧视的眼光注视我们。 真是一种纯粹的享受。   ”樟坪的人都是不怕吃苦的,但那时挣钱太少了。在我们当中有一对父子, 为了儿子能够结婚他们又找了另外的事做。他们在空闲的时候给老式居民楼除垃 圾。挣的钱不少。有一次他们碰上垃圾道堵住了,别人提高了工钱叫他们跳到垃 圾道里去捅。老头心疼儿子,儿子心疼老头,最后老头跳了进去。黑咕隆咚,被 垃圾道里的木头戳瞎了眼睛。没有人管。儿子背着老头到医院去。我们十几个老 乡凑钱为他做了手术,眼睛还是没有保住。   “我那时也有些恨城里的人。我十七岁了。樟坪镇的人开始有了别的事情做。 主要是为别人要债。我还是和他们住一起,我骑一辆自行车送报纸。有一次一个 老板来叫我们帮忙,据说他在一个叫’玛里娅‘的酒吧里受了别人的欺负,叫我 们为他出气。去了的人每人能得一百块钱。我也去了,不过我没有拿家伙。在那 里没有发现什么对手。都是些唱歌的人。我们赶走了他们,开始砸东西。我用椅 子砸了两个电视机,后来又砸了一个开着的电视机。第二天我送报纸的时候看到 这件事上了头版,报纸上说那个老板逼着歌手唱歌,一直唱到深夜别人拒绝再唱, 他就叫人来闹事。我听见到处有人在议论。我就回樟坪来了。刚好镇里在招兵, 我报了名,秋天我就参了军。”   “我猜你在军队里开车。”老鲁热心地问。   “开始是修车,”徐越说,“那一年我十八岁。”   5   你遇上她那一年十九岁。真不敢相信,十年都已经过去了。   的确,她的吸引力无法否认。只是你不太清楚她的吸引力究竟来自何处。是 挽得很高的松垂大髻?还是红润的脸上那双似乎总在表示不满的吊梢眼?最开始 吸引你的无疑是她另辟徯径的舞姿。中文系豪华的舞厅里,她平端着双肘,腰部 犹豫地测试着自己的柔韧性。她偶然也屈从于她们那伙人发明的的士高,但脸部 表情仍然表明她在沉思,好像在问自己何时学会正在跳的这种舞步。她如此独立, 可能在女伴那里引起过嫉恨。她甚至连一个三心二意的女伴也没有。只有一个戴 眼镜的小个子邀请她跳过两曲,然后她就坐在那里和周围抽烟的男生聊天。她不 停地喝着汽水,用长长的食指左右着谈话的方向。   这些珍贵的第一印象你反复琢磨。即使到了后来,你吻了她(在那棵不停颤 抖的大樟树下),你了解了她的生活。你发现你的第一印象非常荒谬,但你舍不 得放弃第一次收集到的那些图像。   当然你也保存着一些更加动人的真实画面。在白雪皑皑中她堪与草莓媲美的 红脸蛋,她对自己的幽默感毫不在意的轻松劲儿,例假来的时候你扶着她去图书 馆的路上她沉重的腰,她皱着眉头端着两个饭盒叫你从篮球场上滚出来时脸上的 表情。还有,她的脸蛋在你靠近时发出的香气,她从你缓慢的亲吻中挣脱出来时 圆睁的眼睛,她高声喊“徐越”时无忧无虑的快活神情,她低声喊“徐越”时的 害羞模样。   还有你回避不了的:她推开你的手,冷冷地背上书包走了。你跳起来辩解, 跪下去哀求。你撕书,用烟头烫得自己尖叫,哭着要求一个普通朋友的权利。最 后你恨自己学的不是文科,繁重的课程让你腾不出时间。那个夏天在绘图室里你 苦苦地描着那些刻板精巧得过分的曲线。   6   “夏天我坐在滚烫的发动机旁一修就是好几个小时,冬天我要把手伸进冰冷 的汽油里去清洗零件。”孙劲松说。   (这时俩人都穿上了衣服,在铺着鹅卵石的河边小心翼翼地散步。)   “我想知道的是,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驾驶汽车。”老鲁说。   “去年,”孙劲松回忆道,“那时我对汽车已经了如指掌。”   “是’东风'还是‘解放'?噢,如果不涉及军事秘密的话。”   “不算秘密,我们那儿都有。不过我们学的和普通司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老鲁好奇地问。   “比如说我们曾经专门学习了在铁轨上开车--”   “那有什么用?”   “如果战争打起来的话,有可能公路被破坏。那时我们就可以在铁路上开。”   “会有这样的战术吗?不破坏铁路却破坏公路。”   “战术只是说说而已。真的打起仗来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并不是每件 事都是有章法的。”   “你们学的是在任何情况下作战。”   “可以这么说吧。”   “可真不容易。”   小河拐了一个弯,看不到前面发亮的河水了。   7   最开始徐越打来长途电话的时候的确吓坏了她,她以为徐越是来报复的。说 良心话,徐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几个星期以后她发现徐越只满足于这种形 式上与过去的衔接,她也就放心了。带刺儿的话并不是没有,她也愿意满足他这 种可笑的欲望。比如说“这些年来我总有一个愚蠢的想法,我认为你说的都是对 的。”诸如此类。   一般的情况是徐越讲得多,她讲得少。总的说来每周的交谈都进行得出人意 料的顺利,还没有出现过徐越担心的无话可说的局面。发生决定性转折的那一天 徐越听到有个遥远的不耐烦的声音在说:“谁啊,没完没了的。”徐越问道: “李峥嵘?”   “你听到啦,那就收线了。”   “收什么线啦,叫他接电话!”   促使她把电话递给李峥嵘的不是别的,正是她那种天生的不顾后果的幽默感。   “请问是李峥嵘先生吗?”   “哪位?”   “我是徐越,我是她同学。我刚从一个朋友那儿知道您的地址。我想向您请 教一两个问题。她老以为我在开玩笑,拦着不让我给您讲一两句话。”   “甭客气。”   “长话短说,请问您认为最近的一本书怎么样,叫《第三只眼看--》”   “凡是书名是”第三只眼“打头的都是胡扯,长仨眼的我就喜欢二郎神一人。 其他的,长的都是贼眼。”   “我跟您看法一样,他们人太多。我不敢说。”   “他们人不多,嗓门也不大。只不过攥住了麦克风不放手。”   “您真是快人快语。”   虽说李峥嵘是个作家,但是杂志上极难看到他的名字。他推荐的“很有意思” 的外国作家的书也根本买不到。(也许有人猜到了,他推荐的中国作家的书是 《金瓶梅》。)为了开心,徐越在YAHOO里敲入他的名字,却出现了不少李峥嵘。 一个北京的青年企业家跟他不会沾边、一个发明了新式钻头的中学物理老师估计 也不是他。《中国青年报》上有一篇短文署了他的名,可他又不承认,还莫名其 妙地骂了一句《中国青年报》。一个大学的学报上发表的一篇关于十八世纪的一 个法国诗人的文章他谦虚地承认了,好像还很高兴。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有意思 的人。当然,徐越还是有不很满意的地方,比如说他不喜欢他们现在的这种同居 关系。他希望他们马上结婚,但是说这句话他也许是最不恰当的人选。   说起来徐越都不敢相信,毕业后过了十年他们还见了一面,是在广州的大街 上!他们从各自的城市千里迢迢地赶来,在广州的街上遇见了!徐越正在招手拦 一辆的士,突然听到身后的太阳伞下一个嗔怪的声音:“不是徐越吗?”然后是 李峥嵘懒洋洋的声音:“哪儿啦你说的是?”   你回过头来,看到她穿着一件柠檬黄的短裙舒舒服服地坐在三个男人中间。 “他来开会。把我也带来了。”她口不离汽水瓶,用食指指着李峥嵘说。李峥嵘 长的像个电影明星,穿一件白色全棉T恤,双手搭在肚子上点了点头,接着好像 醒悟过来,想起了自己的主人身份,连忙指着旁边的白色沙滩椅说:“坐,坐。” 旁边的一个年轻的光头不甘心自己的话题被打断,在自己的椅子上挣扎了一下说: “这位也是南京的作家?”李峥嵘懒洋洋地说:“她同学。”“那真是奇了怪了, 那真是!”另一个用烟斗抽烟的中年人也活跃地参加了进来。李峥嵘又一次认识 到自己的主人身份,赶紧给你介绍那两个非常了得的作家。她坐在作家们中间, 哈欠连天地听着他们用各种术语吹嘘自己,时不时在细节问题上为难那个口若悬 河的中年人。徐越听他们讲话,就像进入了达尔文的奇特世界,各种观点不断更 新、变化,都试图在弱肉强食的框架里达到长期共存的目的。李峥嵘看来是这个 小圈子的核心人物,他自称“我们外省人”,他的观点总是顶着“我们外省人认 为”的滑稽帽子。在光头谈到传煤的庸俗时(这是因为考虑到新客人的职业), 李峥嵘说道:“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们外省人认为现在的媒体还不够庸俗。就 媒体来说,它应该越庸俗越好。这就是它应该做的。或者说,它的天性使然。” 说完拍了拍徐越的手背,表示道歉。中年人微微一笑表示赞同。后来回头又谈到 文坛,李峥嵘说我国的作家现在主要分成三类:一类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一 类是农民作家,最后一类是女作家。戴墨镜的光头大惊:“你这么说文坛就没有 我们的份?”中年人笑道:“从来就没有我们的份,你今天才意识到?”   她也跟他们一起大笑了起来。这些话里的双关语对她来说都不陌生。   8   “是’地主‘!它来找你了!”老鲁喊道。   那个渐渐变得清楚的黑色绒球最后的确变成了“地主”。老鲁弯下腰和它拥 抱,握手,弄乱它的“头发”。但“地主”今天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它很不耐烦 地拱着孙劲松的腿。   “它好像心事重重的,”老鲁说,“不会有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呢?我们这个镇太平时期几十年不出一个案子。怎么搞的?你 今天像头猪一样!”   “它如果意识到了它比猪高一个档次,那就很势利了。”   “它和猪的确不一样,它有责任感。”   “地主”往前跑了几步。老鲁说:   “它感觉到主人在谈论它。”   “它这是避嫌。”   “我们还是快点走吧。”老鲁有点不安地说。   9   徐越回到房间,没有看到老鲁的人。他狂乱地走下楼,在楼梯上碰上了女邻 居,平时不吭声的她今天开了金口:“帅哥出去玩啦?”   徐越鼻子里哼了一声,头也没有回。不过他愣了一下:这个活宝的声音怎么 这么像新闻部的副主任的声音?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女邻居靠着墙,手里轻轻挥 动着裙子,一双纯洁的大眼睛正不停地说着下流话。徐越心里扑腾了一下,放弃 了和她聊两句的打算。   穿过大厅里倒放着椅子的圆桌,徐越看见厨师的儿子手持老爹送他的生日礼 物--一个崭新的大苍蝇拍子--正在加夜班打苍蝇。徐越走过小家伙身边时摸 了一下他的头,所谓职业,其实就是你手中的苍蝇拍子,不过是有的光鲜些,有 的不那么光鲜。   旅馆前面的棚子里挂着一个赤裸刺眼的灯泡,几个光着上身的小伙子拿着台 球棍在桌子上比划,正为一个球的打法而吵闹着。徐越躲避着地上的水坑,一不 小心撞到了其中一个的身上。   徐越说了声对不起,但马上发现情况要比他想的严重得多。有两个正逼过来, 还有一个穿红背心的挡住了徐越的退路。   徐越正在考虑办法逃走,一只大手朝他的胸口推了过来。徐越抓住这只手往 下按。那个家伙甩开手,大声吼道:“你怎么回事?”   “对不起对不起,兄弟们放平和点儿。”   长相凶狠的穿红背心的小个子走拢来,一开口徐越就知道了这是个不好对付 的家伙:   “你想怎么搞?”   面对着不停喷吐过来的酒气、红眼眶和疯癫的叫嚣,徐越低声说:“这一局 多少钱?”   “你是才来吧,”穿红背心的坐到了桌子上,干笑着说,“你不晓得我们打 球的规矩?”   其实他年纪并不小了,至少有三十五岁,但对当一个小流氓仍然意犹未尽, 整天盼望着能找机会长时间地折磨别人。   徐越收了笑脸,觑着眼看他:“你直接说吧,你想怎么样?”   他双手飞快地揪住徐越的领口,歪着嘴叫道:“你想怎么样?”   徐越意识到自己已不想妥协了,便平静地说:“你敢不敢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是你爷爷。我是你的爷爷!”   徐越突然明白了,他不小心地进了一个圈套。这里就像他工作的所谓的单位, 没有一丝道理可讲。   徐越烟雾地看着他抓住自己衣领的手,一口唾沫吐到他皮包骨头的脸上。   徐越正准备迎接一阵命中注定的大雨般的拳头,对方的手却松开了。徐越惊 喜地看见老鲁站在红背心的后面。那七八个人围成了一个圈子,中间一高一矮, 站着老鲁和徐越。   一声狗叫分散了众人的紧张情绪。徐越看到孙劲松和“地主”站在很远的地 方,但是没有要过来帮忙的意思。   老鲁把手放在徐越的肩上,呵呵地笑了。   红背心窜到老鲁跟前,但是个子比老鲁矮。他用一种如丧考妣的声音嚷道:   “这里不关你的事!你要死还是要活?”   “我又不存钱,你问我这干吗?”   红背心眨了眨眼睛,估计这是句骂人的话,就更生气了。   “你!你这个老杂毛!”   “我有没有你爹老?”   一个大个儿提着台球棍走进老鲁,好奇地问:   “你不怕挨打?”   老鲁像是开玩笑又像是生气地说道:   “你打不打死?”   大个子不说话,没有表情。老鲁和他一样,也面无表情。最后大个子的脸上 浮现出了笑容:“他是你的小兄弟?他有点不懂规矩哟!”   听了这句话,老鲁点了点头。用手指头戳着红背心说:“他,过来道歉。”   大个子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微笑起来:,他慢条斯理地说“今天, 是第一次,算是误会。改天我本人请您喝茶。”   老鲁也笑了:“搞黑社会?你们出门看看去!看看外面别人在干什么!还有 你!你儿子也不小了吧,再过几年,你看他肯不肯给你养老!”   老鲁和徐越刚走了几步,后面就吵成了一团。然后听到的是大个子一声吼: “吵个屁!重新摆球。”   孙劲松这才走过来,徐越问道:“你怎么不过来帮忙?”   “你问他。”孙劲松朝老鲁偏了偏头,然后对“地主”说:“回去,我马上 回来。”“地主”像箭一样消失在黑暗里。   “你没有说你是记者?”老鲁好奇地问。   “我宁愿挨打也不会说这个。”   “为什么?”   “我回去后就辞职,我不想干这个了。”   “那你想干什么?”   徐越笑着说:“我想跟你一样,集中精力考虑人生的大问题。”   10   回到老鲁的房间,老鲁和孙劲松开始张罗夜宵。徐越满腹心事地坐了下来。 为了不显得铺张,老鲁只准备了一只烤鸭和两三碟凉菜,一人一小瓶“红星二锅 头”,徐越不要,老鲁在扑鼻的酒菜香气中哈哈笑着说:“只喝一杯,压惊。”   徐越喝了这杯酒,想起上次在雨中被老鲁扶住的事,开始一点一滴恨起自己 来。恨自己没用,恨自己在此刻显得有些可笑的职业。   老鲁和孙劲松很快就干掉了各自的酒,老鲁又摸出两瓶打开放在小桌上,然 后又分发牙签。这等于是宣布,哲学讨论又正式开始了。   老鲁来回望着孙劲松和徐越,最后带着满意的神情颇有感触地说:“年轻真 好啊!”   徐越想反问一句“年轻有什么好?”但觉得这个问题不够分量而且显得不太 友好,就沉默着。此刻徐越很想表达自己对鲁洪的好感,但另一方面,努力驳倒 鲁洪的念头却一直折磨着他。在这两个苦苦纠缠的想法当中,打电话的渴望又痛 苦地探出头来。   “……我们夸大了时代的差距,”老鲁用右手粗壮的食指在左手掌里划着一 个个同心圆,然后又从左手里抽出一根根细丝出来。接下来的手势徐越就猜不出 来他是在干什么了。也许是在用细丝编织一张小渔网,也许是魔术师正式表演之 前例行的交待动作。   “这种夸大的差距导致我们产生一种错觉,我们总是误认为时代在飞速前进。 每个人潜意识里都认为如果自己不跟着前进,就会被远远甩在后面。”   “那实际情况呢?”孙劲松饶有兴致地问。   “实际情况是,这是一种恐慌心理。仔细想一想,这也许是没有多少知识的 人对未来的知识经济的惧怕。其实,就一个人的职业来说,它对那个工作的人的 要求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老板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工人让老板满意。如此而已。 倒是那些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职业要难办一些。”   “比如说电视台。”徐越说。   “还有军人。”孙劲松说。   “城市里的职业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老鲁亲切地问他们,“城里人曾经把 职业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他们把职业分成各种等级,把最好的职业分配给道 德水平高,智商高的人,”   “不见得。”徐越插了一句。   “泛泛而论,”老鲁解释说,“他们这么分配,并且认为这很公平。在这个 框架里,农民被认为是最低等级的,为了使这个等级制显得正确,农村人口也被 认为是最无道德、最不开化的一类。其实,农民要跟天气、土地、植物、动物等 多种学科打交道。而工人也许一辈子只跟一个工序上的一个螺丝打交道。更糟糕 的事,大多数工人也只能跟本行业的人来往。而一个农民,你们想想看,他要跟 多少行业的人打交道?银行的、卖种子的、卖化肥的、工商的、税务的,啊,多 如牛毛。可以这么说,一个合格的农民,他的素质和城里的老板相比并不逊色。”   两个年轻人都听得入了迷。   “我不是要抬高哪个职业,我的分析也没有什么社会学价值。我想说得是, 职业这个东西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它就像是一个大气球,飘在我们的上空,它被 吹得太大,影响了我们观察其他一些更重要的事物。真正重要的,还是我们谈过 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有更重要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最大的危机已经显露 出来,人和人之间已经无话可说。在交谈的时候,他们往往盯着电视机,双方都 焦急万分地指望电视节目能提供一个话题。而电视,我不知道徐越有没有感觉, 电视现在好像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说了。人与人之间灵魂交流的手段也取消了, 我说的是写信,人们不写信了,他们拿起了电话听筒。人们相信电话缩短了距离, 但是,电话牺牲了交谈的多少功能?手势我就不说了;表情,也没有了!最重要 的事,电话里无法争吵,你们知道,朋友间的争吵是两个灵魂在互相拥抱,它只 能是同时进行的,在电话里不行,你要么说要么听,无法两个人一起说话争 吵……”   “哦,老鲁,我有件急事,借电话使使。”徐越站起来说。   “拿去……哎哟,没信号!”   “我上楼去看看。”   第四章   1   在黑暗中,李峥嵘懒洋洋的声音不知不觉回荡起来,又唤醒了你和她对话的 强烈欲望。你拨通那个号码,就像是接过了一个精致的礼品盒子,你不知道你打 开它会看见什么,这种紧张的期待对你来说仿佛是极大的乐趣。她27岁生日那天 你打了个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女人,她问你找谁,你听到了那 边Party的喧闹,愣住了。你不知道你要找谁,她还是他。你无法肯定你更想听 到谁的声音。你说:“找谁都行。”那个女人无拘无束地大笑起来:“哈!我们 这儿有一百人!每人跟你讲一句天就亮了!”你没把握地说:“那找李峥嵘吧。” “我看你没事!你这么迷惘我喜欢!打的过来玩儿!”   这一次不一样。通往外面的公路塌方,除非来一架直升飞机,否则今天回不 了市里。特别是在被隔开的时候,你的思念就像一根刺在生长,喂养滋润它的是 一望无际的回忆和魔鬼附身般的心灵感应。流放的气息在空气中愈演愈烈,你的 前额似乎就要爆裂开来。你搓一搓脸,听到河滩上的玉米叶子互相拍打和刮擦的 声音。   星空明亮,月色皎洁。樟坪镇默默赠送的这一款礼物开始让你动心。你认识 的星座不多,也不想认识太多。在习习凉风中你有些满足,甚至还想起了一句歌 词:“一样爱你,和从前那么多。”紧接着的是:“大风从桥上刮过,你的家就 在桥的下面。”   星空下一切都显得静谧、舒适。河边明亮的白色是鹅卵石上的反光,它没有 勾勒出河岸的轮廓而是自顾自地画了一个强劲的弧线。种得不太认真的几丛玉米 微微颤动,小停车场上还有几块水渍,摇着苍白的光。其他的一切都进入了像死 亡一样的睡梦。几千里以外,李峥嵘正奋笔疾书,根根头发仿佛都在灯光里燃烧。 桌子上的电话机趴在那里,似乎睡着了。   你想得没错,命运不会对你施恩:手机屏幕上一格信号也没有。   2   你承认李峥嵘的小说语言出人意料的准确,但是他描述的那些生活也太单 调了。他指责别人的小说里没有细节,可他的小说,不客气地说,就是一大堆有 意思的桌子板凳。没有放逐,没有争执,没有困境,只有对思考的思考,不带动 情节发展的无意义的交谈,无休无止的凄凉回忆。而你,你正好有大量的生活, 你每天都看到真实的细节。你最有条件写一部真正的好小说。事实上你已经开了 头,只不过你还没有给他谈起过。你想象有一天在电话里朗诵完你的小说片断, 然后听到李峥嵘在那一头长吁了一口气说:“张艺谋张元他们正满世界找这种小 说,你明天飞过来,我们谈谈。”可你却说:“我只在乎写小说,而且是写不畅 销的小说。我把我的小说当成我的女儿,我可不希望什么人都喜欢她。”   你想象过她看见你们两个人正货真价实地谈着小说美学,脸上抑制着要浮 现出来的尴尬表情。让这个自以为见多识广的女人丢一次脸是很有必要的,这件 事你责无旁贷,况且除你之外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然而现在,你所谓的工作在拖你的后腿。你干的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就能干 好的事情。你在乎什么?李峥嵘说过,想想意大利的阉伶歌手吧。你必须有所失, 才能婉转地唱出那些困难的高音。虽然面子无光,但艺术却永存。   你要写一个什么故事?你其实无所谓。你只能说你不喜欢写什么题材,但你 说不出你喜欢什么题材。这是一个问题。   写一个最不可能发生的故事如何?吴桥成功举办了杂技节后,有个怪市准备 举办一个魔术节。领导小组邀请了世界上著名的魔术师到这里来表演他们的拿手 好戏,结果魔术节还没有开幕,算命的瞎子来了一大群。领导小组决定谢绝那些 没有编制的魔术师。于是市里到处发生怪事:先是物价天天变,人们趁价格低的 时候抢购,但是第二天买回来的商品全不见了。有人猜测展销会是一个业余魔术 师的表演。但是如何解释那些草地上的告示呢:   请不要践踏草地、请不要做不符合身份的梦、请不要冥想、严厉谴责第三者 插足,小保姆例外;电影放映前银幕上写着:禁止没有编制的魔术师变钞票、禁 止没有编制的化学家研究炼金术、禁止没有编制的物理学家发明原子弹、禁止没 有编制的画家画现代派作品、禁止非作协作家的作品中出现性描写……   3   徐越揉着酸痛的脖子挣扎着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楼顶上睡了一夜。 他努力回想昨夜的经历,仔细琢磨起似乎是刚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激情。但是, 什么也没有,只有脖子上的酸痛在突突跳动。他刚想转身下楼,一声巨响几乎震 倒了他,他惊恐地扶住墙壁,感到墙壁就像是车厢一样在颤抖。   徐越跑到平台的边缘,樟河此刻的狰狞模样差点让他晕了过去:河水猛地变 宽了好几倍,浊黄的河水前锋弓着脊背朝前扑来,像房屋一样高的浪头在街道上 肆虐横行,它仿佛在吐气,吹得灰尘腾起,翻滚。洪水经过不同的地方就发出不 同的破碎声:玻璃打碎的尖锐声、预制块倒塌的轰隆声、木头的撕裂声。最可怕 的是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徐越这才醒悟过来:这是一个空镇子,人们都走了,昨 晚他们没有找到他。徐越从心底感觉到从未经历的恐惧在升腾,像一股巨大的龙 卷风不问被裹挟的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它不由分说把你撕得粉碎。   徐越赶紧下楼,在旋转的楼梯中他的心狂跳不已,在二楼的楼梯口转弯时看 到沸腾的洪水已在几级台阶下摇晃着几根稻草和一把散架的算盘。徐越跑过邻居 的房间,一脚踢开门,女邻居几乎全裸着身子,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徐越,指了指 窗外。徐越看见还有人和他一样留在这个镇子里,松了一口气,转身就走,回头 又说了一句:“穿衣服到隔壁来。”   老鲁的门是开的,徐越冲了进去。孙劲松趴在窗口看水,他看见徐越进来, 焦急地说:“你当记者的,你说怎么办?”徐越喘着气摇摇头。   老鲁收拾完他简单的行李,背在身上。徐越注意到老鲁的表情异常冷静,他 不慌不忙地走到窗前,就像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似的。   徐越把推拉窗整个卸了下来,靠着墙放好。整个房间变得有些刺眼。   “松树,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鲁看着外面说。   “我估计是水电站垮了。”   “我的天,这几天上游下的雨太多了……不会呀,电站的人应该打电话来 呀!”徐越说。   “不管那些了,我先回家去。”   “我们跟你一起去,楼梯不能走了。”徐越拦住要出门的孙劲松。   “我们从窗子里跳下去。”老鲁说着就开始脱衣服。   徐越笑道:“跳什么跳,水都到窗口了。”   “你们这么跳啊!”女邻居跑了进来,她上身穿一件白色水洗丝宽松衬衣, 下穿了一条黑色鲤鱼裙。   “你先到平台上去,我们一会回来。”老鲁说,“还没有请教小姐叫什么名 字。”   “我叫莎莎。”   “莎--,”老鲁的舌头发这个音好像有些困难,“那我们先走了。”说完 老鲁把行李交给她,就跳了下去。引起女邻居--莎莎的一声尖叫。   “松树,下来带路。”   一直迟疑的徐越突然大声说:“松树,先找条船!最近的地方有没有船?”   孙劲松还没有说话,莎莎叫了起来:“有船,他们小学有船,前段时候他们 还划了的。”   “小学的龙船。”孙劲松说完跳进了水里。   徐越说:“我水性不好,我等你们。”   老鲁在水中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说:“把我的包看好。”   “没问题,”徐越回头从莎莎手里拿过包,对他挥了挥:“在这里。”   老鲁已经调转方向,他在水里点了点头。孙劲松已飞快地游到前面带路去了。 老鲁在后面跟着,姿势很奇怪,一时形容不出来。   “哦,像一头海豹。”徐越最后说。   “你说什么?”新闻部副主任的声音说。   徐越吓了一跳,转过身说:   “没什么。你能不能不说普通话?”   4   孙劲松对鲁洪说:“水再涨一会,我就不认识路了。”   “小学好歹还有根旗杆吧。”   “老鲁!小心!”   “我看到了,”   那是一根断成两截的乌黑发亮的电线杆,老鲁用手扶着它,绕了过去。   要通过的许多弯路几乎全部省略了。在砖瓦厂最高的那棵槐树旁,他们看到 那些把房子建在高处的房屋主人也惊恐不安的把家具往楼顶搬。在楼顶上不仅有 他大部分的家当,还有前来避难的左邻右舍,他们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儿女,表 情愁苦,默默无语地面对这场灭顶之灾。老鲁看到孙劲松游得很快,他也许正惦 记着自己的母亲。   的确越过了一根旗杆,说明已经到了小学。他们在一个屋顶上站住脚。孙劲 松说:“水太大,我们两个人潜下去。看能不能一次就把船弄上来。”   他们歇了一阵。老鲁说:“好了吗?”孙劲松说:“好了!”   俩人手牵着手潜下水去,水下除了影影绰绰的一点儿亮光外什么也看不见。 老鲁在水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感觉到孙劲松想上去,就用力拉了他一把, 自己落在后面,举着孙劲松游到屋顶处。   孙劲松抹了一把脸,喘着气说:“我摸到了船,在屋檐下。还捡到一根绳子, 没准儿等会有用。”   老鲁说:“刚才两个人都太累了。这次这样,把绳子系我手腕上,我下去试 一试,你歇会儿。”   “你不熟。”   老鲁想了想说:“我试试。”   孙劲松看着老鲁下到昏黄的水里,没冒几个泡。过了好一会,水面冒出一连 串小水泡,孙劲松轻轻扯了扯绳子,绳子那头也在用力。这时,一个巨大的水泡 在水面破裂开来,孙劲松一愣,一条大龙船的肚子缓慢地露出了水面。孙劲松正 等着鲁洪露面,龙船自己翻了个身,老鲁从龙船下面钻了出来。他花白的脑袋摇 晃着,“呸呸”地吐着水。   “上船!上船!”老鲁快活地喊着。   这是一条真正的龙船,前面还有一个龙头,活儿很粗。船身不宽,并排可以 坐两个人。   他们跳上船,找别人要来了脸盆。老鲁划着桨,孙劲松舀水,这条船很快就 跑起来了。   “听说镇子里要建个厂,”老鲁大声宣布,“我决定命名这条船为’企业号 ‘。”   孙劲松愣了一下,接着笑了起来:“前天在我那儿喝酒,你不是看到蜜蜂了 吗?你为什么不叫它'大黄蜂号’?”   老鲁没有回答。他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只是加快了划桨的动作。   5   大水不停地上涨,现在连孙劲松都不容易看清东南西北了,只有砖瓦厂倒塌 的烟囱在用残躯顽强地指明方向。这时远处的喇叭响了:   “樟坪镇的民兵们集合了!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樟坪镇的民兵……”   洪亮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湿漉漉的惊慌,这是彭副镇长的声音。在低沉的流 水声和水下石头的滚动声音里,喇叭声似乎宣告了一丝希望。   “他们动作还真快,一眨眼就弄响了喇叭。”老鲁说。   “广播电视站高,没有冲垮。”孙劲松说。   “我有一个疑问,好像他们也不知道这个洪水是怎么回事。”   “是啊。你说得我心里很慌。”孙劲松回答道,仍然没有减缓划桨的速度。   船不一会就到了旅馆。水已经到了三楼。   徐越一手拎着鲁洪的包,一手牵着女邻居。连声感谢:“感谢新社会,感谢 政府,感谢……”   “就一条船?民兵呢?”徐越上船后问老鲁。   “这是非民兵救援队,看你愿不愿意参加。”老鲁笑着说。   “除非你要当第三纵队的光杆司令。”孙劲松说。   离他们不远处又有一座三层楼房缓慢地倒塌了。不到十秒钟,原先还是房屋 的地方只有一个漩涡慢慢吐出了几块木头。更远处,几棵大树倾斜着,树枝垂向 水面。樟坪镇的南面已经成了一片汪洋。   随着船快速前进,三个划桨的人都感觉到太阳烘烤着发烫的脊背,粘稠的汗 水糊住了眼睛。女邻居突然尖叫一声,舀水的脸盆也掉进了水里。他们回头来看, 混浊的水下似乎浮动着一只袖子,徐越用手去拉,原来是一件肿胀的棉衣。   “要过几天你们才能见到淹死的人浮起来。”孙劲松说。   在广播站的天线下,他们见到了大部队。七八条渔船正在出发。刘主任骑在 一头水牛背上,大声吆喝着。   “徐记者,你们也找到了一条船啦?”陈干事诚恳地打着招呼。   等靠近了以后徐越对刘主任说:“彭镇长呢?”   “他呀,大水一来,他挎起老婆子卷起裤脚就跑了。”瞿会计笑眯眯地说。   “那他还在喊喇叭?”   “被我们发现了。”陈干事说。   “刘主任,樟坪镇大难临头啦。”徐越说。   一直不愿意说话的刘主任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在怀疑红旗还能打多久。” 说完,他用树枝狠狠抽了水牛一鞭子,离开了龙船。   “刘主任好像不太高兴。”老鲁说。   “我们用镇里的船运她,刘主任当然不高兴了。”孙劲松说。   “听到没有,就是因为你,我们和政府的关系也搞僵了。”徐越说。   “他刘明魁有什么了不起,上次台湾人来了他还要跑来求我们……”   “你千万不要乱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听见。你说的话都可以作为证据你知不 知道?”老鲁说。   徐越大笑起来。   这条狭长的龙船船头一直戳进了“蒙太奇”歌舞厅的大窗子里。从楼顶上接 下来了另一个女邻居和五个打台球的小伙子。   “还有几个呢?”鲁洪问那个大个子。   大个子点头哈腰地说:“他们会泅水,回家救人去了。”   “你们不会泅?”孙劲松问道。   “水太大,王四儿都被冲走了。幸亏你们来了!”   把这群人送到“信合”大楼上,他们继续朝孙劲松的家里划。   洪水拍打着船舷,声音似乎越来越大。   “松树,”老鲁说,“如果你家里出了事,我希望你不要怪我。”   “怎么会呢?如果有事,我在家里也逃不掉。现在至少我还活着。”   7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一看到自己的家,孙劲松还是惊呆了。父亲生前盖的房 子只剩下光秃秃的两面墙,一面墙上挂着一个大簸箕,另一面墙上是一副已经退 色的画,上面是一个手持蒲公英的女孩,鼓着腮帮子。除此之外,四周都是不停 翻滚的洪水。   孙劲松的母亲靠在墙角地杂物上,抱着一个木盆,“地主”偎在她身旁。   面对着儿子的大声叫喊,她迟疑地抬起头,吃惊地看着这条龙船。孙劲松和 徐越跳下去把她搀扶上船。老鲁从包里拿出矿泉水给她喝,她只是哑着嗓子说: “我还好,我还好。是‘地主’救了我。”   船渐渐离开了孙劲松的家,他们都回过头去看。   隔开的两面墙眼看就要倒了。从船上已经看不出原先房屋的规模,也猜不出 两面墙所属的究竟是哪个房间。随着船的行进,暴烈而混浊的黄水所营造的灭绝 气氛已经笼罩了那儿,一个家,一个家所珍藏的许多四季都融进了水中。   无论是蜂群,还是梨树。都从这里消失了。你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脆弱的记 忆无论多么不可靠,我们也确信只有它保存了我们以往的幸福时光。醇和的酒, 母鸡的咕咕叫声,整洁的院子里新茶的苦味儿,树枝筛下的跳动的阳光……   曾经有的所有的打算:改良土壤、改变灌溉系统、时刻关注墒情,这些都与 砖石和瓦片在水里下沉,这会儿也许已经沉到了底,和它们一起随着洪水滚动。   8   “好家伙!这个鬼房子真的还没有倒!”徐越叫了起来。   老太婆赤身裸体坐在桌子上,垂着双乳,紧闭着眼睛。房子已经倾斜了,一 些瓦也掉了下来。等他们靠近时,徐越发现她的新耳环不见了。   “很明显,她要和房子共存亡。”孙劲松说。   等徐越和孙劲松靠近她的时候,才发现她的第二道防线。在她坐的桌子上还 陈列着一些发出恶臭的祭品。   “房子要塌了!赶快走!”徐越喊道。   “我不走。”老太婆睁开一只眼说。   孙劲松和徐越左劝右劝她就是不走。   “看来要拿出雷霆手段,”徐越说道,“老太婆!房子要塌了,你是不是要 我们陪葬?我还没有结婚,我死了你也不得安心啦!”   老太婆嗫嚅着,依然没有要挪窝的意思。   孙劲松对老鲁喊道:“把绳子丢过来,把她捆起来背走。”   老太婆一听,嚷了起来:“好人哪,好人哪……”   徐越说:“不慌表扬我们,快走!”   老太婆哭道:“我舍不得老屋……我这么大把年纪……”   “嗨!什么老屋新屋,马上就倒了。走咧,老太太!”   孙劲松喊了起来:“'老屋‘是棺材,把她的棺材拖出来!”   徐越环顾堂屋,果然发现了一个红棺材。他游过去,用力把它推了出来。孙 劲松背着老太婆跟在后面押运。   在夕阳下,这口棺材放出万道霞光,几乎照花了他们的眼睛。孙劲松小心翼 翼地把棺材系在船的尾部,老太婆笑着,瘪嘴里缺好几颗牙,徐越脱下衣服给她 披上她也没说声谢。   这条破旧的龙船拖着一口崭新的棺材缓慢地行驶在洪水中,   “咦!房子!”朝后坐着的老太婆叫了起来。   三个男人回头去看,瓦片倾斜而下,房子无力地沉到了水中,那个桌子也没 有浮上来。   9   孙劲松已经划不动了,他干脆躺在船上。   徐越有气无力地说:“老鲁,你就承认了吧:你是前国家队举重队员。”   老鲁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他说:“我是拳击队的。”   孙劲松说:“我就知道,举重的不会长这么高。”   “不会!”徐越说,“我们国家没有职业拳击项目!”   “好像是没有。”孙劲松说。   老鲁说:“57年以后就没有了。”   “我想起来了,”徐越赶紧说,“我知道这件事,在57年全国比赛中打死了 一个运动员。”   “就是我打死的。”老鲁说。   三个人更长时间地沉默。孙劲松慢慢坐了起来,回过头看了看徐越,徐越划 桨的动作已经停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鲁开始讲述他的经历,徐越和孙劲松默默地划着船。   “其实并没有什么更多的可讲,我成了全国冠军,然而没有授奖仪式,也没 有金牌。当然,如你们所料,饭碗也没有了。被一阵晕头转向地摆布之后,我失 去了一切。但是,让徐越耿耿于怀的编制我倒还有。用徐越的眼光看来,这更有 意思。我是一个正式的国家运动员,可我没有职业。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如果没 有发生那次意外,报纸会把我宣传成你们父辈们的偶像。一年内我打败了我碰到 的所有选手。教练说我是个天才,他们常聚在一起说就指望我第二年出国争光了, 事实上,我和一些外国的二流选手打过,他们简直不堪一击。那段时间我很幸福。 我只等着出国的那一天。我的身材是东方人中罕见的。”   老鲁讲得没有条理,徐越知道,这些事还缠着他。   “我当时154磅左右,属于中乙级。那一年世界上这个级别争得头破血流, 一年内出了三个冠军:富尔默、鲁滨逊、巴西里奥。我每天都在念着这三个名字, 发誓在明年让他们三个人都只念一个名字。那就是我的名字。   “但是,什么都结束了,我还得活下去,这很困难。没人管我,也许是没有 那个队愿意要我这么个人。我没事就在大街上小胡同里找架打,这也很难,那时 基本上没有人打架。后来,派出所把我送回过单位一次,是国家游泳队。我的教 练转那儿去了,他当着警察的面抱着我的头大哭起来。我以后再不敢胡来了。后 来我听说他成了'右派'。我读了几年书,干过足球边裁,搞过人事工作。我不再 从我的角度去想那件事,我设法从那个被我打死的运动员的角度去看待我的职业。 但是不行,我摆脱不了一个念头:打死了人,不过是超额完成了任务。因为我没 有犯规。那个运动员家在河南农村,我去了一次,穷得厉害。老俩口已经糊涂了。 我把身上的钱全部给了他们,自己走回了北京。我都认不出我自己了。浑身长满 了脓疱,衣服里藏着虱子,眼睛血红,想一死了之。   “我开始恨这个世界,恨人类没有理性。既然拳击有危险,就不要搞这个运 动。这是可以预见到的,是可以避免的。我从事过各种职业,但我只做了一件事, 就是学习如何度过贫困的生活。我一点一滴地学习每个人的经验,然后试图归纳 一种正确的态度。   “几年前我买彩票中了大奖,我本想分给亲戚,又怕害了他们。我就离开了 我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城市,开始旅游。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不知不觉天已经要黑了。两个年轻的朋友听得入了迷,忘记了饥饿和疲劳。   10   在漆黑的水面上,摇晃不定的雾气随处飘荡。几支桨分散地入水,龙船慢慢 摇晃着,发出了似乎龙骨破裂的声响。我们的朋友仔细听着水上有没有传来呼救 的声音。   靠岸以后,他们都还在听着。   “我要虚脱了。”徐越说。   “我的手发麻。”孙劲松说。   “年轻人,缺乏锻炼。”拳击手老鲁摇着头说。   “老鲁,我现在知道那天你为什么不要’松树‘帮忙了。你一个人可以把他 们全打趴下。”   “你想错了,我不会跟他们打。”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愿意说你是记者?”   徐越笑着说:“说了也许没用。”   老鲁说:“我也许打不过他们。”   孙劲松说:“你们要把我给急死了。”   徐越说:“从现在开始,大家都要说真话。”   三个人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孙劲松说:“樟坪镇其险也若此,嗟尔远 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徐越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嘛。”   这时,老鲁包里的手机响了。   徐越大叫:“电话通了!快接!”   徐越和孙劲松两个人一左一右靠着老鲁听这个电话。一个含糊的男高音用不 知道那里的方言急切地说着什么。老鲁挂了电话,“打错了。”   “快,”徐越说,“我赶紧打给县里,叫他们快派人来救我们。”   徐越找了几个地方,才知道刘主任已经打了电话过去了,明天会有部队来樟 坪镇。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有个电话,私人的。我到那边去打。”最后徐越说。   沿着依稀的小路的痕迹,徐越怀着无言的激动在灌木林中随意走着。月光很 亮,脚下的小草发出哗哗的声音。徐越感到身体就要飘起来了。   我们以为大自然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这个理所当然的秩序甚至有一些枯 燥。无论是月光,还是这无人到来的地方所特有的空气,清新中微微散发出地上 腐烂的树叶的味道。但是这身体,因脱离了水上滞缓的速度此刻仿佛能自动地上 升,它好像在提醒你,一切是多么的不同。   接着月光,徐越拨通了号码。两声亲切的嘟嘟之后,那边有人拿起了话筒:   “喂,哪位?嗯,怎么没声音?是徐越吗?说话!”   “是我。”   “你迟到了!这很难得呀。”   “你一个人在家?”   “对,李峥嵘出去了。”   “我今天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就从你在中文系舞厅里看见我那天说起吧。”   “我经历了--,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需要你,想跟你说几句话。”   “说真的,我很感动。”   “我们认识有十年了吧?”   “十年。”   “这十年我活的不轻松,读书时我把爱情当作理想,那时也没人能给予我指 导。毕业后我迅速变得世故,是的,我承认我被社会吓坏了,简直被吓破了胆。 我不敢跟别人谈我的理想,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于是我把失去的爱情当理想。”   “你这个分析虽说迟了点,还不算晚。”   “不怕讥笑,”说出这句和老鲁说过的话,徐越感到胸膛里回荡、弥漫了崭 新的力量。“我曾爱过你,我不后悔。现在我意识到我错了。我不怕承认。其实 我的理想并不是你,而是一种好奇的力量。”徐越想说的是“美学的好奇”,但 是这个词似乎有些不恰当。   “你饶了我吧。我听不懂了。”   “我无法说得更明白,也许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的。”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我以后不会跟你打电话了。”   “徐越,你没有出什么事吧?”   “没有,我能出什么事呢?我,我很爱你。我爱了你十年,我不后悔。”   “徐越!”   “再见!问李峥嵘好。就说我很感谢他。再见!”   “徐越,祝你幸福?”   “我?幸福?好,谢谢!”   徐越挂了电话,忍不住抽泣起来。后来,泪水滚滚而出,在腮旁开辟了一条 又一条发痒的小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越站了起来,结果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摔倒。结果 他的胳膊被四只手牢牢地抓住了。   11   当整个大地奋力苏醒过来,陪伴了我们的朋友度过不眠之夜的群星也黯淡了。 当视力渐渐习惯了水面的蒸气,他们看见一夜的时间水又上涨了不少。由于未知 的恐怖遍布其中,早晨的空气显得并不清新,水里的泥腥味也特别浓烈。没有人 说话,“地主”安静地趴在船头,不安地来回望着漂过的小动物尸体。   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了马达声。可是不论怎么张望,就是看不到船的影子。不 久,从岬角后面猛然出现了两艘崭新的摩托艇。他们高声喊叫起来。   两个穿迷彩服的士兵慢慢靠拢他们的船,给他们送来方便面和矿泉水。双方 都说了很多客气话。   老鲁希望他们能参加一起救人,当兵的很犹豫。孙劲松报出了自己部队的番 号。从士兵的表情看,孙劲松参加的无疑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部队。徐越解开 了系棺材的绳子,一边给他们详细地讲起了棺材的故事,一边把龙船系到了摩托 艇的后面。   老鲁跳上了另一艘摩托艇,向他们招了招手。   这是孙劲松和徐越最后一次见到他们这个魁梧的朋友。   12   太阳发出的炽热光线似乎钻透了地面,所有东西的气味都被蒸腾到空气中来。 不管是死的、活的、有机物、无机物,都参加了这场太阳指挥的气味交响乐。就 是在广播站的三楼,都闻得到这种直冲眼睛的怪味。为了驱赶蚊虫,人们在这里 放了许多艾蒿。由于对面的一棵大泡桐树的遮挡,许多人都聚集在那块荫凉地方。   鲁洪的葬礼在广播站前面的空地举行,在那儿鲁洪救了23个人,包括下台的 彭镇长。在会场的前面放着一口巨大的红色棺材。不知道刷的是什么漆,在太阳 下熠熠生辉。眼尖的人还能看见棺材下面压着的干枯水草。   当从县里带来摄像机的徐越和一个大个子摄像师从吉普车里跳出来时,刘镇 长老远就热情地挥起了手。徐越大步走了过来,紧紧握住镇长的手说:“放心。 包在我身上。”   仪式不算长,先是刘镇长发言,他把曾戴在白求恩微秃的头上那顶桂冠毫不 犹豫地安到了鲁洪头上,当然没有忘掉擦去“国际主义”四个字。他在讲话中指 出,鲁洪是每一个樟坪人的典范。他要求樟坪镇每一个公务员都要像鲁洪同志那 样,不断加强学习,充实自己。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为 了写新闻,徐越把刘镇长的每个字都听到耳朵里去了。最后,镇长邀请鲁洪生前 的好友宣布鲁洪的遗嘱。   上台的是陈干事,刘镇长轻轻地劝慰着他。过了好一会儿,陈干事抬起头沉 痛地宣布:鲁洪决定在去世后把遗产全部捐献给樟坪镇即将开工的中密板厂。   送葬的队伍长得离谱,徐越在人群中找了半天才找到刘镇长,他挤过去对镇 长说:“有件事等会儿要您帮个忙。”   “又说见外的话!没有问题!什么事?”   “孙劲松归队迟到了,估计已经受了处分。我想写个孙劲松在洪水中救人的 材料,刘镇长能不能把大印拿出来--”徐越伸出左手,右手握成拳有力地打在 左手心里。   “这小事情!等会你找瞿主任去拿,”刘镇长亲热地说,“不消我打招呼, 他敢不给你?”   徐越笑了笑。他转过身,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些熟悉的身影。那个老太婆穿了 一身干净衣服蹒跚地走在人群中,表情十分肃穆。双眼红肿的陈干事的姐姐扶着 一棵冬青树在哭泣。没有看到彭镇长,他老婆远远地站在一棵树下朝这里张望。 孙劲松的母亲旁边,“地主”正喘着气。   摄像的大个儿摸了过来,“徐导,您看还拍什么?”   徐越问他:“你都拍了些什么?”   “大景和中景。”   “再拍抬棺材的人的肩膀,特写。肩膀和脖子上的汗珠。他们的脚板在台阶 上移动的特写。找穿得最破的鞋。正面拍哭红的眼睛,特写。”   “要挖掘山里人的勤劳和善良,我领会到了你的意思。”   鲁洪的墓在山顶,从这里可以看到山下的各种杂树。随着锹把泥土推到棺材 上,徐越感到世界正源源不断地向他发出强烈的有待破译的讯息。   陈干事的姐姐哇哇大哭起来,打台球的小伙子们一起哭了起来,其中有一个 弹着一把吉他,边哭边唱。   在溟濛的景色中可以看见整个樟坪镇的各种事物都挪了位置,绝大部分坏得 不成样子。洪水像一条大蟒,把樟坪镇像只鸡一样吞了下去,过了很久又吐了出 来。连那些大树都像是被大蟒猛烈的胃液消化过一样,树枝耷拉着,滴着黄水。 徐越从这个角度意外地看到了孙劲松的家,房顶不翼而飞,屋里的一切都看得清 清楚楚。除了少数有钢筋支撑的建筑外,镇里其它幸存的房屋都是这样赤裸地暴 露在阳光下。   鲁洪的墓碑立了起来,几个刚刚镌刻上的红字有点刺眼。四周的云纹雕得很 是仔细。内容主要是八个字:“见义勇为、无私奉献”。   徐越深深地吸进这一切,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肺是这样广阔,仿佛可以容纳下 一切:生命、荣誉、巨变、垃圾、刺眼的光,最后,并非最不重要的是,写作的 欲望。   这时徐越兜里的手机响了,他小心地拿起它,贴在耳边。一个年轻女人的声 音欢快地说:   “鲁洪,你想好了没有?……”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