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黑暗笼罩东北 晁明   在荆棘中生活     ——有话说在前面   哈尔滨的苹果和沈阳的骨头   哈斯尔基是东北的一个小城市,这里发生的事在东北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见 到,哈斯尔基的事就是东北的事。反之亦然,所有的东北的德行,都曾经在哈斯 尔基风靡一时。   即便是省会城市,也不例外。   老王领着他的小女儿去哈尔滨玩,在一条小街道上看见一个卖苹果的摊子。 老王本来不想买苹果,他想大城市的东西肯定贵,苹果那玩意儿,哪里没有,还 是等到回哈斯尔基再买吧。可是他听到卖苹果的大声吆喝:   “五毛钱一斤哪!快来买啦,便宜啦!五毛钱一斤。”   老王动心了,这么便宜,在家里也买不到呀。他见到已经有几个人走上去买 了,小女儿刚才还叫着渴呢,现在虽然不说话了,可眼睛里装着苹果呢,她的眼 睛在向爸爸无声地求恳。老王看到小女儿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了。他大步走过去, 不放心又问了句:“多少钱一斤?”卖苹果的说:“五毛五毛!要买赶快呀。” 老王就开始挑苹果,一想,反正也是买,那就多买点,让小女儿也上来一块欢天 喜地地挑选。老王寻思买个两三块钱的也就差不多了,让卖苹果的拿秤称一称。   “十五块钱。”   “多少?咋能这么贵?”   老王傻眼了,没有多少嘛。卖苹果的说:   “一共三十个,正好十五块钱。”   “不是五毛钱一斤吗?这才几斤哪?”   “五毛钱一斤?这么好的苹果能卖五毛钱一斤?!”卖苹果的眼一瞪:“五 毛钱一个!按个卖。”老王气不打一处来,明明说好了五毛钱一斤,这不是骗人 吗?而且这苹果又青又绿,个头不大,他要了没几斤,个数可不少。老王跟卖苹 果的理论,人家说你自己耳朵背,听错了那赖谁?老王气呼呼放下挑拣好的一袋 子苹果,转身要走,卖苹果的小个子叫唤起来:   “哎呀!买完了东西不给钱就想走?你想抢钱啦!”   一嗓子,从角落里窜出几个彪形大汉拦住了去路,气势汹汹地质问他,刚才 几个装模作样买苹果的人也围了上来。   “咋地呀?!买苹果不给钱哪?”   “外地人你还这么横!你想干啥呀?”   “不给钱,你以为没人管了?”   老王一看,原来他们都是一伙的,来者不善,一帮人把老王和他小女儿围住 了不让走,非掏钱不可。老王左右瞅瞅,僻静无人,连个路过的人影都没有。没 办法,事到临头,只好给钱。跟卖苹果的商量说我少买点行不,卖苹果的振振有 词,你自己要买那么多的,关我啥事?早干啥了,又不是我让你买的,按个给钱, 一分不能少。老王无奈,只得自认倒霉,付了钱,拎着一袋子半生不熟又酸又硬 的高价苹果回了家,一个也吃不下去。寻思寻思,怨自己,咋那么爱贪小便宜呢, 该!   我同学在外地上大学,每年放寒假都要从沈阳倒车回哈斯尔基过年。大一那 年,出了沈阳火车站,天寒地冻,还要等一上午才能坐下一趟车回家。早上还没 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疼痛难忍,于是走出不远,找了家小摊子吃早饭。那是 一家专门卖大骨头汤的摊子,一锅老汤熬得香喷喷的,传出老远,我同学就是被 这香味勾引来的。不过他发现汤里面全是骨头没有肉,连啃了几块,丁点肉丝都 不见。其中有一块特别大的骨头造型很奇特,好像根雕一般,骨头夹缝中还残留 着几条筋,我同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几条筋也啃光了,然后满意地咂咂嘴, 意犹未尽。我同学是学造型艺术的,对那块象根雕一般的骨头很是欣赏,啃完舔 净后把它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赞叹不已,差一点就向老板求购把它带回家去好 好研究一番。他吃饱喝足后异想天开,用随身的小刀子在那根雕的底部刻了个张 字,那是他的姓,表明这件艺术品是他发现的,归他所有。完成这件无聊的工作 后,他才志得意满地站起付账走人。临走时,他瞥到老板娘很小心地把那些吃剩 的骨头们分开,小碎骨都随手扫到地下,大块的却被捡到另一个大碗里装着。   一晃,春夏秋冬,又是一年。我同学又一次在沈阳倒车回家,还是坐那趟车, 还是在那个时间下车准备吃早餐,肚子依旧饿得发疼。由于对去年的美味还保留 有良好的印象,所以他特地专门找到那家摊子去吃。老板和去年一样热情招呼, 给他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骨头汤。我同学喝的不亦乐乎,满头冒汗,可惜汤里 面的骨头还是没肉。他翻检着,挑选着,企图寻找出一块带肉的骨头。巧合的是 他居然又发现了一块造型奇异的骨头,仿佛根雕作品一般富有艺术性与想象力, 他情不自禁把它用筷子举起来欣赏,可惜这骨头上照例也没有肉,光滑溜溜的好 像被狗舔过一样干净,未免美中不足。突然,他下意识地把骨头根雕翻转过来, 看见底部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张”字!正是去年他留下的手笔!我同学怔了怔, 旋即明白过来,想起一年来这块硕大无朋的艺术骨头日夜不停在这口大锅里上下 翻腾,一点一滴艰难地挤出去年和历史上的骨髓,熬汤、榨汁、发挥香味,扮演 特色佳肴,被千千万万人舔过后再投进锅里继续贡献余热……也许去年他吃之前 已经……   我的老同学再也忍耐不住,在那个肮脏丑陋的摊档里哇哇呕吐起来。   哈斯尔基   哈斯尔基是齐齐哈尔市的一个区,离着市中心几十公里远,中间隔了一大片 荒野甸子。哈斯尔基独立于这片荒野中,背靠嫩江江畔,它是被荒草地环抱的一 个工厂和住宅楼的集合,公路象是伸展开来的细长的手臂缠绕拉扯着它,拽住它 使它动弹不得。工厂是哈斯尔基的核心,它是为工厂而生的。为了建设社会主义, 先建了工厂,建了工厂后给工人建了住宅楼,然后才有了保证日常生活的基础设 施,商店、邮局、医院、学校、厕所等等。上述这些统统都属于厂矿,包括工人 在内,厂子与人就象皮与毛的关系。人人都是这皮上的九牛一毛。这不难理解, 在中国,尤其是东北,很多工业城市都是这么来的,比如大同,大庆,鞍山,比 如长春,都是这样,它们为某一家大型厂矿的存在而存在。   哈斯尔基在达斡尔语中是“鲜血染红的土地”的意思,它描述这片土地再准 确不过了。并不是由于革命战争时期有很多先烈牺牲在这里,他们流出的鲜血把 此地染红,而仅仅是因为此地民间经常发生流血事件,从古到今。不知是否达斡 尔人有先见之明,作了形象的命名。想当初,大金国和满清的老家比这里还要靠 近南方,因此它历来就是流放犯人和野人出没的边远蛮荒之地。最早的时候,当 地的土著是少数民族,鄂伦春和达斡尔族兄弟在这儿捕鱼打猎,第一批汉族人是 犯了罪被流放充军的囚徒,那还是清初年间。后来,被发配到此落草的罪犯及其 家属越来越多,少数民族兄弟不屑与之为伍,撤到了深山里。历经囚犯流寇与盗 匪的繁衍,哈斯尔基才发展壮大起来。所以,哈斯尔基人的祖先根本不是什么好 人,所谓根红才能苗正,哈斯尔基发源的根脉中自古以来就流传着犯罪的因子。 历史上,好勇斗狠之徒云集,再加上关外苦寒,民风强悍,响马胡子土匪此起彼 落,杀个把人根本不当一回事,直如砍瓜切菜一般。暴力活动源远流长,历史悠 久,而这暴力留下的鲜血也便弥漫。   哈斯尔基是个一条大街走到头的地方,街的两旁是人家。其实哈斯尔基并不 是仅有这一条大街,还有好多条路,横的有交通路,青年路,竖的有建华路,好 多。但都不及这条和平大街宽阔平坦,所以我印象中,仿佛哈斯尔基整个区就是 一条大街,从东通到西,直趴到嫩江岸边,象一条肥大的蜈蚣,它周围的路径与 房屋就是向两侧伸出的密密麻麻的脚爪。这条大蜈蚣,就是哈斯尔基,生活着三 十万人。这相当于有些地方一个小规模的县级市了,应该不小,可我总觉得这地 方很小,转个身就能走完,一目了然。从西到东,沿一条直线,一会儿就走遍了 整条和平大街。   不知道当年胖头大海背上带着一把锋利的斧子,一路淌着鲜血沿和平大街追 杀对手的时候,是否会感到同样的轻松。胖头大海手提一把长长的大片刀,跑了 近两百米,砍了那个劈了他一斧子的人一刀,死了。胖头大海成了传奇人物。那 一刀砍的不重,只给人留下了一道疤。据有人说,一九八三年,胖头大海领着一 帮人在和平大街上与人斗殴,勇猛无比,对方人多,他们人少,可是打了个平分 秋色,对方死了俩,他们也死了俩。可惜胖头大海本人也身先士卒地死掉了,要 不然他会更光荣,以后哈斯尔基的所有流氓地痞都要听他的了。据说胖头大海在 那次哈斯尔基区近十几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团伙斗殴中,砍掉了两个人的手臂, 砍残废了一个(断手不算残废,躺在床上动不了才算),可是他在混战中被人在 后面一斧子劈在了后背上,劈他的人情急之下居然没来得及把斧子再拔出来,被 胖头大海追着跑。胖头大海一言不发,表情象疯了一样,圆瞪着血红的双眼,只 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些野兽似的低微的吼声,蹭蹭蹭地迈着大步,一直只是追那 个偷袭他的人,什么也不顾,好象根本不知道自己后背上插了一把劈柴的斧子, 血象破裂的自来水管里的水一样流淌,染红了整条和平大街。他追出去了很远, 终于追上了那个人,那人已经被吓得跑不动了。胖头大海使出浑身的力气砍了他 一刀,然后达成心愿死了。胖头大海死后,他们的团伙也溃散了。那个成功偷袭 了胖头大海又被他报复但是命大没被砍死的人以后却不敢以英雄的面目出现,非 但如此,他从受伤以后再没露过面,不知所踪。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没死,应该还 活得好好的。   多年以后,我跟我舅舅他们旧事重提,缅怀胖头大海的时候,有人赞叹地说 真他妈牛逼,有人说那场干得狠,唯独国红不以为然。他说当时那家伙砍完了人 就应该赶快跑,手里没家伙就更要赶快跑,先跑掉了才能够再回来,被人吓得跑 都不敢跑了,还出去砍什么人?大家想了想,深以为然。那时国红已经是整条街 上公认的老大了,整条和平大街上的老大,也就是整个哈斯尔基区的老大。他的 名声没有胖头大海凶,气势没有胖头大海盛,可他的势力是胖头大海的两个,他 不能被称为胖头大海的继承人,而更应该被视为胖头大海的超越者。国红穿西装, 披大衣,缠白围巾,皮鞋锃亮,和刚出来在外面混的时候天壤之别。那时他是个 理着板儿寸的愣头青(我去他住的地方玩,发现屋里除了一张睡觉的床之外什么 都没有),被人打破脑袋上医院,去我爸那儿看外科,挂完号就没钱吃饭了,仗 着认识我爸央求少收点医药费。我爸在机械厂医院外科当大夫,国红和他哥哥国 青两个人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每回都看外科。他哥俩父亲死得早,初中没念完就 在外边开始混,我家以前和他们家住隔壁,兄弟俩很早就搬出去了,只留下老母 亲一个人。哥俩从小管我爸叫叔,一直叫到经常被人开瓢,打得满头包还一口一 个叔,叫得更加亲了(他们和我舅舅又是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的死党,这辈分 可是彻底乱啦。)。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我爸在每回在他们来挂号看病的时候总 是好言相劝,别在外边混了,想想你妈,好好找个工作干得了。他俩每回也都认 真倾听,虚心接受,下次接着来挂外科。我爸看劝不了也就不管了,只是嘱咐哥 俩小心点,别老是遍体鳞伤的。这话好像真起作用了,国青跟国红渐渐地少跑医 院了。随着国青跟国红受伤的减少,他们的江湖地位相应地高起来了,并在他俩 老妈死的时候达到了顶峰。他们老妈出殡的那天,整个哈斯尔基开出租车的全都 去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好几公里长,淌满了整条和平大街,蔚为壮观。开出租停 一天损失一天,可他们谁也不敢不去,不去的损失更吓人。提起国青国红兄弟, 哈斯尔基开出租车的司机没有不知道的,不敢得罪。要是惹上了他们,别说被他 们记住车牌号,天天盯着你的车找你麻烦,就是随手砸碎你一块挡风玻璃,不还 得你自己赔?那多少钱?交点保护费,逢婚丧嫁娶表示表示,那多少钱?   哈斯尔基并不是犯罪分子聚集的地方,它是培养犯罪分子的沃土,是他们成 长的摇篮,有多少穷凶极恶之徒从这块土地上被锻炼出来,然后再输送到全国各 地呀。他们在外面闯荡,专作大案,打响了哈斯尔基凶狠响亮的名头,使得齐齐 哈尔顺便跟着声名远扬。有一阵子,全国凡是上了报纸的抢劫、杀人的大案子, 案犯几乎都来自齐齐哈尔,其中哈斯尔基人占了多数,并且最为凶猛。有一年, 新闻联播都报道过,在郑州,一列开往新疆的列车上,有个犯罪团伙在车上公开 抢劫。一群新疆某师范学院的师生奋起抗暴,结果被砍死两人,重伤四五人,死 的人中有一个是老师。牺牲的师生被追认为见义勇为的英雄,电视上号召全国人 民象他们学习。作下这起全国闻名的案件的,都是哈斯尔基走出去的。差不多人 人都知道,东北专出杀人犯,可是他们还不知道,东北最狠的地方是哈斯尔基, 连杀人犯都怕。走在哈斯尔基的街上,你要小心,因为这里人人都有可能变成罪 犯。前一秒钟,他们还可能是豪爽、幽默的东北人,可是只要你冒犯了他,后一 秒钟,他就会成为夺走你性命的刽子手。这里很少看到人们吵架,因为吵不上两 三句,马上就会拳脚交加,他们的性格不耐烦分辩是非,摆事实讲道理会被视作 笑谈。经常有从南方出差回来的人讲起南方街头常见的争吵与斤斤计较,或买东 西或乘车都会见到,这些见闻被当作趣闻轶事渲染传播,末了给一句精简的评论: “傻逼!”在哈斯尔基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那只给了哈斯尔基人歧视南方人 的理由,比如两个人骑自行车拐弯的时候撞上了,通常会经过如下简短的对答:   “你长眼睛了吗?”   “你瞎呀!?”   “操你妈!”   等到操你妈一出口,就等于战斗的号角吹响了,双方会立刻扭打在一起,开 始肉搏,不打得鲜血四溅绝不罢休。他们会随便从街边检起什么就朝对方劈头盖 脸打过去,也许是一块砖头,也许是修车摊上的打气筒,也许是扫大街的手里拿 着的铁锹。如果碰巧殴斗的双方中有人身上带着刀,他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来,照 着对面的人的心窝上就是一刀,然后撒腿就跑。发生过这种事,我姥姥家楼上小 五的大爷就是这么死的。骑车,撞了,谩骂,当胸一刀,死了,横尸街头,凶手 没抓到。谁知道在东北每年就这样轻如鸿毛地死掉多少人。我可不想就这样送命, 所以我在哈斯尔基小心翼翼,想方设法避免和别人磕磕碰碰。晚上五点钟以后出 门,不要穿好衣服,尤其不要穿皮夹克,以免被抢;天一黑,单身妇女最后别单 独行走;夜里十点钟以前一定离开街道,回到家里。走进市场,眼睛只看你想买 的东西,不想买的不要问,问了不买会有麻烦,最好连看也不要看。我五姨父就 因为这个和人打过架。他和我五姨从市场里路过,五姨见到一个卖衣服的摊子, 连价格也没问,只瞅了一下挂着的衣服,摊主就不让他们走了,看了就得买,非 买不可,不买就打。就这么和我五姨父打了起来,摊主叫来了人,两三个摆摊的 一起过来打,把我五姨都打伤了。听说了此事的亲友们还有的埋怨我五姨父他们, 不该看的乱看。逢年过节期间,出门要特别小心自己的钱包,因为那些跑到外地 去的小偷们都回来过春节来了,春节一过,倒可以放心了。   我就是这样在哈斯尔基活着,这不叫窝囊,这是很多哈斯尔基人正常的生活 方式。当然,你可以不这样,那就是另外一种生存方式了,象我舅舅那样。我舅 舅活得恰恰与我相反,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他都嚣张地生活,走路、说话处 处流露出蛮横张狂的气质,没事还要找点事,更别提谁敢惹他了。有一年我姥爷 过生日,我舅舅打了辆出租车赶回家,到了地方下车后,出租车司机管他要六块 钱,我舅舅不干了。哈斯尔基地方小,出租车上没人装计价器,约定俗成,坐上 去只要不出区里不管跑到哪里,都是五块钱,我舅舅深知这一点。他问司机,别 人拉到哪都五块钱,你怎么要六块,司机说这回路途远,涨价了,别人是别人, 他不管,他就收六块钱。我舅舅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他扬手给了司机一个大嘴巴, 一分钱不掏,骂骂咧咧下车就走:“操你妈你再敢管我要钱,老子把你车给你砸 了!”司机一看势头不妙,老老实实一言不发,乖乖地开车走了。其实我舅舅也 不是不讲理的人,如果司机按老规矩收费,他会给的。但你别办他不认可的事, 别惹着他,惹毛了他他但不给钱,搞不好还让你个人负担医药费。   哈斯尔基实际上只出两种人,一种是我舅舅那样的,流氓歹徒,一种是我这 样的老实孩子。但一味地老实你就会一味地吃亏,所以为了保护自己,我学会了 我舅舅的举动作派,语言口气,表面上看起来也横的可以,可实际上我非常心虚, 非常胆小。我象那些适应环境的动物,披上了一层保护色。这保护色很有用,它 可以让我在和周围无数的东北人打交道时,伪装成是他们的同类而不被看破,吓 唬和我一样弱小的人,团结比我强大的人,比如我舅舅。在学校、在街上、在所 有的公共场所,我都要坚持这样的伪装,否则我会随时被我的老乡们一脚踢开, 踏在地下。在哈斯尔基这个大丛林里,一共只生存着两种动物,狼和羊。我舅舅 那样的毫无疑问是狼,其余的人都是羊,善良而无用。而我,是一只虚伪的羊。 我是一只最最胆小的羊,可是却披着狼皮,那是我舅舅一手缝制的。我披着狼皮 貌似自如地穿梭于狼群和羊群,似乎潇洒,实则猥琐。我伪装的假面随时可能被 戳破,一个漫不经心的烟头足以把它烧穿。实际上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心 想早日结束这种日子。   春天来临,哈斯尔基沉浸在一团灰尘的裹挟之中。外地人说,哈斯尔基一年 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这话不对,哈斯尔基只有春天刮的风才算作刮风,其它 时间只能称之为流动的空气而已,因为空气里没有多少尘土,也很安静,只有在 屋子里听见窗子的惨叫声象锥子一样尖锐凄厉,使人坐立难安,大树危险地摇晃, 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个时候才能算作刮风。春天大风卷起黄土半 天高,吹的人睁不开眼睛,呼吸困难,每天最低的风力也在七级。一出门,人的 鞋里、脖子里、嘴里、牙缝里、耳朵眼里全是灰土,还有马粪,沙子打在脸上麻 酥酥的,象挨了一把武林高手掷出的满天花雨的暗器。街上从小女孩到上了年纪 的妇女个个都是纱巾蒙面,五颜六色的非常好看,小时候我把这当成女人特有的 标志,长大后我才意识到,那简直就是戴了一个防毒面具嘛。我们上小学发的乡 土教材上说,由于我们这里风沙大,所以又有“风沙尔基”之称,我觉得很自豪, 刮大风都能刮出个绰号来,就好比梁山泊上的黑旋风一样。风沙尔基,这名字好, 有呼啸的苍凉感。哈斯尔基的春天要到四月份才开始,很短暂,大风一刮就过去 了,摔倒在炎热的夏季门前。白花花的塑料袋呼啦啦地往天上飞,象一只只振翅 飞翔的白风筝,它们可以飞舞一整天不落下来,从不疲倦。通常它们的归宿是栖 息在树上,密密麻麻,油腻腻粘糊糊的,用手去拽都拽不下来。后来树越来越少, 连刚栽下的小树苗都挂满了,再也容不下,于是它们就二流子一般飘荡在街上, 怀里抱着一把垃圾和尘土,追着行人的屁股后面。它们挤进自行车的车轮里,躺 在装满蔬菜的篮子里,粘在皮鞋的后跟上,如果你买东西忘记了带袋子,不必弯 腰,随手望空中一抓,就可以抓到一只又大又结实的塑料袋,保管合用。   这里的工厂多,因而污染严重,是全中国污染最严重的城市,记住,后面没 有之一,是最严重——一个全国第一。这里有造纸厂、化工厂、炼钢厂、水泥厂、 机械厂等等(上述顺序按照污染的严重程度排列),象一只只大癞蛤蟆,日夜不 停地往外排泄污物。喷云吐雾的大烟囱林立,小学老师让我们赞美这些烟囱,把 它誉为美好前景的象征。黑臭的污水滚滚流进嫩江,嫩江再也不嫩,由嫩变老, 象炸得焦糊的老鲶鱼。夏天我去钓鱼,经过一个排污口,腥臭的味道让我离着十 几米远就要窒息,可稀奇的是,只有离这排污口很近的地方才有手指粗细的小白 鱼,其他地方我都钓不到鱼。呼吸道疾病常见,那是因为空气中有毒,心脑血管 疾病也常见,那是因为饮水中有毒,重金属含量高。空气中的有毒废气、粉尘, 水里面的工业废物,弥漫在我们四周,我们与污染日夜相伴,亲密无间共同生活。 离开哈斯尔基,从附近的丘陵顶上望去,哈斯尔基上空犹如罩了一个黑灰色的锅 盖,象戴着个行肮脏的安全帽。这是我们在一次郊游活动中亲眼所见,郊游结束, 我们还得疲惫地往回走,走回锅盖下面去,走回安全帽里去吃饭、呼吸,去生活。   我大学毕业后,北京那边给刮大风的天气发明了一个新词,叫沙尘暴。这个 词好,用来形容哈斯尔基的春天刚刚恰到好处,哈斯尔基的春天,天天都是沙尘 暴。娇生惯养的北京人少见多怪,小题大做,一两天普通的风沙天气就把他们吓 着了,老子从小在哈斯尔基就着大风吃馒头,喝凉水,也没少了一根毛去。根据 我的体验,污染不怕,人能适应。与其花大力气治理污染,不如号召大伙适应污 染。哈斯尔基人死得早,无形中加快了人口的新陈代谢,照此下去,在我国进入 老龄社会之际,哈斯尔基迟早会成为全国平均人口最年轻的城市——又一个全国 第一。环境污染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哈斯尔基工业的发展与辉煌。   我的农场   1972年的春天是个严峻的时刻,那个春天我妈突然给我爸去了一封信,信中 措词严厉,强烈要求中止他们两人之间业已进行了长达半年时间的恋爱关系。如 果这一建议成为了事实的话,对我而言将是灭顶之灾,假如他们没有继续恋爱下 去,那他们就不会登记结婚,没有了他们的婚姻也就不会有我存在了。想想我的 出生是多么微弱的一个偶然,如果我爸当时年轻气盛一时冲动答应了我妈的无理 要求,如果他斗志不佳稍微一松懈,如果我妈的心肠再稍稍的冷硬一些……两个 恋爱中的男女任何一点情绪上的波动都会导致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历史的产生, 那对于历史的陈述人我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从根本上来说,每个人的出生都是 不折不扣的撞大运。   从我出生在东北的那天起,我就开始了在这块黑土地上的受苦受难的命运。 我出生在一个远离哈斯尔基的农场,那时我父母都是从哈斯尔基下放到那里劳动 的知青。那个农场好像叫红什么月农场,是红五月,七月,还是九月、十月,到 底是几月,我忘了。我妈跟我忆苦思甜地说过好几次,我总是记不住是红几月, 反正当时中国一年中不管哪个月都是红的,全国有好多叫类似名字的农场。   我妈和我爸年轻的时候是同班同学,他们一起念到高中,还没毕业,毛主席 一声令下,就下乡了。当他们来到农场以后过了几年,我妈的年纪大了,该找对 象了。她环顾四周,当地的纯朴的农民她根本不予考虑,她是中农出身,有点小 资产阶级情调,看不上劳苦大众——其实我妈她们家应该是富农,划成分时主管 的同志和我姥爷家相熟,往下降了一级,其实正确的说法应是向上升了一级—— 我妈想找个有文化的知青,又由于自己家的成分不良,她想找一个根红苗正的, 和现在的女孩想嫁有钱人的想法差不多。在当地下来的知青中,符合条件的只有 我爸一个人。我爷爷家三代老贫农,穷的赤条条叮当乱响,我爸的成分之纯,在 同龄人中无出其右。而且我爸上学时学习成绩又特别好,比我妈还好,他就是不 爱说话,不爱说话倒显得稳重,老实。于是,我妈和我爸顺理成章地谈起恋爱来。 书信往来,鱼雁往还(虽然他们都在一个村,城里的家也都在一个街区),谈了 一年半载,我妈忽然感到厌倦,给我爸写信说不想谈了,没意思,要断绝友好往 来,改革开放后的语言讲叫分手,当时并没有准确的名词。当我年纪还小的时候 听到这段时,很是关心,代我爸紧张,因为我生怕他们谈不下去了就没有我了。 现在我的经验多了,就知道那只不过是女人在恋爱中正常的反复与动摇,是自我 保护的惯性作用,升华情感的一点小伎俩,普遍现象,不过男人要是处理不好照 样会有大麻烦。可是那时候我爸得到这个消息就跟没有反应似的,好像不知道我 妈对他说过要分手一样,和以前的举动没有任何分别,该写信写信,该登门登门。 我妈说过好几回别来找她了,可他依然故我,一如既往。我妈想想觉得泄气,她 没能坚持过我爸,就又继续谈了下去,后来顺顺当当地结婚生子。直至此时此刻, 有牢骚(常有)却没有摇摆变化。我倒真有点佩服我爸那种以不变应万变、我自 巍然不动的气概了。   他们结婚的时候非常清贫,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些同在当地的知青来热闹了 一下,算作有个婚礼。全国的新婚夫妇都是如此。   我出生四年后全家就返城了,回到了哈斯尔基区。我对那个我出生的农场没 什么印象,甚至不记得自己家是什么模样。是我父母的时常重复的叙述在我的头 脑中搭建起了它的大致轮廓。我只记得那里有一只大公鸡,非常高大凶猛,好像 比我的人还高。不知道是哪一户邻居养的,它老是在我家的附近转,最乐于干的 事就是从我的手里抢东西吃。有一次,我一个人拿了小铲子、小桶,在我家的门 口玩沙子。也许是邻居家盖房子或者修补院墙吧,他们放了一大堆沙子在那里。 一大堆金黄色的、细细的沙子,那么多,堆得那么高,我喜欢极了。我坐在沙土 堆边上,斜靠在那些柔软的沙子上,象靠着一堆棉花,非常舒服。我用小手攥着 小铲子细细的手柄,吃力地挖沙子玩,一铲一铲地把沙子填到小桶里,然后又小 心翼翼地把它们倒在一边。我玩得很开心,忘记了一切,散落的沙子不断洒在我 的衣服上,一层一层落下来,盖住了我的双腿。先洒落下来的是外表干涩的粗沙, 后来是湿润的细纱,铺在身上潮乎乎的。我玩呀玩呀,很长时间过去了。妈妈在 做饭,蒸好的馒头的香味在空中飘荡,很是诱人。我好像有些饿了,却不想停下 来。这时妈妈还在做饭,怕我饿坏了,她给我掰了一大块的馒头吃。热热的,雪 白的,喷喷香的馒头,妈妈她真好。我等不及了,用沾满沙土的小手去抓馒头, 妈妈拿起我的两只手在胸前的围裙上蹭了蹭,把馒头递给了我,然后进屋去了。 我用力咬了一大口馒头,艰难幸福地咀嚼吞咽。我一只手举着馒头,一只手继续 用小铲子玩沙子,偶尔张开嘴巴去舔一舔那块雪白的馒头,用唾液湿润它,不忍 心一下子把它吃完。突然,我感到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到了我的头上。只听咯咯 嗒一声尖叫,那只大公鸡张开双翅向我猛扑过来,势头猛烈,不可阻挡,锋利的 尖嘴一口琢在我手里的馒头上。我被吓坏了,大哭起来,丢下小铲子和馒头,哭 叫着妈妈、妈妈跑进屋里去。妈妈吃了一惊,把我抱在怀里,问我怎么了。我的 眼泪成双成串地掉下来,指着门外:“呜……大……大公鸡咬我!”我妈笑起来, 安慰我说别怕别怕,它不敢咬你,出去玩吧。我不相信,我满脸泪痕地望着门外, 不敢出去玩,也不敢吃饭。   后来,听不见鸡叫了,我走出门去,我的馒头不见了,我心爱的小铲子也不 见了。我在家门口找啊找的,怎么也找不到,我急得又要哭了。馒头被鸡叼走了 我很伤心,小铲子丢了我更难过。我只看见一地的沙子,那只鸡也跑回主人家去 了,大概就是拉来了沙子的那户邻居吧,给予我欢乐和痛苦的竟是同一人家。妈 妈在屋里喊我回家,她干活想用小铲子,问我拿去哪里了,我委屈地咬着嘴唇不 出声,眼泪在眼眶里转。妈妈埋怨我胆子小,被公鸡吓得把铲子弄丢了。从此以 后,我每次拿着吃的东西走到屋外,那只大公鸡都要冲上来抢。它扑扇着双翅, 腾空而起,卷起一股旋风,刮得地下的尘土飞扬,它瞪着圆圆的小眼,两道狰狞 的目光恶狠狠盯着我,然后,它的长嘴巴准确无误地叨在我手中的干粮上,从来 不曾伤到我的手。每当这时,我都被它猛扑过来的气势吓得六神无主,我呆呆地 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乖乖地让它把我母亲亲手送给我的吃的抢去。我非常 害怕,我怕它啄我的眼睛、鼻子,我怕它用爪子挠我的脸,我怕极了。我一个怯 懦的小男孩,我没有胆量在它接近我的身边时赶走它,更不敢在它冲上来从我的 嘴里抢东西时逃避或者尖叫,尽管这两种举动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把它吓跑。母 亲和父亲曾在眼见我受到公鸡欺负的时候赶走过它,他们挥一挥手或跺跺脚,哪 怕仅仅咳嗽一声就把我斗不过的敌人吓跑了,我可以安全、惊魂未定地享受我的 美食了。但是我自己,当我孤身一人,我从不敢对着那只凶恶的大公鸡,我永远 也不敢跟它斗争,甚至不敢正面看它。附近的小朋友他们都不怕那公鸡,他们捧 着吃食大大方方地咀嚼,一看到那只鸡逡巡着走近,他们就大喊大叫,跺脚作势, 鸡就被吓跑了。然后他们再互相交换各自家中制作的食品,津津有味地吃着,香 甜舒畅。每当看到这情景,我都很羡慕他们,同时心里涌上难言的屈辱和悲伤。 我没法分享他们的快乐,因为我没拿吃食和他们交换。我家里有妈妈做的香喷喷 的馒头、发糕、花卷,上面还带有鲜艳的红枣,红枣蒸熟之后的香味混合着白面 的香气,充塞在院子里。可我只能一个人孤独地默默地咀嚼这些美好的食物,不 敢迈出院门一步,不能和小伙伴们一道边玩边吃,边跑边吃,并且互相交换,尝 一尝别人家里的独具特色的美味,那样吃起来该多好吃啊!那样该多有味道啊! 一个人吃着这些好吃的,无聊又寂寞,嚼着嚼着,渐渐地好吃的也变得不好吃了。 可惜我不能拿着吃的东西走出门外,光明正大地品尝。我不敢,我害怕。门外有 一只时刻觊觎着我的食物的大公鸡,它高大,凶猛,而且邪恶,我打不过它。那 只鸡仿佛也认定了我怕它,别人的东西它只敢偷偷地窥探,隐蔽在旁边象一个猥 琐的窃贼,躲躲藏藏。可一见到我出来,它立刻就上来明目张胆地抢劫,成了无 法无天的强盗,展露出了凶恶野蛮的本性,嘶声嚎叫着,毫不客气,有什么抢什 么。慢慢地我不再敢拿着吃的出门,不敢在它面前吃东西,有时候我把一张饼藏 在背后,用身子遮挡住它的目光,不让它见到,可狡猾的它还是能发现我的秘密, 然后象上次一样,公开地掠夺抢走它,让我哭着回家去。我一点一点地长大,可 那只大公鸡也同样跟着长高,它一直都是那么高大,可怕,成为我幼年的心里永 久的噩梦。一次又一次地抢劫让我逐渐适应,被抢后只是象征性地哭几下,示意 给父母看。有好几次我想悲哀地哭泣,可我发现我流不出眼泪,我并没有我想当 然地那么悲伤,损失掉了食物也不敢向父母亲再要。我的父母开始只把我在家门 前被劫掠当作笑谈,我每次劫后余生向他们哭诉时他们常常呵呵地笑,笑得很愉 悦,好像很舒畅的样子。随着我的年岁渐大,父母对我依旧被公鸡抢食露出不耐 烦的神色来,尤其是父亲,他开始骂我胆子小,没出息。于是,我的心里,在被 掳掠之后的羞辱之上,又加上了一层耻辱。我也学会了与鸡和平共处,只要我手 里没有食品,它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也可以大着胆子,在它旁边若无其事地走过。 走过它身边,我好像获得了某种成功,好像我不怕它了,拥有了些许虚幻的可以 自我安慰的成就感。然而,只要我一拿着食物出现,不管是多么干硬多么微不足 道的一点点残渣剩饭,都会立刻招来一场抢劫。于是一切刚刚建立起来的设想瞬 间崩溃,灰飞烟灭。   成年以后,我和几个亲近的朋友说起过这回事,他们中有男有女,听说后无 一例外地都哈哈大笑。男性朋友都说你现在可以杀回农场去报仇呀,如果那只老 鸡还健在的话,宰了它来吃肉,就怕肉太老你咬不动,哈哈哈!如果还不解气, 女性朋友们建议我从现在开始猛嫖鸡,也算报复了,哈哈。他们全都老母鸡下蛋 一样咯咯笑着说你小时候真好玩。我也跟着他们笑,打哈哈,用嗓子眼吸气,笑 得象只脖子上被砍了一刀就快咽气的家禽。瞧,世界并不把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 的劫难当一回事,我决定从此不再跟人叙说。四岁时,我们全家搬离了农场,我 吁了一口气,好像脱离了苦海。其实按时间推算,那只专在我面前逞威风的抢劫 犯,其时可能正躺在农场边上的哪家副食品商店,那儿终究是它的归宿。我离开 了那里,我再也不会回到噩梦初始的地方,所以,我将永远没有机会去讨伐、去 战胜那只凶恶的大公鸡,那只大公鸡会从我的梦中继续出现,咬我,追我,让我 无处可逃,我会永远害怕它,永远都会是一个没出息的胆小鬼。   在我妈的脑海里,我在农场是另一种记忆。我妈说我刚出生时,是早产,只 有两三斤重,胳膊就成年人的大拇指那么粗。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愁容满面, 满脸皱纹,全身上下看上去就象是个风干了的苹果,到处都是褶皱,难看之极。 专程前去帮助照看我出世的四姨说,我是个小老头,直到现在我长到二十多岁, 上了大学,我四姨有时候还是管我叫小老头,当着我那一大群小表弟小表妹们, 一点也不避讳。我妈当然是尽量避免用这种歧视性的字眼来形容我,但她说起我 刚出生的面貌时也是唉声叹气。我听了她们的话,为自己有这么一个不光彩的亮 相而惭愧。我那会儿来到世上,张开嘴来哇哇大哭,仿佛含有无限伤心,知道是 来受苦来了,其实只是因为我妈的奶水不好,我不爱吃。象我这样虚弱的早产儿, 要搁现在,肯定一出生就送到保温箱里了,可是当时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在北 方冬季凛冽的寒风中被抱回家,由我爸我妈这两个毫无育婴经验的人七手八脚慌 慌张张地喂养。当时的农村条件极差,除了鸡蛋和小米粥,别无其它的营养品, 可那是给我妈坐月子吃的,我吃啥呢?我吃饼干,是那种油性极大黑糊糊又厚又 硬的饼干,泡在开水里,泡的稀烂稀烂,然后喂给我吃,让我一遍又一遍的拉稀, 结果长大后给了我一副糟糕的肠胃。我这个先天虚弱后天营养又严重不良的人, 居然在东北农村天寒地冻的冬天活了下来。看到我长的活蹦乱跳,再无夭折的迹 象后,邻家的大娘才偷偷对我妈说,没想到你家孩子还能养活。四姨在我出生前 后,从哈斯尔基赶到红几月农场,帮忙照看我,伺候我妈坐月子。因为这重经历, 九姨对我说,我的名字因此有个明字,是为了纪念四姨当年的辛苦,四姨的名字 中就有一个明字。我妈说这是瞎扯,我名字的由来另有原因。当时我爸和我妈在 取名的问题上分歧很大,我爸早先想按家谱排行取,我妈坚决不同意,后来又各 自分头给我命名,意见却总不能统一。因为两个人都是知识青年,都有点文化, 互相不服气,谁也不买谁的账,结果一来二去,给耽误下来了。抱着我去上户口 时才发现,这孩子叫什么啊?上户口的人说,既然没名,就叫王明(名)吧。我 妈还说,我弟弟的名字也是上户口的人取的,同样是生了孩子后忘了取名了,上 户口的人说他哥哥叫王明,他就叫王亮吧,就这么着,我弟弟就叫了王亮了。九 姨多愁善感,富有文艺细胞,当时她又小,也才出生不到两年,她的话多半是借 题发挥的煽情。相比之下,我妈是历史的当事人,她的叙述合情合理,更符合当 时的客观情况,应该是她所说的可信度更高一些。但我宁愿相信九姨,因为我喜 欢九姨,更喜欢她的说法中蕴含的浓浓的人情味,这说明其实我也是个多愁善感 的人。   我父母不会带孩子,又要上班,所以就托人照看我。有好几个慈祥的老奶奶 抚养过我,最早的是我们家邻居的老奶奶,后来我长大一点,因为死活不愿意上 幼儿园,父母又把我送到一位刘奶家里。这些老人们对我精心照料,她们把好东 西放在嘴里嚼得稀烂,然后用手指头从嘴里抿出一口来再喂给我吃。我大口大口 吃得很香甜,象小家雀从她们的嘴里抢食,吞咽着这些老奶奶们用唾液调合成的 食物,把它们舔得干干净净,因此落下了爱舔手指头的习惯。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大病没有,但经常不间断地感冒发烧。一感冒发烧他们 就给我打针吃药。有一次给我的小屁股上打针时,那是个男大夫,为了防止我挣 扎乱动针扎歪了,他按住我的后背,手劲儿大了点,一针扎下去,我就闭过气去 了,不能呼吸了。顿时,小脸儿憋得青紫,旁边的医生护士们手忙脚乱,也没能 把我救醒,他们大声叫人帮忙,到处求救喊人,氧气瓶拿过来也没用。眼看着我 就要过去了,不行了,我妈眼睁睁地在边上看着,吓的手脚冰凉。这时候从里面 出来了一个老大夫,他是学中医出身的。他走过来,用力掐我的人中,使劲掐, 一直捏了好半天,我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醒了过来。我妈一说起这事儿,就声 调哽咽,眼里有水作的温情闪亮,偏偏她还老喜欢跟我回忆这番惊险。我听着的 时候经常心里假设,如果我那时就过去了呢?事情会有什么改变吗?世界会有多 大的不一样呢?如果我过去了很可能只是不知道如今什么感觉而已。有了这次教 训以后我再有病就不敢给我打针,而是让我吃万恶的四环素。那些药粉在我体内 沉淀,在骨骼中沉积,在小孩子正在生长的牙齿上现出原型,使一口牙象被大烟 熏过一样泛出焦黄色。全中国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中四环素牙是如此的流行,影响 深远,使得他们交女朋友的时间平均往后推迟了两年。我们真该为我们幸福的迟 到而索赔。   妈说我小时候专爱搞破坏,最喜欢撕东西。她和我爸忙着做饭的时候,就把 我一个人放在炕上,给我许多张纸和红蓝铅笔要我涂涂画画,看我能否展现出一 个画家的天分,大多数的中国家长都热衷于给自己的孩子创造成为艺术家的环境。 结果我把那些干干净净的白纸一张一张全都撕了,撕得粉碎,变成一块块在手里 抓不住的小碎片,然后开始一截一截咬那支红蓝铅笔,和吃甘蔗差不多。以后每 当我父母开始忙家务活时,就给我一堆纸,让我安安静静地撕。他们两个人那时 候都在农场的学校里当老师,有很多纸张拿回家来。我就撕掉了无数学生的作业 本,后来又撕照片,照片比较硬,撕扯起来有一定的难度,我撕得兴致盎然,后 来把我爸我妈的结婚证都撕了。现在他们的结婚证,还是用胶条粘起来的,中间 老长一个大口子。除此之外,我还爱抠墙皮和炕沿里的土吃,可能是有意识地补 充某些缺乏的微量元素吧。   我刚能站立的时候老是摔跤。有一次我爸从屋后回来,隔着窗户在外面逗我, 我高兴起来,往前一扑,就从炕上掉到地下去了,把鼻子摔破了。我妈说我有好 几次从炕上摔到地下,每次都是大头朝下先着地,落地铿锵,嘣嘣有声。她真担 心把我摔傻了,这种顾虑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只要我一作了她看不惯的事,她 就会抱怨说是小时候摔的。等到我会走了以后,跟在我爸的屁股后头去家里的菜 园子,我爸在前面给刚种下不久的菜苗浇水,我紧跟在后面一棵一棵拔秧苗,一 路浇水一路拔苗。我爸就不带我去种菜了。我妈还告诉我说,她和我爸都是双职 工,没法带小孩儿,让邻居代为照看。有一回我跟隔壁的姐弟俩赶着羊去玩,跑 远了,正赶上下暴雨。我爸妈下班回家,找不着我了,急得要命,和邻居冒着雨 出去找我们。结果在附近的水塔底下发现了我们,三个孩子抱着一只羊,在簌簌 发抖。原来我们正在外面,忽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一个个霹雳把我们的魂儿 都要吓没了,年纪大一点的女孩子就领着我们到水塔底下避雨。一说到羊,我也 有印象了,模糊地想起隔壁好像有一个小女孩儿,比我大,难道她还有一个小弟 弟吗?为什么我没有和她的弟弟一起玩过呢?羊,我记得是曾有一只羊在我的幼 年中走过,他的背和我一般高,全身白白的,它应该留着一把长胡子,叫起来挺 温顺。它有角,可是从来没顶过我,我不怎么怕它,当然,我也不敢随意招惹它。 羊,高高瘦瘦的羊,咩咩叫的羊,你为什么老是在雨中走来走去,还不回家?你 眯缝着眼睛,顺着泥泞找那条小路,你的白胡子被雨水淋湿了,有好多水珠从你 的背上一颗一颗地滚下来,你感到凉不凉?你不怕你的爸爸妈妈责怪你吗?羊, 你现在很老了吧?你大概有了儿孙了吧?时间把我带走了,走得很远,你也许不 会认得我了。   我妈的记忆中,我从小多灾多难,她总是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来宽 慰自己。其实谁家的孩子不这样啊,家长们总是记住自个儿孩子的倒霉事,念念 不忘,然后自责、内疚,再自我安慰。而那些无知的小崽子们根本不在乎,他们 没意识到一个小兔崽子的成长过程,是一个吸收、蚕食他人生命养分的过程,在 此过程中,他们的父母要被榨取多少,有过多少担惊受怕。   我家里有很多旧照片,我妈指着其中的某一些对我说,这就是你。我看着照 片上那个一会儿头戴小白帽,一会儿穿小白衬衣蓝裤子红皮鞋,一会儿换了横条 纹海军衫小短裤塑料凉鞋的男孩疑惑不已,这小家伙是谁呀?我不认得他,从没 见过他,这是真的吗?照片里的情景确实发生过吗?照片上的男孩是瘦小的,羞 怯的,没有一张是开心地大笑的,蹦蹦跳跳欢呼雀跃的。他总是那么拘谨,即使 笑也是腼腆的,轻轻地咧开嘴,生怕被别人发现似的。看得出来,他对着镜头在 犹豫,他很紧张,即使照到第一百张,他也还是很紧张,很心虚。他仿佛处在一 个全新的、未知的、陌生的环境里,他的眉头老是微微皱着,他才不到四岁啊。 他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三分忧郁和胆怯。是的,一看到他的眼睛,我一下子就想起 来了,是的,这是我,我甚至还立刻回忆起了当初照每一张相片时的心情。我不 记得给我照这些相片的人了,可当时的心境却清晰的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对,照 相时我的感受是孤单的,无助的,尽管妈妈就站在几步远的一棵树旁,但是我的 心里胆怯。我一会儿拿着一块手表,一会儿举着一串钥匙或是一条细绳拴着的玩 具,在我摆出每一个姿势的时候都提心吊胆。我不知所措,听话地服从大人的指 令。我害怕那个陌生的照相机,那个黑白镜头,不知道它会要我作什么。这是一 个小孩儿,看着这些褪色了的布满折痕的旧照片,象是一个老人脸上被岁月的风 霜吹出了纵横的纹路,凝固着对时间的绝望,我心里说,这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成长的八十年代   成长可说是件迫不得已的事,整个八十年代之前的事件我都没什么印象,只 在脑海中留有些残余的片断。往事无影无踪,象被揉碎了的旧报纸,在历史的手 掌上留下了一道道的黑色墨痕,往日清晰的字迹变作模糊一团。我的历史尤其我 的身世是靠道听途说得来的,我只记得恐惧。进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我开 始有了自己的记忆。   我记得爷爷家拥挤的小屋,我们一家四口刚从农场回来时就挤在那里,人很 多,除了爷爷外,还有姑姑和叔叔等人。拥挤的居住环境非常考验人。我知道是 在爷爷家,许多人进进出出,他们的举动,他们做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但我记 得那只老朽的座钟,桔黄色的木制外壳,颜色斑驳,上面坑坑洼洼,好像数不清 的旧伤疤,在桌上嗒嗒嗒地走着,定时发出清楚的当当声。那声音总是在我耳边 回响,从此我有了时间的概念。尽管我觉得钟声每次敲响都是一样的,我数不清 它响了几下,可是我知道,那些数目不明的响声把一天或者半天敲过去了。爷爷 就象那只旧座钟,偶尔才会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我感觉到他一直就在我的周围。 奇怪的是,我忘记了那时每一个人的面目,却记得吃过的每一顿饭。每一次吃的 饭其实都一样,窝窝头,玉米饼,玉米粥,吃起来已经分辨不出味道。天天重复, 区别只在于是先喝玉米粥还是先吃玉米饼。十来年后玉米饼成为营养食品大行其 道的时候,我妈特意做了一顿同以前一模一样的饼子让我们吃,用同样的粗粮, 同样简单的做法,可吃起来怎么那么容易下咽呢?没有了那种刀刮喉咙似的刺痛 感,这还是玉米面吗?咦,当年的嗓子太细嫩了,这么些年吃细粮反倒能把人的 嗓子吃得粗糙起来。时间不长我们就从爷爷家搬走了,一家四口人住一间十多平 方米的小屋。虽然离爷爷家更近,但我从小就喜欢去姥姥家玩。也许是姥姥家吃 得好一点吧,去那里经常能吃上白面馒头、花卷什么的,豆包更是极品。姥姥很 会做吃的,她做的面食里总是放上糖,或嵌上几个深红的大枣,闻上去香气扑鼻, 即使是不甜的馒头,蘸着白糖吃起来也是有滋有味的。甜食,是小孩子的最爱。 那时我还没有那么多的表弟表妹,不会有人来瓜分我的零食。除了我舅舅,姥姥 只会照顾我一个人,在我姥姥心里,舅舅总是最需要照顾的,可我舅舅对这些好 吃的从不珍惜。他这一辈子,也不知道珍惜什么东西。   我们家住的地方属于机械厂的家属区,一栋一栋都是二层楼,是哈斯尔基最 早的一批房子。一条走廊通进去,走廊的两侧是一间间屋子。每一层住了大概十 来户人家,除了东西两头是两间连在一起的屋子,其余的都是单间,两家或三家 共用一个厨房,一层楼一个公共厕所。后来经过改造,在每个厨房里隔离出了一 个厕所,方便的时候,饭菜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这样的楼房一个一个象积木一 样排列整齐,只在临街的地方有不同,有的伸出一个拐角,仿佛多了一个尾巴, 有的朝向忽然改变,变为东西向。这是因为哈斯尔基是先有工厂,后有道路和住 宅,所有的路都是规规矩矩的,象拉直了的线从厂区延伸出来,所以住宅区被棋 盘一样的道路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楼房要去适应道路。我们的街区被四条马路 包围着,马路对面是另一个街区,也同样如此。每一个街区其实很小,由十几栋 楼组成,这就是孩子们活动的天地,他们很少跑出四条马路以外的地方去。两层 楼组成的街区一块块豆腐样挨在一起,它们被统称叫做二楼区,铺展开去。接着 它们的是三楼区,那是稍晚一些的建筑,屋檐长长的,突出来,修建得很特别。 这样的楼由几个单元组成,单元里面的每套房子都是有两户人家生活在一起,住 连房,这就比较高档了。再接下来就是那些八十年代后期兴建的楼群了,独门独 户,直到我小学快毕业时才出现。在上述这些各式各样的楼群里,到处裸露着泥 土,一些或用红砖或用土坯私自垒的仓房散布其间,仓房里堆满破烂和杂物。我 家的仓房还带有小院,院子里挖了菜窖,用来储藏仅有的过冬的蔬菜:大白菜和 土豆。一个冬天长达小半年只吃这两种东西,能把人吃的恶心过去。有的人家把 菜窖挖在仓房外面或路边,盖子用铁链铁锁拴住,但是有些盖子不翼而飞,有些 很深的窖废弃不用,下大雨大雪的时候积满了雨水和冰雪,难免有小孩子掉进去 淹死或憋死,所以遇到这种天气,我们走路都特别小心。这样的格局很是古怪, 住宅是大规模工业生产式的布局,住在里边的人还有很多农村的生活习惯,半工 半农地纠合在一起,偏偏大家谁也不在意。哈斯尔基大体上来说是个城市,但还 没有进化完全,返祖现象似的长着半截农村的尾巴,处处可见农业社会的余孽: 大路上卡车飞快地奔驰,后边跟着拉煤拉货的马车。拉车的马无精打采,疲倦机 械地迈步前进,不看红绿灯,毫无道德观念地在路上随意排泻出湿乎乎的热气腾 腾的马粪蛋,赶车的把式赶紧鞭子一甩,啪的一声脆响,如同炸了一个大爆竹, 吆喝起来。我和小伙伴们常常站在路边,听那鞭子响,不过要等很久才能碰上一 个爆竹一样的炸响,可要耐心。哈斯尔基人大体上就是赶着马车追赶现代化的城 市人。   我在学龄前的生活最是快活。雨天过后赤脚去路边的水沟里趟水,踢得水花 飞扬,不但短裤湿透,连上衣也在滴着水。然后坐下来摔泥巴,沟边的黄泥最好, 又粘又韧,捏成什么样子都不会变形。稀泥原本是凉凉的,一双小手反复地按上 去,渐渐地把它攥干了,捂热了,泥土有了温度。它变得听话了,顺从了,开始 和着你的心意变化了。于是你和你手中的泥巴就成了一对好伙伴,好搭档,仿佛 彼此心有灵犀了一般。直到傍晚,后面的楼上传来了妈妈声嘶力竭唤你回家吃饭 的声音,你恋恋不舍,不忍心丢下建立了感情的泥巴,把它也带了回去。你的衣 服手上,眼角嘴唇全都粘着泥点,吃饭时把它们也都吃了进去。真遗憾不能够捧 着那块亲热的泥巴睡觉。第二天醒来你忘记了这回事,等到你在刺眼的阳光下醒 悟过来,却发现昨天的玩伴已经在一夜之间老去,干裂,坚硬的没有了水分,后 来你把它仍在地上摔碎了。   冬天只有雪,在雪地里疯跑是最无拘无束的事。常常手脚冰凉,没有了知觉, 脸和耳朵冻得红红的,回到屋里用热水一洗,耳朵针扎一样疼,没过几天就开始 掉皮。在冬天对门洞里大铁门的把手要尤其当心,那东西不声不响,冒着热气的 手一伸过去就被扯下一块皮。可是我跟小伙伴们还爱作这样残酷的游戏:一个个 轮流伸出舌头,在舌尖上挤出唾液,去舔那冰冰凉的门把手。舔着把手上凝结的 寒霜,尝尝是什么滋味,过一小会儿,唾液把舌尖和铁门冻在了一起。这时飞快 地一缩舌头,嘴里一凉,随后舌头痛起来,几天内吃饭都感到不舒服。一小块皮 留在了把手上,仔细看看那块皮,透明的有点发白好像没什么颜色,这时嘴里开 始发咸,吐口唾沫在雪地上发现是红的。比一比谁留下的皮面积大,谁坚持的时 间长,谁就得胜了一样兴奋。还有一种游戏,是在夏天玩的,一群小孩齐刷刷趴 在地下,双手撑地,松开自己脚上的凉鞋,然后抬腿把它从背后甩过自己头顶, 看谁甩得高甩得远。我最辉煌的一次居然把鞋甩到了二楼人家的窗户上,从来也 没人甩过那么高。我的头快抵着地了,腰间猛一用力,也不知怎么使的一股劲, 眼睁睁看着鞋子飞上半空,越飞越高。当啷一声,小塑料凉鞋砸在了正上方的窗 玻璃上,好在力量不大玻璃没碎。我可吓坏了,等鞋子象个小偷一样落下地来, 立刻拣了缩到墙根,忐忑不安地盯着那扇窗口,见没有人探头出来才想起跟同伴 们吹嘘。   我们爬树,攥住树枝,长长的枝条在手心里擦过,蹭得满手黄黄绿绿,尽是 树油。从树上跳到别人家的仓房上面,仓房一排一排的,有高有低。我们越过一 个柏油的房顶,又越过一个油毡纸铺成的房顶,跳过窄窄的小胡同,一番跋涉, 来到一个水泥的房顶上,象踩着了平整光滑的水泥路面。大家一起使劲跺脚,把 房顶跺得咚咚响,四周的墙壁在摇晃,象是快要塌掉了。直到主人家窜出一个五 大三粗的男人,满嘴脏话地骂我们,示威性地扔过来半截砖头,我们才一哄而散 满怀留恋地跑开。我们在那些看上去一望无际的屋顶上不停地奔跑,畅快无比, 晚风就从耳畔呼呼地刮过去,头上冒着汗水,却倍感凉爽。我们挑选了一处离地 面最高的地方,一个个模仿游击队员一跃而下。每个家伙跳下之前看着遥不可及 的地面,都战战兢兢,但是已经有一个不怕死的开了头,跳下去了,其他人更不 能显出胆小示弱的神气。跳吧!游击队员最擅长跳墙头。于是闭了眼睛跳下,象 块笨重的石板砸到地上,咚地一声,磕得脚后跟生疼,整个后脑勺都被震的嗡嗡 了一阵。跳过一次,纷纷来了精神,爬上去再跳第二次。这回不再闭眼,把眼睛 睁的大大地,看着地面冲上来。越跳胆子越大,人人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本领。   工程队来我们街区开挖排水管道或热力管道,挖出来的土堆得老高,站在上 面可以够到二楼的窗户。我们象群小蚂蚁涌到土堆的顶上,拣起土块互相攻击, 是用地下最底层挖出来的粘湿的土块。一个人主动跑到前面十几米处,剩下的人 用土块投掷他,看谁打得准能打中他。打到四肢得分不高,打中胸部会得到好评, 要是能打到他的头就最好了,但这种情况可遇不可求。被攻击的人手里可以拿一 根木棍抵挡,也可以躲闪,如果他坚持一段时间没人能打中他,那么大家就会佩 服他,把他视为优秀选手。大伙轮流当靶子和投手,不许用大块的和太过坚硬的 土块。有人逞能,当靶子时空着双手,左躲右闪低头弯腰,居然没一下打中他。 投手们急了,相约拣好土块,发一声喊,同时掷出,只见弹如雨下。有人红了眼, 把又大又硬的石头也用力扔出去,带着呼啸的风声,势道猛恶,即使打不着目标 砸在地上也很吓人,弹起来磕到腿脚疼的人龇牙咧嘴。靶子吓得一溜烟远远逃开, 摇着手大叫耍赖,于是接着再换一人当靶子。有时大家也互相追打。那次我和陈 强一组,隔着远远的用土块互相投掷,因为离得远,经常打不准。在我们旁边就 是一栋楼,一户人家缓缓推开窗子,我刚叫不好,陈强一颗土坷垃飞出,手腕一 偏,正好打中那扇窗子。只听哗啦一声响,一大块玻璃被打得粉碎,陈强扭头就 跑,眨眼无影无踪。我不战而胜,兴高采烈,哈哈大笑地朝着陈强逃跑的方向走 去。经过那扇窗子,里面一个人叫道:“你打我们家玻璃!你等着!”我笑得上 气不接下气,摆着手说不是我。忽然我心想不妙,搞不好要背个黑锅,被人认定 是我打碎的窗玻璃,那可说不清,再说我也不能把陈强供出来。想到这里,我立 刻也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笑,好像占了多大的便宜。我笑着跑到家里,感觉肚 子痛,原来是岔了气。   我和陈强从小就在一块玩,是好朋友。冬天一下了雪,我俩去打尜。在地下 画一个圆圈,手里握一块趁手的木板,把一根两头削尖的木头——也就是尜了— —从地下的圆圈里挑起来,然后用力挥动木板打去,把尜打得越远越好。我笨手 笨脚,很难挑动那段木头使它跳起来,还经常打不着,好不容易打到也打得不远, 总是觉得不过瘾,有劲使不上。陈强就不同了,开始他和我差不多,也不够灵活, 可打上几回之后,他的动作就越来越熟练,出手也越来越准确。他的手劲又很大, 木板打在尜上,结结实实,清脆响亮,尜嗖地一下飞出了老远,在雪地里滴溜溜 地滑行。有一回,他居然一下子把尜打到了马路对面去,飞出了四条马路围成的 方盒子,冲破了我们日常的生活范围,真是让我目瞪口呆,又惊奇又羡慕。那种 大开眼界的感觉,多年后还清晰地记得。陈强做游戏总是赢我,打尜我和他差得 太远,就不怎么玩了。我们最爱在一起扇纸牌。有的是用烟盒叠成的,折作三角 形,中间的角上轻轻折个弯。更多的是用硬纸板剪成的,圆形,上面贴了花花绿 绿的图画。这些图画通常都是画在圆圈里面的一些古代人物,有神话传说中的仙 人,也有评书里的武将,大多数都是一个头像,面部特写,也有全身像和两三人 对打的图案。我们用这种圆圆的纸牌扇来扇去,谁先把对方的纸牌扇的正面朝上, 谁就赢了,输了的就要把自己的纸牌送给赢家。当然,我和陈强玩的时候是不当 真的,玩到最后我们互相都要把赢得的纸牌交还给对方。可是在外面和不认识的 陌生孩子玩输赢就是真的了,一旦输掉纸牌就没有了。我和陈强扇纸牌也是输多 胜少,从来不敢到街上去和人真刀真枪地较量。陈强敢。他大概觉得老是和我一 个人玩没什么意思了吧,就跑到街头。一家百货商店的门口,很多小孩聚集在那 里,成群结队地玩纸牌。第一次去,陈强输了个精光,我听说后暗暗得意。第二 次去,他还是输了,只剩了为数不多的几张纸牌逃了回来。他还向我借了两张破 烂的纸牌去翻本,果然下一次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手里密密麻麻的一把,各式 各样,全是他赢回来的纸牌。其中有许多是我没有见过的样式。他对我说,原先 以为外面的人玩起来很厉害,其实也不过如此,我能赢他们所有的人,你要是去 了,也能赢。我听了很高兴,但是我妈说过不许我跟别人玩带输赢的纸牌游戏, 一想到和陌生人做对手,我既兴奋又担心。   后来我跟着他来到商店门口,看着他和别人玩。街头的氛围很特殊,这里的 孩子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的神情都很冷漠,眼神都很戒备,他们一心只想赢得 别人手里的东西。这让我提心吊胆。有的孩子只拿一张牌来,输了就走,但赢的 时候能赢一大摞。时不时有几个孩子因为争执而吵骂,继而打起来,有人哭着走 了。但有更多的人凑上前来,比如我和陈强。陈墙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 切,熟视无睹,我则紧紧地跟着他,生怕他不见了,变成我单独一个人滞留在这 里。他观察了其他人一会儿,然后选好一个对手,和对方专心致志地赌起了输赢。 这时我们就变成了别人围观的目标,如果我们输光,旁观者中立刻会有人上来, 毫不客气地接替我们。我们则只好站立一旁,然后挤出人群,要么观望,要么去 买新的纸牌,再去寻找目标。否则就灰溜溜地回家去。那个百货商店门前有许多 卖纸牌的小贩,他在等着我们输光。如果你赢到一半想走,对方是不答应的,除 非他输怕了,害怕把老本赔掉。绝大多数时候输家都是不怕的,宁愿冒葬送掉所 有筹码的风险。我亲眼见到陈强赢光了一个白白的小胖子,把他手里的纸牌从几 十张变成一张也没有,小胖子心疼得快要哭了,他哀求陈强想跟他要回几张,陈 强说那不行,我赢回来的不能再给你了。小胖子无奈,掏出所有的零花钱再去买 新的。可我知道他还会输光的,我看出来他的水平明显太差,谁都能赢他。我甚 至想,等他买好新牌后我就去跟他玩,再赢他个底朝天。我跃跃欲试,然而终究 还是没有这么做。在我看来,陈强到了这里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虽然他的动 作姿势还是我熟悉的样子。他抿起的嘴角,专注的眼神,还有他的手法,都是我 再熟悉不过的,他紧张、全神贯注、竭尽全力的表情和特征我都看得出来,我认 得他专有的技巧,但是我觉得他正一点点变得陌生,渐渐地和街头的孩子们的面 孔混淆起来,成了他们的一部分。他一点也惧怕那些不知深浅的对手,从不担心 碰上很厉害的高手而输的血本无归,他知道哪些家伙的纸牌好,水平臭,如果输 得多了就去和这帮人玩,赢一些,然后再找赢过他的人较量,他那么从容、镇定, 和在街区里时区别很大,他玩牌的水平也好象比街区里面上升了。他那么专心地 和别人捉对厮杀,天都黑了,他还不肯走。他只带了一点点纸牌来,其中有几张 还是我的,但赢了好几倍。现在,他先前赢来的又输掉了不少,他有些不甘心, 非要再次占有了别人的纸牌后才肯高高兴兴地回家。自己原来拥有的输光也不要 紧,反正他早看腻了。我喊了他几声,他不走,我一个人回家了。此后没再去过 那个路边的儿童赌场。偶尔路过,还是心痒痒地。陈强回来,给了我一些纸牌, 有我旧有的,也有从外面赢来的,我看了后觉得很是新鲜。   我骑在一个高大孩子的肩头,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去扯另一个小孩背后的衣 服,被他发现了,他转过身来,催促着胯下的同伴,张牙舞抓地向我扑过来。我 和伙伴们在骑马打仗的游戏,两人一组,一个骑在另一个的肩膀上,互相撕扯, 先把对手掀下来就算赢。我身子瘦弱,所以总是骑在别人的肩上,人家容易抱住 我。要是我在下面就会很吃力,过不了多久,肩膀酸痛手臂无力,就支持不住了。 在别人的肩上感觉不同,高高在上,好像真是骑在马上一般,很威风。可是在上 面的不好处,就是要和人短兵相接,这方面我一向不擅长。如果是多人群战,就 更有意思了,大家有时分成两派对打,有时不分敌我,一律是敌人,也一律都是 朋友,各自混战,乱糟糟的,既要正面对攻,又要防止有人在背后偷袭,经常弄 得人仰马翻。我和搭档往往都是以偷袭为主,趁对方不背,悄悄摸到身后,不等 对方转过身来上去就是一把。扯下来就算,扯不下来赶紧招呼下面的同伴:“跑! 快跑!”于是一阵风似的跑到不远处的障碍物后,隐蔽起来。我手扶着墙,和同 伴仔细观察,看见有快不支的了就包抄上去偷袭,一点也不光明正大。有的同伴 不愿意偷偷摸摸,喜欢冲进敌阵正面厮杀,宁肯当场捐躯也不后退。这时我最着 急了,急喊撤退,可坐骑不听话,低头一看,我在上面躲躲闪闪,他却在底下揪 着人家的衣襟不放,打的不亦乐乎。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顶上。结果居然连 续扯了好几个对手落下马来,我的同伴大为高兴,抱住我呐喊着勇往直前。原来 我身子轻,同伴牢牢抓住我,虽然力气小被拽得东摇西晃,却轻易不掉下来,对 方就不然了,人高马大的,一个不小心很容易失去平衡。不过我还是战斗力太弱, 直接把对手拉下马的机会不多。我坐在同伴身上稳稳当当,跟坐在椅子上差不多, 不断的虚晃却不失去重心,等着对手自己不稳摔跤,对方多半使不出力气来,不 敢轻易发力。我下面的同伴也帮了不少忙,他抓住我之后还有余力去进攻,从下 拉扯更有效果。等到冲进敌人腹地,我看到四面八方被包围,登时胆怯,招架了 几下支持不住,马上主动跳下来,免得被掀翻在地摔个嘴啃泥。有宁死不屈的玩 伴,死活不下来,又使蛮力,结果连人带马一起摔倒,滚成一团。摔得重,鼻子 直流血,半天爬不起来。我连赢对手的时候不多,得胯下的同伴力大勇猛才行, 如果两人都没劲,那被人一碰就倒。   我和伙伴们用树枝、硬铁丝对打,却时常戳伤他们的脸孔和眼睛。大人们说 我掌有横纹,手重,容易伤人,也不知是真是假。我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掌, 生怕看出什么凶相来。我发现自己的左手上真的有一条掌纹横着贯通整个手掌, 我看着它,就象看着一件凶器,担心我的伙伴们总有一天会伤在这只手上,可真 正需要强有力的武器比方打架时它怎么又那么笨拙呢?渐渐地我不再敢和同伴们 打闹,尽量小心地避开这些场面,我为了他人的安全而默默地作着自我牺牲。我 高尚吗?不,我只是个在需要勇敢时不能勇敢,而不必要逞能的时候又分外凶残 的家伙,我简直是一个悖反的婴儿。   我们家搬了地方后,和我住一栋楼的小孩子多了起来,相互之间就常常打架。 开始我总跟他们打,可是一个一个打下来,我总是输,不服气,偏偏却打不过。 被人骑在地下,滚得满身尘土,要么被搂头盖脸打几下子,一疼,就哭起来。一 哭,就算是打输了。慢慢地,我开始有点畏惧同龄的男孩子们了,我想我可能谁 也打不过。然而最令人难堪的一件事是,我被一个女孩子给打哭了。其实说来不 算意外,她比我大,也比我高,并且非常凶猛,扑上来用长指甲挠我的脸。我从 没见过这打法,不知怎么挡架,很快脸上被挠出了血痕。她的双手上下挥舞,和 男孩子打架的动作一样可怕。令我生畏。女孩猛扑过来的一瞬间很象那只恶梦中 的大公鸡,她伸直胳膊,尖叫着,和那只鸡的恐怖叫声一模一样,我吓得脚都软 了。公鸡来了!妈妈,公鸡来了!我又回到恶梦里了,我再也出不来了。我用手 一擦脸,见出血了,吓的大叫起来,哭着跑开去了。泪水流过伤口,浸的破了的 脸颊格外疼,风一吹,泪就干了,只剩下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呜哇声,没人理会。 大人们得知我被女孩挠哭了,只是笑,好像很新鲜,他们看风景一样地看着我被 殴打。我不指望父母会来安慰我,因为我输给了女孩子。我真没用,力气和胆子 都比女孩还小,我不配作一个光荣的男孩子,我不强大,只会给男孩们拖后腿。 我是男孩,但只不过是一个没出息的男孩罢了。其他所有的男孩和女孩,他们都 是大公鸡附的体,无比强大,无比莽撞,注定要欺负我一辈子。   有的小孩爱上垃圾堆里翻拣东西,偶尔搜出一样没见过的玩艺,如获至宝。 露天的垃圾堆中常见乳白色的避孕套,小孩们发现后,拣来当作气球吹,喜气洋 洋。那东西吹大以后涨成圆球形,有些半透明,前面露出尖尖的一个小头,就仿 佛一个丰满的乳房上面突出的乳头,分外别致。小孩子把它捧在手里,或者顶在 头上,贴在脸上,反复把玩。我们都还从来没见过白色的气球呢,象这样造型的 就更没见过了,连商店里专门卖气球的地方都没有,那里的气球有各种颜色的, 可是偏偏没白色的。有一回,一个好朋友给了我一个这东西,还炫耀地让我欣赏 他刚刚费尽了气力吹起来的白气球。我又羡慕又不服气,拿起那个用过的避孕套, 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正要去吹。恰好被我妈看见,一巴掌打在我手上,打掉 了来之不易的白气球。我妈很生气,说这东西不能玩。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发这么 大火,我今天没犯错误,很不满意,就说:“我要吹气球。”我妈严厉训斥,正 气凛然,又换了副口气对我说这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很脏,不能玩,有很多细 菌。我这才明白,我妈又反复叮嘱我以后不要玩这个,碰也不能碰,垃圾堆里的 东西都不能玩,表情十分郑重。我说别的小朋友还玩呢,我妈告诉我别的小孩子 玩脏东西,你不能跟着玩,千万要记住。我点点头答应了,心里有点遗憾,不能 吹白气球了。以后再见到有小孩玩这些诱人的避孕套,我心里很妒忌,为什么别 人家的大人不干涉呢?很想跑过去也抓在手里,但想起妈妈的话,从来没碰过。 回想起来,我真走运,是我妈对我正确教育的结果。   铁路边轧死了人,我和伙伴们奔走相告跑去看。过街的铁道上经常轧死人, 因为人们总是趁火车还没到来时推着车子低头钻过半人高的护栏,磕磕绊绊地越 过铁轨,再去钻另一头的护栏。心慌意乱下拐了脚或是车子卡在铁轨上,就会眼 睁睁地被十几米外冲来的火车辗成肉酱。出了事故后,不少伙伴专程跑到铁路边 去看死了的人。他们回来后自豪而夸张地陈述所见所闻,于是大家都渴望能去亲 眼目睹一番。可惜这种机会并不天天有,我跟着去看时就没见到死人。我还一次 死人都没见到过呢,只在现场看见了一滩红油漆一样的血迹和一只断脚。已经分 不出来那是只左脚还是右脚,皮肤象是被水浸泡过了似的,惨白惨白的,显出枯 萎、憔悴的状态。一个人死掉了,他的脚还可以在这儿,脚上没穿鞋子也没有袜 子,一滴血迹也没有。脚腕以上的部位不见了,没连着小腿的脚仍然也叫做脚。 地上的血不多,很粘稠,已经不再有能力流动,象一块残破的饼滩开在柏油路上, 此外没有清理过现场的痕迹。那血是一团肮脏的深红色,有些地方开始发黑,我 们得到消息晚了,也许是流淌得时间太长了吧。几只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绕着 凝固了的血液盘旋,此起彼伏地落下又飞起。它们降落在从人体内的骨髓中流淌 出来的物质的表面,贪婪地吸取养分,却没有被粘住而一头栽下,倒地不起。据 说死者是个老头,可我们在旁边找不到任何可以佐证的东西。尸体已被送医院了, 除了那只脚,没有留下任何其它的零碎,衣服、鞋子、牙齿、证件、身上别的地 方的残肢断臂呀什么的,也许都被轰轰烈烈的火车带走了吧。我们盯着那只脚, 在它周围围成团结的一圈。一个小孩拿来根竹竿捅了捅,把它翻了个个儿,我们 这群义务法医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我奇怪,它上面怎么没有袜子呢?难道被 火车撞死的人都不穿袜子的吗?不过以后我过铁道的时候一定会记得穿着袜子。   我到姥姥家去玩,穿过黑漆漆的楼道。那漫长的走廊里没有光亮,地面坑坑 洼洼,还乱七八糟摆放了好多辆自行车,我深一脚浅一脚摸索前行,小心提防, 可还是被一个自行车的车把撞了一下肩膀。我忍痛前行,终于推开了那扇土黄色 的木门,长出一口气,一个光明的世界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姥姥家里很安静,姥 爷在睡觉,姥姥在厨房里忙着——我印象中她一辈子都是在厨房里忙碌。这种安 静的气氛不适合我,我跑出去,走廊尽头的房间是黑暗中的缺口,倾泻出一扇门 那么多的明亮的阳光。熟悉的小朋友在叫我,我快速跑过去,什么也没碰到。走 进去,发现里面有好几个小孩,我舅舅也在。那是一间小屋,被六七个小孩子塞 的满满的,一张大床占了半个房间,床上摊开许多本图画书。我高兴起来,趴在 床上看图画书,其他的小孩干什么的都有,吵吵嚷嚷。屋里只有我舅舅一个大孩 子,过了好半天,他突然开始召集我们这些小孩到他身边去。他脱下裤子,露出 裤裆里的小鸡鸡。很怪,他的小鸡鸡和我的很不同,又粗又长,硬梆梆象个木撅 子。我想,他人比我大鸡鸡也应该比我大。我舅舅让小孩们用嘴去吮吸他的那个 长东西。我惴惴不安,心里怦怦跳,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却说不上来。小孩们面 面相觑,不知道大哥哥的用意是什么。有一个活泼胆大的小孩主动走上去,他用 嘴唇轻轻接触了一下我舅舅的生殖器的尖端,然后胜利似的转过身来,不无骄傲 地看着大家。我看了看舅舅的脸色,看不出有什么好或不好的迹象。别的小孩见 了,消除了疑虑,纷纷拥挤上去,张开嘴巴要吮。我舅舅挥挥手告诉我们说慢来 慢来,他让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按顺序来,就象在幼儿园里搞集体活动时一样, 一个人只许吮一口。里面还有两三个小女孩。有的小孩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蜻蜓 点水般地舔一下,就走开了,脸上好奇而又不满足的样子。有的小孩不在乎,张 大嘴巴包围住那个粉红色的东西使劲吸,象吃棒棒糖一样,因为嘴张开的过大, 口水都流出来,不时发出吸溜一声。孩子们轮了一圈下来,没觉得身上有什么异 状,胆子更加大起来。有的小孩舔了一次不过瘾,又去排队再舔一次。我一直在 旁边看图画书,偶尔抬头看那边一眼。我舅舅坐在床上,享受着一群儿童的无知 的性服务,他热情地叫我也来排队。我想舔他撒尿的地方太不卫生了吧,那个地 方能用嘴巴去咬吗?犹豫着没动。可是其他的小孩嘻嘻哈哈地排队占成一列,以 为是作了一个新鲜的游戏。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我舅舅提上裤子,对我 们说谁也不能说出去,别让你们家里的大人知道。我听他这么嘱咐,隐约觉得不 是好事。我舅舅来不及系好裤子,转过身去假装看书。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几 个陌生的半大孩子,来找我舅舅的。我舅舅慢慢站起来,假意说道:“咦!我的 裤腰带怎么开了?”然后大大方方地开始系裤子。小孩们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的举 动,谁也没做声,等到他们一出去,各自又玩起来。我低下头专心看图画,一会 忘了这事。许多年以后,那间小屋里的其中的一个小女孩长大了,越长越漂亮, 身材苗条,脸蛋雪白,樱桃小口红红地。她学习好,品德好,考上了高中,又考 上了大学,最后成了别人的媳妇。她一定会忘记早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她就为一 个男人进行过口交了。这件事从头到尾是个令人恶心的恶作剧,可是这个过程中 最感到难受的其实是我。我舅舅是个畜生,小女孩什么也不懂得,我也不懂,可 我记住了这一切,这才是最令人恶心的。亲眼目睹什么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还 要不断地长大,每长大一岁,我就仿佛被压着往深渊中沉陷了一步。也许我舅舅 应该为此坐牢?我没有想过要恨他,我只是拼命地感到羞耻,不停地羞耻,灾难 性地羞耻,到了仇恨我的记忆力的地步。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我被迫要去上学了。我并不明白学校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看到那些入了学的伙伴再不能跟我一块玩,他们白天要上学校,晚上回来要 做作业,我就觉得仿佛天塌了一样。爸爸妈妈说过好几次,说不能任我再玩下去 了,再玩下去就玩野了。我不觉得自己野,但总认为上学是很遥远的事。可是忽 然一天晴天霹雳,爸爸下班说已经给我报上名了,学校开学以后就送我去上学, 坏消息总是爸爸告诉我。我的心情阴暗了下去,我对以后有了概念。从前以为玩 乐的日子可以无穷无尽地过下去,流逝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现在开始想到游戏 的岁月难道是有终点的?就在不远的前方,有个黑洞在等着我,就是去上学,它 就在前面,它是终点。第二天,妈妈送我去学校。那是一所破旧的小学校,一排 一排全是平房。新生们都来报到,校门前人声鼎沸。妈妈把我交给一位面容黝黑 的女老师,从此我不再属于家庭,我属于学校和全社会。那位女老师看起来严厉, 对我倒很热情,她把领到一个长长的队伍里,排在最后面。我不知道这就是我的 班级了。我站在队伍里,左顾右盼,前后都是不认识的小孩,妈妈看不见了,刚 刚认识的老师走远了,我感到了一种被遗弃的孤单。四周的小学生们叽叽喳喳, 胆大的孩子不安分,在队伍里窜来窜去,放肆地大笑。老师来了一趟,要我们笔 直地站好,又走了。那些不怕生的孩子们不听话,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跑到后 面。他们不是好孩子,会受到无情的批评的。我要做个听老师话的好孩子,老师 说站好别动我就一动不动,一步也不走,不能破坏秩序。老师说不听话的孩子她 会批评他们的,可是她在远处,怎么能看见他们的不守规矩呢?等到老师走来, 他们的眼睛又尖反应又快,远远看见老师,立刻老老实实地站好,不再说话。老 师又来了一趟,又走了,她不停地走来走去,好像有很多事情。我看她并不批评 乱动的孩子,心里又焦急又不解。除此之外,我还很害怕,我怕这种全新的、未 知的、陌生的环境,最恐惧的事情莫过于见到生人的面孔,离开了我熟悉的四方 盒子,我胆小如鼠,一无是处。后来我们进了教室,分配座位,一个男生和一个 女生坐一张桌子。我不屑于和女孩坐一块,却不能拒绝。老师分了一个黑瘦的小 姑娘给我,我又觉得很失望。从这一天起,占掉我半生时光的学生生涯开始了, 从此以后我所有的同桌,没有一个是漂亮的女孩——这是持续时间最长的遗憾。 上学第一天结束了,我好不容易熬到回家,松了一口气,我很累。时间忽然在这 一天变得加速起来,日子开始过的飞快,一个月加起来,才和从前的一天一样长。 上学又成了起点。   学校的条件简陋,但人很多,课间时分,漫山遍野的全是白衣服蓝裤子的小 学生。他们象无数快活的分子,在作无规则地热运动,填满了校舍间的空隙。我 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小孩,在操场上乱跑,眼睛看也看不过来。那么多尖锐的喉咙 在叫喊,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结结实实的固体,这个固体的声浪随着空气扑面而 至,几乎令人眩晕。喧哗!剧烈的喧哗,是一个有形有质的场,无时无刻不在对 我发生作用。我身在其中,既兴奋又混乱,哦,集体,什么是集体?这就是集体 啊!能淹死人的集体啊。   班主任老师找到我,她说让我在开学典礼上念一份她写好的发言稿,代表我 们全班。各个班都有一名学生幸运地得到这个机会。那是在辽阔的电影院里,面 对着全校的所有师生,他们象示威抗议的人群一样庄严有威慑力。在高高的主席 台上,你会看见集体攒动的人头,他们被纵横的过道分割成几块大的面积,你越 是紧张就越是会迎接到波涛汹涌的掌声。一个人,一个声音,孤立的一只麦克风 是你的战友,礼堂里的人群都是你的敌人,他们会死死地盯着你看,目光挑破并 刺伤你的声音,使它因疼痛而颤抖起来,最终断断续续,被自己的发言稿噎住了 喉咙。多么恐惧!打死我也不干!我象面对病毒一样恐慌地逃避。老师反复作我 的工作,说明这是一件好事。选中我,是因为我学习好,考了第二名,和一个小 女孩并列。可为什么不是第一名呢?我猜第一名可能也不愿干,就更加顽强而惊 惶地拒绝。只知道摇头。老师叹了口气,她的期望落了空,便找到了同为第二名 的小女孩。小女孩当众发言的那天,我在台下坐着,一直坐立不安。自从我回绝 了老师,就一直替老师担上了一重心事,不知她会不会为难,她会怎么办?举行 典礼当天硬把我拖上台去吗?小女孩那天的表现非常成功,她的声音娇嫩动听, 流利而镇定。我羡慕而又嫉妒她,她代替我解决了一个难题,我侥幸地心虚。   我入学后的第一个冬天,风雪特别大。早上,软绵绵的雪花似乎被冷硬的北 风吹成了冰碴子,打在脸上生疼,象春天肆虐的沙砾。那风迎面吹得人要窒息, 得背过身来倒着行走。雪深得没到膝盖,一步一跋涉,走得很艰难,骑车的人根 本别想蹬动车子,推车走更是累得人低头直喘气。妈妈背我去上学,路上积雪多, 她怕我掉进深沟里。我趴在妈妈的背上,这是一个遮挡风雪的安全所在,一颠一 颠地,很自在。妈妈用手托着我的双腿,她的背后宽大又舒服,我们挨的紧紧的, 我的胸前热乎乎的。我的棉袄蹭着她的棉袄,随着她身躯的晃动,发出轻微的规 律的嚓嚓声。她的衣裳后面是深绿色的横格子,我盯着那细密的纹路,哈出一口 热气,热气飘进纤维的缝隙,转眼不见。妈妈走得好象累了,呼哧呼哧喘气,头 巾上结了一层白霜,我从后面能看见。她的步伐慢了,身上晃啊晃啊的,我象是 在摇篮里。从小我就怕坐摇篮,一躺进摇篮就会哇哇大哭。都是爸爸妈妈抱着我 不停地摇晃着哄我入睡,他们的臂弯就是我儿时的摇篮,母亲背负着我,我又重 温了那久违了的摇摇晃晃的温暖。来到校门口,母亲把我放下,让我自己进校门, 摆摆手说声去吧,然后转身走上另一条路。我往里面跑了两步,眷恋地回过头来, 看看妈妈。她正踩着银白色的积雪走远,咯吱咯吱仿佛踩响了一路叹息。狂风卷 起一堆散乱的雪沫,在门口的墙角里凌厉地打了个转,向妈妈追了过去。离开了 妈妈的身子,我迅速感到寒冷,胸口已经凉了。妈妈走远,好象我的依靠正在渐 渐消失。没来由的,我感到无限孤单,茫茫雪地里似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雪地 里一片荒凉,我无所适从地站在它的中央。我心头猛然一抽紧,眼泪差点掉出来, 很想大喊妈妈一声,让她转过脸来看看我,但是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叫出声。 我急急忙忙转身,拣着没人踩过的雪地一路跑去,很快轻松起来。我进了教室一 看,全班只到了四分之一的人,前后左右都是空荡荡等待充实的桌椅。上课铃打 响,教室里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空旷景象,叫人振奋。没法集中精神听讲,光顾着 盘算哪些同学来了,还缺些哪同学,他们现在到哪儿了,还会不会不来了。   小学一年级,我伙同几个铁哥们一起,冲着老宫家的宫小花撒尿。宫小花和 我们差不多大,穿着一件胸前有一个口袋的小白布连衣裙,露出胖嘟嘟的小胳膊 小腿,哈哈大笑。她见到我们几个排成一列,向她尿尿,裤子统统褪到膝盖处, 费劲地挺着小肚子,几只小鸡鸡喷出水柱,象几只压力不够的小水枪,使出吃奶 的劲也尿不到她的脚下,不禁乐得前仰后合。正笑着,她妈妈出来了,一眼望见 此情景,不由分说,啪地打了她女儿一个巴掌,骂道:“笑什么笑?”宫小花转 眼间变了脸,哇哇哭起来。她妈跟着就要过来打我们,大伙儿见势不妙,边提裤 子边跑。我那一泡尿还没尿完,一小半撒在裤子里,尿水淋漓顺着裤筒直淌到脚 脖子,整条腿都湿了。她妈妈身子胖,跑不动,追不上我们,站在那里骂街。她 妈骂我们不要脸,耍流氓,调戏她的纯洁的女儿。我们跑到远处看热闹,不明所 以觉得很好玩。她妈骂得声嘶力竭,开始攻击我们的家庭,说我们少教育,缺德。 这时我妈和我爸下班回来了,听了以后脸黑了下来。我爸把我叫过去,一脚踢在 我的屁股上,差点踢出我的屎来。我妈为免难堪,当着宫小花她妈的面狠狠训我, 宫小花她妈说这孩子一定得从小好好教育,要不然长大就成了流氓了。我想到长 大以后成为流氓的后果严重,吓得咧嘴哭了起来。宫小花她妈不依不扰,拦着我 父母喋喋不休,又开始诉说我是如何丧尽天良。她说我们有一回在她家玩,几个 男孩掀开她女儿的裙子往里看。我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次我们在 她家里跳来跳去,我两腿岔开一不小心被床头磕到了自己的小鸡鸡,疼死了。宫 小花问我怎么了,我说这里被磕到了,疼,宫小花说她那里就不怕,磕到了也不 疼。我们不信,要看看她和我们究竟有什么不同,胯下怎么会不怕磕碰。宫小花 不同意,说不能看她那里,除非我们也脱下裤子来让她看看。我们几个有点犹豫, 我们看她一个,她一个人却要看过我们好几个人,似乎很吃亏。后来经过谈判, 宫小花同意让我们先看她,看过后她再看我们大家的。男孩子大度些,让着她好 了。就在我们刚刚掀起她的裙子的时候,她家的大人回来了,把我们都撵走了。 她妈说到这里,悲愤欲绝,说要不是大人回来的及时,她女儿非得被我们几个坏 小子给糟踏了不可。我爸妈都是有点文化的人,听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们的 儿子说成是未遂强奸犯,脸上当然挂不住。这时候宫小花已经抹干眼泪,默默地 跳起了皮筋,还不时地偷眼向我们这边瞅一瞅。我们俩目光相接,她嘴角一笑, 我也想向她笑一笑,可是没敢。我妈的脸色很难看,我担心这回得挨一回好揍。 不过出乎意外,回到家里居然风平浪静,我父母没再提这回事,也没打我。我心 想他们肯定是等着吃完晚饭再算账,最好多吃点,好应付皮肉之苦。可吃饭时看 他们的神色又不象要预备打人的样儿,也就不敢问,在惶惶不安中猜测,没吃好 饭,好像没吃饱。饭后一切正常,我本以为触犯了天条,父母必然会给我正义的 一击,结果没想到什么事也发生,不知他们这回为何大发善心。   此后我照样和宫小花在一块玩,亲亲热热。胡大胖领着我们俩过家家,他扮 演家里的长辈,让我们俩虔诚地坐在他面前,伸出手去,互相握住对方的拇指, 然后他再捏住我和宫小花的双手,语重心长地说,从今往后,你们就是一家的了。 接着,我和宫小花拾柴禾、拣砖头,布置家园,伺候他。他捧起一片碎玻璃,上 面有我和宫小花给他放的一撮土,当作是一碗我们孝敬给他的香喷喷的米饭,装 模坐样地吃起来。我和宫小花在旁边随时听候吩咐。过日子这种事,我们从小就 会,而且一直没什么变化。   我跟宫小花从小青梅竹马,可长大以后关系倒变得生分起来。不知从什么时 候起,也许只是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互相之间就开始不说话,也不敢再有单独 的亲昵的接触,连目光都绕开对方。尽管我在学校里对女同学一贯嬉皮笑脸,可 在宫小花面前,我自觉地庄严起来。我们长大了,该扮成一个有道德的异性,彼 此都作出一幅莫测高深的模样。有时候我望着她那冷漠的面容,偷偷地盯着她短 裤外面的大腿,心里怀念往日无法无天的时光,常常叹息地想,我要是个流氓就 好了。后来我家搬走了,我们又不在一所中学,就很少见到她了。听说她没考大 学,念完职业高中后早早上班挣钱了。   猪头似的胡大胖却娶到了一个漂亮的媳妇,两个人极不般配,从职业到外貌, 胡大胖跟女方都是天差地远,而家庭条件的差别更是比这两者犹大,一朵鲜花插 在了猪头上。传闻说胡大胖是强抢民女,深更半夜守在他媳妇下夜班回家的路上, 把他媳妇堵住了。至于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家纷纷往邪恶的一面猜测, 估计他媳妇失身之后木已成舟,只好从一而终地嫁给他——义无反顾。女方的父 母和所有的亲属全都强烈反对,连我也在内心暗暗摇头——凭我跟胡大胖从前的 交情,这未免有点不地道,但他媳妇如花似玉,实在是妒忌——可他媳妇还是从 整洁宽敞的娘家搬进了胡大胖的破房子,激动的他老娘热泪直流。不过胡大胖能 写会画,擅长神吹海侃,也算多才多艺吧,女人可能喜欢。他自己看来也对婚姻 得意非凡,比以往更加没心没肺了,整天笑嘻嘻的没有发愁的时候。夏天里穿着 他老婆肥大的花裤衩或是裙子在外面招摇过市,光膀子腆着大肚子在楼门口和左 邻右舍闲聊。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等着他老婆喊他回家吃饭。   我舅舅   我有个混账舅舅。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无恶不作,不是个好东西。作为他的 直系外甥,我不该这么说他,可实际上,说他混账还是轻的。我妈每当提起她这 个弟弟,总恨的咬牙切齿,骂他“不是东西,不是个玩意儿!”我的其他的阿姨 们反应大同小异,包括我姥爷姥姥在内。也许我的那些姨父们还有我对他的态度 稍有不同,这是因为我的那些姨父经常和他在一块喝酒,而我经常和他在一起鬼 混,但我们同样也恨他。我舅舅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地痞、二流子、到处惹是 生非、不务正业的败家子,不可救药的宝贝儿子。我舅舅之所以在家里搞得天怒 人怨,主要就是因为他败家。如果他只是在外面打架、斗殴,隔三岔五地盗窃和 嫖娼,我们绝不会这么恨他。大家从不指望他能给家里挣点钱,只要求他能够供 应他自己花天酒地瞎胡混的开销,别让我姥姥姥爷再养活他,跟着他一块受罪就 行。但是恰恰相反,我舅舅不但自己游手好闲一分钱不挣,还把我姥姥、姥爷大 半生辛辛苦苦积蓄的老本全都折腾精光了,还欠下了一屁股债。我也最恨他这一 点。说起来我还是对我舅舅蛮有感情的,我的青少年时期有一度经常跟他为非作 歹,称兄道弟。   我姥爷家里七个女儿,一个男孩。我妈是老大,她下面紧接着连续六个妹妹, 直到最后,才是这个最小最招人疼爱的弟弟。我舅舅辈分大我一辈,年纪才大我 四岁。我姥姥、姥爷连生了七个女儿,终于有了一个男孩,中年得子,来之不易, 自然从小对我舅舅娇生惯养,溺爱过分。他有什么要求,全都满足他,百依百顺, 上面六个姐姐也是对他千方百计地照顾,处处迁就他。我妈对这种重男轻女的做 法很是反感,常说我舅舅不走正道就是因为给惯坏了,有时当面指责我姥姥、姥 爷对她这个唯一的弟弟的纵容。同样身为一个男孩,我理解我妈的愤愤不平,她 是嫉妒,觉得不公平,可我更羡慕舅舅那种一呼百应要什么有什么的高高在上的 地位。几个姐姐里面,我妈对我舅舅最不买账,比父母对他的态度还严历,可能 因为她是长姐的缘故。我舅舅也最怕我妈,他在身无分文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 不敢朝我妈张口借钱,他知道我妈不但会毫不留情地拒绝,还会狠狠地数落他一 顿。从我知道我有这么个舅舅起,我妈就拿我舅舅当作我的反面教材,凡是我舅 舅干过的,她必定强烈反对,并且要我也跟着反对。我舅舅刚好比我大一点,在 岁月的路上,他就好像走在我前面一步之遥的一个奇异的扫雷员。他专往雷区和 禁区里面闯,他走过的路险象环生,每一步都会踩到爆炸物,随时让人遍体鳞伤。 他趟开埋藏在地下的危险,用背影无声地告诉我,相反的方向是安全的。可越是 这样,我对他越是好奇,我渴望体验他的经历。我多想冲上前去,跟他并肩向前 摸索,就如同一个部队的战友那样。可是不行,我妈就像途中一个坚硬的路标, 把我们两个分成了两股岔道,劈开流成了两条不同的河流,一条清水,一条污水。 从前的时候,他们可都是从一个源头上流出来的。   我舅舅身高一米八,和他的姐姐们有着同样遗传的白净脸庞,生的浓眉大眼, 相貌堂堂。如果他肯把他那懒洋洋的虾米腰挺起来的话,真可称得上是一表人材。 怎么看怎么不象个流氓,可他不折不扣就是个流氓,连他自己都这么讲。哄着我 舅舅从小玩大的四姨、五姨都说,我舅舅小时长得更可爱,大眼睛、小白脸,一 张兔子似的合不拢来的三瓣嘴,她们抱着他出去,外面不认识的小女孩都喜欢和 我舅舅玩。可惜,他长大后,把那个兔子嘴给长没了,没特点了。   我还记得我舅舅小时候老是跟同住一个楼上的姚剑打架,总是打不赢,常挨 姚剑揍上一顿,连哭带叫地被大人扯回家。下一次还是冲人找碴,再挨打。姚剑 长的又高又壮,肩宽膀阔,有着运动员一样的身材和气质。他经常锻炼身体,很 有力气。虽然有着优良的先天条件,但他却从不欺负别人,他脾气可比我舅舅好 多了。就因为这个,尽管他老跟我舅舅打架,我还是愿意跟他玩。他爱好体育, 喜欢给我们这些小孩灌输锻炼身体保卫自己的思想,他的身材就练的很健美。我 们按照他教给我们的姿势作准备活动,练倒立,练体操,他就很高兴。给我印象 最深刻的就是他经常投掷一块大石头当铅球玩。姚剑在同龄人中间,算是懂事的, 可惜学习不够好。初中毕业连中专都没考上,后来第二年他考上了警校,最终成 了一名警察——我本以为他会当一个体育老师的。而我舅舅则变成了个流氓。这 说明邪不压正,流氓歹徒从小就不是人民警察的对手。   我舅舅以前其实比我强不多少,打架也老是输,但是他敢找碴。体格和我们 差不多的,年纪比我们小的比我们弱的,就是对付这样的对手我们也很难占着什 么便宜。看起来好像谁也打不过,我们一样都是软弱的家伙。我还记得,有一次 我舅舅和他一个伙伴闹着玩,被那个小瘦子把脑袋挟在了胳膊底下,气也喘不过 来,涨的满脸通红,看上去很难受。我在一边看了忍受不住了,冲了过去,拉着 那个小瘦子的胳膊使劲往外拽。小瘦子在我们学校平时是挺凶的,我们低年级的 学生都有点怕他,上学时我一般都尽量躲着他,从不敢靠近。这时候不知道从哪 来了一股勇气,居然敢动手撕扯他的衣服。可我力气太小,不起作用,看我舅舅 还被弯腰勒着脖子,我急了,张嘴要去咬小瘦子的手。小瘦子一见我要咬他,手 臂连忙躲开了,松了一下,我舅舅猛地一挣,挣躲开了。小瘦子看起来和我舅舅 关系很不错,他居然没伸手打我,还对我舅舅说:“你外甥挺厉害呀。”我舅舅 喘了口气,脸上的红潮还没退,对我笑笑说:“没事儿,我们闹着玩儿呢。”我 听话地走开了,心里还有几分得意,居然有人夸奖我厉害了,而且还是出自于一 个打架的硬手之口。不过也挺后怕,万一小瘦子打我,我舅舅会帮我吗?   我舅舅小时候也没露出什么反骨,但是到了上小学五六年级时开始逃学,不 回家。最初的兆头是不爱学习,不上课。我姥爷可以容忍他别的,但不能容忍他 不求上进。我估计是我姥爷觉得一脉单传,总希望自己的孩子大有作为,而要有 所作为,首先必须学习好。我舅舅在课堂上调皮捣蛋,串通别人不好好听讲,负 责任的老师找到家里来,苦口婆心一番;我舅舅逃学旷课,不参加每学期计划好 的考试,老师又很负责任地找到家里来,依样葫芦地苦口婆心一番。我姥爷的家 庭教育先前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继而是严厉训斥,喝骂,后来随着老师家访 的频率与程度而升级到拳脚,最后升到棍棒一级。小舅顽强抵制着我姥爷的教育, 绝不屈服。他从逃学发展到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半大小子胡混,抽烟、喝酒、从 家里偷钱、打麻将赌博终于染上了一切坏孩子应有的恶习。他小学刚毕业我亲眼 见到他抽烟,他当着我的面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根点着了,很熟练 地吸着。他不顾忌我,也没问我抽不抽,我很怕他让我也抽烟,那就不知如何是 好了。小舅把烟灰弹在床底下,然后用手扇扇屋里漂浮的烟雾,跟我说:“别跟 你姥说,听见没?”我点点头,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后来没过几年,他就可以 公开当着我姥姥、姥爷的面在家里尽情地吸烟了。   有一次我妈带我到我姥姥家去玩,一进门就听见劈哩趴拉的响,我姥爷举着 木头棒子,脸红脖子粗地打我小舅。小舅抱着脑袋东躲西藏,吱呀乱叫,青蛙一 样跳着。可屋里转个身都转不开的那么大点地方,他能躲哪儿去?只听见噼噼啪 啪的声音响个不止,木头打在肉上的声音沉闷肃穆,间或有一两声乒乓响,那是 打在了床头或柜子上的动静。我在一边看的心惊肉跳,相比起来,我爸逢年过节 必抽我一顿屁股以示警告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设身处地,我对小舅既同情又敬佩, 他比我可禁揍多了。再定睛一看,我姥爷手里握着的武器不是木头棒子,而是他 叫我五姨父给我舅舅作的玩具木刀。那是一把上好的木料制作的木头腰刀,刀身 很长,弧线优美,刀柄和护手都作得很细致逼真,外表打磨的异常光滑,没有一 根毛刺,模样和电视里武将用的真刀非常相似。这是我非常心爱的玩具,虽然它 不是我的,可我很喜欢,比它的主人还要爱惜它。它是我舅舅的,我舅舅却不怎 么爱玩它,他玩的东西很多,那一件他都不如何在意,他经常把木刀随便往地上 一扔,或插在门背后靠墙一立,就跑出去了。我很心疼,担心木刀脏了,溅上水, 或被人不小心磕碰有了缺损。我向舅舅要这把刀,他又不肯给我,还不玩,偏要 占有着这把刀。现在我又很担心这把刀的命运了,可见姥爷那么愤怒,不顾一切 地打我舅舅,我真怕他一时失手打在桌椅板凳上把我心仪许久的木刀打坏了。我 想叫姥爷小心点儿,可是又不敢出声,后来又想舅舅你最好别躲了,站着别动, 让木刀打在肉上它一定不会坏,可那样一定很疼。我又同情舅舅又同情木刀,很 是矛盾,也不知道心里对哪一个更关心些。就在我心里七上八下之际,听见咔嚓 一声!一看,木刀已经断了,是打在我舅舅胯骨上打断的。执行家法的刑具坏了, 姥爷也就停下来不打了。他坐下呼呼地喘粗气,看样子累坏了,端起水杯来大口 喝水,我爸打完我也是这么口干舌燥。我妈忙走上去小声劝我姥爷,对我小舅一 眼都不瞅,姥爷动手打他时她是不会劝的。我看着地下断成两截的玩具很难过, 真可惜,不过姥爷停手不打舅舅了,我又感到了点安慰,刚才打得实在太凶了, 怪吓人的。小舅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摆弄着两截木刀,试着把它们往一起拼凑了 拼凑,然后又颓然地丢开了。我更同情他了,我凑过去,不敢抬头看姥爷,用蚊 子叫一样的声音对小舅说:“坏了,不行了是不是?”我心里还抱有一点幻想, 希望奇迹出现把木刀再重新对接起来。小舅的反应出乎我的意外,他呲牙冲我一 笑。他居然没有哭,脸上一点泪花也不见,还能笑得出来,要是我早被打的尿裤 子号啕大哭了。我惊奇万分,简直崇拜小舅了,他就像小人书里那些被侵略者和 反动派严刑拷打却始终坚贞不屈的革命先烈一样英勇。一瞬间,盘腿坐在地下的 小舅豁然高大起来了,连他拖在外面的两筒青鼻涕都闪闪发亮,在阳光的照耀下 闪动着勇敢的光芒。我庄严地瞻仰着我舅舅,正想悄悄问问:”疼吗?”他忽然 窜起来,就跟我姥爷不在身边、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三步两步跑出门外去了。 然后我听见我姥姥在厨房里问他:   “你上哪儿去?”小舅没回答,嬉皮笑脸地笑了一声,跑出老远后遥遥答话: “我玩儿一会儿!”   与此同时,我姥爷和我妈的脸上不约而同显露出失败的神色来。显然这顿惊 天动地的暴打没有起到任何预期的效果,这可和我爸的教育影响不同,他每次打 我都很有效果,立竿见影。回家的路上,我还在惋惜那把木刀。我妈见我不说话, 以为我是兔死狐悲,就用杀鸡给猴看的语气说:“别跟你小舅学,看见没有?你 要不听话,也那么打你!”我老老实实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一言不发,心里 奇怪:“小舅怎么不害怕呢?他不疼么?”回到家里,我妈给我爸讲了姥爷揍小 舅的事。她很支持姥爷那迟来的正义,还评论道:   “就是打得轻!要不早学好了。”   我说:“小舅还笑呢!”我妈又对我爸加重语气说:“就是欠揍!早就该打, 现在打都晚了,打皮实了,不管用了。”   照我妈的意思,从小不等恶习露头就要打,恶习露头之后更要穷追猛打。等 到恶习茁壮成长巩固了,没办法不打也得打了,那时候的打已经是在尽义务的性 质啦。至于能否有效,就要靠挨揍的对象的天良发现了。我就是在这种理直气壮 的指导思想之下成长,所以从小挨打,长大听话。家庭教育功德圆满。   我舅舅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当我姥爷的家庭教育升级到棍棒的时候,教我 舅舅的老师已经不再来家访了,我舅舅去不去上课她们已经毫不关心了。以我舅 舅为代表的几个顽劣学生被老师安排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与其他一大群正常的 学生距离老远,中间隔着几排桌椅,仿佛一条宽阔的鸿沟,楚河汉界。他们是不 同种类的。老师对他们唯一的要求是,上课时不要发出声音影响其他人,除此之 外,一切自便。来不来上学不要紧,来上课听不听讲更不要紧,睡觉、打扑克、 谈恋爱干什么都行,最重要的是保持安静。安息,安息,你们是阿门的一群。初 二念了一半,我舅舅这辈子就再也没去过学校。但他应该有一张初中毕业证,那 是学校以他退学为代价奖励给他的。不过我不能肯定他是否真的有这张文凭,我 不能确认我舅舅公开的学历。在他名义上的初中毕业之前,大约两年的时间里, 我舅舅获得了自由。家长与老师同时放弃了他,他们所有改造的能量和招数都已 用光,人力已经穷尽,无力回天。我舅舅天生是个坏蛋,无可救药。他们灰心了, 对他放任自流。想想我姥爷当初幻想的美好期待,再看看现在这副无能为力不得 不认输的样子,就该知道他心里有多伤心。只有我妈见怪不怪,她早就料定我舅 舅不是什么好东西,上学只不过是滥竽充数,早晚得被一双火眼金睛给识别出来, 从专为国家培养有用人才的摇篮里赶出去。我猜我舅舅一定很开心,他从令他窒 息的密闭堡垒里突出了重围,走到了一片开阔地上。他象一棵歪脖树,终于可以 随心所欲地生长,自由发挥。就这样,我小舅踏上了通往黑社会的道路。他整天 和国青、国红兄弟还有另外一帮坏孩子呆在一起,从一个逃学生变成了一个混迹 街头的小无赖,又从一个小无赖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黑社会成员。一度有人劝说我 姥爷把他送去当兵,但需要打通关系花钱太多,最重要的还是舍不得我舅舅去吃 苦,所以作罢。也幸亏这样,他才没有去毒害人民军队。我去姥姥家玩,吃我姥 姥做的白糖馅花卷和豆包时,经常看不到我舅舅,他老是好几天见不着人影,整 宿整宿不着家。   他们最常干的事就是打架。我舅舅有一回和我说起他们把一个男孩打昏过去 了。他们七八个人把那个男孩打到在地,然后围起来一个劲地用脚踢,一直踢, 踢他的头,踢他的全身上下,他们谁也停不下来。男孩的鼻子破了,流出了鲜血, 他们还是踢,踢他的后脑勺,踢他的全身上下。男孩抱不住头了,他蜷缩着的身 体伸展开来了,捂着脑袋的双手无力地松开,软软地垂下来了,他从挣扎、翻滚 变为一动不动。有人喊了声看看,是不是没气了。一个人弯下腰试了试,说有气, 可能昏过去了吧。于是他们一大帮人一哄而散,逃跑的兽群一样四面散开,迅速 消失。后来也不知道那个被打的男孩醒了没有。我问我舅舅,因为什么打他。我 舅舅挠了挠头说,他不知道,忘了是谁跟那个男孩争吵了几句,他们就一齐动手 了。   我小学毕业前夕,一天晚上正在写作业,听见我妈在厨房里自言自语,咒骂 我舅舅。原来我舅舅又惹祸了。前天晚上九点多种,我舅舅和他的狐朋狗友一起 看完电影出来,那是一部爱情片。他们肯定觉得不好看,但事先不知道,结果白 花了钱,一肚子怨气,心情不爽。电影刚散场,影院前的广场上人很多。他们无 所事事,不想散去。这时候他们看见了互相紧搂着走在前面的一对青年男女,国 青吹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口哨,二癞子怪声怪调地叫道:   “小娘子,回过头来!”   那个女的依言回过了头来,可能是好奇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吧,哇!长得真漂 亮。我舅舅们就象被打了兴奋剂一样,他们兴高采烈,一起起哄,狗叫似的嗷嗷 声口哨声嬉笑声此起彼伏:“真听话,再回个头!”那女的愤然转身,好像说了 句讨厌,我舅舅他们一听大为高兴,叫嚣得更欢了,还一边模仿人家的语调神态。 这时那个男青年不干了,立定站住,转过来开始理论,明显是挑衅。我舅舅他们 当然是没事找事,事情越大越好喽,更不会示弱。那男青年身高膀阔,站在那儿 比我舅舅他们中个头最高的大眼还高了一个头,看来也不白给,他显然没把这一 群公鸭嗓的毛孩子放在眼内。两边言语里的火药味很浓,我舅舅一看双方的神态, 就知道不能善罢。他刚一听到谁嘴里冒出了一句他妈的,立刻撒腿就跑。飞也似 地跑到离电影院最近的二癞子他姐家里,二话不说,直奔厨房,进去就找菜刀, 连共用一个厨房的邻居家的菜刀一块抱走。等他跑回广场上时,已经打的人仰马 翻了,他马上上去给同伴手里递菜刀。国青接过刀,说真鸡巴够意思,然后冲上 去舞刀就砍。我舅舅把刀都给别人了,他手里没刀,就上去踹了几脚。见人太多, 挤在一起辗转不开,他就退到旁边去,抱着膀子看着,等谁有点累了,下来喘口 气,他再上去猛踹。那个男的本来就快支持不住了,等国青、大眼、二癞子他们 刀一在手,他更不行了,几个来回就被砍得血模糊拉,摇摇欲坠。那个美女被吓 得脸煞白煞白,只是哭,满脸眼泪,吱吱地尖叫。小广场上人聚成了一个大圆圈, 在围观,看完爱情片再看武打片。我舅舅把刀给谁都行,就是不该给大眼。大眼 是个二百五,精神不稳定,出手没深没浅。上个月刚在齐齐哈尔市里边捅了人, 保外就医放出来没多长时间,据市里作的精神鉴定他有精神病,不能完全负法律 责任。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精神病,反正他一出事,他家里人就一口咬定他 是精神病,根本不知自己在干啥。就是大眼,一刀把那人的上臂肌腱砍断了。这 下严重了,这种伤会留下终生残疾的,一条胳膊大部分等于废了。那人住院一住 两三个月,医药费一花一大把,人家家里放出话来,要上法院告我舅舅他们,把 他们一帮都关进监狱里。我姥爷家一听害怕了,找人说情央求私了,别去报案。 我姥姥和我姥爷怎么能眼看着我舅舅进监狱呢,那可是他们最疼爱的宝贝儿子啊, 别说判刑,就是拘留十五天,他们都舍不得。他们让最能说会道的我四姨出面, 去跟人家赔礼道歉,协商赔偿金额,讨价还价。本来还想让我妈跟着一块去,因 为我妈办事把握,前后思量有分寸,又是家里的老大,能代表一家人出面。可我 妈一听是我舅舅闯的祸,眉头一皱就不管了。我四姨反反复复跑了多少趟医院, 挨了人家多少唾沫,被人家所有的家庭成员、亲戚排着队教训,总算达成妥协不 起诉了。但要赔钱,由我舅舅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凑。大眼他们家死活不出钱,说 我儿子有精神病,砍人不犯法。没办法,大眼的那一份只能剩下的人平摊。打架 时我舅舅汗都没出,又不是他挑头,给人造成的人身伤害最小,但赔钱时他出的 最多。大家都说,要不是我舅舅跑去拿刀,他们也不会砍伤人,他们本来都没那 打算。言下之意,还有点埋怨我舅舅呢,怪他热情过分,小题大做。我妈为此大 骂我舅舅是窝囊废,给别人当冤大头,人没砍着,钱不少掏,砍人没胆,花钱没 够。瞧她那意思,要是我舅舅亲手把人家砍成重伤,她心情会好受些。我舅舅因 为这件事跟大眼、二癞子他们掰了,嫌他们事后不够朋友,唯独跟国青还很要好。 也许就是由于国青夸了他句够意思吧。国红那天没在,他去市里没回来,回来听 说后唉声叹气,说如果他在,肯定不会赔钱。揍他个半死,扯出他的钱包,一跑, 完事!他能咋办?他找谁去?找警察抓他们,给他个死不承认,拉鸡巴倒了。警 察还有那个耐心跟他们磨叽?操!多少鸡巴大案等着破哩,最多整上两条烟,喝 顿酒,拉鸡巴倒了。   我舅舅一跟人打架就要花钱,打伤了人,赔人家的医药费。后来他自己懒得 动手打人,打电话找上一帮朋友,开个价钱,请他们把得罪自己的人打一顿。然 后花钱给对方看病,再花钱请帮忙的好朋友们吃饭、庆祝。没钱就从软心肠节俭 的父母那里要,向他众多的姐姐姐夫们要。   要不是我舅舅,我可能要晚好几年才能去录像厅看录像。那时候大概是八十 年代中期,营业性的录像厅刚刚开始出现,不象后来,遍地开花。我只是听同学 们说起过,绝大多数同学都没进过录像厅,去里面看些什么谁也说不上来。我比 同龄人更早地进入了这种乌烟瘴气的场所,看到了那些傻逼香港录像,这都是我 小舅的缘故。我在上小学,星期天在姥姥家,作完作业后,一个人很无聊,附近 的小朋友不知都到哪里去了,一个也不见。我姥姥看到我百无聊赖的样子,正巧 我舅舅和一个高个子的朋友进来,他回来冲我姥姥要钱,要出去玩,我姥姥说你 带你外甥一起去,我就给你钱。这样我就跟在我小舅屁股后头出门了。我妈老是 把他形容成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头一次单独跟他出门,还有点怕他呢。可是我 舅舅对我还是挺亲切的,还有那个高个子,也是有说有笑的。我象个小跟班,一 步不拉地紧跟着他,生怕他把我甩了。我妈说他是坏孩子,好孩子不应该向大人 要钱。我们走的地方我以前从没来过,我有点担忧,怕他们要去干什么坏事儿, 我可不能去。可我又得跟着他,作个惹人厌的跟屁虫,要不然我会迷路的。我舅 舅毫不介意,他问了我两句话,然后说带我去看录像,就没再和我说话。他们两 个拿出烟来抽,互相对火,象大人的作派一样,大大方方。我敢肯定那盒烟是我 姥爷的,八成是我舅舅偷出来的,我前天还见姥爷床头边上放着这个烟盒。我们 从姥姥家的房子后头过去,向左转走上一条柏油路,短短的柏油路走完后又是一 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在一个臭烘烘的简陋无水公厕旁拐弯,拐上小铁道。过了铁 道再往上走,钻进一条窄巷,蹩进一个没标志的平房,就到了录像厅了。我没看 见舅舅买票,他只是和门口的人一打招呼就进去了。我一进录像厅,立刻失明, 只见到一团漆黑。后来发现有两个小荧光屏在闪着亮,那些有颜色的光线忽明忽 暗,分散又集合。我家里看的还是黑白的电视呢。一时无暇细看演的什么,深一 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地下高高低低好像分布了不少东西。磕磕绊绊地撞到了好几 张凳子,我才在我舅舅的拉扯下挨近了其中一台电视机,在黑暗中摸着一个凳子, 试探地坐下,然后开始看屏幕。一看就聚精会神,物我两忘了。我们一共看了两 部片子,全是香港的武打片,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其中有一部名叫《十八般兵 器》,另一步没看到片头,不知是什么名字。真是过瘾,我看得如醉如痴,我从 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仿佛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眼前唰地一 下打开了,令他目不暇接,那些活生生的英雄和美女让他欣喜若狂。演完了,直 到我舅舅叫我走,我才意识到录像演完了,该回家了,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个 充满梦幻的低矮污秽的屋檐。   我舅舅在社会上浪荡了两三年之后,我姥爷托关系给他找了个工作,把他送 进了机械厂下面的一个附属单位。在那里,他学会了开车,认识了一些运输队的 人,为他日后偷东西形成了有利的客观条件。我舅舅上班时,经常自己给自己放 假。那时候一星期工作六天,还没有大礼拜,我舅舅学习欧美的先进生产方式, 领先时代自己休大礼拜。后来开始休病假、探亲假,再后来休寒暑假,再往后就 休年假了,整个一年都是假期。单位找他,他恼火起来,臭骂了单位领导一顿, 炒了单位鱿鱼。气的我姥爷不跟他说话。我姥爷的年纪渐渐大了,渐渐打不动我 舅舅了,他心灰意冷之下,放弃了一切企图拯救我舅舅的想法,只希望他能赶快 结婚成家,给他生个孙子就行了。我姥姥还是一如既往地拿我舅舅当宝,不管他 旷课还是旷工,进工厂还是进派出所。   我舅舅没了工作后,要吃喝玩乐,花钱又多,就只好打起了歪门邪道的主意。 他从运输队借出来一辆卡车,让人开着车从机械厂里偷原材料、废钢、下脚料什 么的,大白天一车一车往外拉。他自己跑到厂门口看大门的门卫处,和门卫们抽 烟喝茶聊天看报纸,等他的车一出了大门,就拉起门卫的头头和保卫处的大哥们 去喝酒。白酒人手一瓶,在酒桌上喝到头昏脑胀脸红脖子粗眼珠子充血舌头肿大 的时候,塞给他们每个人二百到三百不等。我舅舅夏天的时候从机械厂偷原料, 到了秋天,他到钢厂去偷旧钢条,他从玻璃厂偷成品玻璃,还从建材厂里偷过一 台机床卖给废品收购站了。那台机床好几吨重,他们雇了辆吊车,趁建材厂停产 放假之际,厂里没人,连看大门的都没有,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它吊到了 借来的大卡车上,连夜拉到了废品收购站,按废铁块的价格卖了。收购站二话不 问,利索地收下了。等到几天后建材厂的领导接到报案,领着警察同志急三火四 赶到收购站一看,那台机床已被从中间锯成了两半,正要砸成碎块。再晚来一步, 连机床的囫囵模样都见不着了。赶紧当场制止,警察询问,作笔录,建材厂的领 导连呼希奇:这贼,连这么大个的东西都敢偷!而这个庞然大物居然还真被他们 偷出来了!这事闹得比较大,机床虽然旧,可是还能用,没到报废期限,我舅舅 他们卖废铁值不了几个钱,可按设备来计算这损失可就大了。因此我舅舅一听到 风声,就立即跑到外地去躲起来了。警察也注意上了我舅舅,我舅舅不回来,等 到他们的注意力减弱了,给派出所的哥们打个电话,哥们热情地说,没事了,案 子挂起来了,你回来吧。他就回来过春节。   我上高三那年,我舅舅见我学习学得太累,好心地叫我和他一起去江边偷沙 子。沿江50米范围内的陆地和江面及水下,全归江堤管理站管。江堤管理站主要 的职能是一年一度的防汛,九八年嫩江发大水,把他们累惨了。春汛的汛期一过, 他们这一年就算没事了,冬季封江更轻松。七八月份,汛期过了,管理站闲来无 事,清理河道,挖出多年淤积的泥沙。我舅舅和我去偷的就是这些河沙,河沙细 腻,粘性好,比普通盖房子常用的沙子贵好几倍,外面的各个建筑工地都抢着要。 我舅舅找我一块来的原因,还因为管江堤的头头赵叔原来是我爸手底下的人,以 前和我爸在一个医院的时候天天上我家喝酒,一喝就高,高了后两个老爷们就对 着新闻联播神吹海侃国家的政治经济形势。赵叔对我们全家人谁都不见外,一直 常来常往,他是在卫生系统里看看当不上官,后调到城建口的。其实我舅舅早把 桥搭好,趟平了路子了,但他心里不托底,找我来是为了预防个万一。一旦真要 被江堤站的人抓住,他可跟江堤站的领导不熟,我能说上话,求个情,不象他光 跟下面的人有交情。这事他不敢跟我爸说,怕让我妈知道,我妈要知道那准没戏。 我当然也还没分量代表我爸,但我可以打着我爸的幌子,万一出了岔子,勉强能 象征性地临时兜一兜。我打听明白,心想小舅偷沙子肯定有内应,一切都已安排 妥当,败露的可能不大。他杞人忧天,我去就是起个备用保险的作用,一般用不 上,没有还不放心。出不了事,不会给我爸惹麻烦,小舅又答应给我一盒“红 梅”,就去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正值高考前夕,我为了应考复习快被憋 疯掉了,时时刻刻想干点有犯罪倾向的事。小舅的邀请来的正是时候,投我所好。   当天,我跟小舅约好。我骗我妈说今天我上姥姥家,找和我姥姥住一栋楼的 数学老师问几道题,如果晚了就住姥姥那儿,不回来了。我妈当然全力支持。晚 上九点多种,我和小舅从姥姥家出来,先到了江边。小舅一个人走进远处的值班 室打了个招呼,接着他那辆御用盗窃卡车开过来了。小舅和另一个人影一起从值 班室里出来,那个人影走向了停在江边的铲车。小舅过来,眉开眼笑,没了顾虑, 看样子事情出乎意外的顺利。铲车开过来了,那是江堤站的铲车,开始一下一下 从小山一样的沙堆中挖掘,再装到小舅他们车的货箱里去。卡车的驾驶室里就司 机一个人,看不清面孔。借着汽车大灯的光芒一看,开铲车的是江堤站的小刘, 我到江堤上玩的时候见过,看起来今晚上就他一个人值班,他也认识我。我赶紧 扭过脸,躲到柳树背后的黑影里去,怕他看见我,我不想让他把这事往我爸身上 联想。我又问了小舅一句:   “你没跟江堤站的人提我爸吧?”   “没有,他们还不知道你爸是我姐夫呢——这回主要是国红找的路子。”国 红他们不在这里,一定是守候在卸车的地方。   “你别提。”我嘱咐道:“也别提我,这样最好,要不我妈该骂我了。”   小舅最怕这个大姐,他不吭气,我也不出声。我们舅甥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 站在江边吸烟,出神地望着夜里泛白的江面。我和舅舅同时吸完了一根烟,蹲了 下来。我舅舅又递给我一根,我在他手里对着火,默默地吸了一口。我们的脚下 是柔细的江水,它微弱地流淌着,发出乖巧的哗啦声,背后是轰隆隆的铲车。更 远的江对岸的山头,是一轮不明晰的月亮,面无表情地照着江水、石头、树叶和 我们。此情此景,让我觉得既现实又遥远,猛然间想到天地之大,而人之卑鄙。 我敢肯定,此时此刻,舅舅和我想的是一样的。我和舅舅仿佛突然间在这静谧的 夜色里奇妙地获得了一种默契,我们谁也不敢开口,生怕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蹲下身子,我的脸更贴近水面,我更深切地看见了它流淌的速度。车装满了,满 载着一大车河沙的卡车缓缓离去,一刹那,我望着远远驶去的车子,心中升起了 一团洇湿的雾,象是江面上的水气飘了进来。十九岁为数不多的夜晚,我不去念 书,跑到这里来偷沙子,参与犯罪。可我心里丝毫没有犯罪的感觉,很平静,很 冷清。流沙从河里被挖上来,我舅舅又象河水一样把流沙带走了。他驾驶着一车 凝固的河水。早晚有一天,我也会被挖上来,晾一晾,或许不晾,就被这么带走。   我舅舅也不是一味坏得到底,他尚有几分自知之明。九姨到了搞对象的年纪, 跟铁道北的江雨山谈上了恋爱。一条铁路横贯东西,从中间穿过,把哈斯尔基区 分成了两半,大部分居民都在道南,铁道北荒凉又偏僻,我自小就知道那边没一 个好人。小舅一听说是江雨山,马上变了脸,说:   “你找个啥样儿的不行?非得跟他搞对象?那鸟货不是正经人!吃喝嫖赌, 操!他啥鸡巴都干!我就够他妈缺德的了,他比我还不是东西!你咋鸡巴想的, 咋能跟他谈上呢?”小舅说话不文明,不讲究语言美,我觉得他下面的那个玩意 儿没长在他两腿之间,而是长在了他的嘴上。   一番话说的九姨脸通红,低着头委委屈屈说不出话。九姨是她们的表妹,在 旁边的三姨和七姨见九姨难堪,忙跟着打圆场:   “小九肯定是不了解,事先不知道他是啥人,要不肯定不会找他谈的。”九 姨不好意思地回屋了。小舅还不依不饶,摆出兄长的架子,冲她的背影嚷嚷: “你赶紧跟他吹了得了!”   过了一星期,九姨愁眉苦脸地回家来,说她要跟江雨山分手,江雨山不干, 说你要不跟我谈,我一刀捅死你。九姨还说,如果她不听江雨山还要放火烧咱家 房子,把咱家人都砍了,个个不放过。我舅舅听了,阴沉着脸坐了好半天,好像 要下一个重大决定。第二天一早,我舅舅约了一帮人,叫上国青、国红兄弟上铁 道北找江雨山去了。那边不是他们的地盘,我听说没人敢在铁道北和那儿的人打 架,强龙不压地头蛇,很多人都在天黑的时候死在铁道北了。小舅那天先找了一 个饭店请江雨山吃饭,喝酒。大家推杯换盏,只有国青不喝。因为国青一喝就醉, 一醉就要砸饭店,用酒瓶子敲饭店老板的脑袋。我舅舅喝到一半,跟江雨山说我 妹妹不想和你处朋友了,你俩黄了吧。江雨山说,你妹妹?原来她是你妹妹。我 舅舅又说,你以后别再去找她,也别碰她。江雨山嚼着菜,没吭气。江雨山一句 话没有,一口酒也不喝,只顾着大口吃菜,叭叽叭叽的声音很响。现在酒席上有 两人不喝酒了。我舅舅又问了一句:“光鸡巴吃,你听见了没有?”江雨山一抹 嘴,说嗯,我知道了。站起来就走,快走到门口时,国红招呼着说:“急着干鸡 巴啥去?再喝点儿!”江雨山摇摇头说不喝了,顿了顿,又对我舅舅说,你妹妹 真挺好的。我舅舅一摆手,说拉倒吧,别鸡巴想了,再找一个吧。从道北回来, 我舅舅才露出笑模样,回家对我九姨自豪地说,行了,你别再跟你对象谈恋爱了, 我把你俩的事搅黄了。   舅舅的婚恋   我舅舅身上也有过浪漫的事。第一次给他介绍对象那天,我去了。那天赶上 一个节日,我姥姥家请客,主要的客人是和我某一个姨在同一个单位里面的同事 ——是第几个姨,我忘了,那是个年轻姑娘。我来到姥姥家时,她正和我舅舅在 他的屋里。我不知道小舅在相亲,我以为他根本不需要。我闯了进去,为了要找 一本很没意思的旧小说。屋里的氛围吓了我一跳,非常安静。小舅没有开他的录 音机,没有瘫痪病人一样拧歪在床上,他笔直地站在窗前,双手插在裤兜里,而 目光透过玻璃窗深邃地望向远方,神色严肃,一言不发,就如同他要和人去打群 架前那样郑重。离他一米多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位姑娘,身材高挑。他们互相默 契地沉默着,小舅好像刚刚想出了要说什么,被我冒失地闯进给打断了,又不好 意思说出口了。我硬着头皮拿到了那本旧小说,同时感到好奇,我很少见到小舅 如此正经,装模作样,好像是要作报告。我打算看看小舅下一步要干什么,隐约 猜出了小舅和这个姑娘单独相处的用意,但想看看热闹,脚下就磨蹭起来,眼神 东张西望,装作还要找什么。小舅等了半天见我还不走,背过脸来冲我一扭曲嘴 角,往外一晃头,示意我知趣点,快出去。我怏怏不快,但还得赶紧走,要不然 再耽搁下去,小舅的本性准暴露出来不可。出来后,外面的客厅里却吵吵嚷嚷的, 那是我的阿姨们在谈天。她们主要在考量女方本人和家庭的条件,了解情况,我 从她们间或压低声音的议论中确信小舅在相亲。真没出息,他不是认识不少挺泼 辣的小三八吗?忽然装起正人君子来了,真让人不适应。那次的相亲,小舅没有 成功。有一阵我有点担心,怕是我惊了他的相亲对象,责任要由我来负——至少 也是部分地。他怪罪在我头上,找我算帐。幸亏这种情况没有发生。   我十七岁时,他爱上了一个成熟的女人。那女人在机械厂的一个分厂里工作, 比我舅舅大六七岁,离了婚,还带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而我舅舅还不够结 婚的年龄。他那时还有工作,大概工作上跟那个女人的所在部门常有联系,一来 二去,他看上了人家,就谈起了恋爱。我说过,我舅舅外表很有吸引力,他不犯 混的时候嘴巴也很会说。那个女人我见过,白白净净的脸,眼睛很好看,身材也 很苗条。不过岁月的风霜还是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了痕迹,增添了韵味,也增 添了沧桑,和我舅舅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大来。时间总是女人的胜利者。   一放暑假,我就要跑到姥姥家去住,是为了我姥爷的那只矮矮的小柜子。那 小柜子里面满满当当地装满了书,绝大部分都是武侠小说,掺杂着几本《三侠武 义》、《济公后传》等旧时传奇话本。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柜子的时候,大吃一惊。 我从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书,也没想过一个人竟可能有这么多的书,能挤满整只 柜子。我家里只有一些小人书、画册,搬家时一只抽屉都装走了。书架倒是有一 个,除了塞了两本辞典外,都被弟弟用一些小镜子、小石头和糖纸之类的零零碎 碎占据了,我根本没想过这书架能用来装书,即使装也永远没办法装满。家里的 书就属我的课本多,那一书包的课本天天压的我的肩膀痛,我以为这样的分量, 书就很多了。看到姥爷那一箱子藏书,我很困惑,这能看的完吗?一本一本地都 象辞典一样厚。我随便抽出一本来读,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武侠英雄们超凡入 圣的本领和奇妙的境遇令我产生了巨大的阅读热情,随之而来的是魔幻般的快乐, 一本接一本没完没了地读了起来。我根本没敢设想把那些书都读完,我以为那么 多书是我总也读不完的。可是没想到,书柜子里的书我高中没毕业就全看过了, 最喜欢的武侠小说看完了,后来连旧话本都看完了。那阵子的感觉真是空空落落, 仿佛走到了头一样,这么富足的一座宝山居然被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挖掘一空, 以后还干什么呢?还有什么可挖掘的呢?遗憾,非常遗憾,比考不上大学还要遗 憾。   我在姥姥家天天捧着武侠小说从早看到晚,不分昼夜,两个星期下来,眼睛 就近视了。这时我舅舅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要我后天和他一起去市里。看他鬼头 鬼脑的样子准没好事,不是偷水泥就是偷板材,我不想去,还有很多闪亮的刀光 剑影等着我呢。我舅舅说这次是好事,不是偷东西,还劝我去市里玩玩,逛逛大 商店。我有点好奇,问他到底干什么,他说去买电视,他一个人不方便搬回来。 姥爷家不是有台电视吗?给谁买?我舅舅一瞪眼,那你就别管了。我说电视区里 不是也有卖的,舅舅说区里的不好,去市里买名牌进口的,还可以挑一挑。我还 是不想去,我说我晕车,不能坐汽车,没法去。我舅舅告诉我大不了买点晕车药, 或者找块风湿膏药贴在肚脐上。这是一个治晕车的偏方,真不知道是怎么传出来 的。他又动员了我半天,还说晚上请我上“小鳄鱼”吃饭。这可是个规格不低的 待遇,“小鳄鱼”是一家新开业不久的餐厅,装修很高档,机械厂的领导们公款 腐败的时候常去那里吃喝。经常听到人吹嘘说去那里吃过饭,言下之意好像人的 档次也显得比较高。听舅舅这么一提起,我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视,被当成大人看 待了。就放下了刀光剑影和镖客侠女,不顾晕车之险,同意和他一道去市里。   结果去的那天,我既没有吃晕车药,也没往肚皮上贴风湿膏。我们早早地五 点多钟就起来了,到车站去等第一班车。我问舅舅去这么早干吗,舅舅说要赶在 天黑前回来,得早一点。舅舅不断地催促,我匆匆洗漱出门,紧张的没时间去提 醒自己你还晕车。到了车站,登上发往市里的小中巴车,我才想起来,我什么预 防措施也没采取,一路上只能忍耐。还好,我只是感到头晕恶心,还没有什么。 坐在我斜对面的一个家伙,好像也是一个中学生,刚刚出了哈斯尔基区就开始呕 吐起来。售票员给了他一个塑料袋,他冲着袋子哇哇吼了两下,一个大袋子马上 就被那些热乎乎地带着人的体温和腥臭的红的绿的给盛满了。我坐得离他近,透 过透明的塑料袋看过去,连他早上早餐吃的什么都能看出来,直欲也跟着作呕。 车厢很狭小,瞬间弥漫了一股味道。我相信我们大家的胃里现在恐怕也是这种味 道,但是如果把这种味道从每个人的体内掏出来放在空气中,那连味道的主人也 会憎恨自己的。我赶紧转过脸去不看,望向窗外。可是窗外的景物也使我眩晕, 远处的田野和树木仿佛是活的一样,到处乱跑。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只有收回 目光,看着前面的椅背,盯着近在咫尺的东西才能好受些。本来我还好,只有点 轻微的不适,自己都几乎感觉不出来,都怪这个体制过敏的乘客!售票员把那袋 污物顺手抛出窗外,我真担心她砸着什么过往的人和车。那个乘客还要呕吐,售 票员要他自己打开车窗,把头伸到外面去吐。那个乘客就半蹲着,弓着腰,头探 出窗外,不间断地哇哇大吐起来。那种声音听在耳内,我全身的汗毛都恨不得一 根根竖起来,摇摆颤抖。那个人吐一会儿,喘口气,休息一下,头却不缩回来, 这样最好,免得让我看到。我听见他哎哟哎哟的呻吟不绝传进车内,好像痛苦无 比,估计已经没有什么可吐,可还是要呕,这大概有点与醉酒相仿。看着那个人 痛苦抽搐的后背,我明明知道他的姿势很累很难受,可我还是支持售票员小姐的 英明决断。现在顺着风从车外飘来的气味和声音已经如此不堪忍受,何况亲眼目 睹?我还同时庆幸,虽然离得他近,还好不是坐在他身边,我真同情那个与他肩 并肩的乘客,他简直在受刑。他的嘴紧紧地抿着,眉头一直皱着,他的眼睛不知 该看那里好,闭上不是睁开也不是。人们看他的眼光如同厌恶窗外那个人一样厌 恶他,仿佛那些恶心的污物、气味、声音能通过他传染一样。他也自觉意识到了 这种情绪,好不尴尬,他能怎么样呢?他只能祈求这趟漫长的旅程早点结束,饶 过他吧。我相信满车厢的人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一起团结起来,去静 静地忍耐这折磨人的旅途。售票员和司机熟视无睹,既不说话,也不停车,停车 是要耽误事情的。车厢里还有一个同样熟视无睹的人,就是我舅舅。他见怪不怪, 就跟没瞧见发生了什么一样,还有说有笑,甚至有几分兴高采烈。我舅舅一贯这 样,他就有这本事,能在必要时保持没心没肺。我见他的样子忍不住抱怨说去什 么市里,在区里买多好,他说:要不是时间不够,我还想上哈尔滨买去呢。我跟 他没有共同语言,一路无话,到了市里的百货大楼前。有人一下车就又吐开了, 我只是头晕,脸发白,走了一段路后就好了。   整个采购过程就一直是舅舅的个人表演,我什么也不懂得,都是他拿主意, 我跟在后面。他去哪儿,我去哪儿,也不问,也不参与,就等于是他遥控的一个 麻木不仁的搬运工具。舅舅精心地看了好几家大商店,比了比价格,看来他有备 而来,事先经过了准备。终于在午饭之后,选定了一种二十一英寸型号的电视机, 花了好几千块钱,我看他付款的时候真是大方。然后我们舅甥两个抬着电视机往 回走,搭乘下午的车再赶回去。回来的路上倒很顺利,那个装电视机的大箱子也 没惹什么麻烦,我们把它塞在中巴车最后面的发动机罩上,一路之上不时用手扶 一扶箱子,免得它被震的掉下来。重复了一番早上的头晕眼花之后,我们安全返 回了哈斯尔基区。   我跟着舅舅,用一辆自行车驼着电视机箱子,来到机械厂的那一大片家属区, 走到一座三层楼前。我们抬着电视上楼,楼层虽不高,可楼道实在狭窄,又到处 堆满了破木头、旧纸箱子、酸菜缸等杂物,别别扭扭好不容易拐上三楼,弄出了 我们一身汗。我舅舅敲门,一个秀气的女人迎了出来,看到舅舅还有他抬的箱子, 喜出望外。楼道里黑,她看不清楚我们搬的是什么,一个劲问。我舅舅嘿嘿不怀 好意地笑,只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看来我舅舅之前并没告诉她今天要搬电视过 来。进了屋,我舅舅开始彬彬有礼起来,向我介绍说那女人是他朋友,还让我管 她叫姨,英姨。我心里有点不舒服,老子帮了你一天的忙,在外人面前也不抬举 抬举我?那女人看见了箱子上的字,埋怨舅舅:我不让你买,不让你买,你怎么 还买了呢?又说:多贵呀!是不是花了不少钱哪?花了多少钱?我舅舅不说,她 就问我,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舅舅说,你别管了,这是我送给你的。说着开始拆 箱,把电视搬出来,和那女人研究找地方放哪里好。然后我舅舅安装天线,调试 节目,搜索频道,俨然一个厂家派来的忠实的售后服务人员。我看着舅舅絮絮叨 叨的身影,恍惚间产生了错觉,他好像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一样。这还是我那个在 哈斯尔基的地面上叱咤风云、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野蛮舅舅么?他什么时候变 得这么普通、这么家常了?他应该去打人,去歌舞厅找小姐的。我又细看了看那 女人,觉得她面相柔和善良,她是好人,这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些我舅舅以前结 交的小马子哪有这么安静老实的?她不该跟我舅舅关系这么密切才对。   眼看天色晚了,我舅舅很仗义地要履行诺言请我和他朋友一起去“小鳄鱼”, 英姨(现在我诚心诚意叫她英姨了)忙说由她来做饭好了,热情地请我们留下来。 我舅舅坚持要请我们出去吃,他问我的意见:“你想怎么样?”我看着英姨诚挚 的脸,觉得“小鳄鱼”的吸引力没那么大了,就说,都一样,随便。最后,舅舅 听从了英姨的安排,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男男呢?英姨说,还在幼儿园,一 会儿去接。我舅舅说,我去接她吧。英姨说,幼儿园的老师不认得你,恐怕不会 让她跟你走,还是我去吧。我舅舅又说,那你去幼儿园,我帮你买菜做饭。我舅 舅去买菜?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如果他去菜市场,那一定是去砸人家的摊子,我 妈要知道一定会当作笑话听。英姨笑了,说你哪儿会做饭啊!我去接孩子,顺便 就把菜买了,很快地,幼儿园也很近。就快步出去了。英姨出门时,舅舅跟到门 口去送。我舅舅趁我不注意,在门厅里搂住了英姨。英姨看来有些不好意思,推 据着,还一个劲用手往房间的方向指,那意思是说怕我发现。我舅舅不管,他搂 住英姨的细腰,紧了一紧,大大咧咧地说:怕啥?然后放肆地在英姨的脸上亲了 一下,嗒的一声响,还跟她嘴对嘴地接吻,最后摸了摸英姨的手。他们以为我此 时正在屋里看电视,没注意他们,其实,我从门缝里头早就全都看见了啦。   我和舅舅两个人有些无聊,边看电视边抽烟。结果节目很不好看,我舅舅歪 在床上,快睡着了。他只要在别人的家里,都是这么一歪。半个小时后,英姨回 来了,还夹杂着一个小女孩儿的儿歌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费劲地推门而入, 皮肤雪白,象是奶油做成的小人儿。她小小的个子站在门边,踮起脚尖扶着门把 手,在帮她的妈妈开门。英姨两手提着蔬菜,夸奖着自己的女儿,走进来。我舅 舅嬉皮笑脸地叫:男男!男男!不记得我了吧?小女孩儿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叫 叔叔,还懂得问好呢。男男见了我,一点也不怕陌生人,奶声奶气地管我也叫叔 叔。我舅舅过去抱起她说,他是哥哥,你应该管她叫哥哥。英姨手脚麻利地洗菜 择菜,淘米做饭,我舅舅说要上去帮忙,英姨说不用你帮,你哄男男看电视就行。 我舅舅很听话地从厨房里出来了。我也看出来了,我舅舅其实也不想帮忙,他懒 得很,最不爱干活,只不过是做出个要帮忙的样子而已。不过能有这样的表面功 夫,也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姥姥天天下厨房,也没见他关注过一眼。我们在人家 家里做客,主人忙忙碌碌,两个大男人抽烟喝水,袖手旁观,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就起劲地哄着小男男。小男男看见电视,欢呼雀跃,吵着要看。我们就陪她一块 看,正好是演少儿节目,动画片,小木偶,乐得她哈哈的。小舅把她抱在怀里, 吃饭时也抱在怀里,给她夹菜。我冷眼旁观,发现这小女孩儿依稀也有一个三瓣 的兔子嘴,霎时间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我心头冒起:“这个女儿不会是我舅舅和英 姨生的吧。”但我很快知道这念头太过分,而且绝无可能。我又意识到这想法可 能对英姨是一种亵渎,偷看了英姨一眼,只见她全神贯注在我舅舅和男男身上, 才放下心来,忙往嘴里扒饭。   从英姨家里出来,已经是满天的月光加星光。今夜少有的干净,也许是风把 那些被废气和粉尘污染了的空气都吹跑了吧,星星显得格外多,有许多平时看不 见的星星跳出来闪烁。灰尘被撩去,浮云也被撩去,露出了天空的底色。这月亮 和星星,发出了擦洗过后的光芒。我和舅舅,在这样的夜空下漫步,不知不觉放 缓了脚步。我忽然很直接地问舅舅,英姨是你女朋友吗?“是啊!”舅舅的回答 里有得意也有感慨。我们没话,迈着各自的步调走着。快回到姥姥家时,我舅舅 照例嘱咐一句,别告诉你姥姥我们今天干什么去了,也别跟你妈说。   小舅似乎不太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和英姨的事,所以他找我跟他去市里,而不 是和以往一样招呼他的狐群狗党(我妈语)帮忙。后来我才知道,小舅是怕在他 的朋友们面前丢面子。按照哈斯尔基约定俗成的婚配原则,小舅和英姨太不般配。 小舅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未婚(重要),又是家中最小的独子,我姥 爷又给他攒了不少钱,等着结婚用,虽然不学好,但所谓的“客观条件”可着实 不错。至于英姨,照此衡量就差得远了。她年纪比我舅舅大好几岁(重要),又 离过婚(非常重要),还拖着一个小孩(非常重要),无论如何配不上我小舅。 其实我认为应该是反过来,我舅舅配不上英姨才对。后来正是有人在我舅舅面前 进行了这样一番比较,比较了之后那人还说,你又不少两个心眼,没啥生理缺陷, 精精神神的一个好小伙子,干吗找一个结过婚的呢?我舅舅才下定决心终于跟英 姨分了手。说上述言论的人是我舅舅的一个朋友,他当着我舅舅和他固定的那群 朋友的面说那套理论。我舅舅最终跟英姨分手,我知道最主要的不是因为那些比 较,而是因为那些进行比较的人。我舅舅最怕没面子,他尤其怕人家看不起他。 如果他冒犯众怒,和英姨结婚,他就会面临此种困境,从家庭内部到社会舆论, 他都会被看扁。我姥姥姥爷,他所有的姐姐,他们都会反对他,就算他可以不理 会家里人,可那些外面的人会怎么议论他呢?说他没见过女人,说他的老婆拿不 出手,会的,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的。我舅舅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拿刀砍人,可是他 不敢跟英姨结婚,他害怕别人的眼神。看起来他是个凶恶的小混混,实际上他是 个胆小鬼,他和他的那般朋友,都是,个个都是,没有例外。我知道这些,可是 我不敢说出口,所以,我也是胆小鬼。以我当时的年岁,我理解我舅舅的选择。 所有年轻气盛的男人和男孩,他们都想娶武侠小说中的女主角,他们所热衷的都 是电视剧中漂亮妩媚的女性,他们希望他们的女友是一张引人羡慕的护身符,是 一块能彰显他们地位的垫脚石,是一张能撑起台面的华丽桌布。多年以后,当空 虚的偶像渐行渐远,背影变得模糊,当他们已经慢慢老去,而梦中的情人容颜依 然不改,青春焕发,他们才恍然大悟,梦中情人不能当饭吃,要想饱肚果腹还是 要找老婆的好。   可是,我也很替英姨难过,两三年后,我舅舅结婚那天,我忽然想,英姨假 如知道我舅舅今天结婚,她会不会难过?我想英姨肯定早料到有分手这一天,所 以我舅舅跟他摊牌时,她平静地接受了,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她当然也很清楚 两个人在公认的婚姻天秤上,是不同份量的砝码。   我舅舅结婚后,我就多了一个舅妈。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估计也是 我七个阿姨中的哪一个给介绍的吧。好像忽然之间,我舅舅就要结婚,然后我去 出席他们的婚礼。我舅舅的婚礼很排场,很长的一个车队从哈斯尔基区中间穿过, 招摇过市,还有个人从车顶上探出头来象那么回事地录像,然后进酒店,大吃大 喝。我舅舅的那帮狐朋狗友,国青、国红、小根和三高他们,簇拥着我舅舅来接 新娘子。离开新娘家老远,他们就开始纷纷高喊,欢呼丈母娘:“妈呀!妈!” “开门哪!妈!”“妈!我接媳妇来了!”一个个扯着脖子喊,如同叫自己亲妈 一样,鬼哭狼嚎的。我舅舅反倒不出声。我们那里结婚的习俗,新娘家先不开门, 等夫家的人来叫,给了红包之后才给开门,把新娘接走。这群家伙还没等上楼就 争先恐后地叫开了。我是小字辈,观摩婚礼的各项程序时都被排在后面。我看见 我舅舅穿了一身笔挺的崭新西装,打领带,胸前插花,红花下的飘带上大书“新 郎”二字,人模狗样。可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懒洋洋好像没长脊椎骨似的佝 偻着腰,裤裆肥大地快要坠到了膝盖上,裤脚在地上拖来拖去,被锃明瓦亮的皮 鞋的后跟踩住一大块。嘴里呜哩哇啦地叫着我那些姨父们:“六姐夫,车来了没 有?”“四姐夫,拿着那箱酒!”“七姐夫,烟不够了,再买两条去!”没有一 句好声气,他插着腰站在人群当中,支使着别人干这干那,叫声刺耳。他的姐姐 们在周围紧张地忙碌着,布置好婚礼的每个场景,使婚礼象一台精心准备的晚会 那样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她们和她们的丈夫们控制着往下的每一个步骤,每一 个环节,一切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要百分之百地操心。这些集体导演生怕漏掉了什 么,以致在众多的外来宾客面前出现差错,影响整个家族的形象。连平素最看不 过我舅舅的我妈也毫无怨言地去帮忙,她今天对我舅舅难得地没有挑三拣四。这 是我姥爷家的一个重大时刻,他们家唯一的儿子要娶媳妇了,他要建立自己的家 庭了,他终于独立了——哪怕是在名义上。仅仅就为了这样一个象征性的重大时 刻,我姥爷和我姥姥心甘情愿地花光他们毕生积蓄的血汗钱,给这个从不让他们 省心的、败家的、丢进了他们脸面的根本不遵纪守法的儿子装修新房,添置家具, 度蜜月,提供给新婚夫妇成家立业的启动基金和短期内的生活费。我姥爷和我姥 姥唯一盼望的回报就是,希望我舅舅夫妇俩能尽快地生下一个孩子。   这个家族的另一个重大时刻是,一年后,我舅妈众望所归地生下了一个男孩。 计划生育年代,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我姥爷家一脉单传,天可怜见,终于给了 他们传宗接代的可靠香火。从此,我姥爷、姥姥如同当初溺爱我舅舅一样,开始 溺爱我这个小表弟。很多人谈起来,都对在实行了只生一个好的计划生育后,我 舅妈能如同高水准的球手一样打出满分全中表示啧啧赞叹,感慨万千,纷纷说冥 冥中自有注定。对此我倒没有那么大惊小怪,我舅妈婚后一年才生下我表弟,说 明我小舅婚前没干出格的事儿。   婚后,我舅舅承包了一家酒店,他当老板。本来还是挺赚钱的,可是我舅舅 太懒,他雇的厨师工资奇高,收银也不自己收,偶尔看一下开支账目,当个甩手 掌柜的。别人要是在账上弄些花头他根本没法看得出来,我舅妈也不怎么管店里 的事,再加上他的朋友们老是到店里来白吃白喝,最后弄得亏了本,不干了。以 后他去给他别人开的歌舞厅看场子,也就是当保安,据说效果不错。   九姨   九姨是我姥姥的侄女,我九岁时她一个人从辽宁老家搬来。听说是父母都过 世了,过继给了我姥姥,但她还是管我姥姥叫姑姑。九姨只比我大两岁,长得很 漂亮,我很喜欢她。九姨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不象别的东北娘们张嘴就是一口 东北土话,又硬又冲,能呛你一个跟头。女人不能说东北话,那是土匪的语言, 最适合找碴打架,这种语言讲得、听得久了,心灵都会变得粗糙。九姨就不说, 她的吐字发音和电视里的女播音员一样地道,一点东北的方言口音都不带,比我 们的语文老师讲课还准确,透着一股标准的温柔。我就因为这个喜欢她。她懂得 很多,还会画画,总是捧着一本琼瑶小说眼泪汪汪。   我家里现在还有一幅她亲手画的话,那是一幅油画,但是画在一张黑绒的布 面上,所以是一幅夜景。有稀疏的树木,杂乱的岩石和宽宽的河流,两个矮矮的 小人走在河岸上。那两个人仿佛是要过河,但河面太宽阔了,他们无法涉水而行, 只好逡巡在树林的缝隙中间,迈着细小的步子。那些树木实在是太巨大了,每一 株都高耸入云,衬托得两个人影更加渺小了,在广阔的黑暗背景下,显得神秘而 孤单。我老是觉得,这画面里的人影,就是我和九姨两个。我们走在黑漆漆的大 森林里,迷了路,顺着潺潺的流水声找到了河边,却还是不认得路,不知该往哪 里走才对。九姨画这画时,我就在她旁边,亲眼看着她调弄颜料,摆开画板,一 笔一笔地画成它。整整画了一个下午,我在旁边老是不耐烦,时不时问一句: “画完了吗?”“怎么还没画完哪?”九姨耐性很好,有问必答。开始她说你着 什么急呀,还差得远呢。你怎么这么心急呀。后来她说,快了快了,就快画好了。 她让我等不急就去别处玩一会儿,我不肯,非要看她画完不可。在旁边坐了一下 午,歪着头脖子都看酸了,轮流地换着用左右半边屁股坐着。九姨穿着薄薄的鹅 黄色的衬衫,领口下露出雪白的颈项,她的袖子挽起来,明亮的阳光下,小臂上 的汗毛清清楚楚。我不由得和我的手臂上的汗毛比了比,发现九姨身上的汗毛一 根一根又细又长。我说:   “九姨,我胳膊上的汗毛比你粗。”九姨笑了。   “男孩子嘛,当然了。”我见到她的鼻尖沁出了细密的一层汗珠,摸摸自己 头上却没有汗,也不觉得热,问她:   “画画很累吗?”九姨说不累,我说那你怎么出汗了,她笑笑说:   “是吗?我出汗了吗?”   好不容易等到九姨画完了,我一会儿凑到画跟前,一会儿又退远一点欣赏。 九姨问我,好不好看。我说还行吧。我不知道好不好看,问她:   “你画的是什么意思呢?”她说就是风景。我又问,你怎么不画大街呢?她 说,我画不好,我喜欢画风景。我又说:“你画一把枪吧——要不,你还可以画 个人。”   “我来画你吧。”   “怎么画?”   “你坐着别动,要么躺着,不动就行。”   我说太累了,九姨说你躺着还累吗,我说不能动,太累了。她又说你照相不 是也不能动嘛,一动就照不好了,画画也是这样。我想着画画原来跟照相差不多 啊,想到照相,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知道自己如果被画出来,一定不好看。因 为我所有的照片照得都很难看,我早就不喜欢照相了。我就说,你还是别画我了。 九姨坐在椅子上休息,慢条斯理一口一口喝着水,说:   “今天不画了,累了,以后哪天再画吧。”   “以后也别画了。”九姨看了我一眼,绽开笑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   “你怕羞了,是不是?还知道不好意思了呢。别担心,九姨给你画得好看 点。”我听了有点动心,可还是想拒绝。不知怎么忽然有些扭捏起来,可能是被 她说破心思,脸红了吧。九姨注意着我的表情,嘻嘻一声笑,把目光转移了开去, 不再看我,我才定下心来。   冬天的时候,我和九姨去滑冰。学校里的露天冰场,在大操场上,周围用土 围起来,中间浇满水,蔓延开来,好大一片。土是秋天时挖出来的,我们学生们 义务劳动就干这个,每人挖上一小段浅浅的沟,挖出来的土堆在沟边,压实,拍 成梯形,象一截微缩的堤坝。所有的沟和堤坝连在一起,环成一个巨大的椭圆。 冬天来临,滴水成冰的时节,用胶皮管子把自来水引出来,浇好一层,在上面再 浇一层。学校的体育老师入了冬就干这个。最后还要用水车去洒水,水车没有轮 子,其实就是一个铁架子上放了个底部整齐地扎了一排小孔的大水桶。洒水时需 用人推着,水淋淋漓漓地不停洒出来,边洒边推,冰厚的地方少洒些水,薄的地 方多洒些,这样才能保证冰场浇的平滑。推着水车在冰上跑来跑去,脚下打着滑, 很好玩,不过冰场太大了,一圈足有二三百米,推着跑上一遍也很累。最辛苦的 是下雪天去扫冰场,头天夜里下的雪,在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第二天轮到值日 的同学就要去冰场上扫雪。双手抱着大扫帚,早晨的寒风刺骨,脸上一会就被风 吹得通红。扫呀扫,身上热出了薄薄的一身汗,手却麻木了,戴着厚手套也不管 用,使不上劲,渐渐地要抓不住扫帚柄了,于是就用胳膊夹在腋窝下,扫一下, 整个上半身就跟着笨拙地扭转一下。浇好冰场后,整个冬季体育课的内容就是滑 冰,烦死了。我不喜欢滑冰一方面是我滑得不够好,上冰的头一圈还象模象样, 接下来就不行了,一只脚碗开始歪斜,如果这时候不休息,接着滑下去,很快两 只脚的踝骨都快触到冰面了,想保持直立地站着都很吃力了;另一方面天气太冷, 坐在冰场边上厚厚的积雪上,还没等把冰鞋的鞋带系好手指就冻得伸不开了。我 很讨厌系那些鞋带,又长又乱,要一个扣眼一个扣眼地穿好,系的紧紧地,把脚 裹得象旧社会的小脚妇女一样才好,走上冰场才不会摔倒。可是水平高的人就不 用这样,甚至不必系鞋带滑起来也能轻松自如。九姨就是这样的一个滑冰高手。   我不喜欢滑冰,可是我愿意和九姨一起滑冰。她领我去附近的一所小学,放 了寒假,整个学校空荡荡地,操场上一个人影也不见,只有我和九姨两个。我姥 姥家的邻居在这里值班,打过招呼,我们走进传达室,看见热烘烘的炉子上烧着 一壶水。我们在炉旁的长椅上坐下,开始换冰鞋。九姨的冰刀上戴着刀鞘,她走 在地上就和平时穿了鞋走路一样的平稳自如。我就差得远了,我扶着墙,在她身 后一步一步慢慢挨出门去,到了门口我还不敢撒手,就动不了了。九姨回头看看 我,嗤地一笑,走回来拉着我的手。我跟着她,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前走去,张开 双臂保持平衡。雪地里留下了两行细长的脚印,一行歪歪扭扭,一行就仿佛是一 根根排列整齐的筷子被人精心摆放在了积雪中。好容易到了冰场边,九姨抬起一 只脚,唰地一声从冰刀上抽下刀鞘,然后一只脚站在冰面上,再抽出另一只刀鞘。 这工夫我可不会,我只好乖乖地坐在雪上,笨手笨脚地往下摘冰刀的套子。此时 九姨轻轻一蹬冰,燕子一般滑了出去。冰场上的雪没有人扫,看上去干干净净地, 纯白一片。九姨一滑出去,冰面上留下了一道笔直的印痕。她把一只脚抬起,只 用冰刀的刀尖轻轻点着冰面,象用尺子量过一般在冰上画出了一条长长的直线。 她把两脚前后对齐,这直线和前面的冰刀剖开积雪的印痕重合,于是她滑出去很 远,却只见到一条线在后面跟着她走。我一见到,羡慕极了,手忙脚乱地追了上 去。九姨滑了一段,越滑越快,突然之间,她把一双冰刀微微一斜,原地转了个 圈。九姨随之轻巧地转过了身,停在了那里,面对着我。她的冰刀摩擦着冰面, 发出了嘶嘶声,脚下的雪末被卷起来,又纷纷扬扬地落下去,动作又潇洒又干脆。 我也想学着九姨的作法,那般潇洒地停下来,可惜我在快速滑行中还不善急停, 一个不稳失去平衡,咚地一下摔倒了,直滑到九姨脚下,蹭得满身都是雪。九姨 扶我起来,开始耐心地教我怎么急停转身,怎么调整重心。空旷的冰场上,想起 了我们的笑声和追逐声,这是一片到处洁白的世界,只有我们两个是其中活跃的 色彩。九姨戴着乳黄色的滑冰帽,围着白底带浅色小碎花的围巾,身穿天蓝色的 羽绒服,象是雪地里飘浮的一块透明的蓝水晶,一片纯洁的天空落到了冰雪上。 这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仅仅为了这情景,我也要一辈子爱九姨。   九姨初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在一个工艺美术品商店里上班。教师节,我 们班委会去给老师买礼物,走进这家商店,我意外地发现了九姨。此前我一直不 知道九姨的工作地点。九姨见到我很高兴,我在大群的同学们面前遇见自己的家 里人总有些不自在。同学们商量给老师买什么礼物好,集体凑的钱,太贵的我们 买不起,可不把这些钱花光我们又不甘心。九姨问明了之后,帮我们选了一个瓷 马,我们都很满意。这马不贵,奔腾跳跃造型有气势,最重要的是,个头看起来 不小,显得我们送礼物送得很大方。   我高二时,九姨上了一个夜校,准备考大专文凭。她每天下了课已经过了晚 上九点钟,她自己害怕,家里人也不放心。夜校离我家近,我放暑假时就叫我去 送她。我感到很自豪,能成为九姨的保镖。大人们和她本人如此看重我,我受宠 若惊——我被当个大人了。可我的那些阿姨们笑话我说,我只是给九姨壮壮胆, 遇到事情时多一个喊救命的,言下之意我只能喊喊救命而已。即便如此,仅仅负 责给九姨壮胆我也觉得是一个很光荣的任务。我每天不辞辛劳,黑夜里骑车到夜 校门口,等九姨下课,然后陪着她一起骑车到我姥姥家去。我经常早早就到了夜 校门口,等在那里,有时候还溜进去,看看九姨他们上课的样子。在等着九姨下 课时,我常常掏出烟来吸,那时我刚开始抽烟,偶尔能从舅舅那儿蹭来或自己偷 着出去买包烟。有一两回被九姨看见了,她很不高兴,问我怎么学会抽烟了,为 什么抽。我说,心里烦。话一出口,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一向以为我抽烟是 跟舅舅学的,比较派,原来我并不是这么想的呀。而且我还跟九姨说这么露骨的 话,难道要泄露我的心情吗?九姨理解地问是不是功课的压力太大了,我想说是 又想说不是,可一张嘴却说成:你别跟我妈说行不行?说完我恨死自己了,干嘛 要这么软弱?向九姨求情,怎么好意思哟。好在九姨说:行,我不跟大姐说。可 是吸烟对身体不好,你还是少抽吧。我由衷地答应了,心情欢快起来。这意味着 我和九姨之间有个小秘密了,尽管这个小秘密不那么光彩,可它毕竟有了暗中的 私下的征兆。我就顺便和九姨轻微发泄了一下,狠狠骂了学校里的课程和老师两 句,九姨跟我开玩笑,说,你可别找女朋友呀。我又被她说了个大红脸,幸好天 黑。不过这么一来,心情好多了。后来九姨经常不骑车子,走路来上课,由我带 着她回去。与九姨同车夜行是我那些天中最快活的时间,我感觉她好像真的怕黑, 真的依赖我呢,我是个大人了,我要保护我的九姨。她教过我滑冰,还画画给我 看,现在轮到我保护她了,我为自己的成熟激动不已。   可是没过多久,九姨就不需要我送了。她有了男朋友了,我的工作由她的男 朋友接替了,据说他比我还负责任,还细心。九姨不用我照顾了,我心里很不服 气,想,她的男朋友有什么了不起。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九姨和她的男朋友吹了, 我一阵高兴。可是后来又换成了江雨山,我听过舅舅对江雨山的评论,替九姨担 了好大的心事。后来江雨山又被换掉了,真是顺应民意。我挺想问问九姨,她谈 恋爱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她喜欢什么人呢?最终我也没机会问这些话,因为九姨 很快就结婚了,她和我的关系也不象从前了。我们都长大了,该摆出成年人的架 势来了。九姨结婚前领着她的第三任男朋友到我家来做客,也就是介绍给亲戚们 认识认识的意思,到此地步,说明他们俩离登记的日子不远了。听我妈她们的口 气,对这个人还是比较满意的。简单地聊了几句家常后,她们两个告辞走了。临 走时,那个男的拿起九姨的大衣展开,然后九姨伸进手去,他替她穿上。这个动 作被当作体贴、时髦和浪漫的标签,我妈和我爸在她们走后就这一个动作议论了 好几句。我希望九姨幸福,可是看到那个男的普普通通毫不出奇,我替九姨惋惜 和不平,九姨怎么能嫁个这么平庸的人呢?然而我恐怕不得不接受这一平庸的事 实。女人结了婚,做了主妇,跟死掉了差不多。美丽的九姨,她这一生就只是这 样么?九姨怎么能和别的阿姨一样,作人家半死不活的妻子呢?   我偷偷地对九姨说过,如果结婚后她丈夫对她不好,告诉我我就去揍他。尽 管我胆子很小,力气也很小,但我会尽力为九姨撑腰。这方面我有榜样可以学。   我听三高讲过,他说他姐姐婚后夫妻老是吵架,一吵架,他姐夫就打得他姐 姐全身青肿。最后一回,他姐姐被打得跑出家门,躲到弟弟家来了。三高听了姐 姐的哭诉,怒不可遏,马上就想冲到姐姐家里把姐夫胖揍一顿。但他转念一想, 觉得凭自己的体格,和在屠宰场上班的姐夫单挑有点困难。于是打电话叫来了一 个朋友,他和朋友两个人一起,找上门去,把他姐夫狠狠打了一顿。姐夫赌咒发 誓,保证今后再也不打老婆了,就是老婆动手打他,他也绝不还手。三高和他朋 友满意地走出来,双臂发酸,口干舌燥。一下楼,迎面碰上了三高的哥哥二高, 二高手里拎着挺老粗的一根木棒,气势汹汹。三高问他哥:   “干啥呀?”   二高说:“我来揍咱姐夫!”   三高和他朋友赶紧说,别去了,别去了。二高脖子一梗:   “为啥不去?我揍扁他!让他打咱姐!”   三高忙解释说,刚才我们俩已经打过了,你就别去了,再去就是打第二遍了。 噢,他哥一听,这才撇下木棒,转怒为喜。然后三个人一块儿,找地方去喝酒。   青春期   我妈在机械厂的医院搞后勤。夏天的时候,我常去她那里洗澡,因为家里没 有浴室,去其他的公共浴池要花五角钱,而去我妈的单位则免费。医院的浴室里 的人不多,来的大多都是后勤方面的师傅们,有维修的、搞搬运的、开车的等, 三三两两,很清闲的样子,医生很少见。我总是觉得那里面有股医院特有的味道, 蒸腾的水蒸气好像是从加热了的消毒药水里散发出来的,我怀疑那一大池清水里 是否也添加了药剂。而且还特别怕遇见病人被传染,我妈说放心,那浴池不对外, 病人是不允许进来的。虽然知道,我还是放不下心来。按说医院应该是最干净、 最可靠的地方,可事实上恰恰相反,医院让我感到最不安全,在那里我最不自在, 仿佛大口的吸一口气都会摄进好多的病菌似的。   小学六年级,我毕业了。暑假里,我打球、捉迷藏,脏得象个泥猴,几乎天 天傍晚要跑到我妈单位来洗一洗,要不然晚上我妈不让我上床睡觉。这天下午我 玩得高兴,去的晚了,男浴室已经关门了。我妈埋怨了我一顿,领我来到女浴室 门口,让我进去洗。这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浴室是下班后 才开放的,现在里面已经没人了。整个大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前 面的门诊搂里应该还有很多人在忙碌着,可是在这个偏僻的角落,浓密的树阴遮 住了夕阳的余光,显得幽静而隐秘。我到了女浴室门口,有点不情愿,我妈说进 去吧,没人,我在门口看着点,要是还有人来我就跟她说一声,不要紧的。既然 如此,我也不要太封建,就去女澡堂洗一回何妨?我进去里面,发现女浴室居然 和男浴室一样脏乱,长凳上也是到处踩出的脚印子,屋顶破烂,角落里发了霉, 青绿的颜色一块一块的。浴室的大小也和男浴室差不多,中间同样有个大大的浴 池,热气腾腾。我躺进去,热水泡的全身舒服极了,仿佛无数双温暖的手轻揉着 全身。我一时兴起,摆了个自由泳的架势往水里一扑,结果一脚蹬空,慌乱下喝 了两口水。我有点恶心,吐了几口唾沫,忽然想起,这不知是多少个女人的洗澡 水,水里面有从她们身上冲下来的细泥呢。心里感觉一阵异样,起来去冲淋浴。 水流流下来,我的身子底下不对劲,睁眼一看,下面硬橛橛的,不知搞什么把戏。 从上五年级起,我忽然对我的身体不了解了,好象我的身体又长出了一个我,它 和我本人是分裂的,我控制不了它。这东西长在我身上,但是不听我吩咐,不知 何时就会自作主张。有时上着课,老师在上面讲祖国的大好形势,我的下面就会 不合时宜地兴奋起来,跃跃欲试,似乎对于新中国的崭新面貌它表现得比我还高 兴。相比起来,显得我很没觉悟。我常常要伸手把它按得低下头去。它经常不分 场合不分时间地自我表现,昂首挺胸,却使我感觉象干了天大的坏事。我有时在 深夜里,会暗暗憎恨自己,偷偷回想起我舅舅那根恬不知耻地裸露在明媚阳光下 的粉红色的罪恶,我是不是变得和他一样坏了?我受了他的传染和蛊惑,虽然我 一直远离他,可我照样变成了一个坏孩子。我躺在被窝里面扇它,打它,又刺激 又难受,鼓鼓囊囊的力量无处发泄,痛苦不堪。现在,这个该死的又一次趾高气 扬起来了,我用热水狠狠地浇它,它越发膨胀了。它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它是 另一个生命,我无法伺候,真令人泄气。   正在这时,高跟鞋叮叮响,有人进来了。还没等我判断出该怎么作,门口的 白布帘一下被挑开,一张脸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心提到了半空中,一下子被胶水 粘住了,没了动静。那是栾阿姨,三十来岁,一双大眼睛,头发整齐地扎在耳后。 她没想到里面有人,很意外地愣了一下,看了看我,扑哧笑了一声,抬手掩住了 嘴巴,转身出去了。脚步声滴嗒滴嗒变轻了,似乎到了门口还飘来她一丝微薄的 笑声,象是嘲笑,又象是好玩。我木立在那儿,发现双腿被吓得直哆嗦,心跳的 怦怦响,耳朵听得清清楚楚,好像整个浴室里都有回音。我妈哪儿去了,不是说 好看着门的么?我一时不知该干什么,懵懵懂懂醒过味来,乱七八糟地冲洗了一 下,就溜出去穿衣服。我听见我妈和栾阿姨在门外面谈话。   “小栾,来洗澡啊!我们家王明在里边洗着呢,你稍等一会儿吧。”   “我知道,刚才我以为没人了呢,进去看见了。”   “哟!是吗?我本来打算在门口守着点儿的,刚去上了一趟厕所,正赶上你 就来了。”   “嘻嘻。刚才把你儿子臊的不行,脸红得象柿子似的,我赶紧退出来了。”   “小人儿一个,他还知道害什么臊?”   “你家孩子长大了,懂得不好意思了。”   “哼!他小不点的,装什么知识分子?怕啥的!以前你没少抱着他撒尿 呢……”   “哈哈哈……哈!”两个女人相对着大笑了一阵,感慨时间过得快,又聊了 两句。接着我听见栾阿姨正正经经地说:   “大姐,我刚才看见你家孩子有点包皮过长。”   “啊?是真的么?这方面我倒一直没有注意。对将来有影响吗?”我妈好象 一下子忧心忡忡起来。   “那倒不一定,得分具体什么情况……”   “哟!我家孩子会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呀?”   “你要是不放心,要不我给他查一查?”   “行啊!你帮帮忙,给他看看,可别真有问题。”   “反正——这方面的事吧,早看早好,万一发现问题,也好早点想办法……” 栾阿姨又说:   “这样吧,你们等一会儿,我很快就洗完,然后你让他上我们办公室吧……”   我妈答应了。我却不安起来,好像觉得自己真的有毛病。栾阿姨是门诊楼里 的大夫,主管什么生殖科泌尿科之类的,听我妈说,她还挺有名气呢。平常,我 妈办公室的那些妇女们和栾阿姨开玩笑,说栾阿姨是专看男人那个地方的。是男 人的哪个地方呢?栾阿姨会怎么给我看病呢?我想不出来,又很怕,万一栾阿姨 真的把病给看出来了怎么办?   我妈告诉我上前面的楼上去找栾阿姨,她要给我检查检查身体。见我好像很 担心,说没什么,栾阿姨是大夫,听她的话,一会儿就看完,看完就好了。我将 信将疑,一路上老想逃走,不去叫栾阿姨看算了,可又怕跑了会出大问题,又要 挨骂。栾阿姨是大夫,应该相信她。栾阿姨的办公室我倒认得,假期里我来医院 玩,到处乱跑,什么科室在几楼,我记得清清楚楚。栾阿姨的办公室锁着门,我 在门口的长椅上坐着等了几分钟,她来了。她手里拎着香皂和毛巾之类的东西, 头发湿漉漉的,脸庞红红的。她刚洗完澡,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馨香,那是香皂 和雪花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随着她走动的步态一漾一漾地扩散出来,把走廊里 的来苏水味全盖住了。栾阿姨开了门,我们进去,她叫我坐。一边用屋里的水龙 头洗毛巾,拧干,晾好,把香皂和雪花膏放在窗台和桌子上摆好,我注意到桌上 还有半盖着的饭盒。做这些事的时候,栾阿姨并没看我,然后她拿起衣架上的白 大褂穿好,坐在我面前。看她穿上白大褂,我紧张起来。栾阿姨成了医生,我成 了患者,我们之间的距离遥远起来,她不再是刚才那个梳着头发嘴里叼着发卡的 熟悉亲切的阿姨了。她的头发重又整整齐齐了,椭圆的脸上红晕还没消散。栾阿 姨赤脚穿着高跟鞋,露出了半截白嫩的小腿,她的裙子被罩在外面的白大褂遮住 了。雪白的白大褂把一切家常的颜色和气息挡得严严实实。栾阿姨的办公室和别 的医生的办公室比小了一点,但光线很好。这时太阳将要落下,天空中的光反射 进室内,是温暖的金黄色。她说了几句安慰我的话,把我领到屏风后面,让我坐 到检查病人的床上。我条件反射似的要躺到,平时在学校医务室体检时总要这样。 栾阿姨说不用,坐着就行。   然后栾阿姨告诉我脱下裤子,我没听清,她示意我解开腰带,说脱了。我解 开了腰带,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裤子。栾阿姨说放下来,往下,再往下点。我脸色 发白。学校里的体检有时也要解开裤子,医生的手在腹部使劲按来按去,那是检 查肝部,但不是这么没完没了地向下、向下。栾阿姨看我紧张,说放松点,就跟 打针差不多,你没见过打针吗?打针我是见过的,一大堆人挤在一起,挨个走上 前去,站着露出多半个屁股,等着小护士给一针,然后一只手按上棉球,一只手 提着裤子走回来。个个神情严肃,满屋子都是忙着系裤腰带的人,有男有女。于 是我把屁股露出来,栾阿姨不耐烦了,伸手向下一拉。啊!我心里大叫了一声, 我彻底完了!我感觉我什么尊严都没有了,我精心保护的秘密裂成了碎片,片片 都化为乌有。我的喉咙发出哼的一声,就不会动了。   我想起听人说过的各种各样的体检的故事。有的体检老师要求脱掉衣服称体 重,只允许剩一条小裤头。有学生苦着脸说,没穿裤衩,老师还要过去察看,抻 开他的裤档探头向下一瞅,一目了然。还有的体检要求把全身衣服都脱光,不知 查什么。我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来这些都是真的了,我也碰上了。我只盼望栾阿 姨看看就算了,让我早日把裤子提上。可是她摸着我的下身,翻弄起来。当她的 手一触到我的那个地方,哪里就不识羞耻地膨胀开来,不受控制地莫名其妙地。 我难堪极了,扭过头去闭上眼睛。栾阿姨好像并不在意,她很认真地观察我。雪 白的手掌裹住它,把我的包皮深深地压缩下去,尽量露出全部的龟头,上下套弄 了两下。突然!我的体内好像有什么爆发了,一股巨大的冲击奔涌而至,海浪一 样席卷了全身,一波又一波,象是停歇不下来似的。我想要尿尿了!要尿在栾阿 姨的身上了,可是,那又不是尿!和以往任何一次尿尿都不同。我想跑到厕所去, 却站立不起来,被定在了那里。我如遭电击,全身痉挛,不由自主地啊啊叫着, 抱着栾阿姨的胳膊,叫着,抖着。巨大冲击也是巨大的恐慌,暴风雨在这张床榻 上来临了,它只袭击我一个人。我被扔到了孤岛上,四周刮着黑黑的风。一种空 前强烈的恐惧罩住我,我能听能看,却看不见听不见屋子里的一切。那淡淡的窗 影,盆栽的花草,冷硬的床体,一瞬间,我都意识不到了,我被一种绝密的力量 从这个空间里给抽走了,坠入了看不见的深远的最深处。我象垂死的人一样,猛 地扑进了栾阿姨的怀抱。我害怕,这会结束么?会么?我感觉到我的骨盆周围在 起伏在收缩,我仿佛找到了那痉挛抽搐的源泉,它就在我的身前与身后交接的地 方,在那个点上。一切都从那个点旋转而出。我在释放,一下一下,恐惧被喷射 出来,乳白色的恐惧倾泻到了栾阿姨的白大褂上,白色与白色,混为一体。我的 恐慌从此附上了她的身,有了去处。我在释放,我哭了。我的野蛮与泪水流出来, 溅到了栾阿姨的身上,她的手上,她的洁白的衣襟上。哦,栾阿姨,我的另一个 生命喷涌而出了,奔放的、灼热的、乳白的、粘稠的、腥膻的液体,送给你了, 栾阿姨。十二岁的我在你的衣襟上了,十二年的岁月与惶恐不安凝聚在你的衣襟 上了。从此我的生命是完全的一个了,我又能够控制我了,我的身体不再分裂, 它们统一听命于我,我又是一个人了,不必再担心随时会出丑。我一边哭着一边 在栾阿姨的身上耸动,我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我要死了,我死命地抱住栾 阿姨,紧紧抵住她,啊啊地哼叫着,那是在叫救命。救命啊!栾阿姨轻轻拍着我 的头,温柔地安慰我说别哭,别哭了。不要怕,阿姨在这儿,在这儿,别担心…… 过了很久很久,一年、十年、一百年那么长,我收住了泪水。上面的液体和下面 的液体都流尽了,干涸了,我是一个枯萎了的男孩。另一个我沉睡了,它蜷缩着 身躯,象个小巧的婴儿,流着鼻涕,安静,一动不动。刚才的暴风雨不是它发起 的吗?   栾阿姨的衣服上湿了一片,我不敢看她。她随手在衣服的下摆上蹭了蹭手, 然后轻轻地拉起我的裤子,细心系好每一粒纽扣,在上面拍了拍。我非常惭愧, 一时冲动有了忏悔的勇气,我说:   “栾阿姨,我是坏孩子,我错了。”   栾阿姨说:“你没有错,男孩子都这样。”   我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真的是男孩子都这样么?栾阿姨肯定地点点头,到一 定的年纪都会的,她说。我呆住,不说话,希望能等来一番严厉的批评,但是没 有。栾阿姨站起身,脱下她的白大褂,去水池边洗手,向我瞥了一眼,轻声自言 自语:“这么多。”眼神里带着轻柔的责备。我的脸又红了,羞惭无地。栾阿姨 又对我说,你的身体没毛病,包皮虽然长了些但不会影响今后的生活。看到我傻 不楞登地不理解,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回去对你妈说,栾阿姨讲了你身体挺好, 没问题。你走吧。我犹犹豫豫走到门口,嗫嚅道:   “栾阿姨,我……弄脏了你衣服,我……”   “是啊!还得洗呀,我昨天刚换的。”   我鼓起勇气:“我给……你洗,栾阿姨。”   栾阿姨哈哈笑了:“你会吗?你在家里洗过衣服吗?”   “没……没有,不过我弄脏了,我应该……赔!”   “哈!你倒挺懂事。算了,阿姨的衣服是大褂,太长,你洗不了。回去吧。” 栾阿姨夸奖我,我又高兴又不好意思。我又问:   “我真的不是坏孩子吗?”   “不是。”   “那今天……的事……你别告诉我妈好吗?别、别和她说,求求你了,阿 姨。”   “行,我不说。”栾阿姨爽快地答应,又催促我说:“好了,快和你妈回家 去吧,阿姨也要走了,快回去吧。”我放下心来,说道:“阿姨再见。”跑着下 楼去了。   我第一次射精,是射在栾阿姨的手上,射在她的衣襟上。我是幸运的。我应 该庆幸,没有栾阿姨,我不要还要痛苦多长时间,遭受多少磨难。我的第一次, 我的处男之身,是我唯一珍贵的礼物,我把她送给了敬爱的栾阿姨。栾阿姨多好 啊,她是天下最好、最美的女人。她最善良,又通情达理。她懂得真多,她知道 什么是健康和不健康。栾阿姨,我一辈子崇拜你!一辈子爱戴你!我的贞操,早 就失去了,十二岁时就留在了医院里,在那间窄小的办公室,留在了栾阿姨的那 件白大褂上。从此多少年风风雨雨,它永远地停留在那件白大褂上。白大褂,圣 洁的白大褂,你拥有我的一切,你是我的咒语,我的护符。我尊敬你,尊敬所有 的白色衣衫,你们是天上的雪片组成,我的处男之身,遗失在了雪地里。我的童 贞,依附在雪片上,和它们一起融化,化成水,蜿蜒流淌,无群无尽地流淌。我 的童贞,凝结在栾阿姨的白大褂上,凝固,板结,成为固体,风干,变得坚硬, 逐渐碎裂、脱落,沦落到地下,任人践踏,最后化为尘埃,到处飞舞飘浮,被无 数的陌生人吸进肺里,在身体里转化成废物,排出体外,再度被践踏,被侮辱。 我的童贞,失去了。   第二天的傍晚,我特地再跑去问栾阿姨,真的不用我给她洗衣服?她笑着说, 早洗过了,不必了,还叫我不要老是记着这件事。我这才轻松下来,满怀信心地 离开。   自从这件事以后,我对我的身体掌握得更加多了,我逐渐知道了如何让它定 期膨胀与释放。我开始了解它隐秘神奇的一面,不为人知的黑暗阴影,我从黑暗 中获得了不安和快感。我时时刻刻梦想重温栾阿姨身上的温馨与惊骇,越是恐惧 我越是好奇。未知的领域,危险的边缘,与现实发出抵触的摩擦声。手淫的高潮 就是堕落,释放是一种绝大的罪恶,我走向不可饶恕不可诉说的陷阱。我低下, 我犯罪,我惩罚自己,却又不停地引诱自己。我在对自己犯罪,我不健康,所有 的正面说法都是如此。从此,我坠入了更深重的无休无止的噩梦,梦中的大公鸡 长了一双淫秽的翅膀,飞扑着撕咬我,啄裂我,碾碎我。夜夜折磨。   我上了初中,从我家到学校这段路是一条荆棘路,连过马路,都会有骑车的 人破口大骂你他妈的长点眼睛。拐进小胡同,运气不好的话,刚刚逃出校门的半 大小子大方地向你伸手要钱,我的同学们没谁敢不给。我从小就遇见这种年轻的 抢劫,通常都是好几个比我们大的孩子,千篇一律地问一句:“有钱没?”然后 上来翻我们的兜。兜里没钱的小孩很坦然,会自豪地宣称没钱,兜里有几分零花 钱的小孩会选择沉默,在沉默中回答,在沉默中被搜刮。第一次我上二年级,兜 里有两毛钱,听说前面有人翻兜,我和另一个同学把钱压在一块砖头底下,藏在 雪地里了。后来有次快要下雨了,公园里突然跳出几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 也是问这句话。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边往家里跑去避雨一边不耐烦地摆摆手说: “没钱!没钱!”这样理直气壮的答复是我们遇到类似事情时作出的唯一的反应。   看来我最好是走大路。   走过电影院,会看见成群结队的小痞子聚集在周围。他们专找人多的时候拥 上去买票,坚决不排队,只管玩命地挤,有时候甚至扑在人身上蹬着人把手伸向 售票口,人少时他们就在一边等着。假如有人要跟他们冲突,那是求之不得。不 放电影时他们也不散去,坐在栏杆上横着眼瞪视过往的学生和小孩。如果谁的眼 神不小心和他们对上了,他们就叫着:“看你妈了个逼看!”冲你攥进了拳头, 老实人最好低头走开。我舅舅正是这些人中典型的一个,我碰见他时,他总是冲 我笑嘻嘻地。   走过饭店,里面出来两条摇摇晃晃的人影,一个喝多了的人蹲下来在人行道 边上吐了几下。你远远地看见了,但是走过他身边时尽量装作不在意,躲着点交 错而过。喝多了的人脚步歪斜,蓦地上来给你一个大嘴巴,骂骂咧咧。你捂着脸, 莫名其妙满脸气愤,却不敢对成年人开骂。稍微清醒的那个走过来拉开他的同伴, 看也不看你一眼。空气中填满了刺鼻的酒气,两人晃荡着走远了,酒臭味也远去 了。   中午时分,你和同学打闹着跑在街上,你在前面停下脚步,对着后边的同学 叫道:“来呀!来呀!”斜刺里突然窜过来一个不认识的小子,一脚踹在你腰上, 不等你问为什么就要打你。有认识的过来拉开了——原来他当作你在对他挑衅。   傍晚放学,路上黑漆漆的,一个家伙骑着自行车撞在了你身上,车把上挂着 两只亮闪闪的冰鞋。他跳下车子搂头一巴掌奔你脑袋上打去,你慌乱地用手挡了 一下,他更恼火了,拽下车上的冰刀就要砍你,你吓得赶紧说:“对……对不 起!”幸亏后面传来同学的声援:“干啥呢?怎么了?”那人这才跨上车怏怏而 去……   这些场面任何一个中学生天天都有可能遇到,所以我骑车上学,希望能走得 快一些。但会遇见搭车的,有时白天,有时夜晚,素不相识的半大小子,有的瘦 猴一样,有的五大三粗,不管你同不同意,往你的车后架上一坐,你就骑吧。有 的不说话,有的性情开朗跟你聊上两句,告诉你他在哪儿混,什么时间放出来的。 还说叫什么九条龙,如今年纪大了娶媳妇生孩子退出江湖了,还撩起袖子让你数 臂上的刺青和刀疤,横七竖八一条一条。昏黄的路灯下,骇人眼目。等他到了目 的地,叫你一声哥们,吩咐今后有事情找他,什么事都摆平。你紧张的心里泛起 几丝得意,好像真的有了个靠山。   每个学校里都有几个坏小子,就象这个学校好不了的痔疮一样。都快二十了, 他们以前的同班同学高中都马上毕业了,他们还在上初中,就为了混一张初中毕 业证。他们天天在上学的时间在校门口聚成堆儿,打闹,骂人,抽烟。等待教导 主任或他们的班主任老师出面当众训他们一顿,然后他们才很光彩的施施然回去 上课。   学校里最凶猛、最有名的人物是大老白。他连老师都敢打。上美术课,老师 批评他违反纪律,大老白一怒冲出教室,拣起一块大砖头就冲老师砸了过来。随 后第二天在学校放广播操的大喇叭里哭哭啼啼地作检查。据说学校当时要开除他, 他爸从车间里跑到学校,一听,立刻就要打死他。大老白本来不想写检查,他不 怕被开除,但怕他爸。不过话说回来,攻击别的老师可以,可千万别得罪体育老 师。我亲眼看到一个小刺头,在体育老师在操场上画跑道时,出言不逊,结果被 黑脸的体育老师揍了个半死。那天老师用标枪在地上画线,一边画一边撵围观的 人群。小坏蛋不动窝,被老师在脚脖子上敲了一下,他顺嘴带出一句操你妈来。 可不得了,就象捅了马蜂窝。黑脸的体育老师怒不可遏,纠住他的衣领没完没了 地扇耳光,下面还不停地踢他。那小子不敢还手,也挣扎不掉,体育老师象只大 黑熊,他想反抗也没力气,被提在手里抓小鸡一样,任宰任割。在这之前,他还 是学校里牛气冲天的小霸王,趾高气扬,可一瞬间他被揍的遍体鳞伤,噼哩啪啦, 象只被拍打踢踹的皮球。这小子也曾欺负过我,我当时不敢吭气,却总幻想报复, 可当体育老师为民除害时,我却吓坏了。真担心老师会一标枪扎死他,一点也没 有恶有恶报的痛快感。我想他最好能够跑掉,他已经变成了一只可怜虫了,凶狠 的老师你饶了他吧。   我们班的竹竿波,身高长到了一米八十多,就因为戴了一顶时髦的前进帽, 大老白要借他的帽子戴,他不肯,被大老白一脚踢在脸上,把鼻梁骨踢断了。我 们班的同学听说后,都很佩服大老白飞脚踢得高,说他厉害,牛叉。有回校外的 人来找大老白算账。大老白没事就坐在校门口晒太阳,这些人不认识他,就冲他 打听,问他知不知道大老白是哪个班的,今天来上学了没有。大老白说知道,说 再等一会儿大老白可能就过来了。那些人就在他身边蹲下,吐痰,等着。和他有 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还给他烟抽,眼睛一直盯着门口进出的人。大老白吸完了一 根烟,从身后的花丛中摸出了一根又粗又硬的木棒,那是他老早放在那里准备好 防身的。他跳起身来,轮圆木棒,向着蹲在周围的几个家伙的脑袋雨点般打去, 一棒子就打破了给他烟的那个家伙的后脑勺。那些人被打的嗷嗷叫,人多也没用, 武器来不及掏出来,抱着脑袋跑。地面上一道鲜红的血迹从教学楼门前一直流到 大门口,象一条蜿蜒蠕动的长蛇,狰狞凌厉。那血迹存在了好多天,后来变成了 暗红色,混合着地上尘土雨后的泥,愈发污秽不堪。他们都说一中一个老六,二 中一个大老白,在社会上都有名气,老六在校外的影响力还不如大老白。   就是这样一个大老白,他和他的同党谁也不敢惹,他们找到了我的头上来。   我有一辆自行车,弯梁的,是那种女式的自行车,挺小巧,车把斜斜向上, 象燕子展开的双翅。这车原来是我六姨的,后来她不骑了,给了我上学用。我骑 着它上学、放学,蹬得飞快,和公共汽车比赛。我到了学校,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我把车推进挤的密不透风的车棚中,随便找了空隙把车塞进去。学校的车棚里就 是这样密密麻麻,傍晚天黑时,拔气门芯蹲下就看不见。自己车上的气门芯被拔 掉了,趁黑从旁边的车上拔一个,然后那人再拔别人的。记得我一个同学刚拔了 一个气门芯换到自己车上,就听见旁边的同伴哇哇大叫,原来误伤了自己人了。   没等我锁上车,有两个人围了上来。我一看,都是大老白的兄弟,他本人就 站在后面不远处。他们跟我说要借车,去街上转一圈,放学前回来。我心想他们 怎么不上课去逛街呢,没说话。他们又问你借不借,我嗫嚅着说:   “不,不行。”   两个家伙火了,其中一个我知道叫小光。他握紧了拳头,腮上的青筋突出, 咬着牙骂道:   “你他妈的到底借不借?”   大老白也气势汹汹地走了上来。他们都比我高,也比我大,上到初三了。大 老白他们好像总在上初三,从我上初一时就念初三,我上初二了他们还没毕业。 我很害怕,怕他们打我。我说:   “我……我还要上课呢。”   是真的,第一节课就要开始了,我不会迟到吧?他们不再管我,走过来推出 我的自行车就往外走,三个人一起压了上去。大老白坐在后坐上。我的小车,恐 怕要被压坏了,可我没说出什么。他们兴高采烈呼啸着往学校外面跑,看上去喜 欢这辆车时髦的样式。我只能软弱无力地冲他们的背影喊:   “喂!喂!可要还给我呀!”   这一天的课我没上好,一下课我就去车棚那边看我的车,可是没有,一遍一 遍的没有。到了中午还是没有,我只好走回家去吃午饭。下午最后一节课时我不 断地嘀咕:有没有呢?他们会不会把我的车摔坏了,或者骑走了不给我了?那可 糟了,我几乎想立刻冲出教室,去看看。也许我应该向老师求助,可是估计没用, 车是我借他们的,求助什么呢?更不能告诉同学,会被笑话的,再说他们有谁能 和大老白说上话从他手里要出东西来?不能,谁也不能。谁也帮不了我。放学后, 我还是没在车棚内找到我的车。这帮家伙,他们是群杂种,他们失信了,他们说 过还给我的。可是大老白没亲口答应过,是呀,没有。忽然,我眼睛一亮,我心 爱的自行车就停放在校门口!小巧的造型,曲线的横梁,深绿颜色。我几乎没看 见它,他被一扇门给挡住了。这帮杂种,他们准是故意的,不想让我发现。我敢 肯定他们刚刚把我的车骑回来,上最后一节课之前校门口还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不管它了,快去看看我的车吧。噢,它受苦了,它变脏了,上面怎么这么多灰尘? 他们一定骑着瞎逛了一整天。我的车把松动了,是被他们用力提坏的,脚踏板也 歪了。我的车钥匙还在他们手里,甭想找他们要了,谁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车 锁已经不灵了,用手指就能把锁扒开,因此我能把它骑回家。不过幸好,车回来 了比什么都好,我真高兴,我的心里踏实了,甚至想谢谢那伙不要脸的杂种。多 亏他们把车送回来,不是吗,我可真够贱的。   可是第二天,大老白他们还来借我的车。我又一次担惊受怕,我的车坏得更 厉害了,我小心翼翼地推着它走回家。我不但要受心理摧残,还要掏修车费。他 们隔三岔五地借我的自行车,我的车锁彻底坏了,根本锁不住。他们不用通过我, 推着我的车子就走掉了,再说钥匙还在大老白一伙人的手里。我受不了了,把自 行车放在家里,宁愿走路去上学。家里人问我怎么不骑车了呢,真实的原因我一 个字也没讲,只说不愿意骑了,走路上学也行,不算远,还有同伴。大老白和小 光见不到我的自行车,就来找我。他们告诉我明天把车骑来,我说我家里人不让 我骑了,自行车给了别人。大老白什么也没说,小光抬手一巴掌,打在我右边的 太阳穴和眼睛上。顿时我蒙了一下,脸上仿佛火一般地烧。我的眼睛有点发黑, 费力地睁开一看,大老白和小光已经走远了。   这件事使我寝食难安,那一巴掌永远印在了我的脸上,抹不掉。好多天里我 一直觉得右脸上面有个火辣辣的手掌印,那地方的皮肤绷紧了,仿佛和别处不同 颜色一般。   终于,我忍受不住了,我去找了小舅。星期天去姥姥家吃饭时我一个人偷偷 对小舅说,有人打我。他不问为什么,问我是谁,我说是我们学校的大老白他们。 我问他你知道大老白吗,小舅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说听说过。他说你领我去学校找 他,我说你能打过他吗,小舅说你别管,领我去。   第二天下午放学时,小舅来了。我在楼上教室里趴着窗户看,发现他进了校 园就飞快地跑下去。我们在楼梯口见到了大老白。我舅舅对他说,我是厂西的锁 头,然后不说话,直直看着前面。大老白嗯了一声,说干啥,我舅舅说你出来, 上校外边谈。我们往外走,大老白和他的人跟在后头。小舅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自顾自往外走。我的心情很紧张,猜测不出来会发生什么事,频频回头望望,却 没看见小光,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走出校门十几米,我们在一条宽宽的排水沟 前站定。小舅指着我,对大老白说,你打我外甥,怎么办。大老白说你说怎么办。 小舅上去,抬起一只手,正反给了大老白两个耳光,两边脸都打到了。大老白两 只手抄在兜里,没拿出来,动也没动,说:完了?他身后的人也没啥反应,他们 都看着我舅舅,等待下文。我见此情景,惊得呆了。我舅舅说你打了我外甥,得 让我外甥也打一个。他推推我,让我站到大老白跟前。这时我们周围围满了人, 大老白身后一堆跟着他来的,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正赶上放学,人特别多。好 多我们班的同学也在,现在他们全都羡慕地看着我,自动地站到我和舅舅身后, 好像成了我们这边的人,在无声地支援着我们。这一下把我推到了骑虎难下的境 地,我没料到是这场面。我舅舅在我身后低声说:“揍他!”我提了提气,对方 象个木头似的老老实实等着挨揍,我倒有点下不去手,况且动手打我的也不是大 老白本人,是小光,小光跑哪儿去了?我抬了抬手,又要放下。我舅舅在我耳边 低声说:“你他妈有点出息!揍他!”他还瞧不起似的推了推我的胳膊。他一碰 我,我蓦地回忆起了受辱的一刹那,那啪地打在脸上的一声巨响,还有我的憔悴 的自行车,这几天来在课堂上艰难的魂不守舍,我的噩梦,梦中的野蛮的大公鸡, 上学路上各式各样嘲讽的嘴脸,被邻居小孩打得躺倒在雪地里……这一切的一切, 由虚幻汇成了一个固体!它们一个挨一个地压紧压实,越来越致密,满满当当, 压成了一个炸药包!我背上一股热气通上来,顺着我的脊梁飞快地流窜、燃烧! 点燃了炸药包,它爆炸了!我不行了,我要被炸成碎片了!我要释放!……我抡 起我那贯穿着一条横纹的左手,使出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冲大老白打去,同时嘴 里声嘶力竭地骂道:   “我操你妈了个逼!”   啪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我给了大老白一个大嘴巴。当场打的他嘴角出血。 我也没想到会打得这么重,涌起了一丝歉意。心头却又舒畅无比,还想再打一下。 我的手掌有点麻,掌心和大老白的脸颊接触,清楚地感到疙疙瘩瘩。大老白满脸 青春痘,真叫人恶心。大老白的鼻子里也不断涌出血来,他伸手背不住地抹着, 我舅舅吩咐道:“你先去洗洗脸,然后拿二十块钱来,赔给我们。”大老白答应 了,又说,我现在没有二十块钱,不够,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找。我舅舅嗯了一 声,掏出烟来吸。我忽然想大老白会不会回去找东西或找人出来报复,有点害怕, 可我舅舅镇定自若。只见大老白进了教学楼,很快又出来了。我远远看他快步走 到篮球场上,向打篮球的几个学生挨个问了一圈,那几个学生从兜里掏出了什么, 他还伸手到一个拿着篮球的孩子衣兜里去。然后他匆匆走了过来,手里握着一把 毛票,再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十几块钱,都递给我舅舅。我舅舅接过来,全揣进了 自己的腰包,一分也没给我。大老白说:“完事了吧?那以后就没事了,拉倒了 呗?”我舅舅说没事了,你走吧。大老白转身就走。我想跟小舅一块走,他摆摆 手,说你回家吧,我还有事。我想他准是去花那二十块钱去了。   回家的路上,很多同学簇拥着我走。他们说我手够狠的,打的大老白满脸血。 有的说没想到我真会打,以为会骂他两句就完了,有的说那哪儿行,让打为啥不 打?有人说我胆子大,居然敢打大老白,旁边的人说大老白算啥,一听你舅舅报 名他就不敢动了。一个同学说他看见小光了,他一听说厂西的锁头找他们来了, 立刻从学校后头跳墙跑了。我说是吗,难怪今天没找着他。我的同学们大多没听 过我舅舅的大名,只能猜测他在道上多有势力。其实我也没注意他什么时候有了 锁头这个外号,在家里人们都喊他的名字,我只听过他的个别朋友这么喊过他。 后来我知道,象大老白这种角色,打死他们也不敢和我舅舅作对,人人都清楚, 我舅舅和国青、国红是铁哥们。   那天没打了小光,一直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事后每天上学,大老白照旧在校 门口作威作福,有时见了我还点一下头打个招呼。这让我心里有了底。我总是瞪 着小光,他没任何表示。有一天课间上厕所时,我撒完尿,看见小光进来。我们 学校的那是个露天厕所,很大,茅坑一字排开老远。厕所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 趁着小光正在撒尿时,走到他身后,用膝盖使劲一顶他的屁股。他一个趔趄,脸 差点贴到小便池前的墙上,尿水溅到了鞋上。他刚想骂人,见到是我,别扭地笑 笑:“别闹!别闹!”他很狼狈,一边还要捧着他的东西,生怕尿到裤子上。我 一句话没说,提提裤子走了。   打了大老白一耳光之后,我和从前不一样了。别人看我的眼神也和从前不同, 我是从周围的人态度的改变中觉察到这些的。我在学校里受到的对待有变化了。 我的同学们和我闹着玩时,如果我一旦急了,露出发怒的神情,他们立刻就显得 很介意。有些老实的同学不再找我玩,下课时也不到我跟前。他们好像都有点避 讳我,不像从前一般漫不在乎,无所顾忌,却又不是很明显地躲着我。不少外班 的同学也都知道了我。渐渐我觉得很无趣,这都是小舅就带给我的。我本来是个 胆小的孩子,我不敢张狂,还想做个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呢。集中精力,搞好学习, 千万别学我舅舅,他是个坏榜样——虽然很有吸引力。我妈说了,往他相反的方 向走准没错,那才是我要走的路。   有一天晚上,陈强在我家楼下喊我。我出去一看,他的身上到处沾着碎冰碴 和污雪,羽绒服的一只袖子从肩膀处脱落了下来,勉强套在手臂上,露出了里边 毛衣的颜色。旁边人家的窗户里渗出晕黄的灯光,陈强的身子在这光晕里外摇晃。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胸前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嘴角也破了一个大口子,一边眼 框青紫。陈强说,他被人打了,他想报仇。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扭曲起来,好像 在哭似的。   陈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就在一块玩,现在又在一个班里。小的时候, 我们俩和对面一栋楼的小孩们弹玻璃球,那些小孩输了耍无赖,一起上来要抢我 们的玻璃球。我有很多五颜六色带花瓣的小玻璃球,它们和那些晶莹剔透的大个 玻璃球一样被我精心保管,很少磕碰,所以光润圆滑,令人眼馋。我一个人先跑 了,跑得飞快——打起架来我就这一个本事。陈强没跑,他孤身一人和他们一帮 人打。后来他哭着回来了,衣兜里的玻璃球统统被抢跑了。我难过得要把我的玻 璃球分一半给他,可他不要,还是和我玩耍,和我要好。我们上初中后,经过对 面的楼,他对我说他很想揍那个曾经抢过我们的小子一顿。但没有揍,我们还颇 有礼貌地和那家伙互相打招呼,仅仅因为事过多年,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陈强 吃了这次亏以后,和人打架还是不退缩,只是当对方人多势众时他懂得了打一下 就跑。也许是经常以寡敌众的原因,他开始迅猛地长个,长的又高又壮,几乎有 我两个宽。身高力大的同时,他的勇气也成比例地增长。但他一直都是个老实孩 子,他学习比我还好,按理说也应该比我老实。但他早熟,初中还没毕业就交了 个女朋友。这件事我实在看不下去,所以就经常陪着他送那女孩回家,怕他一个 人去跟别人说不清。但其实是借口,事实上我也很喜欢那女孩。她很清秀,身材 小巧,声音悦耳。小巧的女孩会喜欢魁梧的陈强,不会喜欢我的。但我喜欢送她 回家,陈强也仅仅是喜欢送她回家。他连他女朋友的手都没碰过一下,最过分的 举动是拿手电筒照着她的脸,让她笑一下。他的恋爱也就是陪着女朋友走路,他 们是放学后回家路上的伴侣。这种走法实在气闷,我陪了他们两回就坚持不下去 了。我身上别扭,老觉得我们三个人里有一个多余的人,却想不出谁多余。我抽 身撤了出来,他们后面干些什么说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空闲的时间我也会猜测, 问陈强,他说和以前一样,我相信他的话。   他们两个没话说,快到了女孩的家门口,想了想,还是不知如何开口,该说 啥。有人拦住他们,问女孩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还骂陈强。是一伙小痞子, 我舅舅的同类。陈强也骂他们,他叫女孩快跑。他们就围上来揍陈强。女孩跑得 远远地,回过头看见了陈强被打倒,躺在地上,她一步一哭泣着不见了踪影。那 群小痞子命令陈强跪下,陈强死活不干,就不跪。于是他被打得满脸开花。他没 有跪下,他直挺挺地在地上翻滚,象一截硬梆梆的木材,被许多大头皮鞋踢来踢 去。这截木材弯曲了起来,佝偻着,头埋在腰里。整具木头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 音,回音在木材上下贯通。大头皮鞋们迈过它,擤着鼻涕吐着痰走远了。木材从 雪地里爬起身,吃力地走,走到我这里来。   现在这具木材要哭,但是它忍住了,他不能在好朋友和另一个男人的面前哭。 眼睛红了,眼泪在打着转,但没有落下来就不算哭。对,仰起脸,眨眼,拼命地 眨眼,眼泪就会倒回去。眼睛里的清水,只要它不滴下来,不滑过脸颊,被夜风 冻在脸上,就不算哭。真的,不算。你没哭,你还算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可是我 却要忍不住了,我低下头,手抄在兜里,挤了挤眼睛,两颗泪水垂直落下,没有 经过我的脸,直接摔碎在雪地上,砸出两个小洞,无声无息。好了,只此两颗。 陈强说,他完了,女孩看见他挨揍了。那时他正象条狗似的在地上爬,他咬着牙 没有叫出声,但是他听见女孩哭了。这下坏了,女孩回家很可能会告诉家长,家 长就会千方百计阻止他再送女孩回家,他一定会被当成不安定因素,说不定得被 通报给老师、他的家长……女孩不会喜欢懦夫的,女孩要被小痞子们抢跑了。是 啊!绝不能让她被抢走。属于我们的,他们已经抢走了玻璃球,他们还一起打陈 强,打得他哭着回来了,口袋空空。这一次我还会逃跑吗?不能!当然不能。我 不能再跑啦,要是那样就不止两滴眼泪啦。   第二天傍晚,我和陈强没有上初三毕业班的晚自习。国青、国红、我舅舅、 还有我们两个,一共十几号人,人人手持菜刀和木棍。我们找上了其中一只大头 皮鞋的家门。那是一趟连片的平房,家家的窗下都有一堆破烂,门前一条污水沟, 里面的冰结的快要鼓出地面。国红上去砸门,门不开,陈强对着那间平房大叫有 没有人,他骂上了,用棍子和我舅舅、国红一块砸门。里面没有动静。国青上去 就是一脚,只一脚,我在最后看得清清楚楚,那扇门整个向里倒了下去。木头板 子拍在砖头铺成的地面上,磕翻了一溜锅碗瓢盆。我们裹着一阵风雪冲进去,看 见一对老两口正在发抖。我们带进去的冷空气瞬间席卷了整个屋子,屋子只有两 间,外面厨房里面卧室。老两口看上去有五十来岁,躲在卧室的角落惊恐万分。 陈强用棍子敲着炕问:“你们儿子哪儿去了?”那俩老人哆嗦着说不知道。我舅 舅他们把屋里屋外挤得水泄不通,吆三喝四,找那个王八蛋。老人说他儿子出去 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国红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一屁股坐在陈旧的人造革沙 发上。陈强也坐下了,正对着老两口。门开着,风和雪直灌进来,很冷,几个人 七手八脚把门抬起来,靠在门框上虚掩着,挡挡风。坐着的人骂骂咧咧,时不时 用木棍或菜刀背敲打茶几,把木制的几面砸出了大麻子。我舅舅他们恶狠狠威胁 老太太和老头,要他们把儿子叫出来,要不然就砸了他们家,再放火烧了,把他 俩也一块烧死。陈强破口大骂,骂他们儿子,骂他们全家。两个老人吓坏了,老 太太跪在了地上,求我们。哈斯尔基的人总是这样容易的给人跪下。我一直躲在 卧室的门后面,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这阵势让我也心惊肉跳。我们十足是一群暴 徒,要杀人放火。他们在等着,那小子象是知道有人要找他算账,听到风声不回 家了。我发现老太太的棉裤上洇湿了一滩,那个杂种的母亲被吓得尿裤子了,她 几乎快傻了,只知道抽搐。老头子在无声地抹眼泪。两个人花白的头发在外面吹 进来的冷风中颤抖着,如同两声细微的哀求。他们的皱纹里满是泥尘和屈辱,被 眼泪混合在一起,像一道道的伤口。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悄悄走到了厨房里。一 瞬间我愤怒不已,心里全是憎恨。我恨不立刻拿刀把那个杂种揪出来杀了,捅死 在他父母面前,我憎恨我舅舅他们,也恨陈强,更恨我自己。没有比这个时候更 让我仇恨的了,我恨哈斯尔基,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真想烧起一把火,就象国 红说的那样,把我们都烧死在这里。   那个小子再也没回来,他是个畜生,是我们这些畜生里的一只。我们没等到 他,国红向老人索要了将近二百块钱的赔偿费,大家回去了。他还想多要点,可 老头把家里翻遍就能拿出这么点钱。后来我压根不再关心这件事,对于陈强的报 复成功与否不闻不问,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埋头在书本里,一心只读圣贤 书。   十年后我在山东的一个小酒馆里,听两个山东人说起道上的规矩。据说山东 省黑道规矩最严的地方是章丘,孔孟之乡,哪儿也比不了。在章丘,有句话:出 来混社会,祸不及家人,上不及父母,下不及妻儿。如果你和人结仇,可以在人 家家门口附近守株待兔堵着——这已经是最不要脸的做法了——但不能上门寻仇, 更不能祸害家里人。即使明知道仇人就在家里猫着,也不能冲进去,就算伸手敲 一敲门,也是你不守规矩。如果有谁坏了规矩,所有人都会骂你是最下流的下三 滥,都会看不起你,并且还会一起来对付你,黑道中人共逐之,你就别想在本乡 本土混下去了。我听后心想,山东的黑社会太老实了,他们守着的是多么善良而 又愚蠢的黑社会条例呀。   关于报复我还知道一些更愚蠢的,那是两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学生,在我放学 的时候追上来。当时我就快到了家门,那条马路太阳一落山就黑了,我在黑影里 蹦蹦跳跳,向家跑去想早点到家。一辆哗啦哗啦作响的单车追上来,然后一个正 在变声的嗓子粗声粗气地叫我站住。我停下脚步,车上跳下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来, 一个头上缠着白布,一个把手伸在怀里。头缠白布的问我打没打过他,让我摸不 着头脑。我说没有,他们半信半疑:   “那你为什么跑?”   “我脑袋到底是不是你打的?”   他们走上前盯着我的脸力图辨认着什么。我这才看清那人头上缠的是新鲜的 白色纱布,缠了厚厚的一层,外面还渗出血来。我明白了,他一定是刚刚被人打 过,从医院出来后就找了同伙来报复。可是天太黑了,打他的人他没瞧清楚,或 者当时被打的只顾抱头鼠窜,根本无暇去顾及揍他的人的脸长得什么样。也许他 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是满街乱窜,盲目地寻找,撞见一个问一个。   右手始终不太自然地抄在怀里的家伙是个小瘦子,他距离我很近,近得我能 看清他脸上的小红斑。他咬着牙齿,从齿缝里挤出字句,象是在冒凉气,带着嘶 嘶的摩擦声。他对我说:   “你妈的信不信我一刀砍死你!”   看他的姿势,衣服里面好像掖着一把刀。这很有可能,越是瘦小的人越容易 拎刀,因为动起手来他们不占便宜,强壮的大个子都喜欢用木头棒子。我没说话, 心里却在暗暗好笑。这两个傻逼也太傻了,这么样满大街直截了当地找人问是不 是你打破了我脑袋,如果你说是我就砍你,怎么可能找到凶手呢?就是遇见了凶 手本人人家也不会承认,除非和他俩一样傻,看来那家伙的脑子一定被打坏了。 今天很奇怪,我居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只是觉得太好笑了。想到这里,我嘴角 上不知不觉泄露出一丝笑容,差点没真的笑出声来。我的诡秘笑容肯定被小瘦子 看见了,他尖叫了一声,右手抽出来,向我砍过来。衣服里面真的有一把刀!我 往后一躲,菜刀划着我的衣服砍在了书包带上。我挟着书包没命地奔跑,责怪自 己没忍住,笑也不该被看见哪!很快跑到了家门口,后面没人追来,这才发现书 包带被砍断了,幸亏书包扣的严,里边的书没掉出来。喘过一口气,我还是想笑, 嘴角含着不怀好意的诡笑进了家门。   虽然他们砍断了我的书包带,刀锋离我的身体不到十厘米,可我毫无恐惧之 感,仿佛和谁搭档演出作了一场戏似的,而且还和电视剧一样蹩脚。   高考   19岁我参加高考,在此之前我参加的大大小小无数次考试,哪一次也比不上 这一次重要。小的时候,我第一次考试,刚刚会写自己的名字。下课时间一到, 老师要收卷了,没有写完也要交,不会答、考卷上有空白也要交,不好意思是不 行的。老师说大家写好自己的名字,把名字清楚地写在左上角。哎呀,可是左上 角的空白太小了,我刚会写字,写出的字要占很大空间。我就把我的名字王明竖 着写,先写姓,写下了,可是那个“明”字写不下了。老师吩咐过要把名字写整 齐的,如果“明”字写不全,老师就会不认得这是谁的卷子,怎么办呢?我想出 了个聪明的主意,将“明”字拆开,变成“日”和“月”写上去,就写下了,很 清楚。于是王明就变成了王日月。后来发考卷的时候,老师把这件事当作笑话讲 给全班同学听,我才知道两个日月加起来并不等于一个明,拆开的字和合并起来 的一个字不是一回事。   从小到大的考试我都不作弊,小学时我的同桌在考试时偷看我的试卷我不知 道,还是后面的同学告诉我的。我当时听了以后很不可理解,还真替那个小女孩 感到不光彩呢。小学时我学习好,难怪别人要抄袭我。我曾经考过第一名,是因 为妈妈说如果考第一,就把小舅那件蓝色的羽绒服给我。那时候冬天刚开始出现 羽绒服,小舅的羽绒服,天蓝色的夹克样式,下摆收得紧紧的,很时髦。那件衣 服我知道,穿上去又轻又软,还很暖和,比沉甸甸厚重的大棉袄可好多了。穿上 它跑起来该多轻松自如啊!为了羽绒服,我勤奋地学习。嘿!居然真的考了第一, 妈妈也真的从小舅那里要来了这件羽绒服给我。我又开心又爱惜,很少在外面穿, 常常在家里穿。里面一件小背心,外面套羽绒服,在屋里照镜子,走来走去,热 出一头汗。遇见下雪天,我欢呼一声穿上羽绒服跑出去,看看冷不冷。羽绒服很 保温,身上热乎乎,一点感觉不到寒冷。雪花落在身上,顺着衣服滑下去,一片 也留不下。我轻轻摆动起双臂,衣服发出好听的沙沙声,为了听这沙沙声,我摆 动双臂不肯停下来。可惜羽绒服的物质激励产生的效应未能持久,自从在栾阿姨 身上体验到堕落那种污秽的快感,很快我的学习成绩就变成中等,从此一直如此, 直到高中毕业。我怀念那仅有的当第一、拔尖的感觉,当头头就是享受别人关注 你的感觉,当有人羡慕你,你就以别人的羡慕自豪,以别人投来的目光把自己垫 高。整个学习生涯中,我总在幻想我还能找回当年出人头地的感觉,我总觉得我 还是第一,我只是暂时丢掉了这个名号,总有一天会还给我的。后来我才认识到 实际上我不是,考试考出来的第一是个虚假的头衔,是给弱者的强心剂,令人麻 醉。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头头,我没有那么伟大,有本事淘汰掉所有的人,只留自 己。那终究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式的狂热的幻想。而我,经常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 那才是我正经的存在方式。   初中时我还能看电视,不过初三就被取缔了。高一、高二我还可以踢踢球, 可是到了高三,我就突然间一无所有。我象一只被养来学习用的鸭子,每天在家 和学校的两个笼子间笨拙地扭着屁股,来回作钟摆运动。清晨起来,到学校里去 填满精神饲料;吃饭时间回来,肚子里填饱物质饲料;到了晚上,我需要用很长 时间来消化一天下来接收的这两种混合物,睡觉时就是吸收养分的过程。老师、 家长、还有我自己恨不得每天起床后就来称一称,看看我是不是比昨天涨了分量, 喂给我的东西是否立竿见影地起了作用。我是一只小鸭子,啦……啦啦啦……嘎 嘎,我不由想起很早以前学过的一首儿歌。书本和习题是我的铁丝网和院墙,是 我的床铺,是我卧薪时身子下铺的干草。整个高中,我没有全心全意睡过一个好 觉,失眠是常在夜间出现的小耗子,专门在我闭上眼睛即将入梦之际打扰我。它 在我身上、手上、脸庞上下地穿梭,吱吱叫着,尖锐多毛的脚爪践踏着我的身体, 划出道道血痕;它的胡须和尾巴不停地扫过我的嘴边眼角,它挠我的鼻子,咬我 的脚趾,从耳朵钻进我的脑子里面,翻腾不休,把我的脑浆都搅开了,搅热了, 沸腾了,直到我发疯……高中的夜,没有一个完整的形状,破碎而零散,若有若 无,是飘浮的,从来不曾平实地盖在我的身上。我开始掉头发,早上起来,枕头 上丝丝缕缕,扯不尽,纠缠不清,像一道道糊里糊涂的习题,从脑子里掉了出来, 看了心就烦。这景象例行公事般地揭开郁闷的一天,等待高考的日子就好像枕上 的乱发一样,一天就是一根头发,一天缠着一天,越缠越乱,整个学期被缠成了 一根郁闷邋遢的辫子。高中是考大学的有期徒刑。   19岁我参加高考,在此之前我参加的大大小小无数次考试,哪一次也比不上 这一次重要。高考过后,我终于服完了这十几年的苦役,我想放声大笑,可是我 不敢,因为我要视考试结果而定,好就笑,不好就哭。所以大笑的冲动一瞬间就 没影了,随着考试结束的铃声嘶地蒸发了,不留一点痕迹,好像根本就没有过一 样。我有的是七上八下的忐忑与担心,身体仿佛被浸在了一半冷水一半热水里。 上天堂或下地狱的悬念,持续地袭扰着我,不定时地令我和我的父母牵肠挂肚。 它就是一根线,连着我的敏感部位,即便在梦中不小心触到,都会被惊醒。而且 它还会长大,当意识模糊时它迅速膨胀,把我从黑暗的梦中拽回到黑暗的现实。 我象是一个被指控的犯人那样等待着结果,我没有底。我不知道什么叫考的好什 么叫不好,这两种感觉我都没有,我只有撞大运的感觉,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 果有同样大的机会发生。最终我等来了一个平庸的结果,在我的朋友们一个个拿 到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我等来了齐齐哈尔工学院的通知书。这所院校 就在哈斯尔基区,真可笑,离我的家不到几百米。这也是我最憋闷的一个结果, 最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结果,因为我的成绩刚过分数线,是被调剂来的。此 外,我每年还要比其他公费生多交两千块钱学费,因为教育双轨制,我是自费委 培那一轨上的螺丝钉。这是屈辱的两千块,对我家来讲还是个不小的负担。当然 现在看来这点钱微乎其微,如今大学生一年近万元的学费都算得上保守了。最重 要的是它意味着我是个劣等的大学生,拿钱数换分数,是高等学府对低能学生施 舍的怜悯,高贵仁慈的歧视。我做梦都想离开哈斯尔基,考到外省去,走得远远 的。可我在思维的王国中憧憬了一大圈,画了个圆,还是回到了原点。我跟哈斯 尔基的新仇旧怨还没完。   上了大学后的考试,我胡乱对待。考前不复习,考试去抄袭。我们全院风行 作弊,乐此不疲。我平生的第一次作弊就是在大学里,当时我痛苦极了,就跟丧 失了童贞一样。我的清白记录毁了,从此以后,象个被逼良为娼的妇女般堕落。 卖一次也是卖,卖一百次也是卖,出卖吧出卖,不卖白不卖。作弊也和作别的事 情类似,一会生二回熟,总要多来几次才会出成绩。第一次我畏畏缩缩地向一个 女同学扔纸团求助,臊的五体投地,脸都丢尽了,好像把羞处扔给了人家。可是 为了考试过关,我什么都舍得。结果就这么胆战心惊,没接住同学好心扔给我的 答案,掉在了地下,还引起了监考老师的注意。得不偿失,全都是平时缺乏锻炼 造成的。后来在其他同学的热情帮助下,我发现作弊其实很简单,一旦克服了虚 伪的道德上的心理障碍,就一帆风顺。我的脸皮厚了,手段也高了。从传条到递 考卷,袖子里藏资料,或者往手上写公式(手掌多大地方,此实在是自我安慰的 心理疗法。也有考试前头天晚上熬夜到考场的课桌上写笔记的,但有损公物不说, 极易失灵,监考老师只要提个要求一换座位一夜的心血就全白费了,苯办法!切 记!),都作得很熟练,也更容易瞒过老师的眼睛了。不但能帮助自己,还能帮 助别人。我们班的英语四级考试,就是这么互相抄着过的。听说上一届有个班更 厉害,考四级时,有不会的题目,监考老师帮他们答,在前面的黑板上写出来。 那老师是个研究生,正好认识他们班的人。到我们这一茬,学校立起牌坊来假装 正经,管的严了,我们只好出抄袭的下策。辛苦不说,还提心吊胆,精神压力蛮 大。除此之外,我还认识学校里的老师,他们有的是我父母的朋友有的是我父母 的同事的亲戚的同学的朋友,总能认识几个,考完后不顾羞耻地请他们多关照: 某某科考的不好,请帮忙让我及格。我们同学还合伙买过试题,从老师老婆那里 买的,绝对准确。那回我们八个人凑了几百块钱,两个能说会道的同学拎着鼓鼓 囊囊的礼品当夜去了出题老师家里,然后带着薄薄一张纸回来。我们乐呵呵地复 习,不过还要找人帮忙作出答案来。高考之后,考试就变成了玩笑,我再也不会 认真对待它。即使我以后去参加很多公司的面试,我也是抱着玩票的心态。看见 招聘考试中那些互相小声嘀咕的人,我感到很好玩,很温馨,仿佛回到了大学时 代。现在不论应对什么样的考试,我的心态都很放松,我再也不紧张,不神经兮 兮。我不怕他妈的考砸喽,那曾经是我最恐怖的噩梦,现在我考得起。在我们这 里,谁都知道考试背后的故事,谁要是真的相信考试,那他准是个考试的失败者。   19岁我参加高考,在此之前我参加的大大小小无数次考试,哪一次也比不上 这一次重要。我必须一次成功,这成功就是我人生的成功,如果失败,我将一无 是处。这一次考试,就将是我人生输赢的大赌博,成王败寇,在此一举。我这一 辈子就要在七月里的三天之中见分晓。虽然不行的话我还可以选择复读,但是不 要说让我再经受一次炼狱一样的高三,受那频繁的花样百出的模拟考试的折磨, 单单是复读的压力就足以使我丧失苟延残喘下去的勇气。我将交上一笔不菲的费 用,低着头走进从前毕业的高中校门,尴尬地面对低年级的后来者,他们从晚辈 变成了我的竞争对手;我还要再次面对熟悉我的老师,和他们的每一个照面都要 牵扯出我以往惨痛的记忆;我将被编进另一个非正常的班级,我和我的同学们都 是上次战役中被扫地出门的残兵败将,我们被打上标签,刻上烙印,发配回原籍, 在狐疑的目光中表演失败者的下场;假期的时候,那些如愿考上大学的昔日同窗 好友会回到家乡欢度春节,他们也会友好地前来访问我们,面带微笑,热情洋溢, 象领导人下基层访贫问苦,又象刑满释放人员前来探监,他们自由了,他们已经 是大学生了,他们即使吃苦受累也将是带着光环的大学的苦难,与高中的苦难有 着质的区别……所有的这一切,会在我再次迈进同一所校门前沉淀、凝聚,积累 成块,重重地压下来,把我彻底压垮,使我彻底垮掉。所以,无论如何,这种情 况千万不能发生。如果我科举失败不再复读,那么我往后的人生经历,将会比去 复读还要惨上一万倍,所以,这种情况也万万不能够发生。   高考之前我快要死掉了,我倒真希望死掉了的好。那时我最怕钟表,那残酷 的时针转动一下,高考的日期就临近了一秒,我无处可逃。越是接近七月份,老 师的课越讲的多,讲的长,复习的内容越广泛,复习资料也越发厚重,而我发现 自己不会不懂的地方也越多。简直就象在补一只漏水的桶,越补漏的越多,越补 越乱。我天天无心上课,六月底的那些天,我总是纠集几个男生,还有个别女生, 跑到学校外去,躲到太阳下的阴影里打扑克,汗流浃背。我喝着冷饮,还是压不 住心里的焦躁。有一天晚上,我还撒谎骗了我妈,和小舅一块去江边偷东西。那 天晚上江边有微风吹过,月亮和江水都是银色的,哗哗的流水声里带着湿润的凉 气,扑在脸上。天空高远,望不到边,江水滚滚,望不到源头,时间就这么被带 走了,许多人也这么被带走了,可是只要还是六月的夜晚,江水和天空就还是静 静的这个样子。那个夜晚,让人感到自己渺小。说来也怪,自从那晚我感到了自 己渺小之后,心气反倒平和下来,也看得进去书了,还背了一点生物题。   高考前我迷上了赵雅芝,迷上了《新白娘子传奇》。我迷恋那部电视剧的片 头曲、片尾曲、插曲,一切一切的曲调,一遍一遍地听。我吃惊自己居然会对歌 曲发生兴趣,究竟是为了看电视剧而听歌曲,还是为了听歌曲而看电视剧,我搞 不清。反正我迷恋它,迷恋赵雅芝。当她是年轻的冯程程时我不迷恋,当她是别 的漂亮女主角时我不迷恋,可当她变成风韵犹存神奇哀婉的白娘子时我迷恋,看 她温文娴雅,看她风致嫣然,而且女扮男装的许仙也不令人愤怒和妒忌。那段日 子,我象吸毒上了瘾一样沉迷在这部电视剧里,无法自拔,虽然我前前后后一共 也就看了一半。那时正当高考前夕,别说看电视,就连睡觉的时间他们都不想给 我。我每天晚上复习到十二点钟,然后躺下,要大半个小时才能睡着。因为书本 令我的脑子紊乱,我要把它们清理干净才能为睡眠腾出地方。这时我又很害怕把 刚才记住的东西也象扫垃圾似的扫掉,我怕把它们睡没了,努力在休息与记忆中 保持一种小心翼翼的平衡,非常疲劳地睡到天亮。第二天来到学校,听到我的同 学们自豪地宣称他们顽强地战斗到一点、二点才入睡,我失落地猜测我可能是个 懒惰的学生。我每个星期六晚上可以不用看书,那是定期的精神放风。每天放学 后晚饭前的十分钟我可以看一会儿动画片,哦,那是多棒的十分钟啊!就象含进 嘴里就化掉的小糖片一样。除了这两个固定时间,其余的时候我都要捧起书本作 拜读状。可天知道我在那些时候都干了些什么,大部分的时间我意识得到书页上 整齐地象兵马俑似的排列着一行行的文字,却不知道那些文字排列起来在干嘛? 他们干嘛凑在一起?难道举行阅兵吗?有好些时候我自己都不清楚那时我在想什 么,我是在思想吗?能告诉我是吗?我在学功课的间隙偷看小人书,一本非常无 聊看过无数遍的小人书我也会不放过,藏在桌子底下枕头下面,却往往被我妈逮 个正着,批评一顿。后来我偶然见发现了这部电视剧,我不顾一切地冲向电视, 象一粒坠入磁场中的可怜的小铁屑。不理我妈的训斥与嘲讽,厚着脸皮,站在那 里,仿佛革命战士硬着头皮挡着枪林箭雨。没看之前我在期待今天的剧情,在设 想我的监护人的态度,我得奉承着他们的脸色,看完后我就去回味,去幻想,去 演绎,有时神游物外,有时烦躁不安,心里面翻江倒海,波澜起伏,没有一刻安 闲,各种毫不搭界的事物纷至沓来。我面对一本随便什么书,静坐不动,可心里 在笔走龙蛇,狂舞乱窜,内心的念头仿佛控制不住走火入魔了的真气,东一缕, 西一股,等到我平心静气、意守丹田,发现时光早已飞逝,于是我再次焦躁起 来……唯有等到下一次去看电视才会暂时安抚我的灵魂,但往往带来的是更大的 空虚。我沉湎下去,迷醉下去,颓废下去,我被赵雅芝催眠了,我被白蛇缠住了。 为什么它还不吃掉我,让我葬身在蛇妖的腹中?白娘娘,带我走吧,白娘娘,我 为你浪费了大好时光。白娘娘,白娘娘,你断送了我的前程。   时过境迁,这部电视剧后来反复重播,我却再难提起兴趣,每回只看上两眼 就索然无味,所以至今也没把它从头至尾看全。我始乱终弃变心了,真难理解。 我奇怪我当初怎么会怀有那么大的热情,现在那些激情都哪儿去了呢?想当年全 国人民初恋一样的捧着电视看,对它顶礼膜拜,那是何等的劲头!到现在都如同 中年夫妻一般感觉没劲了吧?怪谁呀?   高考前两天,我的老师欢送敢死队员们上战场一样给我们送别,场面悲壮感 人。老师们说,不要紧张,要相信自己的实力,相信复习了这么长时间的效果, 发挥自己的水平。而这些恰恰都是我们最没谱的。国家足球队去参加国际大赛也 是这么个情况吧。我们当时的心态就是想赢怕输,赢我们想又不敢想,输我们输 不起。看看我们的老师们吧,他们年年站在这间教室里望着大批的十七八岁少年 大义凛然,一去不回头,把满腔热血洒在高考试卷上。他们怎能不感慨万千呢? 可他们要压抑,要稳定大家的情绪,见惯了这种风潇潇兮易水寒的情景,他们的 感情更深沉,更不易激动,他们都是多好的人哪!老师说,不是鼓励大家作弊, 但是到了高考的考场上,如果、如果条件允许,如果,注意是如果,如果有机会 的话,而不是创造机会,能看到别人的答案一两眼,就看两眼,千万别保守。这 是高考的考场啊!以前的考试我们不主张大家抄袭,那是为了大家好,要练好本 事,但是到了高考时,那就不一样了。平时是训练,不能抄,高考是比赛,该抄 就得抄!高考是什么?高考是战场啊!是你死我活啊!是比赛第一没有友谊啊! 所有的考试都不能抄,高考也要抄!听明白了吗?(齐)明白了!   19岁我参加高考,在此之前我参加的大大小小无数次考试,那一次也比不上 这一次重要。考试那两天吃饭时我难以下咽,吃着吃着还会神经质地往外呕,可 是不吃还不行,就跟完成任务一样,顽强地吃下去,吃了后还怕坏肚子。好在晚 上的时间任我自己安排,谁也不加干涉了。我就象一个脆弱复杂的平衡系统,被 谨慎地维护着,谁也不敢惊扰我,甚至连说一句话,看一眼,都要倍加小心。我 对这种状况有些恼怒,他们把我看成一个精致易损的瓷器了,我宁愿更粗糙一点。 但有自己的自由真不错,我看上一两个小时电视,再背一会儿书。我不敢太早睡 觉,那一定睡不着的,可惜当我认为自己已足够困倦时,我还是睡不着。一种突 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我,考不上怎么办?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可现在它忽 然清晰起来了,而且就在我眼前晃着,不容回避。朦胧中,我又回到了幼时恐惧 憎恶的恶梦里,一只尖锐的巨嘴在将我嘶咬着,我依然象从前一样不敢躲避,闭 目承受,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地承受,挺着。就这样一直到天明。   去考场时我爸和我妈轮流陪着我骑车去考场。考场外简直变成了个大集市, 人声喧哗,车来车往,可这热闹中透出不自然。没多少人的脸上有笑模样,笑得 最多的还要属考生,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呀。一个人高考的失败,就等于一个家 庭的中心的坍塌。高考每年毁了多少家庭,有谁知道呢?从这条独木桥上,踩着 别人脑袋爬过去的幸存者,有谁心里会不变态呢?我的父母在我的要求下,等到 我一进考场就走了,考完后我一个人回去。不像别人,家长们从目送考生进场就 开始翘首期盼,盼他们出来,和踩在望夫石上的深闺怨妇一个神气。如果他们真 的一进去就出来,那倒多半没好事,很可能是作弊被撵出来了。所以,他们的期 盼非常盲目。其实我也不能肯定,坐在考场里时,要是知道外面有个人,在眼巴 巴盼我出狱一样地守着,我会不会好受些。   考最后一门英语时,我忽然发了懵。我先作的阅读理解,这种题分数多,一 点不敢大意,虽然心里也一个劲地催促自己加快速度,可等到我作完一看表,距 离交卷已经没几分钟了,而我还有整整一大片的选择填空没做!他妈的,一定是 我读得太慢了!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想尽快地作完,可是越急越乱,一个字也看 不进去,偏偏每道题的句子都很长,一眼望不到头。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唇焦舌 燥,嘴里干干的一股腥味,双手攥拳,指甲紧紧抠着手心的肉。怎么办?!巨大 的恐惧从天而降,那种熟悉的、不可抗拒的恐惧力量沛然而至,信心象一面纸制 的防波堤一样倒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绝望地想。我一眼瞥到旁边的一个家 伙的答题卡,他把答题卡摆放到桌子的一角,一边看题一边看答案,并没拿笔, 看样子是在好整以暇地检查。我不由的怒从心起。这个人我不认识,不是我们学 校的,瘦瘦的戴着深度近视的大眼镜,一看就是一副爱学习的样子。老师专门夸 奖这种学生。我猛地伸出胳膊,一把抓住他的答题卡,扯了过来,连监考老师也 没看一眼。质地优良的纸张发出了哗啦很响亮的一声,清脆悦耳。我头也不抬, 照着他的答题卡上的答案飞快地涂写着。那个眼镜大概没有防备,出乎意料,有 点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胆怯地焦急地呼唤:“给我,我的卷子,你 给我。”声音很微弱,好像他在哀求别人给他抄袭一样,心虚得很。我根本不理, 抢了别人的答案后,心里一点也不紧张,反倒安静从容,一块大石落了地,只是 手上分秒必争,疯狂地抄袭着。眼镜又唤了几声,更急了,声音大了些。我回过 头去,恶狠狠地瞪着他,骂道:“操你妈!你等一会儿!再说我撕了你卷子。” 眼镜显然吓坏了,闭住了嘴,眼神可怜兮兮地,迅速瞄监考老师一眼又转回目光, 比我还害怕被发现。这种三好学生式的优秀生我见得多了,脸色白净,骨瘦如柴, 听话、戴眼镜,典型的懦夫形象。妈的逼只要吹胡子瞪眼睛威胁他们两句,不用 动手打就能把他们吓趴下,他肯定不敢声张,我太了解他们了,因为从前我也是 这样。我放心大胆地抄袭,心花怒放,不但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还隐隐多 了点肆无忌弹的报复快感。这时铃声响了,要收考卷了。眼镜几乎要哭了出来, 不住催我:“快点!快点!”我把答案全部抄完,还略微扫了一遍避免抄串了行。 监考老师一个一个地收走考生的答题卡,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我随手一撇,眼 镜的答题卡嗤啦落到了地下。我面不改色,望也不望地下一眼。眼镜立刻如逢大 赦般地蹲下去捡,答题卡上沾了星星点点的灰尘和污渍,眼睛连忙心疼地用手去 拂。就在他弯下腰去的时候,监考的老师严厉地瞪着他:   “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赶出考场!”   眼镜惶恐不安,说不出话来。我目不斜视,心里幸灾乐祸,暗暗得意捡了一 个大便宜。发下第二张试卷后,开始写作文。我乘胜追击,状态极佳,一路龙飞 凤舞一气呵成地写下来,很多平时想不起来的单词、句子也忽然想起来了,用上 了。偷眼看了看眼镜,他好像心事重重地,下笔极慢,最后交卷的时候显得垂头 丧气,完全不是高考大功告成后学生们应有的意气风发的样子。我走出考场,象 已经考上了大学一样趾高气扬。没错,眼镜的答案应该靠得住的,我的高考成绩, 我的未来命运也许正好就被这抄来的十来分改变呢。不过,眼镜会进大学的,他 应该能的,他学习好嘛。我没怎么影响他考试。他进了大学后,该不会留下高考 后遗症或别的什么障碍吧?哈哈!   火葬场   我进入大学一个月以后,我的高中同学高越死了。他和我考进了同一所哈斯 尔基当地的大学,只不过他是专科,我是本科。秋天的早上,他起得很早,从家 出来,骑着单车去学校。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刚当上,他要领着同学们出早操。 秋天的空气又干又凉,他穿得很厚实。五点多种,街上没有一个人,哈斯尔基的 人懒得要死,除了学生没有人肯早起,学生早起也是被迫的。只有他自己在骑着 车,他不着急,骑的慢慢悠悠。顶风,他刚吃过早餐,骑得太快会消化不良的。 长长的马路笔直,路面不算宽,他靠着边。前面是立交桥,说是立交桥,其实是 过火车的一个涵洞,宣传说是立交桥。刚刚到桥下面,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飞 驰而过,他被撞死了。卡车从后面碾过,开车的司机也许以为路上没人,所以开 得飞快。立交桥上没有过火车,没有讨厌的轰轰响,我的同学赵越应该听见了卡 车的轰轰响,他被撞死了。   到了当天晚上,我听说了他的死讯,于是早早上床去睡觉。我觉得我应该感 到悲痛,可心里的震惊和不相信比什么想法都要强烈。第二天几个高中时的同学 来找我,商量好我们还留在哈斯尔基的高中同学每个凑二十块钱,由两个代表给 他家里送去。他们过去,只能沉默,送上钱,再沉默,走人。他们回来,带来了 一些具体的悲伤的气息。然后我们被告知,什么时间去参加出殡,什么时间集合。 出殡就是火化,火化那天我们在医院的后面等,那里是太平间的出口。我们很早 去等候,天刚刚亮就到了,想着几天前也是在这样的早上,高越被撞倒,同样萧 条的早上会发生多少差别巨大的事情啊!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同学,有些同学我好 几个月没见,看到还有点兴奋。我看到了少数的一些女同学,她们聚在一起聊天, 象我们男生聚在一起抽烟一样。其中有跟我要好的,也在看着我。很久很久,我 们坐上了去火葬场的车。去火葬场的路很远,骑自行车可不行,去火葬场的路很 长,长的就象人的这一生的距离。火葬场远在市郊,难怪平时见不到它,车子走 得很慢,我们从生到死走得也是这么慢。可是高越走得很快,他把路走短了,他 骑着自行车,那么快地就骑到了火葬场。他一个人那么匆匆。   到了火葬场,我有点晕车,下来头晕晕的。一切的杂事我都不管,其实我们 都帮不上忙。同学们站着,三三两两地站着等待。前面先来了一家出殡的人群, 他们的人也在等,有人等得不耐烦,聚成堆打起了扑克,声音响亮,很热闹,就 有人围上去观看。这地方我只来过两次,除了这一回,就是好几年前我爷爷去世 那回。那天也是好几拨人家等着轮流火化,就象排队买东西一样,先来后到。在 摆满了花圈和纸钱的围墙下,也有一伙人打牌,一伙人在喝酒、吃东西。因为等 待一个人履行完死亡的全部程序实在是漫长而枯燥,火葬场很忙碌,可一天下来, 也烧不了几个人。在死者周围打牌、喝酒、吃烧鸡是否构成不敬呢?活着时当然 对这些场面见怪不怪,死后是否会改变主意开始介意了呢?一定要有关的人表现 出哀伤并且哭泣吗?只有活人才在乎这些繁琐静默的仪式,死人才不,管它呢。 不过谢天谢地,我家的亲友中没人对我爷爷的死做出上述带有兴奋特征的表现来。 我记得我爷爷被火化后我们去拣他的骨灰,是在一个小亭子里,他的骨灰放在一 张摊开的报纸上,放在里边的石头桌子上。这些是火葬场的人拿出来给亲人们挑 选的,其它的大部分我们都见不到了。爸爸和叔叔姑姑们把大块的、成形的骨头 挑出来,拣进骨灰匣里。我的堂弟眼睛尖,说还有呢,姑姑说不要了。剩下的碎 末残留在报纸上,拿起来一抖,迎风一吹,于是,一个人随风飘散。一个灵魂被 火焰烤成灰烬。我的一个挚爱亲人化为尘埃,他的一小部分留存在小方盒子里供 我们后辈纪念供奉。他紧挨着我奶奶,以后,我们也跳进这小方盒子里,挨着我 的爷爷。没准时代进步了,我们的盒子会优雅一点,坚固一点,高科技一点,但 盒子总是四方的,变不到哪儿去。火葬场似乎是个不变的地方,从我上次来到现 在,看不出来有什么改变,它总是一样的、恒定的,它不需要任何修饰和改变。   轮到我们进去进行遗体告别的仪式,我们这些同学站成一圈围在高越周围, 默默地看着他。他的嘴半张着,容貌和生前一摸一样,看不出来车祸的遗迹,感 谢火葬场的师傅们,他仿佛只是睡着了,但他要在睡梦中被推进火炉。这时,高 越的母亲从门口进来了。她哭喊着:   “高越啊!妈来看你来了!妈来看你了啊……”   那拖长的声音令人绝望,深深地扎在我的心上。刹那间,我的眼泪汹涌而出, 所有潜藏的悲伤猛然间一齐流淌。我紧紧抓住旁边的同学的胳膊,我们人人泪流 满面。母亲一声声的哭喊象碎裂的风,在上空回旋:   “高越啊!高越啊!妈来看你了,你怎么不说话啊!啊……啊!”   这是母亲对我们所有人的呼唤。母亲的哭诉,是对我们所有人而言。这凄凉 的嘶喊使我发现,我们和高越血肉相连,我们和高越母亲血肉相连。我们的血肉 在被哭声切割,哭吧哭吧,我要哭出来,这是我们从小到大的悲伤。母亲,你扑 在死者上面,你伤心欲绝母亲,快抓住我的手,母亲,让我扶住你,让我的哭泣 搀扶住你的哭泣,让我的哀伤和你的哀伤紧紧依靠。母亲,你轻一点,轻一点哭 泣,轻一点,不要把身体也变成眼泪。母亲来看她的儿子了,从他出门,仅仅几 天,他就要在这里躺着和亲人相见。他曾是我们高中校运会的铁饼和铅球双料冠 军,他长的身高体壮,肌肉有力,一星期前他在领着同学们跑步,他是体育委员, 他躺在玻璃罩子里,永远不醒。应该有那样一种命运,竭尽全力可以挽回这一切, 有吗?可是我只有泪水,冲刷着这个悲伤的早晨。   直到下午,我们才重新回到日常生活的地方。高越的家人热情地邀请我们去 吃饭。是啊,我知道这是白喜,宴席上要上四块豆腐的,菜肴要是单数的,要按 礼节招待所有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可是这顿饭,我无法吃下去。我们都没有去。   我的邻居方大娘死的时候,正是正月十五。除夕之前她就在医院里躺着,快 到除夕她要回到家里来,她想在家里过最后一个年,还可以省下在医院里过年的 钱。正月十五的上午,方大娘咽了气。他儿子二牛把他妈扛下楼,把方大娘的尸 体直挺挺地搁在了楼下的仓房里。仓房里的破木头板子、纸箱子太多,没地方放, 试了试,死人硬了,居然还能站住,二牛就把他妈立着矗在了一个角上,然后回 去上楼和媳妇看电视去了。有人提议让他赶紧送医院的太平间,他说医院的人都 放假了,而且存在太平间一天就要花一天的钱,反正人也死了,搁哪儿不一样? 再说,这大冬天的,也坏不了。正月十五的晚上,方大娘就这么僵立在他们家的 破仓房里,在一轮清澈明朗的圆月照耀之下。二牛和媳妇在家里看中央电视台的 正月十五晚会,年年都要看的,整栋楼家家都在看同一台晚会。方大娘的身体已 经硬梆梆的了,整个人比冰块还硬,一条腿微微有点弯曲,头靠在土坯的墙壁上, 只有一只脚点在地下,象一根略有些倾斜的木料。冰天雪地,她的身体不会发出 味道,衣服穿得少,全身上下都冻住了,这也不要紧。仓房里的烂菜叶,还有发 霉的木头、污秽的旧拖把上的碎布条、破鞋底子,混合在一起,发出了一股呛人 的味道。没关系,方大娘闻不到,她也不会发霉。   日子一天两天地过去,方大娘一直在她家的仓房里站到了自己出殡火化的那 一天。在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呆在当年她和丈夫亲手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小屋子 里,给自己的儿子儿媳妇,又省下了一笔住太平间的钱。   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冬天,陈强杀了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初中我们在一个 班,后来我们都考上了哈斯尔基区里唯一的一所重点高中,但这回不在一个班。 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比我好,就跟小时候做游戏一样,总是领先我。高考后,他考 上了一所有名气的大学,在很远的南方。他放寒假坐火车回家,到了哈尔滨,没 买上火车票,就去汽车站买汽车票。在售票大厅里排队,很挤,人非常多,大家 都很焦急,全赶着回家过年。陈强发现,总有一堆人不排队,围在卖票的窗口前, 一会儿拿着票兴冲冲地散去,转眼又围上一群人,还是不排队买票。陈强不干了, 冲着前面高喊:“不要插队!买票排队!”前面的人不理,照旧闹闹哄哄,后面 排好了队的也挤不上去,队伍就有些乱。陈强急了,又喊了几声,还是不管用, 干脆破口大骂:“操你妈!排队听见没?前面的,我操你妈!”有人回过头来回 骂,好几个人一起,声势很壮,不象排队的人里只有陈强一个开口,显得很理亏。 他们齐声威胁说要弄死他,陈强走上前去,火冒三丈,脸涨得通红,那些人对他 推推搡搡,不让他靠近。陈强蹭地从怀里拽出把刀来,哈斯尔基的家伙出门都喜 欢带着刀防身,砍人,对面的人脸色变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强上去一刀就 把他捅死了。插队的人都吓傻了,一哄而散。陈强神色自若,转身走回后面的队 伍里去,那些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他按顺序站回原来的位置,大声说: “排队排队!买票排队!”   陈强被押回来,在齐齐哈尔受审,判了死刑,执行枪决。我知道那些被判了 刑的罪犯,体育场里开万人公审大会,小学时老师组织我们去看过。罪犯们成批 成批的,被当众公布罪状,接着被押上大卡车,在城里游街,展览一圈。全都剃 着光头,胸前挂了块牌子,上写什么什么犯某某,耷拉着脑袋,也有抬着头乐观 微笑的,那多半是重刑犯,没什么希望了。简直不能相信,想想吧,陈强就站在 他们中间。然后死刑犯被押赴刑场,就是离哈斯尔基十几里的一个荒野山坡下的 一片小树林,那儿就是固定的刑场,可能是因为离火葬场近吧。罪犯跪在地上, 十几个穿着大衣戴大口罩棉帽子捂得严严实实的警察在他四周站成一个圆圈,人 人手里都举着枪对准罪犯的脑袋。此时罪犯的家属就等在五六十米开外,砰地一 声清脆的枪响,一个罪恶的生命结束了,一个罪孽深重的灵魂得到了解脱。家属 过去收尸,根本分不清刚才是谁开的枪,哪一个警察才是杀害自己亲人的仇敌, 这样能防止报复。另外,家属还要付枪决的子弹钱,好像还不便宜。一般只要买 一两颗就够了,也有的得买三四颗或更多,因为一枪没打死。传说最多的一个打 了十几枪还没死,上半身都成了马蜂窝,还睁着眼睛使劲喘哪!警察的手都吓软 了。挨枪子多听起来好像是传奇,很光荣,其实是倒霉,不但自己活受罪,死也 受罪,家里还跟着多花钱,经济上也划不来。   我没有去看陈强,也没有跟着他的家属去给他收尸,然后送他去火葬场。我 坐在家里默默地等待那声枪响,砰地一声,我们十多年的友谊粉身碎骨。   黑社会   哈斯尔基的公安局长换了好几个,不是因为工作不力被撤换,而是升职了, 到市里面去当官。有的还被提拔到了哈尔滨,甚至省里。哈斯尔基净出大案要案, 所以这儿的公安局长很受锻炼,成长快。见识过哈斯尔基的命案后,全国其他地 方的所有刑事案件统统不在话下。从小,我放学回家,经常在吃晚饭的时候从父 母那里耳闻形形色色的恶性案件,比如谁谁家被入室抢劫啦,我哪个阿姨下夜班 差点被劫持啦,至于盗窃掏钱包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饭。有一桩灭门血案发生在离 我家不到二百米远处,只隔了一栋楼,凶手破门而入,三口人都被猎枪打成了蜂 窝。这是我们和凶杀案最接近的距离。我们家的餐桌是个不定期的广播站,我每 回都是就着晚饭把这些血与火的故事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学校大门口贴的通缉令 上,负案在逃的罪犯比比皆是。   我舅舅和他的那群朋友都有案底,平时他们都逍遥自在地呆在家里,一遇到 严打,或者逢年过节开始整顿社会治安状况,他们就作鸟兽散。纷纷逃离哈斯尔 基,北京、深圳、辽宁老家到处躲藏,等风声过后再回来。有时候我甚至觉得, 我舅舅他们仿佛一到严打期间就从紧张忙碌的江湖厮杀与殴斗中解脱了出来,好 似得到了一个难得的休息机会,跑出去度假了一般。我舅舅因为这原因,常要回 辽宁老家去看看。说起来好像是他陪着我姥姥回老家省亲,实际上是逃难。我姥 姥总是跟着他,她是我舅舅的钱袋子,里面装着路费和伙食费。我冷不丁发现我 舅舅不见了,于是一盘算时间,噢,快到什么什么节啦,快到春节啦。我舅舅好 几个春节没敢在家里过,去外地东躲西藏,避开恢恢法网,象个难民。我舅舅、 国青、国红他们那一拨都是第一次大规模严打之后成长起来的,那时压制他们的 大坏蛋都被抓进了监狱,环境和土壤正好适合他们这样的流氓的萌芽生长。每逢 严打和整顿治安,他们仿佛被一把巨型扫帚扫掉了,消失了。可是治安过后,很 快又冒出来了,仿佛屋子里的灰尘般生生不息,任凭警方打扫总也扫不净。   他们走过南也闯过北,可是绝不愿意在外面落地生根,无论如何都要回哈斯 尔基混口饭吃。聊起外面的花花世界,他们可以滔滔不绝,似乎对哪里都了若指 掌。说南方人都胆子小,只会吵架不会打架,随便出去一个哈斯尔基人跑到南边 任一个地方,谁也不敢惹。他们说河南人坏,比哈斯尔基人还坏。哈斯尔基人认 为,除了东北三省以外的地方都是外省,外省是另一个世界,而东北自己是一个 世界,两个世界不一样。他们认准,中国北方只有北京和大连两个是好地方。我 舅舅说,南方地区不能去,气候让人受不了,人去了后会长绿毛、发霉的。所以 很多哈斯尔基人潮水一样涌进这两个城市,带去了种种危险和不安定因素。   我舅舅的孩子快两岁了,六姨父开出租车拉活,有一天出了个小的交通意外, 跟人在街上发生了争执。我舅妈偏巧骑着自行车路过,看到了。回到家里后,就 把这事和我舅舅说了。她说六姐夫和人在马路上吵起来了,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 了呢。我舅舅正躺在床上,一听来了精神,嗖地窜下来,顺手拎了一根木头棍子 拔脚就走。我舅妈见势不妙,可她根本拦不住我舅舅,也不敢拦,只好打电话求 救。我舅舅打了辆出租车,兵贵神速地赶到事发地点一看,我六姨父还在那里和 人吵得不可开交呢。我舅舅上去二话不说,抡起棍子,冲着和我六姨父争吵的人, 兜头就打。我舅舅用的棍子可不是普通的木头棍子,简直可以说是他预备好的趁 手兵器,他的棍子上头前面有好几根钉子,模样与狼牙棒相仿,看着就叫人心惊 胆战。我舅舅打人,一下一下处处对准了脑袋打,又狠又准。和我六姨父吵架的 对方是两口子,我舅舅追着那个男的打,不一会儿就把他打的头破血流,躺倒在 地上动弹不得。那个女的吓的号啕大哭,跑过去拦在我舅舅面前,跪在他脚底下, 哭着求他不要再打了。那个男的挣扎着爬起身来,和他老婆搂抱着一块跪倒。在 深冬的东北,雪地上冰冷坚硬,夫妻俩个同时跪下,苦苦哀求:“大哥,大哥, 别打了!”“大哥,饶了我吧!”“大哥大哥!求求你!别打了……”我舅舅根 本不听,一脚一个把他们踹倒,挥舞着棒子继续狠打,杀气腾腾。那个男的头上 汩汩流血,雪地里红艳艳地,冷硬的积雪被热血融化了一大片,眼见得再打下去 人就不行了,我舅舅还是不肯住手。这时,我舅妈领着四姨和我五姨夫、七姨父 赶来了,几个姨父合力,死活拉住了我舅舅。   人打完了,气也出了,威风够了,剩下就要赔人家钱了。还是我四姨出面, 灰头土脸地谈判,寻求私了,拿钱。我舅舅却又不肯出钱,他全要我六姨夫出, 美其名曰替他出头,说这样还要他拿赔偿金,那我六姨和我六姨父也太不仗义了。 我六姨下岗在家一分钱不挣,六姨夫刚开出租不熟练,撞了两回车,还没开始挣 钱修车费倒掏了不少,人家狮子大开口,索要一大笔赔偿,哪能掏的出来?急得 我六姨着急上火,天天在家直哭。我舅舅不管这些,不愿拿钱,后来我的二三四 五七姨们轮番劝说,我舅舅勉强同意拿一点。伤者大部分的医药费和额外赔偿都 是我六姨一家支付的。虽然我舅舅是黑社会,可就算是黑社会,打死打伤了人毕 竟也是要赔钱的。我妈照旧不插手与我舅舅有关的事,背地里又骂了我舅舅一顿。 她也只能这样,我舅舅是块又韧又硬的滚刀肉,不进油盐,谁说也不管用,连我 姥爷的话他都一直当作耳边风。我姥爷姥姥早就拿他没办法了,也根本不管他的 所作所为了。可听说这件事后,我姥爷还是气的吃不下去饭,好几个月不愿意跟 我舅舅说话。此后渐渐地,终于一句话也不跟他说了,就好像家里有个陌生人。 幸亏我姥爷还能想得开,心胸宽广,否则早被我舅舅这么胡作非为地给气死了。 他后来的诀窍是,只当我舅舅不存在,眼睛里没有他这个人,干脆假装从没生过 这个儿子。   我舅舅也有被人打得嗷嗷求饶的时候,不过不是被道上的人打的,是被警察, 而且是在外地。有一年家里风声太紧,他躲到了外地。在北京,正赶上“十一” 前夕,加强治安管理。他被北京的警察盯上了。全国的警察都有这种本领,一眼 就能看出谁不是好人来。我舅舅那种人,天生身上带有犯罪气质,北京的警察叔 叔一下子就看出他心怀不轨,从火车站把他抓起来带到局子里去审问。一搜,从 他身上搜出一把他带着防身的弹簧刀,那就更可疑了,于是接着就详细审问他。 我舅舅有事儿,他哪敢说实话呀。对付他这种人就是不能客气,要不然他没一句 真话。首都的警察见多识广,深知这一点。为了保护北京的广大人民群众,维持 安定繁荣的大好局面,他们把他一顿臭揍,用他的裤腰带把他吊起来打。揍得我 舅舅不成个模样,嗷嗷直叫。警察同志专找他疼的要命的地方下手,可给哈斯尔 基的老百姓出了一口气了。象我舅舅,在哈斯尔基区也算个狠角色,牛逼充过, 砖头挨过,也能忍,也能狠。可是落在警察手里,三下五除二,把他揍的哭爹喊 娘,叫苦连天,问什么招什么。把他以往在东北从厂里偷废料,斗殴伤人留案底 的那点儿鸡毛蒜皮的事一股脑全说了,没丝毫隐瞒。人家一听,摸清了情况,知 道他不过是个小毛贼,跟他们要追查的大案子无关,哈哈一笑,就放了他。警告 一声别在祖国的心脏里犯事,抓紧时间赶快回东北,向家乡的公安部门主动坦白。 我舅舅从拘留所里出来,惊魂未定,飞也似地买票逃回来了。就算到了家里这边, 一下火车就送他进监狱也顾不得了。哪儿也不如家里好啊!这可真是他由衷的感 慨。   后来,我舅舅是越混越回去了。不但混不到钱,还扎针吸毒,从医院里偷杜 冷丁注射,钱象流水似的哗哗流出去。他除了偶尔能靠卖几支杜冷丁赚点小钱外, 大部分时间都靠行骗为生。骗亲戚朋友,说借钱,借完从来不还,过两天再来借。 借二百块钱,没有?那借一百,五十、二十也行啊。就这样,所有的远亲近邻都 被他骗过了。我舅舅穿得精精神神,高档皮夹克,笔挺的西裤,皮鞋锃亮,夹着 个鼓鼓囊囊上好的真皮的皮包,来冲人借钱,口口声声过两天就还。不明底细的 人简直不由得不信任他,其实,他的包里装的全是破报纸。舅妈天天跟他吵架, 一气之下离了婚,小表弟跟着我舅舅。有一年春节,我亲眼见他瘦的皮包骨,小 胳膊麻杆样细,从地上往柜子里拎一只小皮箱都喘气。有一阵据说他去戒毒了, 也不知到底戒了没有。回来后他就给国红开车,国红管他吃住,不给他工资,但 是负责给我的小表弟交学费——小表弟上了一个有名气的小学,每年学费不少。 国红说,不给你发工资,钱到了你手里转眼就没,但是你要是需要用钱,就冲我 说。我舅舅不敢外出,除了猫在哈斯尔基哪里也不敢去,一出去准被逮住。他赶 了个高科技的时髦,是警察的成全,上网了——他被网上通缉了,公安部的数据 库里有他一号。外地的公安可只认互联网上的照片不认识他本人。这是我们当地 的公安局把他报上去的,但我舅舅就在当地,他们又不抓,因为大家都认识,不 好意思。在哈斯尔基区,除了国红,敢收留他干活的人不多。他住在国红那套复 式的大房子里,有保姆伺候,连衣服都不用自己洗,是保镖兼司机。我妈说让他 自生自灭去吧,家里人谁也不用管他。他早晚没好,随时不知道会死在哪儿,早 死早好。这些,都是我离开哈斯尔基以后的事情了。   等到我舅舅终于进了监狱后,我去看他时,我才发现:我恨他,可是原来我 也一直爱他,象爱我妈妈一样爱着他。我唯一的舅舅,我希望他能得到和其他正 常人一样平庸浅薄的幸福。他还有寄托:他的儿子,就象我姥爷曾经对他有过深 深的寄托那样。那天我祝愿他早日改造好。   在监狱门口,我还碰上一个女人,居然也是来看我舅舅的。我很意外,原来 是英姨。她比从前憔悴了些,可还是那么动人,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尽管已经好 多年没见过面了。一直不知道她的消息,她告诉我说她想看看我舅舅,从舅舅结 婚后她只见到过他几次,没再来往,每次都是离得远远的望一眼。她说现在,我 舅舅倒霉了,她要见见他。一个月里只有这一天我舅舅才见外人,我觉得他还算 是有福气的。   在接见室里,我舅舅毫没尊严地在英姨的面前痛哭流涕,无声地痛哭。他捧 起英姨的双手捂住脸,泪水象两条河流一样汩汩流淌,流过英姨的手指缝隙,流 到英姨的手臂上,流向地下冰冷的水泥地面,把英姨的两只手洗的洁白无瑕。那 抽动的双肩左右撕扯着我的目光,我忽然发觉,我舅舅,萎缩在我面前的罪犯, 年轻长辈的造型的瘦骨头架子,英姨心爱的穷凶极恶之徒,已经湿成了躺在她手 掌上的一颗泪珠儿,英姨平生第一次能够把他攥在手心里,安安分分。他凶横了 三十多年,可这个流氓混了一辈子的愿望只不过就是想找个女人痛哭一场!   国青死了。是被人开车撞死的,据说那人喝多了,在结了冰的路面上把车开 得飞快,等发现国青在路边时,想刹车也刹不住了。国青象个木桩一样被硬生生 撞倒,连喊一嗓子的工夫都没有。他刚从我舅舅的饭店里出来,想到路边叫辆出 租车。我舅舅和他弟弟国红就在后面,眼睁睁看着一辆桑塔纳疯了一样从街角冲 出来,一点没减速,甩了个大弯,恰好把站在十字路口的国青撞趴下。那车径直 从国青扑倒在地上的身体上轧了过去,伴随着异常尖锐刺耳的刹车声,鬼哭狼嚎 一般。国青背对着路口,一点不知道后面狂奔过来一匹失控的野马,国红和我舅 舅他们正在此时走出店门,发一声喊,已经一点作用不起了。反倒象是提醒了那 辆车上的人,那车轧过国青后又往前冲出了老远,慢了下来,却不停下,突然又 加速起来,再次飞驰而去,一点也不比刚才撞人的速度慢。   国红他们立刻跑上去看国青,当时国青整个人就已经变形了,他从始至终, 一声没出。我舅舅他们当然不会蠢得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或打110求助,那更没 指望,他们几个人马上四散开去叫车。可是偏偏夜已经深了,路上很少有车经过, 往日那些经常在饭店门口穿梭停泊的出租车也不见一辆。国青流了那么多的血出 来,十二月份的天,那些血一流出来就没有了热气。东北的寒风一瞬间就把国青 的血冻成了冰,和地上的踩硬了的冰雪凝结在一起,把他冻在了地上,和他身下 的这条和平大街连接在了一起,血脉相连,血肉模糊。一个人跑出了将近五百米, 强行拦了一辆过路的三轮摩托过来,国红一直在不停气地叫他的哥哥。他们把国 青抱到那破三轮摩托上,顶着夜风送往医院。等一路颠簸到了医院,每个人的手 脸都冻得快没知觉了。手冻得不好使了,几乎快抓不住国青的身子,他们就用胳 膊横抱着。国红还在叫着,叫了一路,已经声嘶力竭。国青被推进急诊室,值班 大夫进去,很快就又出来了,说让直接推到太平间去。国青在路上就已经不行了, 可能他的灵魂早就被冻在了冰冷的和平大街上。国红安静下来,傻愣愣地坐在医 院的长椅上。十分钟后,他跑出医院,连夜叫齐所有的弟兄、朋友们,出来,上 街,疯了一样去找那辆肇事车辆。当时他们谁也没看清车牌号,模模糊糊看去好 像是辆公车。   开始人们都怀疑国青的死是蓄意谋杀,是得罪了人,被人给“作”了。这两 年他们兄弟两个混得挺好,在哈斯尔基区哪里都很吃得开,一定有仇人。虽然怕 他们的人多,可恨他们的肯定也不少。后来那辆肇事逃逸的车还是被警察找到的, 当晚开车的司机也被抓了。一追查,他根本不认识国青哥俩,车也是区里下属一 个办事处的。原来他仅仅是酒后驾驶。国红当时就要找人砍死那司机全家,还要 点火烧了司机所在单位的办公楼。可是司机已经交由法院去判了,公安局的领导 特意叫人传话给国红,要他顾全大局,一切听政府的。后来听说,那个司机在监 狱里服刑的第二年,和同监的犯人在劳改时斗殴,被打死了。当时人多混乱,也 不知道是谁干的。   大家都觉得国青死的有点莫名其妙。他是个楞头青,打架不要命,谁也不服。 有一回五六个人打他一个,把他从路上都打到排水沟里去了,他也不服软,只管 死命地抓住一个人狠打。他压住这个人,把他牢牢地压在身下不放他走。不管上 面别人怎么打他,下手多重,打得多狠,他只报复在这一个人身上,一点不放松, 而且下手还要黑,揍的还要狠!可是那些人还是打他,后来他实在顶不住了,顺 手从沟里抓了根丢弃的电线,绕在了他抓住的那家伙的脖子上,对那帮人说,你 们要是再打我,我就把他勒死。他一使劲,那个家伙立刻脸就紫了,舌头都伸了 出来。那伙人一看,害怕了,放过了他,退却了。我一直觉得,象他这样拼命的 人,早晚会在一次打架中,真的和人拼掉性命,胖头大海的下场是他最可能的归 宿。可没想到,他会这样被一个醉鬼不明不白地给撞死,死的一点也不轰轰烈烈, 甚至可说有几分窝囊。他应该成为传奇人物胖头大海的最佳的翻版,死的象个烈 士那样,死得其所。他有成为传奇的特质,这样庸常、不光彩的死法实在可惜了 他。   就在去年夏天,他还生龙活虎地追杀别人。那天我正在学校的寝室里打扑克, 一个南方来的同学跑了回来,脸色蜡黄。等他惊魂略定,给我们讲了起来。他和 另外一个同学出去逛街,走到和平大街繁华的路段,停下想看看些便宜货。忽然 有两辆汽车横冲直撞地开了过来,偶尔夹杂着一两下乒乓的响声,前面的是一辆 轿车,后面追的是辆面包车。那辆轿车刮翻了一个小小的货摊,一时掉不过头来, 停在了那里,后面紧跟着追来的面包车也立即一个急刹车。刚才听见的那种乒乒 乓乓的巨响忽然密集了起来,放炮仗一样,原来是在枪战!两辆车里都有人举着 双管猎枪在射击,他们隔着马路瞄准对射,一辆在这边,一辆在那边。不同的是 轿车里的人看来只有一支枪,而面包车里有两个人在持枪发射。这场面十足惊心 动魄!街上的人们毫无准备,被这种在电视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吓得抱头鼠窜,吱 哇乱叫。我的同学当时恰好就在那两伙人的附近,可吓得不轻!街头所有的人都 不约而同地伏低身子,趴在了地上,纷纷找地方躲避。妇女、小孩的尖叫声,响 成了一片。有人喊警察。可是刚才还明明见到的一个交通警,现在不知道跑到哪 里去了。那些人又相互朝对方的车开了几枪,散弹打坏了不少周围的东西。然后 轿车终于倒出车来,沿着和平大街向前奔去,面包车则继续紧追不舍地在后追杀, 双方对射着渐渐远去。这时候我那两个同学才吐出一口气,探出头来,其他的人 也慢慢开始站直了身子,赶紧匆忙地逃离现场——谁知道开枪的两帮人还会不会 回来。正在大家胆战心惊,争先恐后地乱走之际,人民警察迅速站出来,很负责 任地维持秩序了,告诉大家不要乱,不要乱,遵守交通法规,请走人行横道线禁 止乱穿马路。我听说之后,很兴奋。哈斯尔基还有这等角色,哇噻!这不跟被传 播媒介广泛宣传的黑社会犯罪行为一模一样吗?哈尔滨来的同学也深有同感,用 刮目相看的语气说:“我操!你们这里的黑社会跟哈尔滨的一样猛啊!”承蒙人 家省城的人这样瞧得起,我在哈斯尔基也立刻获得了身在大城市的感觉了呢。   然而现实终究是现实,我的浪漫感觉很快被粉碎了。几天后,我从我妈和我 舅舅的口中陆续得知,这事就是国青和国红他们干的。他们开的面包车还是我妈 他们单位的呢。在我妈他们单位开车的曾叔和我舅舅、国青兄弟都是一丘之貉, 常在一块花天酒地,胡吃海塞。国青兄弟说有事要用车,我曾叔就很义气地把单 位的车借给他们用了。以为他们开着它去揍人,来去方便,也没在意。没想到他 们居然把这交通工具当装甲车使,还被猎枪的散弹打坏了,所有的挡风玻璃全碎 了。我妈说:“这回看你曾叔怎么跟单位交待?闹不好要被开除呢。”我差点以 为开车的是我舅舅,后来一问不是。我舅舅说,国青、国红他们拿着猎枪去吓唬 人家,没料到人家也有枪,不怕。后来他们就趁对方出门上车时追上去打,从机 械厂的西边一直追到了和平大街的东头。我同学看到他们时,已追了好几条街了 呢。我问我妈警察查没查到他们单位那辆被打烂了的车,我妈说估计跑不了,还 说,这下我曾叔麻烦最大了。因为其他人都躲起来了,警察找不着,就剩下他了。 国青、国红这时早跑到外地去了,我舅舅说。他们和警察心连心,公安局里到处 都有他们的好兄弟。   我操!什么他妈的黑社会!?我怅然若失,黑社会就在我身边哪!   如果黑社会就是指流氓歹徒的话,胖头大海他们应该是哈斯尔基最早的一批 黑社会。后来的小痞子只敢在晚上趁人不备冲出去抢军帽,抢军用挎包,总之一 切绿色的东西。在黑影里,猛地扑过来一个人,吓人一跳。你本能地站住,双手 紧张地摆在胸前,象个训练有素的拳击手下意识地护住面门。你还来不及保护你 的帽子和挎包,它们就被人一下子抢走了。等你反应过来,冲出黑暗去追,你的 眼睛会一时半会儿不习惯光亮,就此失去抢东西的人的踪影。也有的人有被抢的 经验,见人影过来,首先伸出手去按住自己头顶的帽子。有时是虚惊一场,有时 就和别人拉扯起自己的帽子来,谁的力气大最后谁赢——军帽很结实,永远抢不 坏。这些小痞子比起他们的前辈来,人品和档次差劲得多了。等到国青他们长大 后,他们晚上出去堵人,袭击得罪过他们令他们憎恶的一切对手。他们酷爱打群 架。手拎着长长的、开了刃口的宝剑,就是练武术的那种剑,在黑夜里提着,寒 光闪闪。别人在前面没命地跑着,他们手里拿着剑紧追着。光脚穿着塑料凉鞋, 脚底板拍打在柏油路面上,发出了啪打啪打的动静,剑尖有时会拖到地上,尖锐、 短促地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静夜里,这两种动静都会传得很远,你很远就可 以听到,即使是在高高的楼里、隔着窗子躲在卧室里都能清楚地听得到。这声音 会使奔逃的人更加没命、更加顽强地奔逃,也会给追赶的人以强烈的信心。除了 这两种声音,没有人发出别的声响。一方默默地奔逃,一方默默地追赶,他们的 呼吸都很急促,脚步都慢了下来,但是决不停止。奔到后来,或者是只剩下一个 啪打啪打的脚步声,或者是一声惨叫,长久地渗透在夜空里,这个夜就这么被染 上了颜色,从此再也洗刷不去。多年后,他们追击别人时,手里的武器换成了双 管猎枪。   国青死后,国红一个人独撑大局。还没等我大学毕业,听人说在外边混的都 管国红叫老大。国红说他不爱听别人叫老大,听上去傻了吧叽的。当老大有什么 好?只要你说出去的话管用就行,有人听就行。国红搞了个运输公司,很赚钱, 哈斯尔基区私营的就他一家。跟那些跑运输的个体户最大的不同是,没人赖国红 的帐。给所有的单位干活,尤其是给利润最大的城建口跑活,国红从来不愁要不 出钱来。国红生意做大了,还想选人大代表。他说他公司里人不少,叫他们都投 他的票没准有希望,还说在区里挂个名做买卖方便。我舅舅对此不屑一顾,觉得 国红不自量力。啥样人?还想当人大代表?拉倒吧,不如干点正经的实在。我大 学毕业时,国红刚开始参选,以后也不知道当上了没有,没怎么听人再说起这件 事。枪战事件后半年,国青、国红回来了,找我舅舅、我曾叔他们喝酒,我跟着 我舅舅一块去了。喝完酒唱卡拉OK,在他们和小姐的“纤夫的爱”的合唱歌声里, 我想起枪战的事和哈尔滨的同学说过的话,问国红是不是想当黑社会,他醉醺醺 牛逼哄哄地说,啥黑社会,白社会,有钱就是好社会!中国哪有什么黑社会,我 都不算谁还算?我举杯祝酒,说,就让黑社会从你们这一代开始吧。国红嘿嘿笑, 说比我们黑的有的是。   国红对我还是挺够意思的。我有个湖北的大学同学,春节后开学来报到,刚 下车就在哈斯尔基的火车站里被人拿刀顶住了,劫走了他身上的一千五百元钱。 我去接他时,他哭丧着脸说,这半学期的生活费没了。他让我陪他去车站派出所 报警,我知道报警也没用,心里正犹豫要不要因为这事儿找我舅舅帮忙,刚好看 见国红在站前广场上跟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人聊天,我估计他可能是来倒卧铺票 的,赶紧过去把他拉到一边跟他说了。他点点头,叫我的外地同学过来,让他描 述一下劫他的人的长相和外貌特征。然后说你等一会儿,转身进了车站。大概十 分钟吧,国红出来了。他拿着一个黑色的提包冲我同学说,这是不是你的包?我 同学小鸡啄米似的连声说是是,国红说你看看,少不少东西。我同学打开包一看, 夹层里头的钱居然一分不少,他感激涕零,连连道谢,连我也只好跟着卑躬屈膝。 我冲我同学使眼色,让他给国红抽点提成,表示表示。没想到国红这回竟然仁义 起来,硬是一分钱没要。也许他现在来钱的路子野了,根本看不上这点小开司了 吧。这事让我在同学面前倍儿有面子,他回到学校再添油加醋地跟别的同学一说, 整得我在班里的威信膨胀,有人直要选我当班长。所以,心里还是挺感激他的。   我和隋丽   隋丽是我大三时谈的女朋友,是个妓女。开始认识时我并不知道,也没打算 把她当作女朋友。后来在大三的下半个学期快要过完时,期末考试即将来临前夕, 我第一次跟她性交。从此之后,心里认可了她是我女朋友,可是嘴上从来不说。 隋丽是小姐,我并非不介意,只是不象正人君子介意的那样厉害而已。陈强的邻 居家就有一个小姐,他们夫妻两个原来过的还不错,后来老婆从纺织厂下了岗, 丈夫有工作,但是没工资,钢铁厂已经四个月没发一次工资了,小孩子上学又急 等着用钱,于是老婆去歌舞厅作了小姐,穿红戴绿,描眉画眼,比从前漂亮多了。 陈强曾经对我抱怨说,真的是没注意,没想到隔壁的主妇原来长得这么好看,这 么有吸引力。我说,是钱有吸引力,他说不对,是人漂亮,以前不好好看看真是 浪费。   我的恋爱经历坎坷,失恋的事比较频繁地发生。我喜欢隋丽是因为,当国红 炫耀地向一群小姐说我是一个在读的大学生时,包房里起了一阵喧哗,那些漂亮 的小姐们有的不信,说国红骗她们,有的作出夸张的表情,有的跑过来冲我发嗲, 大腿胸脯和脸蛋一起往我身上贴,七嘴八舌,乱哄哄地给包房增添了不少虚假的 热闹欢乐的气氛,只有隋丽,淡淡地坐在那里,离我很远,忧郁地看着我,眼神 里全是潮湿柔软的怜悯,好像她根本不是来做我们的生意的。那时我舅舅已经喝 多了,到处找麦克风要扯开嗓子吼,国红则露出一副以我为荣的神气,我无动于 衷地喝着啤酒,心里想:“大学生,大学生算个屁!大学生还不是要靠你给酒 喝。”   在此之前一个多月的一天,下午,太阳很好光线很足,我却钻到地下的乌烟 瘴气的舞厅里,吸着混浊的空气,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狂舞。那是一家下等舞厅, 属于这个城市的所有阴暗面你都能在那里找到。我穿着短的刚到肚脐的小夹克, 下面的裤子裤裆肥大能塞进去个篮球,裤角收紧扔下一枚硬币也掉不出来,和街 头小混混们的一惯着装一样。到这种地方来你就得这种装束,否则你会象狼群里 的羊一样显眼。一行人靠着墙一字排开,你站在他们当中,别有任何表情,轻易 不要说话。最好有人说话你再搭讪,别说太多,但不吭声也会被别人的眼神孤立。 那天我一个人,跳了一会儿,就在人群中寻找舞伴。我见到一个衣着性感的女孩 儿在不远处一个人扭动着,奇怪,周围不少男的,却没有一个邀请她跳舞。我就 踩着舞步跳过去,来到她面前。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就在她对面和她一起跳。 她倒也很配合,我们两个共舞,跳得不错,感觉很好。连续跳过几曲,我们一直 没交谈。这时,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子响,我知道到了舞厅每天例行的高潮时间。 整个舞厅里几百人一起嗷嗷地尖声嚎叫,我竖起嗓子,叫的尤其象狼嚎一般,声 音尖利凄惨。她冲我嫣然一笑。集体狂啸过后,轰鸣的音乐节奏变得更加强劲, 对面的女孩和跳舞的人群也更疯狂,扭动得更加剧烈。她仰起脸来对我说了一句 话,音乐声音太大,我没听清,把头凑过去问:“你说什么?”女孩在我耳边大 声说:“我说你舞跳得不错!”我也大叫:“跟你配合得好!”再跳了一曲,我 们都感到有点累了,浑身出汗,很热,也很畅快,便坐到一边去休息。我要了两 杯饮料请她喝,她说:“你这人挺大方的啊。”我们两个便聊了起来,她说她叫 隋丽,经常来跳舞玩。过了一两个星期,其间我又到那个舞厅去,又碰见了她两 次。她总是在下午出现。她说她在酒店工作,告诉了我酒店的名字,让我去找她 玩,有一天她还给了我个酒店的电话号码,我答应了。又过了几天,我打电话找 她,她没在,接电话的女人告诉我说,隋丽出台去了。我一下子明白她是干什么 的了。放下电话,我还在疑惑,怎么接电话的人的声音这么耳熟呢?我一下想起 来了,是我舅妈!再一转念,恍然大悟,对啊!隋丽说的酒店就是我那个败家舅 舅承包的那家呀。我知道我舅舅刚承包了一家酒店,但还没去过,只知道大概的 位置。我舅舅跟我说过酒店的名字叫什么什么园的,可我嫌太土,没记住,现在 一下联想起来了。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没去找她,也没再去舞厅。可能我 是有点躲避她,这真没出息,我立刻否认了这一点。我相信我是没时间。   不料这一天晚上我跟着舅舅他们出来白吃白喝,却遇见了她。国红叫来了一 大帮小姐,还说少,让再去叫,越多越好。这边不够了,不知道谁打电话从我舅 舅的酒店那边又叫来了几个,我舅舅不愿意,怕她们回去跟我舅妈说。没想到那 几个人里面,居然就有隋丽。其实也不奇怪,我们差不多都是同一种人,都这么 混日子,早晚会撞见。隋丽刚一见到我,也很意外,但很快就恢复自如。在唱歌 喝酒的间隙,她曾悄声问我:“你怎么那么长时间没找我?”我说这不是来了吗, 她笑笑。不料这话被旁边的一个小姐听见,叫起来,你们两个说悄悄话!还拽过 麦克风来大喊:“她俩早就认识,什么关系?”什么关系?好几个小姐跟着同声 起哄。我说,是老公跟老婆。众人更兴奋,我舅舅他们哈哈大笑了一阵,和最先 揭发的那个小姐嚷嚷了几句,纷纷搂着她唱歌。   第二天我就去找她。到了酒店一看,我舅舅和我舅妈都不在,他们两个都不 经常看店,懒的要死。隋丽见到我,很高兴,一拉我:走,包间里没人,咱上包 间里玩去。一进去以后,她职业习惯似地问唱歌吗,昨天晚上唱卡拉OK唱了半宿, 我够了,跟她说不唱,看电视吧。我们两个看电视,她把瓜子花生摆了满桌。这 些东西我舅舅从副食品市场上买来,然后在买来的价格前边加上个“1”往外卖, 他可真够黑的。我舅舅说他不黑,公款消费才黑,他是灰白的。我跟隋丽打情骂 俏,亲亲热热,听见我舅舅回来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他一贯这样,急赤白脸, 不会好好说话:   “包间里有客人啊?这么早就来人了,谁在里头呢?”   “不是,是隋丽和她朋友在里边呢。”   “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没事别自己老进去玩,搞的乱七八糟,咋还去呢?”   ……   隋丽怕我舅舅进来训她,赶紧说咱俩先出去吧,过会儿再来。我正享受呢, 不愿意动弹。这时我舅舅进来了,我正躺在隋丽的腿上嗑瓜子,悠哉游哉,看得 出来我舅舅明显想发脾气,一看是我又收回去了。隋丽忙着跟我舅舅解释:“老 板,我朋友来看我,领他进来玩玩,一会儿就出去……”看得出来她还真有点怕 我舅舅,我舅舅打断她,问我:“你怎么来了?”我说来看朋友,上你的店里来 坐坐,开业以后还没来过呢。我舅舅噢了一声,说你们真的早就认识呀,然后坐 下来和我俩一块吃瓜子,聊天。隋丽这才知道我们原来是甥舅两人,昨晚我们一 帮在一起喝酒胡闹,没大没小,互相之间都没称呼。她搞清楚我们之间的辈分后, 等我舅舅走了就说,我应该管她叫老姨,因为她平时跟我舅舅都是平辈称呼,大 哥长大哥短的。把我给气乐了。   她们的生意好像很忙,有时候我和隋丽正在隔壁的游戏厅里玩跑马的赌博机, 就有一个小姐跑来叫她:“快回去干活,快点!老板都生气了。”我舅舅很小气, 我把隋丽领出来玩一个小时他都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毕竟还是工作第一的嘛。 我在路上还碰到过隋丽,那是在和平大街东边的十字路口,她正挽着一个胖胖的 男人,好像是顾客吧。我本来不想招呼她,她看见是我,三步并坐两步地跑过来, 满脸笑容,跟我说话,说了好半天,还是不走。我有点替她不好意思了,说人家 还在那边等着你呢,她这才醒悟,一个劲地跟我说,晚上找我啊,我晚上有时间。 说完转身挎着那个男人走了。   天气炎热的午后,我们都喜欢睡上一觉,如果中午不睡,那就要留到下午上 课时去睡了。我晚上不在寝室,但中午喜欢在这儿休息。忽然,有人敲门,大家 谁都懒得动,只好由离门口最近的那个去开门。我听见一个熟悉的柔腻声音问道: “王明在吗?”睁眼一看,只见隋丽站在门口。她的打扮性感惹火:上身穿一件 短小的无袖露肩背心,胸脯顶的背心快要离开了身体,下边只裹了一条紧绷绷的 刚到大腿根部的牛仔短裤,有意识地把两条长腿展览在外面。幸好她还穿了丝袜, 不过目光穿透黑色的布满网眼的丝袜,依稀可见大腿的丰满雪白,似乎更增诱惑 力。开门的兄弟已经看得有些傻眼了,隋丽的职业就是诱使别人去犯罪。我嗖地 一声下床,顺手拽了一件T恤衫跑出门,拉了她就走,回头望见寝室里好几个童 男子正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埋怨她不该到学校来:   “不是跟你说过不用到学校来找我吗?”   隋丽仿佛有点扫兴:“人家不是想见见你吗?”   我一想算了,反正也来了,索性下午不去上课了,陪她玩吧。我把T恤给她, 她不要,我说你披上点也行啊,学校里老师多。她把衣服接过去,却不披上,系 在了腰间,把露在外面的一圈白腻的腰部遮住了,算是象征性地掩饰了一下。说 实话,她穿得暴露,我感到不好意思,真是反常,衣服穿在别人身上,我居然替 人家害羞。不过我更不好意思让隋丽看出来这些。隋丽提出来在校园里走一走, 她还从来没来过大学校园呢。虽然我觉得这很腻烦,可是她愿意就陪她转转吧。 人都是这样,对距离自己远的东西感到好奇,进而向往,不知道我多少同学盼着 去隋丽的工作场所一开眼界呢。我自己对隋丽是不是也是出于这种心理呢?半路 上遇到不少人去上课,女生见到隋丽,纷纷侧目。我很高兴,我厌恶她们伪清纯 的假正经模样,现在被隋丽一下子给戳穿了。和隋丽一比,这些女生简直就象小 孩子,根本没有性别之分。我由衷的自豪,挽着隋丽,专往人多的地方走来走去。   晚上吃完饭,隋丽领着我去她的住处。本来我有点顾虑,隋丽告诉我她那里 从来没有外人去过,是她租的房子,就她一个人住。我当然听得出她话中的意思, 她想表白她没在自己的家里接过客人嘛。隋丽住的地方条件还不错,她平时上午 都在睡觉,下午有时出去玩玩,一般晚上上班,工作到夜里一两点钟,很累的。 我跟她说过,我们天天上课跟她每天上班差不多,相比之下,上课更无聊。她笑 笑没说话。隋丽也劝过我,别老跟她们这种人混在一起,多少人里面才有一个大 学生啊,多不容易啊,很多人想上还没考上大学呢。   我觉得这都是屁话,考上考不上什么的全都是屁话,我和其他人的区别就在 于我高考时耍无赖抄来了十来分,没有这十来分我他妈的只能是个窝囊废,龟缩 在某个低矮阴暗的教室里复读,鼻涕象眼泪一样汹涌,哗哗直流。她所说的“她 们”包括了国青国红我舅舅们,也包括了她自己。如果我们不来往了,她愿意。 那样我就会变得高尚一点,她可能也会因我变高尚了而相应的也高尚一点点。这 更是屁话,我的周围一天到晚充斥着这种屁话,和这些讲屁话的人。“这些”里 面包括了我父母、老师、同学,以及一切我认识的人,成天试图用一些光明正大 的空洞理由来改造我。我恨隋丽,她也不经过大脑地教育我,我恨她,所以我扒 光了她。天哪!看见她的裸体,我激动起来。她早就说过随便我怎么样她都行, 我忍不住了。今天,我不再满足于往常的搂搂抱抱,和把手伸进衣服里面杂乱无 章地掏摸,我要彻底看清她,摸透她,女人,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就要知 道了。女人的胸,女人的屁股,这些我过去二十多年一直最经常注目的地方,现 在我就可以触摸到了。我不但可以抚摸,搓揉,还可以品尝,呼吸,嗅到它们的 味道,我可以立体的感受它们,我可以立体地感受一个女人,一个不正统、不正 经因而也是野性的、充满诱惑并擅长诱惑的女人,她不仅是成熟的,更是熟练的。 女人,再也不是平面的水彩画和素描,她们来到了你面前,笑着,蛊惑着,引导 着,给一个念了十五年书却没受过一丁点性教育的九十年代的大学生上一堂最生 动、最精彩、最正确的生理卫生课。我有些紧张,慌乱着,刺激着,忍受着,平 时辛苦积累的黄色录像、色情图片和小说的经验全不管用。并不象书上写得那么 轻松,也不象失眠的夜晚所期待的那样美好,需要一点点探索,一点点挖掘,要 用点智慧,活动活动手脚和身体,它有些象我们日常的举止和活动,也有些象是 一种体育运动。总之,不如我从小幻想的那么超凡脱俗,大体的感受和我们平常 生活的感受是一致的,它毕竟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嘛,但它有奇迹般的一面,那足 以温暖、提升我的生活,给我更多新的期待和幻想。我按照隋丽的提示:插进来 插进来,更重要的是努力保持镇静,不要让我的身体提前崩溃。可是隋丽刚刚一 动,我就崩溃了!爆炸了!比那次在栾阿姨身上崩溃的还厉害、还彻底、还要粉 身碎骨。噢,栾阿姨,你又来了,又来让我坍塌、沦陷、万劫不复;栾阿姨,你 又来了,你又来拿走我的处男之身,你来夺走的纯洁,污染我的灵魂,噢,栾阿 姨。同我一起下坠吧!一起诋毁吧!噢栾阿姨,我爱你,我们乘风破浪,自由滑 翔,栾阿姨,给你我的身体,拿走我吧。栾阿姨,我爱你!栾阿姨,你是我的女 人,你是我第一个女人,噢,栾阿姨,抚摸我,抱抱我,我不淘气,我从不淘气, 你为什么不看看我?噢,栾阿姨。呼吸吧呼吸,共同地呼吸,我们吸这空气,弥 漫于我们两具身体间的是稀薄的有限的空气。使劲吸吧,吸气,把我呼出的气体 吸进去,再吐出来,交给我,再由我来吸进去。这样我们就完成了一次性交,你 中有我,我中有你,货真价实地融为一体。噢,性交,我们全身心地性交。隋丽, 我和你性交了,隋丽,我真不敢相信,你是我第一个女人,我的宝贵的初夜浪费 在你身上了。不,不是的,我们性交,但你并不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的纯洁留 给了栾阿姨,十年前就留给了栾阿姨。我的一切都留给了那件白大褂,我没生命, 我的生命在那件白大褂上,它是一件活生生的衣服,我附身在它上面,从此天天 陪伴着栾阿姨,永不分离。而现在的我是一件吐光了血的白大褂,苍白、单薄, 没有生命力,我是一件随时可以挂到墙上的外套,一层随时可以扒下的皮,我早 就死了。隋丽,你不开心,你不尽兴对吧?我们再来一次吧,这是个好游戏,我 们再玩,不停地玩,直到玩不动为止。怎么样?这一次好多了是吧?我是不是有 进步?那我们再试试。你是好老师,我是好学生,你比我从小到大所有的老师都 更慈祥,都更充满爱心,让我在你的关怀下茁壮成长。我们性交,我们作爱,不 论我们有没有爱,我们都可以把它作出来,我们把它创造出来,无中生有,无穷 无尽,我们无穷无尽地爱……隋丽,你真是个好女人,我差不多快爱上你了。你 快动啊!动啊!快动啊!我马上就要爱上你了,再动一点就爱上你了,只要一点! 对,再快点,快了,快了!爱就快来了……隋丽的身躯雪白丰满,我依靠在她身 上感到温热光滑,象搂了一个暖水袋,贴心贴肺。我打算在她身上沉沉睡去,最 好再也不醒。我们俩全都大汗淋漓,呼呼喘气,却又不愿分开,汗水滴在一起, 融汇成一个新的你我。隋丽断断续续地说:“你……你真好!”这话通常都是由 男人来说的,那么我就什么也不说了。我搂紧了隋丽,搂紧了一个女人的依靠, 把她的脆弱和恐惧都搂出来。一阵凉风吹来,我们的汗水干了,风舔过肉欲的身 躯,身躯一阵清凉,从灵魂深处挤压出的脆弱和恐惧悬浮在空气中,微小而细密, 和尘埃混杂在一起,一晃也被吹散了,无影无踪……   恋爱经历   对我来说,上大学就是吃喝嫖赌。嫖,就是谈恋爱。我入学没有多久就谈了 一个女朋友,她叫唐丽芹。虽然跟我同级,可是比我小一岁,是学机械制造的。 漂亮的女人总是相似的,而难看的女人各有各的难看,但凡是学机制的女孩子都 有统一的难看,仿佛是我们校办工厂里的下脚料拼凑出来的一般,黑矮瘦小,其 貌不扬,比我们这边学自控的女孩还要糟糕。唐丽芹算是机制女孩中的佼佼者, 长得还不错,个子不高但还可忍受。她本来是我们寝室小西北的老乡,开完老乡 会后一群西北同学到我们寝室来座谈,就这样我认识她了。结果座谈的当天,我 比任何一个西北老乡都要热情、激动,好像我生来就是西北的,而不是东北人一 样。我絮絮叨叨地拉着唐丽芹聊天,旁若无人,完全不顾忌小西北难看的脸色。 唐丽芹对我的语无伦次也报以热烈响应,一直谈到了很晚,别的人都走了她还不 走。最后寝室熄灯时间到了,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告别。没过几天,她就来找我, 跟我借三角板画图用。这简直等于明目张胆地挑逗,学机制的画图会没有三角板? 还要跑到我这里来借?我要是不顺杆往上爬真是枉为男人了。就这么着,我们从 借东西开始,一来二去,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慢慢发展起来了,从我请她看电 影,进而到一起吃饭。   我们看过电影后,我已经可以拉她的手,所以我认为,如果我们吃完饭后, 我应该可以亲亲她的嘴了。那天晚上我们在图书馆旁边的小树林里散步,这地方 比较僻静,学校里很多热恋的情侣都选择到这里来接吻,或者干一些更过分的事 情。我是故意走到这地方的,不知道唐丽芹识破了没有,看她的样子大概也默许 了我想要作的了。走到一棵树后,我环抱住她的腰,说了句今天天气真不错,就 低头吻上了她的红唇。她的嘴半张着,我很容易就咬住了她的下唇,象吃蛋糕上 的奶油那样轻轻抿了两下。不怎么甜,没啥味道,其实女友的嘴往往不象传说中 那么有滋有味。吃倒经常没有想象的好吃,但是软软的碰触上去有点象四食堂中 午卖的五花肉,我越亲吻越有感觉。忽然发现唐丽芹把嘴紧紧地闭起来了,我还 以为附近有人来了,保卫科的那帮孙子经常半夜举着大号手电上这里来查。抬头 望望,没有人来,继续。可是唐丽芹直挺挺地站着,浑身硬梆梆地,她的手在推 拒着,一点也不象电影中女主角表现出来的那样娇慵无力,需要依偎在男主角有 力的臂膀中间,象根鲜艳的领带挂在他的脖子上。我猪拱食物一样把下巴凑过去, 她一言不发,转着脑袋左右闪避。今晚我是有所准备的,刚刚吃完晚饭后我特意 嚼了一块口香糖,只可惜没时间刷牙,口中应该不会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吧。我私 下里猜测着,搂抱着唐丽芹的腰背,试图挨着她的耳边说句悄悄话。可唐丽芹误 会又要吻她,猛地用力一推我,哇地一声撒腿跑了。我一个人怔在小树林里,不 明所以,反思了半夜,听见周围响起了别人的叭唧叭唧声,才怏怏回去。   第二天我去找她,她不出来。女生宿舍楼的管理员大妈门神一样威严,挡在 门口,异性一律不得入内。连续好几天,我没头苍蝇一般地乱撞,终于在一个晚 自习的教室里逮住了她。我把她叫出来,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干嘛不理我。她说 没什么,没事。我们就都不说话,我掏出烟来抽,她说教学楼内不让吸烟。我没 吭气,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咬牙切齿地冲动,想把燃着的烟杵到她脸上去。这个念 头把我也吓了一跳,怎么才一瞬间,我就这么恨唐丽芹了?她还没说什么呢,还 没有表态呢,我怎么就想下毒手了呢?我们始终沉默,我不着急,一点也不急, 我兜里的这盒烟鼓鼓的,够我抽到明天早上的。长长的走廊僻静而又幽深,适合 说出很多心理的秘密。灯光昏暗,宜于表白不宜于拒绝。偶尔有个别从自习室里 出来上厕所的同学,都是机制的,我一个都不认得。他们看见我们,走路的步子 也变得轻柔小心起来,仿佛想给点气氛,别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宁静。只有抽水马 桶间歇性地在响,以免过于压抑。走廊的尽头,是两个互相在等待对方先开口的 男女同学,他们等待的时间够久了,已经忘了为什么要等。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一节课过去,唐丽芹终于张开嘴:   “我……”   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是时候了,就问:   “你是什么意思?你直说吧。”   “我现在还小,想先搞好学习再说,现在不想谈恋爱。”这话耳熟,象我那 一任的中学老师发出来的。   “就这些?没别的原因了?”   “嗯。”   “那——我们还做朋友呗。”我老起脸皮呻吟道,这是从连续剧里面学来的。 凡是失恋了被抛弃的男主人公都这么说,这句话能保证他们在以后的情节中再找 到更好的女人。其实我真正的想法是想骂她一顿,没意思就早说,我好再去找别 人,直截了当一点,何必拐弯抹角地耍着我玩,你以为我喜欢猜谜语,不珍惜时 间啊?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笑嘻嘻地和她握手道别相约今后作好朋友,卑躬屈 膝。我厌烦透了,但我还是要笑,表示出下贱的亲切感,哪怕一不小心流露出一 丁点不愉快的神色都只能给这个平庸的女人增加荒谬的优越感,所以我要笑,从 容地大将风度地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其实我根本不必这么吃力,自讨苦吃, 但我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矫揉造作。周末的校电台广播里,整个晚上都是我给唐 丽芹点的歌,掺杂着无数肉麻祝福的话语,念的那个播音的女生嘴巴都抽筋了。 我希望她今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作一个有理想有志向的的女青年。一个真心 的朋友默默地祝福她年轻有为,学业进步,事业有成,家庭幸福,邻里和睦,合 家欢乐,万事大吉,祝你平安。当天晚上,我和寝室里的哥们一道听着这道酸的 透心凉的极品醋溜广播,一面在铺位上翻滚,哈哈狂笑。结果星期一上课的时候, 我们班的一个善良的女同学担忧地问我:“王明,你没事吧?”我知道她的意思 是问我精神上还正常不,赶紧正经八本地回答她:“没事没事。”   唐丽芹在说谎,她不是不想谈恋爱。不到两个月,我就看见她和一个男生互 相勾肩搭背走在校园里。虚伪的人让我都懒的对她愤怒。我认识隋丽之后,发现 唐丽芹的身材、容貌各方面都比隋丽差得远了,对她鄙夷之极。祝福过了,再见 面时,毫无感觉,连个招呼都不打,我理都不理她。   后来我又谈了一个,还是别人给介绍的,她是我二姨的同学的表姐的老公的 妹妹的女儿。我的那群阿姨们看我岁数达标了,开始热心地帮我找对象,她们一 个人一年给我介绍两三个,我就忙都忙不过来。可是我们刚刚谈了一个月,见了 三次面,就出了一件事。那天晚上我在文化宫门前的台球厅里打台球,连赢了几 杆,正高兴。听见门口有个陌生的口音叫道:“谁叫王明?出来!”我刚走出门 口,后脑就挨了重重一击,我自己都能听得清楚那砰的一声,也不知是木棍还是 酒瓶子,反正哈斯尔基凿人后脑勺的就这两种东西。我脑袋晕了一下,就要站不 住了,紧跟着被人一脚踹倒。我趴在门口的台阶上,身体倾斜着,感觉到雨点般 的拳脚落在了我身上,可是不怎么疼。相比之下,只有后脑勺那里疼,疼得要命。 我抱住后脑,心想决不能让人再打这地方一下,再打一下,哪怕是轻轻的,被鞋 后跟磕一下,我准没命。我两只手里粘粘的,应该是出血了,打得那么狠的一下 子肯定得流血。我从小就怕挨打,别人一举起拳头我心里就发颤,想撒腿就跑。 可今天,我没法跑了,站都站不住了,脑袋里一阵一阵地晕头转向,有几分象喝 多了的感觉,头疼的感觉也象。身上的感觉也有些迟钝,但是却还是清醒得很。 我居然不害怕,亲身被打可能并不如同旁观的那么可怕,我还有空去仔细观察别 人的表情。有打我的人的,咬牙切齿,仿佛怀有深仇大恨,其实我根本不认识他 们,还有围观的群众的,幸灾乐祸,我也曾这样围观过别人挨揍。我甚至还听到 了舞厅里飘出的悠扬的乐曲声,那是一首慢曲子,最适合情侣和关系暧昧的男女 搂着腰跳,那不是在跳,而是在晃。我东倒西歪的同时看见了很多的自行车的车 轮,有静止的也有沙沙滚动的,车胎上的花纹各式各样,大多数磨损得很厉害, 还有各种规格的皮鞋,锃亮的,带泥巴的,沾上了血的,甚至还看见了远处的地 上平放着一块有楞有角凝结着冰雪的石头,上帝保佑,可别被他们看见,拿起来 砸我,那就死定了。为了不引发这种危险,我斜过眼光,避开吓人的石头,当然 更不敢去看打我的人,你一看他们,就会被打得更狠,在刚刚放缓告一段落的毒 打当中引发新一轮的暴打。我只能从抱着头护着脸面的手指缝中、胳膊肘弯里、 还有掖下用某一只眼的余光飞快地一扫。从前我总被想象中的武力迫害吓破胆, 可事到临头,恐惧和害怕却全都不见了,可能是被这些业余的心理医生给打跑了 吧。我心情平静,在昏迷的间歇判断和思考,从容地忍耐。瞧,我一点也不恐慌, 既不叫哎呀也不叫操你妈,我保持着镇静,沉默是金,如果我保持了沉默也就同 时保存了尊严。我确认我现在的任务就是要做个孬种,成为所有人的孙子,以便 减低被殴打的程度和次数。我的一切反应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我要达到它,我做 得很好。那些人边打边骂,但很快就打得少骂得多了,并没持续多久,一共好像 有四五个人吧,他们在殴打进行到接近尾声时警告了我几句,当时我都忘记了, 因为后脑太疼了。后来才回忆起来,说的是让我别和谁谁的女朋友近乎,离什么 杰远点,否则揍死我。最后,肇事者以一记强有力的飞脚给整个殴打总结性地画 上了句号。一只肥厚的脚面短促有力地撞在了我的腮帮上,鞋上的扣眼和鞋带划 破了我的嘴唇,腮帮子被牙床铬出了血,嘴里酸酸的,一颗牙也好像松动了。不 过总算过去了,结束了,现在我得体面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有很多人在看着我, 有耐性的观众,他们在等着我暴露出软弱的一面,好去观赏,印证旁观者的强壮, 当局者迷嘛。不能要别人来搀扶,那样就会变成孬种,好了,我的疼痛和昏迷变 的可以忍受了,好像减轻了,也或许是我更适应了。我终于站了起来。   医院说我是轻度脑震荡,幸好是轻度的。破了的口子缝了几针,疼死了,缝 的时候没打麻药,伤在脑袋上,我怕影响智力,坚决不打。不过我后来又想想, 其实影响了也没什么,假设我从前聪明,可也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所以我不必 在乎变苯。医生和我爸妈都熟,照顾得我格外认真,他们把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 我脑袋上象裹了一条厚厚的白围巾。我照照镜子,觉得自己象个黑白电影里的八 路军伤员。我妈在边上看着我,眼瞅着我的脑袋快要被包成个白萝卜,直抽鼻子, 眼泪都快下来了。我没告诉她,她是听了医院里的同事打了电话后匆匆赶来的。 我安慰她说没事不疼,可惜了我刚理好的板寸的平头发型了,我的头发软,理一 次不容易。我想起来,我是为那个什么杰光荣负的伤,她就是和我有着九曲十八 弯的亲友关系的女青年。事后一打听,原来她跟我交往的同时还和另外一个谁谁 在谈恋爱,人家打我也不能算冤枉,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但得付出代价。小舅 一听说我挨了打,就去找哪些打我的人。这回他没有带着人和家伙去打击报复, 而是去跟人谈判,因为他很忙,要顾着赚钱。他告诉我说对方决定赔钱,这正合 我意,立刻举双手赞成和解。他就去漫天要价,跟作生意一样。他和对方谈这种 事,那是轻车熟路,打成什么样,价码是多少,全都一清二楚。很快就高高兴兴 地回来,还喝了人家好几顿酒,说那边答应赔三千块钱,还说我只不过一个轻微 脑震荡就能赔这么多,真的是不少了,人家折胳膊断腿的还不一定有这么多呢, 你小子算是走了运啦。我听他那意思,好像恨不得我被人打成全身瘫痪的植物人, 那时他去狮子大开口,冲凶手十几二十万地要钱,那才过瘾呢。为了让对方多赔 钱,我耍赖还住了一个多星期的医院,其实一直在家里看电视,由我妈从医院开 几张住院收费的收据就得了。不费吹灰之力赚了三千多块钱,我欢天喜地,通过 皮肉之苦,有生以来第一次给家里赚钱,无形当中蛮有成就感。当然还要给我舅 舅这个谈判代表一点好处。脑袋缝针的时候,我想真他妈疼,拿到钱以后,我想 真他妈合算。我妈可说什么也不让我再这么赚钱了。我觉得这件事上我似乎跟隋 丽差不多,都是靠身体挣钱,我也是出卖了一把自己的皮肉来换取钞票的。如果 她的行为有何可耻之处,那我的行为也就同样地不光彩,也许还更卑鄙、虚伪。 先前对隋丽隐含的鄙视之心,相应地淡了几分。一旦你真的贱卖过身躯,就一定 会对经常处在同样境地下的人们报以深深的同情。细想起来,我和隋丽在别的事 情上有不少也是同病相怜哪。   暑假里我去大连玩,回来给隋丽带了一瓶香水,她高兴的了不得。在回来的 火车上,我碰见了一个女孩。坐火车一般是很枯燥无聊的事,人们在上面不是聊 天就是打牌,或者打瞌睡,不过如果你碰到有趣的人和事,就会成为有乐趣的旅 途。人们平时的接触范围太窄,难得遇见与自己生活经验迥异的人,坐火车是个 好机会。记得有一回我在一列省内的短途列车上打盹,听到对面的两个家伙在议 论他们的初次性经历,旁若无人,说的活灵活现。说到什么下面一热,极为舒服 之类的,害得我觉都没睡好。后来我承认,那两个家伙描述得虽然粗俗,但还是 挺准确的。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和我讲过他在火车上遇见抢劫的经过。那回他去哈 尔滨,很近,最多三四个小时就到了。可是车上出现了两个人,一人手持一把长 长的砍刀,别的什么武器也没有。他们从最前面起,一节车厢挨着一节车厢地抢 钱。两个人先把车厢两边的门口一堵,然后顺着过道往中间走,吩咐两边的乘客 把钱掏出来,谁不听话就砍谁,全都搜查完毕再去搜下一节车厢。我的同学带了 一千多块钱,急坏了。乘警早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说不定和这两个劫匪还是一伙 的,要不然他们是怎么上来的?他只好一个劲地往后躲,逐节车厢地不停转移, 希望这两个歹徒劫够了下车走人。谁知他们贪得无厌,看样子要把整列火车上的 人都洗劫一遍才甘心。车快到哈尔滨,眼看两个雄心勃勃的抢劫犯也就要搜到最 后一节车厢了,我同学快避无可避了,他准备钻到到厕所里,可已经有人先钻进 去了,再说劫匪也不一定能放过厕所。他无处可去,好容易车到了一个小站,他 只好提前下车。后来他辗转到了哈尔滨,遇见同一趟车来的哈斯尔基的朋友,询 问他们后来的情况。听说当两个胆大包天的的抢劫犯拿着刀走进最后一节车厢要 钱的时候,那节车厢里坐的全是齐齐哈尔人,大部分来自哈斯尔基,区区两把刀 哪能被骁勇善战的哈斯尔基人瞧在眼里?大家联合起来,一鼓作气,把两个劫匪 抓起来从车窗户给扔下去了,列车飞驰,也不知道轧死了没有。我同学一听,错 过了这么一幕,后悔不迭。说起车上的抢劫,事属寻常。出门在外,连国青那样 的也让人劫过。出来在车厢的接口处抽烟,被人拿刀在后腰上一顶,动也不敢动, 乖乖交钱,否则扎出你的肾来。   我在火车上没遇见抢劫的,遇见了一个能说会道的投缘的女孩。我和我妈一 块从大连出发,坐一趟长途卧铺车,女孩和她母亲就在我们对面。我们俩互相寒 暄了几句,很快就打得火热,或许是年龄相仿,都觉得前途漫长,旅行无聊的缘 故吧。我们询问彼此在什么学校,学些什么专业,议论一下校园里的老师和同学, 说说他们的坏话,同谋一般地笑起来。后来我们的话题渐渐深入,讨论对方的身 世,家庭,最后探讨兴趣爱好,电影武打小说和杂志。最使我高兴的是,这姑娘 居然也喜欢看武侠小说,这是我最爱的话题。女同学看武侠小说的很少,我从来 没见过。她说她就是因为高三时看武侠小说才没考上好大学,去念了一所师范学 院,将来恐怕要当幼儿园的阿姨了,我说我因为看武侠小说差点连大学都没考上。 这样的表白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仿佛互相能理解对方。然后我们讨论起小说中的 人物,谈得天花乱坠,意兴横飞,相见恨晚。就如两个横行天下的独脚大盗,一 见如故,肝胆相照,交流作案经验。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们谈兴正浓,飘然出世, 不食人间烟火。等别人都吃过了,我们才打开水,泡方便面,切火腿肠,操着江 湖切口和黑话,用可乐彼此敬酒,干,干。我们一直在交谈,双方的家长都有些 看不下去了,素不相识的两个年轻男女一见面就喋喋不休,成何体统?她们就象 是小说里那些保守古板的师长前辈,以反派的面目出现,千方百计要阻挠主角们 的幸福,而我们两个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奋勇冲破世俗的成见,充耳不闻, 我行我素。很快,老人们精神倦怠了,她们都躺在下铺睡着了,我们两个爬上中 铺去继续神侃。我们都用一只手支着头,靠着枕头,脉脉对视。她高兴起来就在 铺位上手舞足蹈,双脚来回踢蹬着,想只活蹦乱跳仰面朝天的小乌龟,咯咯地笑 着。时光短暂,很快熄灯了,我们不得不中止了谈话,设法进入梦乡。可是我的 脑子兴奋得如同一炉熊熊燃烧的炉火,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每一根细小的神经都 被热情煎熬着,孜孜拉拉地作响。一想到她就躺在对面,我更加忍受不住了,真 想跟她再说两句。可是这么晚了会吵到别人的,要不然我干脆窜到她的铺位上去? 江湖女儿襟怀爽朗,应该是不会介意吧?但万一被喊一声“淫贼”被踢下去就不 妙了。我听见她在对面也是来回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必和我一样的心理吧。实 在是难受,还不如下去站一会儿,冷静一下。我翻身下铺时,碰了她一下,她轻 轻地问我:   “还没睡呀?”   我说:“睡不着,去抽根烟。”   我从车厢头上的卫生间出来,在漱洗室洗手,发现她也在。问她为什么不睡, 她说她也睡不着,车厢里面太热,在门口凉快凉快。我们两个站立在车门口,看 着外面浓黑的夜色,很久才有一点灯光出现,我们经过它旁边,飞快地把它拉成 一条摇晃发亮的线。灯火是夜的缺陷和破损,火车如同一条圆睁双眼死不瞑目的 蛇,沿着蜿蜒的铁轨爬行,爬上桥梁又爬下陆地,再爬上山峦,专门在夜间,喘 息着爬进城市。我们再次开始说话,却说的不那么连贯。我原有的热情变成了一 汪水,把我浸泡在其中,我的每个小小的振动都会带起涟漪,周围的空气似乎变 成了液体的,粘滞地传送着我们的语言。白天,话语的火山已经喷发过了,夜晚 我们只剩下说话的欲望,却没有多少话语可讲,应该找些合适的方式来代替。列 车转向,突然一顿,女孩的身子一个趔趄,我趁机扶住她,再也不撒手。她的头 低了下去,没有扭捏也没有抗拒,车门口光线不太亮,我不能确定她的脸红了没 有,就当她是红着的吧。我慢慢抱住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来来往往的列车员 和找热水的人,也没有上厕所的人。我一只手向上移,搂住她的背,一支手向下, 搂住她的臀,她的臀部浑圆结实,牛仔裤就是好。我全身凑过去,接近她,嘴巴 低下去,在她耳边悄悄地说:   “你是武林第一美女!”   她哧地一声笑,挑出一个指头顶着我的下巴,说:   “干什么?你想作采花大盗么?”   我吻住了她的耳垂,沿着脖子一路滑过,转到了右边,贴着她的面颊,用腮 部轻轻地擦了擦,吻了她的鼻子、眉毛、和额头,然后下来碰了碰她的嘴角,她 的全身紧了一下,钻进了我的怀里。我一点一点开始张大嘴巴,轻咬她的唇,咬 下唇,然后是上唇。她也开始回吻我,眼睛合上了,睫毛垂下了,象落下的帐子。 脚尖踮起了,我忍不住抱了抱她,她身子轻的随时可以离地而起。我逐渐开始大 口地吻着她,舌头也不老实起来,喉头咕噜一声。我们深深地吻着,我睁大眼睛 注意观察她的表情,然后又闭上,专心亲嘴。今天才是我体验接吻的日子。   她喘着气,问:“你……你刚才说什么?”   “……”   “什么?”   “女侠饶命!”   她又笑起来,可是没有声音,手捂住嘴,腹部不停地起伏,我感觉得到。我 把手伸进她的衬衣,仿佛摸到了一截滑滑的香皂,向上,摸到了一根乳罩带子, 显得很是突兀和粗糙。我说:“这是什么?”她不回答,侧着身站在我怀里。我 又问:“你为什么要戴这种东西?”她说:“保持体型。”我说感觉不好,又向 她胸前摸去,她死死按住我的手,不让我动。我只好费力地用两根手指夹夹她的 乳头,两边都夹过了。左边的还很软,等到夹到右边时,右边的已经变硬了,象 粒葡萄干,我又回去夹左边,果然左边也是葡萄干了。我夹着她的乳头跟她说: “我是陆小凤。”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手上紧了一紧,说:“两根手指。”她 又笑,还是没有声音,胸腹都在微微震荡。我真想看一看她的胸口,撩开她领口 往下俯视,可她不让。我又把手伸到她的腰带里面,伸下去,摸到了内裤的边缘。 手指挑起纯棉的丝织品,滑过,又放下,叭的一声。我摸到了她的屁股,上面好 象有些颗粒,一定是坐椅子磨出来的。可是皮带扎得太紧了,再也伸不下去。我 把手转到她的身前,作了个要解腰带的样子,她慌忙抓住,用力摇头。我轻轻把 手伸进她的内裤,触到了几根毛发,让我浑身一颤。我再向下探寻,如同抓住了 一把干草。我说:“你下面怎么长胡子?长得太长了。”她就打我的手,还掐我, 很用力,掐完我又用手轻轻抚摸,好像要把那地方的皮肤抚平似的。女人的下面 空荡荡地,在这空虚中,我触到了一片温热,还有一处柔软的深渊。呜,我哄地 一下变小了,跳进了夜的深处,有无穷无尽的遥远与广阔出现,我探寻不到,没 有边际,她是无穷无尽的。皮带,皮带是个限制。我无法前进,施展不开。我要 解除这障碍。女孩制止了我的进一步无理要求,看得出来,这决定对她来讲也很 吃力。她抱住我的双手,放在她的胸前死不松开,我挣扎不脱,说道:“你放开, 干什么?”声气很壮,好像我正在遭受不法侵害一样。她不敢回答我,生怕一出 声就会泄了气,再也坚守不住了。她只拿眼睛看着我,一脸在忍受什么的表情,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们在相持着,渐渐地,我发现了这种相持的美好,注视,是 警惕也是希望。我不动,手不动,胳膊上的肌肉完全放松了,任由她抱着我的双 臂,就象抱着一双依靠。她显出了踏实和调皮的神色,更加不放开我的手了,还 在胸前摩擦着,直到我的手臂麻木了为止。我们站了大半夜才回去睡觉,她睡在 我对面,不足两米远。可我感觉很安详,没有了方才想猛扑过去的焦躁感,刚才 我们离得很远,可是现在我感到我们贴得很近很近,就象躺在一起一样。   女孩和她的母亲第二天上午就下车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我到了家以后, 她还给我来过信,我也有她的通讯地址,可是一直没有联系。她也没再给我写信。   走下火车,走下陆地,我走进生活和隋丽的房间。不知怎么的,我顿时失去 了那种摇摇晃晃的亲密感了,也就失去了接近的愿望。是否只有在火车上那种动 荡的环境中,在驶向日常的途中,我才能萌生去贴近那不安分的温情的想法?回 到家里,这想法被家乡的风沙一吹,迅速蒸发,象缺水的植物无法生长。哈斯尔 基,一座干燥的城市,容不得半点湿润的浪漫。我和她的音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 断了。就让我们的记忆定格在当初那片飞跑的时间上面吧,让我们的短暂的爱情 被疾驰的列车带走吧,让它在一路颠簸中旅行、流浪吧,期待有一天,我,或者 别人,能有运气在这些浮动的物体上再次撞到它。   火车上的女孩,我们接吻了,我们抚摸了,我们失去联系了,可我永远爱你。   我和隋丽正在包间里接吻,这时门被推开了,有人进来打扫卫生。我俩也没 在意,可是我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小名,我一抬头,才发现九姨头戴白帽子白口 罩拿着笤帚站在我面前,两只大眼睛乌黑乌黑的。我满脸通红地站起来,想要道 歉,又想要解释,一时说不出什么来。隋丽在旁边衣冠不整,我更是尴尬。   “我来找小舅……顺便玩玩,九……九姨,你怎么在这里?”我磕磕巴巴地 说。   九姨说她在这里打杂,刚来不到一个礼拜。我问:   “是小舅让你在这儿干的吗?”   “对呀,我们单位放假了,一分钱也不发,我就到我哥这里来找点活干。”   九姨边说边开始收拾我们吃剩下的瓜子壳和果皮纸屑,我赶紧上前帮忙,隋 丽也一齐动手。九姨说不用帮忙,你们玩吧,我一个人就行,这些活都是我干的。 我跟九姨吃力地说了两句话,赶紧拉着隋丽出来了。九姨还是那么善解人意,她 没有因我和隋丽刚才的举动而说我什么,就像以前她发现我抽烟,也没有责怪我。   到了晚上见到舅舅,我愤怒地质问他:你怎么能让九姨在你那里打扫卫生? 我舅舅振振有词:她没工作,我给她安排到我那儿就不错了,你整个哈斯尔基看 看,谁当清洁工每个月能拿到四百块钱?!九姨不是清洁工!我争辩道。管它干 什么,能挣钱吃饭就行呗。我无话可说,小舅说的是事实,而且看来他的确也没 有亏待九姨。可我很担心,陈强说过的他们家邻居的故事象个具有传染性的阴影, 我仿佛看见它正在向美丽的九姨身上蔓延。她现在不是已经变成了与隋丽在同一 个单位工作的同事了吗?我绝对信赖九姨,可是在那种地方,我舅舅这人靠不住, 九姨万一要是变成了隋丽的同行了呢?就象是一把碎玻璃埋进了心里,这种想象 令我窒息,比遭到阉割还痛苦。   九姨所在的工艺美术品店早就不行了,垮掉后被所属的一家集体性质的单位 接受。九姨光有一个名义上的单位,实际上没收入,就等于没工作。九姨父在钢 厂上班,去年效益还好呢,可到了今年转眼就发不出工资来了,拖欠好几个月。 九姨吓得不敢要小孩。这些我早就知道,也为九姨着急,可是一丁点忙也帮不上。 我自己还靠别人养活呢。一遇到结实的现实问题,我发现自己一无是处。好像从 我一上大学开始,哈斯尔基区的工厂就开始集体疲软,放假的放假,停产的停产, 正常上班的如果一年能领到六个月工资就算是过得去的单位了。各大厂矿不行, 哈斯尔基的经济也不行,人人穷得要死,市场里的东西便宜的要命,还净是假的。 区里的第一大厂机械厂一发工资,菜市场里的菜都跟着涨价。听说有人去区政府 门前静坐,一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们曾经用根绳子把整条和平大街拦起来了。最 有意思的是下岗职工群体上访,威胁说要去拦开往满洲里的国际特快专列,连市 里面都惊动了,如临大敌,当天把铁路两侧封锁戒严了。有人咋呼着要卧轨,都 被武警给抱回去了。其实,要是没人拦着,谁也不会傻得奔火车头冲过去。我的 阿姨们有一多半失了业,大多脱离了原单位,不去上班了,上也白上。二姨上个 体食堂给人做饭,四姨去了外地,七姨去卖服装,也挣不着几个钱,没人来买, 只有三姨早早办了病退,还能拿到点退休金。姨父们也都不容易。我家因为父母 都在医院的缘故,经济上还算宽裕,还能供应我在学校里面游手好闲。   虽然我舅舅和九姨都对我妈守口如凭,可我跟隋丽来往的事她还是扑风捉影 地听到了点动静。我估计是我舅妈传出来的。不过我妈也没掌握什么深入的消息 和确凿的证据,她旁敲侧击地警告我要洁身自好。我唯唯诺诺,决心再也不去舅 舅的酒店。九姨在那里,我即使背着她跟隋丽拉拉扯扯也会良心不安。对我舅舅 的酒店,我既希望它发扬光大好使九姨多挣点钱,又担心它功能太强污染了九姨。 可惜我舅舅的事业昙花一现,他干什么都没长性,他赔了钱,九姨的工作也没了。   足球赛   踢足球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运动,所有的人生经验都可以从足球中得来。如 果说我对生活还有一些正面的感受,那都是从足球里学来的。这也是我上大学唯 一的收获。踢球是我学习生涯的精神支柱,没有它我恐怕会发疯。   刚开始踢球时总是心浮气躁,以为自己是披着十号球衣的伟大球星,迫不及 待要把对手拿下,结果往往正相反。一个人的本事在学到了点皮毛的时候最爱卖 弄,所以我热衷于过人。我喜欢表演,一个人盘带,坚决不传球,对同伴愤怒的 吼叫置之不理。虚晃、变向、假动作,躲过你的对手,脚触着球,轻轻地、柔柔 地,象抚弄一个听话的女生,牵引她拉扯她诱拐她,绝不多用一分力气也不少用 一分,恰到好处地舞蹈,舞过戒备森严的堡垒,舞过那些如临大敌的痴呆的假面, 舞过千军万马……不是为了比赛,不是为了得分,仅仅是为了享受叱咤风云的感 觉。过人就是一切!盘带万岁!这是快感的源泉,奇思妙想与想象力尽出于此。   但总有一根木头会把你的美梦破坏,令你与球门近在咫尺却偏偏无法破门。 有些家伙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搞破坏,比如后卫。他们毫无想象力没滋没味且极 端负责任,枯燥、刻板、无趣,真正的球星就是在和这样的人的对抗中诞生的。 所以人们才都喜欢球星不喜欢后卫。防守是体力活,需要任劳任怨,兢兢业业, 进攻是幻想的事业,是创造力的天堂。对付狡猾顽强的对手得时刻不停地开动脑 筋,判断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所以足球是猜测别人心意的运动,只有善于察言观 色的聪明人才能玩好。   你仿佛着魔中邪,嘴角边带着笑容,心花怒放,尽情地突破,晃过了,无数 的人影晃过了,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功夫看看他们鞋子和裤脚的颜色,跑过了 漫长的路途,不分敌我不辨方向……突然发现前面的小胖子要用手去抓球,正欲 大喊犯规,猛地醒悟过来:到了对方的门前啦,于是左脚轻轻一拨,闪过守门员, 轻轻巧巧地把球带进门里去啦,就象领着它回家一样自然。人人都在看着你,目 瞪口呆。你象旋风一样刮过,将所有的防守队员视若无物,在你眼里,他们不过 是一些会喘气的木头桩子,横扫千军如卷席,如入无人之境。这种快感简直就象 高潮来临,令人迷醉,无法自拔。如果没有打进过这样的进球就和人生不曾恋爱 一样遗憾。   可是真正的高手绝不会满足于这么浅薄、低层次的快乐。他们当然都有过这 种经历,恰恰因为体验得够多了,所以不再觉得刺激,渐渐感到单调和无趣。极 端的个人表演不过如此,代之以准确、精炼的集体传递。集体传球有一种简约的 美,但是一定要有一群高明的战友来配合。传递的过程就是交流的过程,审查的 过程,高不高明、在不在同一档次,几脚短传就看得出来,每一脚传球都是浓缩 的经验。配合与穿插是意识的呼应,是心灵互相认可、产生共鸣、进而交融的过 程。和谐的传切配合是神交。意识不到位,你只能靠边站了,被孤立于一个高明 的群体之外。高手见多识广,气定神闲,不会为了发泄情绪而踢球,而是掌控全 局,让人陪着他玩,作为陪衬他享受足球乐趣的道具。球在他们的脚下像流水一 样流动,轻易不在某一处多作停留,进与退、攻和防浑然一体,不分彼此。高手 踢球,象弹琴一样张弛有度,快慢变化错落有致,每一下停顿与加速都富于韵律 和节奏。他们用最具效率,最省力的方式把球打进球门。我直到上了大学,才摒 弃了华丽繁琐的球风,醉心于紧张短促、节奏明快的短传。   高中时在雪地上踢球最过瘾,可以尽情地倒地铲球,身子飞行一般滑出老远。 厚厚的积雪,又软又滑,令我们安全而洒脱。冰雪上踢球锻炼一个人的平衡能力 和技术。抢球难,变向也难,因为太滑了,身体扭来扭去,重心沉下去,时时刻 刻要用腰力,常常是踢完了球腰扭得生疼。失去了磨擦,球跑在地上跑得飞快, 它更圆滑了,你得对它加深了解。深深的厚厚的积雪,被踩成了整齐的平地。穿 着不同的鞋感觉都是不同的,厚厚的布面棉鞋便于控制球的方向,单薄的球鞋跑 起来轻便,可是容易滑到。最终的结果都是:寒冷的冰雪灌进鞋里,贴在脚碗上, 融化成水,湿透了袜子,向下流去浸湿了鞋底。傍晚回到家中,两只脚冰块一样 凉。   同年级的七班我们从来没赢过,他们明明踢得不好,没啥技术,可我们这群 天才球员偏偏老是输给他们。每次都输一个球,0:1,或1:2,真是窝囊。越是赢 不了,我们就越是想跟他们踢。足球运动不承认有克星存在,为了对得起客观规 律,我们也得打破不胜的宿命。趁着下午放学早,我们又约好了地点比赛。   开场后我们稳守阵脚,没有象以往老是原因不明地自我混乱,看来今天有门。 几分钟后我浪费了一次单刀的机会,当时只顾着大步流星地从对方的球门前横趟 过去,心情却从兴奋转而变成了犹豫,结果在射门角度越来越小的情况下把球踢 出了界外。我没有给敌人致命的一击,还没来的及从懊悔中抽出身来,对手就进 了我们一球。这是足球场上的铁则:你有机会却没有置敌于死地,他就会立刻反 咬你一口,毫不留情。对方鼓掌庆贺,我们抬不起头来,觉得那纷纭的掌声就是 打在我们脸上的耳光。于是一下急躁起来,开始乱打,拼命想攻入对方的阵地, 只要球离对方的城门越近就越好,却不管实际效果。绝望随着跑动的步伐一步一 步涌上来,却不知如何是好,没有解决的方法,空有解决的勇气和渴望……我们 不甘地挣扎,一无所获,却很偶然地,由一个同伴铲射轻松扳平了比分。我心里 一下定了下来,好像豁然敞亮了,绝望的气球被刺破了,灰暗的情绪轻烟一样哧 地一声就没了,从一个打开的缺口倾泻而出,瞬间无影无踪。我对进球的同伴发 自内心深深地感激,象溺水的人得救了一样。然而我们高兴过了头,都跑上去进 攻,后防空虚,没等我们的笑容消失,马上又被灌了一球。不堪打击,惨淡经营 起来的成果瞬间灰飞烟灭,比扳平比分之前更令人难以忍受。大家的情绪立刻又 灰色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由灰而黑。绝望蔓延成了愤怒,愤怒找不到缺口 无处发泄,变成了野火,这野火熊熊燃烧,烧毁了文明和理智,直欲把血液煮沸! 围栏消失了,一群野牛就要出圈了。也许只要一个借口,一个听上去冠冕堂皇能 够自我安慰的借口,我的同伴们就会把足球比赛演变成一场肉搏和拳击,这个他 们更在行。对于同伙的愤怒我心领神会,这种高温情绪是如此炽烈,使我感到有 被灼伤的危险。我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的火苗一般的幻想:也许……我有机会挽 救大家……也许……怀揣着不切实际的目标我艰难行动着。呼吸跟不上焦急的步 伐,肺泡告急!要涨破了,力气在一次又一次盲目的折返跑中消耗殆尽,可是不 能停,如果停下来在一边歇着,这些无目的的传球上所附带的仅有的一点点渺茫 的希望也会破灭的。忍耐和等待,徒劳地上下往返,头脑和腿脚都已麻木。   突然!一条长传的弧线象闪电一般亮起来,球落到了后卫的身后。这是一次 匆忙之下慌不择路的盲目解围,可它却象一个伟大的战略家的手指一般直接指到 了敌人的腹地。我飞快地跑上去,肺活量忽然增加了,力量恢复了。我必须再支 撑一分钟,把握它吧。我越过了最后一个拖后的中卫,不敢碰球,只是跟着它跑。 守门员的神经一定在高度紧张,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看得见,一根一根 都看得很清楚。他疯了一样冲出了门外,这是个正确的决定,即使不能断下球来, 也可以阻挡我射门的角度,哪怕使角度仅仅缩小一点都可能起到救命的效果。可 是,他出来的太快,在此之前,我还没考虑好该作何选择,可是疯狂扑向我的守 门员帮我做出了决定。几乎出于护球的本能,我用大腿轻轻一扛,把球朝前垫出 了两三米,头脑发热的守门员象一列出轨的火车从我身边掠过。我跑向前方,皮 球再有一米就要出底线了,空空如也的球门贪婪地张着大嘴,等着我来给它喂食。 高速的奔跑令人无法转身,往前跨出一步,一小步,好啦,角度小得几乎快看不 见啦,脚弓一兜,不必发力,就这么温柔地一推,没有丝毫霸气和烟火气,球进 啦。没有劲射破门倾泻出的怒火与张狂,这不是写意的人生,这是可操作的人生。 得分,这是最痛快的报复。我得意忘形地往回跑,嘴里骂着脏话,委屈了半生, 终于可以尽情地粗鲁地发泄。对方在失落,可我们的半场里也一片安静,是一片 喜悦中掺杂着茫然的安静。我们愤怒的对象突然一下子消失了,没有了对立面, 人也好像跟着失去了重心。保守的青少年们还不习惯真情流露,没有合适的在大 庭广众之下表达情绪的方法,拥抱令人毛骨悚然。在绝望的愤怒中迎来意外的惊 喜,使他们心理打结,说不出话来。自己人互相对视,一种寂静的内敛的充满反 思意味的喜悦,渐渐弥漫开来。   我们斗志昂扬,浑身充满了力量,发起一波又一波猛烈的进攻。对方只有招 架之功,眼看就要抵挡不住了。我们一定会赢的,这想法强烈得如同一件已经发 生了的事实。胜利就在我们手中。我开始自如的表演起来。一次争抢当中,我被 绊倒在地。我躺在地上不愿意起来,装作很痛苦的样子,其实是想多歇一会,下 定决心没人扶我绝不起来。可是我躺着等了半天也没人来理会,我听见周围的声 音不对,睁眼一看,原来已经打起来了。我的同学们怒目圆睁,蜂拥而上,象狂 风暴雨席卷了对方的阵营,两三个人围打一个,很快就把仅有的几个敢于反抗的 对手打倒在地。对方那边有的人还在收拾衣裤,可袭击突然之间就爆发了,令他 们无所适从,直愣愣地地目睹了几十秒钟之后,暴行已经结束,才又低下头去, 躲在背着阳光的阴影里,继续先前穿衣的动作,默默无语。   原来在内心深处,方才的野火从来不曾熄灭,一旦点燃,它具有可怕的执著 和能量。风平浪静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假象,喜悦并没冲淡过去的愤怒,人们熟 悉的凶猛和野蛮可以在刹那间复活,暴烈的情绪终归通过暴烈的方式来发泄。而 我,无意中成了导火索。事后,甚至有人对我说,我要是早点把握住机会进球可 能就打不起来了。他们一边洋洋自得地回顾昨天那场大获全胜的战役,一边埋怨 我。我们从此没法再跟七班踢球了,再也没有机会去打破宿命,一直是他们的脚 下败将。最光荣的结果,也不过就是那个没有进行到底的平局而已。   足球比赛是有规则的战争,对,即使它真的像某些厚颜无耻的人所狂热、矫 情地宣传的那样,是场战争,那也是严格的、有规则的战争。规则和秩序永远是 足球上不可分割的花纹。   工学院组织了一次全院范围的足球赛。我和经常在一块踢球的倒勾挺熟,加 盟了他们组的队。可是有几门考试让我错过了小组赛,他们已经打进前四名了。 半决赛前,我和倒勾打了招呼。他们想让我打后卫,防守太枯燥,我嫌没意思, 结果打了右中场。其实我是左撇子,右路不太舒服,不过我一向认为真正的好球 员没有不能打的位置,只有不喜欢的,也就没计较。可是中场这位置打起来太累, 没法偷懒。正式比赛的场地实在是大,一眼望去特别空旷,在场上离你最近的队 友一般也都在十米开外,想说句话都困难。周围空荡荡的,任何情况都得你自己 拿主意、判断,然后决定处理方法,无依无靠,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紧张和脆 弱在比赛哨响前的一刹那都会冒出来,内心的压力只能自己去克服。我的办法是 多跑动,多拼抢,用行动代替思考,动起来以后自然就容易进入到比赛中。全神 贯注在球上,心思单纯,投机分子在球场上不会有市场。   半决赛那天,我把比赛时间搞错了,早到了近两个小时。一看场地上没人, 还以为今天不比了,就和旁边一群踢球的人玩了起来。不料到了下午三点多钟, 陆陆续续的来人准备开赛了,我才如梦方醒。这时已和无关紧要的人踢了一个多 小时,可我不能告诉他们,那样我的位置就没有了,我可不想站在边上当观众。 硬着头皮上,位置不是最合适的,体能只剩一半。上半场还好,体力勉强能顶住, 下半场几乎没力气了,心慌气短,却不能减少跑动以免丢位置。我还不愿意找人 换我。当时比分1:1平,正是关键时刻,谁也没心思想别的,没人注意到我的窘 态,因为那时都累得够呛了。两边都在咬牙硬撑,谁先松劲就淘汰谁。对方落后 了很长时间下半场扳平之后气势很盛,我们更不能慌乱走神。我只能直线型地上 下跑动,多参与进攻,总往敌方禁区里跑,准备逮住机会来一脚要命的,或传或 射。只有来这么一下的劲儿了,防守和对方争抢根本拼不动,得球立刻转移。比 赛打到这份上谁都不白给,防的都很严,过人突破很少出现,尤其我脚下还直发 软。攻上去后我常常不能及时跑回来站位置,搞的后面的老是喊人呢人呢,快回 来一个回来一个。好在我前面的右前锋体力很足,经常回防,我们俩的位置几乎 快要调换了。我看了看形势,估摸着我这侧没大危险,就频频插上,也只能在进 攻上给球队做做贡献了。深秋的天气天黑的特别早,五点钟刚过天就暗下来了。 此时双方商量了一下,是否要把余下的比赛推迟到另一天,后来一听裁判说只有 不到五分钟了,就同意继续比完。我想着五分钟啊,太好了,受苦受难就快要到 头了,再坚持一下。   也许是回光返照吧,我居然冲到对方的小禁区线上去了,周围一个防守队员 都没有,拿球的倒勾适时地一脚半高球给了过来。我精神大振,拼着老命跑动了 整场的努力没白费,总算等来机会报答球队了,队友们对我这个不守规矩的中场 实在是太宽容了。我一脚扫射,十拿九稳,只要打上准进,都不用找什么角度。 可是,没打着!只刮了一下球。当时天太黑了,看不清楚球的落点。第一脚打空 后,我立刻跟进,在右门柱附近,头球一点把球顶了进去。对方的后卫四面八方 地涌到,连人带球把我也撞进了球门,我和守门员、后卫滚成一团。倒在地上时, 耳中听见了惊天动地的一阵欢呼,是十几条粗哑的嗓子不约而同地发出来的。有 那么一瞬间,我都有些迷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爬起来才意识到,我们快要 赢了!要进决赛啦!我一跃而起,挥舞着手臂,根本顾及不到去向裁判投诉刚才 对方对我的犯规行为,跑向欢呼的本方半场,却没多少精力喊叫了。   还有一两分钟,一定要挺住,千万不能在最后关头翻船,那会令人懊丧欲死。 我们都是老经验,知道大意不得。对方显然已经不抱幻想,正在进行最后的带有 绝望的反扑,他们已经在祈祷奇迹了。我现在要抗拒住这提前到来的胜利的诱惑, 别让它变成致命的失误。我一点也跑不动了,进球后进攻的欲望和力气都彻底耗 干,只是象征性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站住位置,表明这里有个人,仅此而已, 其实我随时都会倒在哪怕是最轻微的冲撞之下,可还是要拼尽全力去防守、拼抢。 胜利就快来了,只有一分钟!我的队友们人人都这么想,大家齐心协力筑起防守 的城墙,这种架势足以令对手放弃挣扎。终于,解放一般的终场哨声响起来了, 进球后几分钟又响起了一阵高呼,这回更加彻底更加解脱。我怀着幸运的心情往 回走去,队友们来夸奖我,我向他们感慨应该一脚干脆利落地射进去,那会更带 劲。可他们都已心满意足,我的感慨不被重视。   晚上,倒在床上,我浑身酸痛。这才想到:噢!我踢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进 球,就在比赛即将结束的时刻!致胜一球,它把我们全队送进了决赛。   可是决赛时我的功劳被视而不见,我当替补,只好在场下等待。开场十分钟, 我们一球落后,倒勾马上换我上场。开始我还打中场,很快就调整到了前锋线上。 今天我的体能一点问题也没有,也许是后上场,跑起来轻松自如。半场结束前, 对方的后卫造越位,集体往上压,我们被迫跟着往回跑。后卫们停下了,这时候 不知是谁一脚低平球踢到了后卫身后。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打算理会这个球, 我脑子里在打问号时,双腿已经在快速地往前跑,这是反越位的好时机呀。我控 好球,带到门前,准备得很充分:看清楚守门员的位置,瞄准空当,推一个下角, 力量一定要用足,保证球速足够快躲过守门员的手指头。可惜最后射到守门员的 身上去了!不过因为力量够,他也没抱住,弹了出去。只见倒勾飞一般地插上, 小角度补射,他用正脚背猛抽,球象炮弹一样擦着横梁下沿飞了进去。他胆子真 大,这种角度也敢大力劲射,不怕打飞了。平了!我跑过去,几乎不相信球进了, 是其他人的反应证实了这一点。倒勾不停地说:“可怕打高了,就怕打高了。” 我们欢呼雀跃。   可是对方不干了,他们一致认为我越位在先,不承认进球有效,围住裁判乱 嚷嚷,不进行比赛了。裁判跑去询问边裁。对友们纷纷过来围着我,七嘴八舌询 问到底越没越位,因为他们也都没看清,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我就老老 实实地跟他们解释。当时我想,要是裁判害怕了,在对方的淫威下不承认这个进 球,那也没办法。还好边裁仗义直言,场下的一位监督比赛的体育老师也断言绝 对不越位。中断了好几分钟的比赛才勉强恢复,继续进行。从这时起我就知道这 场比赛我们赢定了,因为对方在心理上已经输了,他们害怕被追平比分,内心发 虚,患得患失,这是典型的弱者的心态。   到了下半场,作为权威的体育老师已经走了,局面开始失控。我们的对手们 转移矛盾,迁怒于裁判,对每一次判罚都不满,不断地质问他,训斥他,恐吓他。 裁判迫于压力和人身安全的威胁,吹了对方犯规后又总是改判,后来干脆不鸣哨 了,什么样的动作都不吹罚了。这下可坏了,对手什么凶狠的动作都使了出来, 这一来我们这边的队员也开始火大。但是我们目前大占优势,眼看着很有可能拿 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全院冠军,为了这个,所以还是很克制的。不过双方的气氛明 显紧张,一触即发。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小心翼翼,保护自己不受伤才最重要。 在不得不吹了一次极其明显的手球犯规后,裁判被对方团团围住,有人对他推推 搡搡,好几个人在背后踢了他几脚,还有人冲他挥舞拳头,大声咒骂。裁判只是 个二年级的学生,他吓坏了,把哨子往地下一扔,一溜烟地跑了。   裁判临时逃跑了,可比赛还要继续,于是换了一个。刚才判定我不越位的那 个红旗边裁自告奋勇,拾起了哨子。   新的主裁很公正,敢于严格执法,照实吹哨,局面好了一些。可替上来的边 裁实在差劲,他们怀里抱着边旗,始终高举着不放下。只要有人过来,不用判断, 一律越位,倒省了事了。我们也看明白了,根本不讲究什么战术了,混战到底吧。 不久,我们接连进了两个球,个个进得干净利索,毫无疑议。可第三个球一进, 却象捅了马蜂窝一样,对方一口咬定进球无效,不算。再次围住新上来的主裁判, 不依不饶。主裁一言不发,置之不理,只用手势坚定地示意重新开球。对方的队 员干脆不比赛了,一哄而上,对主裁拳脚相加,大打出手。我们知道这次比赛算 是玩完了,不可能拿到一个货真价实的冠军了。但是总不能让无辜的裁判跟着吃 亏,受我们的梦想连累。就上去排成一道人墙,试图拉开对方,保护裁判,让他 得到个空当也安全地跑掉算了。没想到对手们彻底陷入集体疯狂,群情激愤,人 人污言秽语,对我们也破口大骂,进而发生冲突。眼看就是一场群殴。   猛地听得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一个人说着你瞎了眼啦?不知从何处掏出了 一把小刀子,可能是旁观的人递给他的,一刀戳在了裁判的眼睛上!他左边的眼 眶里立刻流出了很多鲜血,还混合着粘糊糊的白色奖状物质,估计是晶状体被刺 破了,随着刀子拔出来的动作被带了出来。顿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行凶 者本身。这时一个声音咕哝了一下,动手打架的人正想四散逃走,血流满面的裁 判突然大吼一声:   “站住!都给我站住!”   吼声仿佛打雷一样,震耳欲聋,大家被这声音震懵了,谁也没移动脚步。   “比赛还没完!谁也不准走!”裁判又大喊道:“现在开始重新开球!不服 的算弃权!”   没人说话,人人愣愣地,反应不过来,都好像傻掉了。场地里一片寂静,静 的只能听见滴嗒嘀嗒的流血声。血珠落到地上的声响清脆沉郁,摔成无数的碎片 在空中回荡,好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好半天,终于有人缓过神来,说你受了伤 了,快去医务室,快去医院!人们七手八脚要去架他,裁判猛然把手一挥,怒吼 道:   “滚开!开始比赛!”   他抬起一只手捂住左眼,那只手顷刻间被染得通红!连衣袖都染红了。他高 高地仰起脸,一只独眼仰望着空旷的天空,看也不看匍匐在下面的操场和耸立其 上的人群一眼,深吸进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吹响了那只象征着规则和权威的 口哨。哨声嘹亮而高亢,尖锐、清澈,深深地钻入了人的耳膜,刺破蓝天,扶摇 直上,那立体的声音像一道高耸的建筑物直插入云霄。哨声响起,谁都没有动, 裁判象具石像一般站在中圈,浑身凝固了,也是一动不动。倒勾突然间用力一脚 把球踢向远方,叫道:   “好,开始了!”   球在操场上弹跳着,象个激动的孩子,缓缓滚进了球门。裁判在低头看表, 他还在计时,血落在表上,他又擦去。蓦地他昂起头来,用力吹响了终场哨音, 居然还是清晰的两短一长,分毫不乱。鲜血染红的哨声,最后一声长哨的尾音被 深秋的天气冻住了,显得单薄而易碎,在整个学院和哈斯尔基上空,是那么的孤 单。   裁判再也支持不住了,他仰面朝天摔倒了下去。他被送进医院,当天晚上实 施了左眼球摘除手术。年轻的裁判竭尽全力保卫了他所认可的规则,可这些坚固 的规则却没能保卫他的眼睛。那个戳瞎他眼睛的人,向公安局自首了。   毕业典礼   对我来说,上大学就是吃喝嫖赌。我总去游戏厅赌马,就是玩跑马机,投币 赌钱,经常把兜里的钱输个精光,然后回来厚着脸皮管家里要。我赌得最凶的一 次是早上五点钟不到就去敲游戏厅的门,看门的老板还没起来,问:是谁?我高 声回答:赌马!老板说,还没到开门时间,等一会儿吧。我就坐在游戏厅门前的 台阶上,抱着双腿等着。春夏之交的早上,还有点冷。没吃早饭,肚子开始咕咕 的叫开了。正想找个卖早点的,老板开门了。我赶紧进去,找了自己最喜欢的靠 墙角的那台游戏机坐下。这一坐下,从早上五点钟直到晚上九点多钟,一动没动, 连厕所都没有去过,整天滴水未进。我的屁股就没离开过那张凳子,一直保持着 一个姿势,把屁股都坐疼了,臀上的肉仿佛都磨没了,只剩下两块尖尖的骨头, 铬得生疼。一天下来,屁股和脸一块都麻木了。将近十点钟,老板又快关门了, 我饿着肚子回来,胡乱吃了点方便面,倒头睡下,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我还喜欢去看录像。学校门口附近录像厅多如牛毛,但我不在这里看,我宁 肯骑上车,从和平大街西头骑到东头,找一家幽深的录像厅进去。去看黄色录像。 从三级片到二级,到最黄的脱了裤子就干的没情节的A片,我都喜欢看,兴致勃 勃。我先把自行车远远地放好,不放在录像厅附近,然后向周围看看,有没有要 来检查的迹象。在外面听来录像厅里放的是部烂俗的武打片,如果你仔细听,好 像天天都在放这一部片子,走进去,就会发现里面正在上映一排排的光屁股。它 的画面可以随时切换,要是有突然袭击的检查,老板只要按动按钮,屏幕上就马 上出现侠女的镜头。而且突然袭击几乎不可能,老板总会事先知道风声,据说他 和公安局里有密切关系,大概是副局长的小舅子还是姐夫什么的,非常牢靠。即 便如此,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总是靠近窗口坐。一有风吹草动,立马跳窗逃走, 而且自行车没在左近,不会通过自行车受到牵连。我早打算好了,出现这种情况 先逃走,等风平浪静警察走后再来取车。车放在门口的话,一旦被警察抄走,就 只能不要了,还不一定能躲得过,多亏呀。万一被公安抓到就惨了,有两个我们 学校的在读研究生,一次考试过后,心情放松,来看黄片,结果一屋子的人都被 警察前后门堵个正着。“那么多人里,就两个戴眼镜的。”这是系主任的原话, 那两个戴眼镜的被勒令退学了。所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学校和同学(尤 其是女同学)接到公安局的通知,去领人,那我就不活了,会毁了我的。哈斯尔 基的公安抓贼不行,扫黄在行。   我看了两部片子,都不长,看得我直恶心。一出来就是两具人体,看久了, 跟看两只动物交配没区别。只听见后面有人羡慕地说:“看人家那大奶子!”我 回头一瞧,是一个肥胖的中年人,好像是外地来路过的,看样子刚下火车还没吃 饭。他手里捧着个大面包,边看边吃,大声咀嚼,吃得很香。边上还有人发出了 呼呼的鼾声,说实在的,我也感到厌倦困乏,却忽然发现这种录像厅里居然有个 女的,真够生猛的。再看了看,原来她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男朋友带她来看这 种东西,打的什么主意一目了然。我打赌他们很快就会离开,去找个地方实践一 下。感觉看观众比看录像精彩多了,莫名其妙。   看完录像,我和同伴出来,走到街上,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这个点街上的 出租车没有敢拉我们的,怕被两个小伙子劫了。我俩四处闲逛,不想回家。我跟 家里说了我在学校,可学校的门已经关了,我懒得跳进去。我们游荡到三四点钟, 我觉得好像转遍了哈斯尔基所有的公共场所。我们在和平大街上的一处十字路口 停下,当年胖头大海就是死在这里。如果我们两个现在也忽然死在这里,肯定没 人知道,也没人过问。我俩靠墙根坐着,抽烟,不声不响坐到天亮。后来我们身 上的烟全都抽完了,一支也不剩,我们抱着膝盖坐着,浑身发抖。黎明前的一刹 那很冷。可我们没有走,坚持着,甚至还有一点互相鼓励着,表现出了某种出乎 意料的清教徒般的坚忍,虔诚地等待。   天亮后,各自回家,蒙头睡觉。   九七年初,邓小平死了。   寒假里我忙着找工作,我快要毕业了。我一心想离开哈斯尔基,离这个鬼地 方远远的,这辈子再也不回来。对于这一点,我的父母比我更加坚定,他们到处 奔波,使尽浑身解数,发动一切靠得上边的社会关系。我要到外地去,在外面任 何地方工作、成家、生孩子,最后随便烂在哪里都行,就是不回哈斯尔基,最好 连想都不要想起。老师们篡改学习成绩,按照公式提高我们每科考试的分数,在 表格上填写夸大其词的评语,这也符合学校的利益,不能蒙受毕业生分配不出去 的恶名。毕业就象一场战争,全民皆兵,联络所有的直系和旁系的亲戚,无耻地 利用一切熟人,向各种各样的人送礼,收集全国尤其是沿海大中城市的情报,探 听各个行业的信息,贿赂用人单位的人事主管……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 能找到一个好工作。确切地说,是为了能找到一个好地方,进入一个好的城市, 潜伏下来,象怀有不良企图的犯罪分子埋藏在各个直辖市、省会和沿海城市。一 进去后,就象钉子一般砸进去,再也拔不出来。无论多么艰苦,即使快要饿饭了, 也决不回头,在这方面,坚韧得跟那些在国外插队的人好有一比。所有的单位都 只不过是跳板,为了能早日跳到下一个更好一点的跳板上去准备着。   我去了哈尔滨,还准备去天津,去南方。到处都有大规模的大学毕业生的供 需见面会,会场里就象赶集一样,而我们,就是一些主动贩卖自己的迫切的鸡鸭。 在这里,我只是毕业生中的一滴水。我浪费了三天时间,一无所获,疲惫不堪地 回来。   在路上,听说了一代伟人的死讯,无动于衷,这对我没用,我要找工作。回 到家里,天天等待着亲友的讯息,可没什么动静。最难熬的是没有电视可看,每 个晚上全国所有的电视台,大大小小,包括区里和机械厂里自己的闭路电视台, 都在默哀。到处都在念讣告,回忆伟大领袖生平的光辉历史,点点滴滴。回忆、 怀念,没完没了地回忆怀念,一遍又一遍,根本就不打算让别人干点别的。播音 员们面容憔悴,眼皮浮肿,他们肯定私下里把鼻涕都哭出来了,万分沉痛地念着 各种悼词和纪念文稿。为了营造气氛还要放上哀乐,悲伤欲绝。嘿!给点气氛!   当时还在正月里,谢天谢地,前领导人死的英明,没有死在除夕前后,坏了 全国人民的好心情。我以为这样的纪念持续一两天就该过去了,谁想到,那架势 看起来象要没完没了似的,无穷无尽,电视台强迫着我一起悲哀。正月十五之前 我想,到了十五就好了,十五就会有好节目看了。会有咯吱人腋窝的小品、相声、 和情景喜剧,还有各种言情的电视连续剧,武打片,警匪片,会有轰轰烈烈的爆 炸场面,缠绵的男欢女爱,壮观的飞车,可惜,没有,什么也没有,还是一个憔 悴的播音员在念悼词。哀悼,没完没了地哀悼,疲惫不堪地哀悼。   毫无同情心,要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在靠看电视活着呢,没有电视节目让他 们晚上怎么熬呀。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夜晚没有了声光影色,变得黯淡了,无 精打采了。吃饱了,睡,睡饱了再起来吃吧,除了向着猪的方向进化还能干些什 么呢?娱乐活动消失怠尽,受苦受难的是人民。如果伟人地下有知,他一定不喜 欢这样,万马齐喑;他一定愿意让全国上下尽快地高兴起来,百花齐放,大家欢 天喜地地赚钱、生活、搞好男女关系。过了十五我想,正月过了就好了。可是出 了正月还没变样,白天黑夜都是老一套。我想要一个丰富多彩的荧屏,每天我怀 着希望把电视打开,立刻又满腔绝望地把它关掉。这些天我快要发疯了,是被工 作弄疯的,是被新闻联播给活活逼疯的。为了保持清醒,我只好天天看武侠小说, 色情读物,还有一些弱智的妇女杂志。   这些日子,和家里人的关系意外地亲密起来了。我们被迫从以往夜晚的惯性 中挣脱出来,不看电视,就在那些关掉了党和国家的喉舌的夜晚,不自觉地坐在 一起拉家常。谈我的前途问题,未来伴侣问题,谈我的童年,谈暗恋弟弟的女同 学,谈父母的婚恋,甚至谈我舅舅。一种原始的久违了的亲密温馨仿佛又在我身 边复苏了。   二月初的一天,隋丽打电话给我,说她过完年从家里回来了。我高兴的一蹦 多高,总算有点正经事情可作了,憋坏我了。我急急忙忙地找到她,两个人在街 上到处转。也许被悲伤的气氛所感染,街上冷冷清清,一派萧条景象。我们来到 我的学校里,坐在操场上,操场象是个一空旷的大荒野,干燥而枯萎。去年未曾 融化的积雪在脚下呻吟,我拉着隋丽的手,感到孤苦无依,难舍难分。我紧紧地 搂住了她,辛酸难忍。隋丽说:“我们结婚吧。”   隋丽说:我们结婚吧!   我忽然感到眼睛发烫,心口沉甸甸地。我一言不发,拉着隋丽跑上宿舍楼。 学生宿舍空无一人,我把隋丽扔到床上,脱光她的衣服,开始和她做爱。   宿舍里有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天线摇摇晃晃,象两条气数已尽的小辫子。 不管怎么调整,屏幕上始终都是一团模糊的看不清人像的雪花,可是声音还很清 晰,一字一句传入了耳中……   播音员说: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改革开放……   我从后面进入了隋丽,粗鲁而蛮不讲理,她发出了啊的一声叫,疼痛中混合 着欢喜和满足。一个人逝世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石子投入了池塘。死去,很 多人死去了,波澜不惊。我的爷爷死过,我的同学死过,我的朋友也死过,他们 死在哪儿了呢?他们死的时候电视台在干什么?为什么他们看不见?看不见?我 的亲人们死的无声无息,我哀悼他们我哀悼。我紧握着隋丽的双乳,愤怒而悲伤, 隋丽,婊子一样的好老婆,我要干你!   播音员说:参加追悼会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有……赠送花圈的有(按姓氏笔划 顺序排列)……某某,某某(女)……   小人物不会有追悼会,也不需要有。追悼、追认、追……我们一直在追、追、 追,不晚,我们总可以追。我们到底跟在什么东西后面?活着的时候不配得到重 视,死后会拥有一切,死后的追悼会可以解决一切。所有的悬而未决所有的遗留 问题都可以在追悼会上得到圆满解决,死后给他们烧点纸,那温度简直比生前还 要温暖人心……我在隋丽身上起伏,一下一下,啊啊,身体因充血而亢奋,因亢 奋而膨胀,而升高,我不知不觉高大了好几尺,隋丽隋丽,你是个弱小的女人啊, 我在欺负你,在插你,你的脸红红的,你的喘息在加快,你是不想说话?想欢呼? 想嚎叫?!那就来吧!来吧,隋丽,我们到天上去,我们到云中去,你踩着我的 阳具,走上去,它是一架上天的梯子,它在长大,它在膨胀,它在颤抖,它在输 送,给你!给你!   播音员说:……同志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参加……同志 的遗体告别仪式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有……   我的工作怎么办?哦,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毕业呢,想那么多干什么。八宝山, 革命公墓,全体中国人民的共同归宿。可哈斯尔基的人例外,他们全都死在了和 平大街,他们死在了大街上,没人管他,他们被拉到了火葬场去,烧成了灰,他 们没进八宝山,进了八宝山的人没有被烧成灰,他们永垂不朽了,可是哈斯尔基 的人都变成了灰尘,哈斯尔基的灰尘,落的到处都是。肮脏的哈斯尔基的灰尘! 污染的哈斯尔基的灰尘!他们到处都是,到处都是!是的隋丽,就在你我的身上, 在我们赤裸光滑的屁股上,在你的乳房上,在你的后背上,我抚摸着它们,磨挲 着,把它们满把地抓在手里,攥的死死的,紧握它们,我就主宰了它们。   我把隋丽的身子按下去,她狗一样趴在桌子上,从头到脚都是赤裸的,她高 高地撅起屁股,她的屁股又白又大。我跳下床,站在地中央,深吸一口气,一口 咬在她的屁股上,象小时候咬住了一个雪白松软的大馒头,满嘴都是。隋丽尖叫 起来,我张开嘴直起身,雪白的屁股上一大口深深的牙印,还隐隐透出血丝。这 是一种残暴的刺激,我不顾一切地激动起来,剧烈地插进她的阴道,一只手紧握 着那个牙印,一股热乎乎的力量从手里传来。我不要命地冲撞着隋丽,猛烈地撞 击她的屁股,把握着她的髋骨,猛烈地冲锋,冲锋!再冲锋!我要作个烈士,强 奸的烈士!隋丽在尖叫,不间断地尖叫,啊啊!我疯狂地抽动、顶撞,桌子响着, 在向前移动,我捏着隋丽的乳房、她的腰、她的屁股,想把我的身体捏进去。隋 丽,我在干你,我要操你,我要操死你,隋丽,你是个婊子,是个可爱的婊子, 我干你!操死你!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只雄性动物,我是一头公青年,一头男 兽,你是一只母青年,你是一头男兽的发泄对象,你是它的交配伙伴,你叫吧, 尽情地叫吧,让我们来一起操翻这间宿舍,操塌这栋楼,操垮整个学校,让我们 一起操翻哈斯尔基!操吧!来,操吧,操翻哈斯尔基!操翻东北!我猛地回手拉 开了房门,冷风劈面而入,我哐哐地在隋丽身上前进,又快又狠,一步一个脚印, 隋丽的尖叫越来越高,我兴奋地攀升,一个回旋,我爆发了,火山愤怒了,燃烧 的岩浆喷溅了!炽烈的熔岩在两具火热的身子上流窜,彼此融化。   隋丽的声音越来越尖,升到半空,我听清楚那是一个好字,猛然间也抑制不 住地大叫出来,狼嚎一样粗野的号叫,混着隋丽锐利的叫声,在空荡荡长长的走 廊中、在整个无人的楼房里回响,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响彻,到处都在传递着这 声音。声音渐细,渐渐无声,我心里轰隆一声,突然间泪流满面,抱起隋丽,紧 紧地拥抱着她的身子,不停地用身体摩挲着她,双手搂紧她的背,我额头抵住她 的脸,号啕大哭。眼泪!如今只有眼泪!泪水使我从一堆肮脏空虚的灰尘,变成 一团湿润的泥土,可以生长花木。隋丽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她不知道我为什么 哭,但是她的眼睛也湿润了,她的同情的泪水流到了我的嘴里。她不问我的伤心 来自何处,她陪着我哭,她真是善良。隋丽关上房门,搂着我躺到床上,她把我 抱在怀里,象慰抚一只小猫,手指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象抚摸小动物的皮毛, 轻柔,有弹性。我蜷缩起身子,弓成虾米状,没有冷风,我却觉得寒冷异常,抖 成一团,不住哆嗦,只有隋丽身上是热的,我只有钻进她的怀里,寻求温暖。隋 丽柔声地安慰我:   “别哭了,别哭了,不要难过,我陪着你。”   我慢慢安静下来,我们盖着厚厚的棉被,我搂着隋丽沉痛地睡过去。醒来后 已是黄昏,发现隋丽看着窗子不做声,屋里也没有开灯,一片昏黑。隋丽轻声问 我说:   “我们结婚吧?我保证以后对你好。”   我不说话,隋丽说:“我天天搂着你,抚摸你,让你不再难过,不再烦躁, 我让你心情好。”我感动极了,抱紧了她,可是我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我家里人肯定不会同意。”我想说的是我不能和你结婚,可张嘴却 说出一句不知所云的屁话。隋丽就象一把刀子,割裂了我惯用的假面,我这个自 以为是的正人君子原来和我舅舅没什么区别,私底下都是一副虚弱无能的嘴脸。   “你家里人为什么不同意?”   “……”   隋丽轻轻地笑了:“其实我是和你说着玩呢,我怎么能和你结婚呢?”我无 话可答,心里恨透了自己,言不由衷、词不达意让我烦躁不安,我暴躁地说: “我不能和你结婚,不可能的,不行就是不行!”隋丽不说什么,可我更加不安 了,手在她身上动来动去,像抓了一块烧热了的烙铁,后来我乱捏了她两把,她 也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想我问心无愧。   隋丽走了,再也找不到她了。一开学,她就不见了,我去她租住的地方找她, 没人。到酒店里去找她,这时候早不是我舅舅当老板了,他赔了大钱把酒店兑出 去了,酒店里的姐妹跟我说,隋丽不在这里干了。我问去了哪里,她说那可没准, 也许广州,也许深圳,也许哈尔滨,反正都是大城市,应该是往南方去了。哦, 南方,南方,好男人好女人都去了南方。我又去隋丽曾说过的她的一个姑妈家找, 可那里并没有她的姑妈这个人,我想,她说的是假话,也许连她的这个名字都是 跟我说的假的。   毕业设计、毕业答辩,一晃眼都结束了。我居然顺利拿到了毕业证和学位证, 加上英语四级证,三证齐全,哈哈,标准的大学毕业生。分发毕业证那天,学校 统一开大会,就象一伙山贼准备分赃一样,皆大欢喜。回来后,同学们忙着拿出 精美的纪念册到处找人签名、索要照片留念,以免若干时间后忘了大家。我想这 是一定会发生的,如果我不看照片和签名一定会想不起来谁是谁。我们成天出去 喝酒,不醉不归,钱象嘴里的呕吐物一样哗哗地倒出去,知道为什么吐,却不知 道为什么喝醉。有很多男生,赤着上身光着膀子,胸前用墨汁涂黑了,跑到女生 宿舍楼门前,请女生们在背上签名。宿舍里一片狼籍,走廊上全是垃圾,踩着垃 圾走进寝室,床板东倒西歪,裸露的墙皮显出粗糙残酷的颜色。往昔居住的地方 变成了一个乱七八糟溃败了的战场,我们是一群残兵败将正从这里逃走。我看着 满目疮痍的景象不再有任何感触,更惨的还在后头呢。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   1997年7月11日,我正式逃离哈斯尔基。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