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刀子 陈义怀      那段杂草丛生的铁路像一截外科手术后割下的盲肠被遗弃在这座日益膨胀的 城市郊外,一直向远处延伸,消失在苍茫的群山之中。平交道口的横杆依然保持 着放行的姿态,可路上已空无一人。值班室的小屋也早已人去楼空,四周爬满不 知名的青藤,黄昏的时候,蝙蝠从里面忽喇喇的飞出来撒向天空,一会儿聚拢, 一会散开,像一团被幕后的手操纵着的忽收忽放的黑点。两节锈迹斑斑的车厢卧 在铁轨上,外面晾着些男人的衣物,里面堆满了各种破烂。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一个年青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脖子上挂着一把吉它, 蓬乱的头发像一个遭受灭顶之灾的鸟巢随意地扣在瘦削的脑袋上。   你是从那儿来吗?年青人顺手拨弄了一下吉它,指了指不远处的城市。从这 个角度看去,城市如同一件巨大的灰暗积木,看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你会弹吉它?   我?哈哈,年青人又胡乱地拨弄了几下,吉它发出刺耳的噪音。你说我会吗? 这是我今天刚收来的,还有这玩意儿。他丢下一封信,一片发黄的枯叶似的飘落 到我脚边。看看吧,他说,叨上一根烟卷。   我捡起来打开那封信。一张很古雅的信笺上写着很清秀但决绝的几行字:一 把刀的锋芒是很难越过的,但你无法拒绝一把刀子的诱惑。伤害自己或别人,我 们身不由己。 看完,我不禁笑了,这是谁写的呢?   年青人吐了一个烟圈,那边的人写的吧。   我还以为是你写的呢。从直觉上判断,我觉得这是一个遭受情感打击的年青 人,而且精神似乎有点不正常了。   我才没这么无聊,我每天都很忙,我得生活,只有那边的人才有闲功夫写这 些东西。他把住在城里的人称作那边的人,给人一种泾渭分明的感觉。   你到底来这儿干什么呢?他盯着我问,有点戒备的神情。那边的人从来不到 这儿的,这儿已被抛弃了。   随便走走。我看着车厢里堆放着的东西说。   你是收破烂的吧?他回头看了看问。   我摇摇头,你怎么这么说呢?   不过看起来也不像,那一定是想买刀?   买刀?我越发觉得这年青人有点不正常,出于好奇,我问,你卖刀吗?   他也摇摇头,有一个卖刀的人,每天都从山那边来,也许你会碰到他的。他 用夹烟的手指了指伸向远方的铁轨。   铁轨静静地向前方延伸,看起来不可能有人来的样子。远处的山色很阴暗, 灰色的剪影一般贴在低沉的天际,更给人这种感觉。   我疑惑地看着年青人,觉得他似乎正在布置一个陷井。   那边来的人都不相信我说话,你也一样。他嘲讽地笑笑说。   他这么一说,我倒想去看看,哪怕真是一个陷井呢。而且,我突然感觉自己 想买一把刀,好象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买一把刀一样。这或许是受了年青人暗示的 影响,但更多的是这种想法由来已久,只是一直潜藏在我内心某个连自己也不知 道的地方罢了。何况,我确实需要一把刀,因为她说,有本事你去买一把刀呀。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一边满不在乎地翻着手里的日本漫画, 而我脑子里却回响着那些走街串巷的磨刀匠拉长的吆喝声:磨…刀,磨刀哟…磨 刀…   发什么愣呀,量你也不敢,你只会用笔写一些唧唧歪歪的话,烦死人了!她 从漫画书上斜过头瞟了我一眼。很妩媚的样子,眼睛却冷冷的。那团火已经熄灭 了,当然只是对我,而在别人身上却正熊熊燃烧。   他就不一样 ,他会用刀,刀给我一种很安全的感觉。我不知道他是谁,但 我肯定,这是又一个他了。她提起过很多个他,有的有钱,有的很酷,有的很会 讨女人喜欢,而我一样也没有。   当初我怎么会跟了你呢,是因为你写了一封让我流过泪的情书吗?想起来真 可笑,现在看了我可能会吐的,真不知为什么。她侧过身去,背对着我,格格地 笑起来。她看漫画经常莫明其妙地发笑。   我没有愤怒,也不觉得是一种污辱,我已经习惯了。用她的话说,我是麻木 不仁,无可救药了。   我想出去走走,我对她说,但更多的是对自己说。   你去吧,走得越远越好。她有点不耐烦,一动不动地说,那种药丸真的很不 错,眩目的灯光,很有节奏感的音乐,一群人疯了似的扭呀扭,飘飘俗仙,天堂 似的。其实你也该试一试的,一天按部就班地活着,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她 这么说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扭动着身躯,蛇一样的曲线不停地起伏。这曲线像一个 抽象的符号,充满诱惑,让人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   我推开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好象已在外面潜伏了很久,等着突然偷袭我 一样。别忘了关门,冷死了,你总是不关门,你为什么不关门?我重重地带上防 盗门,把自己关在外面,也把她关在里面。这样很好,我想,于是紧了紧风衣的 领子,向外面走去。   走在街上,立即被裹挟进蚂蚁般的人群中,无处可逃。来来往往的车流,像 蚂蚁们从哪儿搬来的食物,簇拥着一点点前进。一旦身陷人群中,你就强烈地感 到自己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一只和其它蚂蚁没有区别的蚂蚁。夺路而逃,只 想夺路而逃,我漫无目的而又行色匆匆地狂奔。或许能找到一个藏身之处的,我 想。   你还愣着干什么,那个人来了!年青人提醒我。   我看了看,一个小黑点正从视线的远端向这边移动。我也朝那个黑点走过去, 实际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像我看到的那么远,因为他很快就站在我面前了。他 穿着一件破旧的绿色棉袄,两手笼在袖子里抄在胸前,头上戴着一顶耷拉着的鸭 舌帽,赤着一双黑黑的大脚,鼻孔里喷出两道热乎乎的白气。他的面孔给人一种 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买刀吗?他开门见山地说,也许是走得太急,还喘着粗气。他拉开棉袄的 衣襟,露出里面挂满了的各式各样的刀。这个不错,他递给我一把短的匕首。黄 铜的刀鞘上刻着类似卡通的图案,是一对正在亲热的男女,刀柄上镶了一颗棱形 的祖母绿,显得不伦不类。我笑了。他从我手里拿过刀,抽出一柄寒气逼人的白 刃,然后摘下鸦舌帽,拔了一根头发,放在嘴边轻轻一吹。那头发瞬间断为两截, 轻飘飘地掉在地上。更让我惊奇的不是这把匕首的锋利,而是我确认,站在我面 前的这个人正是刚才那个年青人。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一股寒气陡然从脚底冲上头皮。   我从那边过来,他回过头指了指山那边。   可你刚才不是在….   这没有关系,你看到了,这把刀是真的吧,他说,又把刀递给我。我拿在手 里掂了掂,沉甸甸的,这打消了我的疑虑,同时注意到刀鞘的另一面刻着一行字: 刀乃危险之物,只用于观赏和收藏,切不可伤人。良锋刀厂制。我兀自笑了,这 不是和烟盒上标的吸烟有害健康一样的可笑吗?   怎么样,买吗?他有点急切地问。   老实说,我很喜欢这把匕首,就像她说的,这真的能给人一种安全感。可是 我以前怎么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呢,或许,这种感觉只是在看到它的时候才会产生 的吧,我想。   多少钱,我玩弄着那把刀,问。   这个不卖的,他笑着说。   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说:你以为手里有刀就可以捉弄别人吗?   我没有捉弄任何人,我只是说这把刀不卖,你要买刀,上这儿去,他指着良 锋刀厂四个字说。   在哪儿?   山那边。   远吗?   就像你刚才看到我的感觉差不多,看起来远,走起来就不远了。   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我说。   你也很有趣,每个人都很有趣。   我满腹疑惑地往前走,远处的山色更暗了,像要下雨了。   如同年青人说的,走起来就不远了。其实穿过一个隧道我就看到村子边耸立 着一块巨大的招牌:良锋刀厂。   我顺着一条青石小道走进村子。村子里很安静,道路两边全是铁匠铺子,炉 膛里烧着旺旺的火,师傅们挥着胳膊锤打着一块块通红的铁片。我在村子里转了 一圈,没有人理会我,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我,因为他们全都低着头全神贯 注地制作着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我随意走进一家铺子,看了一会儿架上摆放着的 各式刀子。在众多的刀子中,我还是最喜欢年青人给我看的那一把匕首,虽然其 它的刀子也很不错。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第一眼看到的匕首已先入为主,成为 我挑选其它刀子的障碍。   这匕首怎么卖?我问身边正在专心致志干活的师傅。   过了好半天,师傅才抬起头来。他一抬起头,我就惊呆了,怎么又是你?我 惶恐地问。   这很好解释,我看到的不也是你吗,可我并没有感到惊奇呀?   他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可我已不想买他的匕首。   如果你不想买我的,可以去别的铺子看看。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无所谓 地说。   我转身离开他的铺子,挑了一家村头比较远的走进去。我刚一进门,一个熟 悉的声音说,你还是回来了?我吓了一跳,年青人很和蔼地看着我说,我知道你 会回来的。   为什么非要我买你的刀子?我生气地问。   是你自己来买的呀!   一开始我就预感到这是一个陷井。   没有陷井,如果有也在你心里。   我不会买你的刀子,我说。   那你买别人的去吧,这里有很多家。   我有些愤怒地离开他的铺子,我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这一回我彻底绝望了, 每一个铺子里都坐着那个年青人。可是我必须买一把刀子,因为它已经让我深陷 其中不能自拔,就如同那蛇一样的曲线一样。   多少钱一把,我走进第一个看到他的铺子愤愤不平地问。   你真的要买那把匕首吗?他问。   当然,我说。   可是你当初并不想买一把刀子,现在为什么这么坚决地要买呢?   这很重要吗,而且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虽然和我没有关系,但当然重要,因为你自己也无法确定你是否需要一把刀 子。   我就是要买那把匕首,我几乎是吼叫起来。   你不要这样激动,他有点沧桑地说,如果你需要你拿去就是了。我发现他的 面容正在一点点变老。   我取下那把匕首,心满意足地往外走,当时我觉得有了这把刀自己不再需要 世上的任何东西了。   也许你并不真正需要一把刀子。那个声音在身后越发沧桑地说。   我头也没回地离开了那个村子,这或许只是一个梦,我对自己说,但手上的 匕首确实是真实的,我得到了它。   我急匆匆地赶回家,她仍然侧身躺在床上,看着漫画。   关上门,她一动不动地说,你怎么老是忘了关门?   我的确没有关门,一个人的习惯是不容易改变的。   你到哪儿去了?她问。   刀子,我说。   她一骨碌坐起来,什么刀子?   你不是说刀子让你感到安全吗?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你买了一把刀子?   是的,我把匕首递给她。   你疯啦,你怎么去买这个?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说你需要刀子吗?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匕首,看了看,笑了起来,真是一把不错的刀子。   我也笑了,想把它放在哪儿?   随便吧,她又懒洋洋地躺了下去。   我认真想了一会儿,决定把它放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我们随时都可以看到。   有了那把匕首的存在,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刀子真是一种不错的东西,我想。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我很庆幸自己买了这把匕首。   可有一天,她看着那把刀子发愣。   你又怎么了,我问。   我觉得刀子是一种威胁,她说。   你不是说它让你感到安全吗?   那只是过去的感觉,现在不一样了。   你到底需要什么,我问。   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沮丧地说。   你也在捉弄我?   没有,她使劲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但有一段时间我确实需要一把刀子。   现在不需要了?   现在?她像是自言自语,突然,她疯了一样叫了起来,我不知道,真的不知 道,谁知道呢!她披头散发地冲了出去。   那扇门被一阵风重重地关上了,把她关在外面,把我关在里面。这样也好, 我想。   她很长时间没在这个屋里出现,但我并不担心,因为一看见那把刀子我就觉 得安心。   终于有一天,她回来了,很安静地躺在床上,身边放着那把匕首,床单上全 是血。我拿起那把匕首,突然想起那个年青人说的话,也许你并不真正需要一把 刀子。可是,我为什么买了这把刀子呢?   我决定去找那个年青人。我来到那段废弃的铁路上,看见一群工人正在拆除 铁轨,那两节车厢也不知去向。   你们看见过一个年青人吗?一个卖刀的年青人?我问。   他们有些冷漠地看着我说,你也来找卖刀的年青人?今天一大早,一个女子 也来找卖刀的年轻人,你们怎么都喜欢刀子?   她去了哪儿?   她往山那边去了,工人们指了指远处说。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黑影正从山边缓慢地移动过来,禁不住浑身一阵寒战。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