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古老的挣扎 陈宜新   太阳还没有出来,母亲就来到精神病医院了。   一支送殡的队伍从镇的东头拖曳到镇的西头,好长,好长。   队伍头里的舍火里有纸马、纸牛、纸牌楼、纸电器,阳间里能使唤的动物, 能用的东西,都夹杂在里面。   舍火的后面是响器班,长长的几弯黄黄的唢呐,几管喘息不停的笙,随着缓 缓行进的舍火和灵柩,无尽无休地吹着一支又一支送终的曲。孝子们鬼哭狼嚎, 把个空间搅扰的天昏地暗,尘土飞扬,行人痛不欲生。   母亲进门的时侯,他的这个梦还没有做完。   “冬,妈来接你。”母亲进门和他说。   “妈,我不走。我喜欢这里。奶奶说,她什么时候来接我,我才能走。”他 一边下着病床,一边固执地对母亲说。   “不,咱这就走。再说,咱也没病。”母亲看也不看他,一边收拾着东西, 一边对走下床的他说。   母亲说这话时他才注意到母亲的那张又憔悴了许多的脸,罩着一团浓浓的雾。 看到了已瘫痪六年多的父亲和听到梦里那几弯黄黄的琐呐吹出的那些曲。他不敢 再问及其他,抱上东西,默默跟在母亲的身后到住院处办了手续,随母亲离开了。   回到家里,母亲的确把他领到了父亲的身边。父亲仍旧躺在那床上,皮包骨 头,像一幅拙劣的油画。天极热,父亲裸着的身躯上,腿叉处随便搭着一块浅绿 色的棉线浴巾。   浅绿色的浴巾像一块沉重的千斤石压迫得父亲直喘;微弱的喘息,上气不接 下气。   “冬,你哥你姐要来,也就这三两天的事。”母亲说。   母亲在整理父亲的送终衣,纯蓝纯蓝的让人不能忍受。他看了一眼,把目光 移开了,仍旧看床上的父亲。   他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但看着躺在床上像朽木一样的父亲,再看一眼被母亲 折叠整齐的那套寿衣,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砸在地上“吱啦啦”的响。他实 在不能再看一眼这些具有死亡性质的东西了,浑身激烈地颤抖了一下,去了奶奶 的房间。   ……   那天傍晚,他把不知道为什么就瘫倒在了院里口吐白沫不醒人事的父亲刚刚 抱到床上,大呼小叫着母亲,拄着拐棍的奶奶从大门外面进来了。   “熊羔子,咋呼啥?你爹他咋啦?”   “我爸他……”   “你爹他咋啦?”   奶奶慌忙扔了拐棍,摸了摸父亲的头,又摸了摸父亲的手,木呆呆地坐在了 床上。接着,他就看到奶奶张布满黑褐色斑点的面孔上,泪水顺着沟壑般的皱纹 流了下来。   “奶奶,你看着,我去请大夫……”   奶奶仍旧没有言语,她用她的那块羊草包手巾沾了沾眼睛,把他挡在了那里, 说“我去”,掂着拐棍走了。   那天母亲走亲戚去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父亲,等着奶奶,不知如何是好。   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这虽然不是十五的圆月,却同十五的月亮一样的明亮,细碎柔和的光,使一 切变得朦朦胧胧失去了原来的品质。在这样的月光下,与昨日一样的家里平添了 几分神秘的色彩。出去好久了的奶奶,拄着拐棍不知从何处请来了一个谁也不认 识的戴一顶瓜皮帽的老汉。   老汉有一米八的个头,八十岁的年纪,但却相当精干,利索,赴他们老王家 带着一阵嗖嗖的冷风。老汉神神道道,走到父亲床前,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站在 那里,腰杆微弯,仔细盯视了一番躺在床上的父亲,摸索着卷上一支喇叭筒似的 旱烟,“咝咝”地抽着,闭上眼睛慢慢咽下几大口,猛地吐出一团烟雾,离开了 父亲。接着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仔细的程度像搜寻一根失落的绣花针,不放过任 何角落,最后停留在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下。老汉在老槐树下呆了一会儿,目光又 紧紧地盯视了一阵刚从亲戚家慌张赶来的母亲,盯得母亲浑身发抖,气也没吭, 转身走了。   老汉就这样走了,奶奶撵了好远也未撵上。   奶奶从门外进来就扶着桌腿跪到八仙桌前又是磕头,又是嚎啕大哭:“我的 老天祖宗,保佑你的子子孙孙吧!你不能就这样……”   奶奶哭得相当诚意,母亲忙去扯奶奶,却被奶奶一拄棍捣在了胸口上。   那天,奶奶从地上爬起来,老在那张檀木椅子上坐着。若不是母亲偷偷地把 刘大夫找来,是要坐到天明的。   “冬,扶我!”   奶奶一看到刘大夫就生气地从檀木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连忙把奶奶扶到了她的房间,奶奶却让他坐在她的对面,不让他离开。   “咱家的人,男的女的都要测字算命。”奶奶絮絮叨叨地说。   这些,他太熟悉了。但奶奶仍旧在说:“你是水命,一丁点儿就是棵病苗, 奶奶找人给你讨了个‘冬’字就把你留住了,还有你哥,他是木命人,找人给他 讨了个 ‘江’字,他就一下成了气候,就是你姐、你爹,不听!你姐是金命人, 不让她沾个啥‘土’气,她偏要叫个啥‘坤’!现在倒好了,快三十岁的人了还 没个婆家,这不是叫土给埋住了,还是啥!?你爹--,他更气我!本是咱老王家 门里的长子长孙,啥都挺顺当,偏捡一个与他命性相克的女人!冬啊,你是不知 道,你妈头脚进门,你爷爷后脚说死就死了,你小姑也出走了,还有……”   “这不,老神头今天来了连个臭屁都没放,我估摸着又是你妈!你妈犯冲 了!”   就这样,奶奶坐在那里如数家珍,数到天明。   天一放亮,奶奶又出去了,等奶奶回家来,家里就非凡地热闹起来了。奶奶 先叫人伐了那棵老槐树,接着就让他到街上买来了两块厚石板,用凿子歪歪斜斜 地在上面刻上“泰山石敢当”的字样,一块立在了屋的后面,一块立在了院门的 东侧,它俩把守着西北东南两个方位。   奶奶看着他栽下的石敢当,弯下腰抚摸了一阵子,心里挺满意。当奶奶看到 横躺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她就停在了那儿。她在那儿默默地站了足足一刻钟, 就浑身打着哆嗦说:“多少辈子了,都是指望着你撑门面,招风水,你咋就说碍 事就碍事了!看来咱老王家里的的风水要尽了……,要尽了……”   奶奶说过之后,就拄着拐棍进了她的屋。   奶奶进屋后三天没出来过一次。   母亲往里送饭时,腿总打颤。   父亲就这么一病,再也没有起来过。   刘大夫说对他说:“纯叫你奶奶耽误的。”   他迷惑不解,又深信不疑。   奶奶又住大姑家去了,而且是有些时候了,他看着铺盖上厚厚的尘土,想。   “冬……”   他从奶奶的屋里出来,听见父亲那微弱的声音,像麦穗上滚落下的一粒老麦 子。   他连忙走进父亲的屋里,父亲正倚在常年放在那床上的一套铺盖上。他裸露 着的四肢平伸着活脱脱一个“大’字,只不过这个‘大”字用的黄色的颜料太陈 旧了些。   母亲也在。母亲似乎在和父亲协商着一件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情。父亲和 母亲的脸色都十分严肃,沉重,一时间他感到房间里非常地压抑,空气像凝固了 使人无法走进。他又看了一眼父亲,这一眼恰与父亲的目光相撞。父亲的目光非 常异样,他感到了一股神圣不可侵犯,却又十分脆弱的力量。   “冬!”   父亲自从躺倒,口齿在他的记忆里从来也没有这样脆过。他禁不住把眼睛睁 大了点,但仍旧十分模糊。   “你把那只鸡给我逮住……”   他真这才注意到在父亲的脚头上卧着那只火红的斗鸡,它像一团火,在那里 不停地燃烧着。   这只火红的斗鸡,大概有几个年头了,他一直都不知道它是靠的一种什么样 的灵气仍旧这么威风,这样雄壮。他爬上床头捉它时,它十分友好地站了起来用 翅膀扇打着他伸出的手。它只是一边“咕咕”地叫着,一边拼命地扇打它的翅膀, 却不挪动一步。当他捉到它时,看到父亲睁着的双眼慢慢合上了,同时,两股浑 浊的东西顺着父亲的面孔流了下来,落在铺盖上冒着烟。   “把它杀了吧……”   父亲说的仍旧很脆很脆,但,他疑心是耳朵出了毛病。   这只火红的斗鸡,他知道是父病的命根子,那时间父亲还没有躺在这张床上。   父亲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似乎只是默默地干活和默默地侍弄这只火红的斗 鸡。天一微明,父亲就把它从鸡圈里领出,撒给它一把小米或其他的吃食,看着 它“咕咕”地叫着吃下,到厕所里扛起个粪箕踏着晨曦,迈步在弯弯曲曲的农家 小路上捡起一堆堆粪便放在粪箕里,然后,再在田埂上抱着这只火红的斗鸡倚着 粪箕蹲在那儿,一边梳捋着火红的羽毛,一边望着那火红的太阳慢腾腾地从地下 升腾起来。   太阳一升腾起来,父亲就把这只火红的斗鸡放下,扛起粪箕赶他们的早餐了。 早餐过后,父亲就把它关进圈里做其他的活儿去了。然而,这只斗鸡却‘咕咕’ 地叫着,用翅膀扇打着鸡圈的围栏,若是有那么一个空隙它能钻出来,它便神态 自若地一边伸着长长的脖子,浑厚有力地“喔--,喔--……”地叫着,一边扑打 着翅膀,来回在父亲的身边转,卷起一层又一层的尘土。 这只斗鸡,它是父亲的……   “杀了,把它杀了。”   父亲看着他那哆嗦着的双手,又脆脆地说。   但,这斗鸡却拼命地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重新卧到了父亲的床头上。当他 看他的手背时,他看到了无数个血红血红的印,禁不住使他想起了斗鸡的利嘴和 它的利爪。   那也是昨天的故事。   那像老神头一样健壮的马大溜子,他总有一个铮亮的光头,一副破锣似的嗓 子和一个春夏秋冬都露在衣服之外的弥勒佛似的大肚子。马大溜子就这么副模样 扛着一个比父亲的粪箕还大一点的粪箕,腋下挟那么一只比父亲这只斗鸡还要肥 壮的黑鸡,笑嘻嘻的,常敲开他家的大门。   “老伙计,杀一场。”   父亲每听到这破锣一样的噪门,原本十分木,十分冷的面孔就放出了异样的 光彩,但父亲仍没有言语,只是十分麻利地打开鸡圈,把手里攥着的几粒花生米 弹给那只火红的斗鸡,然后捋几把斗鸡的嗦子,梳捋一下它的羽毛,便把它放在 了黑鸡的脚下,它便一个翅膀打着地皮,扇着尘土向黑鸡叫起阵来。   黑鸡经不起红鸡这样的叫阵,一场厮杀就这样开始了。   每当两只鸡斗起来,父亲总是激动地双拳紧握着,血液也涌到了脸,这样子 像疆场上的骏马,像揣急的河,像雄伟的山,像张扬的沙漠。父亲的这只火红的 斗鸡更叫人激动,那扇动的翅,那已经枪起的颈羽,那踢打开来的雄壮有力的腿, 趾,紧密地有力地配合着那张利嘴,呼打着翅膀,东一下,西一下,腾,挪,跳, 跃,一会儿就闹得满院子尘土飞扬了。   每当这只火红的斗鸡把马大溜子的那只黑鸡杀得缩起脖子,马大溜子总是直 拍自己那铮亮的脑门,然后不顾死活地把双手加入战场,他那双皮肤松弛了的手 面总被啄起无数个鲜红血泡,慢慢腾腾地抱起黑鸡,撑上一副阴阴的面孔,半个 招呼也不打就郁郁地走了。而父亲特别高兴,会连连弹出几粒花生米,然后把这 只火红的斗鸡抱起,放在膝上,捋来捋去,这便由母亲端上一两个小菜和一壶散 酒。父亲喝酒从不喝急酒,一壶酒有时能喝上三五个小时。他喝酒像他做人一样, 不吱不吭,醉了就慢慢地睡在那儿。火红的斗鸡就卧在他的脚下,一直到他的酒 醒来。   马大溜子有时候高兴了,也陪父亲喝酒,但一喝就醉,醉了就指着父亲说: “老伙计,老伙计,你中!你中!中!你当年在队伍上要不是你老娘死活地硬把 你拖回来,拖家来,你更中!你更中!说不准你今天在天安门城楼上晃悠哪!”   父亲就“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再也不吃不喝了,站起身来来回走, 腿上像施了拌子,却怎么样也走不出去,气喘吁吁,一头的大汗就淋漓而下了。   每当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母亲总往外推着马大溜子或偷偷地踩他一下封住他 的嘴。他总感到很迷惑,迷惑的他就像知不道宇宙有多么大一样。   父亲就是这样过日子。这样过日子的父亲能有这么一个嗜好,谁也不去拨他 的兴头。直到他躺倒了,这样躺在了床上,母亲还给他留着这只斗鸡。大学艺术 系毕业的大姐,为了让躺在床上的父亲也能享受着这只火红的斗鸡与马大溜子黑 鸡斗杀的乐趣,专门画了一张很大很大的斗鸡图挂在了父亲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的地方。   “冬,还不快把它抱走!”母亲小声地在他的耳旁说。   下午大姐回来了。   大姐上身穿着像两片月牙似的没有袖的白白的短褂,下身是超短裙,也是淡 色的,乳白乳白。   大姐未进门时一股清香就飘飘地进了门,填满了院子。当大姐出现在大门里 面的时候,人们就感到这小院里脏了许多,也零乱了许多。多余的东西像一些脏 兮兮的疮,流着恶脓,散着腐烂的腥臭。   大姐每次回家来,除了挎着那只精致而又不失古朴的褐红色的小装饰包,就 是那个极旧了的粘满颜料的绿色画夹。这次回来的大姐,所不同的是她那瀑布似 的青丝上戴着一顶白色耀眼的系着一束红色飘带的太阳帽。太阳帽下的那双沉沉 的水灵的长着长睫毛的眼睛红红的。大姐似乎感染上了赤眼症。   父亲在大姐进门的刹那,似乎就听到她的脚步声,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合着 的眼睁开,望着门口。与此同时他也不停地咳嗽起来。这次咳嗽,他的嗓子眼里 没有一丝痰,却咳嗽的非常异常。   大姐踏进屋的门口看到父亲的神志清醒,眼睛也像往常那样转着,便长长地 舒了口一口气。   “爸,我接着我妈的信就来了。”   父亲看着女儿又轻轻地神经质似地动了动,眼睛里就又增加份光泽,脸也好 看了许多……   “爸,你难受?”   “……”   大姐看着父亲那说不上是激动还是难受的面孔,眼睛里滚满了泪,脸也沉了 下来。她在父亲的床前站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把她的那个小包轻轻打开。   大姐先从里面掏出两卷纱布和一包药棉,然后又从包里掏出一小瓶高锰酸钾 一同放在了父亲的床头上。她走出屋子,端来一盆清水,从父亲的床下摸出一瓶 来苏兑上水,就在屋里院子里洒了起来。   大姐是十分孝顺的,这些年来,却从未得到过奶奶的一句好批语。奶奶从大 姐小时候就说大姐怎么怎么不顺她的眼。特别是去年,在城里工作好事的邻里蹲 在奶奶的屋里“嘟嘟嘟”说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下午奶奶就急乎乎地催着他去了 城里文化馆把大姐叫了回来。   “小坤--”   那天,穿着整齐的,背倚着铺盖坐在床上的奶奶乐滋滋地指着身边的-个穿 着蓝色西装,系红色领带,不停地弹打着一支燃着的中华牌香烟的中年汉子,说: “这是你刘大哥……”   那位中年汉子没等奶奶说完便“呼”站了起来:“我叫刘青,是县城大华贸 易总公司的董事长。”刘青介绍完自己,便十分自然地弓了一下背伸出了熏满烟 油的右手。   大姐迟疑了一下,也礼貌地伸出了右手,当她抽回时,感到手像被水,不! 说不上被一种什么液体洗过一祥,手麻麻的,但她还是不卑不亢地说:“我叫王 坤,县文化馆的。”   “知道,知道,王小姐是知名画家,是……”   “不,是同志!”大姐仍旧不卑不亢地截住中年汉子的话。   “对,是同志,是同志。王同志是知名的画家,可不知王同志是否知道我们 大华总公司?那是我花了五六年心血创建的。”   “知道。”大姐搓着右手,有些厌倦地看也不看刘青说。   “我想,您(刘青用了‘您’字,大姐立时感到更不舒服,更不自在。)也 应该知道。我们大华总公司虽然是做生意,但与文化系统还是甚有交情的。去年, 咱县电视广播局拍摄电视连续剧《文亭杀手》资金短缺,我一扬手就赞助了他们 二十五万!”刘青抽着烟,洋洋得意地说。   “今天,刘总是不是也来谈赞助的?”大姐摔了一下飘飘的头发,有几分讥 讽地问。   “是的,是的,是谈赞助,我想赞助王同志在京城美术馆举办一个大型的个 人画展。”   “好哇,我们出去谈谈吧。”   大姐看着奶奶笑眯眯地站起来,要出去,要把空间留给她和刘青,便抢先了 一步。   奶奶看着最后走出屋门的刘青满意地笑了。但是,她的笑容还停留在面孔上 没有消失,却看到大姐一脸愠色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奶奶,我把他撵走了!”大姐说着扛起画夹说,“你管我爸还行,管我, 你老就往后站站吧!”   “你……你……”奶奶气得脸色都发白了,她握着拐棍一戳地说,“你…… 你死妮子,你给我滚回来!你给我滚回来!”但,大姐却一走就是三个月没有回 家来。   大姐不来,然而那个刘青却隔三差五地登上门来。   这日,刘青刚走,他就下地回来了。   “冬,你看你姐姐识好歹不?人家也是一个大画家。”   奶奶哆嗦着两手捧给了他一本杂志。是一份画报。   “你看看刘青画的那个小人,多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你说,你 姐啥时画这么像过?”   但是,当他拿着杂志赶到城里的时候,刚从黄山写生归来的大姐说不用看了, 花钱买的版面。   他从城里回来心极灰,但刘青再也没来过,不过家里却经常收到带有刘青书 画的杂志,有时竟然是一整本。他再也不能忍受这游戏,把它们撕成了碎片,散 花似的撒一地。   每当这个时候,奶奶就愤愤地把脸扭开了,母亲戒慎地捡着或者扫着地上的 纸片,当着奶奶的面就缓解地说:“咱这个坤也是,人家又有钱,又有才,哪咋 就不成哩?!”躺在床上的父亲就会鼓鼓那早瘪了的肚子,小声地说:“你们就 别再操横心了。她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孩子,叫她自家作主。”   “自家作主,自家作主,要是当初也叫你自己作主你的魂还不知道在哪旮旯 里哩!哼!”   奶奶狠狠地瞪一眼躺在床上的父亲,柱棍猛捣一下地皮,就离开了,但她仍 旧扭回头来好不想让愤愤地说:“把个女孩子惯成这个样子是谁的错?不是你这 做爹的错,难道还是我的错?哼!”奶奶说着说着火气就会大起来,走到院里甚 至会再拐进屋里指着躺着的父亲大骂上一顿,说:“你这个熊儿,我知道你的能 耐,你这辈子的气也想叫她替你使出来?我告诉你,只要我能活在世上一天,我 就说了算!谁瞎咧咧也等于个屁,也等于个屎!我今天就找人给他俩算命去,要 是八字对了,她要不依,我豁上这条老命也剥了她的皮!哼!”   这时间母亲眼神慌慌的,泪哗哗地不知怎么做才是。   久卧病榻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及了,原本不常回家的大姐为了父亲,每月有 时来家两次,有时三次,最勤的时候,一星期来过两次。大姐每次总给父亲带来 些药品、纱布,或者父亲喜欢吃的花生米、奶油蛋糕什么的。父亲还最喜欢吃炒 大豆,大姐每次回来就给他炒上一大碗放在床头上。   大姐带来的高锰酸钾和纱布、药棉是给父亲擦洗身体用的。母亲在家,这件 事由母亲做,母亲不在家时就由大姐来做。大姐做这事时,不回避父亲的羞物。 她擦洗父亲的身体时,就像在画室里画一幅男人的裸体画。一切都是为了艺术似 的。   那时间大姐还没跟奶奶吵崩,奶奶就看着这些,两手捂着拄棍头对大姐说: “小坤,你老爷爷死那时就吃了我三个月的奶。你老爷爷是死在我怀里的,直到 这时我梦里还看到他,他就像我的孩子。”奶奶说过,就用她那块羊草包手巾不 停地沾着眼角,直到大姐把一盆脏水端出了屋,走出了大门奶奶还望着大姐笑。 后来,奶奶跟大姐吵崩了,奶奶就是这番样子了,很泼,很霸道,大姐有几次差 些把脏水浇到奶奶的身上。   大姐洒完来苏水刚要出去,父亲扭过脸来颤抖着叫了声:“小坤--”   “爸,你想解手?”   父亲没有吱声,只是喘着粗气,抬着似乎几百斤重的右手像要指什么似的。   “小坤,从你奶奶把我从队伍上拖回来我就似乎这……这样了,我想…… 想……”   父亲说着有一口痰涌了上来,大姐连忙端来一碗白开水,让父亲喝,然而, 父亲不喝,仍旧不停地对大姐说:“……我想,我这辈子是没……没有谁能够理 解我,更没有谁能够……”父亲又大咳起来,咳出了血丝,大姐连忙把那碗水放 在一侧,捋着父亲的颈、胸口,直到父亲的咳嗽停了,大姐才迟缓地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看到父亲再次急促地咳嗽起来,大姐只好眼含泪水出门请大夫去了。   来的仍旧是刘大夫,脸极沉,他给父亲扎下了几根银针,父亲的痰似乎就不 再复存了,但刘大夫的脸仍旧极沉,他把大姐叫到一侧简单对大姐说了几句话, 就扛起药箱走了。   刘大夫走后,大姐再也没出父亲的屋。   奶奶是踏夕阳进家门的。她老人家已经一百多岁了,但仍旧耳聪目明,只是 牙齿脱落净了,说话嘴也不把风了。一百多岁的老人了,原本不十分显眼的脸, 也让时间这把不怎么锐利的锉刀锉得都是沟壑了。这一条条得沟壑又被风雨雷电 剥蚀得失去了原来的本色,但在这条条沟壑里的眼睛却像两颗墨色的宝石闪烁着 惊人的光彩,十分苍老的奶奶一身的灵气怕是都在这儿了。   奶奶进门,仍旧不让人搀着。送她来的是大姑。在这奇热的夏天里,她穿着 纯蓝表血红色里的夹袄,仍旧拄着那根花椒木精制而成的拐棍,像一片被风吹起 的纸片飘飘悠悠地进了院。他早就看到奶奶了,若不是他早就看着奶奶穿烂了十 几身送终老衣,他一定会把奶奶误为一个什么怪物。他紧迎了几步,奶奶就像一 张粘水的纸片贴在了他的身上,怎么也弄不掉了,看到他就哭起来。   奶奶的哭不像孩童,也不像壮年女子,只是“呜呜”着而见不到一点泪水。   奶奶说:“造孽呀!哪辈子造的孽呀!”   奶奶说话,嘴早就不把风了,可她仍旧硬硬地说个没完,容不得别人插半句 话。   奶奶哭着说着,看到母亲要搀她,便硬硬地自主走了,进了父亲的屋。进屋 的奶奶仍旧是个哭,仍旧是怨天怨地,喋喋不休,若 不是送她来的大姑硬把她 搀走,搀出了屋,奶奶非要哭死似的。   奶奶走后,躺在床上的父亲又挣扎了一阵,接着又像死去的人一样静了下来, 大家都围了上来,但看到他的两只眼睛仍旧在放光,大家才舒了一口气离开了。 这时大姐又想到了大夫的话:“他是有啥想说,或是等你家的啥人。”大姐深信 不疑,此时看到确系死人一样的父亲,还有那么一丝灵气在那儿那么荡来荡去, 大姐又沉思了起来:是不是在等大哥?   这一夜大家都过的极不安生。坐在檀木椅子上的奶奶精神好多了,一直在那 儿讲着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人要做些什么样的事,当讲到要给过世的人做舍火时, 奶奶特别激动,她说咱老王家门里的人最讲究的就是舍火了。奶奶说你老爷爷的 爷爷那时最好,有纸马,纸牛,纸牌楼,奶奶一口气说出了二三十种。奶奶说, 阳间有的东西都要用纸做上,这样死去的人才能在阴间里骑着“马”赶路,套上 “牛”耕犁着黄黄的土地,操扯累了就钻进那 “屋”里睡,需要添置什么便拿 些纸箔去买了,那是我们给他的钱,没有了纸箔就像我们没了钱一样就没法子过 日子了。   奶奶这样说着说着,头一歪就在檀木椅子上打起了呼噜,其他的人仍旧静静 坐在那儿,父亲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人去看一看他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大姐要 朝父亲的那间房里走去的时候,打着呼噜的奶奶突然醒了过来,而且像想起了一 件不能再重要的什么事情似的,惊惊乍乍地招呼着大家,说:“关……关门, 快……快关门!”   大家从来没见过奶奶这样说过话,她手哆嗦着,眼睛也凸了出来,神秘而又 使人恐惧的目光使大家的脑子全成了空白,所感受到的就是一身冷汗和竖立起来 的毛发。只有按奶奶吩咐去做的母亲立马清醒了过来:老太太是在延长儿子的生 命,是怕一股风吹走了她身边的一切!   等母亲把门关上,父亲已经咽气了,当大家看到已经发挺了的父亲穿不上寿 衣了,大家才哭了起来。   次日,大哥赶来了。他的印象里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大哥。他见到大哥的那一 瞬间,非常惊讶!这就是奶奶日日月月念叨的大哥?大哥像刚刚从监狱里出来似 的,一副落魄的样子,在他的视野里根本不像一个男人,也不像一个女人,是一 头被阉割了的公猪的样子。这就使他在想,这咋就是老王家的老大?老王家要是 把千斤的担子放在他的肩膀上,老王家是真的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他就想 撇嘴哭,想撇嘴号啕大哭。大哥却像没有看到他似的,一脚把他绊倒在地上了。   他非常生气,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盯着大哥气呼呼地说:“你……你 长没长眼?”   大哥没理他,大哥不会去理一个疯子的。大哥扑到父亲的灵床上,不停地拍 打着灵床,痛不欲生地大哭大叫着:“爸--,爸--,爸爸呀,你老咋就不等等孩 儿呀,你老咋就不等等孩儿呀……”   这时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的那只斗鸡,他没有杀掉的父亲的那只火红 的斗鸡,站在堂屋的正门口,伸着长长的脖子,炸起项羽,悲哀地长叫了起来。   从房屋里走出的奶奶一拐棍打在了它的头上,它在地上拼命地扑打着翅膀挣 扎了起来,迟迟不能死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