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马联军舅舅                陈宜新   外祖母不让文良上学了的那天,马联军舅舅拖着那条假右腿,在文良家里劈 了那个榆木疙瘩一两个时辰。钢斧落在榆木疙瘩上冒着蓝烟。 那个榆木疙瘩文 良父亲在世时,劈了几次都没有劈开。   季节是太阳晒红米的季节,阵阵秋风吹来,捎带着秋蝉那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的鸣叫。挥动着钢斧的马联军舅舅像被送进了烤炉里,挥汗如雨,那个榆木疙瘩 仍旧纹丝不动。   马联军舅舅是文良外祖父的本家,他那条右腿是在支援淮海战役时落地的一 枚炮弹给炸掉的。   那时间,放羊出身的马联军舅舅是那支支前队伍的小头目。马联军舅舅正在 帮助文良的父母及外祖父推那辆深陷在泥窝里的木独轮车。马联军舅舅刚刚把右 脚插进结满冰碴的泥窝里,那枚炮弹就“呼啸”着落了下来,炸了个正着。   那天,太阳出奇得红,天也出奇得蓝,没有一丝云彩,没有一丝风,文良才 六个月零三天。外祖母正抱着他坐在从地主马家才家里均来的那把檀木椅子上打 盹,文良突然大哭了起来。他的哭声伴随着二百多里外的父母及外祖父那散碎了 的尸体,从湛蓝的空中落了下来,弥漫的硝烟及那阵阵的炮声,让人无法挣开眼 睛去注目那一瞬间生与死的辉煌。   从战地医院醒来的马联军舅舅,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似乎就是文良“嘶哑” 的哭声。马联军舅舅双目失去光泽,注视着透过帐篷的那一片蓝天。那片蓝天无 限地粘在马联军舅舅的眼睛里,膨胀着,像半个天落在了他的身上,使他永远失 去了笑声和几乎三分之二强的话语。   在文良的记忆里,马联军舅舅的确没有笑过,也极少说话。   马联军舅舅是个黑脸汉子,个子也不高,精瘦;圆圆的脸,浓浓的眉,犀利 的目光冰冷而又灼人。马联军舅舅身上有两件宝:那杆近一尺长的旱烟袋和那个 绣着荷花挂在外腰带上摆来摆去的烟布袋。有人说,烟布袋是文良的父亲活着的 时候用的,是文良的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又有人说,不可能。并解释说,那 时间,被炮弹炸昏了过去的马联军军舅舅,根本不可能去拣文良父亲被炸飞了的 烟布袋。这个烟布袋肯定是马联军妗子根据马联军舅舅的描绘而仿制的。这种说 法,可信度最大。   马联军舅舅一天三晌旱烟袋不离口。他人还没到地方,烟油味早已到了。继 而,人们会看到马联军舅舅那张板得像砖一样的脸和他那异样的有点使人恐惧的 目光。   文良从记事起,看到马联军舅舅冷峻的目光和那冰冷的面孔,两腿就发抖, 小便也会随之失禁,四季如故。至于什么时候文良不再有这种症状了,文良无从 记起。事实上,马联军舅舅是非常疼惜文良的。每逢过年过节看马联军舅舅的时 候,马联军舅舅总像变戏法儿似的塞给他一些别的孩子从马联军舅舅那儿得不到 的好东西。这些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玩的,很惹人眼睛。文良是在距家十多里 地的学校读全日制小学,马联军舅舅只要是路过那座小学,都会走进那座小学里 等文良下课后,塞给文良一支铅笔,或者一个本子,或者几分硬币什么的,然后 轻轻地抚摸一下文良的头,说:学去吧,学去吧,好好地学,学好了出去做活。 就抽着他那个旱烟袋,拖着那条假腿,一瘸一拐,走了。文良老为这些感动。   外祖母不让文良上学的那天,马联军舅舅是来给文良家送政府发放的15斤 救济粮。粮是纯净的东北大米,是鲁西南平原上的老百姓家里极难见到的细粮。 马联军舅舅把大米展示在“嗡嗡”纺花的文良外祖母的棉车怀里的时候,文良的 外祖母看也没看仍旧纺着花,后来唉声叹气地对马联军舅舅说:“不让小良上学 了,你在队里孬好给他找点活干干,这样也少缺些粮。”   马联军舅舅没吱声。他从屋里出来,抽出他的那个旱烟袋,蹲在了那个榆木 疙瘩的一边,一脸无奈,狠劲抽起了烟。马联军舅舅抽了几袋烟之后,从地上拾 起那把钢斧,脱下了柳条粗布上衣,露出黑黝黝的胸膛和脊背,粗壮的胳膊抡圆 了那把钢斧,劈起了那个榆木疙瘩。钢斧落在榆木疙瘩上打着火花。   马联军舅舅是他们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队长。主管着第五生产队一百多口人 的吃穿拉撒,油盐酱醋柴。文良眼睛直勾勾看着外祖母棉车怀里的他的书包,非 常想马联军舅舅说点什么,嘴动了几下却不知道和马联军舅舅说什么。   榆木疙瘩仍旧没有被劈开,马联军舅舅也未再和文良的外祖母言语点什么, 抓起他的上衣,拖拉着他那疲倦的身躯及那条假腿,耷拉着脑袋,头也没回,走 了。 那一天,文良14岁差5天,上的是五年级。马兰兰表妹送给他的那条小 黄狗不停用尾巴亲昵地打着他的小腿肚子。文良傻傻看着拖着假腿的马联军舅舅 那无奈的身影消失了,扭脸流下了两行泪水。   次日,外祖母的那辆陈旧的纺车还没有“嗡嗡”响起来,比文良大一两岁的 表兄马驹,赤着上身,举着根拴着红缨子的鞭杆,领着一群羊,虎头虎脑地闯进 来了。   马驹表兄说:“我大(父亲)用了一顿饭的功夫给你做的。要你从今天开始 跟我学放羊,一天挣五分工。”   跟着马驹表兄出门去放羊的文良扬了一下鞭杆,鞭子轻便而又快捷,“啪” 一声,脚前的头羊往前窜了足有三尺。不知道什么时间撵上来的马联军舅舅,指 着文良那一鞭子说:“很像你爹。”   文良就感觉心里像被谁拽了一下,猛一抽搐。父亲放羊放牛时,才六岁,是 外祖母说的。   文良非常喜欢跟马驹表兄放羊。踏着软软的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看着 天上飘来飘去的白云,谛听着云雀那婉转的鸣叫,嗅着青草上刮来的阵阵清香, 心旷神怡。大堤草肥,河里水清,鱼虾跳跃,惊心动魄。文良很快被大自然融了 进去,想上学的心思,渐渐淡了下来。   马联军舅舅让马驹表兄带了文良七八天,就把马驹表兄送小砖瓦厂脱砖坯子 去了。小砖瓦厂脱砖坯那活,很苦,很累。文良跟着马联军舅舅去小砖瓦厂送马 驹表兄回来的路上,文良看到不言语的马联军舅舅那布满沧桑的脸上有两行青丝 丝的泪水,不断。   文良开始自己放羊的时候,头上扎着两把小刷子的马兰兰表妹,被马联军舅 舅派来帮他放羊。马兰兰表妹还上着学。是在村里上的半农半读班,上午学习, 早晨和下午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马联军舅舅就让马兰兰表妹早晨和下午帮着文 良放羊。马兰兰表妹帮着文良放羊,马联军舅舅却不让马兰兰表妹拿生产队里的 半分工分。马兰兰表妹一边帮着文良放羊,一边割青草换工分。马联军舅舅也经 常站在远远的地方,抽着那个旱烟袋,看看他们。   文良非常喜欢乖巧活泼的马兰兰表妹,逮几只肥胖的大蚂蚱烧着吃,也等马 兰兰表妹来了再烧。文良不但喜欢马兰兰表妹指派他去做任何一件事情,还喜欢 替马兰兰表妹割青草换工分。   一天,他们很快割满了一大粪箕子青草,马兰兰表妹看着他说:“良哥,你 能抱着那只大盖尾绵羊走几步?”   文良把鞭杆插在草地上,码足劲抱起那只大盖尾绵羊,然而,他没走一步就 累趴下了。马兰兰表妹在一边“哧哧”笑,说:“我哥哥能抱着它跑半里路。”   文良脸红红的又要码足劲抱起那只绵羊,马兰兰表妹走上去像大人一样,指 教着他说:“傻!哪能是一会儿说抱起就抱起来的?!来,我教你一手。” 马 兰兰表妹说着走到一头小青山羊的跟前抱了起来递给他,说,“要先从小的抱起, 时间长了才能抱起头大老犍。我大(父亲)说的。”   几年过去了。躺在长满青草的大河堤上的文良,抱着鞭杆,大睁着眼睛望着 湛蓝的天空,谛听着鸟鸣,一只孤雁凄凄地飞了过来,文良眯上了眼睛,心事重 重。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一年,马兰兰表妹也就十四、五岁。天真无邪,一边在河里洗衣服,一边 看着文良说:“侄女可以随姑,是顺水,我大说的。”   “侄女能随姑……”   不知什么时间开始琢磨马兰兰表妹这句话含义的文良,突然感觉到身边缺少 了什么,心里隐隐作痛。他立马起身跑上河堤的顶部,看着脚下这起伏不平的大 堤。大堤上参差不齐的树,青青的河水,以及那些正在津津有味啃着青草的牛羊, 一切如故,却不知道到底缺少了什么。他十分懊丧地又回到了他多时躺过的地方, 空落落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懒洋洋收工回来的文良,无精打采地抄着鞭杆往回赶的时候,他的眼前猛地 一亮:前边路边上的马兰兰表妹穿着马联军妗子织的红格格褂子在不停对他打着 手势。这时间的文良才想起来,马兰兰表妹已经二三年没有陪他放羊了。他才感 到心里的空落落,缺少的是马兰兰表妹这熟悉的身影。二三年来,马兰兰表妹辍 学后加入了第五生产队的铁姑娘队,早起晚归,耕犁耢耙,已经出落成一个黑黝 黝的大姑娘了。马兰兰表妹身上该鼓的地方鼓了,该圆的地方也圆了,很惹文良 的眼睛。   马兰兰表妹耷拉着脑袋拦住了文良,脸上羞红,说:“我大(父亲),要我 对你说——,从明天起,不让你放羊放了。队里要试试你的力气头。要你一早到 牛屋里等着。”马兰兰表妹说过,明亮的大眼睛深深地剜了他一眼,变戏法儿似 的塞进文良怀里一双千层底的灯芯绒布鞋,扭身跑了。   文良像是被马烽蛰了一下,抚摸着马兰兰表妹塞给他的针角细密,还带着马 兰兰表妹身体余热的那双鞋,继而回味起马兰兰表妹的话,心里涌起了蜜。   马联军舅舅要是想发给谁一天10分的整劳力工分,都要过马联军舅舅试力 气头这一关。多少年来,只要是马联军舅舅想试谁的力气头,这个人不用试也跑 不出他的眼睛的。试的目的,只不过是给生产队里的老少爷们看的,是让大家都 来一个认可。   那年,文良虽然不满19岁,却非常健壮,两只胳膊一伸一蜷,一用劲,腱 子肉一圪塔一块的,一只胳膊放上一只三十多斤重的青山羊也压不下去。   那天,马联军舅舅试文良的力气头,用的是地排车,拉的是底肥。别人两人 拉一辆地排车,马联军舅舅让文良自己拉一辆地排车,往南地里运底肥。底肥是 从牛圈羊圈里刚起出来的粪,又湿又重。文良把地排车装得尖尖的像座小山,马 联军舅舅的心提了起来,走上去想和文良说点什么,但队委会里的人都站在那里 看着,就退了回来。马联军舅舅在一边不安地抽着他的那个旱烟袋,等文良拉起 地排车子来“呼呼”生风,好像没费什么劲一样,才长出了一口气。那天,一天 下来,别人往南地里拉了8趟,文良却拉了12趟。马联军舅舅和队委会里的人, 死死试了文良整整七个日头。七个日头下来,文良的力气头还像气吹的一样没掉 一点价儿。会计马昔坤舅舅和队委会里其他的成员们,看着仍旧劲头十足的文良, 对抽着旱烟袋不吱一声的马联军舅舅夸奖着文良,说:“这龟孙,是喝牛奶长大 的,贼有劲!”文良的整劳力工分顺利通过,从不笑的马联军舅舅,脸上绽开了 花。   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什么也不缺,就是缺整劳力,缺棒劳力。生产队里摊上 公社里分配给的深翻样板田、挖河倒坝这样的重活苦活,要是没有几个驾车辕子 的整劳力、棒劳力,当队长的哭的滋味都会有。队里出了这么一个棒劳力,马联 军舅舅是最喜欢不过了。马联军舅舅生怕把文良使唤过了头,总爱惜着使,不到 万不得已,马联军舅舅轻易不让文良上场。   一年冬天,公社里要从各生产队里挑选出一名棒劳力到刘家洼去深翻50亩 样板田。深翻深度一米半。如果每个生产队挑选出的劳力确实在深翻样板田中表 现突出,奖励生产队两袋化肥。化肥袋子还是尼龙的,做衣裳穿上不沤,把整个 公社里都炸动了。   那时间,化肥在鲁西南平原上刚刚兴起,上过化肥和没有上过化肥的庄稼长 势截然不同。上过化肥的庄稼一亩地里要多打四五十斤粮食。所以,麻庄大队的 社员叫化肥起初不叫化肥,而是叫它粮食精。出一个棒劳力公社里要奖励两袋子 粮食精,马联军舅舅兴奋得几夜没有合眼。马联军舅舅把队里的棒劳力像过筛子 一样筛来筛去,筛了三天三夜,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文良的身上。深翻样板田是最 累最苦的活,也是最能为生产队争光的事情,也是最能表现一个男子汉强壮的事 情。马联军舅舅能选上文良,他的心思可想而知了。   文良临走的那一天,马联军舅舅破例杀了一只老母鸡,让马兰兰表妹把文良 叫到家里吃了一场非同寻常的送行饭。马联军舅舅不动筷子,在一边抽着烟,看 着文良吃。文良不吃,马联军舅舅就拉脸子。后来,马联军舅舅把剩下的鸡块和 汤水,又小心翼翼地装在了一个瓦罐里,封好口,让马兰兰表妹塞进了文良的行 李里。   马联军舅舅说:“挣来挣不来粮食精不当紧,一个人出门在外,当紧的是要 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要吃饱,要睡好,要均着使力气。”说过,马联军舅舅又从 怀里掏出一双新布鞋递给了文良,说:“这是兰妮子几天来连夜给你赶做的,装 好它。”文良接过马联军舅舅递过来的新布鞋,看到马兰兰表妹正咬着她那条又 黑又粗的辫子深情地看着他,他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马联军舅舅又装上一袋子烟抽着,说:“听说,这一次的粮食精是日本产的 洋粮食精。装粮食精的袋子不是牛皮纸做的,也不是棉布做的,是尼龙布做的, 改成衣服穿一辈子都沤不烂。”   文良感觉马联军舅舅似乎也很在意装化肥的尼龙袋子。   公社里深翻样板田,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没有其他的生产队精明。马联军舅 舅派文良一个劳力去了,其他的生产队却派去了两个或者三个劳力。多余的劳力, 人家说是为社会主义做贡献了。人家多做贡献出来的劳力也是个个如狼似虎,原 本要月余才能完成的工程,一个星期就告捷了。原本每个劳力要奖励两袋子化肥, 只好一人奖励一袋子化肥了。   麻庄大队共九个生产队,队队都挣来了两袋粮食精,只有他们五队只挣来了 一袋,懊悔不迭。但是,当文良扛着一袋雪白的尼龙袋子包装的化肥扎进队委会 办公室里的时候,队委成员们的眼睛还是直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去抚摸那个尼龙 袋子,抽着旱烟袋的马联军舅舅的眼睛却不停地在文良的身上撒来撒去,足足看 了大半个时辰。接着,马联军舅舅对还在扶摸那个尼龙袋子的队委会成员们说: “粮食精就用了,尼龙袋子就存着吧。存齐了,每个男劳力都发一个。男劳力汗 水厚,做件褂子穿着,耐沤。”   那年的冬天,虽说麻庄其他的生产队都有两个尼龙化肥袋子,第五生产队仅 有一个,过年的那段时间里,人们还是乐乐滋滋不断提起这条尼龙袋子。提起这 条尼龙袋子,人们自然而然就想起了文良,想起了文良的人们就对着在场的大人 孩子竖起大拇指头。文良因了这条尼龙袋子在第五生产队的老少爷们心目中成了 英雄。马联军舅舅听到大家夸奖文良的话语,心里很是个滋味,喜滋滋得干什么 都很有劲。   腊月二十八的那天早晨,在零零碎碎的喜迎春节的爆竹声中,当了多年会计 的马昔坤,一口浓痰没有吐出来,倒头了。马家爷们在这喜庆的日子里脸色都突 然灰了下来。大丧发出去了,马家爷们过新春的喜气仍旧像被狗叼了去。但是, 人们的精神头还是十足的。正月十五未过,队委会成员们开始议起了谁继任会计 之事。成员们提一个候选人,马联军舅舅不语;又提一个,马联军舅舅仍旧不语。 马联军舅舅的烟袋窝里一股一股直冒着白烟,云遮雾障,没有谁摸得透马联军舅 舅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天,两天,一连四天,眼看着正月十五就要到来了, 还没有挑选出一个继任的会计合适人选来。   马联军舅舅急了,磕着烟袋窝说:“要不,叫文良干干试试。奶奶那个腿, 就是嫩了一点。”一圈子人乱拍屁股,啧啧,眼下明摆着的,咋就没个谁想起 来?!   文良就这样接过了马昔坤舅舅的算盘、账本和杆秤。   这年,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的社员们,元宵节过得非常充实。也是这年秋天 的一个晚上,马联军舅舅在全体男女劳力会议上郑重宣布了文良和马兰兰表妹的 亲事。马联军舅舅宣布了文良和马兰兰表妹的亲事之后,次日马兰兰表妹就在马 联军舅舅的敦促下,进入了角色。马兰兰表妹头上扎着块羊肚包头巾,手里拿一 块棉油皂,小柳条篮里装了几把碱面和一个棒槌,羞答答地进了文良的家里。马 兰兰表妹在文良的家里忙活了三天,浆洗了他们家里的所有被褥和衣服,打扫了 堂屋、厨房和院子,归拢了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文良的家里整洁一新。   之后,马兰兰表妹向文良和外祖母展示了她所有的财富:一元二角一分钱 (全是钢镚儿),少半块菊花牌香皂,三斤一两全国粮票,一斤半全省粮票,半 斤油票,一块五尺半红花白底细布,一块环形的玉石,一大把作废了的和还没有 作废的布票。马兰兰表妹把那块红花白底细布披在身上让文良的外祖母看,兴奋 而又激动的目光不停地在外祖母的面孔上扫来扫去。   尔后,马兰兰表妹说:“这块布,我已经存了四年了。”   外祖母的鼻子一酸,落下了许多的泪水来。抹过泪水的外祖母停住手里的纺 车,站起来,掂着小脚走到她那个暗红色的衣柜前,摸了半天摸出了两块银元。   外祖母说:“这是文良父亲在的时候给我的。兰妮子,你拿到银行里换成钱, 能扯两身衣服。”   马兰兰表妹接过银元来,握在手里沉思了半天,又把银元递给了外祖母,说: “俺大也有好几块哩。俺大说,咱家穷,到我和文良结婚时,全都给我。要咱不 到万不得已,不能花。”   “那就留着。”外祖母长长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棉车怀里又纺起了花。   收工回来的文良看着这些心里一阵阵的难过,苦苦的泪水往上直涌,胳膊上 的腱子肉也都凸了出来,“呵吧呵吧”,浑身直响。   社会在进步,在发展。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的尼龙袋子再也不是那一条了。 仓库保管员查了查已经存了19条了尼龙袋子了,问马联军舅舅怎么办,马联军 舅舅召开了一个非同寻常的队委会。   有人说:“学其他生产队里的法,队委会里的成员分了。”   马联军舅舅没有言语,直抽旱烟。   有人说:“奖励队里的先进社员。”   马联军舅舅又没有言语。   马联军舅舅的叶子烟,一烟袋窝接着一烟袋窝。快要下晌的时候,马联军舅 舅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文良,你说说看。”文良就说:“咱生产队有49户 人家,男女劳力97人,人口161人,要按人口分得161条,要按劳力分得 97条,都太离谱。我看咱是不是按户头分?”   马联军舅舅往门框上磕着烟袋窝子说:“说。”   文良接着说:“49为一轮。第一次分尼龙袋子,有多少户就写多少个阄, 有多少个尼龙袋子就在这些阄上写多少个‘有’字。第一次抓着的,下次就不能 再抓了。啥时轮过了一遍,再从头来。”   马联军舅舅说:“好!”   生产队里的19条尼龙袋子就这样顺利地分下去了,没出任何差错。   第一次分尼龙袋子,马联军舅舅家很有运气。马兰兰表妹一伸手就摸出了个 带“有”字的阄。马兰兰表妹打开阄的那一霎,惊喜得几乎跳了起来。有几分失 态地跑到文良的跟前,不停地叫着:“文良,我抓着了,我抓着了!文良,你摸 摸,光滑滑的就是好!”   文良看着马兰兰表妹惊喜的表情心里满欢喜,看到大家的目光都朝着他俩涌 来,就脸红红地躲开了,但,他仍旧听到马兰兰表妹的惊喜。马兰兰表妹雀跃着 向人展示她的尼龙袋说:“下一轮,我要是再抓到一条子,我就能给文良做一个 尼龙褂子了!”   那时,文良看了自己的双手一眼,使劲地吐上了一口唾沫:臭手!文良抓到 的是一个空白阄。   一天之后,从来没有穿过尼龙袋子的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的社员,穿着带有 “尿素”字样的上衣在街上亮相了。穿这样上衣的社员心里非常自豪,哪里的人 多,专往哪里钻。衣服上让人摸上了许许多多的大小手印,也落上了无数羡慕和 嫉妒的目光。   生产队里又腾出了一条尼龙袋子。然而,第二天的早晨,仓库保管员哭丧着 脸,拿着让老鼠啃得像蜂窝似的尼龙袋子,来找马联军舅舅。马联军舅舅正吃着 早饭,看见到那条被老鼠啃过的尼龙袋子,饭碗险些从手里滑落下来,问:“咋 弄的!?”   仓库保管员说:“装了点玉米种子,让老鼠钻了空子。”   马联军舅舅心疼地抚摸着那条蜂窝似的尼龙袋子,脸色越来越黑,接着长长 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今后再有空袋子,要么分时不过夜,要么藏好它。”   “这一条呢?”仓库保管员问马联军舅舅。   马联军舅舅又仔细看起了那条尼龙袋子,窟窿不算太多,补补还能用,对仓 库保管员说:“放在这里吧。”   这时间马兰兰表妹从外面进来了。   马兰兰表妹有几分失意地对马联军舅舅说:“马三做的那个褂子,用的是两 个尼龙袋子。”   “他咋会有两个尼龙袋子?”马联军舅舅吃惊地问。   “他花了七毛钱,买刘二的。”   当马兰兰表妹看到马联军舅舅手里的那个尼龙袋子,非常惊喜,一把从马联 军舅舅的手里夺了过去:“大,这是谁的?”   “是队里的。”马联军舅舅说。   马兰兰表妹连忙丧气地把尼龙袋子还给了马联军舅舅,钻进厨房里吃饭去了。   马联军舅舅一边吃着饭,一边审视着那个尼龙袋子。马联军舅舅往厨房里看 了看,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他放下碗,掂起那条尼 龙袋子送到了仓库保管员的家里。   临离开保管员家里的时候,马联军舅舅问:“还有几袋粮食精?”   “还有八袋。”仓库保管员说。   马联军舅舅说:“把粮食精全倒进仓库的大缸里,把尼龙袋子腾出来,晚饭 后,分了。”   晚上,文良刚端起饭碗的时候,马驹表兄来了。马驹表兄还在小砖瓦厂脱砖 坯子。他人高马大,腰圆膀宽,浓眉大眼,虎虎实实,他那冷峻的目光和冰冷的 面孔,完完全全是马联军舅舅的翻版。马驹表兄也是个烟虎,卷成爆竹筒似的旱 烟,一支接着一支,抽。马驹表兄是今天下午从小砖瓦厂回来的,文良推给他一 个饭碗,他说他已经吃过了。马驹表兄大概在文良的跟前呆坐了两袋烟的功夫, 从兜里掏出了湿漉漉皱巴巴的八毛钱,放在了文良的面前,说:“晚上,抓不着 尼龙袋子,就买一个。兰妮子想给你做一件尼龙褂子,都快想疯了。”   马驹表兄说过,就走了。   文良看着眼前湿漉漉皱巴巴的八毛钱,看着马驹表兄那厚实实的背影,想着 马驹表兄的话,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马驹表兄走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马联军舅舅来了。   马联军舅舅说:“你写8个有的阄和22个空白阄,我在仓库门口等你。”   马联军舅舅说过,走了。   文良写阄的时候,马兰兰表妹、马驹表兄和马联军舅舅的身影不停地在他的 眼前闪来闪去。之后,马兰兰表妹的身影及她那期盼的目光,定格在了他的眼前。 他的双手哆哆嗦嗦从那八个带有字的阄里捏出来一个装进了兜里。   文良装这个阄的时候,他的目光不停地看着门外,出了一身冷汗。当他拿着 阄走到大门口,抬脸看到厚实的马驹表兄腋下夹着一领破席正走在去小砖瓦厂的 路上。马驹表兄非常高兴,他不停地用他那粗浑的嗓子高亢地嗥着一支歌。文良 看着马驹表兄的背影又出了一身冷汗,他非常羞愧地把兜里的那个带“有”字的 阄掏了出来,重新放在了那只握着阄的手里。   文良走到仓库门口的空场上,队里的大人小孩都集聚在了马联军舅舅准备好 了的那张桌子前面了。天,还没有黑透,队里的那盏汽灯已经点着了,咝咝的, 傻亮傻亮。马联军舅舅抽着旱烟,拖着那条假腿站在桌子的前面。大家的眼睛死 死盯着他手下的那个小口罐子。马联军舅舅身后的那个横躺着的大石磙,也非常 耀眼。   文良走到马联军舅舅的跟前伸手递上了那三十个阄的时候,马联军舅舅用手 挡了一下说:“不用了。”   马联军舅舅说过,小口罐子底朝上轻轻一翻,一个个精致的小纸蛋蛋,欢跳 着跑了出来。这就是麻庄大队第五生产队今天要抓的阄,马联军舅舅当着众人的 面,大声数着:“一个阄,两个阄,三个阄……”   马联军舅舅和众人的眼睛,一一查验过了这些阄。三十个阄,一个也不少。 接着,马联军舅舅把查验好了的这三十个阄,重新放回了小口罐子里。   抓阄开始了。马兰兰表妹几次推着文良走到桌子的前面,要他把手伸进小口 罐子里抓阄,都被马联军舅舅不动声色挡了回去。文良心意慌乱,不知所措。后 来,马联军舅舅大声对着大家喊着:“是不是文良还没有抓?文良呢?过来,抓 你的阄!”说着,马联军舅舅把小口罐子倒回头来,文良清清楚楚地看到从马联 军舅舅的手指缝里非常生动地蹦出了一个阄来。   马联军舅舅连忙招呼着文良,非常亲切说:“文良,快,快打开看看。”   文良情绪激动,打开阄,刚刚看清楚阄上面的那个“有”字,就感到身边 “呼”地一股带有汗臭味的疾风擦面而过,接着就听到“砰”地一声,“咕咚” 一下,马联军舅舅重重地被谁一拳打倒了地上。   马联军舅舅的后脑勺死死摔在了石磙上,鲜血直流,那条假腿也散在了一边。   “你为啥打人?”   “他……他坑人!我一下抓了两个阄,罐子里为啥还有?!”   ……   马联军舅舅再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马联军舅舅入殓的时候,人们看着躺在棺材里的马联军舅舅上身穿着的那件 尼龙袋子做的褂子,虽然用纯蓝的染料染过了,但是胸前“尿素”两个字样,黑 乎乎,依稀可辩。   文良痛哭不止。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