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木兰花开   丁燕 著   目录   第一章 大路小路都朝西   1),女人当兵到新疆   2),女人的头发到哪里去了   3),女人不知道配种是干啥   4),女人到了新疆   5),女人第一次遇到了土匪   第二章 天边远不过戈壁滩   6)女人住进了地窝子   7)女人夜里不许哭   8)女人吃了八个大馒头   9)女人开始恋爱了   10)女人不能随便找男人   11)男人也在想女人   12)男人动员女人要结婚   13)两个男人和一个阴谋   14)两个女人的心事   15)一个男人的选择   16)女人怎么能自己找男人   17)女人看到了闪电   18)女人的头发是凶手   第三章:女人不大心事不小   19)女人发现了一个秘密   20)女人遇见了男人和狼   21)女人想让男人要她   22)男人为什么不要女人   23)女人有了女朋友   24)男人想死女人了   25)女人不给,男人强要   26)男人就是想要个女人   27)她想和一个女人结婚   28)哪个男人愿意娶她   29)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   30)女人变成了野兽   第四章:春天到了树叶绿了   31)女人的春天到了   32)女人和男人去伐树   33)一对男女走散了   34)一只狼和一对男女   35)女人为男人而哭   36)女人要听男人讲故事   37)女人爱照镜子了   38)一个苹果和一对男女   39)男人高兴,女人就高兴   40)女人男人要结婚   41)他们也要结婚了   42)等男人的女人   第五章 秋天收获了一把火   43)女人要活,男人也要活   44)女人出门找男人   45)女人又剪头发了   46)是谁不让他们结婚   47)女人的味道   48)女人说:要我   49)女人胆子是从哪里来的   50)大火烧了西戈壁   第一章 大路小路都朝西   1,女人当兵到新疆   木兰其实不叫木兰。木兰姓花,叫花妮。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穿蓝褂,顶 着一头黑乎乎的短发,背后看是个男孩,转过脸来,细眉环眼,鼻子旁有几颗淡 淡的雀斑。挤在人堆里的花妮很显眼。她个子高。比一般女人高出半个头来。比 男人也不差。   胸前鼓鼓的,圆圆的,熟了的柿子一样。   集市上堆着个桌子。桌子后坐着个女人。穿军装、胖、慈眉善目间有股英武 之气。她朝花妮微笑,花妮就站住了脚步,眼光被吸了过来。那女人向她招手。 花妮扭头四下里望了望,确定那手是在召唤她,就挤过人群来到了桌子前。   并不说话。只是站着。   桌子不知是从谁家现搬来的八仙桌,桌腿上的红漆有些斑驳,桌面上放着厚 厚的一叠纸,纸的顶端有一排印刷的红字。桌子的一角,放着一个铁盒子,盒子 底下是红红的印泥,印泥上面端放着一枚章子。   女人瞅着花妮就笑,还扭头对旁边穿着军装的人说,这个头,正合适。   等花妮走到跟前,她说,姑娘,想不想当兵?   花妮听同村的人说过最近有人来招兵,可从没想过会招到自己头上。看了看 那稿纸,又看了看那印泥,再看了看那章子,说,当兵?到哪里当兵?   女人说,新疆!当女兵!可威风了……   花妮眨了眨眼睛,新疆?新疆在哪里呀。   女人说,很远,一下子给你说不清楚。反正去了有饭吃有衣穿!   花妮高兴了,你不是哄我吧?   女人摇摇头,拿起桌子上的纸,抖了抖,那红红的字晃出很耀眼的色彩。她 提高了嗓门说,我们可是正规军,怎么会哄你!你看看,这么多人都报名了呢。 条件不好的我们还不要呢。我看你身体不错,才想要你的。谁有工夫哄你呀。   木兰听她这么一说,脸红了,臊得低下了头,身子开始往后缩。那女人一把 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别走呀。又把一张纸塞给她说,填个表吧,等一会再到那边 检查检查身体。   花妮拿起笔,伏在桌前,开始一笔一画地填了起来。   看了看那表后,女人说,你叫花妮?   花妮点点头。   女人说,花妮就是你的大名吗?   花妮点点头。   女人说,你这妮子的头发怎么这么短呢?还不如叫花木兰呢。   花妮说,花木兰就花木兰!   花妮就把那张表拿了过来,再次趴在桌子上,把姓名一栏中的“花妮”改成 了“花木兰”。写下了这三个字,花妮突然愣了一下。村里有喜欢研究易经繁荣, 总是说名字是一个人的命。她现在这样随意地将名字改了,是不是也就改了她的 命?但看着那纸上端端正正的三个字,像是一个印章印在了脑门上,她也就认了 这个命。   女人点头说,这个名字改得好!但目光又盯在了她的身上,上下细细打量, 眼里有了一些犹豫之色。她慢吞吞地说:不过……花木兰……   花妮急了,一把抓住了女人手,还说不是哄我?名字我都改了,不能不要我 了吧?   女人笑了,两颊上的肉把眼睛挤成了两条缝,她眉毛很淡,淡得几乎没有, 怎么看,她的脸都像是个剥了壳的鸡蛋。此前的慈眉善目突然之间又带了点狡黠 的味道。这味道是花妮陌生的。她有一点胆怯。   她不仅是对这个女人的微笑感到陌生,并且对她的衣服、发型、说话的腔调 和看人的眼神都感到陌生。花妮突然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看身后涌动的 人群,他们穿着黑衣、蓝衣,挑着担子,背着背篓,面无表情地走来走去。这是 她熟悉的人群。她想一转身,就缩回到这一群人中去。她想,她再不能这么胡闹 下去了。她应该回家了。   她刚要张口告辞,女人却已收拾起了笑容,一脸正色地盯着她:你这头发, 是不是也太短了些?   花妮突然高兴了起来,原来就是为这!头发!有什么大不了得!她顺手朝自 己的后脑勺摸了一下,脸红了。又有一些奇怪,问女人,当兵打仗,要长头发干 什么!   女人的目光有一些含混:我们可不仅仅是去打仗的……   花妮糊涂了,不打仗要女兵干什么?女兵和长头发有什么关系?   女人看她发怔,一挥手,你先回家准备去吧,头发,以后就长起来么……   锄官村是个小村子,深陷在山窝之中。说是山,也并不高,只是一些比平地 更高一些的小丘陵。木兰的家就挂在丘陵的半腰上。是一排三间连在一起的土屋。 门的四周就是田地,种了些水稻,勉强可以糊口。木兰的父亲总是期期艾艾的, 多病的妻子在生下了一个女儿后一直都没有再开怀,为此,他耿耿于怀,常在半 夜里捶打自己的脑袋,认为是中了邻居的诅咒,让他命里没有儿子。   木兰虽说是独生女,但却总是像影子一样,被父母恍恍惚惚的眼神遗忘。母 亲倒是也心疼她,可自己拖着个病身子扑腾在田里,回到家又要在灶台前忙碌, 总是累得没有精神疼她;父亲总是放眼望去,期望田地外会有更好的生活。他是 不肯把希望寄托在木兰身上的。   木兰走进了家门,看到父母正在忙碌地搭猪圈,希望养几头猪来改善家里的 生活。他们两个热烈地讨论着一头猪变成十头,十头变成一百头的未来,连眼角 都没有扫一下低头进门的女儿。   木兰收拾了几件衣服叠起来,塞在一个布包里,又从墙角的小竹筐中翻腾出 自己的书,也一并塞进了包里。夜里睡觉的时候,木兰就枕着这个小包袱,看到 月光从窗户中泻了下来,照在桌子、凳子、碗和茶缸上。想了想,又翻起身,趴 在桌子上写了一封信,折叠了起来,一角压在茶缸下,一角裸露在桌子上。   他们应该能看到的……木兰想着想着,天色已经开始泛白,洗了把脸后,木 兰背起小包袱就推门下山。她走得很急,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头看看越来越远的家 门。走着走着,看不清楚的山麓也就显现出了清晰的颜色,红土绿树夹杂着五色 的花草,江南水乡的夏天正挂在季节的枝头招摇。但木兰离它们却越来越远,在 木兰的心中浮起两个陌生的字眼:   新疆。女兵。   女兵。新疆。   离开家,一切都变得遥远了。每往前走一步,也就离家远一步。但木兰已经 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了,因为从现在开始,她已经不是花妮,而是花木兰了。   木兰出现在火车站集合的队伍里,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扎围巾,还是顶着那 一头短短的黑发,手里拿着布包袱。   火车站里挤满了人,有抱头痛哭的,有默默无语的,有大声嚷嚷的,到处都 是声音,到处都是人头。平时这个小站台装不了几个人,现在,一下子涌进了比 平时多三四倍的人,简直有点水泄不通了。   木兰提着包袱,并不想挤到人群中去,她退在人群的边缘,斜倚在一根柱子 旁。一转头却发现,在柱子的另一面,也靠着个人,是个长辫子的姑娘。木兰马 上就看出来了,她也是一个人。她也是没有人送行的。木兰马上就凑了过去,问 她是哪个村的。那女子眨着圆圆的眼睛说是水瑭村的。木兰又赶紧自我介绍说她 姓花。长辫女子说,她姓田。   木兰看她一笑两个酒窝,甜甜的,就说,你是不是叫甜妹子呀?   甜妹子奇了,咦,你怎么知道的?!   木兰得意地说,我猜的。   这两个没人送行的女孩子就坐在了一根木头上拉起了家常。木兰的心情一下 子就好了起来,下山时的那一点小小的感伤现在全部都消失了。她感觉到自己不 再孤单,望着甜妹子,又多望了几眼,心里着实喜欢得很。这几下狠狠的张望却 让甜妹子有些紧张,赶紧用手摸摸自己的头发说,我的辫子没梳好吗?   木兰说,好着呢。木兰又说,你们水瑭村离我们锄官村不远,我怎么没有见 过你呀?甜妹子一抿嘴,两个小小的酒窝再次绽放了开来,哎呀,我也没见过你。 你叫什么名字呀?   木兰脱口而出说,我叫花……花木兰。   木兰说自己没有给家里的人说要到哪里去,只是悄悄地收拾好包袱,天一亮 就溜出了家门。木兰说,反正我爸嫌我在家白吃饭,我妈肯定会哭上一鼻子…… 甜妹子点点头,说她也一样,没跟家里的人说。木兰马上就高兴了起来,说,等 我们当兵挣了钱,给他们寄些回来,他们一定会吓一大跳,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呢……她们两个都笑了。   突然,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只听见“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铁轨上就 出现了一条黑色的长龙,晃荡了几下,吱吱扭扭地停了下来。站台上的人就分成 了两大块,一块渐渐向后退去,另一块则向前涌去。木兰和甜妹子排了个前后, 等在队伍里。她们盯着那条卧在铁轨上的长龙,发出啧啧的惊叹。   甜妹子拽着木兰的袖子说,火车真大呀。   木兰说,再大也不怕。我们现在是女兵了!   木兰挺了挺胸脯,好像要和这长龙打一架。其实,这是木兰第一次这么近看 到火车。以前在山坡上,看到一条青虫扭动着离去,以为火车很小很小。现在这 么近地看到它,确实是吓了一跳。火车从头望不到尾,一直伸到前方。车头的结 构很复杂,上面矗立着一根粗粗的黑烟囱。一个车厢和一个车厢之间是空开的。 木兰不明白它们是怎么被链起来的,正想跑去看个明白,却已经要上车了。   她们排着队上了车。车厢内没有桌子,全是一排排有靠背的木条板凳,中间 的过道狭窄拥挤,好在木兰随身带的东西并不多,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 甜妹子的包袱更小。她们两个把包袱抱在胸前,相对着坐好,脸上绷得紧紧的, 不敢说话,更不敢乱跑。   招兵的胖大姐走来走去的,按着人头点了名之后,安抚了她们两个几句,就 忙着安排别的女兵去了。大姐走的时候说,你们两个互相照顾一下,我现在可真 是忙不过来了。木兰拉着甜妹子的手说,没问题,我们是老乡呀。大姐点头说, 老乡好呀,出了门,老乡就是一家人了。   大姐扭动着身子钻进了另一节车厢。木兰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外面响起 一声长鸣,接下来就是一声轰响,车厢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窗外的景物开始往后 移动了起来。开始是慢慢地移动,后来越来越快。风吹了进来,开始是小风,后 来就狂野了起来。   火车真的动了起来。   车厢里突然有人开始哇哇大哭,也有人低低抽泣,可木兰和甜妹子一点儿也 不想哭。她们只是微微地闭上眼眼睛,感受着身下的座椅传递出的那一阵阵奇异 的颤抖。这种陌生的感受让她们的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冒险的刺激。   木兰将头探出了窗外,看到火车一转弯,那些巨大的车轮也在转动时,尖叫 了起来,动起来了!真的动起来了!   甜妹子也凑出去看那轮子在转动,越转越快,把整条长龙都带动了起来,简 直和飞一样。   一切都飞了起来。山飞过去了。地飞过去了。村庄飞过去了。木兰睁大了眼 睛,看着窗外闪过的一切,咧开了大嘴。风把甜妹子的刘海吹得老高老高,她害 怕了,闭上眼睛缩回到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   突然,甜妹子闻到了一股香味,抬眼看到一个白脸女子走了过来,一屁股就 坐在了她的旁边,手里的碎花手绢在脖子处煽呀煽,嘴里还嚷嚷着说“热死了热 死了,比上海都热”。她说着上海的时候就瞟了两眼身旁的人,看她们并不说话, 自己显得没趣,就收起了手帕,左右望望。她实在是想说话,就先自己笑了起来, 问甜妹子从哪里来的。没等甜妹子回答,木兰插了一句,我们都是湖南的。   白脸女子有个很小巧的下巴,眼珠很灵活地转动着,她拖长了声音介绍自己 说,我呀,一直住在上海。可我父母在湖南给我报了名,硬是让我回来,说当女 兵多威风。其实,他们是不想让我在上海呆……   她也扎着两根长辫子,但刘海却卷卷的。甜妹子盯着那卷曲的细丝看了看, 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把头发搞成那样的,又妩媚又洋气。   小上海咧嘴一笑,好看吧?   她顺手用食指和拇指在卷发上做了个模拟卷曲的动作说,这是上海师傅烫的, 用杠子卷起来,再涂上药水,带上一个有电丝的帽子,捂上半个小时后,再抹上 定型水,才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甜妹子一听那么复杂的程序,也就放弃了想把头发搞卷的愿望,转头去看窗 外的风景。小上海落了个没趣,就转移目标,研究起了木兰。吓!她叫了起来, 引得甜妹子和木兰都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大惊小怪。她只是笑。笑得摇头 晃脑,简直要晕倒了。   甜妹子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服,你笑什么?别人都看我们呢。   小上海边笑边用手指着木兰的脑袋说,头发呢?   木兰摸了摸头顶,这不是吗?   小上海笑得更厉害了,你这也叫头发?你这是寸头呀,只有男人才理这样的 头发。   甜妹子看到木兰的脸色有一些不悦,赶紧说,就是短了点,不过挺精神的。   小上海说,精神?整个一个假小子么!   甜妹子说,假小子怎么了,假小子也挺可爱的。   小上海怪叫一声,可爱!咳,如果你是她的朋友,就应该劝她留长发。你看 看她这个样子,有哪个男人会喜欢?   木兰听不下去了,高声说,头发长见识短!说完她坚定地将脖子扭向窗外, 再也不看小上海一眼。甜妹子自然也是一样,眼睛里只是望着窗外。小上海看着 她们两个,自言自语地说,好心当成驴肝肺!   火车开始狂奔了起来,一下子就钻出了低矮的丘陵地带,而到了开阔的平原 地区。刚才还乱哄哄的人群像一阵风,被吹得越来越远,一下子就远到了看不见 的地方。   火车向西,再向西,仿佛所有的道路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西。   而这“西”似乎是到“西天”去,是个没有尽头的地方。虽然这些女兵想破 头,也不知道在西边的新疆到底离家乡有多远。但她们都知道,火车一开,就离 新疆越来越近,离家乡越来越远了。   花木兰、甜妹子、小上海就这样离开了1951年的湖南乡村。   2,女人的头发到哪里去了   火车上的时间实在太多了。多得简直没有办法打发。多得和眼前的道路一样, 一直一直没完没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小上海盖着手帕睡着了,蓬乱着头发的脑 袋靠在了甜妹子的肩膀上。木兰看甜妹子没有睡,就劝她睡一会。   甜妹子说,不知道怎么搞的,虽然很困,却睡不着。木兰点头说,我也是。 甜妹子说,你也不要太生气……她用下巴点了点靠在肩头的人。木兰说,我哪里 会和她生气。甜妹子说,不过……你的头发……是不是别人欺负你,趁你睡着的 时候给你剪掉了?木兰摇摇头说,不是别人给我剪的。甜妹子望着她,不知道是 什么意思。木兰笑了,是我自己嫌头发长碍事。甜妹子说,是你自己愿意剪的? 木兰点点头。   轰隆隆的火车声似乎不是把她们带到未来,而是带到了过去。过去虽然只是 十几年前,可是对于木兰来说,过去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去。   那一年木兰才8岁。放学后母亲说到二叔家去借点盐。刚跨进门槛,就听到 里面有低低的吵闹声,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泣。木兰听出来那是才出生几天的小 表妹在哭。寻着声音走过去,到了厢房,探进头去,却把她吓得愣住了。   她不敢相信看到的景象,把眼睛闭了闭,再次把头伸了进去,看到二叔的手 里提着小表妹,把她的头活生生地塞进尿盆里。尿盆里装满了水,小表妹的头塞 进去后,里面的水溢了出来,流得地上到处都是。小表妹的哭声也没有刚才那么 响亮了,只是在水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她头顶上的几缕黄发粘哒哒地拧在一起, 在水里浮着,倏地又被提起倒挂了下来,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水。   木兰掉头就跑。边跑边哭,边哭边跑,眼睛被泪水充盈着,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跑出大门跑到了小路上,脚底下没留神,就踩着了一个木头桩子,绊了一下, 全身都趴在了地上,手掌和膝盖都摔烂了,也不感觉疼,只是看着眼前的道路在 摇晃。摇晃中,突然看到两颗突起的暴牙伸到了眼前,一双手就把她打捞了起来。   她推开那手就跑,跟在后面的暴牙喊,妮子,跑哪去?   暴牙是同村的刘麻子,总是到父亲面前闹着要当女婿,看到她摔倒了,就赶 过来英雄救美。刘麻子喊,妮子,吃糖不?   木兰跑得更快了。感觉那抓着糖的手快要抓住她地后衣领了。那一定是一双 粘糊糊的黑手。她终于停下了,开始呕吐了起来。   回到家,母亲正在往桌上端菜,瞪了她一眼,小声说,冤家,怎么这么半天 才回来。你爸都回来了。   父亲端着水烟袋,咳嗽了一声说,死哪去了!   木兰不说话,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父亲瞪圆了眼睛,死妮子,我还没说话呢,你倒是先哭了起来。你这个丧门 星,你这不是找打吗!   她抽泣的声音变大了,二叔把小表妹……给……淹死了!   父亲顿了一下,不说话了。然后招手让她走过去。她走了过去,不知道父亲 要干什么。正纳闷呢,却见空中挥下来一掌,狠狠地掴在了她的脸颊上,她一个 趔趄,用手扶着桌子,才没有被打倒在地。丫头片子就知道胡说!父亲吼叫着, 头发长见识短,死一个少一个麻烦!   这一天她没吃晚饭就去睡了。半夜睡不着,在母亲的笸箩里翻出点钱,第二 天清晨就去集市上找剃头匠。她伸手展开钱说,我要剃头。剃头匠看了看她的长 辫子说,辫子多好看。她说,我要剃头。剃头匠说,你是女孩子,留辫子多好呀。 她说,我要剃头。   看着镜子里的头发一点点地少了下去,她摇摇脖子转转脑袋,点点头。   回到家中,母亲看到她的脑袋后吓了一跳,赶紧找出块头巾把她的头给包了 起来。可她却把那头巾扯了下来,就那样顶着脑袋走门去了。父亲看到了之后也 吃了一惊,却没有伸出手掌来,只是怪叫着说,好,剪了好,剪了省事,还凉快! 是不是,假小子。我看你能坚持几天。要不了几天,你自己就把头发留起来了。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   山变了水变了,木兰长个子了,可她的脑袋上,还是那短短的寸头。母亲看 着她就想流泪;父亲看着她就直摇头,把举起的手又放了下来,嘴里恨恨地说, 该死的妮子!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   17岁的木兰放学回家,听到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扒着门缝,听到父亲对母 亲说,她长得不好看,养也是白搭钱,还不如早点嫁了赚点彩礼钱。   母亲没吭声。父亲说,刘麻子那里我已经说好了,选个日子把事情办了吧。   母亲还是没吭声。父亲说,就定在八月十五吧……你同意吧?   木兰听到母亲还是没吭声,急了,猛地推开门大声说,我不同意!   说完,她用力把门一关,撒腿就往外跑。   她跑出院子,跑过稻田,一直跑到学校,推开教室的门,趴在自己的座位上 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她打开一本书,用手指头在课桌上默写着生字。没有一个 字她不会写。所有的字都那么顺畅地写了下来。那些字仿佛带着魔力,让她在抒 写的过程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天越发地黑了下来,黑得看不清楚桌子和凳子,也看不清楚木兰自己。一阵 风吹了过来,把一扇窗户吹开了,发出“劈啪劈啪”的响声。那响声让她抖了一 下,像是把她从逃避中拉回到了现实中。她站了起来,关上窗户后离开了教室。   她走得很慢。走过稻田时,后面跟上了一个黑影子。一扭头,是刘麻子。刘 麻子看她回头,高兴地咧开嘴就笑。他的笑很奇怪,呲出白晃晃的暴牙。木兰加 快脚步往前走。她快他也快。她快他更快。她哪里能快得过他。他猛走两步,一 把抱住了她,一张臭烘烘的嘴就凑了上来,一股生葱和汗味熏得她直想吐。   妹子,陪哥哥睡觉吧?刘麻子的手摸到了身上来。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死刘麻子……木兰拼命地用脚踢,用手打,都无济 于事。别看刘麻子干瘦干瘦的,劲却很大,死死地抱着她不放,鼻子里喷出的臭 气还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的,手更不老实。   木兰急了,一低头就用牙咬住了他的手腕。趁他“哎呦”的工夫,她又揪住 了他的头发使劲拽。她的劲也不小,一下子就拽下来一撮头发,疼得刘麻子松开 了手,抱着脑袋干嚎了起来,嘴里大骂着,死妮子,看我不告你爸去!你就是这 样对待你男人的吗?死妮子……   木兰兔子一样逃走了,心想,你是谁的男人都行,就是不是我的男人!   要睡觉了。木兰今天有点儿恍惚。耳边总是想着那句“你男人”的话。要说 木兰的年龄在锄官村,也不算是小了。像她这样的人,结婚的也不少。可是木兰 一直都没有往自己身上想。没往自己身上想,不等于她就不知道什么是男人。农 村这地方,各种牲畜各种植物到处繁生,孩子们很小就知道了一切。可是木兰一 想到那张臭烘烘的嘴,怎么也不能把他和自己的“男人”连在一起。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早晨还没有起床,门就被父亲一脚踢开。还在迷糊中, 父亲一把就把她揪了起来,给了她两个耳光,打得她天旋地转。   父亲吼叫着,刘麻子说昨天晚上看到你和一个男人在野地里鬼混,怪不得回 来得那么晚!   他的手掌又要劈下来了。跟着跑进来的母亲在一旁看着大叫,妮子,还不快 跑!   木兰爬起来就往外跑,父亲紧接着就追了出来。她刚跑到大门口,父亲从背 后扔来个大扫把,一下子砸中了她的腿,她倒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了门槛上。 父亲追上来用脚踢她,嘴里还骂着,让你跑!让你跑!   眼看着她昏死过去,母亲抱住父亲的脚说,别踢了,踢死了你更赔钱。   父亲拍拍两手,用脚把木兰往旁边一踹说,赔钱货!死了就死了!   木兰昏昏沉沉地睡了很多时日,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只是当木兰再次出 门的时候,总是感觉身上有个火辣辣的伤口在燃烧着。她的脑子几乎都不转了, 眼神也木木的,却没有一滴眼泪。学自然是上不了了,她把书包里的课本拿了出 来,想丢进火盆里去。拿在手上看了看,却又塞在了小竹筐里。她的耳边似乎又 响起了母亲的声音——等你的头发长起来,就把事情给办了。早晚都要办。这是 你的命。   等你的头发长起来……   等你的头发长起来……   木兰顶着一头黑乎乎的短发就出了门。她的短发像钢针一样竖立了起来,她 感觉自己像只野猪或者刺猬,但就是不像个女人。她没有想到,正是她这一头不 像女人的短发挽救了她,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下了山,来到了集市上。以前她很 少来逛集市。集市上到处都是人,挤得她都没有办法走路。正在犹豫间,她看见 一个穿着军装的女人在向她招手,她就走了过去。   她对甜妹子说,你看,我就是这样当上兵的。   3,女人不知道配种是干啥   一路飞奔着,火车到了西安后停了下来。不是“西边”已经到了,而是铁路 就修到了这里,火车没法再往前开了。女兵们都说,西安到了,新疆还会远吗?   她们唧唧喳喳地,三五成群地下了火车。一走出火车站,所有的人都吓了一 跳。车站里挤满了人,个个脸上绽开了花。他们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放鞭 炮……看到这一群女兵走下了车,人群中还掀起了阵阵热烈的掌声。这掌声比鞭 炮还响亮,这掌声不是给别人的,就是为了欢迎她们这些女兵的。   这里简直就像是过年。不。比过年还热闹。木兰拽着甜妹子的手不松开,生 怕人多,把她们给挤散了。后面跟着小上海。她一个劲地喊,花木兰,甜妹子, 你们等等我……她们三个人一组的,被胖大姐带领着,挺着胸脯排着队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了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砰砰跳动的心才算是安歇了下来。   招待所是几排横列的大平房,她们几个就挤进了一间屋子,开始洗脸换衣服。 刚把行李收拾好,大姐就推门进来说,姑娘们,不用这么着急,我们要在西安休 整三天才走!   听了这话,女兵们都炸开了锅,从每个房间里都传出了高兴的尖叫。小上海 的尖叫声最响亮——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终于可以上街逛逛了;终于可以洗洗 头发了……   小上海的“终于”还没有结束,就看到几个穿军装的人走了过来。她赶紧把 嘴闭上,眼睛盯着那威武的黄军装,嘴里啧啧惊叹了起来。“黄军装们”推开招 待所的每间房门,喊着,发东西了!发东西了!   木兰很新奇。以前家里的东西都是用钱买的,从来没有“发”东西。一想到 自己已经是个女兵了,自然把脸摆得平展一些,平静地从“黄军装们”手上接过 了一大串东西:   每个人两块钱、一只钢笔、两条毛巾、两管牙膏……   最激动人心的是发军装。那军装也是黄色的,胸脯上有个“中国人民解放军” 的标签。还有帽子,帽子的正前方缀着个“八一”帽徽。   太漂亮了!小上海惊叹道。她们挤着脑袋抚摸着军装上的标签和帽子上的帽 徽。   傻瓜。我们等什么!快穿呀!小上海按耐不住激动,脱了自己的衣服后就把 军装套在了身上,再把帽子也戴上,追着她们问,好不好看?不要,帽子可以这 样戴?她把帽子反着戴上,又问她们,这样好不好看?   木兰和甜妹子自己也忙不过来,只是应付着说好看好看。甜妹子的衣服太长 了,木兰的衣服又太短了,怎么办?小上海说,算了,都塞到裤子里去就看不出 长短了。   把衣服往裤子里一塞,系上了皮带,互相一看,果然好了许多,就止不住地 点点头。等她们出了门后,发现院子里的女兵们都英武了起来。小上海摇晃着脑 袋说,人靠衣装呀。   西安城里一下子沸腾了起来。那三五成群的女兵将这座古城点缀得枝繁叶茂。 木兰、甜妹子和小上海三个人上了街。走在街上的三个女孩真像是三朵花。有这 样三朵花走过,古旧的街道也显得清丽了许多。旁边的路人都抬头望着她们。那 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们兴奋地围着她们乱转,嘴里面叫唤着:女兵女兵!更有那青 年男子,索性将火辣辣的目光照射了过来。她们三个人好像不是走在街道上,而 是走在舞台上。   木兰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看过。   她那戴了帽子之后的脑袋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相反,她那高挑的个子 在三个人中显得格外突出。这种被人羡慕的感受对她可是第一次。她一直顶着一 头短发,过着性别不明的中性生活;而现在,她是女兵。女,是女人,娇柔美丽 的女人;兵,是雄性,是冲锋和战斗;只有女兵这两个字,才能把这世界上两种 最不能相容的东西结合在一起。   木兰转过身来对甜妹子说:为了这一天,死了都心甘。甜妹子点点头。白皙 的脸颊上泛着红晕,她和木兰一样,兴奋得要死。再看小上海,把头扬得很高, 胸脯也挺了起来。   突然,小上海停住了脚步说,咱们这么瞎逛也不是个事呀。   木兰说,我们也没有亲戚在西安呀。   小上海说,穿得这么威风,不照相,太可惜了!   木兰和甜妹子一阵激动。啊——照相!她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确实是应 该去照相。这样商量定了后,她们就在市中心的拐弯处找到了一家“大众摄影”, 进去后里面黑乎乎的,喊了几声“有人吗”,里面应声出来了个戴眼镜的老头, 一举手把灯打开了,发出惊叹:哎呦,是三个女兵呀。   他说,她们三个是这个照相馆里首次接待的女兵。他格外认真地让她们去梳 头整理帽子,再摆姿势,喊一二三,最后,喀嚓一下,一道白光闪过之后,她们 的笑容就被收进了一个小盒子。   甜妹子和小上海都把长长的麻花辫放在胸前,摆出了拿着辫子的各种造型。 木兰省事,戴上军帽后威严得像个男人。她们每个人单照了一张,又挤在一起照 了一张,又两两组合照了一张。最后,连照相馆里的老师傅都笑了,说,以后洗 出来好看就在橱窗里挂一张,你们有没有意见?   没有没有,她们摆手说,但是有一件事情要求老师傅。她们把写好地址的信 封交给他,让他把照片寄到各自的老家去。等她们在新疆安定下来后,再让家里 的人给她们寄过来。老师傅点着头,收下了三个信封,嘴里直念叨着:去新疆呀, 太远了。   木兰说,远啥!我们不是一下子就到了西安吗?   走出相馆时,小上海对着木兰说,你的头发,真是越看越精神……甜妹子抿 着嘴偷笑。木兰说,哪里有男人喜欢我这样的人呀!小上海噘着嘴认真地说,我 说的是真的。她看了看甜妹子,其实我们的木兰呀,真是越看越耐看。木兰挠挠 头皮说,我们没有吃花椒,怎么这么麻酥酥的呀?   三个人笑了起来。又逛进了一家小商店,小上海买了瓶头油,甜妹子买了个 笔记本,木兰原来想买个镜子,犹豫了一下,又放了下来。出门后,看到旁边就 是个羊肉泡馍馆,三个人就进去,各吃了一大碗,直吃得浑身冒汗,肚子滚圆。 吃饱了喝足了,刚走了几步,小上海就皱着眉头说,糟了……   她用手摸着肚子问甜妹子,你想不想去……甜妹子也用手摸了摸肚子,点点 头。木兰挥挥手说,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望着那两个长辫子的背影,木 兰嘀咕着说:女人,真是麻烦!   木兰四处看看,只见街边有个小摊点,就蹲在那里看摆在地上的观音、鼻烟 壶、砚台、毛笔……现在是正午,冬日里难得看到的阳光撒了下来,整个街道显 得格外明亮通透,走来走去的人影儿也格外飘忽,纸片一样。   木兰忽然怀疑自己是到了别处。定睛一看,眼前坐在摇椅上的是一位手拿蒲 扇的老头,蒲扇上破了几个洞,一摇一晃间,他翘起来的白胡子一伸一缩。他虽 然微闭着眼,却能看到她拿起个观音左看右看,又看了看她腰上系着的皮带,突 然睁大了眼睛。   他说,闺女,你这是要去哪?   木兰的手抖了一下,没想到老头说话的声音底气洪亮。她放下手中的观音说, 去西边……   老头从躺椅上直起了上半身,突然把脸凑到了她的面前说,你是不是要去新 疆?   木兰像受了魔法般,点点头。   老头的声音压低了,突然现出了和年龄不相配的热情:那是个烂地方。听说, 那里的人都是长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穿的是兽皮吃的是兽肉……   木兰说,我们有枪,不怕!   老头把眼睛闭上了一下,再睁开,豁地从摇椅上下来,凑到她跟前说,闺女, 你知道他们把你们招去干什么吗?   木兰说,当兵呀。   老头咧开没几颗牙的嘴就笑了,笑得眼睛都挤到了一起,当兵?骗你们呢! 他瞪着眼睛盯着她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们是叫你们去——配、种、的……   花木兰傻了,不知道配种是干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老头看她那痴傻样就摇起了头,配种就是给你们发个老头子,然后让你们给 他生娃娃。   啊?木兰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老头越发地起劲,闺女,你别怕,你要是不想去,我和老伴把你藏起来,当 亲闺女养。我家里有个儿子,可聪明了……我听说,好多女兵都跑掉了,真的, 你不要去那个地方……   木兰连连后退着摇头,嘴里直说,那怎么行?再看这老头的眼光,似乎格外 贪婪,并不像平日里见到的那些老头。木兰的心里突然腾地出现了两个字——特 务。   这两天她们集中在一起学习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了现在到处都潜伏着特务。 特务长的和我们一样。但特务的眼神一定和我们不一样。再看这老头,真是像极 了特务。特务老头看她不说话,竟然伸出手去拽她的袖子,吓得她尖叫一声,就 往后跑。   那被阳光笼罩着的街道突然嘈杂了起来。人群又回到了街上。刚才那一幕好 像是一场梦,让木兰心跳不止。正跑着,和两个长辫子的姑娘就撞上了。木兰埋 怨说,怎么这么久!两个女子看到她后说,你地脸色怎么这么白?看到鬼了?   木兰摇摇头,没说什么。三个人结伴往回走。走着走着,木兰偷偷回头看, 那个小摊,那个小摊前的拿蒲扇的老头却好像水汽一样,完全蒸发掉了。木兰在 心里连声感叹,奇怪,真奇怪……   4,女人到了新疆   从西安出发的时候清点人数,确实发现有几个女兵逃跑了。但那些女兵中没 有木兰、甜妹子和小上海。她们三个和别的女兵们一起坐在汽车上开始往西行驶。 这是前苏联制造的那种肚子很大的汽车,顶子上蒙着篷布,里面可以坐下将近50 多个人,一点也不挤,还显得挺宽敞。   第一辆车头上插着红旗,呼啦啦地飘扬,引领着后面的车一个接着一个,像 不用链子拴着的火车,但却比火车颠簸多了。大家挨着排坐下后,车就发动了起 来。汽车到底不像火车那样平稳,浑身颠簸的汽车直摇晃得人浑身酥软,口干舌 燥,心情烦乱。好在每辆车上都配了个指导员,是专门解决大家的思想问题的。   巧得很,木兰车上的指导员就是那个胖大姐。   胖大姐一见她就高兴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一定要把头发留起来!这是命令。   木兰点了点头。胖大姐就笑了,这才像个女兵!   她自我介绍说她姓马。车上就有人举手提问题。是小上海。她被屁股底下硬 硬的东西垫得直叫唤,她问,马指导员,我们坐的是什么凳子呀?怎么这么硬?   马指导员说,哦,那不是凳子,是我们路上要吃的干粮。   啊?不光是小上海,所有的人都低头看屁股底下那包在塑料布里黑乎乎的硬 东西。这是什么呀?怎么吃呀?   马指导员耐心地给大家解释,这一路上时间很长,所以带了很多锅盔。锅盔 就是北方的一种火坑里烧出来的饼子,可以放上一两个月都不坏。   大家喘了口气,总算是长了见识。马指导员又给大家讲了一些军事常识,包 括怎样防身,怎样识别武器等等。说完这些,马指导员又领着大家唱起了歌。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家唱起这些歌来都很嘹亮。这嘹亮的歌声可以把天戳个洞。可再嘹亮的歌 声也不能时时刻刻唱。唱了几天歌后,大家的热度就一点点地减退了下去,开始 打哈欠,发呆,说悄悄话,抹眼泪……   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得单调了起来。路开始是柏油路,后来就是黄土路,有时 候是石子路,总之是越来越不好走。但马指导员的脸却黑了下来,对那些哭鼻子 的女兵严厉地说,不好走也要走。前边的路还长得很呢!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有 什么资格当女兵!   大家一听,相互看了看,低下了头。车后扬起的巨大尘土,铺天盖地地冲进 了车厢里,到处落的都是土。什么东西上都是灰蒙蒙的。衣服上、头发上、睫毛 上都是。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土人。只有在眨动眼睛时,才能看出点活气。   木兰和甜妹子用袖子捂住嘴,低着头;旁边的小上海不停地咳嗽着,脸色发 白,眼睛也睁不开。木兰从包里取出自己的手帕,把省下来的一口水喷在帕子上, 递给小上海。小上海拿着湿手帕挡住了嘴唇和鼻子,弯起眼睛对着木兰笑了笑。   车窗外突然浮现出了一大片开阔的土地,没有石头,也没有植物。打着盹的 甜妹子突然说,可惜这么一大块地,没人种!大家都笑话甜妹子——才离开家多 久,就又想种地了,我们可是女兵呀!大家重新整理了一下军衣军帽说,我们可 不干种地那样的事情!小上海说,在上海,女人就是被男人供起来的仙女。仙女 怎么能去种地呢?   马指导员说话了——   革命是什么?革命就是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苦都能吃。种地算什么!如果革 命需要我们去种地,我们就要去种地。大家一定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要知道, 我们是去革命的,不是去耍着玩的……说完,狠狠地瞪了小上海一眼,吓得她吐 了一下舌头,缩回了脑袋,再也不敢随便说话了。   路越走越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天黑下来的时候,甜妹子伸手拉住了木兰 的手。木兰说,想家了?甜妹子点点头。木兰说,你们水塘村的人很能干,大池 塘旁有一片地,你们种上了稻子……甜妹子说,你们锄官村的人更厉害,有一次 还跑到我家地里偷苦瓜,被我一声大喊给吓跑了……   突然,甜妹子往外一指说,月亮!   在这样的夜晚看到了月亮,木兰想,这个月亮和家乡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吗? 也许它们本来就不是一个月亮。为什么这个月亮看着那样大那样圆。是因为周围 都是空旷的戈壁吗?在家乡的时候,总是嫌人多。可现在,除了载着她们这些女 兵的大车外,戈壁滩上哪里能看到个人的影子。   甜妹子也陷入了沉思。突然,她说,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写得真 好呀……木兰吃了衣惊,好在哪里?甜妹子说,虽说是随意之笔,但却情真意切 呀。木兰好像懂,又好像不懂,点了点头。   天亮了,大家都起来了,颠簸摇晃的路似乎比昨天更难走,有人发起了牢骚, 小上海的牢骚最多——这是什么破锅盔!明明就是面饼么。看着倒是好看,两面 都是黄黄的,跟涂了金子一样,可吃到嘴里,呸呸呸,却比黄连还苦……   苦了就喝口水吧,木兰劝她。   她说,喝水!那也叫水!都喝出汽油味来了!   水装在一个改装的大汽油桶里,伸出根管子,喝的时候从里面往外吸。太阳 太毒了,晒得那油桶里的水简直就和油漆差不多。可大家都喝,大家都没有抱怨。 木兰也就不再说话了,低头吃着锅盔咸菜。   车就像是个小黑点,慢慢地移动在天地间,看起来很快,实际上又很慢。白 天和夜晚交替着出现,分毫不差,好像天地间有一双大手正在揉搓着姑娘们的忍 耐力。大家开始变了。变得安静了起来。傍晚时分,突然看到远处冒出条黑黑的 细线,近了一看,是谁家的炊烟?   原来,她们已经到了一个小村庄。一个有人住的小村庄。村庄虽然不大,但 零散的房屋却像家一样,让女兵们感到格外温暖。平时她们随便地在车上或者车 下倒头就睡,现在,她们四下里散开,走进村子,敲开当地老乡的家门,希望能 借住一宿。   给木兰开门的老乡眼窝很深,头发黝黑,衣服上有着长长的褂子;旁边的女 主人戴着颜色鲜艳的头巾,眼珠发黄。家里还有个半大的孩子和一条黄狗。老乡 听不懂她们说的话,但却懂她们的意思,打扫出了歌偏房给她们住。   看到那男人幽深的眼睛,吓得甜妹子不敢打开背包,一个劲地拉着木兰离开 这里。木兰帮她打开背包,说现在这样睡在外面,狼来了怎么办。说到狼,甜妹 子勉强钻进了被子,但却坚决不肯脱衣服。木兰说,你不脱我也不脱,我保护你。 万一坏人来了……她伸出手掌捏成拳头,在空中一挥,我就把他坚决消灭掉。   突然,旁边的小上海尖叫了一声,伸起手说,猜猜,我在褥子底下摸到了什 么?看木兰和甜妹子不吭声,她一扬手掌说,是沙子和草屑!   木兰说,你还想睡在黄金上?   小上海瞪了她一眼,摇头说,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呀!这炕上是要铺毡 子和棉絮的,哪里有在炕上铺沙子和草屑的。这哪里是人住的……   木兰腾地从被窝里挺起身来打断她,我们是来革命的,不是来享受的……   小上海正要回嘴,甜妹子赶快拉住了她,带着哭腔说,别吵了,我本来就害 怕……   木兰躺了下去,不再吭声。小上海嘀嘀咕咕的,用上海话骂了一句,也躺了 下去。   早晨起来后车队开到了一个有小溪的地方洗脸。木兰把毛巾在溪水里蘸了蘸, 拧干,递给甜妹子。甜妹子的眼睛肿得和桃一样。辫子也睡得毛毛的,额前蓬乱 着刘海。木兰说,昨晚你又哭了……甜妹子接过毛巾,擦着脸颊和眼圈,不吭声。   木兰说,这样可不行。你忘了,我们是女兵。这仗还没打呢,你就哭鼻子了。 你呀你……甜妹子的眼圈又红了,哽咽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见那些人就 害怕。我来的时候别人就说了,他们……木兰瞪了她一眼,他们怎么了?我看他 们挺好的。只不过人家长得和我们不太一样。你看昨天,人家还让我们睡了炕…… 甜妹子点点头,把毛巾递给了她。木兰又在水中蘸了蘸,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圈 说,我不说你了。再说,你又要哭了……   车队又一次出发了。木兰的背包解了捆、捆了解。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走 了多少路,只是感觉无比燥热。太阳好像从哪个方向都能射到汽车里来。汽车就 像是一个摇摇晃晃的蒸笼,头顶上是撞得来回做响的盆盆罐罐,屁股底下坐的是 开始发黑的锅盔。黄色的军装、衬衣上都有了黑黑的脑油,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 色了。大油桶里的水越来越少,现在不要说洗脸的水,就是连喝的水也快没有了。   小上海和甜妹子浑身又痒又臭,头发粘成了块,里面还长出了虱子。小上海 整天用手挠来挠去的,人也蔫了。没办法,她只好屈尊求甜妹子帮她挤虱子。她 说,你帮我,我帮你。甜妹子的头发里也藏满了小动物。看她们两个忙活得像两 只猴子,木兰不禁笑说,还不如都剪了呢,留着也是累赘。   小上海蹭地站了起来,剪了?剪成你那样?不男不女的。我才不干呢。   木兰说,甜妹子,我给你剪了吧。   甜妹子眨着眼睛看她,却坚定地摇摇头。   小上海得意了,看看,阴谋失败了!你这个傻妮子呀,女人的美从头开始, 你没听过吗?你看看你那样,跟个男人似的。男人见了你就像见了兄弟……   木兰说,兄弟怎么了,兄弟才好呢。谁像你们,这么麻烦。木兰决定再也不 理这些女人们,独自去看车外,突然感觉天地有了很不同的味道。天更高更蓝, 地更阔更黄了。那路,似乎像一条神秘的带子,把她们带向一个神秘的未知世界 中去。   突然,马指导员大叫了一声——新疆到了!新疆到了!   5,女人第一次遇到了土匪   新疆到了,西戈壁还远吗?到现在,她们才知道,她们要去的地方是西戈壁。 可是,西戈壁在哪里呢?这向西的地方到处都是戈壁,似乎到处都能叫西戈壁。 随便停下来安营扎寨,都能把那个地方起名叫西戈壁。但是马指导员说,这些地 方都不是西戈壁。我们的西戈壁是有男兵的地方。是有人等着我们去的地方。   哦?女兵们炸开了锅。   有人等着我们呀?   当然。   是男兵吗?   当然。   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吗?   当然?   哦?女兵们突然有点儿茫然。眼前突然树立起了一群男人的影像。那些影像 似乎已经很陌生了。但他们……却在远处的一个地方等着我们。这是一件多么奇 怪的事情。木兰想不明白。她们穿了军装,是要去干革命的?还是要去见男人的?   现在的状况是,似乎见到那些朦胧的男兵比革命更重要?   或者,见男兵是革命的前奏。   木兰在昏沉的睡眠中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白胡子老头。他一路跟着她,飘在她 的身后说,你们是去配种的!你们是去配种的!木兰摇摇头,打了个激灵,就醒 了。   车外是一片青石滩,几丛骆驼刺,也能看到一些到处跑动着的牲畜。有些胆 大的野驴直接就跑到了车窗前,一点也不害怕汽车。倒是人见了它们感觉希奇, 把车速放低了许多,好让这些牲畜和女兵们多对对眼。突然,小上海指着一头驴 说,哎呀,马!车里的女兵们就开始哄笑。小上海说,笑什么笑。我在上海动物 园里见过的……马指导员笑得浑身颤抖,你连驴都不认识,见了骡子就更不认识 了……小上海绯红着脸嘀咕,什么驴呀骡子呀的,我看和马差不多。马指导员说, 骡子就是马和驴生下来的,你肯定不知道吧……   外面是野地一片,车里的女人们也开始变得野了起来。说起了这些驴呀马呀 的,非但不害羞,反而有些兴奋。突然之间,她们二十几天来的烦闷烟消云散了 去,因为说起了这些平时说不出口的话题。先是男兵,再加上野驴、野马的,这 些充满了雄性荷尔蒙的话题刺激着女人的神经,让车厢里突然充满了激情。   她们说着男人的时候那么诡秘那么晦涩,直说得让木兰两眼迷茫。看到小上 海和甜妹子都心领神会的样子,木兰想,看来长头发和短头发就是不一样。现在 不是“头发长见识短”,而是“头发短见识短”。至于见识长是个怎样的长法, 木兰大概知道一点,但却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在她的心里,未来的一切,都和 这刚刚打开的新疆一样,混沌不知。   然而,这种高兴和激动却只持续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女兵们就又沉默了下来。 生活就是这样,总是用各种方式让她们品尝各种滋味。她们的嘴里刚刚有了点蜜 的味道,却突然就又尝到了苦。黑黑的苦。简直是难以下咽的苦。   傍晚时分路过一个古城堡,小上海还闹着想下车去城堡里玩玩,被马指导员 坚决地制止了。马指导员说,这些古堡里很有可能藏着敌人。   敌人?   大家的心都抖了一下。车厢里安静了起来。甜妹子挨着木兰坐了下来。突然, 小上海发出了一声尖叫——啊——,转眼间她就脸色煞白,双手捂住嘴,低头干 呕起来。   大家往外一看,全都呕了起来——原来,在古堡前的木桩上,挂着一个女人 的头。那女人的脸白得和纸一样,两条黑黑的长辫子垂了下来,荡在风中,一晃 一晃的。那摇晃的辫子下面,是一根硬撅撅的木头桩子。   吓!这种场景只是听别人说过,哪里亲眼见过。这些女兵大多都是南方山区 的孩子,看惯了山水、田地、池塘,哪里见到过这种阵势!   大家抱着头哭成了一片。胆小的人开始抽泣着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甜妹子哆嗦着,紧紧地闭上眼睛。木兰把她揽在自己怀中,用手拍着她的背。甜 妹子的心里藏着很多诗情画意,诗词歌赋,这个时候非但没有给她壮胆,反而让 她的胆子变得更小了。倒是木兰,心里实实的,什么都不怕。   虽然说什么都不怕,但那两条辫子却总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晃得木兰不想睁 开眼睛。一睁眼睛,就看到了甜妹子的辫子。现在,这辫子变得如此丑陋。简直 就像是两条随便拧在一起的麻绳,外观不美,里面还藏着小虱子,动不动就爬了 出来,站在发丝边荡秋千,弄得人心里直发痒。   木兰对甜妹子说,剪了烦恼丝,没有烦恼事。   可甜妹子赶忙用手护住了辫子直摇头,我知道你为了我好,可是没有辫子真 的不行……我还没结婚呢……   在木兰看来,辫子是辫子。可对于甜妹子来说,辫子不只是辫子。   当晚住在一排废弃的旧平房时,女兵们一致要求打通铺睡在一起。马指导员 也就同意了。夜里刮起了大风,把门窗吹得哗啦啦直响。睡到半夜,木兰突然醒 了。她听到了一阵呻吟声,接着就是厮打声,还有大叫“点灯”的声音。那“点 灯”是马指导员发出的声音。女兵们都被吓醒了,乱哄哄地吵成了一片,可眼前 黑乎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   哪里有灯!木兰突然想起进屋的时候看到一种当地人叫做“火烧泡”的东西 放在窗台上,也就顾不了许多,披上衣服踩在人身上跌跌撞撞地奔到了窗前,点 亮了“火烧炮”。   就着光,只见一个人穿着大花裤头,裤头上还别着一把枪,赤裸着上身,骑 在马指导员的身上,双手扼着马指导员的脖子。那突然射过来的光让他一愣神, 马指导员顺势一蹬,把他摔在了床底下。那正是甜妹子的床底,吓得甜妹子大叫, 木兰救我!   木兰一跃而起,和马指导员一起合力抓住了那个人,揪着他的胳膊按倒后, 女兵们一起围了上来,用绳子捆住了他,缴下了他的枪。   原来,这个土匪是敌人的散兵,早就盯上了女兵的车队,乘着今晚刮风,他 就从窗户里跳了进来,选择了一床最漂亮的花被,想强奸那个姑娘。   谁知,竟然选中了马指导员。   第二天上路的时候,车队后面多了个男人,说是向导。向导满脸大胡子,还 带着个有卷毛的帽子,又高又壮,身体上有股怪味,骑在马上都能闻到。他两腿 一夹马肚子就跑到车厢下,大家吓得都连连尖叫。最后,他选中了甜妹子,伸出 手要握手。甜妹子摇着头,说啥也不肯伸出手,弄得那男人莫名其妙。他跟在她 们的车后,走了几天,直到快要到西戈壁了,向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就在向导消失了不到二十分钟后,车队突然遇到了一群敌人残留下来的匪帮。   当时她们正在汽车底下休息,突然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声音,随着那声音 越来越大,只见一帮人骑着马飞奔着从山上冲了下来,马蹄扬起了灰尘,那马背 上到底是什么人,一点也看不见。   突然,马指导员大喝一声:快上车!是土匪!   正在她们往车上爬的当儿,那一群骑着马的土匪已经冲进了她们的休息地, 伴随着蹄声的,还有嘎蹦脆的枪声。   那是木兰第一次听到枪声。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一直都很奇怪,她怎么对枪 声那么敏感。她一下子就分辨出来,枪声虽响,但却和鞭炮的声音有所不同。枪 声响过后,空气中还有一种闷闷的尾声;而鞭炮的响声是那种干脆的明朗的响声, 哗啦啦地响上一阵后,空气里什么也没有被留住。   一群身着奇服的散兵游勇一下子就冲到她们眼前,木兰一抬头,不由得叫了 起来。她看到一个匪兵飞奔了过来后,一把抓住了甜妹子的辫子,拖着她往前走。 甜妹子拼命地挣扎着尖叫着,却见那马跑得飞快,眼看着就要把甜妹子拖到山上 去了。木兰想要从车厢里跳下去,却被马指导员死死地按住了。   木兰大叫着:甜妹子……木兰不明白,她们才刚刚到了新疆,还没有开始生 活,还没有开始一切,甜妹子怎么能死呢!她的泪喷涌了出来,扭动的胳膊已经 没有了感觉。   她知道新疆远、新疆偏,但她却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看到自己的同乡死在新 疆。   正在绝望时分,一匹马从天而降。马上的那个人高大威猛,络腮胡子——是 向导。木兰一下子停止了挣扎,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向导身上。他 两腿夹马,右手持枪,在几声“砰砰”巨响之后,左手已经将甜妹子从地上捞了 起来,横放在马背上。等到木兰她们把甜妹子拉上车后,向导笑了。   可是突然,微笑着的向导嘴角里冒出了一股血。   原来,一个躺在地上快要死去的匪兵掏出了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扔了过来,匕 首刺中了向导的后胸,他像一尊铁塔般,突然从马背上倒了下去。匪兵们呼啦啦 地飞走了,荒原上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宁静。这一片宁静中,有一丝风吹来,带 着血腥味。   长天里响起了一声哭泣。那是甜妹子在哭。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死亡就这样 在一瞬间来到了她们面前。她们还没有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死亡就送给了她们 一份礼物。   木兰看到甜妹子跳下了车,跪在向导面前,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嘴里唤着他: 求求你,把眼睛睁开,睁开。   血从那刀锋处涌流了出来,一直流到了赫色的荒原上。那赫色的土里渗满了 红色的血,凝结成了一种很狰狞的颜色。   甜妹子跪在他的面前开始磕头,额头上磕出了血,沾满了那赫红色的土。那 土里,有他的血和她的血。突然,甜妹子直挺挺地向后栽倒了过去。木兰跳下了 车,把甜妹子扶了起来。她摸了摸那张沾满红土的脸,泪水滴落了下来。   戈壁上突然就挺起了一个包。戈壁是个圆,四周的地平线围拢后,就停在了 这个圆圆的尖顶上。这是一座新坟,坟里埋葬着一个人。像这样的坟,在新疆的 大地很多。简单的一个坑,里面埋上土,在凸起的土堆上堆一些石头子。有钱的, 立一个石碑;没钱的,立一块木碑;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是这样一座挺起的坟墓。   车队继续往前行驶。前面还是戈壁滩、无边无沿的戈壁滩。   戈壁滩就是一张嘴,什么东西都能吸进了它的肚子里。它把高兴、痛苦、激 动、愤怒都吸了进去,然后,像个没事的人一样,照样天黑,照样天亮。天黑了 照样出星星。天亮了照样出太阳。   可人不是戈壁。人心不是戈壁滩。一点点高兴,就像水面上的波纹,可以留 下来涟漪;一阵阵愤怒,就像被雷劈后的树木,也可以留下来焦糊的味道。   虽然这一个多月的路程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讲,并不长;可是对于这些离家 的姑娘们来讲,这一个月却比一生还长。   甜妹子两眼噙泪,发着呆。她用手指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揪。 揪下一缕后就往车外扔一缕。木兰按住了她的手,却被她拨开了,继续揪头发。 木兰再次按住她的手,她头一歪,抱住了她,抽泣了起来。   因为害怕土匪,大家再也不敢下车了。甚至连小便都不敢下去解。就憋着。 憋着。尿就流下来。流到屁股底下坐的锅盔上。第二天照样吃。   第二章 天边远不过戈壁滩   6)女人住进了地窝子   在戈壁上又走了两天,终于停了下来。这一次停下来的车,却没有急匆匆地 再发动起来。可是这种停止,却有点像来得太晚的感情,一点也不能让人激动、 悲伤、喜悦。   从车里走下来的女人们,个个都和木头桩子一样,只是活动着两只眼睛。手 和脚都麻麻的,耳朵边还是嗡嗡的响声,身体似乎还在一直摇摆着,完全适应不 了站在平地上的感觉。   木兰站在了一个营部前,茫然地望着没有门的敞院。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双 腿,环视四周,一个人都看不见,只能看到一眼孤独的水井,两排光秃秃的木架 子,四挂卸了套的大车。正在诧异中,冷不丁从地面上冒出了一声吼:女兵来了!   突然就从地下呼啦啦地冒出来了许多男人。排成了一列,黑乎乎的。男人就 是男人。多日没有见到男人的女人们一见男人,就闻到了男人身上的味道。是一 种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味道。是臭的、腥的、骚的味道。可这味道却对女人来说有 种奇特的魔力。没有闻到的时候,女人是干的;闻到了以后,女人就变湿了。   变湿的女人是真女人。而像木兰这样的,还不能算是真女人。所以,木兰是 干的。干干的木兰望着这些铁塔一样的男人,奇怪他们手里拿的为什么不是枪, 而是锄头和铁锨?   为首的男人咧着嘴露着白牙走了过来,吓得女兵们都纷纷往后退。这个男人 太可怕了。脸黑黑的,手也黑黑的,只有牙齿是白的。他不笑的时候像一尊铜像, 一咧嘴开始笑的时候,让女人的心尖尖都跳。甜妹子是心跳得最厉害的女人,简 直站不稳脚跟,要跌倒了过去。木兰用手拽着她,心想,这新疆的土匪也太猖獗 了,一天到晚都匍匐在地下,防不胜防。现在该怎么办?   哪知那土匪说,欢迎同志们!   马指导员拦住了惊慌失措的女兵们,任连长来接大家了,还不快欢迎!   女兵们这才缓过神来,拍起了手掌。和她们一起拍手掌的,还有那一排铁塔 般的男兵们。男兵和女兵足足拍了好几分钟巴掌。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就连拍巴掌这样的小事,也能看出来搭配的魅力。   任连长对着大家点点头,嘴咧得更大了。他一挥手,止住了掌声,高声说, 女兵同志们,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   家?   木兰望望甜妹子。甜妹子望望木兰。   家在哪里?   在地下。   在地下的哪里?   在地下的地窝子里。   地窝子在哪里?   往地下挖几尺深的一个坑,留下灶、桌椅的位置,再用胡杨或红柳做横梁, 用草和树枝一盖,再铺上一层厚厚的土(至少50厘米,厚的可能有一米),就是 屋顶了。好的地窝子在屋顶当中留一个四方的天窗,可以透透气,也能漏点光下 来。一般的地窝子没有天窗,屋里光线很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任连长说,地窝子里黑得很,你们一定要小心。   小心小心……大家嘴里都说着小心,可还是有人没有小心。走进地窝子时, 木兰的眼前一片漆黑,双脚不知道该如何放,只是机械地朝前走,没想到,一脚 踩空,摔倒了。黑暗中,只听到一声“扑通”的闷响,木兰就不见了。女兵们吓 得收住了脚步,不敢往前走了。甜妹子的手里一下子空了下来,急得叫唤:木兰! 木兰不见了!   不要着急!任连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随后他大喊一声,就有男兵递进来 一盏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女兵们的脸都吓白了。这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已经 让她们的忍耐力达到了极限,现在,她们实在是受不起惊吓了。   任连长就着灯光一把扶起了木兰,看到她的额头上撞出了个红包,脚也拐了, 眼睛里蓄满了泪,但一点也没有叫唤,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   任连长点点头,好样的。像个女兵!   等不及卫生员来,任连长自己就当起了医生。他把煤油灯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让大家先把木兰抬到床上,再把袖子捋起来,在木兰的脚脖子上摸了一下,嘴里 说着放松放松,手指按住关节处,用力一拽,“喀嚓”一声后,任连长说,行了! 好了!   果然,木兰噙着泪抬起身子,试着将脚轻轻地放在地上,开始还不敢使劲踩, 后来放心了,慢慢地走了两步,果然好了!她笑着回头说,真的好了!   女兵们热烈地鼓起了掌,大家七嘴八舌的,都说任连长神了。任连长却说, 怪我,应该让我在前面带路。看到木兰坐下来揉腿,任连长俯下身子说,这个小 鬼,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小鬼小鬼的,好难听!木兰一时间还分辨不清楚这个称呼的含义。可在 她的记忆里,凡是和鬼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吧。因为拿不准, 她索性就不答应。刚才因为冒失伤了脚,木兰不能再犯错误了。看她不说话,大 家都急了,甜妹子简直要直着嗓子替她回答了,可木兰就是不吭声。   突然间,这个被油灯的晕黄之光照耀的地方有了一种奇怪的安静。大家都能 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但谁都没有说话。任连长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木兰的身上。从 他的角度看过去,这个女子确实有一种格外沉毅的力量。可她分明却还是个孩子, 脸颊上毛茸茸的汗毛让她显得像颗刚刚开始成熟的桃子。   小上海搭话了,说她的名字叫花木兰。   任连长瞥了一眼小上海,再次把目光转向了木兰。木兰被报了大名之后,也 就倔强地把下巴举得高高的。木兰想,我是有名字的!我才不是什么小鬼大鬼呢!   好个花木兰,还真是块当兵的好料!任连长在心里赞叹着,嘴上说,花木兰 同志,你要是真勇敢,就得把眼泪擦干!   女兵们窃窃地笑了。任连长也笑了。木兰嘀咕着,擦干就擦干!一抬袖子, 她将自己的眼泪擦了一下。再次抬头看任连长时,发现他的脸似乎变得柔和了起 来。这个男人的眼睛很亮,一闪一闪的。可是看他那个样子,也该有三十出头了 吧。一想到这些,木兰突然又低下头,把目光就移到了别处。   其实,木兰是个单纯的姑娘。可男人出现后,再单纯的女人也要变得复杂。   女兵们开始解下背包,收拾屋子,挤在人群中的小上海凑过来说,任连长, 你的医术真高呀。任连长头也没抬地收拾着门板说,这算什么!西戈壁的哪个男 人都会干!小上海讪讪地走到旁边去了。   任连长又指挥着男兵往地上铺了些木板,在木板上又铺了些干草,嘱咐她们 要小心外面的苇子扎脚,就又去看别的女兵了。   看到任连长一走,小上海突然把包一扔,一屁股就坐在了包上。甜妹子打开 包,开始整理床铺。木兰要帮她,被她挡住了。甜妹子说,你的脚还没好,先歇 着。小上海说,我也想歇着,甜妹子,你也给我帮帮忙吧。甜妹子说,你们都累 了,等我把床铺好了,你们好好地睡一觉。   没过一会儿,来了一个男兵,站在门口喊“报告”。进来后,他介绍自己说 叫四娃。四娃手里拿着个小瓶子,一举,是紫色的。四娃说:紫药水,任连长说 给一个叫花木兰的同志。   小上海看着甜妹子给木兰擦药就撇嘴,木兰呀,你真会崴脚呀。这么快就把 连长搞定了。   甜妹子抬起头说,床都铺好了,你先躺一会吧。   小上海自觉没趣,斜倚在床上,自言自语道,我才不会找那么黑的男人。我 一定要找个白面书生……   木兰终于忍不住了,什么黑呀白呀的,你到这里来是干革命来的,别满嘴男 人男人的!   这是木兰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别说是甜妹子和小上海,就是她自己,也吃 了一惊。木兰是一瞬间突然想到了那个络腮胡子的黑大汉向导。她们这么辛苦才 来到了新疆,还什么都没有开始干呢,就已经开始想男人了,这让她实在不能容 忍。话虽然冲出了口,可她的心里却通通地跳了起来。因为小上海的一句话,也 许揭开了她心底的秘密。   小上海躺了下去后,丢过来一句话,看你以后找不找男人!   7)女人夜里不许哭   西戈壁其实只是戈壁滩的一个角落。在新疆,像西戈壁这样的地方太多了, 可西戈壁已经叫了西戈壁,别的地方也就不能再叫西戈壁了,索性就叫东戈壁、 老风口、莫索湾、下野地、十三间房……不管叫什么,其实这些地方都是戈壁的 一角。   因为有了一点水,种了几棵树,翻了几亩地,养了几头羊,再多了几个女人 和孩子,这个沙漠中的绿洲就一点点地扩大了起来。那绿像一滴水,开始向四周 蔓延。可不论怎么蔓延,一滴水总是没法和一碗水比。那广阔的戈壁就像是一碗 水,而那些泛绿的小居民点,不过是一滴水。   西戈壁就是一滴水。这一滴水被一条土路从中穿过,伸向两头。一头是石市, 另一头是东戈壁。车队路过石市的时候是傍晚,木兰看到了一个城市,虽然小, 但却有十字路口、邮局、幼儿园、学校、商店、旅馆……一闪而过后,石市像影 子一样,被留在了黑暗中。而东戈壁,是比西戈壁更荒凉的戈壁。   不论怎么样,西戈壁已经是她们的家了。   开饭了。   早晨睡起来的女兵们已经有了劲,换了干净衣服后再见面,发现大家脸上个 个都有了血色。相互看了又看,好像从来不认识一样。今天的女兵,格外娇媚英 武。她们三五成群地围成一堆,交流着第一次住进地窝子的感受。说着说着,突 然听一声大喝:开饭喽!   赶忙腾出块地方,看到系着白围裙的四娃端着个巨大的钢筋盆走了进来。并 不给大家打饭,又折回身子出去了,再提了个木桶进来。放下木桶,再次出去, 又端了个小盆进来。   这一波三折的四娃把女兵们吃饭的胃口吊得高高的。终于,四娃同志站在了 大条桌后面,正式开饭了。男兵女兵一下子挤了过来,乱哄哄的。四娃手里拿着 大勺在盆边猛敲两下,喊到:排队排队!有你们这样打饭的嘛!无组织无纪律!   女兵男兵就开始排队,一排长队蜿蜒到了门口。看着那些女兵们伸着脖子不 停地朝自己张望时,四娃的心里美开了花。咳,当了这么久的火头军,还从来没 有像今天这么愉快。   一个一个来,管饱!   四娃开始打饭了,一人一碗糊糊,两个窝头,一疙瘩咸菜。不够,再加。   打了饭之后的女兵们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吃饭,也没有人说话。正在纳 闷的四娃停住了手上的工作,奇怪她们为什么不吃饭,突然一声尖锐的哭声响了 起来,吓得他把手里的勺子都掉在了地上。   这一群姑奶奶可真难伺候,让她们吃饭她们却哭起来了,简直没有道理可讲。   哭声引来了任连长。他一身戎装大踏步地走了进来,逼问四娃,你欺负谁了?   四娃的嗓门提高了八度,摆着手说,没有。这么多人看着我,我敢欺负谁。   任连长想想也有道理,就寻着哭声找去,看到一头黑发下一片脑袋在起浮。 他问旁边的甜妹子,她们哭什么?   不等甜妹子回答,小上海抬起了头,泪水纵横地说,为什么我们还是没有饭 吃!   任连长看着她们面前的碗里堆着的窝头糊糊说,这不是饭吗?   小上海看了一眼那窝头,眼泪更加委屈地流了下来。   旁边的甜妹子说,她说的饭是大米饭。   任连长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哦!你们这些南方妹子希望吃到大米饭, 好呀,我也希望吃到大米饭。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有种水稻。等我们种了水稻打了 大米后,再给大家吃大米饭行不行。我保证,今年年底一定能够让大家吃到饭!   听到这话,女兵们兴奋地敲打着饭盆的边缘,叮叮当当的声音交汇成了一曲 和声,把个饭堂弄得格外热闹。这顿“饭”也就这样吃了下去。   看到任连长走出饭堂的门,甜妹子的目光拉得很长很长。   木兰用筷子打了一下她的手背说,咳,糊糊撒了。   第一天不用上班,任连长带着女兵们去参观烽火台。听说要出去玩,大家兴 奋得两颊通红。走了一个多月的路,大家都是从海边水边来到了新疆,一听到烽 火台都两眼放光——这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呀。   女兵们列对行走了两个小时后,终于来到了营地外的一个小山坡上。   烽火台呢?烽火台呢?大家开始到处找烽火台。   任连长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了任连长的手指上,只见那地方是几堵残破的土墙垒在一 起,不是很高,但却很旧。女兵们的心里不免有些失望:这就是烽火台呀!   任连长用胳膊把自己撑了起来,用力一跃,就跳到了那土墙上。任连长把土 墙踩在了自己的脚下,形象高大威武起来。西戈壁上的阳光很耀眼,落在了任连 长的鼻梁上,他的脸闪烁着古铜色的光芒。怎么看,都感觉任连长像一尊佛像。 而且是黄铜的佛像。   任连长一挥手,开始说话了——其实他说的都是他自己的经历。就是他刚到 西戈壁的时候,这里是个什么样子;现在,这里是个什么样子。战争年代,他如 何骑马打仗,可是解放了,他放下手里的枪拿起了铁锨和坎土镘,这也是革命。 这种革命比那种革命更重要。这关系到我们的未来!   他再一挥手说,我听说有人说我们这个鬼地方,能活人吗!我想让大家来看 看这些烽火台。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活在了这里,现在,我们为什么不能活!   任连长看到木兰有点走神,突然喝到:花木兰,出列!   木兰愣愣地走了出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任连长说,花木兰,昨天晚上你哭了没有?   木兰拼命地摇头说,报告连长,没有!   任连长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也不是哭鼻子抹眼泪。花木兰,你现在 是从军到了祖国的西北边疆,要把那些小女人的眼泪都收起来,这样才能当个真 正的花木兰!   任连长用眼睛扫视着大家说,你们都是花木兰,就要有点木兰从军的样子。 下回我再听到谁哭,就点她的名,让她当着大家的面哭个够。   都说我没哭,他怎么还批评我!回到了地窝子,木兰洗了把脸后,把毛巾扔 到了盆子里,往床上一躺,生着气。甜妹子把毛巾拧干后搭了起来,回头看着她 就笑,说,人家任连长也就是杀一儆百,哪里是真的在说你呀。   木兰一翻身,我真搞不懂这些名堂!   甜妹子说,我看任连长人不错,跟着他干,我有信心。   木兰呼地又坐了下来,噘着嘴说,我看他五大三粗黑不拉唧的很讨厌!他总 是拿我开涮,还叫我小鬼小鬼……我是有名字的!我的名字叫花木兰!   甜妹子用胳膊肘捣了一下她,小声点,别让人家听了去,告你的状!   木兰扭着脖子说,我才不怕呢!   乘着没有上班,木兰拽着甜妹子出去逛逛。说逛,也就是到那条土路上走走。 几辆大马车出发了,是朝着石市的方向去的。看样子,是要给她们这些新来的女 兵拉些吃的用的。   甜妹子看着大马车的背影说,如果不怕脚疼,走上三个多小时,就可以走到 石市了。东戈壁就远了,说是要走大半天才能到呢……   木兰对石市,对东戈壁都不感兴趣,她的心思都被路上的一种声音吸引着。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是石头被风吹得骨碌碌往前滚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被一 双无形的手在后面推着。石子被吹了起来,在空中发出劈劈啪啪的脆响。有的石 子打在了木兰的身上、木兰的脸上,说疼也不疼,却有点痒痒。   这是戈壁的风和戈壁的石子。这些东西南方也不是没有。可是到了西戈壁, 这些东西显得格外生动、鲜活起来。   风把这两个湖南妹子吹得站不稳脚跟。风从甜妹子的衣领、裤腿里钻了进去, 把她吹得圆圆的。风还把她的刘海吹了起来,两条辫子像小蛇,舞在空中。该死 的风!甜妹子两手忙乱着,又要把衣角按住,又要把辫子捋平。   再看木兰,却张大了手臂,让风穿过身体,把自己张扬成一面旗帜。风中, 她的呼喊虽然断断续续,却有点不依不饶的味道: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才不怕你们呢……来吧……   那风就是一把扫帚,刚烈而有力地猛扫过来。一种原生的力量就暗藏在这风 中。木兰不知道她的心被怎样的东西点燃着,只是觉得,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   一个属于她——花木兰的历史——就要翻开了。   而在她的旁边,甜妹子却被这个发疯的女人吓了一跳。她躲藏都来不及的东 西,到了木兰这里,却成了浑身愉悦的东西。她眨眨眼睛,摇摇头,用手捋着辫 子。   戈壁的夜晚就这样到来了。   打钟了,上工了。上工了,干活了。   干的活不是别的活,是战斗的活。   不过不是用枪,是坎土镘。   不过不是用枪去打敌人,而是用坎土镘去对付戈壁滩。   木兰手里拿着坎土镘翻地的时候,就把地下的碱包当成是“假想敌”,狠狠 地挥下去,再狠狠地翻上来,那带着苇子根的土就被刨了上来。   再往下一挥,一翻,就又一块土被翻了出来。最后,土翻得越来越多,像鱼 肚子上的鳞片一样,不过,比那鳞片要大一点。   看着这些大鳞片,木兰比看到一条鱼都高兴。她知道翻开的地晒上了太阳后 就酥软了,酥软的地用耙子耙得平整后再用锄头划出沟,在沟里点上籽,籽长出 苗来后就可以浇水、施肥、拔草,到了秋天,沉甸甸的果实就会把枝头压弯,等 着人们去收获。   这一季就在这样过完了。   可所有这些,都得有个好的开始。好的开始就从现在这一下一下的挥舞开始。   站在大田后面的任连长看到女兵队伍里有一个人干活格外卖力。   现在,他不用问别人那是谁了。他也不再喊她叫小鬼小鬼的。任连长发现在 木兰的身上有一种很大的能量,一旦释放出来,很是耀眼呢。   而现在,他只是微笑着走了过去。   他的眼睛锐利得像鹰一样。虽然鹰不说话。但鹰的心里比谁都明白。   回到地窝子,甜妹子拿针挑木兰手上的水泡,一挑,就挤出一股水。   小上海在旁边说,这么用力是想当先进吧?看不出来呀,木兰你人小鬼大, 这么快就知道表现了!   木兰恼了,你乱说些什么!   小上海说,啧啧啧啧,你那点心思谁不知道!你看看任连长看你的眼神…… 就知道你真是用心良苦呀。   木兰呆了,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呀?   甜妹子突然对小上海说,你才是用心良苦呢!别到处胡说八道!   小上海看了甜妹子一眼,“哼”了一声,出门走了,说,不跟你们这些农民 玩。   农民就农民。难道现在,我们不是农民吗?木兰干起活来跟农民一样卖力。   木兰的肌肉里、血液里、骨头里都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在奋力的劳 动中才可以得到平息。那身体里多余的东西一点点在劳动中挥发掉了之后,倒头 就睡的木兰竟然打起了鼾。是那种均匀的,清晰的鼾声。   甜妹子摇摇她的肩膀,她转个身,接着打。   甜妹子却睡不着觉,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   旁边的小上海烦躁地咒骂着,农民!睡觉都是农民样!   第二天,木兰精神焕发;甜妹子和小上海都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木兰说,怎么,你们昨晚没睡好?   两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一起上来拧她,都怪你打呼噜!   笑完闹完,她们就相跟着去上工了。   那一天,干活的人都停了下来,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看。木兰也看。一看,激 动得叫喊起来——原来,远处开来了一辆拖拉机。那拖拉机是红色的,后面拖着 个闪着银光的犁铧。那铁犁铧一挨地皮,地皮就被掀了起来,翻出黑油油的泥, 可比坎土镘厉害多了。   听旁边的人说,这拖拉机是苏联进口的,叫阿特斯。那拖拉机的烟囱里突突 突地冒着黑烟,坐在座位上的司机身材魁梧、脸庞大大的、两只眼睛格外有神。 在木兰的眼睛里,他简直不是坐在拖拉机的座位上,而是坐在了云端。那雄赳赳、 那气昂昂!   木兰兴奋地尖叫着说,我也要开拖拉机。我也要开拖拉机!   可甜妹子却很害怕这庞大的东西。她不住地往后倒退着,似乎怕那犁铧上闪 出着的光芒把她吞噬了。   这台拖拉机是团里配给西戈壁连队的。拖拉机只有一台,可西戈壁的地却很 多。虽然有的地可以用拖拉机犁,可其他更多的地还得靠大家用坎土镘挖。但有 了拖拉机,却让那些抡坎土镘的人更有劲了。   人和人真很不同呀。   木兰一劳动就像个小老虎,不怕天不怕地;可小上海一劳动就像只病猫,浑 身不舒服。最后,她分的那块地一直都没有翻完,明晃晃地晒在那里。没有办法, 小上海挠着头皮来找木兰帮忙。   木兰没说二话,拿起坎土镘就到了她的地里开始干了起来。   干着活的木兰感叹道:要是我会开拖拉机就好了,呼啦啦一下,把大家的地 全给犁完!   8)女人吃了八个大馒头   突然就下起了雨。   戈壁上的雨来无影去无踪。来的时候气势汹汹,去的时候转瞬即逝。雨点有 指头肚子那么大。那雨点从空中猛地砸了下来,甩在地上就是一个坑。雨点噼噼 啪啪地落下来,把地上的土腥味全给翻了出来。戈壁滩到处都是一种泥腥味。   戈壁滩上的泥可不得了。泥是戈壁滩上的无赖,现在,无赖搞起了恶作剧。   平日里那么好走的路,现在全都成了陷阱。那些走过泥路的人,鞋底都是高 高的;那些走过泥路的马车,车轮也是胀胀的。一步三摇。三摇一步。不管是人 还是车,都不是泥的对手。   木兰在篷布底下拣着棉花壳子。手里拣着,眼里却望着外面。   那雨似乎一点也不想停下来。雨停不下来,路就不好走。路不好走,马车就 容易陷到泥里。马车陷到泥里,饭就不能按时送到地埂边。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还没有看见送饭的马车。小上海看看外面,烦乱地把 手里的一颗棉桃用力一摔,气呼呼地说,还不开饭!   木兰咬着嘴唇,手指机械地运动着,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一个小时过去了。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饭还没有送来。   小上海和甜妹子都抱着肚子蜷缩着蹲在地上,只有木兰一个人还在继续干着 活。   正午的太阳已经渐渐昏黄,傍晚就要来到,天也黑了下来。木兰感觉到了一 阵阵饥饿的袭击就像是一双猫的爪子,在狠狠地抓挠着她的胃。   那痛一阵比一阵猛烈,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的眼前开始发黑,也想缩在 地上一动不动。可她的手指却一直不能停止运动。那十个指头已经成了机械手, 撕扯着黑色棉壳里的雪白棉花,一下又一下,不能停止。   手干着,眼前却想着那些见到过的好东西。   譬如有一次,在集市上看到的酱红的猪蹄;譬如另一次,吃酒席时尝到过的 红烧肉。这些东西现在全都化成了唾沫,一点点地滑进了她的胃里,慢慢地将那 些痛抚平了下去。   她开始在心里吃着这些东西。先吃猪蹄子一口,再吃红烧肉一口……她交替 地吃着这两样东西,想,旁边再有一碗冒着蒸汽的白米饭就好了。   三个小时以后,饭来了。饭是冻冰的馒头。抓在手里,是一个小小的冰疙瘩。 女兵们的眼都绿了,呼啦啦地扑到了筐子边,拿起馒头就开始往肚子里填。有的 人甚至连咀嚼都来不及就咽了下去。   木兰一手抓了两个馒头开始蹲在筐边吃了起来。那冰疙瘩咬在嘴里发出“喀 嚓喀嚓”的响声,这响声在木兰听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可这音乐演奏的 时间也太短了。还没有什么感觉,就停止了。木兰摸了摸肚子,感觉像大海一样 平坦。那填进去的馒头就像是一滴水。   一阵空空寒气从牙齿间冒了出来。咬咬牙,木兰又伸出两只手去,这一次, 依然是一手两个馒头。再吃下去后,又听到了“喀嚓”声。这声音比上一次慢多 了。木兰能在缓慢的运动中感觉到那一点点热气渐渐在恢复。那热气从肚子里冒 了出来,最后伸到了喉咙处。木兰的脚底热了起来,手掌热了起来,扭扭腰,整 个身体也热了起来。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感觉有一股气从胃里吐了出来。她打了一个大大的饱 嗝。这饱嗝的声音太大了,那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回过头来,送饭的四娃看着她目瞪口呆。   你吃了……他的话没说完,舌头就打了圈,咽了下去,黑黑的手指放在寸头 上挠了挠,他说,咳,你们真的是饿坏了……   没过几天,西戈壁人人都知道了八个馒头的故事。仿佛那八个馒头长了翅膀, 到处飞了起来。   我的妈呀!小上海说,八个馒头!她是不是女人……   周围洗衣服的人都望着她的嘴,瞪大了眼睛。   能吃能干呀……甜妹子停下了手中正在搓洗的衣服,瞪了小上海一眼。   小上海闭上了嘴,不说话了。   听说,她还喝酒?喝白酒?有人问小上海。   小上海瞥了甜妹子一眼,拉长了声调说,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耳报神,我 又不是千里眼。我管得了那么多吗……   甜妹子把手中的湿衣服一摔,你那些地是谁给你挖完的!做人要有点良心!   小上海一拧脖子:我没良心?哼!也不知道谁没良心!帮忙就帮忙么,还跑 到领导那里去表功。最后怎么着,她成了帮助后进分子的先进分子!哪里有这样 做朋友的人。你想先进你先进去,不要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呀……   甜妹子端起盆子就走,回头瞪了她一眼,是你想爬没本事吧!   小上海跳起来又叫骂了起来,被旁边的女人给按倒了。   马指导员来了。   她对甜妹子说,怎么搞的,小上海说木兰酗酒,要调换宿舍?   甜妹子气得浑身发抖。   木兰晚上是喝了点白酒。那是男兵们告诉她的解乏术。他们说,睡觉的时候 喝口白酒可以加速血液循环,还可以麻醉那针扎似的疼痛。   木兰干活干得太猛了,第二天起床后脚底都是麻麻的,简直不会走路。喝一 点白酒睡一觉,确实可以缓解很多疼痛。可这些事,到了小上海的嘴里,怎么就 变了味道?   马指导员点点头,哦。木兰这孩子干活就是努力,任连长都经常表扬她呢……   马指导员看到甜妹子的脸上刮过一丝忧郁。虽然轻,但却能从她微蹙的眉头 中能感觉得到。马指导员说,现在房子都很紧张,我看你们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还是住在一起吧。不过,你要多帮助帮助小上海。任连长还经常表扬你心细呢……   哦?甜妹子的眼睛里闪着亮光,真的?   马指导员走出屋子后摇摇头,这些女孩子的心事呀,实在是难琢磨。   9)女人开始恋爱了   收工回来的路上,走来两个女人。   一个长辫子。一个短头发。   一个矮一点。一个高一点。   一个瘦一点。一个壮一点。   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夕阳中,看四周的戈壁延伸开来,一直伸向无尽的天边。   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向着西边望去。   几个月来,她们忙得没有时间想家。在向西、再向西的遥望中,那东边的家 似乎离得越来越远了。现在,看到这戈壁上的落日要坠落下去的时候,大地上弥 漫着血红的奇光,天地间除了光,还是光。   在这样的光中,两个女子呆住了。   “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甜妹子脱口吟颂到。   啊?木兰吃惊地看着她,你好有学问呀。   甜妹子说,我爹是个私塾先生,可惜他死得早,我娘就带着我改嫁了出去。 小时候,别人都骂我是拖油瓶,嫌我多余。现在好了,这么大的地方,谁也不会 嫌弃谁多余……   木兰突然鼻子一酸。认识甜妹子这么久了,从来没有询问过她的家世。想到 那一天没有人送行,木兰责怪自己,早都应该想到她是个苦命的人。而现在,她 能这样坦然地说了出来,自然是没有把木兰当外人。   木兰伸手握住了甜妹子的手,小而无骨。木兰说,你真是个秀才的手呀。   甜妹子笑了,干活的时候可比不过你的手。   抽回了手,甜妹子说,我们早点回去吧,今天晚上要看电影。   木兰说,看电影?我怎么不知道。   甜妹子说,我也是听小上海说的……   她们往回走的样子是一前一后的两个影子。甜妹子突然快跑了一步,和木兰 站了个并排。她侧过头来随意地说,木兰,说真的,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木兰 停下了脚步,愣住了,说,不知道。甜妹子说,我听那些洗衣服的女人说,在这 里不能随便找男人。要组织同意。   组织?木兰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白胡子老头。   甜妹子说,她们说结婚要找资格老的、革命时间长的。可那样的人都快成了 老头了……我可不想和一个老头呆在一起……   木兰看她那样子,似乎已经有个老头等着要娶她似的,说,咦,任连长那样 的,不是挺年轻的嘛……你就找他吧。反正他也没有女人……   本来,木兰也没有想着要说任连长。可是话赶话,也就说了出来。说了出来 后,木兰又觉得她说得对。任连长可是男人中的男人呀。甜妹子长得好看,是女 人中的女人。两个人在一起,还挺和谐的呢。   甜妹子羞红了脸,拧了她一把,说,可任连长……只有一个呀。   木兰说,那你还想要几个呀?   甜妹子摇着头说,哎呦,谁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我呢……   木兰说,他要是看不上你,你就找别人呗。我看那个大师傅四娃……   甜妹子用拳头捶她,四娃那样的,送给我,我都不要……   木兰说,找男人干什么?我们两个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嘛!   甜妹子看了她一眼,好是好……   电影是在露天的场院放的。大家搬着凳子坐好了,看眼前挂起的一块白布。 这块白布可不是普通的白布。普通白布人看上一千次也不会让人哭出来。可这块 白布却像是有了魔力,人看上几眼就想再看;再看就不得了了,人的眼窝子里就 开始往外冒水。那水“滴答滴答”地淌下来,小河一样。   白布还是原来的白布。只不过,白布上有人影在晃动。   大家看白布其实不是为了看白布,而是为了看白布上的人影儿。那人影晃动 着,走来走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拥抱,一会儿又要分离。   一个女人,头发先开始是黑的,还用二尺红头绳扎成了个辫子;后来不知道 为什么,黑头发变成了白头发,披散下来,很吓人。   西戈壁的男人女人瞪大了眼珠子,一眨不眨。   生怕一眨眼,那个白头发的女人就不见了。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白头发的女人,可小钱不能。小钱是谁?正在那个摆动放 映机的人。上海人小钱,瘦、高、白。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衣服干净整齐。   最灵巧的就是他的那双手。   别人都忙着盯白布上的人影,可小钱忙着盯白布上的白点。只要在白布的右 上方出现白点,就要换片子了。片子都装在一个扁圆的大盒子里。他把片子挂好 后,机器就又开始转动了。白头发的女人就又开始跑动了起来。   小钱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他坐了下来,喘了口气,却感觉有人在看他。   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没有人看你,你不用抬眼睛就能感觉得到。说是第六感 觉。或者是潜意识。现在,第六感觉或者潜意识都告诉小钱,有人在向他放电。   小钱一抬头,就捉到了一位漂亮姑娘的眼神。   小钱愣了一下。   漂亮的女人他不是没见过;可这么漂亮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也就回看了她一眼。   小上海的心中一阵狂喜。这正是她期望的男人。期望的眼神。这男人和这眼 神是她熟悉的,带着上海味道的。   在西戈壁,她是一朵无人赏识的花。他们欣赏的女人是像木兰那样健壮的女 子,却对柔媚的女人进行了无情的打击。小上海的全部优势在他们看来,都是弱 势。   她必须在自己的同类面前,才能勃发出雌性动物的魅力来。她决定抓住这次 难得的机会——她把凳子拉近了他。她简直就要和他亲密无间了。   这样亲密的结果,让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那东西虽然藏在衣服底下, 可对男人来说,一眼望去,似乎什么都看到了。既然什么都看到了,男人对女人 自然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男人想,女人就是怪。不一样的女人,感觉完全不同。 有的女人,男人看了像块生铁;有的女人,男人看了像座火炉。   而这个女人,男人看了不像生铁,也不像个火炉,而像火山。这火山马上就 要喷射出岩浆了。男人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变成了一座同样的火山。他两眼灼灼地 望着女人时,发现对方的眼里没有下着小雨,而是扔了两包炸药过来。   轰隆……   男人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女人也听到了男人的呻吟。   他们在四目相对之时,已经知道了结果。   白布折叠了起来后,机器抬进了办公室,人群带着各自的凳子散去。原本热 闹的场院里,一下子就空了下来。一个人也没有了。仿佛刚才的那一幕,也是这 部影片的一个场景。电影放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总是要留点什么吧。有 一些电影,不是演在白布上的。   那些演员却演得比白布上的人更认真。   夜深了,吹灯了,该睡觉了,小上海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木兰和甜妹子吹了煤油灯后躺在黑暗的床上说话。煤油是定量的,她们用得 都很省。现在,她们说着那白头发的女人多可怜。又说,如果自己的头发变白了, 该怎么办。木兰说,反正我的头发短,白了也没关系。甜妹子说,如果我的头发 变白了,我就和那个女人一样,到处跑,专门吓唬你们……她们说着说着,就瞌 睡了。   瞌睡了,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木兰被尿憋醒,披上衣服往外走。借着昏暗的月光,木兰下意识 地看了看对床。那是小上海的床。枕头还是那样端正、被子还是那样叠起来的样 子。只有点滴的月光照射下来,并没有人影睡在上面。   死丫头,还没回来!不知道又和谁聊天去了。木兰这样想着,撕了点纸捏在 手上,走出地窝子,走过小路,来到了戈壁的另一面。   刚要蹲下,却听到有声音发出。她赶快提上了裤子,往回走了几步。侧耳一 听,那声音不是野兽的声音,到是人在说话。人说话的声音奇怪得很,虽然很小, 但给别的人一听,就能听出来。那声音小得和蚊子叫一样。但在空旷的戈壁滩上,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声音,也能让风听到。能让风听到,就也能让木兰的耳朵听到。   木兰想拔腿就走。   她可不想偷听别人说什么。既然人家躲到这里来说话,自然是不想让别人听 到了。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对于木兰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可是不是木兰不想走,真的是因为木兰的腿没有抬起来。因为后来,木兰不 仅听到了有人在说话,在那说话声音停止后,她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仿佛一 个牛蹄陷入到沼泽地里又拔了出来。那声音还带着滋滋的味道,像是在吃一种世 界上最美味的食品。   那声音像一把小猫的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她、抓着她、痒着她。   到后来,这些声音都没有了。   只有鼻子被堵起来后发出的喘息声——像要死掉,又像要活过来。   像要从死中找活,活中找死。   开始是绵绵细雨,后面是狂风暴雨。风暴中,两条湿毛巾相互捶打着,发出 劈劈啪啪的响声。一阵接着一阵。   突然,在响声中,传出了一声尖叫。   啊——那是怎样的尖叫!从腹腔到喉咙到舌尖!   那弹跳着喷涌而出的声波就这样排泄到了人间。无遮无拦。   仿佛不喊就要死掉。仿佛已经死掉,才要呼喊。   木兰呆了,突然回过神来,一下子站了起来,支撑着自己往回走。忙乱中却 一脚踩在了石头上,绊了个趔趄。空阔的戈壁中,所有的声音都那么清晰。听到 了响动的旁边的人停止了运动,有女人低声呵斥:哪个鬼!给我出来!   木兰不回答,抬腿就跑。   月光中,路旁边的石头显得格外肥胖,小路带子一样摇晃了起来,两脚落了 下去,就像是踩在棉花上。可是木兰却一点也不敢停歇,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 往前跑。   她不敢回头看。不敢回头看。   后面的人并没有追上来。他们似乎比木兰更惊慌失措。   往回跑的这一条路,其实是一条熟悉的路。跑着跑着,木兰抬头看了一眼天 空的云朵。她第一次这样注视那浮游在月亮旁的云朵。那云朵被撕成团团絮状, 在月光的浸染下,是一团团黑蓝色的棉花缀着金边,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木兰不知道这样的云朵是不是也会被另外两个人看到。   她的脚步开始慢了下来。   回到地窝子,甜妹子从被窝里探出脑袋,迷迷糊糊地问她,咋了,看见狼了? 听你那喘气的声音比牛还大。木兰说,遇到狼就好了。甜妹子笑,是狼吃了你, 你还能笑出来。木兰说,是人也能吓死我。顿了顿,她喘了口气,小声说,我真 是被他们吓了一跳。   他们?甜妹子问,谁们?   木兰说,你可不要给别人说。说出来对小上海不好……   甜妹子在黑暗中不说话。停顿了一下,她轻声说,是不是那两个上海人好上 了?   吓!木兰已经睡下了,又直起了身子看甜妹子,你怎么猜到的?小上海的叫 唤声,就是碾成灰我也能听出来!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那么快就……那个了……   甜妹子也一下子坐了起来,他们……那个了……   木兰不说话。甜妹子也不说话。   黑暗让这两个女人突然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是因为在她们的生活中出现 了一个男人。虽然,这个男人并不是她们喜欢的男人。可是她们不喜欢,小上海 喜欢。她们的三人宿舍已经有了分崩离析的前兆。   再次睡下去的时候,甜妹子说,他们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木兰说,组织上要是不同意呢?   甜妹子说,不知道。又说,为什么不同意?   木兰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这心里总是一跳一跳的。   10)女人不能随便找男人   果然,组织就是不同意!   组织大家看不见,但组织能看见大家。   马指导员就是组织。马指导员的表情就是组织的表情。   作为一个寡居多年长相平平现已发福的中年妇女来说,一心扑在工作上,是 马指导员别无选择的选择。这样投入干工作的人是个神。没有神不知道的事情。 神的眼睛毒得可以扎出针来,哪里容得下这样两个人在她面前大摇大摆地恋起来。   通过各种蛛丝马迹,马指导员已经确定了一个事实:小上海和小钱在没有组 织安排的情况下,私自定了终身。私定终身不可恶,可恶的是他们的野心。他们 的野心实在是太大了,他们准备要叛逃西戈壁,而投奔到大上海去。   马指导员收集的证据如下:   小上海的神情时而恍惚,时而兴奋。干活不认真,夜里常出门。   小钱放映电影常出错。上一个白点和下一个白点之间的联系很不紧密。   小上海拖人从石市买了双袜子。是尼龙男式袜、42号的。蓝色带白边。三天 后,这双袜子出现在小钱的脚上。   小上海开始问熟悉的女兵借钱。   小钱开始问熟悉的男兵借钱。   小上海向马车夫打听石市的班车能发到哪里。   小钱请浙江人吃饭,打听去上海的路。   ……   马指导员的嘴一张一闭,好像是说着一男一女的小事,可在任连长听来,却 是关系到全连男女的大事。他把茶杯一放,脸色一沉,一拍桌子,把茶杯盖都震 翻在地,他大吼道:反了!他们想翻天!   女人大了找男人,男人大了找女人,很正常。西戈壁的组织再厉害,也不能 不让女人小上海找男人小钱。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策划着要叛逃。   想想看,一对私定终身的男女在一个月黑风高时“人间蒸发”了,对其他青 年男女的内心,要造成多么大的震动。   这样的男女不是简单的狗男女,而是叛徒!是逃兵!是革命队伍中无耻的罪 人!   任连长说——   如果让这样的人最后得逞了,我们的革命算是白干了!想想看,国家为了建 设好新疆,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把女兵们从山东、从湖南、从上海、从四川等地 接到新疆来。这些女兵的到来,给建设新疆注入了新鲜的力量,最重要的是,她 们的到来会还让那些苦干了半辈子的男兵有个家。这样他们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可是,这一对贪恋享受的男女一点都不能理解国家的苦心,而只是想到自己的安 乐。他们的做法实在是让我伤心、痛心!   离营地几公里的沙窝子里陷着两个人。高高的沙堆像一个屏风,把人严严实 实地捂在里面。在远处,只能看到沙子浑圆的曲线。可是走近了,却能听到一对 男女合在一起的歌声:   劳动的歌声漫山遍野,   劳动的热情高又高。   生产运动猛烈地展开,   困难把咱们吓不倒。   没有工具自己造,   没有土地,   咱们自己开荒呀;   没有房屋,   自己盖呀;   没有蔬菜,   打黄羊哪;   修水渠呀,   打田埂哪,   三天三夜不合眼呀……   他们唱得很投入。即使在恋爱的时候,这一对男女也忘不了革命。他们的心 里并没有想太多,只是一股热血地渴望在一起,并计划着什么时候能一起回趟上 海。可他们的计划在马指导员看来,就不是一次简单的“回家行动”,而具有了 其他更深刻的意义。   现在,他们唱歌的时候心里还想着革命。他们根本不知道,革命的队伍里, 已经容不下他们两个人了。   没等歌声结束,任连长、马指导员和一干男兵就如神兵天降,出现在了他们 的面前。   开始他们很吃惊。后来,马指导员代表组织宣布将他们两个计划叛逃的人抓 起来时,两个人才明白:玩笑开大了。   小钱当即腿就软了下去,跪了下去,抱住任连长的腿脖子不松手,一把鼻涕 一把眼泪地说:我错了,我错了……任连长一挥手,就有几个男兵三下两下将他 绑了起来。看到绑成粽子样的小钱,小上海不哭、不闹、不喊。她只是拧着脖子 说,我们是自由恋爱!这点小事,用得着绑人!我要告你们去!   不要以为这是小事!   任连长可不是只对着他们这两个野鸳鸯说。台下几百号男男女女的眼睛里都 喷着血呢。谁不想怀里搂着哥哥妹妹,就你们两个特殊吗?!众人的心被揪了起 来,群情激昂地看着任连长。   任连长一挥手,年纪轻轻的,工作没搞好,就开始贪图个人享乐了。老同志 都还没有家,你们就搞在一起,休想!   台下的老兵开始猛烈地鼓掌:对!休想!休想!   他们怒吼着这样的词语,两眼越发地喷出火来——老子革命了十年二十年, 还没有个媳妇呢,怎么就让这油头粉面的小子把美女都拐了去。我们不答应。我 们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   老兵不答应,就是任连长不答应。   任连长不答应,就是组织不答应。   组织不答应,你们的恋爱再自由,也就没了自由。   大会的结果如下:女的,被发配到更偏远的东戈壁连队去。男的,被发配到 天山深处打石头去。   大家一致鼓掌通过了决定。   男兵们把那一对野鸳鸯拉开了后,从台下的队伍中穿过,再带到门口去。门 口停着两辆拖拉机,将分别把他们拉到要去的地方。   小上海的身上也绑上了绳子。她的头发蓬乱着,脸色暗淡,嘴角紧闭。路过 木兰身旁时,小上海突然停了一下,不走了。虽然时间很短,她就被后面的大手 推着往前走了去。可就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木兰已经看到了她的眼神。那是带 着钩子、带着毒汁的眼神。   这还不够。   小上海还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拧着脖子就走了。   木兰低下了头,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腕,直掐得生痛生痛。但她却不叫出来。   她想到那一天小上海的尖叫。木兰害怕那尖叫从自己的喉咙中滚出来。   她脸色苍白,呼吸困难。她知道,那天她跑回来的背影,一定被小上海认了 出来。而小上海一定认为,她这样被抓起来,是木兰告的密。如果不是这样,她 又何必向她吐唾沫呢。   “吐唾沫”这样的事情,虽然看起来是很“妇女”的行为,但她也表达了小 上海的愤怒之情。小上海落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有 把仇恨集中在木兰身上,她才能昂起自己的头。   终于散会了。老兵们边走边说,这就是杀一儆百。让你们再自己找男人。   听到老兵这样说话的有很多女兵。   女兵们虽然没说话,可心里都在打着鼓:看来,女人不能随便找男人。   11)男人也在想女人   木兰躺倒了。她开始做梦。   一个接着一个的梦,都是可以联结在一起的场景:   恍然中,她又来到了锄官村。那些山、那些水、那些路……都是她那么熟悉 的景物。她像一片影子一样走着,就走到了家门口,扑进母亲的怀抱。可母亲推 开了她,说,别压着你弟弟。母亲有儿子了。母亲再也不想看见她了。她就走了 出来,看见父亲在抽着烟袋,脚底下放着一个大扫把。父亲说,去,把这扫把上 的毛都剃了!头发长见识短!父亲拿起扫把就往外扔,一下子就砸在了她的腿上。 她一下子摔倒了,索性蜷缩起来,任凭那踢过来的脚一下又一下运动着……   她听到旁边却有人喊:醒醒木兰!醒醒木兰……   她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甜妹子的脸。   甜妹子笑了,说,你终于醒了!你都把我吓死了……   木兰说,我睡了一觉吗?   甜妹子说,你发烧了,睡了好几天,你还说胡话了。   是吗?可是木兰感觉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甜妹子开始忙碌了起来,拿毛巾给她擦脸。   木兰看到床头放着两个罐头,是紫红的杨梅罐头。木兰说,你哪里来的钱买 罐头?   甜妹子在盆里洗着毛巾,住了手,回头看她说,任连长来看你了。   任连长?木兰好奇怪,想扭过头去接着睡觉。她的头真的好痛。可甜妹子却 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你不知道任连长来看过你吧。他提着网兜,兜子里装着罐头和饼干,还有方 糖。他看你烧得厉害,专门让卫生员来给你打针,又让我不要下地照顾你。他那 么忙,还过来看你,他人可真好呀。他还说,过两天等你好了,想培养你当个拖 拉机手呢。他说你的身体那么好,怎么说病就病了……   木兰听着听着就又睡了过去。   她实在不想听甜妹子再自言自语。她只想再回到梦里去。她的心沉下去,再 沉下去。一直沉到看不见的地方。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她们又开始下地劳动,一起吃饭,一起唱歌,一起学习。但是在那些片刻的 安静中,在那些没有被塞满的缝隙中,木兰偶尔会抬起眼睛。   她那透明干净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阴云。谁都没看见。甚至连 她自己,都没有看见。他们只是说木兰病好了后,有点像女孩子了。可是哪里像? 怎么像?谁也不知道。   只是感觉木兰有点儿忧郁。   木兰自从有了忧郁的感觉后,就变成了女孩子。可是,木兰是怎么开始忧郁 的?甜妹子想来想去,想到了那个网兜。   那个网兜。   那个提网兜的手。   那个提网兜的手的男人。   啊——甜妹子的心开始痛了起来。难道,木兰是为了那个“网兜”才开始变 成了女孩子的吗?甜妹子闭上眼睛睡不着觉。黑暗中,她能听到木兰的呼吸均衡, 她能感受到木兰睡得很沉。自从这次发烧之后,木兰不再像以前那么轻飘飘的到 处飞,而是沉静了下来,有了自己的心事。可木兰的心事到底是什么呢?甜妹子 猜不透。猜不透,就有了隔阂。   白天看到木兰时,甜妹子能感觉到木兰对她也都有点儿生疏。   她们甚至开始客气起来。   木兰不明白。甜妹子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让她们的亲密关系有了裂缝。   是男人吗?   这个答案是她们两个都不愿意承认的。   不让自己找男人,女人们想,我们不找还不行吗?   不行,不行,不行!   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行!   老兵们火了——   他们多次去找女兵,却被赶出了门;写的字条被撕碎了;送的头花被扔了出 来;好看的书被整整齐齐地送了回来;还有里面夹的信,连封口都没有拆开……   老兵们火了。   这火是从脚底烧到了胸口,再从胸口烧到了头发根。   这些在战场上拼杀过的幸存者,他们是眼见着枪子飞来鲜血横流,而自己却 无比幸运地残留了一口热气活到现在。他们活着不易,不易呀!没成想,革命胜 利了,解放了,却还是没能回家,部队直接开到了新疆,直接开到了戈壁滩上, 说:“我们要接着革命”。   以前革命的对象是敌人;现在革命的对象是大戈壁。以前革命的武器是枪, 是炮,是手榴弹;现在革命的武器是铁锨、锄头、爬犁。   看看他们的手,哪个不是结满厚厚的老茧。   掀开他们的衣服,哪个身上没有挂彩。   看看他们的脸,哪个不是苍老黝黑。   他们苦!他们累!他们不容易呀!   可再苦、再累、再不容易他们都能挺过来。只有一样,没法挺过来——   这些七尺的汉子,个个是身材魁梧骁勇善战,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四处蔓延, 无处发泄。让这样的功臣、这样英雄每天晚上抱着被子睡觉,谁能忍心!可环顾 四周,除了戈壁就是沙漠;不是石子就是盐碱;别说女人,就是看见个母狼也难。   女人呀——他们不敢喊出来。   不喊出来,不等于不想喊。   夜里睡不着,竟然有一些男兵爬起来站在戈壁滩上野兽一样嘶吼起来:   啊——哦——咳——呜——   最后,这些寓意含混的感叹词就变成了一阵不可抑制的哭声,雷声般轰隆隆 地摇动在天边。这雷声开始很小,后来就变大了。原来,一个男人的哭声感染了 另一个男人,最后,一群男人抱在一起,头顶着头,开始痛哭起来。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听到这样的哭声,哪个人能不 着急。可谁着急也比不上任光明连长着急。   任光明自己也是三十出头的王老五,可他急得却不是自己被窝里没有女人, 而是大伙被窝里没有女人。   他没有女人,事小;大伙没有女人,事大。   再干活的时候,腿也软了,手也酥了,脚底下也不是那么麻利了,连那眼神, 也像死鱼的眼。前段时间那热辣辣喷火的眼神全都死掉了。没了精气神的男人就 是一具走动着的干柴。让这样一群干柴去开荒,难哪!   虽然马指导员兴奋地报告,再也没有人敢自由恋爱了,可任光明的脸上却依 然阴云密布。早晚要出事的!他想,这么安静就是不正常的表现么!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的事情出大了。连石市的首长都惊动了。说是— —他们西戈壁连队的男兵大白天耍流氓。   白天耍流氓?!那还得了?!   马上把那几个男兵压来一问,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几个男兵趁着假期逛石市。说是逛,其实就是去看女人。左看右看,看到了 一个漂亮妹妹。那妹妹实在是太漂亮了,穿着红衣黑裤,额头上带着个红发卡, 一把黑发在脑后一摇一晃,绕到前面,盯着那一跳一跳的胸脯看。   女子扭头问那些男人,你们为什么不看别人,就看我?   男人说,你好看。   女子说,呸!哪里有你们这样看人的……   男人说,那哪样看?   女子说,我不管。反正这样看我就不行。   看得女孩发了狠,最后招来了警察,说他们集体耍流氓。   怎么耍?   用眼神耍。   警察差点把大牙都吐掉了:用眼神怎么耍?   女子说,他们的眼神是眼神吗,简直就是刀子就是匕首就是斧头,刺得我都 鲜血淋漓了。他们的眼神是X光,能透视……   警察说,我咋感觉不到透视呢?   女子说,你不管自然有人管。   她打了个电话,就有几辆军车呼啸而来。原来,这个女孩是某首长的千金, 刚从上海回来探亲的。首长一个电话就打给了任光明,说,查一查。我们是来革 命的,不是来耍流氓的。   西戈壁的男兵耍流氓了——这风声还传得真快。一直传到了西戈壁之后,已 经成了一场好大的风。   首长又打电话了,说,杀一儆百,也不是说把“百”都杀了呀。胡闹。赶快 让那些老兵都找上老婆。男人呀,天王老子都管不了,只能交给女人去管。女人 一管就消停了。   12)男人动员女人要结婚   收了工,吃了饭,又吹响了集合号,开会。   木兰不像以前,听见号子就往外跑。变成小女人后,木兰发现自己行动迟缓 多了,手脚也不毛躁了。看着甜妹子洗脸,她也不急着催了。梳辫子的甜妹子一 抬头,看到镜子中多了张木兰的脸。   甜妹子的手上下翻动着,头发先分成两半,然后拿起一半,用手指分成三股, 再左右一拧,就收拢在了一起,织成了一个麻花辫。一直辫到底后,拿皮筋扎上, 再窝回到头发跟里,扎上朵丝带。   丝带是黄色。鲜亮的黄。   甜妹子以前从来舍不得扎的黄丝带,今天却慷慨地拿了出来。再拿出张红纸, 哈口气,放在唇间,上下用力一抿,嘴上就有了一点绯红。再换上衣服,是件蓝 底黄碎花的条绒衫。   木兰看得呆了,傻了,叹道:妹子,你真是好看,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人。   甜妹子抿嘴一笑,那就给你也打扮打扮吧。   说打扮就打扮。给木兰换衣裳、洗脸、搽油,再把那已经长到了耳朵根的头 发梳起来,额头上别一个小卡子,木兰发现,镜子里的人突然好看起来了。   甜妹子说,喏,看看这是谁!   木兰看了看,把小卡子摘了下来说,我这样子,是不是太像个女人了?   甜妹子把那小卡子从她手中夺了过来,再次给她别上,把她往镜子前一推, 看!女人就是这样的!你再把头发留长一点,再辫个小辫子……   两个女人面对着镜子一阵唏嘘喈叹,随后走出了房门。外面静悄悄的,一个 人影都没有。木兰拉着甜妹子的手就开始跑了起来,边跑边说,完了完了,我们 肯定没有位子了!   果然,她们已经没了位子了。等她们赶到会议室的时候,看见男兵们坐成了 黑压压的一片,而女兵们是插花坐在中间。   这两个盛装出场的女人到来的时候,男人们发出了吁吁的叹息声。那是从男 人的喉咙中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汇集在一起,像一场春雨,沙沙地倾泻了下来。   瞧瞧那盘!那段!咳!如果夜里搂在怀里能再叫上两声,死了也值呀。   男兵们骚动着,两腿之间的尘根硬了起来,把裤子都顶出了个包。又怕给人 看了去,索性就低下了头,不再看女人。可不看又想看,就又抬起头来看,越看 越硬。   苦呀——男人们叹息着。   甜妹子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被那如狼似虎的眼神盯得抬不起头迈不动脚;木 兰却不怕。一仰头,手里拽着妹子的手,就走了进去。一直走到了男人们的前面, 坐在了第一排的空位上。这空位离领导太近了,一直没人坐。   正好,木兰想,没人坐,我们坐!   这一次开会,不像上一次那么肃穆,也没有一对男女在台上等着大家批斗。 这一次,台上坐着个黑脸汉子。过了一会,一阵掌声之后,又迎来了一个白脸汉 子。   黑脸汉子大家都认识——是任连长。   白脸汉子年龄也不小了,有个小五十的样子,头发梳得很滑溜,下巴的胡子 也刮得干干净净,衣服口袋里插着钢笔。放在一叠纸上的手很白。白得不像是男 人的手。是那种阴白。指尖很长。小拇指的指甲很长。微微向上翘着。   木兰盯着他翘起的小拇指看了又看,想,他一定出身在一个富人家里。富人 想装成个穷人样也装不像。手就是人的另一张脸。干活没干活,干了多少活,手 一伸,什么都写在手上了。这个男人……木兰在心里打赌,一定没干过什么活。 这样一个写字的主,出现在这些粗壮的男兵面前,显得有些文弱。   但他却并不是文弱。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开口说话。他一说话,他就不是现在 的他了。   任连长一挥手,台下的男女都屏住了呼吸。   任连长先不说话,用目光巡视了周围一圈。管它哪里犄角旮旯,管它哪里打 盹犯迷糊,被这道强光一照、一射,都打了个哆嗦,挺起了脊梁,目光汇聚在了 一起,紧紧地盯在了前方,盯在了台子上。   人人都抬头向前看的时候,甜妹子却突然低下了头。她慌乱地用手指捏着衣 角,一下一下地摆动着。   木兰看着台上,又看看台下,用手拍了拍那捏着衣角的手,指指上面,示意 甜妹子抬头。甜妹子就把头抬了起来。   不过,甜妹子并不看那白脸汉子,而只是看那黑脸汉子。她看着他,一眨不 眨,盯着往里看。像是要看到他的肉里去。看到他的骨头里去。   白脸汉子是刘副团长。刘副团长这次下连队,不为别的,只为看看大家的工 作和生活。至于大家怎么样工作,刘副团长说得很简单,但关于怎么生活,他却 说得很多。   从亚当和夏娃开始,说到女娲怎么造天造地。又说到了XY怎么结合就生男生 女的知识……刘副团长谆谆善诱,春风化雨,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只是为了说明 一个简单的道理: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也离不开男人!男人和女人只有在一起, 他们才会感觉到高兴、顺畅、舒服,工作起来才有劲。   所以:现在找对象结婚,可不是个人的小事,是集体的大事。是革命的大事。   刘副团长说,你们这些女兵呀,好比那树上的鸟儿,早晚是要落在男人这棵 树上的。我希望大家早成家,腾出心思来搞建设,建设我们的新新疆。将来等我 们老了,也好对膝下的儿子、孙子说,想当年呀……   台下的男人女人就发出笑声。   突然,有个男兵猛地憋出来一句:什么儿子孙子的,媳妇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呢。   任连长笑着接茬说,在哪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   刘副团长也笑了,对!原则上还是要你们自己愿意。自己不愿意的瓜吃起来 不甜。这样的瓜,给我,我也不愿意吃呀!   大家笑的时候像是朵朵鲜花盛开在脸上。   甜妹子像朵百合,微笑绽开在嘴角、眉梢,是无声无息的白色。而木兰的笑 像玫瑰,一下子就开放了出来,还带着小小的刺。   这样的笑容让台上的男人止不住地往下看。他们看到有两个穿着花衣的女人 在笑。那两个女人离他们很近。近得伸手就可以够得上。   那上挑的眉毛,那弯弯的眼角,那红红的嘴唇……女人的各个地方都像是抹 了糖沾了蜜,到处都那么顺溜、那么舒服、那么受用。   在黑脸任光明的眼里,也许只是看到了两个女子在笑。可白脸刘副团长却看 出了点别的:那个年龄大一点的,文静一点的,自然更出众一些。可这女子的眼 神却一直看着他身旁的黑脸男人;那个年龄小一点,倒很可爱,眼里空荡荡的, 还什么内容都没有。   好一片白纸!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刘副团长就在他手下的白纸上划着写着, 突然写出了两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还顺手在诗句旁画了个小人 头,脑袋上炸着短短的头发,左边的脑门子上别了个卡子。   干这些事情的时候,刘副团长心也跳、口也渴、手也酥,写下去的字有点儿 飘,有点儿飞。   台下的人们永远都不知道台上威严的首长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只是看到刘副 团长在纸上不停地划了写,写了划,工作真是认真极了。   在任连长将今年的工作计划汇报完了之后,刘副团长做了最后的指示和希望。 大家的心中亮起了盏明灯。既是工作上的。也是生活上的。   刘副团长确实不一样呀。这政治工作一做,把这些青春男女的热血调动了起 来。他们拼命地鼓掌,一次又一次。   会议在热烈的气氛中宣告结束。刘副团长满意地点点头,站了起来,收拾着 桌上的那叠纸。眼前突然晃过一个人,黑黑的头发炸着。他神使鬼差地抬起头, 看了一眼那女人。这一看可不得了。刚才坐在下面的女子只是个憨实的女孩子, 笑起来张着嘴,好像永远都长不大的样子。那么没心没肺,没有心计,也没有经 历。   可站起来的女子,却是个着实丰满的女子。个子高人一头,头顶上的黑发闪 着黝黑的亮光,根根都散开来,脸孔是毛茸茸的,桃子一样,饱满多汁。那青春 的水分荡漾着,浑身都发着光。那光芒最后集中在了两个点上,高高地耸在她的 胸前。   老天爷呀!刘副团长在心里喊了一声。   刘副团长收拾纸笔的手指僵硬了。一不留神,那纸就滑了下去,一直滑到了 木兰的脚旁。木兰弯腰拣起那纸的时候,挺立的乳房被挤压得变了形,变得另有 一番韵味了。   刘副团长突然有了点膨胀的感觉。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欲望打击得有点僵硬, 眼睁睁地看木兰把那张纸放在桌上就走了,而他只是威严地点了点头。   记得新婚之夜,还是个营长的他搂着团长的女儿睡觉,原想握在手里的是馒 头,没想到,却是一马平川的饼子。老婆是团长点名下嫁给他的。谁让他是“一 枝笔”呢,就被喜欢舞文弄墨的女人看上了眼。老婆长相一般,也没有什么太难 看的地方,就是瘦得出奇。那种瘦简直就是人只是一副骨头架子,没有一点肉, 直接就在骨头上包着皮。   他想象中的女人是鱼、是火、是酒。可现在身下的女人,是铁、是钢、是神。   打不得骂不得。   抱在怀里轻得慌;放在身下咯得慌;撂在旁边怕得慌。   这哪里是他妈的销魂之夜。这是奉献青春的夜晚。这是埋葬青春的夜晚。   早晨的时候,老婆伸手要,他就是不起。看她哼哼唧唧地爬上来,开始自己 摇晃了起来,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做得很是熟练顺溜。突然,刘营长打了个激 灵!   也许她昨天是故意装成那样的。看她摇摆在上面的娴熟劲,何止是头一次呀。 老婆去睡回头觉的时候,新郎下地、穿衣、出门,直接来到办公室,写了份请战 报告。他申请去新疆打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果然,到了新疆,他的运气好得很,一路飙升到了副团长的位置。虽然把老 婆接来了,可心里却不怎么害怕她了,只是想,我供着你还不行吗!就像供着一 尊菩萨行不行!   一路上说说笑笑地回到地窝子。甜妹子说手都拍疼了。木兰说,看你娇气的, 怎么有点像小上海。说起小上海,好像小上海的影子突然站在了她们身旁。   甜妹子在路上听人家说,小上海在东戈壁连队里“拉洋犁”。那是最累的活。 是把套子架在肩膀上,把人当成畜生,拉着套子后的犁铧犁地。西戈壁已经有了 拖拉机。可是东戈壁还一直都没有拖拉机。开荒要犁地。犁地的人们就想出了 “拉洋犁”的招数。   本来甜妹子想说说这些,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睡觉的时候,甜妹子打散了辫子,拿着梳子上下梳着,不经意地说,过两天, 咱们这里的女人可是会越来越少地。   木兰正在铺床,抬头说,怎么,土匪又要来抢女人吗?   甜妹子停下手中的梳子,看着木兰说,你呀,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木兰说,不懂。真不懂。   甜妹子用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说,你就没听出来领导的意思吗?今天的会白 开了吗?   木兰摸着脑袋说,就是说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呀。   甜妹子放下梳子,钻进了被窝说,睡吧。该来的躲不掉。不该来的想也来不 了。   头挨在枕头上,木兰睁着大眼睛问,什么东西要来?什么东西不来?   13)两个男人和一个阴谋   西戈壁的夜色,和任何一个地方的夜色都相同。但又都不同。   男人女人们辗转反侧,一个想着一个。   他们男欢女爱的梦,却和那些热恋中的男女完全不同。那样的男女很明确自 己的恋爱对象,他们在梦里幻想的手、唇都是那么切切实实的,可以触摸到的; 但是对于西戈壁上的男女来说,他们也在幻想着一个“爱的对象”,但他们却并 不知道自己要确切地爱哪一个。似乎哪一个都有可能;又似乎哪一个都那么飘渺。   但他们要“爱”的决心却刻不容缓。他们迷惑、彷徨,却又兴奋、焦躁。   行动!   无论如何,他们对自己说:要行动起来。   在这样迷茫的畅想中,他们的睡眠被搅得找不到影子。他们睡不着。睁着眼 睛在黑暗中,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发烫着。   还有两个男人也没有睡。是傍晚时分坐在台子上的那两个男人。现在,他们 在一间屋子里,盘着腿坐在坑上。他们喝着小酒,抽着莫合烟,说着当年一起战 斗的往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女人的身上。   其实对于男人,不论话题从哪里开始,最后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要停在女人 的身上来。女人是中心。男人就是围着这个中心的蜜蜂。   白脸问黑脸,今年,你也有三十多了吧。   三十三了。黑脸说。   不小了,你也该找了。   现在是树多鸟少。先紧着兄弟们吧。   白脸点点头,举杯和黑脸碰了一杯酒,顿了顿,他还是说了:你就真的没注 意……   黑脸一扬脖,干了酒,注意什么?   那个穿蓝底黄花外衣的女人?有两根长辫子?白脸提示说,坐在第一排的?   是甜妹子呀!黑脸看着白脸。顿了顿说,你看上她了?   白脸摇摇头,她有喜欢的人。   黑脸不解,谁?   白脸说,你当真不知道?   黑脸说,那么多女兵,我哪能谁的心事都知道。   白脸说,我看得出来,她喜欢的人是……你。   黑脸的眼睛瞠圆了,不说话了,眉头皱在了一起,手指也僵了……   白脸看着他,怎么,另有自己喜欢的人?   黑脸摇头,举起酒杯说,嫂子的病怎么样?   白脸说,你那嫂子呀,就是个药罐子。我算是总结出来了,女人漂亮不管用, 一定要有个好身体。健康。年轻。一咬一口水的那种。   黑脸赶忙点头。他的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右手撑着腰一年四季总是穿着 睡衣的嫂子。嫂子年轻的时候身体还可以,可是40岁一过之后就像木头从芯子里 朽了一样,一天不如一天。   又干了一杯,白脸借着酒意说,坐在花衣服旁的那个女子倒是还挺耐看的。   黑脸举着酒杯的手颤了一下,你当真?   白脸说,那身体像个小牛犊。看样子,是个能生养的主……   黑脸压低声音说,你是当真的?!   白脸不看他,看着酒杯说,以前看女人,总喜欢看脸;现在看女人,却喜欢 看别的地方。那女子……雕琢雕琢是块好玉……   黑脸放下酒杯,你……是当真看上了她?   白脸说,你嫂子,没多少时间了……   黑脸再次端起酒杯的手紧紧地捏着杯口,杯口中晃动着的液体似乎要变成火 焰。但他很快就制止了自己的心慌意乱,反而大笑了起来。再次碰杯之后,白脸 似乎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而黑脸又把这些感谢的话送了回去。夜晚在两个男人的 酒杯里颠倒了过来,成了一个摇晃的锅底。   白脸喝高了,竟然从袋子里找出那张纸,点着上面的人头说,我画的,像不 像?   黑脸点点头,像,真像。   白脸说,就放在你这里吧。我拿回去也没地方搁。   黑脸点点头,把纸收了起来,保证给你保存好!   白脸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兄弟!   刘副团长睡去之后,任连长在另一间屋子里一直睁着眼睛睡不着,干脆就走 到了外面,看戈壁上黑漆漆的天空。这天空于他是熟悉的,而今天的天空里似乎 鼓荡着一阵咸涩的风。那风就吹进了任连长的眼里。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感觉里 面湿乎乎的。   这风确实和家乡的风不一样。   家乡的风是柔弱的细小的,而戈壁上的风是浩大的决绝的。   离开家乡的那个傻小子现在变成了一个黑铁塔,离开家乡的那个农民娃现在 变成了生产建设兵团的连长,任光明不能不感谢刘副团长呀。   当年刘副团长一路拼杀到了陕西一个小农庄,看到站在路边挑着担筐的黑娃 一副好身体,就招呼他当了警卫员。如何打枪、如何作战、如何运筹帷幄,刘副 团长手把手地教他。后来他们分开了。任光明先来到了新疆。没想到,刘副团长 也到了新疆,而且还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简直高兴得想哭。   这么好的事情怎么总是让他碰到!他这么一个农民娃,怎么命里要碰到这样 的贵人。虽然革命了十几年,每当任光明想到这件事情时,总是拿着“贵人出现” 这样带有浓重封建色彩的词语来解释。   刘副团长是他的再生父母呀!他的心思就是任连长的心思。他的痛苦就是任 连长的痛苦。想想看,守着一个病老婆十几年,刘副团长不易、不易呀!   想到这里,任连长叹了口气,一甩胳膊,折了回去,睡下了。   早晨的时候,刘副团长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似乎还很年轻,一副什么都想干的样子。他就干了他想干的事情— —一把搂住了他喜欢的胸脯滚圆的妹子。他的行动果断而温柔。他有的是才子佳 人的储备,他天生就是来爱女人的。现在,他搂抱着这个丰满的妹子,用手抚摸 着她温润的皮肤,看她微闭上双眼,就试图把手伸进她的山里去,但妹子在那当 儿睁开了眼,用腿蹬他,哎呦,他吓了一跳,发现妹子揭开面具后是老婆那张姜 黄的脸。   他醒了。   他的春梦就这样醒了。往身下一摸,湿得一塌糊涂。他摇摇头,不相信这辈 子就这样交代了?革命了一场,却只能在梦里抱个虚身子。那身子还没抱全,老 婆就阴魂不散地跟来了。唏嘘喈叹了一阵,刘副团长开始穿衣服。虽然是往身上 加衣服,但却感觉到很荒凉。   喝了碗糊糊,吃了一个馒头和几口咸菜,刘副团长结束了早餐,和警卫员出 了门。远远地,他看到马厩旁边蹲着一个人正在抽烟。身旁是个黑乎乎的袋子。   刘副团长走过去说,咋没睡好?看你这眼睛红的。   任连长把烟把子扔到地上,用脚捻灭,抬头说,这就走?   刘副团长点点头。   任连长拎起身旁的袋子搭在了刘副团长的马背上。   刘副团长用手拍了拍,啥好东西?   任连长说,红花和雪莲,给嫂子补补身子。   刘副团长正在踩脚蹬子,突然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说,你嫂子没白疼你呀。   刘副团长要走了。迎着初升的太阳,刘副团长要回到石市去了。那里有马路 和街道,那里有楼房和饭馆,那里有澡堂和旅社,那里才是刘副团长应该呆的地 方。   哦,不对,刘副团长说,先不回石市,还要到东戈壁连队去看看。   东戈壁?任连长听到了后心里一动。   刘副团长刚要夹马肚子,却被任连长拉住了缰绳,说,我这里有个女兵下放 到那里,听说他们让她拉洋犁呢……一个女人怎么能干畜生干的活!你给关照一 下,她叫小上海……   刘副团长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很高大。他俯瞰着这个仰着脸对他说话的男人。 论英武,黑脸男人是天生的棒男人;可现在,他那么谦恭地请求着他。刘副团长 很高兴,早起的荒凉也一点点地消散掉了。他的胸口渐渐有了热气。他转动了一 个眼睛,伸手拍拍任连长的肩膀,点着头说,真是个好连长呀,走到哪里都挂着 你的人。小上海是吧,我记住了!   任连长说,这些女娃儿离开家也不容易……   刘副团长点点头,你呀,还是老样子……刘副团长看了看前方,一条土路上 撒满了清晨的阳光,一切都和这条道路一样好。一切都和今天早晨这样新鲜生动。 刘副团长郑重地说,好好干,过些时候,我会再给你压重担的……。   好好干!过些时候压重担!任光明一样看着那条撒满阳光的道路,却感觉眼 前白花花的一片。他其实预备了很多话要和刘副团长说。他其实想说,还是先把 嫂子的病治好。等嫂子过世后再说一切都来得及……可现在,刘副团长根本没有 说什么女人的事情,只是说:好好干!   说完“好好干”之后,刘副团长不再看他,一扬鞭,一夹马肚,飞驰了出去。 远远的,两匹马扬起的灰尘飞舞在清晨的阳光里,是金黄色的。   道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人一样平静。   不平静的,是人的心。   14)两个女人的心事   任连长闭上了眼睛蹲在路旁,片刻之后,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了远远走来 一个人。一个女人。不是很高,但很白,耳朵两边垂挂着两根黑辫子。   甜妹子。换上了旧衣的甜妹子还是甜妹子。耳边垂挂着黑辫子上并没有什么 装饰,而只是两条黑油油的麻花辫。   甜妹子生着小小的骨骼,肌肉略丰,但因为骨骼是小的,所以这丰满在她那 儿就是骨头均匀。她的行动和说话都是不紧不慢的,稳妥有味,更加映衬得这个 人像玉一样温润。与之配套的,是她生着圆圆的白果脸,眉眼干干净净的。   虽然不是大美人,但一笑,那两个滴溜溜的酒窝却凭添了几许难得的滋味。 这就让她反而显得比大美人更可亲,有了点很识人间烟火的美。   美人走过去之后,任连长回过了神来。任连长在很短的时间做出了判断。他 毕竟是男人。哪怕是刚刚经历了惊涛骇浪,这会子在女人面前,他也不能丧失了 分寸。他到底是连长。带兵打仗十几年的连长。   他喊住了她,她就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他。她好像一直都在期待着这一 声呼唤,她转过身来的速度是那么迅捷,简直就像个陀螺一样旋转了过来。   平时,她那么胆小,低头走路的时候也要看着脚尖;而现在,她却仰着头, 眼里闪着光,看他,他的眼睛。   她没有一点避讳或者羞怯。她沐浴在早晨的光中,像极了一尊观音,周身罩 着闪动的佛光。而她并不开口说话,只是沉静地等待着。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身上的光!男人任光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女人、这 样的光。他呆了一秒钟,甚至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要干什么。突然,路边飞起 只鸟,扇动着翅膀,嘎嘎地尖叫着,走了。这鸟来得那么不合适宜。这鸟原是栖 息在胡杨林中的鸟,怎么就飞到了这里来?可这鸟突然让男人任光明醒来。   他虽然被这美女的目光慑住,感觉到自己要像天山上的雪峰遇到阳光一样软 下去,但他终究打了一个机灵,醒了过来。   他变得冷了起来,铁一样开了口:   晚上,让花木兰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晚上!花木兰!   每一个字都像地雷一样,炸开在甜妹子的眼前。她轻轻地点点头,望着他的 光暗淡了下去。像一颗宝石,突然间被一场巨大的沙尘暴给覆盖了光芒。   他不想多看她,一扭头,迈开大步,照直走了出去。风吹拂起他的头发,他 的衣角。他像一尊铜像在移动。他的心、他的肺、他的肠,都是铜做的。   所以,他头也不转地走人了!   早晨的胡杨林很安静。这是一片戈壁上野生出来的林子,离他们驻扎的营地 不远。   戈壁少雨。很难有植物长得高。一般可见到的植物是晃动在地面上的骆驼刺。 那是一种根系很发达的植物,叶片为了减少蒸发而凝缩成针尖那么大。   比骆驼刺更高一点的植物是红柳。长在人的半腰间,树干总是像个少年那样 长不高长不壮,树冠却顶着一丛粉红色的花絮。这炸开的花絮占据了树的二分之 一,远看就像是一盆火。   更高一点的植物就是胡杨了。比人高。甚至比两个人、三个人垒在一起都高。 据说,最高的胡杨树甚至可以达到30多米,而一棵胡杨的树冠可以覆盖200多平 方米的地方,简直就像是一幢大房子。   胡杨是一把固体的火,烧在戈壁上,千年不倒、千年不死、千年不朽。它们 随风而长,没有一点规矩,爆裂着粗糙树皮的树冠上总是顶着团乱纷纷的毛发, 夏天时是绿色的,到了秋天,就变成了金色。对于胡杨林来说,秋天是收获灿烂 的季节。那个时候,戈壁、沙漠是一片赫黄,而天空格外得深蓝,云朵洁白,燃 烧在其间的胡杨树是一蓬蓬金黄的火焰。等到胡杨的叶子也落了下来的时候,大 地就变成了一个金黄的茸毯,一直连接到了树冠的火焰上,天地间只剩下了两种 颜色:蓝和金。   胡杨被称为古代树种的“活化石”。在新疆,这个树种已经度过了6500万个 春秋了。胡杨的根系很发达,可以从土壤中吸收大量养分,而它体内多余的盐碱 又能从树干的裂痕或伤口中分泌出来,被人们称为“胡杨泪”。“胡杨泪”是个 好东西,可以用来发面或者制造肥皂。   胡杨的繁殖力很强,经常在母株周围发出许多幼枝,形成一片树林,使人始 终能够看到一片茂密。很多人喜欢把自己的坟墓选择在胡杨树下,就是期望自己 能千年不朽。   如果说骆驼刺是戈壁上的孩子,红柳是戈壁上的女人,那么胡杨就是戈壁上 的男人。   今天,胡杨林里走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甜妹子。   林子还是原来的林子。   可甜妹子却已不是原来的甜妹子。   林子里的树一定不能想象,比雷、比电、比风更厉害的是人的话语。人说一 句话,看起来是说这一件事情,其实是在说那一件事情。而在这一件事情和那一 件事情之间,比十万八千里的路程还要遥远。   今天,胡杨林里走来了甜妹子。甜妹子起得早,就碰到了任连长。任连长说 了一句话后,甜妹子看这片林子的眼神就完全不一样了。   阳光掉了下来,针一样扎在了她的眼睛里,刺得她痛痛的。她低下头的时候, 有两滴眼泪掉在了地上,发出“吧嗒”的响声。眼泪把地上的虚土激起了一个小 小的点。眼泪可以打劫的事物,也就是那一点虚土了。   甜妹子伸手摸了摸胡杨树的皮,是死皮。   而在她的心里,也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碎了,死了。   抹了两把眼泪,甜妹子起身往回走。   她走着走着还加紧了脚步。她是害怕耽误了早晨开工。   一个人有天大的事情都是小事情。身为公家人,甜妹子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她知道她不能不回去。   现在正是开荒的大好时节。西戈壁连队搞的是人海战术。到处都是抡着铁锹、 铲子、坎土镘的男人和女人。   说是来当兵,可是到了西戈壁就集体转业了。   这些女人们把军装脱了下来,换成了普通的衣服;   这些女人们把还没摸热的枪也放进了库房里,换上了农具。   这些人就开始开荒了。   刚开始脱下衣服的时候,木兰和甜妹子还哭了一鼻子。那些她们在西安拍的 照片从老家寄到了西戈壁后,被她们当成宝贝一样供起来了。   木兰把照片夹在镜子背面,甜妹子则是藏在笔记本里,而小上海直接弄了个 镜框挂在了墙上。她到东戈壁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只是把那个镜框拿走了。   照片上,她们的微笑和那一身威武的军装多么相配。再也没有比穿上军装的 女人更有女人味的了。再也没有比穿上军装的女人更像女人的了。可是这军装就 这样脱了下来。大家心里虽然也有怨恨之情,可是几个星期过去了,大家已就适 应了这种集体生活,心情慢慢地好了起来,想,既然已经离开了家,当不当兵又 有什么区别。   反正,都是干革命么!   甜妹子一回屋,木兰把馒头推到了她面前,埋怨她出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快 要上工了。木兰催促着她吃饭,又折回身,往腿上套一条蓝裤子,裤腿有一些短, 她把腰往下放了放,那裤腿还是在腿肚子上。   甜妹子啃了口馒头,噎得咽不下去,咳嗽了起来。木兰赶忙倒了杯水过来, 埋怨她怎么能干吃呢!甜妹子喝了口水,盯着她的裤子说,你又长个子了!木兰 抬腿看了看,裤子确实是有点短。母亲来信说父亲的肺病又犯了,木兰就把发下 来的津贴都寄回老家了。   木兰弯腰拽了拽了裤脚说,凑合着穿也行吧……   甜妹子放下手中的馒头,转身拿出自己的包袱揭开,被木兰挡住了。   木兰说,我才不穿你的衣服呢,我比你高!   甜妹子推开了她的手,谁让你穿我的衣服!我是找针线呢。   她硬是让木兰把裤子脱了下来,用针把裤子边挑开,往外放了一小匝后,再 用针线把裤脚挑起来。她还让木兰在搪瓷缸子里倒上滚烫的开水,把裤子放在桌 上后,把缸子底放在裤腿上来回熨烫,最后,一抖,裤子上有了条缝,而且,还 变长了。   再穿上这条裤子后,木兰直夸甜妹子能干。木兰说,咳,也不知道谁有福气 娶到你呀……甜妹子正在往针线包上插针,突然就戳到了手指。她抽出来看,一 滴鲜红的血从指尖上冒了出来。她低头用嘴把血滴吮了去,再次把针别好,顿了 顿,她轻声说,我刚才碰到任连长了。   木兰正低头看裤子,嘴里喔了一声。   甜妹子提高了声音说,木兰!   木兰愣住了,看她。   甜妹子说,任连长让你晚上去他的办公室一趟。   木兰扑通一下坐在了床上,拍打着胸口说,哎呀,我最近干什么错事了吗? 他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他是不是要批评我呀?   甜妹子看她急了,说,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出门的时候,木兰还噘着嘴,胳膊挽着甜妹子,一个劲地说,反正我不管, 你要陪我去。我们一起去……   突然,甜妹子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臂,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我不能总 是陪着你!   甜妹子摔开胳膊自己走了,丢下木兰一个人。   木兰望看甜妹子的背影,奇怪,平时的小观音今天怎么变成小野马了?   15)一个男人的选择   在苇子滩上开荒是开荒中最难的。   先要把苇子砍倒,然后再用拖拉机犁地。苇子滩上的苇子长了很多年,地下 的根都编密了,犁起来相当困难,一台拖拉机一天也犁不了多少。拖拉机在前面 犁,女人们在后面捡。那些没有犁掉的苇子就得用手来抠,来拔。   为了充分利用拖拉机,有两个拖拉机手轮流开机。一个人干12小时。那机器 就是24小时不停机。   以前的西戈壁是一片沉寂的荒原,而现在,这里一天到晚都响着机器的轰鸣 声。再看看那人头攒动的场面,确实是有点“革命”的味道。   正在拨苇子的木兰抬起腰,捶捶背,看那边正在“突突突”冒烟的拖拉机开 过,气得把手里的苇子往地下一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木兰心里有气,实在是不想干活,就撒谎说去解手,直接奔到了甜妹子身旁。 甜妹子站在一个凉棚底下,前面摆了很多茶缸,身旁的火炉在烧着一个大铁壶, 正呲呲地冒着白舞呢。甜妹子就把那壶提起来,往茶缸子里倒水。   烧水说是个轻松活,可是在木兰看来,整日里烤在火炉旁,还不如在地里干 活痛快。但这个时候,木兰却没有心思为甜妹子的活叫屈。她满心满意都是自己 的委屈。   她说,气死人了,真不公平。   甜妹子不吭声。   她又说,我就不信我学不会!   甜妹子还是不吭声。   她说,我一定要让他们看看,女人一样能干……   甜妹子依然是不吭声。   在甜妹子眼中,能不能开拖拉机,是件小事情。   在木兰眼中,能不能开拖拉机,是件大事情。   在甜妹子眼中,任连长的话,是件大事情。   在木兰眼中,任连长的话,是件小事情。   人和人虽然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劳动在一起,可是心却不在一起。人的心 就像是钟摆,有它自己的摆动规律和速度。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钟发出来的声音。 一个人的心里急得跟猫抓一样,另一个却像是吃了蜜糖一样;一个人心里翻起了 千层波浪,另一个却平静得跟小河的水面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想一样都不行。   甜妹子没办法和木兰一样,面对着那拖拉机有什么感想,索性就闭上嘴,什 么也不说。其实,如果木兰回头看看甜妹子,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噙着的泪。甜 妹子的泪水像是一个水库,四处波光闪动。只要轻轻地看上她一眼,就知道她现 在是泡在苦涩的大海中。   可是木兰擦了擦汗,喝了口水,又下地干活去了。   木兰的眼里,只有拖拉机,只有开拖拉机的快乐。   她那样急急地走了。也许她来,根本就不是想听甜妹子说些什么,她只想把 她要说的一古脑倒出来就舒服了。现在,她又高兴起来了。因为,那拖拉机上的 人在向她招手。   甜妹子收拾着那些茶缸,头一阵阵发晕,手里的东西就变得沉了,险些掉在 地上。她远远地看到木兰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了红色的拖拉机那里,被司机拉了 上去,坐在了驾驶座的旁边。红红的阳光下,她的脸饱满得像粒要裂开的高粱籽。 而胸前的那两座小山,似乎也更加挺立突出。   甜妹子看着那饱满得要涨裂开的胸脯,突然闭上了眼睛。   她眼里蓄满的泪水滑落了下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颗成熟的葡萄,到 处都荡漾着汁液。这汁液憋得她难受,只有从一个出口流出来才能舒服一点。   那个出口是天然的。泪水从这天然的出口流出来后,她的神志好像更清醒了 一些。   吃完晚饭,木兰风风火火地要去任连长那里。她要拉着甜妹子一起去,可甜 妹子坚决地拒绝了。甜妹子的态度很决绝,但声音却很柔和。   甜妹子说,你也不换件衣裳?   木兰说,咳,换来换去的,多麻烦。反正一会就睡觉了。   木兰走了后,甜妹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要干什么。最后,打开个笔 记本,拧开钢笔,写点什么。   写着写着,外面的天就越来越黑。她点上了煤油灯,继续写。   甜妹子在灯下的侧影被罩上了一层光晕。   木兰终于回来了。   一进门就倒在床上摸着胸口说,哎呀,吓死我了。   甜妹子继续写着东西,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木兰说,其实也没说什么……   甜妹子不抬头,语气很轻地说,还是说了点什么吧?   木兰说,任连长就是问了问我家里的情况,又问我喜欢干什么,我说喜欢开 拖拉机。他说,那你就开拖拉机吧。   木兰从床上坐起来,拉着甜妹子的手就摇了起来,学着任连长的男人腔说: 那你就开拖拉机吧……   甜妹子把手抽了回来,合上了笔记本,塞在了枕头底下,看木兰站在屋子中 间用手摆出握着方向盘的动作,嘴里面嘟嘟着:我要开拖拉机了!我要开拖拉机 了……   他没说别的?!甜妹子问。   没有呀……木兰忙着感觉虚拟的方向盘,回头说,他还问了我们两个晚上都 干什么。我说你写日记,我睡觉。他就笑了,说,年轻人就是瞌睡多。   甜妹子眨眨眼,他就问了这些?   木兰说,是呀,就这些。   女人睡下去的时候男人还没有睡。在西戈壁,最后一个睡觉的男人是任连长。 任连长的屋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烟。抽烟的男人是有心事的男人。   男人的心事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和女人有关的;另一类是和女人无关的。 和女人有关的内容可以填满黑夜;和女人无关的内容可以填满白天。   男人也可以分成了两类:要么是看重白天的男人,要么是看重黑夜的男人。   男人任光明的心事和女人有关。但是,他的心事又和女人无关。他从一个女 人身上想开去,一直延伸到解放前,他还是个黑小鬼的时候,他是怎么从一个挑 着担筐的农家娃变成了一个革命战士的。   他想了很多。   想了很多的男人在白天与黑夜间做了一个选择。   这个选择让他的眉头皱在了一起。   16)女人怎么能自己找男人   离开了水的女人想水。   木兰和甜妹子走进这片被黄沙和碱滩霸占了后的戈壁滩后以为再也见不到水 了呢。没想到,在离营部很远的胡杨林里有一汪水。看到了那一汪水,木兰和甜 妹子就变成了两条鱼,开始游了起来。   那水虽然看似平坦,水里面却常常有陷坑,陷进去就没命了。可木兰和甜妹 子一点也不怕。她们可是来自水乡的两条鱼。鱼游进了水了翻起了波浪,那点点 碎银荡漾着,让一切都变得湿润了起来。鱼就是鱼,只有钻进了水里才感觉安全。 只有钻进了水里才感觉舒畅。这不,这两条鱼游动起来的时候,已经成了水的一 部分。   鱼游累了,爬上了岸,开始晒太阳了。   木兰和甜妹子看着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照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突然,木兰 一个转身,从包袱里掏出了个东西晃动在甜妹子的眼前。不是别的,是两个圆圆 的鸡蛋。   甜妹子摇了摇,很奇怪,生的怎么吃?   木兰笑了,我听老乡说,用鸡蛋洗头可以让头发变得黑。这两个鸡蛋也不贵, 三分钱一个,是我让四娃从石市买来的。   太奢侈了吧?甜妹子看着鸡蛋,不忍心敲开。   木兰摸了摸她发黄的头发说,你看看你的辫子梢,都开花了。   木兰拿过鸡蛋,相互一碰后,就把汁液抹在了甜妹子的头上。鸡蛋黏糊糊的, 把头发粘成了一片。手上还剩了一点汁液,木兰就朝自己的头发上也摸了两把。   她们顶着这一头的鸡蛋糊,直着脖子,不敢随便转动。过了一会,鸡蛋就开 始变硬了,头上像是顶了一个壳。   又过了许久,她们跑到水里洗,头发干净了,果然比先前光亮了许多。   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就是一个自然流泻的小瀑布。   木兰的前面坐着甜妹子。甜妹子的背后坐着木兰。木兰先用梳子把甜妹子的 头发梳理整齐,再挑着梳子尖在后脑勺上划出道缝子,把头发分成了左右两股。 先辫左边的。拿起来后用手指把头发分成三缕,一缕压在一缕上,再加上一缕后 掺了进去,左一扭右一扭,一直往下,那蓬松的头发就在手指下拢成了一个麻花 小辫。   辫完了左边的,再辫右边的。   两边都辫好了,垂在肩膀上,真是个女孩儿。   掏出个小镜子左照右照,甜妹子笑了,哎呀,你的手可真巧呀,辫得不紧不 松,睡一觉也不会散开。   看到木兰摸她的短发,甜妹子说,这一次坚决不能乱剪头了,一定要留起来!   木兰说,我都忘了留小辫子的感觉……太麻烦了吧……每天都要辫来辫去的。   甜妹子说,女人就是要有个女人样……   木兰一听赶忙摆手,怎么说着辫子就跑到男人那里去了?我留辫子是为我自 己高兴,我才不在乎什么男人呢……   甜妹子不说什么了,伸手摸摸那些搭在胡杨树上的衣服,都快干透了。   木兰说,回去吧……   甜妹子说,再呆一会吧,这里真好呀……   木兰犹豫了,扭动着身子,就是想走。   甜妹子说,再坐一会么!   木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怕任连长来找我。   任连长!找你!甜妹子低头看脚下的石头,随手拣起一个来玩。   木兰说,早晨我去找连长,说拖拉机的犁铧这两天有毛病,开关动不动就失 灵,让它动的时候它不动,不让它动的时候它偏动。他说从石市找人来修。又说, 你的个人问题怎么样了?我一听就愣了,说我还没考虑呢。他说让我先走,晚上 到宿舍来找我谈话……   晚上!找她谈话!   甜妹子把石头捏得紧紧的。突然又放开了,丢在了地下。   她轻声说,我们是该回去了。   天快黑了。两个人收拾好了衣服,开始往连队走。   暮色苍茫中,她们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她们被巨大的黑夜完全笼罩了 起来。   等了半天,也不见任连长来,木兰决定要睡觉了。   她说,任连长可能忙吧。他要管那么多的事情……   甜妹子看她躺进了被窝,突然轻声地问,你当真喜欢他?其实,她只是动了 动嘴唇。那嘴唇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没有发出声音来,不等于她的心里没有疑 问。说不定,疑问更大呢。   木兰躺进被窝里就开始打起了微弱的酣声。甜妹子的心一会儿混沌,一会儿 清明。再次看到木兰那呼吸着的鼻子时,她感叹她真的那么风平浪静,好像什么 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安睡了过去。   甜妹子的手抚摸在胸口上,能感觉得到“砰砰”的响动。那响动似乎要炸开 一样。她抓起衣服,套在身上,影子一样倏地就出了门。   她走得很轻很急,在夜里像一股风。   夜里的戈壁上的确是有风的,而且是很大的风。可那股风是冷的;甜妹子的 这股风是热的。两股风迎面相遇后,甜妹子的眼泪就开始唰唰唰地流淌了下来。   风把她的眼泪抛了起来,热辣辣在空中飞舞。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停了下来, 用衣袖擦拭着眼泪。她想回去。她想,她这样执著,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可她的脚却继续往前走。那脚一直带她走到了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那是任 连长的宿舍。人人都知道——那里面现在躺着一个黑脸汉子。   伸出手,就要去敲门。   可手举在了半空,却又放了下来。   再举起来,又放了下去。   她呆立了一会,脚步又带着她转了回来。去的时候她走得急急的;回的时候 她走得缓缓的。她在月光中又看到了自己的门。自己的床。她软软地瘫了下去, 眼窝里依旧是湿乎乎的。那湿乎乎的泪水一直一直往外冒着,好像全身都是一个 水泡。   这水泡越变越大,最后碎在了空中,什么都没有了。   二十岁的甜妹子是一朵花在开放。可这世上,再好看的花也要被人折下来。 花就是花。只能等待着别人来折。花如果想自己找到主人,就得先把自己折下来。   在西戈壁,男人可以点女人的名。   可女人,怎么能点男人的名。   甜妹子用手抚摸着胸口,想找点词语来安慰自己,但她却终于没有找到,反 而闭上了眼睛。   17)女人看到了闪电   再见到任连长时,木兰的眼神突然开始飘忽了起来。   木兰开始害怕看见任连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但她的害怕却像道一 加一等于二的算术题那样简单清楚。现在,在任连长的办公室里,她喝下去了第 三杯水后,抬眼一瞧,任连长还在忙。   她想站起来,她想走。   她想,拖拉机修好,修不好,是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坐在这 里?!   任连长不让她走。任连长一挥手,就让她坐了下来。周围都是找他办事的人。 一个接着一个。任连长还给她倒了杯水。她喝着任连长倒的水,眼前晃动着那些 办事人的目光。那些人虽然不敢逼视她,却可以用余光看这个女子和她手中的水 杯。他们当然会联想到水杯里的水是谁倒出来的。   她是打扮过的。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扮。就像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 害怕一样。她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耳朵根,可以遮挡住半个脸颊。她用头发可以把 自己的脸完全掩藏起来。她当然可以躲在头发的背后,可是她终于等不及了。   把茶杯一放,她想走了。她就真的走了。   背后,任连长喊,哎,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木兰真的走了。   她不知道任连长这样三番四次地找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到那些来找任连长的人,都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只有她什么事情也 没有。哦,开始还有一件拖拉机的事情,可是解决拖拉机的事情也用不着让她这 样等待吧。   其实,如果说木兰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一点也不了解,那也是不对的。从西安 出发后,木兰就一直想搞清楚什么是“配种”。到了西戈壁后,先是小上海的恋 爱,后来又来了个刘副团长的动员,现在,任连长总是找借口要和她谈话,难道 任连长他……   木兰再也坐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她走了没关系,任连长自然有替他跑腿的人。   这不,木兰前脚进了门,马指导员就敲开了房门。甜妹子去别的屋了,说是 想在秋天来到之前想赶紧学会织毛衣。木兰可不想学什么织毛衣,她满脑子都是 拖拉机。除了拖拉机,她觉的别的事情都是浪费时间。   马指导员一看屋里只有木兰一个人,脸上的笑容堆得更厚了。一下子就拉起 木兰的手说,哎呀,头发长长了,变漂亮了。   木兰垂下眼睛,不说话。不是木兰不说话,是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马指导员可不是随便到谁的房间都去的。在西戈壁,凡是哪个女的被男的看 上了,直接告诉马指导员,她向任连长汇报过后,就代表组织去找那个女的,通 知她和他见面……   现在,马指导员来找木兰,让木兰有点手足无措。   马指导员开了口。马指导员说的话像是天空中的星星,遥远飘渺,但却又能 看得见。她和木兰谈家乡,谈革命。马指导员问她的家乡现在还有谁,除了父母 之外还有没有挂心的人?马指导员说,革命是干什么,革命就是推翻旧世界建立 新世界。在家乡和革命之间,有一个桥梁有一个通道,那就是木兰。木兰通过革 命,不仅能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同样也能改变家乡的命运……   马指导员说,想不想让你家住进大房子?   马指导员说,想不想让你父母每顿都有大米饭吃?   马指导员说,想不想坐火车回家看父母去?   木兰点头,一直一直地在点头。   木兰怎么能不点头!马指导员说的句句都在理,字字都贴心呀。木兰简直都 要热泪横流了。突然,马指导员搡了一下她的肩膀,轻声问,说真的,你在老家 是不是有相好的了?   什么?相好?   木兰没有听清。   马指导员再次用力摇了摇她的肩膀说,别骗大姐,好好说,你是不是在老家 有相好的?   这次,木兰听清楚了。听得清清楚楚的。听清楚了之后,木兰坚定地摇摇头。   马指导员长出一口气。接下来又问,那在西戈壁,有没有相好的?   没有没有!木兰的头摇得像风中的高粱,急得连脖子都红了,我发誓、我赌 咒,我真的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我可没有想过别的事情……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马指导员说这话的时候扫视着屋里的摆设,看看有 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那几件日用品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花哨的东西,不像是那 些心里有男人的女人,总是把自己收拾得跟个狐狸精似的。   接着扯了些别的闲话,马指导员就想走了。   马指导员累了。   她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她简直像个拳击运动员,准备好了要和一个高手过招, 可一拳挥出去,却打在了棉花糖上。往家走的时候她心里还是不舒展。她是这样 分析木兰的:这个女子还没有开窍,但却有一种特殊的倔强。   马指导员不明白,任连长看上她哪里了。不过,除了任连长年纪稍微大点, 她和任连长,也挺般配的。   想到任连长找她时的表情,马指导员的心里真是酸啾啾的。虽然她比任连长 大几岁,这次招兵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可在任连长眼中,她不过是个“大姐”。   自从她丈夫为革命牺牲后,她就一心扑在“革命”上了。她给很多人撮合过 婚姻,可到头来,她自己的事情却落得个上不上、下不下。   那些老兵找女人,第一是年轻,第二是年轻,第三还是年轻。   年轻的女人再丑也是美的;年老的女人,再美也是丑的。   想当年,马指导员也是美女出身。可惜,岁月催人老……马指导员扭动着臀 部,渐渐融入到夜色中去了。   太阳把天山上的雪峰都晒化了。   那冰雪蒸腾到空中,凝结起来,变成云,飘到了西戈壁的半空,黑压压得一 片。到了半夜的时候,云开始往外漏雨。越漏越多。最后,那雨点砸了下来,像 是子弹一样,携带着呼啸声。那雨滴砸开土层,一下子就钻进了地窝子里去。   今夜的雨格外强劲。仿佛被魔鬼附了身般,把地窝子的顶砸开了个大洞。土 坯就掉了下来。这个地窝子里住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木兰和甜妹子。劈劈啪啪的 声音把两个女孩子从梦中惊醒,抬头一看,屋顶已经漏了一个大洞。   木兰拽着甜妹子就往外跑。刚跑了两步,甜妹子又折了回去,把枕头底下的 笔记本塞在了怀里,急得木兰在外面大吼,快跑快跑!   甜妹子的脚刚离开地窝子,那红柳枝和泥块糊成的屋顶就轰然倒塌了下来。 什么东西都被砸在了里面。只有她们两个跑了出来。屋外是敞亮的戈壁,伴随着 “轰隆轰隆”的雷声,她们的头顶上忽然亮了一下。   闪电!   她们看到了闪电。   一道。接着一道。   闪电把藏蓝色的天空撕裂成一道道口子。   闪电像一个燃烧起来的根系;又像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妖。   疯狂。美丽。诡异。   闪电让大地改变了全部的结构,一切都被投入到黑暗中去,而只有那间或亮 起来的闪光。哗啦哗啦。闪电带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就这样长长地打开了自己的 内脏,让你凝视了一秒钟之后,它又接着关闭了起来。一切又都变黑了。   在闪电的闸门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吞没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毁灭的。   两个浑身淋透了的女子呆住了。在家乡,她们也曾见到过雷电交加,可她们 却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壮美奇景。过去,她们看到的只是一些小盆景;而现在,一 种蛮荒的原力复活在她们面前。那东西这么大。这么美。带着无可阻挡的魔力, 一次次展现在她们面前。   仿佛这闪电,就是为了她们而排演的一次专场演出。   自然就是这样神奇。突然之间,她们笑了。自然用这样一种神奇的力量抚平 了女孩子们心头的伤痛。过去,她们相互之间的那些悲哀和感伤,那些细小的痛 和针尖大的伤,在这雷电交加的夜晚,全都一笔勾销了。   突然之间,她们成了两个神。   和这豁达的天空相比,她们是渺小的;   和这辉煌的闪电相比,她们是渺小的;   和这饱满的雨滴相比,她们是渺小的;   渺小是她们突然的发现。她们因这发现而相互怜悯了起来。   甜妹子鼻子一酸,突然拉住了木兰的手。木兰也回握着她的手。她们又回到 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刻。那个时候,她们那么相互依赖。未来前途茫茫,一切都飞 逝到脑后,而只有这身旁的人是最可靠的。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们两个分开吗?   甚至闪电?!   她们相互紧握的手中充满了谅解。她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 她们需要对方,实实在在地需要。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房顶塌了,地窝子陷了,里面的东西都被蒙上了泥 浆。两个女人在暴风雨后开始收拾起家当:砸扁的锅、粘了泥的筷子、黑乎乎的 被子褥子……这个家仿佛被一双粗暴的大手蹂躏了一番就丢弃在一旁。可这两个 女人却不急不慌,只是把那些家当从泥汤里拣出来,晾在干的地方。   嘿,看这脸盆……甜妹子举着卷了边的瓷盆。   好,正好换新的!木兰说。   甜妹子又拾起一小片镜子,哈!也碎了。   通通都换新的!木兰举着两只泥手说。   还有饭盆、枕巾、剪刀、衣服、床单、被套……她们一边收拾一边笑,一边 计划着去石市买东西,像一对新人准备开始过日子那样热闹。   任连长来了。不用看,她们就知道是男人任光明来了。她们皱起鼻子一闻就 闻到了。男人走路的脚步还是那么有力坚定。霍霍地,来了。停下。像一辆微型 小货车一样站稳了。喘气是那样真切。   这么气派的人,只有任连长。   可满手满脚都是泥的女人却像是聋子一样、瞎子一样、傻子一样,看不到这 个男人。她们两个突然对这个男人和他身上所携带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她们在 雷电交加的夜晚结下的友情,足够让她们用来对付这个空空荡荡的男人。   男人任连长站在一边,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放在哪里。他摸了摸脑 袋说,昨天的雨真大呀。让你们受惊了……看到女人们并没有和他搭话的意思, 他沉默了一下,又摸了摸脑袋说,等一会让四娃他们来修房子。这一次用好木头 做房梁,再不能用胡杨林里的朽木头了……   他说话的时候是自言自语。他看这样说话很难引起女人们的注意,索性弯腰 从泥里捞出把铁锨,准备拿抹布擦去上面的泥水,却被木兰一把夺了过去说,别 弄脏了你的手……   木兰说话的声音不大,可在任连长听来却像是发出了轰隆隆的吼叫。   任连长不明白这轰隆隆的声音来自哪里。他期期艾艾地站在了一旁,指缝间 粘着潮湿的泥水。他揉搓着这些泥浆,希望把它们从手里抹去,却感觉越抹越多。   那两个女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忙得热火朝天,根本没有时间看他一眼。木 兰突然扭头问他:任连长,修拖拉机的人来了吗?   任连长搓着手说,哦……快了,快了……任连长终于决定要走。走出去两步, 他又停住了脚步,回头说,这两天你们到马指导员家去凑合凑合……   任连长霍霍地走了。收拾东西的女子们并没有抬眼看他。仿佛他是一阵风, 自己吹过来,自己吹过去。风吹着,和叶子、和树、和鸟,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那叶子、那树、那鸟,却分明感觉到了风的存在。   把东西从泥汤里全部捞出来后,她们开始擦擦洗洗。干着干着,她们累了, 停住了手,看了看对方手中的家伙,就笑了。笑声过后,戈壁显得异常安静。平 日里她们总是忙着下地、忙着干活,难得在这个时候空闲下来。而现在,这样闲 下来之后,她们还真有一点不太适应这种难得的安静呢。   这么安静,总是要说点什么的。   她们拣了两块干净的大石头坐在上面,手里没有停止干活,嘴上却说起了家 乡话。说起了那些她们也许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梦。甜妹子说,小时候她想当个老 师。木兰说,她想当个男人。甜妹子说,想当个老师不容易。想当个男人很容易 ——把头发剪短就行了。木兰笑了说,想当个老师很容易,找副眼镜戴上就行了; 可是头发剪得再短也装不了男人……   男人。   她们两个突然对视了一眼。   甜妹子没来由地看了看天空。天空安静极了。她说的话也安静极了。   她说,其实,任连长人还是很不错的……   木兰却一个劲地摇头,不错什么呀……   在木兰心中,有一个男人的形象,是一个伟岸而高大的形象,他应该是磊落 和光明的。但任连长却总是带着阴影。他沉思的黑脸总是写满了木兰看不懂的话 语。其实木兰也不是不喜欢他。西戈壁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任连长的。可是任连 长那闪烁在脸上的阴影,实在是让木兰看不懂。   夜很快就黑了下来。她们两个在马指导员家凑合着睡了。好在马指导员是寡 居一人,难得有人和她一起吃住,对她们倒是格外热情。过了几天她们要搬回去 时,马指导员拉着她们的手,舍不得放开,嘴里直说别走,大家住在一起多热闹。 木兰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可甜妹子却很坚决,很快就把东西收拾好了,喊木兰 来抬。   一根扁担前后缀着两个大筐,里面盛满了她们的家当。她们俩一前一后,抬 着就回来了。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新的地窝子修好了,顶上的泥巴还没有长结实, 可以看见里面夹杂着的木头椽子。开了门,走进去,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好, 一个小时之后,她们的新家就收拾好了。   木兰说,其实,马指导员也挺好的……   甜妹子眨眨眼,摇摇头,你以为她就那么喜欢我们呀……   木兰不明白,难道她不喜欢我们吗?   甜妹子正在往墙上挂着一个红边框的圆镜子,听她这么一说,马上伸出指头 戳了一下木兰的头,还不是任连长交代过!   可任连长干吗要“交代”我们呢?木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木兰不想再谈什么男人。和甜妹子在一起的时候,她希望只是她们两个。再 多一个人,都会破坏她们之间的协调。   镜子里的女人们开始说说笑笑了起来。她们的日子,也重新开张了。   18)女人的头发是凶手   日子就是这样。   不管暴雨下得多猛,地总会干起来。   不管夜里黑得再狠,天总会亮起来。   在西戈壁,日子就像一个大磨盘,一点点地转动着,把女人变成男人,把男 人变成比男人更男人的人。   在这个周围都是戈壁、荒漠、雪山、胡杨的小小绿洲上,男人和女人格外高 大。在他们的脚步踩过之前,这里的许多地方都没有人来过。而现在,西戈壁的 男男女女开着拖拉机、扛着铁锨就出发了,把人的脚印到处播撒开来。   人的脚印播撒在哪里,哪里就成了人的领地。   戈壁上属于人的领地越来越大了。节节败退的戈壁似乎拱手就让出了原本属 于它们的土地。它们一点也没有怨言。甚至,它们还有点埋怨人们,怎么才来到 我们这里?我们已经等了千年,等了万年呢!   ——当然,这是人们的想法。至于戈壁是怎么想的,人们其实并不知道。   戈壁不会说话。不会像人一样,高兴了唱,伤心了哭。但这并不是说戈壁不 会表达感情。它也会说话。它也会说它生气了。只不过,它是用了另一种方式来 说。   它从不轻易开口。可是它开口的时候,往往带着骇人的气息。   这一天,太阳大大的,和平常一样;   这一天,每个人都干了活喝了水上了厕所,和平常一样;   这一天,甜妹子站在拖拉机的机头后,清洗着犁铧上粘着的那些黄泥块。黄 泥块结得很厚,洗起来很难,甜妹子是个认真的人,低头干活的时候眼睛里就只 有那黄泥块。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这是西戈壁的人们收工后最平常的一幕:人们擦拭着农具,收拾着箩筐,准 备等一会去吃晚饭。劳累了一天的他们手里干着收尾的活,肚子里已经在咕咕地 叫着,嘴里也泛出了酸液。有几个人相互打探着,今天晚上吃什么?不会又是馒 头咸菜吧?有人回答,不是馒头和咸菜,是咸菜和馒头……   这是个多么平常的夜晚。可是,有一件不平常的事情发生在了平常的日子, 让这个平常的日子变得不平常了。这件事情发生的那样没有道理。可是发生了, 就是发生了。不管有没有道理。再说,向谁要道理去?   别人要不来道理。   甜妹子更要不来道理。   她只能和平常一样,等待着这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在她的头上。   问题的根源就出在拖拉机上。那台让木兰万分热爱的拖拉机出事了。在木兰 热爱它之前,它不过是一台机器;但是因为西戈壁上有一个叫木兰的女孩儿发疯 一样地爱上了它,就赋予了它太多美好的想象。而其实,它不过是一台机器,甚 至,是一台被人反复使用了之后,有毛病的坏机器。   但坏机器在没有完全变坏之前,和好机器一样,安静地蹲在那里,享受着好 机器的荣耀。谁能想到,这台貌似好机器的拖拉机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野兽。不知 被谁碰到了什么地方,那机器突然、突然开动了起来!   其实拖拉机一直都没有彻底得修好。   木兰她们一直在等着石市来的技术员修理,可是技术员很少,要去修理的机 器很多,一直没轮到西戈壁。看着那万亩大田,人在里面拿着铁锹要铲到什么时 候!连里的男人们就爬到拖拉机底下,捣鼓了半天,这机器就又能转了起来。转 起来的机器和好机器一样,一点也没有毛病了。木兰她们也就又开着它下地了。   谁也没想到,它突然就转了起来。站在机头后面清洗犁铧的甜妹子看到机器 动了起来后,害怕了,慌了神,没有像平时那样两手抓稳,跳下犁铧来,却一晃 身子,掉到了犁铧下。   再小的机器对人来说都是庞大的。那些机器被人驯服了之后,听话得像一团 棉花。可是它们没有被人驯服的时候,就像一头撒野的狮子。现在,犁铧张开了 它的银色大口,一下子就咬住了甜妹子的头发。   那头发缠在犁铧上,蜘蛛网般,四下里扯了起来。   甜妹子下意识地支撑起上半身,想往后退,可犁铧那闪着光的巨大锋刃死死 地抓住了她的头发,一点也不放手,还越拽越紧。那沾着黄泥土的头发根从她的 头上四裂开来,一直绕到了铁钩上,滴出来的酱紫血液搅进了黄土中。   啊——   听到这一声叫唤的人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这是怎样惨烈的一声叫唤。仿佛没 了心。没了肺。仿佛没了心和肺的人在叫唤她的心、她的肺。   发出这一声叫唤的是甜妹子。   甜妹子已经不是甜妹子了,而是一个鬼,一个被鬼附体的妖。她根本不知道 自己在干什么。要干什么。她只是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这叹息从她的心底里发 出,带着血腥的味道,就这样从她的口中喷涌了出来。   女人们全都背过了身子;男人们看得脸色发青。有的人跑开了,拼命呕吐; 有的人涨红了脸,泪水肆意流淌;   木兰原是坐在拖拉机后面的,前面发生的那一幕她并没有看到,只是听到那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仿佛接通了放在地狱里的扩音器,放大了出来后,让人有 一种毛骨悚然的味道。木兰浑身颤抖了一下,等她明白眼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时, 她呆了,傻了,晕了,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在人间。她只是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涌 上了头顶,要从眼睛、嘴巴、鼻孔中喷涌而出。   两排牙齿紧紧地咬在了一起,没法挪动一下。   喉咙里憋着一口痰,她重重地咳了一声。吐在地上,是一滩鲜红的血。   半夜木兰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到她来到了一片胡杨林,周围静悄悄的,一 个人也看不见。她想找个伴和自己一起走,可周围的道路却被雾锁紧了。她走不 出去,索性就坐在了一块石头上。这石头很凉,那凉气从里面渗了出来,就变成 了一阵微弱的声音,似乎有人由远及近地轻轻呼唤:头发……头发……   这声音古怪极了,一直把她从梦里唤醒。   醒来后,木兰开始到处找剪刀。找到了剪刀后,她开始剪头发。“喀嚓” “喀嚓”。那声音格外地响亮。那声音响过之后,木兰的头顶变得轻松爽快起来。   她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那个人其实已经不是她了。那个人失去了头发后失 去了性别,是一个塑料人。塑料人好呀,没有痛苦没有眼泪没有心跳。   木兰真想和塑料人一样,什么都没有。   她想对着镜子笑一笑,可是看见镜子里的塑料人一咧嘴,流下了两行泪。   谁说戈壁不会说话。戈壁用它自己的嘴开始说话了。   这是第二次,木兰看到了坟墓。第一次,是刚进新疆的时候,络腮胡子向导 为了救甜妹子;而第二次,是甜妹子自己。   时间过去了很久,木兰都不能够相信这样一件事情。   她宁可一遍遍回忆向导倒下去的样子,却没有办法想到甜妹子的死因。   在家乡,母亲总是爱唠叨,说要多做点好事,给自己积点德,否则就不得好 死。可是甜妹子到底做了些什么!想到这里,她提笔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她说出 了自己的迷惑和恍惚,甚至对这个世界的全部否定。   虽然离开家已经那么久了,可是她仍然能感觉到母亲照射到她脊背上的目光。   母亲。母亲。木兰在黑夜里只有呼唤着母亲,才能给自己凭添一点活下去的 勇气。在这个暗黑的地窝子里,木兰必须给自己一点人间的活气,才能坚持着活 下去。   胡杨林下有了一座孤零零的坟,显得很突兀。一座坟就是戈壁说话的一个音 符。刚刚开始庆祝开荒胜利的人们并不知道,随着一个个坟堆的垒起,戈壁要说 的那一句完整的话才能被人们听懂。   而现在,不过是个开始。   第三章:女人不大心事不小   19)女人发现了一个秘密   剪成寸头的木兰站在镜子前。红边框的圆镜子现在是她最亲密无间的朋友, 也是她最刻骨铭心的死敌。木兰看到了镜子中那张陌生的脸。她看到自己脸上的 一种东西黄了、枯了、脱水了。她看到自己在镜子的注视中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或者,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她?   她伸出手,拿起挂在墙上的镜子就摔在了地上。那粉碎声很尖锐。她吓了一 跳,捂住自己的耳朵,半天不敢动弹。镜子碎成了一滩银子,她拣起其中很锋利 的一块,看它的光芒一点点地闪烁着。   她拿起它,就划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木兰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不是想死。她只是难受。她难受自己这 么麻木。她想让自己感觉到一点疼痛。那疼痛就从手腕开始往里爬,一直爬到她 的心里。又从心里向外辐射。浑身上下就都有了疼痛的快感。   她颓然地瘫软在地,匍匐在那里,看着那鲜血一滴滴流了出来,兀自微笑着。   马指导员来得正是时候。一推门就看到了发疯的木兰,手腕上往下滴着血。 马指导员背起她就往卫生所跑。可木兰说,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马指导员虽 然肥胖,但身材高大,手劲很大,硬是把她背到了卫生所。   木兰叫喊着,不肯把手伸出来。   马指导员一个眼色,卫生所的人一哄而上,强行把她的胳膊拉在了桌子上, 用纱布、药水把手腕包扎了起来。不消十分钟,那血就止住了。血止住了,马指 导员就出了一口气。马指导员出了一口气,就开始教育起这个不听话的女人来— —   你看看你的样子!头发乱成一团,脸也不洗,饭也不吃,还动不动就要割腕! 你以为我们这里是上海,是香港!收起你那一套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生活方式吧, 要及时回头,否则,革命队伍里就容不下你了!   木兰低着头,放弃了挣扎,顺从地听着她说话。木兰知道自己错了。她的脸 上呈现出乖女孩酣傻的模样。她就那样看着马指导员。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马 指导员说着说着,也就消了火,又把她背回了地窝子。   把木兰放在了床上时,马指导员给她盖上了条棉被,掖了掖被角。   出了门,被风一吹,马指导员突然感觉到肩头发凉。一定是木兰的眼泪。那 个死妮子,是爬在了我的肩头哭了一鼻子呀,马指导员想,哭出来就好,就害怕 不哭。   夜晚的时候,木兰醒来。一个人走到外面的青石滩,恍惚得像一个女鬼。这 个女鬼走过青石滩,走过黄土路,走进胡杨林,来到了那一堆新坟前跪了下去。 她跪了很久才起来,又飘回到床上去了。   木兰变了。走路的时候,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的木偶。眼珠子也不太转 动,偶然眨一眨,发出的是两束干燥的光芒。看到这样光芒的人都会感觉到很难 受。   人就是这样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好像自己携带着一种气场。一个人一个气场。 木兰的气场是那种很干燥的气场。凡是站在她身旁的人,都想要赶快躲开,害怕 那种气场对自己有损害。拖拉机自然是不能再开了,干别的活也是丢三落四的, 木兰最后就被派去给大田里的人送水、送饭。   任连长尽量照顾着她,希望她能很快恢复过来,加入到集体队伍中来。可让 他感觉到失望的是,过去的木兰似乎已经死掉了。   木兰在远处洗碗。突然,红色机头的拖拉机拽着闪亮的犁铧“突突突突”地 驶了过来。那声音就是拖拉机的声音。拖拉机一直就是那样的声音。可这样平常 的声音到了木兰耳朵里,一点也不亚于哀乐。木兰闭上眼睛,转身就开始呕吐。   她吐呀吐呀,简直连心、连肺都要吐了出来。   看到任连长霍霍地走了过来,她背转身去。她不能看他。他身上好像带着一 种很刺眼的光,在晃动着她的眼睛。   任连长恼了,发话了:花木兰同志,你要振作!   木兰抬起脸,嘴角一翘,我不振作吗?   任连长尽量让自己显得很有经验。他说,你不能总是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哦。木兰点点头。振作……她又笑了起来,但却并不那么友好。这笑那么奇 怪,甚至有点儿挑衅的味道。   任连长想说点什么,但他却张不开嘴。他说的那些比天还大的话抵不了木兰 眼角的那一瞥。甜妹子死了,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三番四次地到石市要求派 技术员来,可是技术员就那么几个人,全市却有很多像西戈壁这样的连队。一个 连队里有多少事情需要解决。要吃、要喝、要劳动……这些事情排下来,修拖拉 机的事情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可就是这么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却了一个人 的命。   连里来了领导。领导了解了情况。最后大家得出了意外伤亡的决定。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任光明同志也愿意相信一切都是天意。可是当他看到了木兰后就知道,这个 女子不会轻易相信什么天意的。他不想再对她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很多余。   连里没有安排人和木兰一起住。就是安排了,也没有人愿意住。马指导员找 过木兰,说让她搬过来住,她们两个也好做个伴。木兰摇摇头。   木兰一个人推开了门,躺在了床上。她像个影子一样,没有重量。她想,要 振作!可是,她的身体软得只想躺下去。躺了一会,她想这样下去也不行,总得 干点什么。   她开始收拾对面的床铺。把被子、褥子用床单裹起来,把书和本子装在了袋 子里。在掀起床铺的时候,一个笔记本漏了下来。   是甜妹子的那个日记本。那个她们在西安的商店里买的塑料皮子的笔记本。 是那个她经常趴在床头写字的那个日记本。木兰用手摸着那个粉红色的皮子。那 皮面光滑冰凉,像皮肤一样,但却比皮肤更细腻。   她并没有打开,找了块手帕包好,把它塞到了自己的枕头底下。   另一个夜晚,木兰拿出了那个日记本,打开——   她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心里会装下这么多细节, 这么多畅想。   是的。从她们上了火车,从她们一路前行,从她们开始到了西戈壁,从看到 烽火台前的任连长开始……事实上,甜妹子的日记可以分为两部分。烽火台前的 任连长是个分水岭。之前,她是一个等待奇迹发生的女子;之后,她是一个遇到 奇迹的女子。   木兰从来都没有想到,甜妹子爱得这么苦。   爱对于木兰来说还太陌生。她不知道甜妹子的内心这样丰富。这样崎岖。甜 妹子对任连长的观察可谓细致入微。她看到的任连长是一个伟男人、奇男人。她 用她的眼光美化、虚饰着任连长。她这样的描绘让木兰有了别样的感觉。可以说, 这是一本少女的怀春日记。日记的主角只有一个——任光明。   合上日记本之后,木兰突然感觉到自己好像也长大了一些。   她感觉甜妹子“太女人”了。这样暗恋着一个男人,却不敢对他表白。到死 了,别人还不知道她喜欢他呢。   女人?木兰摇摇头。她不喜欢女人。不喜欢女人两个字所携带来的软弱和忧 伤。如果她也像甜妹子那样“女人”下去,她就没办法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再也不能那么“女人”了。   吃饭的时候,木兰抱着个大海碗蹲在地上吃。一碗面条呼呼地就倒了下去。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就是她!那个吃八个馒头的……她突然跳了起来,寻着声 音就找到了那个人。是一个新来的女孩。她冲着人家就开始吼叫:我吃八个馒头 怎么了。你他妈的想吃十个也行呀。以后我要是再听见你说老子的坏话,小心我 撕烂你的嘴……末了,她还顺手把大海碗也砸在了女孩面前,里面的汤汁溅在了 女孩圆口条绒的鞋面上。女孩拿在手里的馒头掉在了地上,嘴巴张得老大,半块 没有咽下去的馍馍还噙在里面。   整个食堂都静悄悄的。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咀嚼。   木兰顶着那头短短的黑发,一转身,走了出去。   她的心莫名地狂跳,脚也不听指挥。她走得那么急,仿佛要去赶一场舞会。 但是你错了。木兰才不会想到“舞会”这样女性化的词。   她找来白布把乳房裹了起来,穿上藏蓝色的衣服,收工之后,直接在渠边用 碱水洗头。她的声音变粗了,手脚变大了。她越来越像个“假小子”。她甚至以 为自己就是“假小子”。她粗暴地消灭着自己身体上的一切女性特征,而希望自 己彻底地变成一个和女人无关的人。   在她看来,女人就是麻烦。木兰痛恨着和麻烦有关的一切。长头发、月经、 眼泪、乳房、无助、脆弱……她坚定地要和这一条道路告别,而转身走上另一条 道路。   另一条道路上充满了骆驼刺、红柳和胡杨林,充满了鬼魅和陷阱,但她却坚 定地要走过去。她努力地让自己粗声粗气,让自己大手大脚,让自己疲劳困乏…… 但她却更胆怯。常常在夜里哭。哭得昏天黑地。肿着两个眼泡出来的时候,她又 开始变成了一块冰。她仿佛要切断生活中一切和女人相连的事物,但她却又恍惚 着,拿不准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这一天,任连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了木兰。木兰的到来让他喜了一 下,可定睛一看,却又让他大吃一惊。这个悲伤的女人!突然在一夜之间蒸发了 青春的水分,现在,却带着点幽怨的寡妇气,期期艾艾地走了进来。   他说,坐。   她并不坐。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衣,顶着寸头,除了那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翻卷着 长长的睫毛外,倒是真的很像一个男子。但那眼睛里却散发出男子永远都不可能 散发的幽怨之光。   他故做高兴地说,怎么样?最近过的?我看你是振作了许多呀。   他关切地问,你的手怎么样了?   他笑了,看起来是好多了呀。   但她却不笑,抬起手,手里拿着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她把它放在了桌前, 打开,是一个粉红色塑料皮子的笔记本。她看了他一眼,突然说起了话。这话和 任连长前面说的话没有一点联系,这是女人想说的话——   你一定要好好看看里面写了些什么。都是写给你的话……我说了多少次拖拉 机要修,要修!你会后悔的。你害死了最爱你的人……   她说的语无伦次,上句和下句之间也没有太大的联系。但她知道他能懂。   她泪流满面地看着他,你永远都找不到像她那样爱你的人了……   她关上了嘴巴。   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后,她和他都吃了一惊。他们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但却 又同时把它移向了别处。他们两个都愣了一会儿。时间很有深意地“咣咣”而过, 响得令人发愦。一时间混沌,一时间又清明。两个人再次对视了一眼,好像一条 大河横亘在了中间。他们只在滔滔江水的两岸。她喘着气地站了起来,兀自离开, 连再见也没有说。   他并不拦她。她就那样走出了他的视野。他们像两个孩子,突然干了一件意 外的事情,害怕被大人看见。任连长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表面上,他当然知道木兰说这些话的意思;再往更深里想,他又分明从她那 语无伦次的表达中读到了另一番深意;而木兰,原本是想兴师问罪的,最后却因 为心里有鬼,自己先怯了场,退缩了下来。   他们都有了心事。   有心事的人走起路来脚步显得特别重,幅度也不是那么大,眼珠子也不太常 转动。这些特征同时符合任连长和花木兰。   他们不知道,这心事是谁放到了他们的心上。   20)女人遇见了男人和狼   修渠喽!修渠喽!   为了防止天山上的冰雪融化了之后把河道冲垮,木兰她们被编成小分队去修 渠。每天天不亮就出工了。   修渠用的是草皮。人们把从湿地里铲下来的含着草根的草皮,一直运送到修 渠的地方,中间有十里地。木兰的肩头压着一块湿漉漉的草皮,沉甸甸不说,肩 头还泥水横流。因为挖出来的草皮不仅有水,还有泥。这个时候的泥水还带着点 冰茬子。   一趟背过去,背就冻麻了,冷气飕飕地直往上冒。再走回去,差不多刚暖过 来,又背了一趟过来,背就冻麻了。   分成的各小组还举行竞赛,背一趟草皮,就在坝上插一面红旗。   谁插的多,谁就干的越多,这一组就赢了。   每一次,木兰这个组的红旗都最多。   干完活,吃完饭,倒在铺上就睡,累得连衣服都不想解开。第二天爬起来, 衣服上的泥都结成了痂,压在身子上更添负担。几天后也就慢慢习惯了。到后来, 木兰渐渐有了经验,把干了的衣服用棍子打一打,成块的泥就掉了下来,这样, 衣服就又可以穿了。   白天干完活,晚上有时候还要站岗。今天晚上,一起站岗的人有两个,一男 一女。女的是木兰。男的是四娃。   拿着枪,在离营地大约几百米的地方走来走去。木兰是一个影子。黑影子。 黑影子虽然黑,但是却有两只眼睛可以看到她在走动。那是男人的眼睛。那是男 人四娃的眼睛。   男人四娃就在离她不到两百米的地方。也是走来走去。   他们站岗的要求就是走来走去。一直都到腿肚子转筋,脚底下踩棉花。木兰 感觉到累一次次地打击着她,她真想一下子就躺倒在地上睡着。在大渠里干上一 天的活后,人浑身的精气神全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一个壳。可是这壳却不能躺下, 只能站着。不能只是站着,还要睁大眼睛四处走动。四处查看。   他们的身上,都背着枪。   带枪站岗不仅是为了防土匪,也是为了防狼。军阀马步芳的残余部队还在戈 壁上到处流窜;和他们一起流窜的,还有肚子饿得扁扁的狼。   戈壁上的狼凶猛得狠,不仅咬牲畜,还咬人。为了防人,也为了防狼,西戈 壁连队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天夜里搭配一对男女站岗值班。轮到谁是 谁。谁不站都不行。木兰懂这些。所以她手里握着枪,睁大眼睛,不论自己的身 体有多么不愿意,还是坚持着走来走去。   可以和木兰一起站岗,可以在几百米远的地方看到有个女人走来走去,四娃 在黑暗中咧着大嘴微笑。在西戈壁,原本就是男多女少。就那么一些女人,该嫁 的早都嫁了。木兰却是一个特例。木兰是一个还没有“主”的女人。这让所有还 没有女人的男人都很兴奋。他们个个都认为自己可以当木兰的“主”。他们通过 各种办法来当这个“主”,却都个个碰了壁。有的人碰了壁,也就不再想了;可 是四娃不死心,现在,又开始想了。   人就是这样的。心里面没有事情的时候,干净得像张白纸。   可是心里面一旦有了事情,焦躁得就像堆柴火。   眯着眼咧着嘴的四娃凑到了木兰身旁。   四娃说,木兰,你咋不和我说话?   四娃说,木兰,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挺漂亮的?   四娃说,木兰,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四娃说,木兰,我们能不能……   木兰终于开口了,说,四娃,小心马指导员来查岗!   四娃看了木兰一眼,就闭上了嘴。他就是一团火,看到眼前这块冰,也该歇 歇火了。人世间的事情怪得很。一个人想得再好,不如两个人一起想得好。一个 人想,等于白想。两个人想,等于一切。四娃不傻。看出来木兰不想。四娃想, 暂时隐退了一阵没有坏处。   他就是想不明白,木兰是真的冰,还是假的冰?   时间在夜里好像走得慢了一些。是因为时间看不清路吗?   一分一秒,几分几秒。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   木兰和四娃换着班地小眯一会,但谁都不敢睡得太死。好像是睡着了,但却 还睁着眼睛。四娃哈欠连天,木兰的眼睛里也是直往外冒水。可看看天上的星星, 还亮得很呢。一点也没有天空泛白的迹象。   快到后半夜的时候,木兰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她快步走到四娃身旁, 摇醒他,把枪塞给了他,说自己要去方便一下,就躲进不远处的矮树丛中去。刚 脱下裤子蹲下,就听见一阵细碎的响动。抬头一看,眼前闪现着两团幽绿幽绿的 光。   那是眼睛散发出的光。   那不是人的眼睛!   人的光是黑的。   只有畜生的眼睛里发的才是绿光。   木兰吓得咬紧了自己的舌尖,她知道——   那是狼!   于是屏住呼吸,提上裤子,依然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态,大气也不敢喘。木 兰想,它要是扑过来,我就跟它拼了。她摸到了身下的一块石头,赶紧握在手中, 一动不动,和它保持着僵持。   狼似乎也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并不敢轻举妄动。狼倒不是害怕人。狼是害怕 人手里的东西。那东西可以喷出很厉害的火焰来。不管有多么锋利的牙齿,也没 有办法把那火焰咬下去。相反,那火焰却可以咬住狼,让狼一下子就不动了,血 就从一个洞里流了出来。那血会流得很多,狼开始还哼哼一下,后来就硬了、僵 了。   这只狼是只有经验的狼。它看到过同类被火焰咬住的惨相,所以它不敢轻易 张开自己的嘴巴。天这么黑。它拿不准人的手里有没有藏着枪。就这么僵持着, 差不多有半个钟头了。   木兰的腿都蹲麻了。在心里骂着,该死的四娃,怎么就不知道找一找我呢! 正想着,就听到远处四娃在叫她的名字:木兰……木兰……   那声音不大,却让木兰突然有了力气。她的两条腿原本已经僵硬得跟个木棍 一样,就是狼扑了上来,她可能也抵挡不了几个回合。现在听到风中吹过来那个 男人的呼唤,木兰的腿一下子被导上了电,活了起来,浑身发热,眼睛里也冒出 了灼人的光,开始和狼对视。   狼也听到了人的叫声。   狼也看到了木兰目光中的坚定。   但木兰并不敢亮着嗓子回答,木兰害怕惊动了狼。又僵持了几分钟,狼知道 人的同伴在找她。原来是犹豫人的手中是不是有枪,现在又来了个伴,狼就逐渐 打消了进攻的念头。   那两团绿光闪了一下,终于不见了。   木兰甚至都能听得到它踩断枯枝时发出的声音。狼终于转动了身子,拽着直 直的尾巴,走了。看到那两团绿光暗淡下去了之后,木兰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半天没有爬起来。过了几分种,她终于支撑着自己开始往前走时,胸口才慢慢有 了心跳。   四娃说,怎么这么长时间?木兰本来想说我遇到了狼,可是看到他那样子, 也就什么也没有说,把枪拿在手上,继续开始站岗。   第二天晚上,木兰不用站岗。可她却一点也没有睡意,索性翻出个笔记本来 写点什么。写什么呢?木兰手里拿着笔,愣在了煤油灯前。   木兰感到自己的生活存在着一个严重的问题: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寻找到属 于生活的乐趣。虽然她告诉自己,时间会治疗一切。等等看,也许那些快活就会 回来。   其实她的快活很简单,包括看看无风的天空有多蓝、用滚烫的水缸子底给自 己熨裤子、在本子里夹一些鲜艳的花瓣叶片;吃上一顿肉或者鱼或者大米饭…… 可是现在,这些事情都不能让她快活。   如果一个人不快活,那么太阳、蓝天、微风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木兰不 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将那些受损细胞的记忆全部恢复出感觉来,好让 她重新品尝到快活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   一个不知道快活的女人——这是木兰最后写在日记本上的话。   看到了狼。看到了狼的离去。她又恐惧又兴奋。这也让她整日不能自拔地沉 浸在无穷的幻想中。也许她会和狼搏斗。她和它厮打。它一定是个男的。雄赳赳 地要吃这个女人。它将会从她的脖颈上下嘴。而它竟然就那样轻易放弃了。这是 木兰不能理解的。她和它一直都在对视,难道,它也能感觉到她内心的绝望,才 决定放弃吗?不。木兰摇头。她笑自己想到狼的时候,其实是在幻想着让狼变成 一个男人。   男人。这一天的晚上,木兰想到男人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突然感 觉到有双手搭在了她的后肩上。而在她的臀部中间,直愣愣地就顶过来一个长长 的硬东西。它那样野蛮,又那样直截了当。   它想进去。但它却找不到地方。它急了,开始发出叫声。她回头,开始寻找 那叫声的发源地,却看到背后的脸,是一张毛融融的狼脸。她用力要推开它。但 它却扯住了她的头发,她动不了,只能放弃。她迷迷糊糊地妥协着,当真就要放 下手臂。但狼却更进了一步,开始猛烈地进攻了起来。   她不是怕它的进攻,但它却弄疼了她的头发。她那长长的头发被它尖锐的利 爪控制着,撕扯着,突然有了巨痛的感觉。她看到了自己也在蜕变,马上就要变 成了甜妹子。   她甚至能听到男人说:你看我硬成这样,快帮帮我……   她大吼一声,把趴在身上的东西推了下去。只听见“咕咚”一声,东西掉在 了地上。那东西确实是个人,不是狼。那个男人趁着木兰睡着了想扮演成狼来占 她的便宜。可男人到底是男人,不是狼。比狼差远了。就这么一个回合,男人已 经落荒而逃了。就算逃到天边,也无法改变男人的名字。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 和她一起站岗的四娃。   她去找任连长,说不愿意和四娃一起站岗。   连长说,为啥?   她说,啥都不为。   连长说,啥都不为,就没有理由。连里每个人都跑到我这里来,说不想干这 不想干那,我还怎么安排工作。   她说,我就是不想。   连长说,谁都不能搞特殊。   她说,我就是不想。   连长火了,你以为你是谁?!   她看着他,喃喃地说,我是谁?我是谁?   连长一挥手,不要总是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你要注意团结同志!   她说,我没有。我就是不想……   连长说,花木兰同志,这是纪律!你干也要干,不干也要干!   木兰低声而执拗地说,我、不、干!   你不干?连长动了怒,一指外面的操场,那你就干点别的吧。去唱一百遍 《大海航行靠舵手》。好好反省一下!   她到底想干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却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这样妥协下去了。 甜妹子死后,他其实一直都在妥协着她。但她却这样得寸进尺,这让他无比恼火。 他有点埋怨木兰,大家都这样站岗,你花木兰怎么就不能这样站岗!他真想好好 问问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也许她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激怒他,让他不舒服。 他不舒服,她就高兴了是吧?   他真是好奇怪,他们两个的关系怎么拧得跟个麻花一样。   拉开抽屉,他看到了那个压在红头文件下面的包着手帕的笔记本。他的手指 触摸到了那手帕上,触摸到了那手帕没有包住的粉红色的一角。但他却没有打开 它。他怎么能打开它?他没有任何理由打开一个少女的秘密。而且,这个少女已 不在人间了。   任光明其实有些心痛。这痛不仅来自于这个日记本,更来自于外面的歌声。   外面,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又一遍。又一 遍。已经多得没有办法数清楚了。听得他真想用手把耳朵眼给堵上。他真想冲出 去对着她喊,停下!停下!   可是他都忍了下来。端起了茶杯,喝水,可嘴里却没有湿润。再看看,茶杯 里是空的。站起来,拿起暖瓶倒水,却只倒出了一两滴。他把暖瓶往桌上一放, 两手叉腰跺步走到窗户旁,看外面的那个女人背对着他在歌唱。那声音是从她的 身体里发出来的,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却好像是从天空的上端飘下来的声音。他 听着听着就想摇头。   但他却不能让她停止——这是他想出来的最人道的惩罚办法。   他安慰着自己:比起上山打石头,拉洋犁,拣棉花,让她唱唱歌,又能算得 了什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到了某种成色,就再也不朝下黑去了。夜是青灰色的, 雨在青灰色的夜里紧一阵慢一阵。这将是一个漫长的雨夜。木兰曲线毕露地淋着 雨,复读机般一遍遍地倒着磁带。她的嗓子已经沙哑了下去。但是不要紧。她依 然记得她唱过的遍数。歌声在轻飘飘的雨中显得也轻飘飘的。那些歌曲中的革命 豪情,一下子都粘上了雨滴的湿润,开始变得油光滋润,柔情蜜意起来。   她的寸头和她离开家的时候一样。她的身体也和离开家的时候一样。但她确 实已经发生了改变。她不知道这种改变发生在什么时候。只是感觉不再像年轻的 时候那么快活,而像在心里揣了件宝贝,沉甸甸的,不能随便拿出来。   有了秘密的身体,就像是藏了火焰的山。远处看,和山一样,冷冰冰的;可 是一旦打开,却能喷射出骇人的溶浆。女人木兰的身体里,也涌动着滚烫的温度。 不要靠近她。她热得发昏,会烧死周遭的一切。   男人任光明走了。他要下班吃饭。他趁着夜色锁上门就走了。连一眼都不看 她一下。让她沉醉在歌声中不能自拔去。女人木兰一遍遍地演唱着革命歌曲。唱 着唱着,她却从那曲调中感悟到了一些别样的滋味。这滋味看不见摸不着。但确 实是一种滋味,通过那一遍遍重复的旋律,来到了嘴唇上,喉结上,心隔膜上。 木兰感觉到自己在往下蜕皮。一层一层地蜕了下去,最后,只剩下那些鲜活跳跃 的滋味。   这些排列组合的音符是一个个弹跳的小球,一点点打击着她的脑细胞,让她 重新体味到艺术的初始美。歌唱中的女人一点点坚强了起来,原来的那些害怕和 伤心也就慢慢地消失了,仿佛浴火的凤凰,在自己的歌声中得到了重生。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了黑夜中。而只有她,还在一遍遍歌唱着。   21)女人想让男人要她   一百遍虽然多,但却也是有头的。木兰一次一次地,终于爬到了这个尽头。 她终于可以闭上嘴了。用手摸了摸小腿,拍打了两下,又把手放在了胸前,揉了 揉挺立得发酸的乳房。她终于可以回去了。在一百遍革命歌曲的重复洗礼中,木 兰的身体开始变轻了。她走动的时候脚步像是在飞。轻轻地,她走着,却没有朝 着自己的地窝子走去,而是走到了另一条路上,停在了另一扇门前。   木兰用手一推,门被从里面扣上了。她在地上找了根细树枝,从门缝里叉进 去,轻轻一挑,门栓就被挑了起来,她就闪身进来。屋子里一片银白,有一束光 从顶上的天窗漏了下来,撒在桌子上、凳子上、被子上、男人的脸上。   黑夜里的男人和女人都不是人,要么是仙要么是鬼。现在,木兰想变成仙。 坐在床沿边,她开始脱自己的外衣。稀稀梭梭的声音让男人睁开了眼睛,男人一 个跃身,就卡住了她的脖子,怒吼道:谁!   她挣扎着说是我。男人听出是木兰的声音,吓了一跳说,你……想干什么?   女人在黑暗中喘着粗气说,我想你要我。   男人的血就冲上头来,一把揪住女人,把她扔到了地上,你疯了!女人是疯 了。女人躺在地上披散着头发,突然发出低低的吼声——你为什么不要我?你要 等着别人强奸我了之后再要我吗?你是不是男人!   男人呆住了。男人明白了木兰为什么不和四娃一起值班的原因了。再看躺倒 在地上的女人,他的眼睛有一些湿润。他当然想,一千个一万个想,把她搂在怀 里,先狠狠地扎上几个吻,再把自己的身体和她的身体连接在一起。可是……他 用力地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男人光着脚下了地,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替抖 抖缩缩的她披上了外衣,嘴里说着安慰她的话。   他找来两个茶杯,给她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让她喝水,希 望她能平静一些。他用手拍打着她的肩头,嘴里说着,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她说,我害怕极了。先是遇到了狼,后面又是男人。他撬开我的门,把我按 在床上,掏出他的那个东西说,你看我硬成这样,你帮帮我……   男人的血再次冲到了脸上,浑身被一种热力充斥着,到处都挺立了起来。他 的手指、脚趾、关节和两腿之间的尘根都鼓涨了起来,他被一种古怪而奇异的感 觉引诱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肿大起来。肿得简直要把身体撑破了,大得 简直要喷出血来。   他虽然这么兴奋,腿脚却有点僵硬了起来,嘴巴很配合地又问了一句,他, 他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木兰望着他,我是个女人,打不过他……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却听到女人说,但我踢了他一脚……男人点点头,站 了起来,开始搓着手,红晕布满了两颊。他并不知道他该做什么。在他犹豫之间, 女人却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拽到了床边,并把那双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女人说,你要了我吧……   她喃喃地絮叨着,仿佛在说,以前根本不知道任连长有多好,是甜妹子死后, 她看了她的日记,上面有无数个赞美任连长的细节。那是一个女人发自肺腑的赞 美,感动得让木兰也开始对他另眼相看。左看右看,就感觉他是西戈壁上最值得 爱的男人。她扯下脸面,绝望地絮叨着,反复重复着那句话,你要了我吧……   他的手触到了两团云彩。他一直渴望的柔软的云彩。这会子竟然被摘了下来, 放在了他的手上。他被那柔软的力量打击得浑身发软,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那 勃起的尘根上。他的身上热一阵,凉一阵,就像赤道和极地,来往穿梭在他的头 顶和脚底,他简直要死掉了,只有抱着她,亲着她,揉碎她,他的身体才能平复 下来。   可他却不能。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窗,看了一眼那从天窗里流泻进来的月光。 那月光像是一个旁观者的眼睛,平静如水地看着他。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像是听 到了头顶上的一声断喝,手指僵硬了起来,浑身的热劲也消失了。他缩回了手, 轻轻地把她推开,站了起来。   木兰浑身打者颤,期待着这个男人能带着她到另一个地方去。她一个人过得 好辛苦,真希望这个男人能一把打捞起她,让她四脚离地,让她到天堂里飞翔。 可是这个男人把她推开后,自己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木兰就知道了,这个夜 晚对于他和她,就都没有了关系。   他们从此互不相干。就是说,今夜即将结束。   木兰在心里哭喊着。以前所有的痛苦,都无法和现在相比。木兰愣了一下, 突然笑了起来。她利索地开始穿衣服。她穿上了衣服,把自己重新包裹了起来后, 她想走。她要给自己的肉体留一点最后的面子。   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她似乎能听到一种声音在呼喊,救我!救我!那是她 的声音。那是从她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她听到那声音很大地响在耳边。但她的 声音他却听不到。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走了过来,伸出手,试图抚摸一下她,安慰一下她。   他说,以后你不要害怕。有我呢……   女人颤抖着躲开了,说,没有男人向我许过诺,你是第一个……   男人愣住了。他知道不能再玩下去了。他担负不起这个责任。他不是那样的 人。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他不能说服自己,就什么都 不能承担。   男人和女人就是这样。说太多的话,不如干一件事。干了,就什么都变了。 只是说说话,就什么都没有改变。   女人木兰已经知道了在她和这个男人之间,最多也就是说说话的缘分。她又 一次笑了起来。甚至笑得出了声。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求爱不成。无论男人还 是女人。无论是男人先求,还是女人先求。女人木兰笑自己,这么失败的求爱过 程,说出来都丢人。   夜深了。男人和女人都睡了。他们躲在自己的被窝里,老鼠一样,开始咀嚼 着心事。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着刘副团长的老婆快点死!但男人很快就开始指责 自己,这样盼望着一个人死,多么不厚道。而且,他其实并不希望她死。可是如 果她不死,木兰应该怎么办?他和木兰应该怎么办?他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实在 是疼得狠,索性低下了头,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去。   女人躺在自己的被子里去的时候像水一样,软软地。她奇怪自己并不想哭, 而只是想笑。她的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奇怪的冲动,这冲动让她陷入进一种狂想。 也许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男人出现说,木兰,嫁给我!她都会点头答应。   她会答应吗?她兀自微笑着,轻轻地说,滚你妈的蛋吧,男人!   22)男人为什么不要女人   虽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没有成全一个夜晚。但还有很多的男人和女人,成 全了很多的夜晚。譬如在西戈壁,男男女女就结了不少对子。他们被簇拥着进入 一个新的地窝子,两张单人行军床一并,铺上个粉红色的太平洋床单,床头再摆 放上一对绣着鸳鸯的枕头,就把事情给办了。办了这件事情后,男人干活有劲了, 女人眼睛水灵了。西戈壁越来越像一个大家庭了。   可是男多女少,总有没有找上鸟的树枝。   就说任连长吧,不也在打着光棍吗。马指导员给任连长暗示了好了好几次, 任连长都说,先紧着大伙吧,我的事情不着急。刘副团长又给西戈壁分来了一批 女子,那女子们没有多久就被男人们抢进了自己的怀抱,可任连长还是光棍。   一个男人总是打光棍,就有人开始说闲话了。   说任连长的那个东西不行。打仗打坏了,所以不着急。   任连长听了一笑,说,对,就是打坏了。   传话的人没趣,也就没人再说这件事情了。   女人木兰除了把头发又剪短了外,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但这一点小小的改 变,却被四娃看到了眼睛里去。吃饭的时候,四娃煽动着一群从山上下来的男兵 说,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男还是女!那些男兵一听说她就是那个“吃八个馒头的 人”,就围攻了过来,把她圈在了中间。他们伸手推她,嘴里说,你到底是男的 还是女的?要不,脱下衣服检查检查。   脱!脱!男人涨红了脸,叫喊着,到底是男还是女,脱了衣服才知道!   四娃躲在人群背后偷偷地笑。这笑被木兰看到了,眉毛一抖,眼睛一横,举 起大海碗往地上一摔,推开人群就要往外走。可是这一群人跟在她的后面,就是 不让她走出去,嘴里还说,咳,着什么急呀……   她急了,开始四下里寻找突围的缺口。可是越急越出不去。那群男人像是铜 墙铁壁,联手围起来,摆明了就是要欺负她一次。四娃咧着大嘴,简直把门牙都 要笑掉了。   看到这个阵势,木兰倒也不紧张了,索性就坐在了凳子上,把腿一搭,破口 大骂了起来——她不骂他们中的哪一个,只骂这世界上的男人都忘本,不知道自 己有多大能耐。再大能耐的男人不也是女人叉开腿生养出来的。有本事出去打狼 去!有本事出去拉洋犁去!有本事出去开荒去!堵着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简直 把先人都羞死了。不仅把你家的先人羞死了,还把你老妈,你老妹,你老姐都羞 死了……   男人们脸红了,气粗了,胳膊上的袖子也掳了起来。他们准备好好教训一下 这个女人。这个假装成男人的女人。这个冒犯了男人尊严的女人。他们开始逼近 她,将包围圈越缩越小。圈外是那些张大嘴的外观者,有男有女。他们都呆了, 但却又无比兴奋。这样的乏味生活中,突然要开始上演一场戏剧,他们喊着:打 吧。打吧。打起来才精彩!谁不打谁是孙子!   只要火柴一划,这场荒原大火就要燃烧了起来。   可那火竟然没有烧起来。   任连长来的时候,正赶上了那千钧一发。任连长的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这一 群要闹事的男人。他说,干什么?这么多男人欺负一个女人……他盯着四娃,一 招手,你都干了些什么,说说清楚!说不清楚,就去山上打石头。   任连长和那些男人确实不同。他是个不易被事情吓倒的男人。他是个带过兵 打过仗的男人。他天生就有一种指挥权。这种指挥权来自于他身上的那种淡淡的 烟草味,来自于他身上隐约的汗腥味,还来自于他那军人特有的肃杀之气。这个 从血淋淋的战场走下来的男人,总是带着一种不急不躁的掌握。   就像现在,四娃看着他,突然双腿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四娃知道,山上 的那批老兵下来后,就该他上去了。   他们又走在了回地窝子的路上。人群雾一样散去了之后,道路上只剩下了他 们两个。木兰期待着他对她像对待一个女人一样。头发嘛,当然可以“发如韭, 剪复割”,可是,三千青丝为谁留?木兰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木兰想,这样的 时候其实很少。机会一次比一次少。也许,她该抓住最后的机会了。   任连长低头进入了她的地窝子。他把桌上的茶杯拿了起来,倒了两杯水,站 着喝了一杯,却没有坐下去的意思。木兰说,四娃怎么办?   山上的石头多得很。任连长说。   这个回答很符合木兰的心思,但却让她有点儿没来由的感伤。刚才那种气冲 云霄的劲儿散去后,她就是喜欢身旁有这么个肩膀依靠。她问他,你怎么赶来了? 问完后她就后悔了,他是连长,自然有人向他通报了。再看他,已经放下了茶杯, 准备走人了。   他朝门外走去,木兰跟在后面,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挽留。木兰离他很近,甚 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这味道引得她起了贪婪之心,突然涌起了一个冲动:不 能就这样让这个男人走掉。他会给她一切。所有的一切。今天的这场闹剧已经证 明了这一点。她一定要亲近他。   她从后面伸出手,拦腰抱住了任光明同志。任光明愣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停 了一会,他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手背,客气地,理性地,示意她松开。所以, 她的手只好落了下去。木兰有些急了,冲口而出:你就忍心看我受欺负!任连长 不说话,留了长长的一段空白给她和自己,然后,他一副恢复了理智的样子,木 兰,你再也不能这样活了……   这话听着比天还大。大得女人木兰直翻眼皮,那应该怎样活?   任连长说,至少和以前一样,振作起来……他滔滔不绝:你想想,以前你多 么快活!你要让自己先快活起来……他举了好多例子,说明过去的木兰多么可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看她,而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像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的 雪水河一样,随便地流淌了下来,流到哪里算哪里。   他终于停了下来。看木兰不说话,他顿了顿,盯住她的瞳孔说,甜妹子的死, 我有责任。我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再谈个人的事情……他下定决心说了最后一 句话,你也把心收一收,好好工作。说完,他霍霍地走了。   木兰想,任连长的话是对的,也是错的。但她现在只能认为他是对的。她目 送着他走了出去。戈壁滩的风里似乎有一种很难得的湿润之气。那是木兰看不见 的泪水被吹到了风中吗?木兰看着他消失在暮色中,更大的暮色就慢慢地袭了过 来,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层黑色的乔其纱。看着这空荡荡的天和空荡荡的地,木兰 的心就像飞出了身子,游荡在上下都是空荡的无限空间中,寂寞得难以言说。   她把视线收了回来,看到桌子上有两杯水。一杯空了。一杯还满着。她拿起 那空杯,在杯口的四周用嘴唇饶着圈地吻着。那玻璃的冰凉不是刺骨的凉,却像 是满怀理智的凉,一点点地把她心里的火压了下去。   23)女人有了女朋友   没过多久,西戈壁就出了一件怪事情——木兰有了女朋友。木兰无论走到哪 里,后面都跟着的一个女子,叫莱阳梨。一个女人有个女朋友跟着,也算是个奇 事。可“假小子”木兰有了女朋友,想来也算是一件平常事。   莱阳梨是个瘦弱的山东小女人。稀疏的黄头发,瘦弱的胳膊,一双哀怨的大 眼睛,倒也不难看。从车上下来后的莱阳梨像只病猫,一看到外面戈壁荒漠,就 开始抽泣了起来。那抽泣是发自心底的恐惧,引得男人女人都回头看她。连任连 长也瞪了她一眼:什么活都没干呢,就先哭了起来。这招兵的人是怎么选人的, 这样的人也招上了!   莱阳梨真是哭得太早了。等到她开始干活的时候,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哭了。 在木兰看来,她简直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连多走几步路,都要倒下去。木 兰却是不怕干活的,有时候顺手也就把她的那点活干了。   她也算乖巧,嘴巴甜腻腻地叫木兰姐姐。木兰走到哪里都带着她,很快就没 有人敢欺负她了。她对木兰开始知恩图报起来,整天一步三跟。不管是吃饭、劳 动、开会,就连上厕所,两个人也是相跟着一起去。   两个女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过去,竟然有了一种“郎才女貌”的感觉。任连长 看到木兰后心里一荡:最令人心疼的就是这样的女人,和每个人在一起,都很配。 而那个瘦弱的莱阳梨走在她的身旁时,有点像过去的甜妹子。   女人真是奇怪,想着要依赖别人的时候就像个女人;   一旦有别人依赖,就陡然生出了男人一样的豪情。   好在只是一个莱阳梨,任连长摇摇头。   也不是没有人到马指导员那里说,把木兰嫁给我吧。我不嫌弃她是个“假小 子”,可最后都被马指导员狗血喷头地给骂了回来,也不看看你那癞蛤蟆样!   虽然任连长没有给马指导员那么明确的暗示,但木兰这块肉,却不是谁都能 吃的。马指导员当然知道任连长的心思,她骂那些男人,任连长的脸上不会笑, 心里却会感谢她的。   果然,她骂了,任连长默许了。所以她骂得更起劲了。加上四娃胡骚情,最 后被发配到山里打石头去的了,这也给那些蠢蠢欲动的男人们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时间长了,也就没有人再打木兰的主意了。男人们把他们所有的心思都转移 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木兰的婚事自然就成了一只被搁浅的船。   所有的人都看得见。所有的人都不明白。大海的波涛就汹涌在离船不到一米 的距离,而它却可以这样闲置。为什么?   门前清净的木兰挎着小女人莱阳梨到处走动。出工、收工、吃饭、洗澡、去 石市买东西。木兰像个男人,包揽了大部分的重活,而莱阳梨像个女人,包揽了 大部分的家务活。木兰去大田里劳动的时候,莱阳梨开始洗衣服、床单、被套、 枕巾……肥皂泡里的东西有她的,也有木兰的。反正她们两个的衣服也混着穿, 饭也混着吃,就差快住到一张铺上去了。   她们这样风风火火地过起了日子来,倒让那些受男人气的女人艳羡不止。想 不到呀想不到,两个女人也可以把日子过成这样?!   有时候,莱阳梨就凑过来和木兰一起睡。其实,木兰并不想和她睡在一起, 但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她,她们就钻进了一床被子。莱阳梨看她把那一条白布 从身上饶了下来,两座格外耀眼的乳房就弹跳了出来。   老天爷呀……莱阳梨闭上了眼睛。莱阳梨发出感叹的时候一点也不像男人。 男人看到女人的乳房时,并不是单纯地感叹它长得好,而是想象它的手感,放在 掌心的重量,左右摇晃时的幅度……可这感叹在莱阳梨这里,就变得简单了许多。 她只是感叹它的饱满与浩荡,感叹它挺起的弧度和它温暖的那一小圈阴影。她感 叹的是它的单纯。单纯的肉体,而并不是想要去占有它。她的鉴定语就是——老 天爷呀!   再看莱阳梨自己,简直就和磨盘压过的一样平坦,只是上面缀着两个微微凸 起的小黑点。   木兰说,以后多吃点肉。莱阳梨说,我吃再多的肉也长不成像你那样。不过, 莱阳梨的脸上现出了暧昧的笑容,别看我这样的,有了孩子一定奶水多;你那样 的,一定没奶……木兰说,哎呀呀,怎么都说到孩子那里去了。快睡觉吧,疯丫 头。你先把男人找好了才能生孩子呀……钻进被窝的莱阳梨嘀咕着,我才不想找 什么男人呢。哎,要是不用找男人也可以生孩子就好了……木兰说,你这是说的 什么鬼话?快睡觉吧……   可莱阳梨一点也没有睡意,说起了自己来新疆的奇遇——   从前,山东莱阳种梨树的人家有个闺女,长得一般,就是瘦得厉害。父母以 为她一定会死,也就不大管她。但她却一直没死。没死就要出门找饭吃。他们管 要饭叫“找饭”。听到别人说当兵就有饭吃,她就偷着跑去,和同村的女子一起 去报了名,让人家替自己检查了身体后混上了车,就轰隆隆地开来了。她其实根 本没有听清楚她们要到哪里去,要干什么,只是知道有人到时间就发饭,就坚定 地跳上了车。   木兰心想,你可真行呀。   莱阳梨接着说,在家里吃不饱饭,出来总可以少口嘴。我爸妈可高兴了,还 说不要让我再回去了,反正他们也没准备我的饭……莱阳梨说到了父母,并没有 仇也没有爱,平淡得仿佛在说一杯水或者一棵树。她将那些痛苦呀意义呀随手抹 去,并为自己的混沌找到了理由。   这混沌是木兰熟悉的。这混沌在过去的时日里也伴随着木兰。她知道身处混 沌之中时,人是多么幸福。因为没有什么太多的欲求,两眼又蒙着黑布,所以并 不害怕,哪怕前面是一道悬崖,掉下去就掉下去了,反正在掉下之前的一秒钟, 心里是快活的。   莱阳梨说,哎,你们是怎么来的?木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表示并不愿意 畅所欲言。莱阳梨却欠起身,探头看她不是真的睡着了,就说,哎呀,我一看见 戈壁滩就吓得哭了。我的妈呀,这么大的地方,几时才能走完。可是后来,我也 不想走了。我知道,走是走不出去的……   木兰转过头说,啊?难道你还想过逃跑?   莱阳梨坦然地点点头说,刚来的时候做梦都想跑呀。那些活太重了,我从来 都没有干过那样的活……听到木兰沉默着,莱阳梨接着说,幸亏有你帮我。要 不……她哽咽了,我死的心都有……她抽抽搭搭地想哭泣,却被木兰及时制止了。   木兰知道她的表白中有点儿矫情。可这矫情却听着那么舒服、顺畅。木兰说, 你现在还想逃吗?莱阳梨收拾起了眼泪说,逃到哪里去?到处不都一个样。除了 男人就是女人。   但木兰并不想谈什么男人和女人。木兰想睡觉了。想象一下,两个女子,都 没有什么理想,过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本来一个人的辛酸就够受了,现在却 又多了个观众。木兰的心里头无来由地悲哀了起来,就想赶她走。但看她已躺下, 蜷缩着身子,一下一下地开始呼吸,又不忍心了。   这个夜晚里,两个女人住在同一张床上。有一个成语叫“同床异梦”,说的 是一男一女虽然同床,但却各怀心思。可是这个成语同样适用于两个女人。或者, 适用于躺在一张床上睡着的人们。是人,就有自己的心脏。有自己的心脏,就有 自己的心思。“异梦”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木兰懂,只是怕莱阳梨不懂。   莱阳梨说要搬过来和木兰一起住,木兰坚决不同意。木兰说,那张床她一直 没有收起来,是因为那是甜妹子的床。甜妹子走累了要回来歇歇脚,没床怎么能 行。莱阳梨听了后吓了一跳,也就只好作罢了。   到了早晨,木兰发现枕头边有两个煮熟的鸡蛋。旁边有一个条子,是莱阳梨 留给她的。让她吃了鸡蛋补补身子。说她干活太累了。木兰敲开鸡蛋皮剥出光滑 的鸡蛋就塞在了嘴里,可是鸡蛋太噎了,让她的喉咙里粘糊糊的。   她停止了咀嚼,站起身想倒杯水喝,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鸡蛋,也是鸡 蛋。那一次她求四娃从石市买了两个鸡蛋,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给甜妹子洗头。 这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这么久。木兰颓然地坐在了凳子上,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了 一层苍老的痕迹。   24)男人想死女人了   在天山角下,有一个采石场。   采石场的人把从雪水河里飘下来的石头砸开,用来修水渠。戈壁上的水渠比 南方村子里的小河都宽。渠道两边都是用石板砌起来的,河床底下铺满了石子, 黄的白的黑的,各色的都有,都是圆头圆脑的石子。这样流下来的水一般都很刺 骨,人是不敢多在渠里走路的,只能走上两三步,就赶紧跳上了岸,否则腿就会 抽筋。   在戈壁上开荒种粮、种蔬菜,没有渠哪里能行,就像人没有血管一样。在戈 壁上,修水渠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件大事。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那些蜿蜒的水渠一直从雪山的脚下通到大田里面。春天时,太阳把雪水晒化 了,水渠里就咆哮着泛着白沫的液体。冬天的时候,山顶上的雪又被冻成了冰, 水渠自然也就枯了,只露出那些排列整齐的石子。那石子嵌在草皮上,把草皮牢 牢地固定在了水渠的两旁,像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拳头,砸在了水渠的两侧。   在山上打石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只有男人,而且是青壮年的男人才能干 这个活。当然,真正干这个活的人身体不一定都很棒。有的时候,这些苦活累活 已经不是简单的活计,而变成了一种变相的惩罚,来惩处那些犯了错误的人。所 以在山上打石头的男人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有手艺的人;一种是犯了错误的人。   不管是哪一种人,在山上也只能呆一季。一季之后一定要换班。否则,他们 就会焦躁不安得比叫驴还难管理。   这不,远远地就走来了一群人。一群男人。个个皱纹密布黝黑粗糙,活像出 土文物般,晃动着两只不死的眼睛,僵硬地走动着。他们好像不是在山上呆了一 个冬天,而是一个世纪。   在这些黑壮汉里,有一个人的脸比较白。细看,认识。不就是那个小上海的 相好——叫小钱的——回来了吗?小钱黑了,壮了,下巴上胡子拉碴的,身上披 挂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脚上的黄胶鞋露着几个洞。可小钱的神态却和黑大 汉们不相同。小钱看人是热烈的,充满激情的。仿佛山上的岁月已经把他锻炼得 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瞧他,腿也直了,腰也挺了,眼也毒了,一下子就看到 了木兰。小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木兰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开了,举 起手使劲地摇晃着,嘴里还叫唤着:木兰,木兰……我是小钱呀!   看到小钱,木兰就想躲。小上海走了,甜妹子死了,她也变成了假小子。时 间就是这样抒写着她们的人生。不久以前,她们还探出头去,看那滚动起来的火 车轮子。那个时候,她们不知道命运的火车要把她们带到这样的地方来。木兰想 转过脸去,但小钱的叫唤声更大了。   小钱兴奋地冲到了她的面前,伸出手就有要和她握手。小钱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小钱的样子和首长一样。木兰并没有伸出手去,只是微笑了一下,就 转身走人了。   哈哈哈哈,这就叫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旁边的男人放声大笑了起来。   小钱也不恼,在背后执著地喊着,花木兰,改天我去看你。   果然,小钱真的来看她了。手里提着个小盒子,里面是四个摆放整齐的酥皮 点心。他往前面一推,说,吃吧吃吧。一人两个。他看了看木兰身旁的莱阳梨说, 新来的吧,以前咋没见过?他不停地说,吃吧吃吧……   小钱好像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木兰也说不上来。只是 感觉他的笑容里不仅有“上海味道”,更搀杂了一些“西戈壁的味道”。如果说, 在离开西戈壁的时候,小钱还是个上海男人的话,现在,小钱已经彻底成了一个 西戈壁的男人。   莱阳梨吃完点心后,袖子一抹,端着盆子就去洗衣服了。吃了点心后的木兰 心情似乎也好了起来。木兰想,算了,如果他要问我关于小上海的事情,我就如 实告诉他吧。听说小上海已经不在东戈壁了,具体又到了哪里,她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木兰发现,和小钱说了很多话后,小钱根本就没有提小上海。   小钱说,山上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呆的时间长了,人也成了石头。人石头。 看着那些石头滚下去,掉到山底下,我就想,我连石头都不如。石头滚下去是个 全尸,我滚下去后一定找不到头,找不到尾,比白毛女还惨……小钱说了很多, 说得木兰想把点心全给吐出来。   木兰有些心不在焉,说话的时候想着莱阳梨在洗衣服,自己应该帮她晾晾衣 服去。没成想,她的手腕上突然落上了两只黑乎乎的爪子。是小钱的。是小钱把 他的手扣在了木兰的手腕上,低声说,听说你还没有结婚,太好了!   木兰摔开手,你想干什么?   小钱倒也干脆,嫁给我。   木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那、小、上、海、呢?   小钱说,她离我那么远,我能怎么办。再说,组织上不同意,我还能再找她 吗?再找她,不等于我让我自己再去山上打石头。我还没打够吗!小钱振振有辞, 让木兰一时无话。   看到木兰不说话,小钱以为有了机会,索性站起来走过来想搂她,嘴里还喃 喃地说,嫁给我吧嫁给我吧……木兰挥手就给了他一耳光,没想到,直接就把这 个男人给打倒在了地上。小钱也不恼,自己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我找组 织要媳妇去。我不相信,我就没个媳妇!   小钱刚走,莱阳梨就甩着手上的水滴进来了,看屋子里空了下来,桌子上放 着两张被油浸过的白纸,白纸上是点心的碎屑。莱阳梨拿起那张纸,从中间折了 个缝,竖起来,把碎屑倒在了自己的嘴里,边嚼边说,人呢?木兰说,走了。莱 阳梨说,走了好。走了好。木兰说,好什么好?莱阳梨说,我看他一脸凶相。木 兰吃了一惊,他以前的脸是很白的,后来给晒黑了……莱阳梨摆着手说,凶相不 一定就是黑脸。像任连长那样的黑脸,一看就舒服;可这个小钱,有点阴阴的狠 劲。木兰说,哦?你对男人还挺有研究的嘛!莱阳梨笑了,我哪里有什么研究。 同车来的人有个学过易经的,我就跟她聊天,知道一点皮毛而已。   小钱有点儿凶相。但小钱自己并不知道。他身上的上海奶油味已经被大山里 的石头磨平了。他只知道他还姓钱。至于以前的小钱是个什么样子,他早已忘记 了。他急匆匆地找到了马指导员,说明了自己渴望要媳妇的热切心态。马指导员 一摊手,你这个事情可不是小事,我做不了主。   他又急匆匆地赶去任连长的办公室。在小钱看来,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都没 办法和他现在的事情相比。从山上下来后,小钱就猴急猴急的,四处宣扬自己饱 满且需要发泄的欲望。他的理由很简单:我是一个男人……是男人就需要女人。 组织不让他自己找女人,他就要向组织要女人。他走路的样子像是赶去杀父仇人 家。他恨恨的——他是男人——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在山上是。在山下更是。   男人小钱理直气壮地敲开了任连长的门。得到的结果却是:不行!不行!坚 决不行!!!为什么?他问。没有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任连长很坚决。   小钱马上开始迂回做战,木兰不行,别的女人行吧?任连长一挥手,你先把 工作干好再说个人的事情行不行?小钱点着头走了出去,心里却说:不行!不行! 不行!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行!!!   这场谈话是必要和及时的。小钱同志其实是个很容易接受现实的人。上海人 的最大特点就是识时务。他早在山上就总结出来了一条真理:绝不和组织对着干。   组织说木兰不行,他就坚决不再去想。他已经琢磨出来了,任连长的意思是 木兰不行,但没有说别的女人不行。不行就是行。他的脑袋像一台放像机,开始 回放他所认识的女人形象。一个一个又一个。还剩下谁了呢?小钱想,不管是谁, 只要是女人我就要。   女人莱阳梨就这样出现在了小钱的视线里。   小钱开始观察她的时候,很不经意。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钱就这样惦 记上了女人莱阳梨。人就是这样,不在心上的时候,就跟没有一样;可是谁要是 把一个人放在了心上,就总能看到这个人、碰到这个人、梦到这个人。   上工的路上是她。吃饭的时候是她。晚上开会的时候还是她。小钱的脑子里 全都被这个女人填满了。可女人莱阳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她总是跟在花木兰的 左右,可花木兰似乎并不像喜欢甜妹子那样喜欢她。花木兰对她的态度是礼貌的、 客气的、也是可有可无的。观察到了这些,小钱同志就高兴了起来。   他一高兴,竟然还想到了老相好小上海。虽然女人莱阳梨没有小上海长得妩 媚,也没有花木兰长得饱满,但却也干净清爽。她跟在花木兰的后面时,带着狗 跟着主人的满足劲。重要的是:她是弱的。这个女人是弱的。对于男人小钱来说, 这很重要。她平淡的脸上闪动着一双哀怨的眼睛。那眼睛像一口深井,汩汩地向 外散发出脆弱的气息。而这气息对于男人小钱来说,是重要的。   无论再强的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更强。无论再弱的男人,都希望自己的 女人更弱。   想来想去,这个男人决定要干点什么。对待女人其实很简单,说一万句话都 等于白说。可干上一件事就能搞定了。男人小钱决定干一件能证明自己是强者的 事情——   偷衣服。   他偷了她洗的衣服后,就蹲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他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出 现。他简直在发抖。手里的衣服揉成了团,被胡乱地塞在了一个黑包里。那黑包 斜挎在他的肩头。   莱阳梨发现衣服丢了后,先是用手捂了一下嘴,再按在胸口上,大大地喘了 几口气才开始走动。她围绕着那个搭衣服的架子做环行运动。她的脸也白了。嘴 唇也灰了。然后她加快了旋转的步伐,拼命地转,拼命地转。好像根本无法接受 这个现实。她转得让自己整个人像个小陀螺。   人在丢失了东西的时候很脆弱。更何况,是弱女子莱阳梨。更何况,丢失的 是木兰的衣服。更何况,衣服是木兰最喜欢的那件碎花衬衣。   小钱躲在角落中贪婪地欣赏着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他在山上呆久了,感觉 身体里的某些器官已经开始钝化了。可这个女人让他体验到了欣喜、伟大、负疚、 得意……各种不同的滋味。他像个初次单独行动的猎人,虽然取得了这样一次小 小的胜利,可他还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是他,小钱,亲手制造了这一切。   他嗅到了那个女人身体里的沮丧,以及和沮丧连接在一起的悲哀。这悲哀是 他熟悉的感觉。这悲哀让他的形象从地平线上飞升了起来,而显得格外辉煌。他 简直要满足于这种辉煌而不能自拔了。他想,啊,女人,你的名字叫脆弱。啊, 女人,怎样呼唤你都是女人。   小钱像一只猫,看到老鼠简直要背过气去,就从天而降,手里举着衣服。小 钱有点儿凶相的脸绽开成一朵花。小钱凑到女人莱阳梨的跟前说,风把衣服吹到 了他那里,他就拣了起来。上次他来送点心的时候,看到她洗的是这件衣服,就 给她送了过来。   小钱扮演了一个多情、细心、慷慨、雄伟的男人角色。他简直有点爱上了自 己扮演的这个人物。他相信,女人莱阳梨也会爱上这个形象的。女人莱阳梨接过 了衣服,并不多言,扭头就走。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小钱的下身硬了起来。他 对自己说,就是她。没错。   小钱堵住女人莱阳梨的去路,大声说:嫁给我吧。以后你的活我来干。以后 我们还可以一起回上海。   女人莱阳梨坚定地摇着头,说,不。不。不。女人莱阳梨不是不喜欢男人, 而是不喜欢有凶相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表现得还属文雅,但却让莱阳梨有种阴 森森冷风扑面的感觉。她分不清这股冷风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她却本能地感觉到 最好的办法是远离危险。   和有凶相的男人结婚?女人莱阳梨坚决地摇头说,不。   25)女人不给,男人强要   莱阳梨在一个夜晚差点被强奸。她浑身是男人指甲抓的血道子。衣服的纽扣 少了三个,裤子上的挂钩也不见了,头发蓬乱着,一副被蹂躏的样子。木兰看到 她这个样子,恨得牙齿都长了半截。一方面,恨那个要蹂躏她的人;另一方面, 也恨她摆出一副等待着男人蹂躏的样子。   无论怎样,莱阳梨经历了一次恐怖的历程。对于男人来说,恐怖这样的词往 往和战争、死亡、暴力、血腥联系在一起;可对于女人来说,恐怖的事情只有一 样:男人。还有什么比男人更可怕的东西呢?女人莱阳梨是这样回忆那件事情的 ——   她走着走着,就碰到了一个男人。他们离得很近,像一对需要交流的恋人。 他等了她很久。他知道她喜欢一个人在胡杨林里转悠。那时天刚刚黑了下来,离 胡杨林不远的地方,可以听到人说话的声声音。可是他一上来就先用块布堵上了 她的嘴。伴随布的,还有匕首。   他成功了。他把匕首抵在了女人的身子上,什么话都不用说。那是一把不大 的匕首,两边都是利刃。他亮出来的时候当然是白色的,可是过一会儿,也许就 是红色的。但他并不说这些废话。   他只是腾出一只手来剥她的衣服。他撕开了上衣,刀子还在女人的身上—— 是抵在莱阳梨的肚子上。莱阳梨靠着一棵巨大的胡杨树上,奴隶一样,几乎是仰 面朝向那个男人。男人发现今天这个女人多么诱人。夜色遮掩了她稀疏的头发, 那瘦弱的肉体也不显得干瘪,反倒有种格外娇小轻盈的感觉。像一只小小鸟,随 便就可以放在掌心中玩弄。   他想,用这个姿势性交的话,是最恰到好处的。   他朝莱阳梨那里挪了挪,试探着将手放在她的下身上。他一把扯下了她的裤 子。女人一下子就感觉到自己裤子上的挂钩被绷开了,裤子从腰上掉了下来。这 是一个小小的来回。莱阳梨的短裤像一道白光似的在男人眼前一晃。男人的手停 下来不动了。那白色让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感觉到那白色背后似乎对他构成了 某种威胁。毕竟,他不是那种英武的男人。毕竟,他刚刚为了女人付出了上山打 石头的代价。他的动作有一些停滞,不像开始那样气势汹汹了。   他思考着。毕竟,他想用这种身体语言告诉对方,他和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强 奸犯有所不同。他是想娶她的。他是感觉到她美,才想和她性交的。这样想着, 男人小钱就感觉应该对女人莱阳梨和善一些。于是,他把手放在了莱阳梨的胯部, 犹豫地抚摸着莱阳梨的白色短裤。   莱阳梨浑身颤抖。事实上,从这件事情一开始,她就失去了反抗能力。她被 男人带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黑暗之地。这里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漫长得令她窒 息,令她可以无视一切外在的恐惧。   男人小钱战战兢兢地抚摸她的胯部。他的手温透过短裤传达到她的肌肤,并 蔓延到了她的心中。在这里,他与她一起共有这方黑暗和恐惧;他和她一同享受 这抵御黑暗的快感。莱阳梨慢慢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这个男人。她的心里出现了 一种奇特的感受:温情——一种类似于爱情的温情脉脉。   虽然此刻,男人的刀子还抵在她的肚子上,但她已经知道了男人是脆弱的。 似乎有某种空间存在,使得莱阳梨转而控制了男人,又凌驾于他之上——类似于 一种爱情中的控制与被控制。突然,莱阳梨抓住了男人放在她胯部的手,把它移 到耻骨处。   对她来说,这并不是用龌龊来了结龌龊,而是期待保持那种类似于爱情的感 受。她闭上了眼睛,不想看见什么。其实,这个举动是多余的。胡杨林里太黑了, 根本看不清楚男人是谁。不管他是谁,总之,他是西戈壁上的一个男人。——一 个看得上她的男人。——一个想和她求欢的男人。   一念之差后,莱阳梨马上就后悔了。那手一到了耻骨处就开始变得凶恶起来。 它开始撕扯她的短裤。它又粗暴地抚摸了她的胸,把她死死地按在了胡杨树的背 上。不等莱阳梨感觉到后背的疼痛,那只手又移到了她的头颈处,卡住了她的喉 咙。疼痛唤醒了她,让她知道这是一个要强暴她的男人。莱阳梨用尽全力弓起一 条腿,准备踢向男人的裆部,可没想到脖子被男人的手指卡得太紧,简直不能呼 吸。   男人热乎乎的身体开始进攻她,使她一时不能动弹。她快窒息了。她想喊, 喊什么呢?老爸老妈……不,他们离得太远了,不能给她力量。她的手绝望地摸 到了一样东西。是什么?是老胡杨树脱落下来的皮。她的手里握着那块从胡杨树 上脱落下来的皮,那皮是粗糙的。很像木兰的手指。莱阳梨突然想起钻进木兰被 子里,接受那手指触摸的感觉。那感觉让她打了一激灵,陡然有了一种魔力。她 用力一拼,大喊一声:啊……   啊!那男人被这种爆发力吓了一跳,方寸大乱,竟然吓得落荒而逃。   胡杨林又恢复了平静。棵棵巨大的胡杨耸立着,好像看到了一切。又好像什 么都没有看到。女人莱阳梨手脚麻木,不停地大口喘气。一时间,她还无法让自 己平静下去。她的身体里散发着一种不正常的活力。她的身体呐喊着,要为她的 精神伸冤。她似乎能听到她的身体在叫喊: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   26)男人就是想要个女人   她终于走了回来。营地离胡杨林其实不远。可刚才的那一幕,却遥远得像一 场电影,只是在那白布上晃动了一下人影,并没有影响西戈壁浓重的夜色。走过 小路的女人晃动着自己的身躯,像一个从战场上走下来的鬼魂。她没有走到自己 的屋子去,却直接推开了木兰的门,之后,她开始讲述今天的遭遇。   木兰打了盆水,把毛巾润湿,轻轻地将她的脸上、身上的污秽擦洗掉。把那 毛巾再放到水里去后捞出来,一拧,一股黑水。   莱阳梨睡着了。开始做一个金色的梦。梦里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这 个时候,木兰出门了。木兰走在路上的脚步也是霍霍的。这霍霍的声音似乎很像 那个男人迈出的。那个她们过去崇拜得像个英雄的男人就是这样走路的。   今晚,男人任光明的屋子里还亮着灯。所有夜晚亮着灯的男人都是寂寞的男 人。任光明也不例外。他在翻看着文件。屋子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屋 子每一个纤细的角落都散发着他熟悉的味道。这味道是经年不变。这味道和这屋 子就像是他的老朋友,与他息息相关,熟悉得有些厌倦,但却又无比依赖。   木兰敲门进来了。她的神情有点粗野,与往常不同。但任光明却忽略了这一 点。木兰突然出现在他的屋子,他很高兴。他打开柜子,拿出包好茶叶,给木兰 倒了杯水,放在了她的面前。茶香弥漫了一屋子——这其实是木兰的感觉。也许 那茶根本就没有什么香味。   木兰端起杯子,眼睛从杯子上面穿过,炯炯有神地看着任光明。从出现到现 在,她还紧绷着那粗野的神情。她压低声音告诉任光明,莱阳梨差点被强奸了。 她喝了口水,低下头,说,我非常难过。   她的意思是她害怕那些试图强奸女人的男人会再来。因为,她也遭到过同样 的袭击。她希望任光明能严惩那个男人。那个试图强暴女人的男人。她激动得一 塌糊涂,甚至比自己遭到强暴还激动。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强者,有能力处理这 些事情;但莱阳梨那么弱,弱得她必须为她出头解气。   任光明听了后,笑,莱阳梨也有男人能看上呀。听他这样说,让木兰愣得半 天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喘大气。   他说,先喝口茶吧。于是木兰喝了口茶。温润的茶水从胃里传达出另一种气 息。女人木兰突然有点儿感伤,感伤男人任光明对此事的坦然处之。而且,木兰 现在如此激动,似乎并不是为了莱阳梨,而是为了天底下所有的女人来讨个说法。 她到底想要些什么呢?   他的样子很平静。他似乎可以控制一切风浪。看到他的样子,木兰有一种走 投无路的感觉。所以她迟迟地不肯开口说话。女人不说话,不是因为女人没有话。 有的时候,女人不说话,只因为女人想说的太多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女人不说话,男人就说了。   男人任光明说,如果合适,就把事情办了吧……   木兰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你再说一遍。   任光明自然要再说得详细一点。他的意思是,这西戈壁的男人是有点儿猴急, 但像莱阳梨那样的,有个男人要是不错的事情。那么木兰,我们就做件好事,干 脆让那个男人娶了她得了……   木兰抬起了眼睛。她抬起眼睛的时候能感觉到睫毛非常沉重。她低声说,怎 么能这样?!她内心的紧张无法掩饰。这紧张也感染了他,让他回味着刚才的话 有什么不对。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观点:如果有男人喜欢 莱阳梨,就把事情办了吧。   木兰睁大了眼睛说,不行!   任光明笑了笑,气氛在笑与不笑之间紧张得像一把匕首的两面。木兰想到了 那把抵在莱阳梨肚子上的刀。她推开了茶杯,想着要往外走。任光明说,你看莱 阳梨那里,你再说说看……木兰被他逼迫着,走到了语言的边缘。于是木兰说出 了以下的话——   你以为你是谁。你他妈根本就不是男人。你连那个想要强奸女人的男人都不 如。你这样的畜生怎么会是人养的。你是猪养的。狗养的。驴养的。但就不是人 养的。你去死吧。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臭男人……   但其实,木兰的嘴唇翕动着,这些语言翻腾在她的胸口中,煮成了气,等到 出来的时候,却又成了烟,他根本没有听见。但她却再也不想看见他了。那个在 甜妹子的日记里辉煌一时的男人形象,就在这一瞬间轰然坍塌了。她走的时候连 正眼都不想再看他一眼。她甩着两只手,只感觉到一种别样的轻松。   木兰看到小钱从地里回来,上了一趟茅厕,走在去地窝子的路上。她堵住了 他,小钱,我们谈谈。小钱看着她,点点头,谈谈。从哪里开始谈呢。那么就谈 谈小上海吧。   小钱说,你知道我在山上打石头的时候最想的是什么?是女人!最放不下的 是什么?是女人!可是,没有女人来看我,更别提捎什么东西来……他看着木兰, 提高了音量,我,一个好好的放映员,被她拉下了水……   他叉开五指摇晃着,看!我的手,原来多白、多嫩,女人都比不上。可是现 在,像五个黑钢叉。我九死一生地活下来,为了啥?!我屈呀。我还没结婚呢, 没个一子半女的,怎么能把自己交代给这戈壁滩呢。我只有想着女人的时候,才 有力气撑着活下来……   他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木兰,我不找女人怎么办?突然,他被自己的语言感动 了,抱住了脑袋,蹲在了地上,嚎丧起来,我屈呀我……呜呜呜……我就是想要 个女人……   木兰想拔脚就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踢他一脚。可是她竟然还愣在那 里听他倾诉——他渴求抚摸女人。没有女人,还不如死了的好——他把这样的话 都说了出来,他简直没救了。木兰一边厌恶着恶心着他,一边又同情着怜悯着他,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风扬起她的短发,她的背影很坚毅。但面对脚下蹲着的这个哭泣男人,她却 惶恐地大喘气。她不怕那种泰山压顶的重量,但却受不了这蚊子叮咬的瘙痒。   流泪的男人就这样软化了坚强的女人吗?木兰伸手摸了摸揣在裤子口袋的一 把折叠小刀。她拿它的时候想,她要捅了他。她那个时候是这么想的。她想,她 恨他。恨,那么快就消散了吗?她奇怪这种感情的消解。而脚下的男人,不停地 重复着要女人。他像儿歌中唱的“小胖墩”,“哭着喊着要媳妇”。他要的理直 气壮。他要的大鸣大放。这种赤裸裸的“要”,带着热烘烘的粗砺扑到了木兰的 面前。这是野蛮的、丑陋的、毫无遮拦的要求;可这也是不可阻挡的人的要求。   揣着小刀的木兰离开了男人,离开了营地、水渠、操场,来到了戈壁滩上。   戈壁滩上只有青石子和盐碱滩。还有芨芨草。芨芨草的根系很发达,蔓延在 地下,像个巨大的蜘蛛网;它的叶片很小,小得变成了刺,长在杆上。这些都是 为了适应戈壁特殊的自然环境而形成的。根系大可以吸收到丰富的地下水;叶片 小,可以减少在阳光下的蒸发。还有那些奔跑在胡杨林里的羚羊、野鸡和黑夜中 出没的狼。其实,它们比人更懂得适应生活。   走在戈壁滩的木兰,像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在她的眼里,这一片铺 开的黑地毯一直默默地蕴涵着一股无言的力量。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她不知道这 地下有多少奇异的力量。但她却忽然有了恐惧之感。这天地之间,有多少事情是 不能用一句话来解释的。她有点迷惑。她试图思考。但现在她只是感觉,不,事 情不应该只是这样。但事情到底应该哪样,她也不知道。   蹲在一棵芨芨草旁很久了,她才站了起来。晚风吹起她的短发,让她踯躅在 戈壁上的影子恍恍惚惚地飘过。比影子更黑的黑夜到来了。   27)她想和一个女人结婚   春天来了。终于可以上街了。女人们脱下了棉衣换上了夹衣,热热闹闹地往 一辆拖拉机上挤。木兰正在看书,对着兴冲冲来找她的莱阳梨摇摇头。莱阳梨关 切地将手放在她的额头说,不热呀。木兰笑了,我没病,就是懒得动,你们去吧。 莱阳梨说,你想吃点什么?木兰摇头。莱阳梨说,那买点用的?木兰依然摇头。 莱阳梨就和一群女兵坐着“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走了。   木兰还在看书。那本书很厚,书里讲的东西她不是很懂。那是甜妹子的书。 放了很久了,她搽去了灰尘后打开来看,被里面写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那些男 女的纠缠、那些男女的情缘,都掩藏在一个个黑黑的文字后面。也许在那些文字 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在低头阅读的时候,就是在拣拾着以前不 知道的秘密。   这种体会于她是新鲜的。她默默感悟着,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天黑了的时候,女人们回来了。一阵唧唧喳喳的声音由远及近,木兰的门被 推开了,走进了提着包的莱阳梨。回来了?木兰闻到了一股很浓的味道,你喝酒 了?莱阳梨嫣然一笑,喝了。喝得还不少呢?木兰闻着她说,醉了?   醉了的女人一屁股就坐在了床上,摊开了手脚,嘀咕着,醉了的感觉真好呀。 又一骨碌爬起来,打开包,摊开来,让木兰看她买的东西:一对鸳鸯枕头,一床 大红的被面子。那鸳鸯是红色绿色黄色交织的五彩锦绣,在一团碧波上依偎着脖 颈。那大红的被面是团团桃红的牡丹,透出朵朵璀璨的奇异光芒。这些华美喜庆 的东西映衬得这个地窝子里格外黑暗。   黑暗下来的,还有木兰的脸。   木兰瞪着莱阳梨说,你这是干嘛!她不能不发火。木兰看都不看莱阳梨的脸, 只顾自己的情绪左右冲突。她真不知道,她们的感情什么时候发展成了这样。   莱阳梨抚摸被面的手停了下来,却突然抓住了木兰的手。莱阳梨的脸涨得通 红,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我们结婚吧……   我们?结婚?木兰把手拽了出来,眼前嗡地黑了一下。再抬头看她——稀疏 发黄的头发,胸脯干瘪,却有着一对狐媚的眼睛。现在,这一对妖眼正望着她, 泪光盈盈。   这一头野兽,随便地闯进了一间屋子,却不知道已死到临头。   若干年前,木兰被一个男人抱住。那男人是父亲为她选定的夫婿。男人说, 陪哥哥睡觉吧。他臭烘烘的嘴就伸了过来。这是一个和结婚场景有关的片段。木 兰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他——那个叫刘麻子的男人。母亲写信来, 说刘麻子死了,是食道癌。他死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去,喉管嘶哑着,简直就是 给活活饿死的。   刘麻子死了。木兰并没有太高兴,也没有太痛苦。她想,也许父亲看到刘麻 子死了会比自己更痛心。既然自己不痛心,那又为什么不开心呢?她虽然不喜欢 刘麻子,但却也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他活着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却和家乡的 场景很切合。好像那些山麓的某些田地早已预定给了刘麻子,他可以随便地从里 面冒出一头来。   突然,木兰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幻觉,如果是刘麻子手里捧着鸳鸯枕头牡丹 被面,那将会是个怎样的场面!不。木兰想着,突然感觉到这是一件浑浊和肮脏 的事情。是一件羞愧无比的事情。   木兰说,你疯了!   可那小妖精却再次握住了她的手,使劲地攥住,并把身体完全地依偎了过来。 她就是想这样依靠着一个人。她是那种天生就没有骨头的小女人,总是要靠着一 点什么东西才能活下去。木兰的脸上腾地着了火,头也大了,再看她,感觉像是 遇到了鬼。而小妖精却用手来拦她的腰,离她那么接近,简直要贴在了一起。   木兰再也忍不住了,推开了她,挥手给了她一个嘴巴。   “啪!”这嘴巴实在是太响了,把她打得后退了几步,撞倒了脸盆架子,脸 盆掉在了地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旁边的女人们听到了响动,推门进来,看 到莱阳梨的脸像煮熟的大虾,呆住了。她们都呆住了。她们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 味道。是那种散漫而没有节制的味道。是女人们才能感觉到的——阴性的味道。 这味道里有一种含混的无可名状的悲凉。再看这两个雕塑一样的女人,她们却拿 不定主意,要怎么劝,如何劝。   不等她们来劝,莱阳梨突然“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山崩地裂般。她是要 有个台阶下的。除了哭,她一时还找不到其它的办法。她原是想哭一哭就算了, 可一哭起来,却新仇旧恨都翻滚了起来,一浪更比一浪高,直拍打得她潮起潮落。 她像一个被注了水的葡萄,越变越大,汁液横流。她抽泣着,用袖子抹着眼泪, 推开门,旋风般跑了出去。   没有人来得及阻拦她,她就那样跑了出去。大家望着木兰,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追呀。木兰说。   女人莱阳梨像一阵风,刮过戈壁滩,刮过小水渠,刮进了胡杨林。女人莱阳 梨抱着一棵胡杨树放声大哭起来。莱阳梨的哭声是软弱的,是试图依靠点什么的 ——和那种彻底的伤心是两码事。现在,她抱着胡杨树的时候,感觉自己和胡杨 一样,干燥衰老,没有人要。   她实在是需要一个人“要”。哪怕是个女的。她是彻底的“疯”了。仗着那 点酒劲,她朝着走过来的马指导员唾了一口唾沫。莱阳梨简直是豪情万丈。她嚷 嚷着,我要和木兰结婚!我要和木兰结婚!你算什么东西,为什么让别的男人来 强奸我!为什么不强奸你妈、你姐、你妹!你们是不是人?……   木兰跟在她的身后,一个劲地央求着,咱们回家再说好吗?回家……女人莱 阳梨却依然不想这样结束此事。她开了闸的嘴是不会轻易关闭的。现在,在她的 眼里,谁都没有!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想要发泄。   马指导员抹了一把脸,挥手让几个身强力壮的女人抱住她,把她扛了回来, 往木兰的床上一扔,说,她说她要嫁给你,你就先管她一晚上得了。女人们个个 强忍着笑,捂着脸识趣地退了出去。莱阳梨躺在床上就打起了呼噜。她睡得倒很 憨实。马指导员临走的时候给木兰撂下了一句话,女大不中留,还是让她早一点 嫁了好。   这话怎么这么熟悉?木兰想,这原是任连长的意思呀。他早都把这个意思告 诉了木兰,可木兰没当回事。现在,出事了吧……木兰看着那躺在床上的女人, 看她那一头稀疏发黄的头发耷拉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木兰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魔 鬼附了她的体,让她刚才那样无所顾忌。   28)哪个男人愿意娶她   莱阳梨又出事了——她失踪了。   早晨起来,木兰就发现她不见了。四下里找了找,没有人,木兰的心就慌了, 冲到任连长的办公室汇报了情况。任连长抱怨说,你看看,女人事情就是多。他 召集人力,出发到外面去找。在戈壁滩,在胡杨林,在任何一个人能走到的地 方……任连长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空旷的戈壁滩荒寂清冷,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大家漫无目的地散开,深 一脚浅一脚地四处搜寻。胡杨林里,水渠旁边,一直到很远的白碱滩,都没有人 影。   在戈壁滩上,一个人走丢了是小事。在西戈壁连队,一个人走丢了是大事。 天上的雁子都是排成行,一个接着一个飞翔的;地上的蚂蚁都是列成了队,一个 接着一个爬行的;更何况是一个人。一个集体里的人。哪里能说丢就丢了呢!   任连长的脸色越来越黑。他原本以为是女人莱阳梨耍点小心眼,找找就回来 了。可是越找越找不到。广阔的戈壁滩上,一眼就能望到头,什么人也没有;小 小的胡杨林里,数来数去的树就是那么几十棵,也不容易藏下什么人。可是,找 人的人报告任连长说:没有。没有。没有。找了一天都是:没有。从清晨找到了 黄昏,所有的人都要累得趴下了。任连长一挥手,让大家先回去,只有木兰一个 人不愿意回去。   任连长说,你这样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木兰说,找不到她,我怎么睡得 着……任连长用手一指,好!这么大的戈壁滩,你找得到是你的本事。他带着人 马离去了。   初春的戈壁像一张巨大的嘴唇,虽然许诺了变热,可吹出来的气还是冷的。 这冷气让木兰瑟瑟发抖。她出门的时候穿的只是件单薄的夹衣,这会子感觉身上 像是盖了层纸。她抬起灌了铅的腿往前走。不知道为什么,她坚信莱阳梨就在附 近,就在周围。她不相信莱阳梨能逃到哪里去,也不相信莱阳梨会真的消失。她 知道莱阳梨只是一个小女人,弱女人。现在,她一定是躲在一个地方,等待着木 兰的出现。   木兰扯开嗓子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莱阳梨——莱阳梨——莱 阳梨……在一片吐着白沫的盐碱地里,木兰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回答声。再喊了一 声,侧耳一听,确实,真的有一声回应之声。可是四下里望望,却什么也看不到。 寻着那声音找去,却低头看到了一个土坑在脚下,女人莱阳梨就瑟缩在那个土坑 里。那土坑虽小,却刚好把她埋进去。怪不得别人找不到她呢!找她的人走来走 去,视线总是朝向远方,却没有往地下看。   木兰伸出手把她从土堆里拉了上来。女人莱阳梨浑身冰凉,像一块泡在雪水 里的玉。她打着哆嗦,已经被冻得说不出话来。木兰伸手把她抱在了怀里,喃喃 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木兰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木兰想说,我永远都保护 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了事情……但她却推开了木兰。女人莱阳梨像突然睡醒了 的人一样,干脆地打断了她,木兰,我喝多了。   她清醒了。清醒之后的莱阳梨只是看着木兰说,我喝多了。我没说胡话吧? 木兰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脸,替她把鼻子上的灰尘擦了擦,说,你很可爱。木兰搀 着她回家。到了木兰的宿舍,莱阳梨收拾好那床上的鸳鸯枕头,又折叠起了牡丹 花被面,把它们装进包里提着就走。她走得很急,不像是要出门,倒像是把自己 给随便嫁了。木兰说,要不,今天就睡在我这?   女人莱阳梨却坚持着要回自己的地窝子里去。她说,我累了。   木兰也累了。大家都累了。折腾了这样一天,有谁能不累吗?第二天上工, 女人莱阳梨跟没事一样,该干啥干啥,只是不说话。闻风而来的小钱远远地看了 莱阳梨一眼,问马指导员,她没疯吧?马指导员望了他一眼说,她疯没疯跟你有 啥关系?小钱说,说没关系就没关系,说有关系就有关系。马指导员说,怎么, 你还想和她有关系吗?小钱说,不行吗?马指导员笑着指着他说,你真是急了, 啥样的人都要呀……小钱用力眨了眨眼说,我要你,你跟吗?马指导员瞪了他一 眼,就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钱看着她扭动的臀部说,也不知道谁是癞蛤蟆!   劳动、吃饭、休息。却又听到了打钟声。什么时候听到打钟什么时候就要开 会。好久没有开会了。大家从地窝子里钻出来,黑压压地走到了会议室。会议室 里坐满了西戈壁的男人女人。他们说着闲话,相互打探着,今天开的是什么会?   没有人知道会议的内容——除了木兰。木兰坐在一个角落,低着头,把脸埋 在手掌里。她简直想要钻进地里去。有眼尖的人发现,平时形影不离的木兰和莱 阳梨,今天却一个坐在东,另一个坐在西。是不是因为木兰不愿意和女人莱阳梨 “结婚”?女人们偷偷地捂着嘴笑。   傍晚的时候,任连长把木兰叫到地埂边,说今天晚上要开会。任连长开会的 意思是,再也不能发生像莱阳梨这样的事情了。不能!任连长是谁?是西戈壁的 领导。现在,他率领着几百号男女在这里,不是来玩耍的,是来干革命的。任连 长说这些话的时候,用眼光扫了一下木兰。任连长是谁?是这个趾高气扬的男人。 他下达着命令,腰里别着小手枪,身上混合着汗味和烟味。   现在,他对木兰这样苦口婆心,显然,他已有了决定。木兰虽然一向有种天 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可现在,她却自觉气短,不敢有所表示。她的手里拿着爬犁, 她看着那金属上反射出的亮光,刺得她直想流泪。但她却终于忍住了。木兰说,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任连长吃了一惊,看她。她说,你要处理莱阳梨,你怕我伤心……任连长点 点头,霍霍地迈步走了。   莱阳梨,出列!莱阳梨自然就出列了。马指导员说,你自己说说,你的问题 出在哪里?莱阳梨不说话。马指导员说,先不说你干的荒唐事,就说为了你一个 人耽误了一天工,给革命造成了多么大的损失,你这是在犯罪!你从思想上就是 有问题的……马指导员望了大家一眼,一挥手,大家都说说看。   大家还清晰地记的昨天在戈壁滩上找人的劳累,比干一天活还累,自然嘴下 没有留什么情,说到最后,简直是说什么的都有。“枪毙了都没人同情”——大 家的意见是。听说她要和一个女人结婚?!大家说,她想嫁人想疯了!   木兰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这样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流泪。不是为 了自己,而是为了莱阳梨。她那么弱,看到木兰流泪,她更会六神无主的。木兰 的心里呼啸着疼痛,希望有一场大风把这个会议室给吹到天上去。但那风却一直 没有吹过来。她就只能咬着牙,看着眼前的人影晃动。   任连长一挥手,你有两条路。一,去东戈壁拉洋犁;二,在西戈壁嫁人。任 连长回头望着人群说,有没有人愿意娶她?   娶她?一个想和女人结婚的女人?老兵们都摇摇头。会议马上就要结束了, 看来,莱阳梨只能去东戈壁了。这个时候,突然站起了一个人,说,我愿意娶她。   他的声音不大,可在别人听来,却很巨大。像闷雷一样,轰隆隆滚过。制造 雷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小钱同志。   如果说小钱说了这句话,木兰是西戈壁连队最不奇怪的人,那么马指导员则 是最奇怪的人。马指导员看到小钱这样站起来后,眼睛里竟然放射出异样的光芒。 撮合了多少对男男女女,像小钱这样的男人,马指导员倒是第一次见。马指导员 看到的都是那些横刀立马的男人,但却没有见到过英雄救美的男人。而小钱此刻 的表现,在马指导员眼中,也不亚于一个英雄。感叹自己发现了一个英雄后,马 指导员却有点颓然。她没有想到,小钱真的想娶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瘦弱得 没有几两肉的女人。看看自己,多么结实的胳膊和大腿,虽说是有点脂肪堆积, 但却总比什么肉都没有强多了吧。和别人比,马指导员没有自信;可是和莱阳梨 比,马指导员的自信充满了全身。   她突然像受到了什么刺激,暗中对自己说,再丑的女人都有男人要呀,再说, 你也不算丑。马指导员突然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想把自己也嫁出去。   和马指导员一样吃惊的人很多。大家看了看小钱,又看了看莱阳梨。小钱一 副英勇就义的样子;而莱阳梨却低着脑袋,看不到表情。任连长一挥手,就这么 定了。散会!   人群炸开了锅。今天的这个会开得实在是奇怪。小钱被男人们包围着,说三 道四。今天,他是会议的主角。西戈壁上结婚的男人太多了,可谁能有小钱这样 风光!他挺身而出,并得到领导的大力支持,简直是抒写了一个现代神话。   男人们竖起大拇指:佩服!佩服呀!女人们也围着他转着看,看不出来呀! 小钱这么厉害!小钱拱手作揖说,请大家吃喜糖,喝喜酒!   29)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   好事情呀。人世间的事情,再好能好过结婚的有几件?拿出来摆摆看!没有! 结婚多好呀。套上鸳鸯枕头,盖上牡丹花面,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他摸你一下, 你亲他一下,来年就生个大胖小子,这日子,就是结婚!   莱阳梨的婚事现在成了整个西戈壁的婚事。格外激动的马指导员专门找人给 莱阳梨洗脸梳头。事实上,从昨天开会之时起,莱阳梨的身旁就站着几个粗大的 女人,是专门看着她的人——怕她再跑了。在会场上,她的头被按着,嘴里捂着 毛巾,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既然什么都不说,自然是已经同意喽。   现在,马指导员领着一群女人一顿忙乱,把莱阳梨给打扮了起来。莱阳梨抗 拒着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女人莱阳梨的眼泪把抹在脸上的粉冲得左一道 右一道的。马指导员说,不愿意也不行。这就是你的命!看着女人莱阳梨泪水横 流,马指导员突然来气了,一下子把毛巾甩在了盆子里,盆子里的水溅了一地。   马指导员两手叉腰,开始破口大骂了起来——什么叫给脸不要脸!什么叫占 了便宜还卖乖!什么叫不识好歹了!看看你莱阳梨就全明白了。她把莱阳梨抹红 了的脸抬了起来说,你是不想嫁呢?还是太想嫁了呢!你若只是不想嫁,我替你 嫁!你若是太想嫁,晚上就让你如愿以偿。但是现在,如果你再哭哭啼啼的话, 我就把你的嘴用针缝上!   这招自然很灵。莱阳梨安静了下来。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擦了粉、抹了红嘴、 盘了头发,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莱阳梨成了一个待嫁的新娘子。   看新娘子喽!如果是在老家结婚,一定有很多小孩子围着新娘转圈圈。而现 在,吃过晚饭,小钱的屋子已经将两张床拼凑在了一起。马指导员指挥着几个女 兵押着莱阳梨,一路走来。到了到了。敲门,吱扭一下,几双大手用力把女人莱 阳梨往里一塞,就“哐啷”一声关上了大门。马指导员把门扣子一扣,“喀哒” 一声,她把门从外面反锁了起来——这是今天晚上,小钱再三请求马指导员帮的 小忙。   女人莱阳梨就这样被推进了洞房。直到那门关了起来,直到听到那一声上锁 声,莱阳梨才看到她的真实处境。她总是哭,希望用哭来缓解内心的恐慌。而现 在,一声关门声之后又接着一声上锁声,莱阳梨才知道她是没有退路了。   本来一直嘤嘤哭泣的莱阳梨,突然爆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大哭。泪眼朦胧中, 她看到一个男人走近了她。他向她伸出手,试图想抚摸她的头发,可是那手掌像 极了那一天在胡杨林里,她摸到的那张粗糙的树皮。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男人。化成了灰她也认得。可现在,这个男人坐在一 个“喜”字下,咧开大嘴,露出舌头,朝她舔了过来。莱阳梨突然产生了一种幻 觉,感觉这个男人是一条狼披着男人的衣服来吃她。否则,她明明记得,她不是 已经将这个男人打跑了吗?   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她简直揣不动一个桌子腿。如果可以的话,她就把 桌子掀翻了;把凳子踢倒了,把碗筷都砸了。可最后,她什么都没干,只是抱着 头开始哭喊了起来。   救命!救命!她喊的是救命。可是没有人救她的命。她的命只有她自己能救。 她被一双手拖着,要往一张阔大的床上扔。她甚至已经被男人压倒在了身子底下, 脖子处的纽扣也撕扯下来了两颗。如果说在胡杨林,她所凭借的是一种来自天空 的神力逃避了男人的袭击;而这一次,在这一张婚床上,她能凭借什么来抵御这 个她名义上的丈夫的袭击?!   但她还是要反抗。她终于像一头野兽般,一脚踢开了桌子,踢倒了凳子,碗 碗盘盘都砸了下来,稀里哗啦的,屋子里乱成了一团。男人急了,伸手就给了她 一个耳光。“啪”一声之后,莱阳梨用袖子摸了一下嘴角,一股血腥就冒了出来。   她愣住了,喃喃地说,你打我?男人说,你是我老婆,我打死你又怎样?! 她发疯一样地哭嚎了起来,用手抓住门把手摇,又跑过去,把刚才踢倒的凳子端 过来,放在窗户底下,想从窗户里爬出去,却被小钱拽住了脚。   她和凳子一起歪倒在了地上。小钱的脸浮动在她的眼前,占据了她前面的全 部视线。小钱说,老婆,你跑什么?我会对你好的。小钱脱下外衣,掳起袖子, 把莱阳梨摔倒在了婚床上。   木兰没有参加“婚礼”。她在地窝子里看书,煤油灯突然灭了,她准备往灯 罩里倒点煤油,却听到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从地窝子里出来,寻着声音而 去,看到小钱家的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屋子里的女人一声接一声的哭泣传了出 来,直刺得她耳朵疼。她猛然捂住了耳朵,跑了起来。她跑回到自己的屋里,倒 在床上,用被窝堵住那哭声。可那哭声却像是X光,穿透了一切,来到了她的心 里。   木兰流泪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伤心。但她知道,她的莱阳梨再也不 存在了。   第二天出工,木兰听到女人们在窃窃私语。咳!都哭到后半夜了。哦?最后 是怎么制服她的?你们知道吗?不知道!一个字——打!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 女人怎么能不打呢?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男人小钱突然勃发出了豪迈的雄性基因。他要干点丰功伟绩。他陡然有了十 足的信心。他在木床底下偷偷藏了一盆水,盆里泡了根粗粗的麻绳。用泡涨了粗 麻绳打人,疼死人!那女人被抽得哭爹喊娘,到后来,就没声音了。女人就是这 样。一晚上等于一百年。一千年。   不出一年,她就抱着大胖小子到处走动了……这一堆女人说笑着,雾一样散 了去。   木兰回头看看,天野里空荡荡的,是该收工了。可她却并不想回去。她抬起 了脚,一低头,看到地埂上有一株绿色的小草正在努力地往外长。它抱着一点小 小的绿在风里活命似的拼命摇摆。木兰定了定神,再看四周,空荡荡的,只有自 己的心跳。低头看那一点绿,木兰的泪水就“吧嗒”掉了下来。那绿摆动着脑袋, 一个劲地和大风对抗着。不为什么。因为它生来就是一棵草。这是草不可抗拒的 命。   30)女人变成了野兽   莱阳梨挺着肚子蹒跚地走了出来。像个将军。她的神态是安然的。她接受了 她的命运。草的命运。木兰想,那些夜晚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熬过来之后,竟 然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前,她是弱的。可现在,她却从背后挺起了一种母 兽的力量。为了她的幼仔,她必须成熟起来,她就成熟起来了。   她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脚尖。她是一个准妈妈。脸色略微浮肿着,头发 似乎也浓密了一些。她说,开始胃口不好,但是为了孩子,她会努力地吃东西。 现在,她抚摸着肚子,孩子是有点太大了。她把头发随便一扎,是那种最普遍的 马尾巴,但却显得很像个女人。她看着木兰笑,仿佛她们是上个世纪认识的人。 她说,你怎么还是这么短的头发。   是吗?木兰顺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木兰还是板寸。两鬓处可以看到青 色的头皮。像刚刚收割过的麦子地,硬硬地炸着。木兰说,什么时候生?   莱阳梨说,这几天吧。他在肚子里跳腾得很厉害。他还用脚踢我呢。我知道 他想出来了。她低头摸着肚子,我每天都和他说话。我知道他的心思呢。有时候, 他还向我撒娇。他一定是个调皮的男孩子。我知道的……   木兰看着她自顾自地喃喃自语,说,小钱对你怎样?   莱阳梨抬起头,眼睛看着远方。远方是很远的地平线。那地平线是弧形的, 把她们都包括在了一个圆里。她说,你不知道做母亲的苦心。为了孩子,我什么 都能忍,都能做。想到就要见到我的亲人了,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呀。   木兰点点头,你高兴就好。   她摸着肚子说,为了孩子,我也要高兴呀……   她们就这样分手了。木兰看她困难地走了过去,右手扶着后腰。那一缕黄发 浮动着,浮动着。   傍晚时分,正在看书的木兰突然站了起来。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呼唤。那呼喊 里有她的名字。披上衣服,她推门出去,开始一路小跑。一直跑到了小钱家的屋 子外,听到里面真的有人在呼喊,木兰,快来呀……   女人莱阳梨挺着肚子躺在床上,像一面大鼓,无法自己移动。现在,那鼓里 面的人在拳打脚踢地要出来。女人的脸白得像张纸,头发一缕缕地被汗水粘成了 条。看到木兰进来了,竟然挤出了个笑容。木兰也笑了一下,说,别怕,有我 呢……莱阳梨点点头。   木兰冲出去,敲开了几家人的门,唤来几个男兵,招呼大家把莱阳梨放在辆 手推车上,又往她的身上盖了床被子。走在路上时,拉车的男人回头说,没见过 小钱那么爱打麻将的人,老婆生孩子都不管了……   木兰说,辛苦你们了,先帮帮忙吧。等孩子生下来,我请你们吃红鸡蛋。   那拉车的人在前面扑哧一声笑了,木兰,又不是你生孩子,怎么能吃你的红 鸡蛋!   天上突然就飘起了雪花。无声的柔弱的雪花,满满地散在半空中,戈壁上有 了些许清冷。下雪的时候其实并不冷,而是有种很沉闷的感觉,好像是个一个塑 料大棚中,浑身有种奇异的暖烘烘的感觉。木兰看着朵朵雪花落了下来,一扫往 日的寒冷和凄厉,在今夜里,却有一种惨淡的安详。像是一个女人最后的呼唤。 因为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所以索性也就不喊了。   雪下在了木兰的头上、身上、嘴唇上。木兰在雪中移动的样子是一尊雪雕。 但木兰还在呼吸。鼻孔中有呼哧呼哧的气冒出来。可车上的那个人,却在一床洁 白雪花的覆盖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只有那床盖上身上的牡丹花被面还 清醒着,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的主人。   木兰用手帕擦着女人额头的汗,心里喊着,坚持,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 利……同样是一条道路,平时走,一点也没感觉长,可是今天,这条路却像被黑 夜的手给拉长了似的,长得好像没有尽头。路可不管你人有多着急,该有坑的地 方它有坑,该堆着石头的地方它堆着石头,该鼓着大包的地方它鼓着大包。就这 样,木兰他们推着莱阳梨,一路上顶着雪,绕着弯地赶到了石市医院。   木兰看这条路已经有了变形的感觉,好像它根本不是一条路,而是从魔鬼的 口腔里伸出来的舌头,虽然伸得很长很长,似乎在诱惑着他们往前走,其实,前 面不过是个地狱的烈火口,而那舌头一打卷,把他们所有的人和希望都埋葬到了 地狱的熔炉中去。但她却依然强打精神看着远方。她不能随便就这样放弃。看了 看车里,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现在,她要救的是两个人,她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石市医院终于到了。几个人把莱阳梨抬了进去。女人莱阳梨发出了一声长一 声短的哀号。那呻吟在空气中颤抖着,围绕着木兰,把她包围在阵阵湿漉漉的雨 水中。那雨水是红色的,直扑上了木兰的眼。她索性闭上了眼睛。用手捂住了耳 朵。把头埋在了胸前。木兰没有生过孩子,可是听这声音,就能知道生孩子是从 地狱之口中夺生。怪不得母亲总是说,人生人,吓死人。如果这样的事情再不可 怕的话,世界上就没有更可怕的事情了。   没过多久,呻吟声停止了。可是里面也没有传出孩子的哭声。孩子怎么样? 大人怎么样?木兰急得要往里面冲,却被走出的一个胸前粘着血渍的医生堵住了 说,你是家属?木兰点头,是!医生看了她一眼,把手套往水池子上一摔,说, 我说你呀,怎么送来得这么晚,小孩脐带饶颈……木兰的脑袋轰隆一下,人呢? 她眼前一黑,只听到耳边吹来一句话,大人小孩都没保住……   大人小孩都没保住……木兰一下子有了蒸腾的感觉,好像无缘无故地就上了 天,两脚踩在棉花上,虚腾腾地。但还是坚持着走了下去,推开一扇门,她看到 女人莱阳梨躺在一张床上。她的肚子变平了,身体平得像一张白纸。这张白纸突 然活了,从里面走出个透明的人影,扎着黄发,睁着黑黑的圆眼睛。她走到木兰 面前,笑了笑,就穿过了木兰的身体,飞了起来。   木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试图用手抓住她。但那人影儿却倏地飞走了。飞 走了,看不见了。看不见了,没有了。没有了,好像从来就没有来过。   木兰不知道自己昏倒了。她只是记得自己闭了一下眼睛后就又睁开了,等到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在喘气。是丈夫小钱,喘着粗气。从来没 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这张惨白的脸。在木兰的注视中,这不是人脸,是一个倭 瓜。   木兰抬头望了望天,天上一定有一双大手,在缓慢地拧着人的脸。看小钱, 谁也找不到那个白脸放映员的迹象。他似乎是已经死了的人,不甘心,就又跑回 了人间,身上还带着那种死尸的味道。就是这种味道,害死了黄发女人。没说二 话,木兰一脚就踢在了他的裆部,看他“唉呦”一声弯腰时,木兰的拳头也像打 鼓般倾泻了下来。   男人抬起胳膊阻挡着,嘴里嚷嚷着,你怎么打人,你怎么打人……木兰挥手 就是一拳,正打中了他的鼻梁,鼻血横流。他捂着脸就跑,边跑边喊:杀人了, 杀人了!木兰捏着拳头在后面追,脸像一块生铁。她那么沉默,好像从来都不会 说话。她的胳膊直直地僵硬着,像是要把前方的一切都砸碎了。   谁能阻拦她!谁敢阻拦她!谁会阻拦她!   既然没有人出现,木兰就奔跑在自己的愤怒中。她看到自己就像是一个带着 点的惊叹号,她抡起自己用力一甩,就是想让那后面的黑点去敲击这世上一切不 平事。她其实根本不用砸他,他自己就已经碎开了,全身碎裂成了许多片。他惊 恐的眼神中浮现出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好像那黄发女人附体在木兰的身上,借着 木兰的拳头挥向了他。   他害怕阴魂不散,他害怕这种追逐中的滑稽。他想到今后,他就成了一个被 西戈壁的男人和女人耻笑的对象。他用武力建造的这个世界就这样摧毁在另一种 更强大的武力之中。他这样一个痛打老婆的男人人,竟然被女人追着打。   哈哈哈哈……那笑声在戈壁上回荡着,越变越响,响得简直和惊雷一样,把 他的身体击成了碎片。这一对男女,女人成了男人,男人成了女人。女人握紧的 拳头铁锤一样,男人抱着脑袋,任由铁捶砸了下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终于冒出了许多人,伸出了许多手,把他们两个分开了。这样下去,这个女 人会把这个男人用拳头打死的。打死就打死,木兰想,打死你我也死,没什么可 怕的。可是人群不答应。打几下教训他一下,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一个人如果想 把另一个人往死里打,那也是不行的。   木兰推开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地折了回来。这一条道路,是她刚刚走过的, 上面覆盖着洁白的雪花,那车轮碾过的地方,甚至还可以看到两条深深的车辙, 雪还没有来得及把这车辙覆盖了去,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就已经离去了。   木兰不相信这一切这么快就发生了,而且是发生在她的注视之下。她双膝跪 地,对着天边的道路俯下了身子。在木兰的眼睛中,可以看到天空改变了颜色, 不再是惨白,而是一片血红。那不是别人的血,那是女人莱阳梨的血。戈壁上突 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嚎叫,母兽一样。木兰发现自己身上的皮又蜕了一层,结上 了痂——她已经不再是女人,而是一个丧失了性别的兽。她不能太弱,她弱,她 就得死。为了活,她要让自己变成兽。   第四章:春天到了树叶绿了   31)女人的春天来了   春天就要到了。昨晚刮了一夜的白毛风,早晨起来的时候,风缓了,风里飘 着细小的雪花,雪花落满了戈壁滩。到处都是白。是那种虚泡泡的白。好像一个 悲伤了一夜的妇人,泪眼松弛,没怎么收拾就出了门,有点狼狈不堪的景象。   这是春天的雪野。   地上的雪已经不像寒冬时候那样硬梆梆的,一副坚不可摧的样子。一切都有 了松动的景象。似乎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下,雪野也在缓慢地改变着。   雪塞住了木兰的门。她在里面推了几下,都没有推开。再努力地使了把劲, 才把门给搡开了。木兰变了——两颊上的圆润被瘦削代替,显出眼睛格外得大, 头上依然是黑乎乎的短寸。   看到漫天雪野,她伸展胳膊,去接那天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放在眼底看了 看,又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雪花是六角形的,落在手上后就开始变薄、萎缩, 一点点向里,最后,缩成了一滴水珠。   春天就要到了。即将过去的这个冬天对于木兰来说,格外得冷。木兰犯了错。 木兰打了人。木兰自然要受到惩罚。要不,小钱,和小钱一样的男人是不能答应 的。   任连长一挥手,就把木兰排在了“生产突击队”里`。在这个队里的人大都 是些“污点队员”,干的是连里最重最累的活。但一个女人被下放到突击队里, 也算是头一个。他们都说,木兰,你就偷着乐吧!没有让你去东戈壁拉洋犁,就 算是对你开恩了。   戈壁滩的寒冬携带着刀片,一路切割过来,把木兰的手指头、脚趾头、耳朵 和脸上的皮都削下来了一层又一层。晚上睡觉,腿和胳膊都是乌青乌青的,胀得 老高,一压一个坑,那坑像个小酒窝,好久都起不来。   冬天里最痛苦的是脱袜子。因为脚上裂着大口子,那些大口子里冒着脓血, 将袜子都粘在了肉上,脱一下就牵着心牵着肺地痛。   冷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干活。无条件地干最重、最苦、最累的活。   木兰去挑大粪。大粪的筐很大,一挑几十斤,压在肩膀上,扁担都晃晃悠悠 的。冬天里都能冒出豆粒大小的汗珠。肩膀上起了泡,破了,晚上睡觉脱衣裳时 疼得直咧嘴。第二天,照样干;   木兰去开荒。戈壁上石头很多,土硬得和水泥浇注的一样。挥动着十字镐下 去,才能砸出巴掌大的一个坑,却已经震得虎口发疼、胳膊麻发了。一天干下来, 手上长满了血泡,烂了,将锄把子都染红了,第二天,照样干;   ……   这就是她的冬天。她的冬天就是这样度过的。为了那一顿拳,她接受了这个 惩罚的冬天。干活的时候很累,累了之后倒头就睡,睡着了什么也不想;第二天 接着再干,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轮回。   此间,只有两件事情让她的生活略有波澜。一次是任连长来看望她;另一件 事情是任连长来看望她的时候告诉她,小上海已经被调到石市幼儿园当保育员去 了。任连长在木兰的屋子里抽了一根烟,在烟雾腾腾中,任连长的话语有点虚幻。 他说小上海真幸运,一定是遇到贵人相救,才脱离苦海了。他还是透过烟雾说木 兰,你再坚持坚持,坚持到春天……   但木兰的眼中似乎已经看不到这个烟雾中的男人。她并不在意他的存在,也 没有心思揣摩他说的每一句话。对她来说,一切都没有死亡可怕。看到了那么多 的死亡,她已经没有什么再怕的了。她只是平淡地看着他,像一池冰冻了的高山 湖泊。   仿佛春天永远不会到来。仿佛从来就没有过春天。而春天就这样在一场雪中 到来了。那风好像也不是那么刺骨了,那雪好像也不是那么冰凉了。她对着天对 着地咧开了嘴唇微笑。她的神情是愉快的。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但她却 也不乏女人的感动。   她对自己说,春天来了。   她放眼望去,能感到一种柔软的气息出现了,闭上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时,突然看到地平线的那头突然冒出了一群男人。黑乎乎的一群。近了 近了,却不是当兵的,都穿着中山装,或粗布大褂。从面相上看,有年轻的,也 有不年轻的。他们的手里提着锔子、尺子、斧子等工具,肩上背着很大的包袱。   人群中有一个男人,皮肤很白的样子,个子瘦高,看到她从地窝子里走出来, 吃惊地问她,咦,你从哪里出来的?木兰指指身后往下的地方,不说话。那人探 头看了看,还在住地窝子呀?木兰点点头,有点儿不高兴,就想转身就走。   那人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不用住地窝子了。木兰已经要走了,听他这样说 话,就折回身子来说,不住地窝子,住在树上?   那人说,住在树上多累呀,还要爬来爬去的。人是要住在房子里的呀。喏, 他举起手中的锯子让她看,我们就是来盖房子的。他身后的人都点头应和着说, 是呀是呀。   房子?木兰盯着他们打量了一番,就你们这些人,能行吗?   男人笑了,我们当然不行。还有你们帮忙呀。   木兰点了点头。男人看她脸色缓和了一些,问,你是湖南人吧?听口音。   木兰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那人说,我是湖南怀化人。我们是支边青年。   支边青年?木兰咀嚼着这个新名词,看到他们走向会议室的地方,也拔起了 脚,跟在了他们的后面。这个时候,开会的钟声响了起来。   西戈壁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这些新来的“支边青年”是热闹的中心。他 们带来了许多新奇的消息。   说,现在全国都掀起了一场支援边疆的运动。   说,有好多人在内地进行宣传,号召青年到祖国最困难的地方去。   说,他们就是在这样的号召下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说,比他们提前到来的人,已经到了新疆的其它地方。   说,他们来晚了。但他们总算是来了。   说,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干,他们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当成自己 的家。   说,家是什么?家是一个屋子连接着另一个屋子。没有屋子的地方哪里能成 为家呢!   说,他们要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盖房子。   任连长说,盖房子好呀!有阳光照进来,可以打开窗户透气,冬暖夏凉。谁 不想住在房子里谁不是人!可是,房子不是用嘴吹起来的。盖房子要有土块、木 料、水泥、沙子……样样都要让我们自己去找。这可是件苦活、累活,大伙愿不 愿意干呀?   愿意!台下吼声雷动。   任连长在会上,把人分成了几个组。木兰分到了工程队。工程队是由支边青 年们和一些有技术的男女组合而成的,队长就是那个白脸男人。那男人看了她一 眼,点点头,对大家说,我叫齐天,不过不是大圣,大家叫我小齐好了。   大伙就笑了。只有木兰的嘴角动了动,没有笑。一个冬天过去了之后,她不 再是那种动不动就喜欢笑的女人了。那些矫饰的感情对于木兰来说,很滑稽。她 的脸平展得和镜子一样。   这个队里有二十几个人,个个都想快点把木料搞来,早点开始盖房子。可齐 天说,盖房子的木料可不能用胡杨木,胡杨木是朽的,盖房子的木头得要用山上 的松木、杨木……而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到有树的地方,把树砍下来,再运 回来。   32)女人男人去伐树   天山山脉对于新疆来说简直就是父亲山。   一道蜿蜒而下的天山把这个地图上的鸡尾巴分割成了两半,天山以北称为北 疆,天山以南称为南疆。北疆的很多城市、村庄都是围绕着准葛尔盆地四散展开 的;而南疆则是围绕着塔里木盆地四散展开的。   在这两个盆地的边缘,只要是有水源的地方,就会有一人居住,人多的地方 就形成了城市,而人少的地方一般是乡村。准葛尔盆地以北是阿尔泰山脉,塔里 木盆地以南是昆仑山脉,所以新疆的地理特征就是三座大山中间夹着两个盆地。   而西戈壁是在北疆准葛尔盆地到天山山脉之间的一个地方。   现在,齐天带着他们,是要从西戈壁出发,徒步走到天山山脉离他们最近的 一座山麓去。这段距离在地图上比指甲盖还短,可是走起路来,就是个大工程了。   木兰回到地窝子收拾东西,她带了两件衣服、一双大棉鞋、一把剪刀、一个 手电筒和几个干馒头,再把这些东西塞进铺盖卷中,就出了门。   到了路口,看到齐天一个人等在那里。看她远远地走了过来,他高兴地向她 招手,安顿她坐在路边的树桩上,还询问她都带了些什么,最后点点头,你的野 外生活的经验还是挺丰富的。   木兰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心想,这些是经验吗?这些都是血的教训总结出来 的。再看这个男人,嘴唇上有一层稀稀拉拉的胡子,单眼皮,是那种很书生气的 男人。但这种书生气在戈壁滩是吃不开的。如果在大学校园或者研究室里,这样 的男人一定玉树临风,可是在戈壁滩上,这样的男人未免有点太过单薄。   木兰看看自己的大腿,再看看他的,感觉自己比他更粗壮有力。但木兰还是 希望跟着他一起出门找树去。别人出门也许是为了盖房子,而她则是需要粗糙的 磨砺。惟有在这种磨砺的打击下,才能让她忘记心中的痛苦。所以现在,哪怕她 一千个看不上这个男人,她都会跟着他走。再说,跟谁走不是走。   一个冬天之后,木兰想明白了很多东西,其中的一个道理就是:什么都比不 上死亡。什么大事都比不上死亡。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零。如果一切都是零, 也就用不着过于计较什么。想到这些,她也就平缓了许多。   没过多久,人群就聚集了起来,大家窃窃私语着,对未来的道路拿不准。木 兰还记得她们是坐了二十几天的汽车才到了西戈壁。照着汽车走一天的路程,他 们怎么也得走个十天八天的。现在每个人都背着大块的行李,行动起来比平时应 该更慢一些。   不容大家多说,齐天一声大喝“出发”,人群就开始往前移动了。他们开始 向着戈壁的边缘走去,希望能在更远的山里找到树;找到了树,就找到盖房子的 大梁和小梁了。   可山在哪里?树在哪里?有人说,山有呀,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有山。齐天 说,那是石头山。我们现在要找的是有水源的天山。   春天的戈壁滩越走越大。鞋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声音从 早晨响到晚上。早晨的天空是灰白苍茫的一片;晚上的天空是昏黄燃烧的一片。 黄昏就是黄昏,发红的光线柔和地垂在黑夜的额前。黑夜快要降临了,风大了起 来,风中却没了早晨的细小雪花,只有呜呜呜的尖叫。那风,是从黑夜紧闭的大 门里放出来的狗。   木兰把背后的包袱往上提了又提。她原本就不是个娇气的人,可是脚上的伤、 肩上的伤都没有好,现在又急行军了一天,已经是走一步拐一下的样子了。再看 齐天,背的包比她的大两倍,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鼓励 大家,眼睛看着前方,不要总是看自己的脚尖,一定要跟上前面的那个人。   好吧,跟上。木兰咬着牙往前走,一步都不敢落下,生怕拖了这个队伍的后 腿。队伍是一排竖行。远看就像是一个“一”字倾斜了九十度。小小的“一”, 在慢慢地移动,在荒原上,简直就是一条蠕虫。这蠕虫却并不停止蠕动,一个劲 地往前走。   中午休息时,他们吃了点窝头咸菜,嚼了两口雪,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木 兰实在是渴了,蹲下来抓起一捧雪就往嘴里塞,往下咽的时候,从旁边伸出了个 胳膊,递过来一个水壶。是个草绿色的大肚子军用水壶,上面的黑色盖子已经拧 开了。那盖子上拴着一根草绿色的线,一直栓在了壶口处。木兰看到那个拿着水 壶的手指是细白而修长的,是一双灵巧的手。但却有点儿女性化。   这样一双女性化的手伸出了援助,对于木兰来说是一件耻辱的事情。她摇摇 头,看都不看一眼,一把推开,继续往前走。齐天拿着水壶愣住了。他摇摇头, 拧上了黑盖子,把水壶装进了包中,继续往前走。   走啊走啊。如果没有在戈壁上走过,那其实是没有到过戈壁。坐在四个轮子 的车上,屁股后面冒着黑烟,突突突突地奔驰而过,和用两条腿一步步走过戈壁, 感觉可太不一样了。   在车上的时候,戈壁虽然也是广阔的,但你的心里并没有对它的敬畏。你是 征服者,你有的是汽油,可以把它践踏在轮子底下。但是现在,你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你的身体。当你用身体开始一步步丈量戈壁时,你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 广阔。你不再多说什么。说什么对它都是一种冒犯。它就那样敞开着,似乎谁都 可以摸一下,占一点便宜,但它却是有尊严的。你若是冒犯了它的尊严,它会用 它的方式告诉你,它的存在。   一个队员尿急,也不避讳人,直接就拉开了拉链,掏出东西,对准天空射了 出来。别的人都兴奋地嚎叫了起来。只有齐天和木兰没有笑。齐天皱着眉头,木 兰干脆转过脸,看远处的天空。   再次响起吱吱嘎嘎的响声时,声音开始变得疲疲塌塌起来。大家连玩撒尿的 兴趣都没有了,只剩下大喘气。   齐天看着急,就召集大家暂时休息一下,说,你们都闻闻,树的味道好像离 我们不太远了!大家举着鼻子闻,闻完后抱怨,哪里有什么树的味道!   齐天说,有树的地方湿气大,空气里有种滋润的味道。   木兰也抬头望天,闻了闻,确实感觉出这里的空气和营地周围的有点不同。 但这个附近到底有没有树,谁能知道呢?难道树,真的是可以闻出来的吗?   齐天说,我们湖南人的鼻子很灵的。是不是,花木兰同志?   木兰突然开始对这个男人很厌烦,但她强压住内心的窝火,还是很不情愿地 搭了句话,好像是有点不同吧。   齐天马上接茬说,看吧,连花木兰同志都说有点不同了,胜利就在前方!   一片葱葱郁郁的树木伸展着枝条,随风摆动。那枝条嫩叶间的风就染上了绿 色,被带到了不远处的这里。每个队员的心里都凭添了这样一幅画面,脚底下似 乎走得更有劲了。   齐天悄悄地靠近了木兰,示意她走得慢一点。   齐天说,谢谢你。木兰说,谢我什么。齐天说,大家都累了,我就说了个笑 话。可这笑话要讲得真一点,必须有个观众帮忙才行。你这个观众演得不错…… 木兰很不愉快,啊,原来刚才你是骗我们呀!齐天说,我是想调节一下气氛。   木兰不理他,要往前赶,却被他拉住了胳膊,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木兰停 下了脚步,嘀咕着,可我确实感觉到那空气的味道有点不一样。是吗?是吗?齐 天笑了。木兰也微微地动了一下嘴角。微笑的女人像一朵兰花,幽幽地绽开着。   突然,齐天说,你要是长头发,就更好看了。   兰花好像被霜打了一样,突然卷曲起叶片,收回了花束,变得冷冰冰的。兰 花说,你也管得太宽了吧。   齐天坚持着说,我学过理发,你的脸型更适合长发……   已经有多久了,木兰没有好好照过镜子。她只是随便地用剪刀剪下自己的头 发,心里想着越短越好。没有了烦恼丝,她的烦恼就会少一些。她恨那些纠缠在 一起的长发。收工回来的那些日子,她也不太写日记,更不想看书,只是在屋子 里发呆,无所事事。别人结婚、生孩子、做饭、洗尿布,可她只是发呆。她根本 没有什么心情去管什么头发。这样的建议让木兰的厌烦终于爆发了:齐天同志, 这么多人跟着你,是为了找到水源找到树,和女人的头发没有关系!她的声音不 太,仅够他们两个听见,但却足以让齐天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地离开她。   再上路的时候,木兰把头仰得高高的,谁也不理。   33)一对男女走散了   远处刮来一阵风。是从很远的地平线上刮过来的风。风越来越近,却发现风 不仅仅是风,风里还夹杂着沙尘和石子,呼啦啦地就刮到了眼前,把最头上的队 员掀翻在地,背上的行包散落开来,里面的东西被风吹得一片零落。大家又是尖 叫,又是追东西,又是卸包,忙乱成一团。   木兰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她的眼前是一片黑黄,脸颊被风 夹带起来的石子打得生疼。她揉揉眼,再睁开的时候,两、三米之外的队员已经 看不清楚在哪里了。木兰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巴,站不稳脚跟,只感觉那风就 像一双魔鬼的手掌,开始推着她胡乱地走。她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但她却不 可抗拒地被推着,推着,似乎马上就要飞上了天空,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了。   突然,一个人从背后拽了她一下,喝道,快趴下!   她趴了下来,听到头顶的风呼呼吹过,风中的石头发出了很响的声音。但现 在,那风似乎变得很高,离她很远。那是因为她趴在地面上后,风的力度就小多 了,但还是睁不开眼睛。那呵斥她的声音在风中完全变了形,她在心中猜测着这 到底是谁发出的声音。一定是他。她想,一定是他发出来的。   可是他呢?是不是也趴了下来,还是又去管别人了?木兰开始着急了起来。 但风却一直呜呜地吹着,她的眼睛一直没有机会睁开。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小了, 天黑了,木兰发现自己的背包后面紧紧地拽着一双手。   是齐天!额头上被石头砸伤了,正在往外渗血。那血在昏黄的残阳中,显得 格外浓黑。像是流出的墨汁般。木兰赶快从包里找出了纱布把他的头包上,又从 他的包里找出水壶,往那小黑盖中倒了一杯水,凑到了他的唇边。他的嘴唇干裂 着,被水一滋润,就自己张开了,喉咙一滚动,咽下去了一口水。再一口。只两 口,那小盖的水就喝光了。木兰再去倒水的时候,却被一只手给挡住了。木兰惊 喜地发现,他醒了。   天越来越黑。队员们都吹散了,木兰环顾四周,发现整个戈壁滩上,只剩下 他们两个。木兰开始喊人,一声接着一声,却没有人答应。齐天撑着胳膊爬了起 来说,他们大概都躲在洞里了,天亮后自然会出来……齐天要背包,却被木兰劈 手夺了下来。她背一个包,拖一个包,往前走。后面,跟着男人齐天。   走了一阵,齐天停了下来。木兰回头说,怎么,累了?齐天说,你比我累多 了。不过,我们真的不能再走了。大风之后,很容易遇到狼的。狼会闻着风里的 人味找到我们的……   狼?木兰手里的包掉在了地上。她想起那次和狼的奇遇。那绿幽幽的眼睛似 乎已经出现在了前方。她紧张得已经没劲把包背起来了。那怎么办?木兰的声音 颤抖着。   齐天拍拍她的肩膀,有我在,别害怕。咱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再想对策。 这样也可以节约一些体力。木兰点点头,看看周围说,在这里搭个帐篷?齐天笑 了,那是狼最喜欢看到的景象,平地上的帐篷!它会窜进来,一嘴咬上我们的喉 咙。   啊——木兰倒吸了一口凉气。齐天又笑了,对不起,吓着你了。我的意思是 最好不要搭帐篷。   那我们睡在哪里?木兰不明白。   找棵大胡杨树爬上去,让狼爬不上来。   能行吗?木兰有点怀疑。   男人点点头。   他们很快就遇到了一片胡杨林,选了一棵树干粗大的,木兰先爬了上去,再 让齐天把包袱递给她,她拖上去后,再把齐天也拉了上去。把包袱挂着旁边的枝 桠上,他们两个斜靠在主干上。这主干向两边伸展开来枝桠,中间有一块很平展 的地方。   齐天说,你先眯一下。我来放哨,防止你掉下去。   木兰说,还是你先躺一会吧。   齐天说,你体力没我好,你先躺。   木兰躺了下来,但两只脚伸展开后,却只能放在齐天的怀里。齐天抱着她的 脚说,这样正好。如果你翻身,我还可以揪住你的脚。   木兰还没有这样睡过觉。不是说在树上,也不是说害怕狼,而是和一个男人 离得这么近,而且自己的脚还捏在男人的手掌里。木兰闻到齐天的身上有一种味 道,是那种干燥的汗味。不像任连长的身上,似乎更多的是烟味。这种味道一阵 阵飘进木兰的鼻子中,让她真切地感受到,狼是真的会来的。因为她都能闻到这 样一股特殊的味道,更何况是狼呢!   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和齐天说起了话。这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真是微 妙,刚才还暴风骤雨,现在就和风细雨了。木兰再听到齐天唠叨那些盖房子的步 骤以及他的盖房经历时,不停地询问:是吗?真的吗?喔?太好了!   夜更深了。他们离天空那么近,离星星那么近,他们简直就是吴刚和嫦娥。 木兰朦胧睡了过去,却能感觉到齐天在给她捏脚。那脚底的舒服一直挠到了心脏, 一阵酥痒后,她进入了梦乡。   34)一只狼和一对男女   女人是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的。醒来后发现男人紧紧地抓住她的脚。男人 低声说,别出声,狼来了。女人浑身打了个冷战,惊了一下,彻底醒了。   往树下一看,果然有一个身影蹲在那里。   它是半蹲着,很像是要开会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狼。像是一个老太太。走 路累了,坐下来歇歇脚。木兰想,是不是一个树桩子呢?她真希望刚才的声音是 风的声音。   突然,那一声嚎叫又响了起来——是一声低沉的、嘶哑的、血腥的嚎叫。似 乎要把一切都吞噬在这喉咙中;似乎一切都只是一个开场,而更大的风暴还在后 面等待着;似乎全世界都欠着它什么,它的使命就是讨债和复仇;似乎它已经知 道了人类在害怕,而它正得意于他们的这种害怕……   女人的冷战更剧烈了。简直要把树都摇塌了。她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上牙和 下牙。那“哒哒哒哒”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楚。她甚至有点想 撒尿,膀胱处胀得厉害。   男人拍拍她的脚面,别害怕,它要是吃人,一定会先男后女的。   女人笑了。浑身紧张的弦放松了下来,你还有心情说笑话?   男人说,我们一笑,它就害怕了。   女人看了下面一眼,那狼根本就没有害怕,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女人和 两点绿光对视了一眼。那绿油油的光是杀气逼人的光。是两盏从地狱里打出来的 小灯笼。但她却不怎么害怕了。至少,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她回望着它,平淡 地收回了目光。其实,在黑夜中,这些投放出去的眼神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的。 可在女人的心中,却认定了这条狼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眼神。   男人说,它是寻着人味来的。是一头独狼。   女人说,知不知道它吃晚饭了没有。   男人说,吃了点,好像不是很饱。   女人说,我们就叫它“半饱”吧。   “半饱”在这片土地上走了很多圈。在这里,它说了算。别管什么小东西, 只要到了它的鼻子底下,准保逃不出去。不错,这里也有其它的狼。这么一大片 地方不可能没有其它的狼,可是它们都不顶用。它们到处闲逛,随便吃点东西就 把自己打发了;可“半饱”不是这样的。它绝对不这样对待自己。它要吃好的。 如果没有,它宁可不吃。   晚上,它其实什么也没有吃。他们应该叫它“全饿”才对。可惜,“半饱” 不知道,它已经被叫做“半饱”了。当“半饱”发现树上有两个人时,兴奋得简 直要跳了起来。那柔软的喉管,那喉管中汩汩流淌的鲜血,让“半饱”已经在流 下了口水。   可他们却并不害怕它的吼声。它看得出来,他们不怕。它知道,如果是单独 的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他们一定会怕得要死。可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连在 一起的时候,会产生出一种很奇怪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半饱”一辈子也想不明 白的。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没有毛,皮肤柔嫩,跑得很慢,牙齿也在退化。单 独的人是很好攻击的;可是组合在一起的人,却像是接通了正极和负极的电源般, 会产生出强烈的火光。那种火光,是“半饱”害怕的。   现在,这是一对不太熟悉的男女。他们之间,还没有接通火花。他们还不是 一个人。所以,“半饱”不愿意轻言放弃。它在树下绕了好几个圈子,最后,它 决定要爬上来。   它在绕圈子的时候很小心,因为它知道人类有一种很厉害的东西叫枪。枪会 喷出火来,火会让它的心脏停止跳动。但是现在,它还没有听到枪响。它知道了, 他们一定没有枪。它决定开始行动。   “半饱”没有办法不行动。生存是残酷的。它深刻地知道四季的交替和物种 的更换。它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吃的食物。今天,它不吃食物;明天,它就会 是别人的食物。更何况早春的天气里,很难觅到什么可口的食物。   “半饱”是一个骨头架子。它所携带的是一身饥饿的皮囊,维持着那逐渐要 熄灭的生命之火。它哆嗦着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树下,开始爬树。它的 这一行动让树上的人吃了一惊。它用爪子扣着树皮,一下一下地爬了上来。那仰 起来的脑袋似乎马上就要抵了过来,而从它嘴里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气,穿 过了牙齿,带着尖锐的呲呲拉拉的声音。   女人的血冲上了脑门,面孔发烫。男人已经从包里摸出那个水壶,塞给她说, 它若是真的爬上来,就砸它。他的手里拽着把铁尺,说,我先打,你后砸!找死 的“半饱”。   “半饱”似乎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咒骂,更加急促地往上爬。它身上的那股兽 腥味已经很明显地吹进了他们的鼻孔。那些味道似乎是从地狱的栅栏中透出来的。 女人想,就这样交代了自己的一生吗?想一想还有什么遗憾?却好像也没有什么 很特别的事情。   突然她说,我真的是留长发好看?   男人愕然,怎么现在想起说头发了?   女人说,你说实话嘛。   男人说,你是圆脸,留长头发可以把两颊的脸庞遮一下,让脸显得瘦一些, 就更有女人味了。我学过几天理发,看到人家的头发就比一般人敏感。其实,我 没有别的意思……   女人说,我错怪你了……   突然,树下发出了一声响动。他们两个伸长了脖子一看,“半饱”从树上摔 了下去。狼到底是狼。不是猫。爬树可不是它的专长。掉下去后的“半饱”在地 上打了滚,恼羞成怒,突然从胸腔里迸发出一声巨大的嚎叫,似乎要将天撕个洞。   男人说,它是在召唤它的朋友。它的伴侣一定是死去了。   女人说,你怎么知道?   男人说,狼是一夫一妻制的。一般它们是成对或成群出现。像它这样的狼, 一般是丧失了伴侣的独狼,所以它的性情很暴虐。而其它狼也不愿意出面帮它……   不等他们说完话,“半饱”又开始了第二轮的进攻。这一次,它改变了策略, 并不那么稳扎稳打,而是采用突击术。它猛跑几步,就冲了上来,开始迅速地交 换着爪子往上爬,那“呼哧呼哧”的声音格外响亮。但很快,它又一次掉了下去。 甚至比头一次更快。它简直气得发抖,屁股后面硬硬的尾巴抖动着,四蹄刨地。   男人说,狼是很凶残的家伙。闯到羊圈咬断羊的喉咙吸上几口血后,又去咬 别的羊,直到把一圈的羊都咬死。而它,挺着鼓胀的肚子跑了。   女人说,可恶的狼,真该死!   男人说,可狼也不能全部死掉。如果把狼都杀死的话,生物链就会发生改变, 很多动物就会因为没有食物吃而饿死。所有,狼不能绝种。   女人指了指树下的“半饱”说,你不让它死,它会让你死。   男人说,现在还不能轻易言败。其实,它比我们更害怕。   突然,“半饱”撤了。拖着尾巴,走了。而且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看着它走远了。月色下,覆盖着白雪的荒原里反射出银亮的光,可以看 到它走出了很远。那脚底下的响声似乎也远了去。   女人伸了一下懒腰,是不是可以下去踢踢腿了?却被男人一把按住。男人说, 你找死呀!它在使诈呢。女人说,不会吧。它只是一头狼呀。男人摇头说,狼也 是有思维的。你以为它像你想得那么傻呀……   他们呆在树上,就是不下来。静静地等待着。看着远方。大约有半个小时过 去了,远处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整个荒原似乎是一个巨大的鸡蛋,浑圆地沉睡着, 不愿意醒来。   女人说,它会来吗?男人点点头,如果我是它,我就会回来的。女人看了看 他说,你哪里是湖南人,简直就是个新疆人么。男人说,我盖房子在南疆北疆转 了不少地方,也算是半个新疆通了吧。女人说,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男人说, 咳,那说起来话就太长了……突然,男人一指远处,果不出我所料,它来了!   它又回来了。依然是一个狼。月色下,能看得出它是一只棕灰色的狼,毛并 不是很长,所以,从外形上可以判断这样的狼不是活动在山地森林的林狼,而是 活动在平原荒漠的滩狼。这样的狼有一定的活动范围,直径可以达到十余公里。 男人这样介绍着,又说,狼们一般即不互相干扰也不互相侵犯,所以,在它的势 力范围内,一般它很难迅速找到帮手。   “半饱”再次坐在了树下,抬眼看着他俩。那一对绿眼睛里,依然放射着幽 幽的光芒。它放弃了爬树,只是等待着,静静地等待着。   女人说,它是等我们瞌睡了,从树上掉下去吗?男人笑,它是在和我们比耐 力。这是一场很艰苦的拉锯战。谁没有耐心,谁就输了。女人不自觉地抓住了男 人的手。他们紧紧地握着双手,互相鼓励着,和狼抗拒着。时间,就这样一分一 秒地过去了。这一对树上的男女,就这样相握着度过了一夜。   天色泛白的时候,“半饱”低低地嘶鸣了一声,拖着尾巴慢慢地走了。雪地 上,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它拉下了一堆狼粪。   从树上下来,女人的腿肚子发软,一下子就瘫软在了地上。男人扶起了她。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转动。一切都好像发生了改变。女人看 到的是一个男人;而男人看到的是一个女人。他们的内心被一种化学制剂催动着, 脸上竟然出现了红晕。   女人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害羞。她甩开男人的手,低下了头去背包。男人去 夺她手里的包,她不让,他们就拉扯起来。   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唤:齐天——木兰——木兰——齐天——   哦。是他们。是他们的队友。他们两个扔下了包袱,开始大声地回答着:在 这里——我们在这里——吼出了几嗓子后,他们对视一笑。   雪野的早晨到来了。一轮红日徐徐升起。那红晕照耀着他们两个的脸庞。啊 ——新的一天到来了。这一天,和过去的那些天,该有多少不同。他们和队友拥 抱在了一起。数数人,还差两个。四下里去找,竟然在几里外的一个土坑里找到 了。嘿,他们两个睡得正香呢。摇醒了他们后,大家又排成一队往前走。   35)女人为男人而哭   天山!天山!天山!   远远地浮动在地平线上的,是一个个起伏的影子,那影子的颜色比天空更深, 比戈壁更浅。在影子的山尖晃动着的,是一顶顶连在一起的白色小帽。这就是天 山山脉。天山山脉是亚欧腹地干旱区中的一座荒漠湿岛,因为有天山上的雪水消 融而下,所以许多天山山麓上都长满了绿油油的树木。而那些树木,就是木兰和 齐天满心满意想要得到的东西。   看到了天山,大家又叫又跳地拥抱在了一起,激动地淌下了眼泪。可是齐天 说,别看山这么清楚,可是走起路来,还远着呢!果然,他们又走了一天多的路 程,才到了天山的山脚下。齐天把大家分成了几个组,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开始往 上爬。爬到山上后要先找到水源,这样才能把伐倒的树木顺着水流运送下去,否 则,就是找到了山找到了树也是白搭。   分成几股的人群像一把把小勾子,紧紧地卡在了山麓上,一点点地向上移动 着,终于到达了山峰的顶端。看到一条从山头飞泻而下的溪流时,大家全都瘫坐 在了地上。   水!他们渴念的水就这样找到了。   一条从头顶飞跃而起的带子就这样飞射了出来,这是一股粗大的柱状水流, 水的颜色是乳白中夹杂着一些淡黄,水流的中央颜色更深更黄一些,而水的边缘 却滚动着白哗哗的泡沫,遇到石头、树桩和拐弯处,那些湍急的水流就会形成一 个个迂回的水窝,很优美地滑动出一个圈后,这个水窝就散开来,向着更下游的 地方冲去。   这是一条从山顶流下来的季节河,它的水流随着太阳照射到雪山顶上的时间 长短而定。如果夏天的日照时间长,那么雪山就消融得快,水流也就更猛;但是 如果到了冬天,很多天几乎看不到太阳,这水流自然就变小了。   现在虽然是春天,水流的变化是越来越大,但这种春天的水流是最危险的。 因为它还没有完全定型,所以很难估计到它的流量到底有多大。说不定,太阳多 照射一会儿,就会让刚才还平静的水流一下子湍急了起来。   齐天重点讲了水的危险和如何在水中作业。说完了这些话后,他看着大家, 每个人的脸上、身上、腿上都有了划痕,树枝和石块让他们个个都挂了彩;而且, 最重要的是,大家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刚从营地出发时的那种清澈。现在,他们 的眼睛是躲在乌云里的月亮。这样可不行!齐天又说话了——   现在,大家累了,我也累了。我们能不能休息?能!可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 休息。想想看,山下的队友眼巴巴地等着我们把木头运下去,好让房子早一点盖 起来。我们就是再苦再累,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休息。等我们住进了新房子,我们 每个人都睡它个三天三夜,好不好!   好!大家热烈地鼓起了掌。在这个天山深处的山麓中,突然响起的人类的掌 声,把树上的鸟儿、林间的兽儿、水里的鱼儿都吓得窜了出去,一时间,头顶上 哗啦啦的,脚底下扑哧哧的,全是响动。   吃点馒头喝点溪水后,开始干活了。先是伐木头。山里没有路,伐下来的木 头就直接推到溪水中,顺着水流一直滑到山下去。可是木头不长眼睛,总是四处 乱撞,不是卡在一个枯树杈上,就是流着流着横在了河流当中,总之,要想让一 根根木头顺顺当当地从山顶上流下来,还需要有人在旁边指导。   这不,木兰就是干这个的。她眼里盯着那顺着上游漂下来的木头,站在河边 挥动胳膊去打捞。她的手里拿的是一根长木杆,木杆前面有一个大铁钩,当木头 漂下来的时候,就举起杆子对准木头使劲一勾,就把木头勾住了,再慢慢往回拉。   这种活很危险。可是,比起伐木头来,女人木兰也就只能干这个活了。   现在,她站在下游的溪水边,正努力地把勾子扔出去。春天的草已经悄悄地 冒了头,虽然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地上已经有了潮意,尤其是在水边,那些草 根已经吸足了液体,正在蓬勃地往外露头呢。在这样的时候踩在溪边,就是踩在 一个稀泥汤边。   这不,木兰一扬手臂时因为过于用力,身子一斜,脚底一滑,人往前一倾, 被木头向下的惯性拽进了溪流中去。那春天溪流里的雪水是冰冷的钢针,针针都 扎在了木兰的身上,简直要把她的命要了。好像无数个小孩张开的嘴,贪婪地从 她的身体里往外挖着热量,而她也渐渐地凉了下去,像个空皮囊,丧失了自主能 力,只能任由溪水推动着她往前冲。   本来她是会游泳的,可现在却慌了神,眼看着另一根木头从上游冲了下来, 那木头很粗,一个人都抱不住,吓得木兰在水里乱扑腾。   突然,从岸上跳下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不顾那钢针般的雪水直刺皮肤,奋 力地挥动双臂游向了她,游到了她的身边,一下子就拽住了她的手,拼命地往岸 边划。   到了岸边,那人松开了手,让木兰往上爬。木兰好不容易抓到了岸边的植物, 使劲一拽,好像是要上岸了,可又掉了下来。水流实在是太大了,又把她冲了下 来,她绝望地浮在水里,急得泪水横流。这时,她感到背后有一股热力猛地推了 她一下,借着这股热力,她一下子抓住了树枝爬上了岸去。她长长地吐了口气, 回头看到那人还在水里游动,不禁大喊一声:齐天!你等我!   木兰站在岸边,伸出胳膊来拉他,马上就要拽住他的手了,却看见另一根巨 大的圆木直直地冲了下来,就要砸到齐天的脑袋上了。木兰大喝一声,小心!   一歪头,一扭身,齐天躲过了那木头,浑身也好像重新被注入了力气,奋力 地抓住岸边的树枝往上爬。太好了,马上就要爬上来了……不好!就在他快爬上 来的那一瞬间,一个冲下来的圆木却像一杆黑枪,直直地飞射过来,一下子就打 中了他的腿。齐天的身子在水里抖了一下,头撞上了一块藏在水里的石头,一下 子给昏了过去。   等到别人跳进水中把他救上来的时候,齐天已经变成了一条鱼,一条肚子涨 得鼓鼓的鱼,傻傻地躺在岸边,一动不动。水珠从他的头发上滑落了下来,滴落 在发酥的草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噢,却原来,那不是水珠,而是木 兰的泪。   木兰哭了。是女人总会哭的,木兰哭一哭也没什么希奇。掉到了水里,被人 救了上来,又去救人,说来说去,也就是这点子事情,可是对于木兰,就不这样 简单。听听她的哭声就知道了——她多伤心。   队友们从别的地方赶了过来,聚在齐天的周围,正在想办法把他弄醒,突然 听到了一声哭泣,大家都抬起头,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哭声从哪里传来。   是木兰。木兰正在放声大哭。那流淌下来的泪水,简直比身旁的河水还要汹 涌。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可不是谁都能发出来的——那简直就是要了命根子的 哭声。女人哭一哭,谁会在意?可哪里见过这种哭法?这种不管不顾,掏心掏肺, 要死要活的哭法让大家都呆住了。   大家可不是傻瓜。听到了这样的哭声自然会想:凭什么?!你们之间是什么 关系,用得着这样没命的哭泣。如果他们是夫妻,如果他们是……相好,这样哭, 倒也说得过去。可你们十几天之前还不认识呀。毛主席保证!就这么短的时间, 这个女人已经开始对着这个男人嚎啕大哭起来了?   怪事。奇事。奇怪事呀!   这哭声奇了,当真唤醒了男人。男人睁开了眼睛,吐出了几口呛在胸口的水, 又再次眨眨眼睛,看清楚了女人脸上的泪珠,说,你哭什么?   木兰哭得更凶了,说,你死了,我怎么办?!   谜底就被这样被揭开了——你死了,我怎么办?!他们微笑着走开,让这两 个痴男怨女互诉衷肠。他们很知趣。再说,他们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说这样的话 也不能算太过分。齐天想站起来,可是却怎么也抬不起腿。他的腿,已经被撞断 了。木兰又哭了起来。但却是高兴的哭。是心疼的哭。   36)女人要听男人讲故事   下了山,组织上让木兰照顾齐天。齐天是个单身汉,现在腿上绑着石膏纱布, 要在床上躺着,总得有人照顾他吧。怎么说,他也是因公负伤呀。谁来照顾齐天 呢?马指导员找了几个人,人家都不愿意干。端屎端尿的活谁不嫌弃。   木兰说,我来干吧。   马指导员向任连长汇报:按说,她照顾也行。可他们两个孤男寡女的……她 意味深长地看了任连长一眼。任连长的那点心思她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 任连长对待木兰的态度和别人很不一般,就冲这点,她就不能不汇报。她知道, 当下属就是这样,干的好事再多,都比不上干一件坏事。干了一件坏事就等于好 事一件都没有干。工作上的事情能有多大的好坏之分呢!可男男女女的事情,名 堂可多得很呢。一不小心,说不定好事就变成了坏事。   任连长听着她的汇报,不点头也不摇头,脸色青青的。那山上的传闻风一样 地就吹了下来——“你死了,我怎么办?!”这么经典的对白他不是没听说过。 可他能怎样?他还能跑到木兰跟前说,谁都能恋爱,就你不能。几次给刘副团长 打电话,话到了嘴边,又都没有说出口来,最后是匆匆忙忙地挂断了。他还拐弯 抹角地打听到刘副团长的老婆一直都在医院里,说是有过两次病危,但都挺过来 了。   任连长心烦,脸上自然没有多少笑容。但他是领导,心里再烦,也不能全都 写在脸上。他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应该专门到城里去上一趟,这种事情怎么 能一直拖下去呢!   可是现在,面对马指导员的汇报,任连长必须要有个态度。他拧灭了手中的 烟说,就让花木兰干吧,田里的活就不要再派了。马指导员急了,他们两个…… 任连长一挥手,盖房子全要靠齐天……马指导员点点头,心想,任连长想得可真 长远呀。   谁让齐天是为了救木兰才把腿撞断的呢。木兰要求照顾齐天也是可以理解的。 现在,任连长没有意见,马指导员没有意见,齐天当然也没有意见。事情就这样 定了下来。   马指导员安排完这件事后直摇头,男女之间……弄不好就会出乱子的。想着 想着,没留神,脚下被个东西拌了一下,一个趔趄,她差点抢倒在地。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不是石头,是一个男人。一个喝醉酒后躺在路上的男人。   她用手扒拉了一下,看到了男人的脸,吃了一惊——竟然是小钱。   她喊:小钱!小钱!   小钱的衣服上裹着泥,头发上粘着草汁,像鸡窝一样炸着,手里还拽着个黑 乎乎的酒壶。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蹲下来的马指导员。马指导员胖乎乎的脸浮现 着关切。马指导员虽然寡居了很多年,但那关心男人的心却一直是热乎的。现在, 她关切地问着小钱,倒也没多想,像一个领导干部对每一个群众进行关心一样。   可这关心到了小钱这里,却像是春雷滚滚。自从他被女人木兰暴打了之后, 他成了一个不是男人的人。在西戈壁,他已经没脸了。男人见了他跟没看见一样, 呼啦啦地走人了;女人看见他跟看到了野兽一样,呼啦啦地飞走了。他去打麻将, 人家把门顶上;他去路上找人打麻将,人家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打麻将!可是 等他转到那家人的门口侧耳倾听时,却能听到里面二万五万地在拍桌子。   他成了一个鬼。虽然在人群中,可他是一个没人理的人。一个没人理的人就 是一个鬼。这个鬼找到了一个好朋友——酒,就整日与它为伴。   现在,他又找到了一个好朋友——马指导员。他突然翻身起来,一下子抱住 了马指导员的腿,嘤嘤地哭了起来。像个找到了亲娘的儿子。他一把鼻涕一把眼 泪的委屈样子,却真的让这个女人感动了起来。   可怜的人。女人想。   上工的时候,别人都往地里走,木兰在齐天的地窝子里扫地、擦桌子;中午 的时候,别人都在田间地头吃饭,木兰在齐天的床头给端水、喂饭。饭是病号饭: 鸡蛋面。上面还漂着绿绿的葱花和红红的西红柿;晚上收工的时候,别人都回到 了自己的地窝子,木兰还在齐天的屋子里,替他换药擦身子……   很晚的时候,木兰给齐天盖好了被子,关上了门,走出了屋子。她走路的时 候像是一个人,又像是一个影子,好像全身都沉浸在一种异样的幸福中。那幸福 是旁人无法进入的。她也不愿意说出来。但她看世界的眼神,却温柔了下来。不 再像以前那样凌厉,却温情脉脉起来。   天黑了,走路又没留神,就把小钱给撞上了。小钱挡着她不让她走,嘴里不 服气地嚷嚷着,天下的美事都让这小子占了去。不干活吃好饭还有女人陪!我们 上山打石头,还不如那山上的石头呀……可木兰走过去的时候像是一阵风,什么 都没听见。   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齐天。木兰脱衣服躺下,想着那绑着白纱布的身体是那 样奇妙。它是白的,胸脯广阔,腹部平坦,两条腿上长着浓密的汗毛。他开始是 那样害羞,不让她伺候。他极力地躲避着她的手。她就生气了,想罢手不干,但 又两眼含泪地说,你就把我当成兄弟吧?   僵持了许久,他到底是病人,就闭上了眼睛,睫毛还在微微抖动。他那么乖, 让她弄,像一个孩子。她的手游走在他的身体上,一寸寸一寸寸,到处都妥妥帖 帖,舒舒服服。腿上是不太疼了,可心却好像得了病,痒了起来。这种痒实在是 奇怪。不是一个人痒,是两个人一起痒。从心里痒到皮肤上,痒到眼神里,痒到 空气中。   药换好了,饭也吃了,齐天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故事?好呀好呀。木 兰高兴地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头边。他说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从林黛玉、武 松讲到杜十娘,直听得木兰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傻子似的。   她总是不停地问:后来呢?后来呢?他总是这样回答:后来呀……后来呀……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简直是掂着脚尖跑掉了。转眼天就黑了下来,木兰不得不起 身离去,临走还不忘了问一句:后来呢?齐天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天分解。   他们真的已经很亲密了。可是如果没有那些故事,他们只是身体上的亲密。 听了那些故事后,木兰感觉和这个男人的心都亲密起来了。   37)女人爱照镜子了   晚上睡下了,女人木兰又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摸索着点着灯,开始四下里 翻腾了起来。在一个抽屉里找出面镜子,是甜妹子以前最喜欢照的镜子。圆圆的 红边,底座可以撑起来,也可以挂在墙上。木兰往镜子上哈了口气,用袖子搽了 搽,端详起自己来。   镜子里的女人是她。是她熟悉的那个样子。木兰用手指拨拉了一下脑门上的 头发,怨恨它为什么这么短。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头发快一点长起来。想 着想着,就困了,再吹灭了灯躺下,刚要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听到了敲门声。   木兰吓了一跳。赶紧披了衣裳点亮灯,对外面喝道:谁?!门外说,我。   是马指导员。看到木兰的样子怪怪的,撇了撇嘴说,你在家呀,我还以为…… 马指导员在房子的四处望了望,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可是木兰并没有听清,只 是热情地招呼着她坐,忙着给她倒水。   木兰穿着个布短褂子,露着两只浑圆的胳膊,胸前的小山好像已经变成了大 山,格外饱满,眼角眉梢也带着女人的甜蜜味。   喝了口水,马指导员说,刚开完会,连长说让我来看看你,我就赶过来了……   木兰坐在床沿边,低下了头,并不说话。不说话的木兰似乎更有味道,额头 在煤油灯下显得像鸡蛋一样光滑动人,乌黑发亮的头发根根都像是浸泡在了油锅 里。马指导员突然想起了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不禁感伤起来。   她放下茶杯,关切地看着木兰,累人吧?照顾病人……   木兰摇摇头。   马指导员又说,还有什么要求吗?   话虽然说得这么好听,可其实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她在心里抱怨任连长呢!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开完会后还让她专门来看看木兰。她多少次想到这一点—— 就是任连长看上了木兰!可是……天下哪里有这样的男人!明明看上了一个女人, 却又让这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呆在一起。以马指导员的经验来看,照顾病人是最 容易照顾出感情来的。想想看,一个正常的人,不会感到特别脆弱。但是病人却 都很脆弱,对那个照顾他的人很容易产生感情。她知道,但她也没办法告诉任连 长。她只能是代表任连长来慰问一下木兰。   马指导员说,木兰呀,你也不小了,有没有喜欢的男人?给大姐我说说,我 也好给你参谋一下。   木兰的脸红了。好在是煤油灯底下。这红也不是那么明显。加上最近以来发 生了太多的事情,木兰说话的语调比之原来可是慢多了。她期期艾艾地说,好大 姐,还没有。   马指导员说,那么在老家,有没有相好的?你看看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你 们那一批的人,没剩下几个人了吧?   木兰说,没有。真的没有。毛主席保证。   木兰的意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我在老家没有相好。可马指导员听着, 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木兰没有喜欢的男人。   马指导员出了门又转头来说,明天到食堂,打上两份病号饭。你也不能太累 了呀。   木兰说,大姐,你真好。   38)一个苹果和一对男女   木兰再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红苹果。只有一个。红红的苹果。木兰说, 我让炊事班的人给你买的。齐天说,那我也太特殊化了。木兰说,你是病人么。   洗净苹果,木兰开始削皮。那刀子在她的手里,像是一个转笔刀,一转两转, 就把一个苹果削好了。皮是长长的一圈,一点都没有断,看得齐天直称奇。木兰 把苹果递给了齐天。齐天却又推给了她。   木兰说,你要增加营养。   齐天说,你一半我一半。   木兰摇摇头,你是病人。   齐天说,那你不吃我也不吃。   木兰说,分开吃兆头不好。   齐天笑了,人家说是分吃梨。   木兰说,分吃苹果也不行。   木兰看他不说话,脸突然腾地红了,把苹果塞进了他的手里,推开门就跑了 出去。躺在床上的齐天在后面喊着,木兰木兰……可那喊声却怎样也挡不住木兰 的腿,木兰还是跑了出去。木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就是感觉脸上烧烧的, 辣辣的,好像一层皮给揭去了。这种感觉对于木兰还是第一次。她看到自己这么 慌张,小女人一样,说错了话,就风一样逃跑了出来。   这一跑,木兰更加地埋怨起自己来。以前自己若要跑,是干脆的,利利索索 的,一溜烟就不见了;可是现在,自己却变得无比凝滞,脚底下拖泥带水的,抬 起来很高,落下去很轻,虽然没跑多少路,但却有点发软的感觉。   上午的西戈壁是安静的。这样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在营地里。人们都去大田 里劳动去了,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幸亏一个人也没有。要是哪个人看到木兰这个样子,还 真会奇怪呢——她那么面红耳赤,不能自持的样子,好像是刚刚挣脱了男人的怀 抱。   木兰跑出营地,跑上小路,跑进了胡杨林。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两眼涌流出 了汩汩泪水。离开家那么久了,木兰是哭过几次,可是哪一次的哭泣都和这一次 不一样。   人要哭,只有两个原因。   太伤心了。   太高兴了。   现在,又伤心又高兴的是木兰。   所以木兰哭了。   啊,木兰一定不知道,这片胡杨林里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在一个很早的时 候,一个脸上带着酒窝的女孩曾在这里流泪;而另一个黑夜,有一个头发稀疏的 女孩在这里反抗了男人的凌辱,她也流泪了。而现在,木兰也在这里流下了眼泪。 这些女孩子的哭声只有胡杨林能听到。只有阳光能听到。只有干裂的泥土能听到。 她仰起脸,看到明亮的阳光从高高的蓝天中挥洒了下来。她闭上眼睛,让那光晃 动在心里,心就暖和了起来,有了种荡漾的感觉。   不。这哭声还有一个人也听到了。   他虽然躺在床上,伸长了脖子,却当真听到了木兰的哭声。   等木兰再回到屋里,看到齐天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温暖的光,似乎期盼着她 的回来。木兰红着脸不说话,只是洗了把毛巾,把脸搽了搽。   齐天说,你哭了。木兰不说话。齐天说,我还以为你不来呢。木兰说,我不 来,你怎么办?她坐了下来,靠着床头,可以看到那苹果放在床头的一个碟子里。   她拿起刀,把苹果切开,递给了他一块。他大力地咀嚼着,发出很响的声音, 而她只是把苹果放在唇边,轻轻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咽下去。他吃完了,她的 还有一大半。   她拿起刀来,想给他再削一些,被他挡住了,我不吃你的剩嘴巴子。她的心 思被他看透了,索性放开来吃,一点点甜味从舌间传导过来,真甜呀。她终于把 那半个红苹果也吃了下去,高兴地擦了擦嘴。   突然,木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我留辫子好不好看?   齐天看了看她,现在也挺好的。   木兰说,以前我一直是梳着小辫子的。木兰开始说自己的故事。小表妹是怎 么被淹死的;父亲是怎么把自己许给一个叫刘麻子的男人的,甜妹子为什么死的, 她是怎样得罪了小上海的,她是怎样给了莱阳梨的男人一顿暴拳的……木兰说的 时候很慢。没有哭,也没有笑。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她一直说,中间吃了饭, 再接着说……直说到了天色昏暗,窗外发黑。其实她是个小女人。她说的更多的 是她的害怕。她有那么多要害怕的事情。她可以装的不害怕,可是在她的心底里, 还是害怕的。她甚至害怕别人知道她的害怕,所以她就总是扮演得很坚强。可是, 她实在是个小女子。   齐天说,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木兰说,你不是已经说了很多吗?齐天摇摇 头,那都是书上写的故事。我想给你讲讲我自己的故事。   在他的故事里,有一个主人公,是湖南湘潭人,因为自己喜欢的女孩到了新 疆,就也来到新疆找她。他找了她好几年,终于找到了她。不过不是她的人,而 是她的坟。她是在一次修渠的塌方事件中被压死的。她的坟孤零零地躺在戈壁滩 的深处,四周除了芨芨草和青石头,什么都没有。他在她的坟头烧了纸后大哭了 一场,就开始四处走动。走着走着,来到了石市,正好赶上那里招收知青,报了 名,因为有手艺,就被派到了西戈壁……   ……   木兰说,你还想她吗?齐天说,人死不能复生……正说着,灯捻子扑哧了几 下,却又灭了。木兰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她就在旁边呢,她已经不高兴了呢。齐 天脸色大变,摇头道:不要胡说。   但黑暗却幕布一般,突然哗地拉开了。他们两个人安静了下来。刚才那种滔 滔不绝的气氛突然没有了。好像在他们中间,有一个鬼魂,正在盯着他们呢。   木兰摸到灯,打开了灯罩,晃了晃里面说,没油了。我屋里有……说着,她 就站了起来,可是腿却没有迈开,腿没有迈开不是因为腿被绊住了,而是手被拉 住了。是齐天拉住了木兰的手,让她没办法迈开腿。   齐天说,黑着也挺好的。   木兰又坐了下来,却没有把手抽回来。因为那手已经不在他的手里,而是在 他的嘴唇上。他一个指头挨着一个指头地亲着那手,嘴里说着,我不想让你走……   木兰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身上,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抽泣了起来。木兰说, 多少次,我都想过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活……   他用胳膊抱紧她,让她的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前,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短短 的黑发,不要说死,一定要活……而且要活得好……   他说的时候,声音很低沉。好像不只说给他们两个听,还要说给那天上的人 听。   地窝子里很黑。这么黑的地方,能发生什么事情呢,西戈壁的人不知道。他 们干完了活,累了,吃了饭,倒头就睡。也许有的人在睡觉前娱乐一下,有的人 在睡觉后娱乐一下。他们其实更关心的是自己。他们并不是真的对别人的事情感 兴趣。   39)男人高兴,女人就高兴   料峭的早春过后,真正的春天带着暖意来到了西戈壁。   股股春风吹拂过戈壁、碱滩、田埂、水渠……到处都开始松动了起来,就连 放在衣服里的心思也开始松动了起来。那些针尖大小的绿开始冒了出来。虽然是 星星点点的,眼亮的人还是可以惊讶地发现。尤其是在水渠边和地梗上,土质松 软的地方,春天把种子通过风播撒了下去,很快就冒出了绿的气息。   那些捂了一冬的人,也开始洗澡、理发、换衣服。到处都是洗洗涮涮的女人。 在一个大长方形的铁皮洗衣盆里放上搓板开始搓洗。她们用一种黑乎乎的类似于 馒头一样的东西搓衣服,还用它来洗澡和洗头。这是新疆人把牛油烧热加点其他 的合成物(譬如胡杨泪),再放到热木炭里,打成块,就成了肥皂。   木兰也是用这样的肥皂洗衣服。洗的不仅是自己的,还有蓝色的大褂。有人 问她,木兰,你这是给谁洗呀?木兰抬起胳膊擦擦汗,掌心里还粘着泡沫,但却 一脸灿烂,毫无隐瞒:是齐天的。   哦。   问的人原来也没打算得到这样的回答。可回答的人这样坦然,却让问的人反 而有了一种不自然的感觉。指望着别人不自然,自己倒惹了一身骚,最后红着脸 低着头走了。木兰继续开始洗衣服。洗完了衣服,洗裤子。裤子衣服都洗完了, 她开始洗自己的头。洗完头后,她没有拿起剪子来剪头发,伸出手摸了摸头发渣 子,硬硬地扎手。想到了头发,木兰有点迷茫。她已经很久不知道扎辫子的滋味 了。   连女人都知道水不结冰的时候就可以盖房子了,男人怎么能不知道!他们比 女人更着急。躺在床上的齐天是男人。所以,他比女人木兰更着急。   木兰说,你的腿还没好呢。齐天说,眼看着天都热了起来,可房子还没开始 盖,你说我能不着急吗?木兰说,盖房子的人多了,就少你一个呀。齐天说,我 不起来,这房子不是不能盖,是盖得慢呀。木兰不高兴了,扭过脸,不说话。   木兰想,齐天是对的。他是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了。   可是,她就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他起来。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盖房子,是件大事。那么多人都 伸长了脖子等着呢,不会因为木兰不愿意就真的不盖了。甚至,连推迟一点都不 可能。戈壁上的春天夏天都很短暂,能盖房子的日子就那么几个月。冬天别说盖 房子,就是连泥巴都搅和不到一起。那个时候,雪会把泥土冻得跟铁疙瘩一样。   要盖房子,可真是要抓紧时间呀。   选择了一个好日子,天高云淡,万里无云,所有的人都整装待发,预备大战 一场。几挂高挑的鞭炮被点燃了捻子后,在半空中响亮地炸开,红碎屑飞扬了起 来,礼花一样又飘了下来,落在了地上的男女肩头。西戈壁的男人和女人都笑得 合不拢嘴,人群闹哄哄的。他们格外兴奋,就像一窝巨大的蜜蜂;又像是谁要结 婚一样。   安居乐业,安居乐业,只有安居了才能乐业。对不对?!任连长在动员大会 这样说。   台下掌声一片雷动——对!   欢叫的人群中,有两个人离得很远。可是越过那丛丛人头,他们的眼神却准 确地焊接在了一起。他们微笑地点着头,嘴里喊着:对——!可其实,他们说的 和“对”并没有太大关系。他们说的话谁都听不见,可他们确实已经说话了。那 是他们两个才能懂的话。   一堆堆沙石,一堆堆土块,一堆堆人群,搅和在一起,干了起来。   挖地基,灌浆,垒墙壁,上房梁,抹墙皮……复杂着呢。在这一群人里,有 一个人格外地忙。他走来走去,指挥着,呼喊着,额头上挂着黄豆大的汗滴。那 人不是别人,正是齐天。现在的齐天和以前的齐天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原来他 的腿是直的,现在,他的一条腿有点弯,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   齐天说,墙要垒厚,戈壁上风大,墙薄了就吹倒了。   木兰伸开手臂说,要这么厚吗?齐天伸出自己的手臂说,要这么厚!木兰吐 了一下舌头说,哦……大伙看到她那样,都笑了起来。大家都说,木兰变了。变 得有女人味道了。   女人不得了。干活的人是男人。可总是男人干活很没有意思。就在每个队里 又分了几个女人。女人不干重活,只是干打杂的活。到了中午,就去食堂把饭打 过来让男人吃。男人吃饭的时候,她们还提着大茶壶忙着倒茶。男人饭吃得香了, 自然劲就多了,干出的活也就不一样了。   有女人,和没女人,干活就是不一样。男人们卖力了,齐天高兴了;齐天高 兴了,木兰也就高兴了。所以木兰就笑得格外甜。对每一个人,她都露出那灿烂 的笑容,好像一朵向日葵在盛开,四处都播撒着金黄的璀璨。   春天的女人都格外美丽吗?那些忙着干活的男人眼里除了沙子和石头外,还 晃动着胳膊和大腿。他们背对着女人的时候大发感叹,木兰这妹子,一个冬天就 出落成了个美人。可惜呀可惜……可惜,自己已经有了黄脸婆了。可老婆能管住 男人的身,却管不住男人的心。他们的心里是谁,就把晚上躺在身下的女人当成 谁。突然之间,夜里的戈壁上,有很多人都在心里喊着木兰的名字。   木兰听到了呼喊声,就跑了出来。戈壁上,果然有一个人在等着她。夜晚的 戈壁是安静的。安静的晚风里传出了两个人的谈话。不是别人,正是齐天和木兰。   齐天一见她,就举起一个小东西说,送给你的。齐天的手很巧,用带香味的 白杨木做了一把小凳子。是可以折叠起来的那种,凳子面是四条废木料,凳子腿 是两条交叉的木料。   木兰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感叹说,太好了,下次开会就可以不用蹲在地上了。   齐天说,我也算是废物利用吧。   木兰把凳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忍不住地放在地上坐了坐,你的手可 真巧。   齐天没凳子,要往地上坐。木兰起身拉住了他,硬是把凳子让给他坐,自己 从口袋中掏出了几张纸,铺在地上,坐了下去。木兰坐了下去后,比齐天矮半个 头,仰着脸说,你比我高了。齐天说,我本来就比你高呀。木兰说,可我怎么觉 得你今天才比我高呢。   他们还说了很多的话。说了劳动的辛苦,又说了童年时的梦想,还说了那些 一般不说给别人听的话。夜风把他们的话吹得很远很远,天更黑了。   40)女人男人要结婚   西戈壁的仲夏到来了。几个月后,戈壁滩上最大的变化是立起了一排排房子。 只不过,现在,这些房子还不能住人,只有四面的墙壁,顶上还是空的。要再加 上大梁、椽子,盖上芦苇坝子,上好房泥,刷上白灰,真正的房子才算是盖好了。   胜利在望的男女们都在盘算,等到冬天,就可以搬到房子里烧炉子了。哦, 窗玻璃上结着五角的冰凌花,透过那些冰凌花,可以看到外面的太阳,还可以打 开窗户透透气。   咳,那日子,该多么好。   夏天里的女人和冬天的女人简直是两个人。冬天的女人把身子塞在圆滚滚的 棉袄棉裤里,走起路来不是走,是在往前滚。可夏天的女人不是女人,简直是妖 精。一个个露着胳膊、露着小腿。走起路来不是走,是飘。带着一团火,带着一 团香,轻轻地飘来飘去,引得男人把脖子都转歪了,转疼了,还是没看够。   洗了头的木兰正在忙着照镜子。她的头发还不太长,盖在脸庞的两侧,显出 尖尖的下巴;又打开“百雀灵”的小盒子,用手指粘了一点香膏,左右掌心一搓 开,再涂在脸上,脸颊显得又白又红。穿了一件黄色小花的衬衣,木兰出了门。 刚走出去两步后,又折回来,在屋子里翻腾出一个小包,塞进裤子口袋里。又对 着镜子照了照,才出门。   水渠边,齐天见她一到,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木兰说,干什么?   齐天说,这里不能呆,蚊子太多。   正说着,几只巨大的蚊子就“嗡嗡嗡”地轰炸了过来,有的叮在了木兰的胳 膊上,有的直接就叮在了她的脚面上,气得她把自己的身上拍得“啪啪”直响。 她被蚊子叮得发急,说,我们跑吧。两个人就手拉着手地开始跑了起来,跑过了 水渠,跑过了碱滩,跑过了胡杨林,来到了胡杨林后面的一片开阔戈壁上。这里 没有水,也就没有蚊子。坐了下来后,两个人都喘着气,相互看了看,笑了起来。   木兰从口袋中掏出个东西递给齐天。齐天摸了摸,什么呀?软软的。木兰说, 打开看看。齐天打开后,是两双袜子。两双夏天穿的丝袜子,一双白色的;另一 双蓝色的。   木兰说,穿上试试?齐天说,不行不行,等我洗干净了脚再穿。木兰不说话 了。齐天看着她,怎么,生气了?木兰还是不吭声。齐天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 我真的是舍不得穿……   木兰终于说话了,却有点感伤,我真想给你洗洗脚……   齐天一把把她揽在了怀中,等房子盖好了,我们就打报告结婚,好不好?   齐天热辣辣的目光盯住了她。木兰脸红了,低头说,谁要嫁给你了。   齐天说,啊?怎么,你不愿意呀……   木兰举起拳头就砸在了他的肩上,你坏死了……   齐天的手开始不老实了。他是男人呀,搂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浑身都硬 了起来。他的手从木兰的后背滑了下来,一直滑到了她的胸前。他把自己的头埋 在了那里,他的呼吸开始变粗了。他心里想的事情,木兰知道。可木兰却按住了 他的手说,等结婚了……齐天也就不再动了。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急什么呀。 早晚都是自己的。   秋天刚刚到来的时候,西戈壁的房子已经盖好了。是一排排粉刷得白白的小 房间。一个套一个,再一拐,又是一间。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在这些空房子里走了 一圈。其实,每一套房子的结构都差不多,可是他们却认真地走了一间又一间, 总有一些新感觉和新发现。人群中,最高兴的人,就是那一对准备领结婚证的男 女了。   这不——他们两个红着脸,拿着申请报告,来到了任连长的办公室。任连长 抬头看到了两个一起进来,还以为是碰到的,可是看到齐天放在他面前的那张纸 时,他的脸变得更黑了,“哗”地站了起来,不说话,像一尊铁塔。比铁塔更难 看。   他看了看木兰,又看了看齐天,张开的嘴又关了起来。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想说的简直太多了。他的目光穿透他们的头顶,一直看到了远方,远方很远的 地方。啊……任连长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虽然远方没有飞箭射来,但他还是 感到那疼痛多么难以忍耐。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一下子跌进了椅子里。   看到任连长站起又坐下,木兰很奇怪。她看着他,等待着。   任连长终于抬起眼睛,却不看他们,声音低沉地说,房子刚盖起来,事情很 多,你们的事情先放一放吧……   木兰忍不住了,我们不会耽误工作的……   任连长说,你不用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木兰急了,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任连长一挥手,现在太忙了……   木兰还想说点什么,却被齐天拽了出来。出了门,两个人都沉默着。走了一 段路后,他们停下了脚步,不走了。房子盖起来了,齐天也受到了表扬,还是那 种连里的“特别表扬”:戴大红花,照相,立功。得了这些荣誉之后,再听到任 连长提“房子”二字,齐天的脸就红了起来。他到西戈壁的时间不长就提结婚, 似乎是显得有点心急。现在就要“结婚”,似乎对不起表扬似的。他安慰木兰说, 也许……任连长说得……我们……   木兰抬头看着他,这没头没尾的话让她感觉像是一些摇摆不定的指针,到底 要指向哪里,很不确定。因着这不确定,反而让她在心里有了一种很难受的感觉。 第一次,木兰发现他并不是那么重视她的感受。木兰的脸色冷了下来,心里突然 像针扎一样痛。   她说,也好。她就走了。“也好”什么——她不知道。   她全盘接受了他复杂的话语表达,只说了句“也好”。齐天的脸上也有了期 期艾艾的表情。他们分手在昏黄的夕阳下。一个朝左。一个朝右。   苍茫天山下,戈壁无限广阔,人显得格外渺小。   41)他们也要结婚了   办公室里,任连长把那张纸看了又看。他端起水杯,一喝,却是空的。站了 起来,双手叉腰,走来走去。走回到桌子跟前,突然伸出拳头,猛地砸在了桌子 上。   拉开抽屉,翻开一堆文件,他找到了一包莫合烟,撕扯下报纸的一角,他把 烟用手指捋平了,再卷了起来,竖起来在桌上顿了顿,在头上留着空隙的地方拧 出根尖来,点着了后,猛吸一口,再吐了出来;再吸一口,又吐了出来。不一会 儿,整个房间里就充满了烟味。   马指导员推门进来后,吓了一跳。她咳嗽了一下,用手煽着眼前的浓烟,任 连长呀,你这是怎么了?   任连长透过烟雾看了她一眼,突然提高了声调说,马指导员呀马指导员,你 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马指导员说,您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呀。   任连长说,上次我让你去问花木兰有没有男朋友,你说,毛主席保证,没有。 现在,你看看!他拿起那张纸抖在马指导员面前,她都要打报告申请结婚了!   啊?马指导员说,和谁?   和谁!不管和谁,都不行!任连长大吼着。他那面红耳赤的样子倒像是自己 喜欢的女人被别人抢跑了似的。马指导员不吭声了,看着任连长,不明就里。那 么,她想,是任连长自己喜欢花木兰了?要不,他能气成这样?可是她如何能说 出口。   她说,不让她结婚,总得有个理由呀。   任连长却好像突然清醒了似的,点头说,对。去查一查那个齐天是从哪里来 的,以前有没有什么问题。   马指导员当然知道“找问题”是怎么一回事。让你有问题,你就一定会有问 题。鸡蛋里挑出个骨头来,谁不会!她说,那个齐天,好像是有点问题的……   任连长一挥手,不管有什么问题,先找出来再说!另外,过两天,我要去市 里一趟。   马指导员说,你要去看刘副团长吗?听说,他已经成了团长了……   任连长说,如果那个齐天没有什么问题,就想办法派他出去。等修下一批房 子,怎么也得到明年了。   交代完任务后,看马指导员还没有走的意思,任连长说,还有事吗?   马指导员突然脸红了,扭捏了起来,两只手摆动着衣服的下摆,不吭声。这 倒让任连长奇怪万分。如果这个动作是像甜妹子那样的人做出来的,倒也罢了; 可这个动作出现在了半老徐娘马指导员的身上,实在是有点儿滑稽。终于,马指 导员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任连长。任连长看了看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 笑了起来。   这笑声开始小,后来大。大得要把房顶都要震塌了下来。那纸上写着——结 婚报告。   任连长说,你们商量好了是吧!都要结婚?马指导员急了,我们可是自由恋 爱。任连长收起了笑容,拿出笔在那上面划了两个字:同意。再递给马指导员时 说,你考虑好了吗?马指导员把纸细细地折叠了起来,那还用说。没考虑好也就 不到你这里来了。   任连长看着马指导员出了门,和一个男人汇合了后,一起走了。那个男人, 咳,不是别人,正是小钱同志。   小钱同志和马指导员拿了这张纸后就可以领取结婚证了。结婚证是什么?是 一张纸。这张纸说,你们两个可以睡觉了,他们两个就开始睡觉了。可是没有这 张纸,男人和女人也可以睡觉。睡觉和睡觉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其实也没 有什么区别。   可西戈壁总共才那么几百号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男人如果要和一个女 人偶而睡一次觉,倒也罢了;可是要大鸣大放地睡,没有这张纸还真不踏实。   现在,小钱搂着马指导员,嘴里喊着“肉肉”;马指导员搂着小钱,嘴里喊 着“乖乖”。他们的心里可真踏实了。踏实得和一块压在酸菜缸里的大石头一样。   42)等男人的女人   木兰的头发一点点地长了起来。黑亮黑亮的。辫成小辫子,左右各扎一个。 木兰站在戈壁上,挤在一群女人的中间,眼看着眼前的一群人慢慢地变成了一片 小黑影,一个小黑点,最后,什么都没有了,还是不肯回去。女人们怎么拉她, 她都不愿意回去,还是伸长了脖子执拗地往前看。   她是在送人吗?当然。送的是谁呢?是一群去山里的男人们。   那人群中,有一个人的腿一拐一拐的,可还是背着个很大的背包,头也不回 地就走了。   光是自己住上了有玻璃窗户的屋子还不行,还要盖个办公区、幼儿园、卫生 所、食堂、会议室……咳,要干的活可真多。仅有这点树是不够的,派谁去呢?   打石头回来的四娃也被点上了名。他浑身发抖甩着两只手说,哪里有这样的 道理,刚从山上打石头回来,又要去伐木头!   任连长一指齐天,看看人家,伐树把腿都撞断了,这次还要上去,你还有脸 说什么……   四娃看了看齐天,用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哎”地一声蹲在了地上, 不说话了。   他们走的时候说很快就回来。因为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些树,只要人再 次到了那里,就可以满载而归。和上一次相比,这次出行几乎是没有什么难度的。   而且这一次也是鸟枪换炮了。他们坐着拖拉机,大约十几个小时就能到达山 里。加上齐天对地形很了解,应该很快就能完成任务。   很快是多快?一秒钟?一分钟?还是一个小时?一天?现在的分分秒秒对于 木兰来说,都像是一百年、一千年。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她是女人。她不能 把时间从中间切断。她只能像石头一样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那一百年一千年 就那样过去。   以前,她不知道人世间还有相思之苦。可是当她尝到了这个味道后才知道, 做女人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呀。相思的女人可以尝到一种滋味,又苦又甜,甜 中带苦,苦里有甜。这滋味从舌尖一直传递到了心脏,从心脏一直辐射到了全身。 全身都是一种痒痒的感觉。没有东西在身上挠,可是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 也不是,睡也不是。   怎样都“不是”。   除了抱住那个人,亲着那个人,才是真的“是”。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天气变凉了, 胡杨树的叶子变黄了,木兰变傻了。   吃完了晚饭,照例去戈壁滩的那条小路上等着。一直一直地等着,看着那路 的尽头。她相信,总有一天,齐天和一群人会坐在拖拉机的后车兜里,“突突突 突”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如果他出现的话,木兰想,她一定会把他抱在自己的怀 里,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他。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见到他。他是她的亲人。在她的心里,只要能见到 这亲人,世间的一切苦与累又都算得了什么呢。去他妈的结婚证!——她想。她 一定要自己主持自己的婚礼——她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给他。她的亲人。   夜里的时候,突然就下起了雨。戈壁上下雨是很希奇的事情。木兰听到外面 有一阵瑟瑟的响声。推开门,就看到雨点斜扑进来,打在桌子上翻开的书页上。 她拿出块手帕,把书面的水渍擦干了,却没有立刻把门关上。有几滴雨就打在了 她的额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一直滑到了嘴角。她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是一股 咸涩的味道,很像是泪水。   她关上了门,坐在了床沿边,神情还是有点儿恍惚。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不知道怎么一来,热水瓶的开水一冲就冲了出来,全都倒在了她的脚面上,她也 木木的,不大觉得,仿佛脚背上被热热的舌头啃了一下,但是感到了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了天明才住,木兰也是直到天明才睡着。刚睡着没有 一会,忽然就被人推醒了,好像是在说什么事情,和河水有关。她就开始往外跑, 跑到了一条河的旁边,不知怎的,突然就掉了进去,两条腿冰凉地摆动着,伸着 胳膊尽量往上举——希望有人能拉她一把。可是脚下的水草拼命地缠着她;更要 命的是,她的头发很长很长,一直拖到了脚底,和那些水草纠缠在一起,越发地 将她往下拉。她嘴里喊着:救命救命——   她以为自己叫的声音很大,可周围的人却听不清楚,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醒了过来,窗外一片雪白的晨光。   木兰觉得她的梦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这梦里有什么预兆,只是用手捶了 捶胸口,感觉那里堵得慌。想到齐天,想到这个她爱着的男人,她的心就揪得难 受。越发地睡不着,索性就起来了。看看墙上的月份牌,算了算日子,该回来了 吧,她对自己说。   早晨醒来的人总是有一些恍惚,好像是半边身子在水里浸着,而另半边身子 却是干的。木兰推开门,走了出去,看到营地周围被一种干净的晨光笼罩着,太 阳从更远的东方爬过来。这种格外的寂静总是让她有一些心悸。放眼望去,是空 旷的青黑色戈壁,在戈壁的怀抱中,有一条赫色的土路蜿蜒着,一直到看不见的 地方。   那道路上突然闪现出了一个黑点。接着是一群人。坐在“突突”响的拖拉机 上,碾着黄土就驶了过来。他们的头发乱如枯草,表情凝重,像一副油画,黑乎 乎地穿过晨光逼近了木兰。木兰心里有点迷迷糊糊,感觉又走进了噩梦中。   没等木兰回过神来,拖拉机已经停了下来。车厢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跳了 下来,却都默不作声。   木兰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就这么差,嘴角浮起笑容,躲闪着说:你们,咋不走 了?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人群站成了两排,中间留出了一个道。木兰像被一双手牵着,木偶般朝前走 去。那敞开的车兜里,躺着一个男人,身上和脸上都是灰尘和血污。但是很奇怪, 他闭着眼睛的脸庞却没有伤口,连一道疤痕都没有。他的脸色惨白如大理石,像 是疲倦之极睡着了。   木兰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   她再次端详这个男人:胸口的衣服已经被染得通红,还在慢慢地往外渗血, 红殷殷的血把车兜的铁皮都染变了黑红色。   他死了吗?   木兰的身体再也直不起来了,两腿一软就倒了下去。   等她醒来后,看到了任连长的一张黑脸。她把恼怒与怨恨都暂时放在了一边, 猛地抬起身子说:他死了吗?任连长摇摇头,在医院输液呢。   ——显然是还活着。木兰的心里一松,陡然就踏实了一些,但好像阳光很刺 眼,照得她头昏昏的。她挣扎着起来,想下床穿鞋,嘴里嚷嚷着,我要去看他。 一只手臂挡住了她。是一只黑黝黝的手臂。是任连长的手臂。她推开那手臂的时 候用了很大的力气。她说,你挡着不让我们结婚,还能挡着不让我去看他!你是 不是人!   任连长再次拉住了她的袖子,一步跨上前,堵在了她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 说:木兰,你去看他可以,但要有心理准备……   木兰愣了,看着这个挡住她去路的男人。   那男人的嘴唇上下碰撞后发出了这样一串词语:他一直没有醒来。   一个人一直没有醒来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人躺在那里,浑身都插满了管子,和标本一样。   ——齐天,成了植物人。   木兰看到了齐天。看到了齐天浑身上下的管子,只感觉那窗台一阵阵波动着, 也不知道那坚固的木头怎么会变得跟波浪似的,捏都捏不住。   跑来跑去的医生终于放慢了脚步,褪下了手套,坐在了办公室的桌子前。看 到眼前的女人感叹道:这人伤成这样,竟然还有心跳,简直是个奇迹。   他确实是个奇迹。谁让他姓齐呢。   任连长走到她的身边,解释着这个事故的原因。山里下雨,路滑,人乏,多 种因素集中在了一起,就发生了意外。木兰,你一定要挺住。   木兰却没有流泪。她的视线盯在那张开又合拢的嘴唇上,突然发现,那器官 巨大而粗糙,简直丑陋无比。从这器官中流泻出来的语言,也好像是一阵风,吹 了过来后,接着就消散离去,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地留下来。   显然,她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什么解释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累袭上了心头, 想立刻躺在戈壁滩上睡一觉。她走出了医院,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又折了回来。   她虽然走着,但脚底已经虚空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走过一条水渠的时候, 站住了。她看到一条汩汩的银亮丝带从天上滑了下来,水面上一丝亮光也没有, 只能听得到那翻滚的水声。她呆呆地立在渠水边,才感觉那痛一点点地从脚底走 到了心上。   她跪了下去。她受不了那痛,索性就对着水渠哭了起来。   她想说的实在太多了,可那些词语到了嘴唇,只是翕动着,最后变成了抽搐。   第五章 秋天收获一了把火   43)女人要活,男人也要活   有一天下午,她又来看齐天,手里提着个包袱,并不是水果,是些自己日常 用的东西。   天气越发地冷了起来,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了进来,有一角斜阳照在他的鼻 孔处,里面有几根鼻毛探了出来,随着呼吸的起伏,一阵一阵地波动着。那光在 他没有血色的嘴唇上停留了些许时候,就又移到了别处去。木兰盯着那泛白的阳 光,看它一点点地移动走,滞滞的目光开始湿润了起来。   她打开包袱,找出把小剪刀,提起来,轻轻地把那几根探出来的鼻毛剪了去。 剪下来的碎屑落在了鼻孔下,她用手指轻轻捻去。她的手指从他的鼻孔下滑过, 能感受到一种气流的冲击。是那种很弱很弱的气流。但它却真的存在。如果连这 气流都不存在的话,他也就不存在了。她突然打了个寒战。死了的心锥子扎一样 痛。   发冷的房间里,她的浑身却热乎乎地烧了起来。她站起来,打开包袱,找出 块抹布,开始到处擦弄起来,又把地也扫了,还问护士要了张行军床,问了三餐 的开饭时间。她开始忙了起来,感觉整个人活了。   晚上的时候,她会突然坐起来,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看看四周,才确定下 来是在医院里,又看了看旁边的那个人。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她终于和他拥有 了一个共同的夜晚。在她心里,她确定他是知道的。她想,虽然他不能开口说话, 他一定是知道的。   这屋子里到处是素白的颜色,单调得很,早晨起来,木兰就跑到树林边折了 些杨树枝拿回来,刚要走到病房门口时,却听到里面的护士在聊天,说药停了不 少吧。另一个说,可不是,他们只批了那些钱,能用什么好药。再说,人都是要 死的人了……   木兰的脑袋“嗡”地大了,看到木兰进来,她们就闪出了屋子。找了个瓶子, 洗净,把树枝插在里面后,木兰对护士说,要出去一趟。   回了连队一趟,没有看到任连长,马指导员说,连长去了石市。木兰说,能 不能先支点钱,齐天的药要停了。马指导员说,钱的事别说她做不了主,连长也 做不了主,得要团长定。   看木兰不死心的样子,忍不住对木兰说了实话:现在活人都没有钱花,怎么 会给快死的人批钱呢。就现在用的那些钱,都是任连长努力争取的。如果再找连 长要钱,那简直就是卡他的脖子,让他喘不上气,让他为难……   她两手空空地回来后,在医院里无所事事,走来走去。看到一群人都挤在一 个窗口,就走了过去。看了一会,她就明白了。谁看一会都会明白。伸进去的是 胳膊,拿出来的依然是胳膊,还有一叠钱。只是胳膊里的东西少了。   木兰也把胳膊伸了出去。   穿白大褂的人把她的胳膊用很粗的皮筋勒了起来,再拿出个大针头,对准了 血管就扎了下来。那针头先是挑起肉,再穿进去,一下子就到了血管里。血管里 流的水从外面看是青色的,可是抽出来却是黑红色的。   木兰感觉胳膊一下子就空了。像是一根木头,从里面空了,而外面的形还在。 她拿着钱走了出来后,抬眼看了看阳光。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几乎有种晕眩的 感觉。她走了几步,调整了一下节奏,渐渐也就适应了起来。   可人的血是有限的。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晚上睡觉脚总是在抽筋,吃饭也 没有什么好胃口。再伸进胳膊来的时候,却被推了出来。里面还扔出了一句话: 你有多少血!再抽就抽死了!   她收回了胳膊,往回走。其实,从那个窗口到住院的病房不是很远。可是她 却走得很慢很慢。看到病房里的齐天,她软软地瘫了下去。   天一下子就黑了起来。病房里已经很少有人来了,那些招呼着喝药打针的医 生护士都消失了,只剩下黑暗中的月色和月色下的那些管子。她伸出手,几乎要 触到了那些管子。她的指尖触摸到了一种塑料的冰凉。不像是针头的铁那样的冰 凉,而是一种有点儿弹性的稀松的凉。里面流动着的汁液也很缓慢。正是那缓慢 的流动才正说明躺着人还没有离去。   齐天,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木兰在心里喊着。这样的时候,你为什么还不 走?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疼吗?   她甚至拔起了一根管子。她拔了起来之后,看了看躺着的人,又闭上了眼睛, 浑身发抖。没过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她睁开了眼,醒过来似的又把管子插上 了。   她乘着夜色回到了营地,找任连长。她求他,多批一点钱。任连长沉默了许 久说,不是我不批,连里的医药费真的已经没有了,再加上修房子……我能批, 一定会批的……   那么,就看着他死吗?木兰的声音发着抖。他摇头,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木兰说,你这么狠心,见死不救……   他转过头,不看他。他真的那么狠心吗?就是现在,齐天的住院费还是他提 前支取的一笔水利费。他也不知道这笔费用花出去之后,怎么来填平。他看着木 兰的眼泪从眼眶里涌流了出来,心突然又硬了起来。   是的,他当然还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可是这个女人的眼泪阻止了。这个女人 的眼泪,原本是应该流给我的呀!任连长的心揪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嘴里泛着 苦味。他看着木兰苦,他也苦;但他的苦,却无法说给木兰听。他甚至想大吼一 声,他就那么重要吗?!但他终于忍住了自己的吼叫,并对着木兰也摇摇头。他 知道,这一摇头之后,这个女人一定会恨上他。既然无爱,恨就恨吧——他当真 就摇头了。   她再也不想看见他了。一伸胳膊,用袖子抹去了泪水,快步走了出去,她连 头也不回。夜风呼呼地吹着,撩拨起她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她走回自己的屋子, 拿了些换洗的衣服后又急匆匆地往回赶。   走在夜路上,她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她的身上被注入了一种很神奇的力 量,让她两脚生风地急行军。回到了医院,看看齐天四处的管子都正常,她才躺 下来眯了一会。   44)女人出门找男人   天明的时候,她醒了。换了件衣服,就出了门。一路走,一路都带着呼呼的 风。她走过大街来到一条十字路口,穿了过去后,就站在了一幢不高的三层楼前。   灰色的墙皮,四方四正的样子,比别的土屋可是气派多了。木兰的腿肚子有 点发抖。她从这个建筑物里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是那种很硬的钢铁的味道。 但她不能后退。掂着不稳的脚步,她一点点地接近了那个地方。   门口有警卫,一横手臂:证件?她期期艾艾地堆出个笑来,我找刘团长。我 是西戈壁连队的。我见过他……警卫皱眉头,见过团长的人多了。全团的人都见 过他!她被请到了院墙外。蹲着。看早晨的太阳很高,落下来的阴影很小。那阴 影慢慢地开始变大,一点点地肥胖起来,太阳也开始落了下去。   木兰终于看到了刘团长。木兰不说话,就跟在刘团长的身后。他回过头来, 眼光从头到脚地衡量这个敢跟着他的人,忍不住问,你找人吗?木兰对他说,我 要找刘团长。   刘团长看到这个要找他的人,没说话,快步走到前面停着的一辆绿色的吉普 车前,和司机说了几句话后,又折了回来,看着她说,我是刘团长,你有什么事? 刘团长穿着便装,说着京腔,腰里藏着小手枪。身上的气息是汽油混合着油墨。 木兰的脸自作主张地红了。她简直忘记自己干什么来了。   太阳马上就要完全落了下去,整个大地即将恢复到黑暗中。在黑暗中走路是 会磕着脚碰着头的。她并不想让齐天也磕着脚碰着头。她想要让那最后的夕阳能 多照耀他一点。   她说,您不记得我了?您去过我们西戈壁。那一次,动员我们早结婚。您的 一叠稿纸掉了下来,我给您拣了起来……   刘团长的眼睛亮了一下,哦,你是花木兰吧……   木兰使劲地点点头。她一下子感到了温暖。她不再害怕了,开始絮絮叨叨地 说团里派她来照看一个病人,又没有药,希望团长能给批点钱。这个人是为了救 战友才从山上摔了下来的,怎么说也应该是个革命英雄……   刘团长点点头,我知道了。对了,你还没吃饭吧?   木兰一下子住了口,惊诧地望着这个男人。他并不关心什么革命英雄,而在 关心着她的胃。她诚实地点了点头。他让她在原地等他,他走到吉普车旁,给司 机说了几句话,转身就走了。天黑了下来。不,只剩下一点残余的夕阳。刘团长 每走一步,背后的黑影就拉得更长,最后,他走远了,完全和黑夜融在了一起。 而木兰竟然没有一点想去追他的愿望。她被这种黑暗以及与黑暗一起到来的威严 震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   过来了一个小伙子,带着她上了车,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她被颠簸得想 吐,但却咬紧了嘴唇。很快就到了地方,下车后,她被带进了一个小食堂的单间。 司机要了饭后就走了,说等一会来接她,让她不要乱走。   她的面前是宫保鸡丁、红烧茄子、炸排骨和鱼头豆腐汤。另有一盘扬州炒饭。 白米夹杂在青豆、鸡蛋、火腿间,颜色耀眼。她等了一会,不见司机进来,就举 起筷子吃了起来。饿了一天的胃欢欣鼓舞地蠕动了起来,这肉、这菜、这汤…… 木兰想,如果齐天能吃上这样一顿饭,死了也值得呀。但她马上就开始责骂自己 贪吃。   吃了饭,看着那几个空下来的盘子,她开始打饱嗝。她饱得简直发撑,也不 敢找厕所,只是坐在那里。吃了人家的饭,再乱跑,确实不太好。她想着想着, 眼睛就闭上了,趴在桌上睡着了。   天黑透了。   整个城市完全安静了下来。有十二点了吧?木兰被一双手摇醒后,睁开眼睛, 看到了一个黑影。那黑影一点也不怀疑那黑暗中的人就是她,她也就相信了他。 她跟着他走,一直走了出去。他只是在前面走,她只是跟在后面。他们之间有一 定的距离。若真要被人瞧见,也当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只是比平常稍微离得近一 些而已。   走到一幢小楼前,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并没有把钥匙收起,而是拿在手上, 晃晃荡荡的。穿过一个院子,他又熟练地打开了房门,进来,开灯,换鞋,任凭 木兰惊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屋子。木兰想到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不知道护士 给他换药了吗?这个男人却回过脸来,不是司机,却是刘团长。   刘团长说,进来。   木兰惶恐地换了双鞋,是双粉红色的小拖鞋,想是给女客准备的,走进后就 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刘团长拉下窗帘,有情调地打开了落地台灯,把顶灯关了,在一个很大的机 器里放了一张唱片,调整到合适的音量,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外面人是一点 也听不到的。然后,他就进了一间屋子,没过一会,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洗澡声。 他忙得热火朝天,完全不顾木兰在干什么。事实上,木兰什么也没有干,只是在 沙发上坐着,双手环抱身体,打量着这屋子。她还没有适应四周的环境,只是感 觉这个男人好像很爱干净,这个家到处收拾得都很妥帖,好像很会生活的样子。   一会儿,刘团长出来了,披着浴巾,腰上随便挂了条带子,头上的水滴还没 有完全擦干,腿上的汗毛是黑乎乎的一片,脚趾很大很白,一点点地接近着她。 木兰见他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一下子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问,想走?   木兰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走。她觉得走了可惜,不走也可惜。正在这样思索着, 她的腿已经替她做了决定。她在沙发上重新坐了下来。她是被动的,也是情愿的。 她想,不管怎样,她不能空着手走人。   刘团长就挨着她坐了下来,好!这样就好了。走了多可惜?我们还有好多话 没说呢。我记得你旁边还有个女兵……她嫁人吧?   木兰不说话。刘团长其实也不想说太多的话。但什么话都不说,就要干什么, 总是有点唐突。而那种“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他是懂的。   他说,你也去洗个澡吧。不等她有什么表示,他就起身拉她,他的手上还有 没有干透的潮气,像是一团雾就粘在了她的皮肤上,让她不自觉地起了一身鸡皮 疙瘩。她想抽出自己的手,她想把手放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一擦,可是她却被推进 了一间浴室。   左面是镜子照耀下的洗脸池,中间是马桶,右边是白色的浴缸,顶部有个蓬 头。那浴缸的漏水处,有几根短短的灰白头发,被卡在了缝隙处。是刘团长的头 发?木兰呆了一会,解开了衣服,散开了辫子,进了浴缸,开始洗了起来。   她出来的时候,还是穿着自己的衣服,梳着头,只是辫子上还滴着水,把肩 头那块弄得潮潮的。刘团长正在哼着歌,看她一副整齐的样子说,怎么没换浴衣? 在门背后挂着呢……   他看着木兰的样子突然深情了起来。这深情让木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僵在 了沙发和门中间的地方。他看她不走了,起身过来,就搂住了她,手也伸向了她 的胸部。这个时候,木兰提出了要求——你还没给我批钱呢……   刘团长放开她,一脸错愕。他拒绝道,我不喜欢下班还工作。他略作考虑, 又说,你真少见,一般女人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提要求。木兰说,一般女人会在什 么时候提要求?刘团长说,你这不是提要求。你这是在要挟我!   刘团长坐到了另一个沙发那里去,和木兰面对面。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始 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和他以前见过的那个女人已经完全不同了。他考 虑了一下,看她洁净的脸庞和裹着衣服的身子,感觉她还是个不错的女人,和那 些见了他就要扑上来的女人有点不同。   于是他又坐了过来,伸出手,把手放在了她的衣角下,准备进行一番抚摸。 他的手慢慢地朝上游走,突然之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倒了她。他的手在 撕扯着她的衣服,嘴唇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她伸出脚,一脚就踢到了茶几的腿,玻璃杯子晃动的声音很尖锐,吓了他一 跳。他感觉身体里的一种东西一下子就飞走了,和一个皮球被扎了一针一样,顿 时就委顿了下去。   第二天,她又开始等在团部外面。一夜之后的清晨,他们发现,他们都变了。 他终于进入了她的视野——很威严的样子,肚子圆了,腰也粗了,但脸上放着的 光却是黯淡的。他也看到她,却着实吓了一跳——她梳着小辫,像个女人,浑身 有种憔悴的干燥,像堆烈焰下的干草。   他郑重地说,钱的事情我会安排的。   夜里她又来了一趟,坐在沙发上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她的眼神发亮,面色 潮红,有点让刘团长想入非非。但刘团长只是想而已,并没有付诸行动。想起昨 晚那一幕,他也有点儿惊恐。而此刻,木兰的心里也惧怕着刘团长。她看了他一 眼,心里更加没底,但她却还要强打精神坐在这里。   她喝到第四杯水的时候,刘团长正在拿着牙签剔牙。木兰站起来说,我给你 拖拖地吧。刘团长也没有阻止,那好那好,屋子是有点不干净了。   她愉快地开始拖地、擦窗台、洗浴缸、收拾桌子上的杯子。这期间,刘团长 一直在听着靡靡之音。是一个女人软软的调子,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只是感觉 在遥远的地方哼哼着。干完活,她喘着粗气,坐了下来要歇息一下。   他突然问她,你吃饭了吗?   木兰看了他一眼,决定——如果他还要干点什么的话,我就依从了他吧,别 管那么多了。他人也不坏。刚这样想,却又在心里生出一个声音来——不行不行, 我不能这样。那个躺在床上的人会死的。   他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没有端,却发现自己尿已经很憋了。其实,在一开 始干活的时候,她就想去撒尿了。她站起来想去撒尿,可是在他看来,她是想走。 他扯住了她的头,突然把头埋在了她的胸前,婴儿一样,拱在那里不肯罢手。   她竟然没有推开他。   他喃喃地说着话,求求你,救救我……救我……她木头一样呆立着,不知道 如何“救他”。等他们纠缠着到了床上的时候,她才知道他说的“救”是什么意 思。   他把自己的上衣裤子脱了,留了一个短裤。短裤是平角的,很宽松。   他说,你陪陪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木兰陪着他躺着。他抱着她,很快就睡着了,打起了很响的鼾声。而她却睁 大了眼睛,黑洞洞地望着天花板。他松开了手,软软地躺着,身体的任何一个地 方都软软的。   木兰看了那柔软的身体一眼,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清晨很早的时候,她就被推醒。那人塞给她一张条,示意让她走。她手里拿 着条子走了。街道上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天还有点黑呢。今天将会是繁忙的 一天。要找医生开处方,要找护士安排加药……   晚上的时候,她又来了。以后的每个夜晚,她都来。她来了后就开始干活, 到处都干净得很,让他喜欢。他听他的靡靡之音,有时候看书,有时候打电话, 穿着睡衣,走来走去。有时候,他会突然从背后抱她,只是抱一下,也就算了。   临睡前他总是要喝药。一大把药。他说,这病都是给那个女人气出来的。那 个女人竟然还不死——自然,那个女人还没有死,可他却从不去看她,只是派个 人去替他服务就了事了。后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疲软,最后,简直是彻底 垮了。他气得发抖,认定了是躺在床上的女人在诅咒他。可是他拿她有什么办法 呢?他还能去掐死她不成?!   他想通过感情、通过激情来挽救它。可是它不听话。他也去看医生,吃药, 期待着它有所改变。医生说,心态,其实心态很重要。   他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心态,并在身旁安排了一个女人,以防万一。   万一……他想。但是,一定要找个守口如瓶的人。   木兰这样外表不骚,身体健康的人,有点呆,有点笨,正好。   45)女人又剪头发了   那天晚上,齐天突然发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是从喉咙中发出的嘶嘶拉拉 的声音。很小。但木兰却听到了。一下子起来拉开灯,替他去吸痰,却见他的眼 角挂着两行泪。他是睁不开眼睛的。他是在最后的时刻用这样的方式向她告别。   她突然有了一种很惶恐的感觉。她突然俯下身子,吻了一下他的唇。   他们是要分手了。他们这样急匆匆相见,又这样急匆匆离开。她已经没有太 多的悲哀,只是感觉命运是一双大手,她如何能跳出它的掌控。而现在,他和她, 他们站在生与死的边界上,马上就要放开手,各自离去。   他开始喘息,浑身在微微地颤抖。那些管子、管子里的液体都在颤抖。连窗 台和玻璃。连远处的天和近处的地。她竟然没有尖叫,也没有呼喊,看他吐出了 最后一口气,平静了下去,躺成了一个安详的人。   她就坐在床头守着他。她知道他舍不得一下子就离开她。他一定在空气中浮 游着,他是能看见她的。她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等到了天明。   齐天终于走了。拔下那些管子后,他变成了原来的他。整整齐齐、白白净净、 长手长脚的一个男人。送他走的时候,木兰还替他把衬衣的领子扯平。手突然碰 到了什么东西,在他的裤子口袋里,鼓鼓的。   掏出来一看,是那两双袜子——她送给他的袜子。他一直没有舍得穿。一双 也没有舍得穿。她的手里拿着袜子,再也忍不住了,跑了出去,把袜子捂在脸上 大哭了起来。   哭出来真舒服呀。木兰在哭声中渐渐恢复了感觉,看着那些人抬走了他,看 着那床转瞬间就空了下来。她哭一哭,心里舒服了许多,把袜子装在了自己的包 袱里,开始把他的床上乱堆的被窝叠好,然后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呆。   不知道要干什么。   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把自己的包袱打开,找出里面的那把小剪刀,对着 窗户上的玻璃,把头发打散开来,拿起一缕,喀嚓一下;又拿起一缕,再喀嚓一 下。那些头发飘了下来,摊在地上,软软的,黑黑地躺了一地。找来扫帚把它们 扫进了垃圾桶里,木兰眼圈一红,但却忍住了眼泪,并不想哭,只是感觉心里空 洞洞的。   木兰回去的时候提了个包。包里有个木盒子。她把它埋在了胡杨林旁的碱滩 下面。   她一个人挖的坑。一个人培的土。她给他烧了很多钱,是她用黄纸剪的。她 看着那些纸点燃后,开始窜出了很高的火苗,那火苗窜得越高,黑得就越快。黑 色是一双手,一下子就开始大面积地占有黄色,最后黄色的纸挣扎着瘫软在地, 而那些燃烧的火苗却演变出了许多形状,像黑幕上闪烁的红宝石,像璀璨的蝴蝶 翅膀,像烧红了的一个个虫儿,越来越小,一点点被黑吞了去。木兰拿出两双袜 子,用力扔进了火里,袜子就发出股刺鼻的味道。   木兰说,你走路是要穿袜子的。你不要舍不得……   她一个人在那凸起的坟堆前坐了一夜。早晨的时候,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一个 人站在眼前。她不哭也不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是任连长。他说,木兰,你想开一点……人死不能复生……   木兰不说话,拍了拍身上的土,走了。   任连长的脸一下子赤红了起来。   麦子熟了,木兰去给战友们送水送饭。她包着头巾挑着担子走在那条通往麦 地的小路。小路上到处都是芦苇茬子,木兰走得急,小腿肚子就被芦苇扎伤了, 低头一看,腿开始往外渗血,也顾不上剧痛,解下头上的头巾使劲地将腿肚子扎 了起来,接着挑上担子往地里去。   棉苗长势很好,有一人多高,枝丫上挂满了半开的棉桃,像一个个咧开嘴笑 的胖娃娃。这个时候要打杈儿。一个枝上留下四个棉桃儿,把叶子打掉,把多余 的枝丫掰掉。木兰的兜里总是堆满了桃儿。   8月底,棉花就可以摘了。银光闪闪的棉海一望无际,吐絮饱满的棉桃就像 是盛开的白牡丹。木兰不顾初秋的露水打湿了裤子和衣袖,两只手开始摘棉花。 那粘满了露水的棉花格外沉重,一会儿就把棉花兜装得鼓鼓囊囊的,估计有了十 几斤后就得重返到地埂边倒在大袋子里,一天至少要往返十几次。   很快就到了正午,太阳炙烤着大地,地上的水蒸气不断向上蒸腾,棉花叶子 被烤得又干又脆,一碰就全掉在了棉花上。为了保证质量,又不减慢速度,木兰 开始用嘴来捡沾在棉花上的叶子,根本不管叶子上有多脏。   中午吃饭,大家就坐在地埂边吃。吃完接着干。下午气温逐渐下降,木兰又 想趁着凉快多干点,可是成群结队的蚊子到处乱叮,一叮就是一个大红鼓包,特 别痒,有时痒得站不住,就使劲挠,结果挠得出了血,肿成了一片。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传着一个好消息:刘团长又结婚了。   刘团长的老婆死了有三个多月了吧。让这样一个领导没人照顾,那多不人道。 大家都点头说,刘团长是应该结婚了,他可真不容易呀……   有人说,知道新夫人是谁吗?   有人回答,总之不是你!   大家一阵轰笑。   那人说,你们一定猜不到的!是从咱们这里发配到东戈壁的……   有人接着话茬说:小上海?   小上海?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小上海长得漂亮呀。据说那时候为了照顾 她,不让她干重活,就抽调她去石市的幼儿园,后来又被派去照顾刘团长的夫人。 现在,夫人死了,她就成了夫人。   听着听着,木兰手里的馒头就捏得更紧了。她在馒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噎 得很,赶紧低头喝糊糊。有人拍她的肩头,递给了她一封信,是从湖南寄来的。 拆开来,原来是母亲让她寄点钱过去,说是父亲住院了,肺病很严重。   她回家翻出包袱来,把自己的那些津贴数了数,包在了一个手绢里,再装在 了口袋中后,直接走到连长办公室,想请假。站在门口,却听到任连长在屋里咆 哮——当初你说了些什么,你都忘了吗!你不要解释了,我不听!   他把电话狠狠地摔了下去,那声音大得把门外的木兰都吓了一跳。   在外面站着,她也不敢推门进去,里面的人却推门出来了。走出去几步,回 过头来看到她,吃了一惊,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木兰说,我刚来。任连长脸色 大变,你都听到了?木兰说,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是来向你请假的,我要到石 市给家里寄点钱。   任连长松了口气,点头说,你下午再去吧。他从口袋里掏出点钱塞给她,一 块寄出去吧,你也没多少钱……木兰要推,但他的手劲很大。他很匆忙地走了, 步子迈得很大,简直像是逃走了一般。   46)是谁不让他们结婚   下午时分,地里的活干得差不多了,她赶快往石市走。到了邮局后填了单子, 把钱递了进去后,等了一会,人家又给了她一张收据,说拿好,如果对方收不到 还可以来查。她把那收据折了起来,放在了包里。   走出邮局后,她折到了医院,往齐天原来住过的病房里看了看。那里已经换 了一个女孩子,周围是两个大人,女的在削苹果,男的在看书。屋子里很安静。 木兰的脸一晃而过,就赶快走了出来。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脚下的路也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她拐进了一条近路, 是很偏僻的一条巷子,拥挤着小吃店和小旅馆。都是小小的。散发着从地下冒出 来的发霉的味道。   木兰其实很少走这条路。看到天已经快要黑透了,加上天上飘起了小雨,她 就决定抄条小街。那雨似有似无,却也无太大妨碍。她看见一男一女撑着把伞从 巷子里走了出来。他们掩饰不住快活,脚步轻快。这点小雨算什么?小雨里正好 大大方方地搂在一起,做一些琐碎但意义重大的事情。   譬如:相互挠着对方的胳肢窝。   他们就从木兰的面前走过。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木兰。他们只是看到了一个女 人。至于这个女人的外貌形体,他们没有兴趣打量一眼。有一个瞬间,他们撑的 伞都碰着了木兰。木兰看到他们的嘴巴在动。奇怪的是,她全神贯注地伸长耳朵, 却听不见他们嘴巴里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们走后,被伞碰到的肩膀火一样疼痛了 起来。   他们是她很熟悉的两个人。那女人的眼角眉梢,那男人的眉梢眼角,分明写 着他们的名字——小上海!——小钱!   小钱娶了马指导员后,日子过得应该不错。可是小钱和小上海是什么时候搞 在一起的?这件事情大约很复杂,到了木兰这里,却又很简单——他们是老相好 了。两个人好上了,总有他们自己难以说明的理由。他们又凑到了一起,也倒没 什么太特别的原因。总之,他们都有一个“上海”背景吧。木兰加快脚步往回走。 天色更加黑了起来。   这是个慌乱的夜晚。先是马指导员站在家门口扯开嗓子大骂自己那不是东西 的丈夫,而不是东西的丈夫被骂急了,跳起来就要打泼妇老婆,却被老婆反手扣 在了地上。   马指导员身强力壮,又是干部,自然气焰更嚣张一些。小钱也扭着脖子,好 像有个公主在给他撑腰似的,满嘴不饶人。他们两个对骂不行,就上升为对打。 她撕破了他的衣裳,他给了她一掌,鼻孔里还流着血。   任连长在办公室里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了起来:你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尤 其是你,马指导员,你是领导干部,应该有领导风范,怎么能这样呢?丢人!   马指导员抢白说,他在外面胡搞,我要求离婚!   小钱说,我什么时候胡搞了,不要凭空乱说!   马指导员一听就火了,叉着胳膊大骂了起来,从小钱怎么追她,求她,给她 下跪,送礼物给她,到现在怎么不回家,回家就睡觉,根本不把她当人看……她 说得声泪俱下,不能自已,简直是一部女人的血泪史。   任连长一声大喝,不要在我这里吵了。想离婚的话打个报告来,我一定批!   离就离!谁不离谁不是人!小钱挥舞着手臂胜利地走了出去。   马指导员也偃旗息鼓,羞愤地离去——她如何能再离婚!她年龄大,不好看, 一身肥肉,如何再嫁。小钱虽然花了一点,可还是很讨她的欢心。否则,她也不 至于这样醋意大发。所以她更加恼火。这火并不是针对自己家的男人,而是那个 说让他们离婚的任连长。   离婚!她自己说着玩可以,别人当个事情说出来,她可就很不高兴了。让谁 不高兴都行。可不能让马指导员不高兴。怎么说,她也是个干部。   是干部,就比一般人更要面子。更有心计。   晚上,马指导员敲开了木兰的房门。马指导员开门见山,说和木兰谈谈心。 好长时间没谈心了。那好,谈吧,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就说说你们刚来的时候, 多年轻呀。哎呀,马指导员想起来了,木兰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还问你,你也不 小了,有没有喜欢的男人?我好帮你参谋一下。   看木兰点点头,马指导员接着说,当时你说,好大姐,还没有。她又说,我 说,在老家,有没有相好的?你看看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你们那一批的人,没 剩下几个人了吧,人家都结婚了。你说,真的没有。毛主席保证。   木兰又点点头。   后来呢?马指导员说。   后来呢?木兰说,我想和齐天结婚,组织上不批。再后来,齐天从山上摔下 来,躺在戈壁滩上了……   马指导员诡秘地笑了,我知道组织上是不会批的。因为我亲耳听到任连长说, 不管你和谁结婚,都不行!看到木兰的脸色大变,她又追加了一句,他当时大吼 大叫的样子,我还以为他自己喜欢你,怕你给别人抢跑了。可现在你一个人,他 也没有要娶你的意思呀……   木兰不吭声,瞳孔已经有了暗暗的火。   马指导员趁热打铁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本来也轮不到齐天去伐树,是任连 长让我找找他有什么问题。说不管有什么问题都让他去山里。其实,他的意思就 是不让你们结婚……   就是不让你们结婚!   就是不让你们结婚!   就是不让你们结婚!   木兰的血往脸上冲,她开始发烫,像一根暴露在烈日下的冰棍。外面要融化 了,可里面还是凉的。看她迟迟不说话,马指导员摇了摇她的肩膀说,这孩子, 怎么就傻了。我还没说正经事情呢。   木兰抬起眼睛看她。木兰的眼睛很沉重,连睫毛都在抖动,似乎在上面缀着 千斤重物。   马指导员终于发话了。原来她是请求木兰帮忙打听一下她家死鬼的姘头是谁。 别人就是知道,也不会对她说的……她是他的老婆。这样的事情,总是全世界的 人都知道了,老婆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但老婆一定要知道。因为做老婆的不甘心。 譬如马指导员,说的时候,肥硕的胸脯一起一伏。她咬牙切齿地说:杀人放火的 心都有!   她神经质地发着抖。突然就抓起了木兰的手,紧紧地,开始落泪。她在抽泣 中还没忘记尊严。她说,好赖她也是个干部,不管他爱不爱她,但她的面子不能 被毁了——自然是她干部的面子!她的脸广阔而起伏不平,现在被泪水浸染了之 后,更加内容模糊。但她的情绪却是亢奋的。她反反复复地声明着自己多么痛苦, 被那个无耻小人骗了,他完全是因为她是干部才勾引她的。而现在,他不管她, 无视她……   黑暗中,木兰坐了下来。她没有坐在床上,而是从床底下拿出了一个小板凳。 她蜷缩着身子,两臂抱着双膝,把头埋在胳膊里。她像一只猫,黑夜的力量是多 么巨大,她只能自己向内缩,向内缩,越缩越小,直到被世界遗忘掉,才能不受 到伤害。   突然,她有了一个冲动,索性就开始行动。披了衣服出了门,开始走在小道 上。甚至她还有心情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漫天的灰云,把星星全都遮掩住了。这 样的夜晚,有一种诡秘之气。整个戈壁滩仿佛一只死去的黑眼珠,只是那么僵硬 地睁着壳,却一点水分也没有。木兰感觉自己干燥得像一块马上就要朽掉的胡杨 木。   她就这样移动着自己,来到了小路上,走着走着,低头一看,手里竟然拿着 那把小凳子,脚底下不用大脑指挥,直直地就走到了任连长的窗下。那里面有一 个男人。那个男人说——就是不让你们结婚!   木兰站在黑夜里,手里的凳子已经抱在了胸前。她紧紧地抱着凳子,希望从 这把凳子上寻找到一些温暖和力量。她一个人,实在是太孤单了。她简直不知道 自己该干点什么。她蹲了下去,抓起一个石头,那是种被戈壁的风吹得棱角圆润 的石头,摸在手里时有一点凉意。她的手指从这石头的表面滑动而过,把自己身 体里那干草般热烘烘的气息一点点地转移到它的里面。她变凉了,石头变热了。 一挥手,这石头飞了出去,一直穿破过空气,砸了过去。   一个男人在喊叫:谁!干什么!   躲进黑暗的木兰咧开嘴笑了。她把凳子更紧地抱在了胸前。仿佛这一次的行 动是她和它(凳子),一切决定的。   她那么顺当地就找到了齐天。齐天躺在那里,是一胚黄土,上面压着满满的 青石头。木兰把小凳子放在了他的身旁,坐了下来。   她开始说话了。她说了很多的话。这些话当然都是说给齐天听的。她也许说 的只是一些词语的碎片,或者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齐天 当然可以听得懂。她知道,他能听得懂。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世界要这样捉弄 她。她说着这些委屈时,眼里渐渐有了泪水。   天快亮的时候,她要走了。她抱着小凳子,在微弱的晨曦中像一尊雕塑。这 座雕塑终于开了口:齐天,你不能就这样死了……不能!   戈壁的风吹了过来,撩起了她的头发,那些黑发像根根利箭,飞了起来;又 像是声声控诉,响了起来。   47)女人的味道   小钱最近很是得意。因为是干部家属,干活的时候可以挑肥拣瘦,吃饭的时 候也可以拣瘦挑肥,辅以和老情人约会,真是爽得可以。白璧微瑕的生活中老婆 自然是那“瑕疵”了。小钱顶讨厌的事情就是向老婆交公粮。以前他是饿了也吃 几顿;可现在,他刚上完馆子,又让他去吃包谷面发糕,他如何咽得下去。   傍晚到深夜的这段时间,小钱喜欢在外面晃悠。这一天,他打完麻将聊完天, 进了胡杨林撒了一大泡尿,提上裤子盘算着是不是回家,就抬眼看到了一个女人。   看到女人,不管是什么女人,男人的眼睛都会一亮。更何况,他看到的是一 个漂亮的女人。他自然是见过漂亮女人的。小上海不漂亮吗?不漂亮怎么能当上 团长夫人。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和小上海却有着完全不同的韵味。是木兰。   木兰就这样飘了过去,短短的黑发越发衬得她精干清爽。小钱也像影子一样 飘了起来。木兰似乎在等着他,他只走快了几步,就赶上了她,一个跃步,他就 抢在了她的前头,堵住了她的道路。   小钱两眼放光,木兰,真是女大十八变呀。   木兰低头要走。   小钱来劲了,凑了过来,木兰……你一个人,过得好吗?   木兰不走了,还好。不过,没有你好……   小钱嘿嘿笑了,心里打翻了糖罐子,得意了起来,突然又回过了神来,把那 得意压了压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好的……   木兰平淡地说,吃着碗里的,又吃着锅里的。谁能比你好。   小钱一个激灵,浑身抖了一下,正脸看她,左看右看,还是木兰。但他到底 心里有鬼,一副不打自招的样子说,最近见到小上海了?   木兰点点头。她和小上海是什么关系!小上海当了团长夫人后,自然要找几 个老姐妹炫耀一下,这倒也是合情合理的。怎么说,她们也是一起当兵来的老乡 呀。   小钱的心提了起来,你们说什么了?   木兰说,她一点都没变,还像以前那样漂亮。她说她过得挺好的……   小钱可不相信小上海只是说了这些。他在心里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木兰已 经知道他们又好上了。她一定知道。否则,她的眼神不会是那样的。既然知道了, 索性就说白了吧。   小钱嘿嘿地笑,咳,你都知道了?   木兰说,你可不要亏待她呦……   小钱笑得皱起了脸,你这妹子,真的啥都知道了。你也不要亏待她呦……   木兰说,我哪里能和你比。她就是叫我在街边吃了根麻花,却说要在二道巷 的芙蓉旅馆请你吃清蒸鱼呢……   小钱的瞳孔放大了,有点激动地,哦?是不是星期三晚上刘团长又要政治学 习了……   木兰说,应该是吧。她还说想去买衣服,准备见你的时候穿呢……   刚回到家,马指导员就闪身进来。为了捉住丈夫的姘头,她的身体灵巧了许 多。盘问了一下结果,倒也没有让她太失望。木兰说他们准备星期三晚上约会。 到那天,你把他扣住,不要让他离开家半步。   怎么扣?   木兰说,实在不行,就把你们两个都反锁在屋子里,谁都出不去。等第二天 我打开。   主意倒是好,马指导员说,就这么便宜那个女的?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狐狸 精?我非撕烂她的嘴不可……   木兰说,你是干部,去了有失身份。你让任连长去处理吧……   马指导员点点头,再次握住了木兰的手说,谢谢你,木兰……   木兰抽出了手,甩了甩说,大姐,你的劲可真大呀。   马指导员笑了,我是干活干出来的劲呀。那小子要想跑,我就把他一巴掌拍 死!   下午收工后,木兰急匆匆地往石市赶。走路的时候她低着头,还用头巾将自 己的脑袋和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她脚底生风般,一阵小跑上了城,在团部的门 口等到了给刘团长开吉普车的司机。那司机自然是认识她的,带她到了警卫室, 打开了一部锁在木盒子里的电话,说,长话短说。   她拿起电话来,拨通了一个号。   木兰说,是我……   刘团长说,哦,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了……我结婚了。   木兰说,你老婆在家的时候我是不会打的。   刘团长说,你怎么知道我老婆不在家?   木兰说,因为我看见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话筒那边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刘团长整理好心情说,木兰,我的情况你是 知道的,我没娶你是为了你好,可你也不能这样造谣。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木兰说,信不信由你。你老婆正在二道巷的芙蓉旅店会野男人呢……   不等他说什么,她很快就挂上了电话。   木兰蹲在芙蓉旅馆对面的四川饭馆,要了碗担担面,透过窗户看对面的门口。   先是小上海掂着脚尖来了。烫了头,鞋跟发出当当当的声音,四下里看看没 人,就闪了进去。没过一会,任连长出现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脚步依然是 那样霍霍霍霍地,也上了楼。很快,一辆绿色军车疯子般就杀了过来,一声尖锐 的刹车声后,从上面下来一个穿着便装的刘团长。那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的皮 鞋“咯噔咯噔”地,一手按了按别在腰间的小手枪,一手就推开了大门。   木兰拿起筷子,往嘴里塞面。她吃得很快,发出很大的响声,但她好像一点 也没有听见。吃下去几口面后,她停了下来,一抬眼,从对面窗户里飞出了一个 凳子,玻璃被砸碎了。接着就听到有女人呼喊,声声都是“冤枉呀冤枉”。木兰 的嘴里咀嚼着面,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场景——   刘团长推开门,看到老婆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虽然都穿着衣服,什么也 没干,可是他们却一起出现在这样一个肮脏下流的地方。更让刘团长不能忍受的 是,那个男人竟然是自己的部下任光明。   他一把掀翻了桌子,拿起一个凳子就扔了出去,伸手把女人扯了过来,说贱 人!女人说,冤枉呀冤枉。任光明什么话也不说。不管是说话的和不说话的,刘 团长心里全部都是恨。   他撕扯过女人来就给了一个耳光,让你丢人现眼。让你丢人现眼。   男人挡住了他的胳膊说,你误会了,我们……   刘团长一把推开了他,这是我的家务事,不用你来管!他揪起女人的头发就 往墙上撞,女人尖叫着,冤枉呀冤枉……刘团长抬起一脚,就把她踢到了墙跟, 从腰间拔出了枪,对准了她。女人吓坏了,脸色煞白,浑身瘫软了下去。   本来,任连长就是被马指导员要死要活地逼上来的,看到小上海进来,他原 本就打算一走了之,而刘团长却来了,不仅来了,还掏出了枪,任连长意识到事 情闹大了。这样下去,是要出人命的。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这样走人!话 又说回来,如果当初不是他让刘团长照顾一下小上海,他们也弄不到一起。任连 长无论如何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呀。   任连长到底是行伍出身,一抬刘团长的手腕,那枪就打偏了,穿过玻璃,飞 了出去,女人直接就昏死了过去。   刘团长揪起女人的头发就往外拖,一直拖了下来,把她塞进了车里,关上车 门,要踩油门的时候,忘不了对那追下来的任连长说了一句: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呀!   那小车一溜烟不见了,只留下任连长一个人在小巷里发呆。   对面的餐馆里,木兰正端着大碗喝汤。这汤有些辣,喝得她头顶上冒汗。她 伸出胳膊,用袖子擦了擦汗,脆声说:算帐!   那声音脆得吓了她自己一跳。   48)女人说:要我   天黑了下来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去睡觉。譬如小钱同志,就大闹着 不愿意睡觉。像个刚生下来的孩子,怎么着都不行,晃动着门板要出去。不仅要 出去,而且还要使坏。好好的碗被砸裂了;好好的杯子被砸碎了;好好的筷子被 折断了;好好的家被破坏了。   这个家可不是小钱一个人的。这个家是小钱和马指导员共同的。小钱摔东西, 小钱心不疼;可马指导员心疼。这些东西可都是马指导员的宝贝家当呀。马指导 员移动着她的肥胖身躯,山一样就压了过来。她举起一只手掌就劈了下来。她实 在是忍无可忍。   小钱挨了打后,开始破口大骂起来:死肥婆,你想霸占我到什么时候。我要 杀了你,我要剐了你……这一张嘴自然是厉害的。马指导员可说不过他,就又给 了他一掌。   他被打急了,跳了起来,开始咬她的手,撕扯她的衣服。她用力一推,他就 像纸一样被推开了,一下子撞在了门把手上,后脑勺撞出了个洞,血开始往外汩 汩地流……   天黑了下来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去睡觉。睡觉和睡觉还是有很大区 别的。分为一个人睡觉和两个人睡觉。两个人睡觉也是有很大区别的。分“紧密 团结式”和“貌合神离式”。“紧密团结式”的睡觉之后,两个人成了一个人; “貌合神离式”的睡觉之后,两个人还是两个人,永远不是一个人。   小钱同志现在很安静地睡在了马指导员身旁。   马指导员在他的脑袋后面塞了点棉花,把洞给堵住了。堵上了洞之后的小钱 还是那个小钱,只是安静和乖巧了很多。马指导员说,好了,宝贝,你看你多乖 呀。你不闹了,多让人疼。我是疼你的……   任连长的身旁也睡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闭着眼睛。这个女人乘着黑夜来到 了男人任连长的屋子时,任连长正在抽烟。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把 子。满屋子都缭绕着烟味。桌子上摊着一堆稿纸,上面写着——报告……女人把 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坐在了他的身旁。他回头看到了女人,站了起来,把她往外 一推。她并不恼,反而笑了。用手煽了煽窜入鼻孔的烟,伸出手,把那男人手中 的烟取了下来,按灭了后,盯着男人的眼睛说,你的脸色不太好。   女人翻弄着桌子上的纸,看了一眼那标题,念了出来——报告——女人笑了, 很奇怪的笑容,怎么,不想干了?男人终于说话了,你要没什么事,就走吧…… 她突然收起了笑容说,你怎么知道我没事!我当然有事!有酒吗?   男人诧异地看着她,一脸错愕。于是男人从柜子里找出了一瓶白酒,给两只 玻璃杯中平均倒上,一杯给自己,另一杯给女人。他们喝了起来。一碰杯就干了。 男人和女人今天都很有喝酒的愿望。再倒上,碰了第二杯。等要喝第三杯的时候, 男人犹豫了,握酒瓶的手指有点颤抖。女人夺过了酒瓶,又给他们两个倒上了。   女人自己端了起来,仰头就喝了。男人伸手把她的杯子夺了下来,说你喝多 了。女人乘势把自己往男人的脖子上一吊,说你真的要走吗?你走的时候把我也 带走吧。我一个女人,留在这里太可怜了。这里的戈壁滩太大了……   女人的身体是水,是着了火的水,一粘上男人,女人碎了,男人也碎了。男 人任光明一直以来都是个很规矩的男人,战争年代他不怕死;和平年代他不怕苦; 可是他害怕女人。他的成长岁月里没有女人的影子陪伴,他缺乏和女人相处的经 验。他不是不喜欢女人,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喜欢女人。   就像现在,他不知道要把这个吊在自己身上的女人怎么办?他抱着她,抱着 一团软软的肉,这团肉里带着电,让他浑身麻酥酥地直发痒。他喃喃地说你醉了 你醉了,试图把那环绕在脖子上的手臂拿开,却反而被她搂得更紧了,几乎是贴 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脸挨着他的脸,她咬着他的耳朵说,你喜欢我吗?   他拍拍她的后背,想把她推开。他看到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很粗野的东西。他 不知道这个女子今天是中了邪吗?他还是推开了她,低声说,你喝醉了……   女人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喜欢我吗?   男人看着她,突然,男人有一种很释怀的感觉。刘团长也结婚了,齐天也死 了,他为了这份感情已经受了太多的煎熬,他有了一种要破釜沉舟的感觉,他对 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笑了,花一样,不相信地追问:是真的?   男人看着她,是真的。   女人说,真的就好。   男人以为女人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就要走,可是没成想,女人却当着他的面开 始脱起了衣服。男人心里有个声音要叫喊,不要脱!不要!可是他却像雕塑一样, 并没有喊出声来。他是一尊越来越热的雕塑,看着女人一点点地变成了一条鱼。   脱了衬衣的肩膀浑圆,透露着女人肢体的无声语言。这语言是男人熟悉的, 也是男人陌生的。男人有一些害怕,弯腰拾起了女人的衣服,给她披上。女人一 把扯下搭在肩头的衣服,搂住了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唇。   女人说,要我,要我……   雕塑被点燃了,男人开始变硬了。他不能控制的热量就这样一下子宣泄了出 来。开始是一点火苗,后来就是熊熊大火。这大火烧得那么炽烈,连戈壁的天空 似乎都能感受到温度。男人太热了,他到处着火,就在一块沼泽处停下了,吸吮 着那里的液体。那是他陌生而新奇的地方。他从那个地方出来,现在,他要用自 己的方式要回到那里面去。   而在他身下的女人,仿佛一个母亲,敞开了一切欢迎着儿子的归来。在他的 面前,女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涩。女人回应着男人的节奏,而突然发出一种奇怪 的声音。是那种像哭又像笑的声音。是那种要死又要活的声音。   那声音太大了,简直把男人给吓坏了,赶紧扯下来枕巾塞在了女人的嘴里。 女人一把扯了下来,笑出声来。女人笑了的时候流下了两行泪。那泪水在黑暗中 潮乎乎的,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愤怒。   清晨很明亮的光照在男人脸上的时候,女人早已不见了。   男人是被一群人给摇醒的。那些人不仅摇醒了男人,还亮出了一个明晃晃的 东西。那东西是两个圆环,喀嚓一声,就套在了男人的手腕上。   男人睡眼惺忪地反抗着,为什么!凭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只是按住了他的手,将手腕放进了那圆环中,再 把他塞进了车厢内。男人开始还在喊叫,后来他的喊叫声越来越远,远得听不见 了。一辆吉普车绝尘而去了。   戈壁上一片寂寞。只有风从胡杨林的树梢上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在 那胡杨林里,坐着一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女人木兰。木兰看着天、看着树、 看着风。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有木兰的心。木兰的眼里没有了泪,也没有 了恨,反而有了一种很奇怪的安静。   她的侧影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很像个小女人。浑圆的下巴、粉红的嘴唇、如 水的眼睛,一夜之后,木兰真的成了一个女人了。   女人的目光顺着那条道路延伸出去,可以看到那辆吉普车消失的地方。那吉 普车上的男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可是女人明白。女人似乎可以听到一 个声音从天空中传来。她在读一封控诉信:   尊敬的团领导:   我怀着无比悲愤的心情揭露一个人面兽心的男人的罪行,他就是西戈壁连队 任光明连长。他多次对我进行调戏,我不从,他就怀恨在心,竟然以叫我谈工作 为由,在他的房间把我强奸了。当然,我保留了证据。我不相信,像他这样一个 干部,竟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请组织为我做主。   西戈壁连队   花木兰   透过看守所的栅栏,刘团长抖出了那张纸后说,你小子行呀,昨天还说没有 和我老婆鬼混,晚上回去就强奸女人。任光明呀任光明,你是不想活了!男人不 说话。刘团长说,你不说话,看来是真有其事了?男人还是不说话。刘团长走的 时候说,死到临头,你还嘴硬。你有没有什么要求?   男人终于说话了,有!   木兰来到看守所的时候,发现任连长一下子老了很多。里面黑乎乎的,连他 也显得黑乎乎的。他们隔着铁栅栏对视了一眼。男人开口说,为什么?你让我死 也死个明白。   女人突然变了脸色。仿佛昨夜里是一个她的化身,而今天才是真实的她。女 人的目光中喷出了火,语言也变成了小刀子,飕飕地飞射了过来,直刺向任连长 的心窝。   女人逼视着他,你还有脸问我,你这个杀人犯!   男人大惊,你什么意思?   女人的脸扭曲了,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结婚!……你是杀人 犯!   男人沉默了,半天不说话,两腿一软,跌进了草堆。   女人笑了,你想起来了,你也太卑鄙了……   男人抬起头,谁告诉你的?   女人说,这重要吗?   男人说,是不是马指导员说,我不让你结婚,是不是?   女人说,你敢说你没说过这句话,我就敢说你没有强奸过我!   男人低下了头,过了一会点头说,我说过这句话。   女人半天喘不上气,用手抚着胸口说,为什么?为什么!   男人抬起头,满眼泪水。那泪水太汹涌了,简直就像大河决堤。他哽咽地说, 我说了,也许你也不相信……   女人瞪着他,到这时候,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男人怔了一下,轻声说,刘团长说要娶你……   女人的眉头皱了起来,刘团长?娶我?她摇头,你撒谎!怎么可能!   男人说,刘团长说喜欢上了你,等他老婆一死就娶你,所以我也没对你说我 喜欢你,更不敢让你嫁给别人……所以我让齐天去伐树了……是我害死他的……   她摇着头,怎么也不相信。   男人说,你记不记得,你替他拣过一页稿纸,上面写着“清水出芙蓉,天然 去雕饰”。他还在那页纸上画了一个人头,是短短的头发。那个时候,全连就你 一个人是短头发……   她还是一个劲地摇头,你就这样把我给卖了?   49)女人胆子从哪里来的   黄昏的阳光照耀在刘团长的脸上,又一点点移开,移到了沙发上,移到了地 板上,移到了窗户外面的树枝上。他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裤子,走到了一扇门前。 静下来,他可以听到门里有“呜呜”的声音。透过门缝,他看到里面有一个被绳 子捆起来的女人,嘴里塞着毛巾。   女人就是这样,打扮好了,人模人样的;不打扮,破布垃圾一样。   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女人最容易变丑。   刘团长看了一眼那个漂亮女人——他的老婆。他娶她没有什么道理,大约是 因为她长得漂亮,能够成为别人认定他娶她的理由。而在心里,他认为她是个贱 人。十足的贱人。   现在,这个女人散乱着头发,脸上是道道血痕,身上的衣服也被撕成了几缕。 一根粗大的麻绳捆着她的手臂,又绑在了椅子背后。她和椅子被绳子绑在了一起, 站不起来,也坐不下去。她的哭泣声小了一些,似乎能感觉到从门缝里有一双偷 窥的眼睛。她扭动着身子,试图以更哀怨的姿态出现,博得男人的同情。   男人总是会同情那些很弱的东西。女人是所有弱者中的强者。因为她会掩藏 自己真实的强,而扮演自己想象中的弱。   小上海当然是最一流的演员。在表演自己预定好的规定场景时,她很投入。 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胳膊、她的脸,她身体的全部都抖动着,似乎发出一种哀 叹,期望能够得到男人的谅解。这一招对付一般的男人是绰绰有余。可在刘团长 这里,却是完全失效。   刘团长当然没有告诉她——他多么无能。只是威严地说,你先睡,我还要看 个文件。刘团长看文件到深夜,第二天走得又早,让小上海暗自糊涂。一天两天 尚可忍受,时间长了,看见男人后女人的眼睛就发绿。   小上海就遇到了小钱。她看小钱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她能直接看 到他的那里。她看一眼就知道,他的那里和她的那里一样干渴焦急。她疯狂地要 他。一次,又一次。他边干边说,我不行了。女人说,不行也得行。她不知道为 什么欲望的大坝打开后,那洪水的泛滥那样不管不顾,一泻千里。这场摧枯拉朽 的战斗,真是漏洞百出呀。   现在,刘团长说:饿死你,让你再有力气出去发骚。他的皮靴发出巨大的响 声,一直传到了门口,响声变小了。屋子里的女人睁大了眼睛,也停止了叫唤, 两行泪滴落了下来。这两行泪却不是为了表演而流的。那胳膊上的绳子,真的把 她给勒疼了。   刘团长来到了食堂的单间。他是从后门进去的,坐了一会儿,几个菜和一碗 米饭就端了上来。刚要举起筷子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坐在了他的面前。他看 到是她,也不怎么吃惊,说,你来了?   女人并不多说话,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推到了他的面前。   就着昏暗的灯光,刘团长看到了那张纸上的字迹很熟悉,笑了。原来,上面 写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头,炸着短短的头 发。他想到了那一次的动员大会。他也想到了大会后他和一个男人酒后的醉话。 但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所熟悉的那个女人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女人指着那纸上的小人头说,是我吗?   刘团长点点头。   女人说,你对任连长说过看上我的话吗?   刘团长又点点头。   女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刘团长说,害你?我不明白!   女人豁地站了起来,为什么你看上的人是我?!   刘团长点起了一根烟,抽了一口,我是说过看上你的话没错。那时候我认为 我老婆很快就要死,可后来,她一直没死;而且……他看了她一眼,狠狠地抽了 口烟,吐了出来后说,我的情况,你也知道……   木兰说,你为什么不给任连长打个电话……   刘团长突然大笑了起来,打电话!我打电话说什么?说我老婆还没死?说我 已经跟废人差不多了?他那么聪明,早该明白,你该嫁谁就嫁谁……   木兰说,可你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他是你的兄弟!   刘团长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他是我什么兄弟!我早已不把他当成兄弟 了……   木兰说,你打算怎么判他?   刘团长说,通奸罪我没法判;强奸罪么,至少要十二年吧……不是你告的他 吗?我判的越多你不是越高兴吗?   木兰突然说,你放了他吧!   刘团长愣住了,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发现这个女人一点点地改变着,从 一个混沌不开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骨头里浇注上了钢筋和水泥的铁人。他眨着眼 睛看着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大笑的声音很干涩,嘎嘎嘎嘎的,像是一只水 鸭子。鸭子停止了鸣叫后,突然收拾起了面具,脸色黑了下来,正色道——   你说放,我就放!你以为你是谁?   有一个瞬间,女人真的很害怕。她害怕这个男人的一切。他的衣服、鞋子; 他的手指、眼睛;他的说话声、喘气声。他的一切在她看来,都像是一只狼,或 者一头虎。他的危险却比狼、比虎更厉害。他把那吃人的牙齿和伤人的指甲都收 了起来,而只是露出光滑的皮肤和柔软的手指。但他却真的会吃人。木兰浑身打 了一个冷颤,几乎要瘫软了下去。但她终于用平静的语调说出了一句话——他没 有和你老婆通奸。   刘团长看了她一眼,又放声大笑了起来。但这次只笑了两声就停止了,一转 脸,嘴角抽搐着,笑话!你怎么知道?   木兰看到了他的嘴角,一下子就窥探出他的软弱,索性放开了说,小上海是 为了小钱才被发配到东戈壁的。你到西戈壁随便找一个人问问,就知道小上海的 相好是谁。   刘团长说他相信她说的是事实。但他却不愿意就这样罢手。他一挥手,你搞 清楚没有,我们抓他不是因为他和我老婆通奸,而是因为你告他强奸!   木兰说,是我勾引他的。我想嫁给他,就用了这种办法,只是想吓唬他一下。 我写的不是事实。我现在不告了……   刘团长怪叫一声,你说放就放,还有没有法律了?   空气中凝结着一种奇怪的安静。他们两个都安静了下来,看着对方。   女人和男人都在想着灵魂深处的一些事情。灵魂就这样不期而至。在它到来 之前,人们还以为它根本不存在。女人木兰虽然也发着抖,打着哆嗦,但她看到 男人一样发着抖,打着哆嗦,她就努力着,不让自己倒下来。   木兰的脑子像过电一样,从家乡的那盆淹死小表妹的水开始,想到了甜妹子 惨死在拖拉机的犁铧下,齐天临走时的那一滴眼泪,她的心就有了别样的滋味。 在她的身上,命运的画笔一下又一下,涂上了许多不知名的色彩。现在,她是一 种很奇怪的混合色。她希望自己能跳到湖里去洗澡,把那些外部世界添加上去的 颜色都洗掉,而只剩下光滑的绸缎一样的皮肤。她的身体是无辜的。她的身体在 为她的精神呐喊着,像一个冤魂不散的女鬼渴望着申冤一般。   木兰终于开口了。其实,这中间也许只是一秒钟的停止而已。可对于女人木 兰来说,已经完全不同了。她盯着他的眼睛,凑到了他的跟前说:你不放也得放, 放也得放!   刘团长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不放!   木兰的嘴角翘起了微笑。她简直不能想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她确确 实实地说出了这样一席话来——你当然可以不放他。我也不能把刀和枪架在你的 脖子上。但是过不了几天,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你禽兽不如。你和太监一样还要结 婚撑门面,你不是东西,老天爷就是惩罚你断子绝孙,你这个绝户头,你难道不 能给自己积点阴德吗……   刘团长气球一样瘫软了下去。他把两只手放在裆部,蜷缩着成了一团。他突 然又把自己打开,锐声喊道:你好大的胆子!你不想活了!   她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张开嘴唇,吐出了几个字——是你给我的胆子……   他终于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头歪着,嘴里流出口水。   这个男人……木兰摇摇头,这也算是个男人?   50)大火烧了西戈壁   在一个巨大的铁门上,又安装了一个小门,那小门一开,女人终于看到男人 出来了。他还是那个黑脸男人。他还是那副她第一眼看到的土匪样子。而他却早 已经不是他了。这几天的惊心动魄,已经将男人眸子里的光芒磨灭了许多。现在, 他的头发蓬乱着,两腿木木地交替着,一摇一晃地走了出来。   女人从阴影中闪了出来,站在阳光下,浑身都撒满了阳光,连睫毛上、耳朵 上、脚尖上,都透着阳光的味道。甚至,还有她的微笑。她微笑的嘴角也透着阳 光。   这个微笑的女人站在阳光中,让男人惊了一下,眼神躲避着她,把脑袋也低 了下去,脚步移向了别的地方。他朝右边走,右边就有一双黑布鞋堵了过来;他 朝左边走,那黑布鞋就移到了左边。他只有停住了脚步,但却依然不敢抬头看她。   阳光升了起来,明晃晃地直刺人的眼。终于抬起头的男人哑着嗓子问女人, 还要怎么折磨我?难道这样折磨还不够?男人说话的声音很低很小。男人从来没 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对一个女人说出这些话。他这样一个驰骋疆场的壮汉子, 怎么能这样低声下气地对着一个女人说话?!   但他却又分明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强大。他看到的这个女人早已不是那个当 年的小女孩了。那个时候,她天真活泼,喜形于色,透明无比,而现在,她沉静 了下来,变得深不可测起来。她像是一条溪流,从天山上涌流下来后,汇聚成了 一池湖水。她有了深度有了内容,同时,她又有了危险和杀伤力。   就像那一夜,她那样激情地引诱了他之后,他吃惊地发现,她竟然是处女。   她虽然疼痛,但却有一种无师自通的魅力,在一秒钟内就通晓了性爱的秘密。 她游动在他的身体里,上下翻腾,把他的心搅和得开了花。这个女人,那样袒露 着自己,袒露着自己的欲望,简直要把大海都吞噬掉。他甚至想在那个高潮的时 刻死去。他的快活超过了他的预期,他惟有死掉,才配享受这样的快乐。   但女人不让他去死,这倒让他吃惊。   现在,这个女人笑了。女人说她已经不再想折磨他了。她受的苦够多了,她 并不希望别人也受苦。男人说,你受苦了我知道,我心里也很难受。我在里面也 睡不着觉,反思我的行为,我知道,是我的私心害了你……   女人终于伸出手来搀住了男人的胳膊。女人在他的耳边絮叨着,给他宽着心, 让他不要总是想着过去,要往前看。   路过一个“大众浴室”,女人把男人推了进去,自己也走了进去,她想要好 好洗个澡。打开喷头,那细细的水珠莲花般盛开了,女人自己也变成了一只水莲。 她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自己的脖子,自己的胸脯,自己的腰,自己的腿……这 些她平时并不曾多看的地方,今天都闪现出格外迷人的魅力。   寸寸皮肤都那么光滑有弹性。它们是我的。它们在那一夜的激情之后,突然 勃发出了格外松软的魅力,像是全部都醒过来的花朵,争相开放了起来。那开放 的感觉是痒痒的、酥酥的。这是一个女人的感觉。   走出了浴室,女人看到了凳子上正在等她的男人。那个男人被清水涤荡了之 后,露出了原来的英武之气。他们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一样,细细地打量着对方, 惊叹着对方身上所散发的魅力。男人,格外威武,女的,异常利落。他们从对方 的眸子中看到了一对全新的人。   这一场沐浴让他们得到了新生。   在木兰的心中,齐天是一个梦,是一个关于初恋的梦。齐天让她享受到了女 人在初恋中的全部滋味;而任光明却是她的根,这个男人霍霍有力的步伐让她感 受到了生活的酣实。而现在,这个男人就走在她的身旁。   木兰抬头望天,想,如果齐天有灵能够看到她的话,一定会为她感到高兴。 女人是花。可花如果没有土,花就会枯萎。现在,女人搀着男人走路的样子,就 像是花找到了土。   他们走得很慢。走着说着,他们有太多的计划要去实施。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黄昏就这样来到了。夕阳显得格外巨大,斜斜地挂在地平线上。而在空旷的戈壁 上,走过来了两个人。一个高,一个矮;一个黑,一个白;一个男,一个女。   天地间,人多么渺小;可没了人,这天这地,好像都不存在。那搀着男人的 女人披着一头黑发,丝丝缕缕飘荡在空中,像一面黑黑的小旗帜。男人突然停下 了脚步,把女人搂在了怀里,用手抚摸着那缕缕青丝。   女人从男人的怀里探出头,抽抽鼻子说,好像什么东西烧着了。   男人笑了,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是不是你饿了?   女人摇头,真的是有焦味!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程,拐了一个弯,就能够看到西戈壁了。这一看不要紧, 女人吓得尖叫了起来。男人走得慢,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只是从女人的脸上 看到了一片红光。看到男人走了过来后,女人一指天边,火!   是的——火!   一股冲天的大火正在远处熊熊燃烧。那火烧得整个西戈壁一片通红。那红像 是血,又像是泪,更像是一把大手,发疯地摧毁着每一件事物。而一切事物,在 这样的火光中,又能残存下什么?   火烈烈地燃烧着,用长长的舌头舔食着一切。他们的营地?他们的房子?他 们的农具?他们的家园?他们两个愣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他们设计了太多的未 来,可是在他们的计划中,却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奋斗?他 们的血泪?他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得比天还大。人是回答 不了这样的问题的。   火光中,突然跑出了一个女人,跌跌撞撞的,嘴里还呼喊着。仔细一看,不 是别人,是头发烧焦了的马指导员。马指导员像一匹失控的野马,一路狂奔地冲 来到他们面前,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女人。她说,怎么都不认识?她又要往前 跑。   木兰从后面追了上去,喊她:马大姐!她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猛然回头, 看到一个女人追了上来,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使劲地磕着头说:不是我,不是 我干的!   突然,她抓住了木兰的手腕,低声说,我就是不想让他跑了。他就真的不跑 了……她跪了下来磕头说,冤枉呀冤枉……   任连长走上前来,伸手去扶她,吓得她跳了起来,用眼睛瞪他,吓,死男人, 你不要追我了……   她叫喊着冤枉,一溜烟地跑了。   背后依然是火光冲天。那火烧着了这一片戈壁。似乎不仅仅是西戈壁。男人 将女人搂在了怀中。他们到底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呢,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只 有那一轮暗红的夕阳笼罩着这一切。一切,都将坠入黑暗。而明天,当一轮新的 太阳重新升起来的时候,昨天的一切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就好像,太阳一直都是那么明亮一样。   2004,5,5——6,13草于乌鲁木齐红山   2004年8月30日改定于乌鲁木齐清莲居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