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春花 飞呢   一   春花来到这世界之前,他娘生了一女两男。女的活了下来,两个男的都夭折 了。一个生下来就没哭上气儿来。另一个长到两岁头上,还站不起来,成天价鼻 涕哈拉子流着,不哭不闹,给啥就吃啥,没得吃也不知道要。屯里有人就说这孩 子心里有毛病。果然没出多久,这孩子一睡就睡过去了。自此,妈就认了命,这 辈子有不了儿子了。可没多久,娘又怀了孕,生了下来的竟又是一男婴。娘生怕 他像他的两个哥哥那样薄命,便给他起了个女孩名,春花。为的是他能在老天爷 的生死簿里蒙混过去,长命百岁。   这春华不但活了下来,并且眼见得长得越来越虎头,个头比屯子里同龄的孩 子还要大上一圈。不光身子高,脑子也灵便。爹妈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寻思这 春华是把他俩哥哥的体格,脑子给拾来了,这自然是老天的安排。没过几年,春 华又添了俩弟弟和俩妹妹。   春花长得高大,其实也是随了他爹的缘故。他爹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早年 他家还在山里的时候,春花的爹十五岁,就成了骑马套牲口的好手。后来搬到了 山外,这耕牧混杂的地介儿,春花爹又放牲口又当老板子。田里的活计也是样样 精通。不久,他从山里娶了春花的娘。春花的娘本是个当地有名的俊姑娘。嫁给 春花的爹后,把家里里里外外整了个干净利落。虽说并不富裕,可大小七八口子, 吃的,穿的,也弄得齐整。   可好景不长。一天春花爹套一辆牛车,齐巧这牛从甸子上刚套来不久。才上 了辕,这牛的野性就来了,低着头冲春花爹顶了过来。春花爹躲闪不及,被这畜 牲撞到了胸口。一个趔蹶,春花爹仰倒在地上。这畜牲竟拖着大车从春花爹的身 上辗了过去。人们慌忙套了一辆马车,拉着春华的爹奔了公社医院,可半路上, 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断了气。   当时春花的姐姐已嫁到了山里。春华毛岁只有十四,正在念中学的第一年。 要说乡里人,女孩子很少有入学堂的。男孩子,没心的,念个俩仨年,念不下去 了,就回家干活了。有心的,念个高小毕业,然后,再下地挣工分。要说这春花, 在学校里,功课虽然不是最拔尖的,可也是不赖的。爹活着的时候,就琢么着, 如果有机缘,小学毕业了,让春花到公社去念个初中,将来回到屯里当个小学教 员,总比种一辈子地强。可爹一去,春花不能不思量他应该做什麽了。   妈的意思是让春花继续念下去。圆了爹的梦。虽然得紧两年,可好歹跟队里 借点儿,凑合着过,等春花当了教师挣了钱再还债也不迟。妹妹春梅,也站在妈 一边,要哥哥去念书。她准备开了春就下地干活。要说春梅,比春花小一岁。她 把爹妈的长处都随了来。细高挑的身材,虽然只有十三岁,却比屯里十五六岁的 姑娘还要高。长得细眉大眼,一笑两个酒坑。论长相,屯里的姑娘还没有一个能 赶上她的。   春花寻思,当下自己是家里最大的男人。全家的嚼物,理应是自己来承当。 妹妹再能干,也不能让她来养活自己。再说自己高头大马的骨架子,是天生的干 活的材料。虽然自己喜欢念书写字,可咱农家人,有几个真念出来的呢?方圆几 十里以至上百里,只有代州屯老张家的儿子。考上了省里的大学校。算是最后跳 出去了。但毕竟是千人头里只出了那麽一个。再说,念完了初中,那小学教师的 差事也不一定就能到自己的手里,不如现在就开始下田,帮着家里渡过难关。   不顾妈的劝,春花开始下地干活了。   春花个大力不亏,第一年干半拉子的活,(即干整劳力一半的活。一般为妇 女,孩子和新手)第二年就干整活了。而春梅也不示弱,第二年也干起了整活。   家里有了两个整劳力,这六口之家倒也过得舒坦。过了几年,大弟弟当了兵, 不久,春花也订了亲。   春花不但能干,脑瓜子也不笨。别人想不到的,他不但能想到,还可以头头 是道的讲出来。那天是个六七月的铲地时节。要说这铲地,是这旮瘩地里最累的 活计了。因为这里的夏天,天长夜短,早上三四点钟,太阳就升起来了,晚上九 点来钟,这太阳才落下去。除了晌午头上能稍稍得点空儿歇歇,一天十三四个钟 头都耗在地里。那地垄子有一二里长,成天价就这麽低着头铲呀铲的,这人不累 死也得烦死。所以,边干着,边聊着,这累呀,烦呀的就减轻不少。春花是个聊 天的能手,因此,铲地时节,大伙都喜欢他在旁边。这会儿,这地已铲了一个时 辰了。春花开了腔。   “俗语讲,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爹走得早,我停了学下地干活, 看来像个祸,可没准就是个福。”   “这咋讲哪?”黑子在旁边问道。   “你们知道代州屯那张家大小子不?”   “他,有谁不知道?想当初他考上州里的大学,县长都恨不得到车站去送 他。”宝泉说。   “是啊”春花继续道。“论聪明,谁能比过他,论机灵,人家也是数一数二 的。上了中学又上大学,可是跳出去了,可现在,不又给送回来了?”   “那还不是因为他犯了错误?”宝泉说。   “可这错误要看是咋犯的。”春花继续着。“他太聪明了。搞运动,别人都 组织队呀,组呀的,可他偏偏要组什莫党。”   “党和队有啥两样呢?”黑子问。   “肯定不一样,”春花说。“要一样,咋组队的没事,组党的就有事呢?再 说了,他那麽聪明的人,肯定就是冲着这个不一样去的。”   “他给送回来了,不又跟咱一样了?”   “这几年的书也全白念了。”   “可人家还是有学问。”   “学问不学问的,可是少挣了好几年的分儿呀。”   “那他还开了眼了呢。”   “可不是,咱这里头,有几个上过省城的?”   大伙七嘴八舌。   “不过,还有一点不好。”春花又开了言。   “啥不好的?”   “这回他回来,跟咱有点不一样。”   “咋不一样?”   “他成了个‘反革命’。”   “现行反革命。”海力补充道。   “啥革命反革命的,到了咱这沙包子上,都是一个样。”黑子说。   “说得倒也是。”海力接了茬。“东屯的郭财,抗美援朝的时候上过前线, 打过老美,受过伤。奖章一大堆,可前几年搞运动的时候,说它是富农出身,还 不照样给斗了?”   “挨完斗,他还不是把那些奖状奖章的全烧了!”   “所以说,革命反革命在咱这旮瘩,全一样。大不了就是下大田。”   “可不管怎样,这些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可不是,”春花说,“人有旦夕祸福,可咱农民,富也好,祸也好,反正 是离不开这个沙包子。”   人们都不作声了,狠劲地用锄头拨拉着陇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日头西歪了。天上没一丝云。空气里没一丝风。晃灿灿的日光扑在躺着千万 只田垄的沙包上,到处都是蒸刺刺的热汽。一会儿,只见远远的有一个黑点,翻 过沙包,朝这边奔来。是送水的来了。   领头的齐子放下了锄头,往地边的树荫下走去。是歇息的时候了。大伙都扔 下了锄头,往田边的树下散去。那黑点儿越来越大,是普妹挑着水,一颠一颠地 奔了过来。   黑子见普妹离近了,从地上站了起来,裂着腿扭搭起来:“大姑娘来月经了, 这麽走。”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挨千刀的黑子,不得好死!”普妹喘呼呼地骂。   人们更觉得有趣,笑的声音更大了。春花却一点笑意没有,静静地坐在一边。 虽然他能说会道,但他从来不拿女人开心。   普妹把水挑子放在地上,人们围了过来。黑子从桶里抄起了一只瓢,舀了一 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喝完把瓢递给了海泉。等大伙喝得差不多了,春花 走了过去,舀了一瓢水,没有喝,却从自己的头上浇了下来。然后才舀起另一瓢, 一仰脖儿,灌进了肚里。海力见了,便又回到了桶边,舀起一瓢水,从自己的头 上浇了下来。顺子走了过来舀起一瓢水,向坐在地上的老夏泼去。   “咳!”打头的齐子看不过了。“大老远挑来的,不是让你们来洗澡的!”   春花乐嘻嘻地看着顺子老老实实地坐回了地上。   又开始干活了,人们又闷了起来。   “春花,我看那张雨(代州屯张家大小子的名字。)在这儿待不长。”海力 又挑起了老话题。可春花并没有回答,两眼盯着沙垄,专心铲地。   “春花,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海力,我感觉不太好。”春花突然说道。   “那不好?”   “肚子有点不舒服。”   “那你先回去?”   “我想不碍的,能捱到收工。”   铲着地,人们不时地回到水桶边舀水喝。普妹已回去了,留下了半桶水放在 地边。春花渐渐地落在了人群的后边。   铲了两三个来回,日头掉下去了,天上一片金黄。收工了,大伙帮着春花把 最后的一根垄铲完,便都扛上锄头,往屯里走了。   春花进了屋,一头扑在了炕上。   “咋了,这是?”正在外屋烧火的妈进屋来问。   “没什麽,喝了点凉水,激着肚子了。”   “往里趴趴,把那凉气给顶出去。”妈顺手从被垛里抽出一只枕头,塞在了 春花的肚子下。   桌子摆了上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妈,春梅和俩弟妹都坐了过来,妈给春 花和春梅捡了几个棒子饽饽,可春花只喝了一碗馇子粥,就又躺回了炕上。   “哥呀,要不叫包大夫过来看看?”春梅担心地问。   春花一阵心酸。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春梅每年铲地时节,从没有耽误过工。 天天都是早晨三点钟起,晚上九点才回来。这连大小伙子都难做到。眼看快挂锄 了,春梅也瘦了一大圈儿。脸皮儿晒得黑黑的。脸成了一个条儿,只剩下两只大 眼,忧郁地望着他。   “不用,明天就好了。”春花安慰着妹妹,也祝愿着自己。想着家里的许多 事还要妹妹来操心,不禁内疚起来。可想着想着他不由得合上了眼。   夜里,春花醒了好几次,都是被肚子闹醒的。天亮了,春梅又过来了:“哥 呀,不去了吧?”   “不去了。”春花躺在炕上,有气无力的答道。春梅一个人上工去了。   早饭好了,春花坐了起来,喝了半碗小米粥。就又躺回了炕上。可刚刚躺下, 肚子里就翻腾起来。春花趴在了炕沿上,一张嘴,刚喝下的粥全吐了出来。   “哎呀,赶紧叫包大夫来吧!”妈慌了神。她想起了那两个夭折的儿子,真 怕春花有啥三长两短的。   快晌午了,包大夫来了。包大夫是住在邻屯的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五短身 材,头顶已半秃,鼻梁上架着个黑边眼镜。他没上过什麽医学校,只是自小跟着 也是当大夫的爹学了点土方,最近又参加了两期公社办的赤脚医生学习班。附近 屯子里谁有个头痛脑热的,都来找他。   包大夫把一个棕色的大皮包放在炕沿上,从里面拿出了一只体温表。放到春 花的胳肢窝底下。   “这是一分计,过一分钟,拿出来,就知道你有病没有。”包大夫向春花解 释。   “你有点发热,还是到公社看看去吧。”包大夫拿出了体温表,看了后对春 花说。然后他把体温表放回皮包里,往门外走了。春花娘把大夫送到门外,回来 吩咐春花的小妹子来烧火,自己急急火火的去队里要车。   过晌,宝泉套了一辆单匹的马车,在车里铺上一条被子,扶春花躺下,春花 娘又拿了一床被给春花盖了,大车便奔了公社去。   从这儿到公社有十七八里的样子。一路上,两旁的庄稼有的刚刚冒芽,有的 已有一尺来高。有的刚刚铲过,有的又生出了草。这里人烟稀少,走大半天,也 很难见得个人影。大车在起伏不平的沙路上颠颇,春花的肚子痛得更邪乎了,他 不由地哼哼起来。   “前儿个,咱铲南面那块高粱的时候,你就说你要得大病,今儿个还真应验 了。”宝泉还拿春花当个好人,找话茬儿想解解闷儿。春花这阵子可没那聊天的 精神头了,只是不停的哼哼着。   “得病,就得受点罪,可受点小罪,总比那受大罪强。”   “哎呦,你还当我受的罪小呀!”春花哼哼唧唧地说。   “吃得苦中苦,方得人上人呀。今儿个你难过得哭,也许你明儿个就乐得合 不上嘴。”   “放屁!”春花心里骂着。“安慰人都不会!”   宝泉没上过什麽学,今儿个队里让他送春花去公社,他很高兴,因为不用下 地了,照顾病人可是个甜活儿。见春花没有聊天的兴头,宝泉也住了嘴。   又跑了一阵子,远远的看见公社的那片房子了。这公社其实就是一个大屯落。 有宝泉他们住的屯子的四五个大。供销社,医院,邮政局,还有公社干部们办公 的房子,食堂,礼堂,啥都有。宝泉把车赶到公社医院房后的一片小树丛里。搀 春花下了车。然后把车栓了,从车上搬下一个槽子,放在那匹牲口的跟前,从料 口袋里倒出小半槽子的料草,那马便低下头吃了起来。宝泉扶着春花进了医院的 门。   这医院只是一栋东西走向的长房子。门在中间。进了门,是个两三米的过道。 过了这个过道就是东西两向的长过道。长过道的一边是一排玻璃窗,一边是门。 这些门里有的是公社干部们的办公室,有的是会议室,东边过道内有两三个门是 医院。宝泉扶着春花走进了东边的过道。过道一边的一扇门是开着的。房中间有 一张书桌,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显然是个医生,正在同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十多 岁的男孩谈话,同时在一张纸上写着什麽。他见了宝泉他们,问道:“这是怎麽 的了?”不等宝泉回答,他指着西墙边的一张铺着皮子的窄床说:“先让病人躺 下。”然后,他又嘱咐了那男孩子几句,便起身到了春花这边。他拿了一个体温 表放在春花的腋下,然后在春华的肚子上按按这儿,摸摸那儿,最后,他拿出了 体温表,看了看,对宝泉说:“他得了急性阑尾炎。你得赶紧送他到省城去做手 术。”   “去省城?做手术?”宝泉料到这病邪乎了,立刻出了一身白毛汗。   “对,我给他开一封介绍信,到长春第二医院。”他边说,边填了一个表格, 然后签了字,盖了章,交给了宝泉。“今儿晚上十点半有一辆从县里到长春的火 车,”他对宝泉讲解着,看上去,这不是他的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人了。“现在 到县里的班车已经没有了,从这儿赶车赶到县里要四五个小时。”   “那,那我得先回屯里打整一下。。。”宝泉急得结巴了。   “你先让病人在这儿躺着,赶紧回去把事弄妥。快溜点儿。”宝泉走了。那 位大夫把床边的一个帘子拉了上来。然后在外边悉悉簌簌的不知在干什麽。一会 儿,他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注射器,春花闭上了眼,扒下了屁股上的一半裤 子。   “好了,”那大夫给春华打了针。“给你消消炎。”便退了出去。   外边又是人走动的声音,那大夫又开始给下个人看病了。唧唧咕咕的谈话声 让春花打起了瞌睡。   “在这儿哪,”春花一下子惊醒了。随着这话,帘子挑开了,春花的堂哥, 春盛站在了春花的床边。他后边是宝泉。“咋样了,咱们走吧。”   “都妥了?”春花问。   “妥了。”春盛道。“你娘叫你别惦记家里,安生看病。”说着扶起了春花。   这回,这车套了三匹马。宝泉跟春花一同上了车,春盛吆喝着牲口上了路。 春盛念过几年书,这是为什麽队里叫他送春花上省城的缘故。   太阳西去了不少,可天还是热习习的。大车出了公社往西南走去。不一会儿 就进了大甸子。这些年,甸子上的草长不茂,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碱地。大大小小 的水泡子散在甸子上,大车走过,路边的水泡子里飞起了一群群的蚊子和小咬。 春花浑身冒汗,可却冷得不行,他用被子蒙着头,似睡非睡的迷糊着。不知过了 多久,宝泉拍了拍他,“到了。”   春花迷迷糊糊地下了车。才发现天已擦黑儿了。宝泉扶着春花到了候车室里, 找了个座儿坐下了。待春盛买了票,看着他们哥俩上了火车,宝泉便赶着马车回 屯了。   二   正像公社大夫说的,这第二医院就在车站口东一拐弯。下了火车,春盛扶着 春花没蹭几步就到了。他们进急诊室时,天已大亮。急诊室的大夫让春花上了床。 一个大夫走了过来,她穿着长长的白大褂,戴着个大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睛。她 掀开春花的衣服,开始在春花身上按了起来,同时问:“痛不痛?”一听说话, 竟是个女的!春花有点不好意思。可在医院不听大夫的听谁的,春华只好老老实 实地任她摆布。这位女大夫又拿出个听筒在春花前身后背仔细听了一遍,量了体 温,鼓捣了好一阵子,才离开。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大夫又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也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的女 孩儿,推着一个带俩轱辘的椅子。那位女大夫揪下了口罩,对春花和站在旁边的 春盛说:“先在病房里住下,洗个澡,今天争取把手术做了。”那个女孩和春盛 一起把春花扶进了轮椅里。“早上没吃东西吧?”大夫问。   “他没吃。”春盛说。   “不能吃也不能喝啊!”她嘱咐了一句。便快步向另一个病人走去。   出了急诊室,又进了另外一个楼,左转右转,最后来到了一个铁门前面。等 了一会儿,铁门开了,里边竟是一个小房子。春花他们进了这小房子,铁门又自 己关上了,忽然春花觉着身子突然沉了一下。春盛也趔趄了一下。那小大夫笑了: “第一次坐电梯?”   “可不是。”春盛有点儿不好意思。   病房里有五六个床。只有西墙脚的一个床空着。那小大夫把春花推到那床边。   “好了,”小大夫说,“收拾收拾准备接受手术吧。”说罢扔下一套病人穿 的衣服便离开了。   自打进了医院,春花就模模糊糊感觉自己是进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那麽白, 那麽亮。连他的肚子,也不像先前那麽痛了。   春盛把带的东西放进床边的小柜子。“要不要先歇息会儿?”他问仍旧坐在 轮椅里的春花。   “不了,先去洗澡吧。”看着那雪白的床单,春花觉着自己太埋汰。   春盛打听着了澡间的地介儿,拿了换洗的衣服推春花去洗澡。这澡间不大, 只有两个用木板隔开的淋浴室。天还早,没人在里面。春盛扶春花进了里边一间, 便开始琢磨这淋浴的用法。琢磨会了,春盛问:“你一个人能行呀?”   “不行又咋着。”春花拧开了水龙头。调好冷热,便洗了起来。那热水像下 雨似的从头上浇了下来,热水冲下来又变成了蒸汽,春花就这麽冲着蒸着。他感 觉将近二十多年的埋汰,今天才有了机会清理。冲够了,蒸足了,他开始搓身上 的黑泥。   “春盛,”春花叫,“帮我搓搓背。”   “搓他干啥呢?”   “咱不能叫大夫嫌咱呀!”   春盛进了淋浴小屋,给春花搓了起来。“跟刮猪似的,”春盛叨叨着。刮猪 指的是每年年下,家里宰了猪,要把猪在开水里泡,然后用刀或其他利器,把猪 身上的鬃和脏一同刮下来。“你的皮儿还真白。”春盛说。   “还不是那泥护的?”   洗完了澡,换好衣服,春盛推春花回到病房。他扶春花躺下,说:“我去给 你洗衣服去。”便出去了。   春花躺在铺着白床单的床上,竟然感觉不到了肚子痛。只感觉从来没有过的 干净与舒服。打从娘肚子里出来,春花还是头一遭这末从头到脚的洗。在家里, 顶多在夏天到甸子上的泡子里泡泡。那泡子里的水啥没有呀,少不了牛粪马尿的。 可咱庄稼人不就这麽祖祖辈辈过来的嘛。这也是为什莫咱家里的人都想往外跑。 城里的日子好过呗。想着想着,春梅走了进来,“哥呀,今儿还下地不?”   “梅呀,你也来淋淋吧。”   “我冲过了。”春花睁开眼,竟是春盛。头发湿漉漉的。“趁着没人,我锁 上了门,也洗了一遍。咱也享享福。”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洗好的衣服挂在了床 头上。   手术做完了,护士们把春花推出了手术室,放回了床上。护士们散了,一位 女大夫走了过来。春花认出她就是给自己动手术的大夫。想着自己在手术床上赤 身裸体的样子,春花又不好意思起来。这大夫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白白净净的, 她可是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对春花和春盛说:“手术很成功。只是局部发炎, 感染面积不大。用一周的抗生素,就可以出院了。”然后她看了春盛一眼,“我 们这里有护士,家属可以回去了。”说完她又到另一个床的病人哪里去了。   “听着没?”春盛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个星期。就能出院了。”   虽然手术成功,但在身上拉刀子毕竟是个耗体力的事。春花自然是极虚弱的。 “我有底子,好得快。我这儿没事,你去歇歇吧。”春花慢哼哼地说道。   “我一会儿去把咱俩的车票办了。就手吃点东西。明儿见了。”   春盛刚离开,一个女护士推着一张带轱轳的铁杆子进了病房。铁杆子上吊着 两只玻璃瓶。瓶子里是满满的一瓶子水。她把铁杆子推到春花的床前,只见从一 个玻璃瓶下吊出一只皮管,管的头上是一只针头。   “给你打吊针来了。”她说着拿出了春花的一只胳膊。麻利地在大臂上勒上 另一条皮管拍了拍,便把那针扎了进去。“好了,这是营养和抗生素。术后不能 吃饭,所以要给你点儿营养。水没了拉你头上的灯,我就来给你换瓶子。”   后半夜,麻药劲儿过了,春花痛醒了。   那护士过来换瓶子:“痛了吧。”   “有点儿。”春花冒了满头的汗。   “我给你加点儿止痛药。”说着她用一个注射器往瓶子里灌了点药水。   不一会,痛轻多了,春花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洗洗吧。”春花睁开眼,天已大亮。那小护士正在一个放在床旁边的椅子 上的洗脸盆里涮手巾。把手巾拧干,她便给春花擦脸。擦完脸又擦手。春花长这 麽大还是第一次让人这麽伺候自己。擦洗完那小护士又笑眯眯地问:“要不要解 手?”   “可咋解呢?”   小护士拿来了一个床上用的夜壶。   “不,我不想解了。”春花早就憋了一泡尿。可他实在不喜欢这个解法。他 想等春盛来了陪他去厕所。   这病房里一共有六个床。这会儿病人们都醒了。春花旁边的床位上是一个三 四十岁的男子。“痛得厉害吗?”他看春花醒了便问。   “比夜里强多了。”   “明天就更好了。”那人说。“我姓王。我也是阑尾手术,昨天刚拆的线。 明儿我就出院了。”正说着,几个大夫走进了病房。“查房了。”王说。   春华坐了起来,看着那几个大夫走到一个个病床前,询问着病人的感觉。春 花认出来,其中一个女大夫就是昨儿个给他动手术的。那天手术春花没能仔细看 她。现在春花清楚地看见她有个白白的圆乎脸,年纪很轻。看她的眉眼,不知什 麽地方有点像春梅,只是春梅要黑多了,也瘦多了。正琢麽着,大夫们已走到了 他的床前。   “呦!你怎麽坐着呀?你做了手术了吗?”一个年轻的大夫看着坐在床上的 春花不由吃了一惊。   “他身体好。”那位给春华做手术的大夫,看上去像个头儿,向那年轻的大 夫解释着。“我姓林,是专门负责你的。感觉怎麽样?”她直视着春华的眼睛问。 那口气就像爹娘问孩子,又像老师问学生,虽然和和气气的,但透着一种威严。   “好呀,痛得也轻多了。就是有点饿。”   “今天还不能吃饭,明天才可恢复正常。”一点儿也不通融,春花也就不再 说什麽。   “你瞧那几个大夫,顶数那姓林的能。”王在这儿多住了几天,知道得也多, 见大夫们往外走,便坐在床上吹了起来。“她还不到三十哪,可最有水儿了。中 国医科大毕业。要不是运动了,她也就留在北京的研究所了。到这里,是屈了。 咱这阑尾手术,对她,全是小菜一碟儿。她还接长不短的参加些大手术,那大手 术一做就是十来个钟头!辛苦呀!”   “啥样的女人!”望着大夫离开的背影,春花思忖着。屯子里的女人,上过 学的就没几个。更甭提上大学当大夫的了。   “不过,听说她还没结婚呢。”老张继续着。   “三十了,还没结婚?”   “这末能的人自然要挑挑了。一般的男人她哪能看上?现在流行什麽读书没 用的说道,其实,有用的还是肚里有墨水的。”那王也不管春华听没听,继续叨 叨着。   “肚里有了墨水,也容易犯事儿。”春花想起了代州屯的张家大小子。   “咳,啥事儿不事儿的,祸从口出,平时少说点儿不就得了?”王忽然像个 长辈似了。“我比你多活十多年,我见过的运动比你多。运动里什麽样的人倒霉 呀,不就是那些自以为能,爱出花花点子爱说不中听的话的人吗?俗话讲,露头 的椽子先烂。什莫时候也别作那个挑头的。看别人打架,咱就离远远儿的。”   这话还真有点儿道道。春华心下琢磨。   “再说了,你说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王问春花。   “世界上有多少人我咋知道呢?”   “就俩!“老张伸出两个手指冲着春花说道。   “就俩?”春花糊涂了。   “对,俩。一个名,一个利。这人呀互相打不还是为了它俩吗。可打坏了, 还得找大夫。所以呀,有本事最重要。有了本事,你就有饭吃。你不用去争去斗, 人自然会来求你。没听说吗,劳心者治人。”老张把那最后的人字拖了个大大的 长声,同时躺回了床上。   春华听愣了。   夜里,春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春梅。“哥呀,咋样啦?”她瞪着一双忧 郁的大眼。更黑更瘦了。“我好呀。妹子你好苦呦。是哥让你苦的呦。”“我不 苦。”春梅笑了,忽然,眼前的春梅穿上了白大褂,春花也分不清那是春梅还是 林大夫了。   春花拆了线,大夫说,观察两天,没事就可以出院了。   这天,刚刚吃过早饭,春盛进来了。“车票买好了,趁还有一天的功夫,咱 上街上溜溜去吧。好容易来了一次省城,不能光在医院里呆着呀!”   春花自然同意了。等大夫查过了房,他换下医院的衣服,穿上了一件家里带 来的白褂子,跟着春盛来到了大街上。   医院所在的这条街不很宽。医院门口停着许多自行车。还有一些自行车在街 上来回跑着。骑车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春花正站在医院门口张望着,春盛拽了 拽春华的袖子:“楞啥哪?往这边走,有你好看的。”春花跟着春盛来到了一条 更宽的街上。这街上的自行车更多了,马路中间还时不时地有汽车开过。街两边 有许多三四层的高楼,楼的最下一层是大大的玻璃窗,窗里摆着各种东西。临街 的门脸儿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牌子。春花识字,那牌子上写的都是店的名字。   “瞧,那边是第一百货,逛逛去呀?”春盛向春花介绍着。   春花跟着春盛进了街边的一个楼。楼里的柜台一圈一圈的。从一楼到三楼, 卖什麽的都有。这也是春花的第一次,进这末大的“供销社”。许多卖货的都是 女人。春花在一个柜台前站住了,这个柜台里面的货架上,搭着许多头巾。有纱 的,也有毛的。   “想买条头巾吗?”站在柜台里的一位姑娘走了过来。   “不买,就看看。”春花感觉自己的脸发起了烧,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褂子 兜里。好像掏钱的样子。   “给杏子买一条吧。”(杏子是春花的未婚妻)春盛插嘴道。“聘礼送过了 没有?”   “以后过了门儿再买不晚。现在买了也许过阵子就吹了呢!”   “哪能呢!”春盛见春花一脸的不高兴,想逗逗春花。“饿了吧,那边有个 饺子铺,走,吃饺子去呀!”   春盛要了四大碗饺子。饺子端上来了,足足的有两斤多,冒着热气。   “趁热快吃,猪肉酸菜,一咬一口的油。”说着,春盛就捡了十多个到自己 的碗里。“人活着,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肚子填得饱,又有好嚼物,那就赛过神 仙了。”   “可不嘛,咱农民一天到晚在地里忙活,还不都是为了个嘴!”   “甭想那地不地的,眼前有饺子就想饺子。你觉得这酸菜激得咋样?比咱家 里的好吧?”   “这饺子再香,也就这麽一回,这省城再热闹,咱也呆不住。”春花不理春 盛,自管往下叨叨。   “你这个人真是,享着福不想福,老想那不顺的事。”春盛不高兴了。“咱 屯里有几个能像你我似的,逛省城,吃饺子。这是咱的福气!”   春花不吭声儿了。哥俩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嘴里送饺子。   “春盛,”静了好一会儿,春花又开口了。“你如果是我,我爹死后,你还 上那个学不?”   “你咋的又想起这个了?”春盛抬起头,也不嚼了,只是张着嘴,不解地望 着春花。   “我是想,”春花夹起了一个饺子,放到了嘴里,“我是想,如果我继续念 下去,也许家里比现在要好。”   “谁知道嘞?”春盛从桌上拿起了酱油瓶子,往自己的碗里倒了点酱油。 “啥都好,”   “啥咋?啥咋啥都好?”   “我是说这饺子,啥都好,就是有点口淡。”   “人家说正经的。你一点也不拿耳朵听。”   “我听,我听。”春盛抱歉地说。“我真不知道,这事都过去那末多年了, 有啥可再想的?不过,如果我有你那末好的脑瓜,我也许要继续念下去。你那麽 聪明,没准能上大学呢!到那时,你家里还愁啥呀?”春盛说这一番话,纯粹是 奉承,是为了让春花开心。谁知听了这话,春花的脸就没了笑影儿。   “咳,甭想那些老皇历了。”春盛不知又是自己的哪句话让春花不开心,赶 紧打圆场。“谁那末能,把一辈子的事都算计好?走一步是一步。眼前有饺子, 就好好开开荤。再说了,这人哪,最最不能吃的,就是这后悔药。”   “对,对,对,”春花笑了,好像在证明他没在吃那‘后悔药’。“还念大 学呢,现在的大学生不也都往下送吗!”说着,他把最后的几个饺子拨拉到自己 的碗里。“你吃好了吗?再要点儿不?”他问春盛。   “哎呀,我都到这儿了!”春盛把一只手摆平,抬到自己的喉咙口。“能吃 饱比啥不强!”春盛叨叨着。   哥儿俩算了账,便出了铺子。   过了两天,他们回到了屯子里。   三   春花又在家歇了小半个月。在家呆着的这些日子里,免不了屯里的人来串门。 大伙都想听听春华的事儿,特别想知道那省城是个啥模样。虽说春花身子还不如 以前那末壮实,可唠嗑还是富富有余的。春花本来就爱说,这回出了趟远门,更 有唠的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儿个还好好的,明儿个,可能就 起不来了。我得病不是个好事,可捞着上省城了。是祸呀,福呀的,谁能知道 呢?”春花坐在炕上,跟来串门的宝泉和宝福哥俩还有春盛唠叨着。   “可不咋的!”大伙附和着。   “城里姑娘带劲不?”宝泉问,脸上一幅坏笑。   “论长相同咱这旮的差不多,”春花一本正经的回答着,“可又有点儿不一 样。”   “那当然,城里人咋能跟咱一样呢?”春盛在一边插嘴。   “给咱讲讲,春盛哥,咋不一样啦。”宝福央求着。   春花却没了兴头,看了一眼在对面炕上衲鞋底子的春梅,不知咋的,心里忽 然惨兮兮的。   “我烧点儿水去。”春花拿起了水壶走了出去。   “他咋的了?是不是肚子又痛了?”宝泉问春盛。   “不是。他回来好像变了点儿。”   “病整的?”   “谁知道嘞。羡慕人家城里人呗。”   “许是瞧上谁了。”   仨人大笑起来。   春花来到灶间,把壶里装满了水,从灶坑中扒出些红灿灿的火灰,把水壶放 在了灰上,自己则走到了门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是在北边,仍旧露着一弯白 光。这次进省城治病,没少花钱,里外里又欠了队里好几百。春花合计着。这几 年收成不好,每年秋后扣去口粮,就剩不下几个钱了。还清这些债不知要多少年。 春梅眼见着到了出嫁的年龄,来提亲的也不少,可她却放下话说要等债还的差不 离儿了再说。每回想到这些,春花心里就不是滋味儿。可就是没有这些债,春梅 她出了嫁又能怎样呢?虽然不用下地干活了,可整天不就是在家里呆着烧火做饭, 伺候公婆,丈夫和孩子。春花不由得又想起了第二医院的林大夫和那些护士们。 她们也是女人,可比男人还能耐。看医院里的人,一口一个林大夫的叫,王说的 对,还是肚里有墨水的人受人敬。这时春花又想起了他的一个梦,不知为什莫, 自打从省城回来,这梦春花做了不止一次了。在梦里他好像是在找什莫。他满处 地找哇,走哇,一下子就来到了公社的学校。也不知怎的就到了白校长的办公室。 白校长一脸的不高兴,见了春花就吼起来:“你为什莫不接茬儿念了?我还想让 你上高中呢,瞧,现在你成了什莫样子?”春花又是惭愧又是怕,便扭身往外跑, 可门槛却绊了他一个跟头,然后就醒了。每次醒时总是一身的冷汗。   “嘿,一个人在这儿站着,喂蚊子呢吧。”春盛他们几个出了屋,准备回家 了。   “还等你的水呢。没成想你一个人跑了出来。”宝泉埋怨着。   “屋里怪闷的,出来透透气。”   “天不早了,我们回了。你也早点儿歇歇吧。”春盛说。   “好,得空来啊。”春花见他们走远了,便回了屋。   第二天,春花起了个大早。扛了删刀,与大帮一起到甸子上去打草。人们见 春花来了都很高兴。   “咳,能行呀?”   “不再养几天了?”   “不了,”春花应酬着,“再养,那些债咋还呀。”   “啥债不债的,身子骨要紧。”   “我没事儿。”春花说。   这时太阳已老高了。昨儿夜里下了雨,这天呀地的好像都被雨洗净了。天上 兰得刺眼,大块大块的白云慢悠悠地浮着。地上的草也绿的出奇。草棵子里湿漉 漉的,也不知是露水还是雨水。走不一会儿裤脚管子就湿透了。他们往甸子深处 走着,待到了一块草茂的地介儿,便散开来各自抡起了删刀。删刀走过,人们的 身后留下了一行行倒下的羊草。打了一阵子,春花的头上冒出了汗,心里扑扑地 跳。   “咋整的这是,”春花心里骂自己不争气。“在炕上躺了有小半月了,还这 莫熊?”   自打从医院出来,春花几乎夜夜做梦。每天早上醒了胳膊腿儿总是酸酸的, 头也总是胀胀的,特别是心里,总是闷闷的。这样下去可不行,春花狠狠地往手 里吐了唾沫,又使劲地抡起了刀。   是歇息的时候了。人们坐在了打下的羊草上。有的掏出从家带来的饼子,开 始吃早饭,有的则掏出了磨石,磨起了删刀。   “春花哥,你回来以后是不是觉着那大碴子拉嗓子了?”黑子凑了过来。   “拉啥呀,”春花正在啃一块玉米面的贴饼子。“有吃就不错了。咱又不是 生来的城里人。”   “是呀,我家现在就剩一口袋的老棒子了。”   “昨晚我只有土豆吃。然后喝了三碗的稀碴子。”宝泉也凑了过来。   “城里人老有吃吧,”黑子又问。   “他们月月发粮票。粮是断不了的。”   “我咋就没生在城里呢?”黑子说。   “你就别瞎琢磨了。没本事到城里干啥去呀?招人笑去呀?”春盛吃完了带 来的饽饽,坐了过来磨起了刀。   “咳,过来瞧呀,”远处,老夏招呼着。“老杨家的坟给冲了!”   人们围了过去,春花跟在春盛的后边也蹭了过去。   要说这老杨家,曾是这疙瘩数一数二的大户。后来世道变了,他们家里倒了 霉,钱呀地呀都被分了,后来老头死了,后生们表示要同划成地主成份的爷子清 界限,不能把老爷子埋在岗子上,打算把它的尸体扔到甸子上,可又觉得有伤风 化,于是就草草的埋了在了甸子里。而上坟除草加土的事是绝对没有的,这不没 过几年,昨儿的一场大雨,便把那土堆儿给冲了。   春花走近前去,只见那长满滥草的土堆的一边露出了个大洞。里边黑洞洞的, 也瞧不见有啥。   “天有不测风云,”春花想,“想当初牛马成群,耕地百亩,一忽闪就成了 个地主分子,比一般乡下人还不如。可不管地主也好,贫农也好,到头来不就是 白骨一堆吗?”春花看着那黑漆漆的洞,却觉得里边有几块灰影,像是身上的衣 服,影影绰绰的又像有只手,他不由地叫身旁扛着垛草羊杈的黑子“黑子,用你 的羊杈拨拉点儿土旮旯把那洞堵上去。”   “我不介。”黑子说“要弄你弄去。怪吓人的。”   “噢,鬼来喽!”宝泉听见黑子的话,从后边扳住黑子的两肩,在黑子的耳 边大叫。黑子挣开宝泉的双手,回身儿扬起羊杈便打,宝泉笑着,早就跑了开去。 人们散了,回到了自己的草面上,又开始抡起了删刀。   这天收工的路上,齐队长走到了春花旁:“前些日子区里下来了人,推广菌 肥。大队在代州屯组了个生产组,你算一个,领头的是知识青年,明儿早起你就 过去吧。”   四   代州屯离春花的屯子也就不到二里地。这制造菌肥的小组就在知识青年住的 房里。这是一个五间的大房。打头里,来了不少知识青年,男男女女有十多个, 五间房住得满满的。可不到一年,就走了小一半儿。所以腾出了半间屋子做菌肥, 在里边搭了一间小小的接种室。   来开门的是荣子。这做菌肥的事实际上就是她打得头,现在她和另一个知青 莹子俩人主管这事儿。荣子把春花让进屋里,屋里已有七八个人了,都是附近屯 子里送来学习的。她和莹子一起,开始边讲解,便示范。向大伙介绍着菌肥的优 点,发展情况和制作过程。整个生产大队分了三个菌种生产点儿,各小队再用生 产出来的菌种做地里用的大肥。春花的活儿就是同荣子和莹子一起做菌种,然后 再在自己的屯子里生产大肥。   这荣子和莹子,也就十七八的样子,俩人都各自梳着两条短辫儿。讲起话来 头头是道,清清楚楚的。这是上过学的缘故,春花心下琢磨,城里的学校比咱乡 下的水平也高。   俩人忙忙叨叨的教这个接种的方法,回答哪个的问题,不多会儿,日头就偏 西了。人们也陆续散了。从此,这春花也就成了知青屋内的常客。   上边有个规定,逢一和十五,是知识青年的学习日。这日,遇上了学习日, 春花在灶间装瓶子,做菌肥培养基,知青们在屋里学习。装了一会儿,春花借着 问荣子事,进了里屋,想看看知青们都在干啥。这屋里住着五个女知青。只见她 们当中的两人坐在炕桌边儿,在那里写什麽。荣子和莹子各自手里捧本书,靠着 被垛读着。还有一个在里屋,坐在箱子边也在写着什麽。看到春花进来,荣子抬 起头:“进行的怎麽样了?”   “瓶子都装好了,上锅蒸不?”   “一锅蒸不下吧。”荣子说着下了炕,同春花到了灶间。   “看来得蒸三锅。”   这时,门开了,三个男知青走了进来,进了里屋。 “荣子,讨论了!”一 个叫锋的女知青从里屋伸出头命令似地叫道。荣子也赶紧进了屋。   春花在灶间烧起了火。不一会儿锅开了,春花把拨火棍放在一边,进了屋。   屋里锋正在说话:“我们来农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应该同贫下中农打成 一片。不应该总是去供销社买果子(类似点心饼干的一种小甜饼)吃。”   “不买果子就是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一个叫明的男生说。   “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首先要尽量做到什莫都一样。”   “贫下中农就不买果子了?”   “当然买了。”春花开了腔。“有时家里来了戚,小孩子闹了,赶上手头有 鸡蛋什麽的,就换两块。可这种时候很少。那玩意儿不禁吃。”   “那天在屯东给新社房上盖儿,休息的时候队长买了果子让大家吃,我们都 吃,就你们几个女的知情不吃,那就是‘打成一片了?’”明继续说。   “那是用队里的钱,现在队里干正经的钱都不够用,怎麽能买果子呢?”锋 是队里的会计,知道队里的帐。   “买果子就不是正经的事了?”明一点不让。   “正经不正经的,总是浪费。”   “我们这旮的习惯是,”春花又说了“谁家里盖房,全屯都帮忙。尤其是上 顶子,是全屯子的大事。上顶子的那天,新房主人一定是要请吃饭的。因为大家 来帮忙,自然要给顿吃的。虽然给队里盖房记工分,可队里请干活的吃几个果子 也是图个吉利。庆祝房子盖好,将来不塌也不倒。要说是不是浪费,我说这不是 浪费。浪费是糟践东西,糟践粮食。买了果子如果不吃,扔了,叫浪费,果子叫 大伙吃了,大伙高兴了,肚子满了,一点儿也不浪费。”   知识青年们全不吱声了,明得意地瞥了锋两眼。   “再说了,”春花显得有点激动了“你们城里人,在城里啥好嚼物不吃,我 们农村人,不说吃香的喝辣的,每年也就是年下里杀头猪能见点儿油水,一年四 季,不要说吃肉,能填饱肚子就谢天谢地了。平时也只有上顶子,打羊草的时节, 能捞着点儿稀罕的吃。要说这是浪费,你们城里人是最浪费的!”   屋里只有春花在说,“你看看你们知青屋里摆的,要用我们乡下人的眼光看, 划不成地主,也得是个富农。你说你们浪费不?”   知识青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在那里不出声。这些知青每人都是一个 大箱子,有皮的,有樟木的,被子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这时锋又说了, 可远没了先前的神气了:“所以我们来接受再教育呀。”   “啥再教育不教育的,你们来了我们就高兴。可我们是听你们教育来了。我 还上了个初一,可全屯子里,有几个识字的?”   “呀,你上过初一?”荣子冲着春花乐嘻嘻地说,“我们说是初中毕业,其 实初一没完就文化大革命了,所以念的书还没你多呢。”   “我这书停了七八年了,早就合着苞米糁儿喝了。再说城里学校的水平比咱 这旮也高不少。再有了,你们在城里见识的也多。我这些日子和你们呆的时候多 了,更觉得你们的脑子和我们的不一样。”   “有什麽不一样?”荣子,锋和莹子几乎同时问,然后又觉得一起问相同的 话停可笑,互相看了一眼,便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想得不一样。”   “想得怎麽不一样?”这回是明问了。   “像刚才你们说的,吃果子是不是浪费,这也就是你们想这个,我们农民, 有了果子就抢着吃,可没人想什麽浪费不浪费的。还有前儿个你们还说什麽列宁 说啥了,我们如果不是公社来放过一回电影‘列宁在十月’,就从来没听说过谁 是列宁。”   春花停了下来,可屋里的知识青年们仍旧静静地盯着他,巴望着他再往下说 点儿什麽。   “净顾得跟你们唠了,都忘了我那活儿了。”春花边说边窜出了屋。他打开 锅盖,拿出蒸好的培养基,又放进新的瓶子。然后又开始烧火。屋里传来知识青 年嘁嘁喳喳的讨论声。春花也听不真楚他们在说些啥。可他心里却感觉很舒坦。 前几年在长春,只是看看城里人。现在是跟城里人‘讨论’。城里人想事,有的 时候还真挺怪的。   水烧开了,锅盖上冒起了大气,春花又回到了里屋。   屋里荣子正在说话。“。。。革命当然需要知识了,”   “那你说知识就是力量这话对不对?”锋问。   “某种意义上对。”   “那停课闹革命不对了?”   “不管停课上课反正不能不学知识。”   “学习学习再学习,这话可是列宁讲的。”明说。   “明,你的功课学到哪儿了?”莹子问。   “学微积分呢。”   “我刚学完初三的。”莹子说“一些不懂得还得请你帮助。”   “那天区里的人不是说海达里的知青看德文原版资本论呢吗?”   “是吧,我也想把英语捡起来,”荣子说,“下次回家找本书带来,好在音 标我们已学过了。”   “讨论是不是就到这儿。”明对锋说。“可以自学了吧。”   “对。我支持。”荣子说。   “我也同意。”彬子说。大伙都散了,各自拿着书看了起来。几个男生也回 自己屋儿去了。   “第二锅已蒸上了”春花对荣子说。就着往荣子看的书上瞟去。   “你也想学吗?”荣子看春花望她拿着的数学书上看,便问道。   “咋不想呢,可放了多少年了,再拿起来怕是太难了。”   “不难,明可以帮你。”   “再说吧,”春花回到灶间,接茬干他的活。   这天回到家,春花便倒腾起了他的箱子。最后找出了一本初一的语文和小五 的算术。   “你倒腾出那个干啥呀?”春梅见了问。   “没事儿,瞎看看。”   春花在炕桌上点起了一个小油灯,翻开那两本书趴在桌上看了起来。还真不 赖,影影绰绰的,还记得。他很高兴,一下子看到了三星西歪。这时白校长走了 进来:“春花,好样的,将来有机会,还应深造深造。”   “话是这麽说,可都二十来岁的人了,恐怕难哩!”   “甭信那个读书没用,吃得开的还是肚里有墨水的。”春花仔细看上去,说 这话的却像是老王。   “咱也不图别的,能在屯里混上个小学校的教员我就瞑目了。”老王不见了, 却是爹在炕头上坐着。   见了爹,春花心里却酸酸的,“爹呀,您干啥去了,家里好苦呦!”可模模 糊糊的,春花又觉得爹呆不长,便伸出手,想把爹拽住,可手伸出去却扑了个空, 春花睁开眼,见自己却在炕桌上趴着,绿豆大的油灯灯苗忽闪忽闪的,油已耗得 差不多干了,大半个屋子被他自己的影子罩着。春花闻到一股怪闻儿,伸手一摸, 竟是前额的一绺头发被灯苗烤焦了。他吹灭了灯,从被垛里拽出个枕头,便倒下 睡了。远远的,传来了鸡叫声。   第二天,春花套了一辆牛车,和荣子一起,到草甸子上挖碱土做培养基。这 时秋分已过,这天是风和日丽。甸子上,打过的草只剩了黄黄的硬茬子。白花花 的碱地让太阳一照,这儿那儿的闪着光。   “你知道吗,”春花开腔了。“我小的时候,这甸子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 候甸子上全是草。你瞧瞧现在,就像人得了白疯病,这白碱越来越多,弄得草也 不长了,这草甸子快成了碱泡子了。”   “那是什麽原因呢?”荣子问。   “谁知道呀?这草一年比一年少,都不够牲口吃得了。”   荣子记起头年三四月份知青刚到这里时,因为牛栏在修理。每晚那牛群就关 在社院里。春天正是生育季节,牛群里有许多小牛犊。他们一夜一夜地叫,声音 悲凉。饲养员老张头说那是因为饿的。母牛吃不饱,奶水不足。结果几乎天天有 小牛饿死。小牛死了,尸体就扔到甸子上。因为缺少油水,知青们也管不了许多, 要老张头把死了的小牛给他们留下来打牙禁。结果知青落了个“什麽都吃”的名 声。不过吃了几次发现它们太没得可吃了,随后知青们也就不再费那事了。   “农科院的干部应该来看看。”荣子说。   “咱这沙包子,谁来呀。要不是你们知识青年来了,前儿个那些干部能来 吗?”   那是十多天前,说是慰问知识青年,从北京来了几个人,由县和公社的干部 们陪同,开着吉普车,到附近几个有知识青年的屯子转了一圈。   “甭说来人了,在这儿的人,谁不想往外跑呀。”   “可我们不是来了吗?”荣子说。   “你们,呆不长呦!”   他说得还真是实话。知青来的时候,男女生一共十多个。来了不到一个月, 两个男生就打包回家了。今年春节另外两个男生回家探亲,到现在也没回来。女 生们也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荣子家里也在想办法要把她弄回去。   春花选了一块地,荣子跳下车同他一起开始刨土装车。   “我在省城的时候可真是开眼了。”   “我知道了。”他那故事荣子听了好几遍了,背都能背下来了。所以向春花 表示不再想听了。   “你不知道。”春花不理会荣子的暗示,继续着。“在省城我见到街上有许 多女人,上下班,像这样。”他说着,放下铁锨,脱下身上的套褂,叠成一个长 条,搭在左手臂上。在地上来回走着。看着他那怪怪的样子,荣子不由地笑了起 来。春花也笑了:“像不像?”   “像,像,很像。”   春花把搭在左臂上的褂子扔到车上,拿起了铁锨,又铲起了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得病不是好事,可我知道了城里人是个啥 样子。”   “不用得病你也能知道,我们不是来了吗?”   “可那时还不知道你们要来呢。再说了,到省城,我还知道了城里人的活 法。”   “不一样?”   “大不一样。一个工作,一个种地。”   “种地也是一种工作呀。”   “不对,”春花撇了下嘴,摇着头:“大不一样。头个不一样是在城里工作 的人一天八个小时,拿工资。不管年成好坏,都有饭吃。而我们呢,得跟着日头 转,天亮着,就得干活。”   “天不亮,有月亮,也得干。”荣子补充着。   “对,还是你想得齐整。”春花接着说。“秋分过了天短了,割地,打场可 不都得靠月亮了。年成好吃的饱,年成不好饿肚子。”春花把车里的土整整平, 继续说:“第二个不一样是,城里的女人和男人一样上班,工作。”   “还有呢?”荣子饶有兴趣地听着。   “还有就是你们来了,我又知道了城里人的想法。和我们想得不一样。”   “这你昨天已经说过了。”   “我还有没说过的,”春花继续唠叨。“许多事又是一样的。不管是城里人 还是乡下人,都在那儿忙活,可到头来,全是白骨一堆。”   “你说得也太悲观了!”荣子抗议道。“就是因为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要 干着干哪,为的就是让生活有意义点儿。”   “干啥?”   “像学习,像现在咱们在搞的科学实验。”荣子嘴里说着,可自下思忖,来 到这里,才知道这里是这麽的荒凉。她很难过,不仅仅是因为生活的艰难,而是 一种被遗弃感。在北京的时候,什麽批判啦,革命啦,闹得挺热闹,到这里来也 是说接受教育,搞革命来的。可到了这里才知道,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人们默默 地活着,默默地死去。就像一年一度的庄稼,出苗,生长,成熟最后成了柴禾和 绿肥,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她岂没有春花的感觉呢?而自己搞科学试验,难 道真的是为了粮食增产吗?心里想的还不是为了解放自己,从默默的活与默默的 死之中解放自己!   “那这还是你们城里人有条件,”春花打断了荣子的沉思。“像我们乡下人, 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为吃饭活命忙。乡下人不如你们城里人,乡下女人更不如你 们城里女人。看到了你们,我觉得我们这旮的女人更惨。你们在城里,都能上学, 知道得也多,世面也见过。可这旮的女人呢,生下来让人抱,大一点儿就抱弟弟 妹妹,没弟弟妹妹,就抱个假的。再大点儿就有了自己的,抱自己的,然后再抱 儿子的,直到抱不动了,这就是乡下女人的一辈子。”春花把手里的铁锨戳在怀 里,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你看春梅,每年铲地从不误工,好强, 连男人都比不过,可甭说将来了,现在连块纱巾都捞不着戴。这也是当哥得不 好。。。”春花忽然停住了,荣子往他的脸上看去,只见春花的两眼内充满了泪 水。荣子呆住了。春花发现荣子在看他,便用左手扶锨,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分 别放在两只眼下,往上一抹,他的头也就手往后一仰。荣子知道春花不愿意让她 看到他的眼泪,便低下了头挖土。可她心里却有点慌,不知用什麽话来安慰春花 或确切地说是解这个窘围。   “其实城里人,乡下人,男人,女人,只要活着,就忙,忙来忙去又都是为 了这个活忙。所以又都是一样的。”   “当然了,我不是说过,到头来都是一堆白骨。”春花恢复了常态,继续说 了起来。“可你们忙后有结果,我们呢,忙了半天,连饭也吃不饱,还哪能像你 们似的还想什麽列宁啦,世界革命的?”   “因为想得不一样,所以你认为我们强?”   “想得不一样,活的方法也不一样。是强的那种。”   荣子听了这话很开心。   “可话又说了回来,”春花脸上却是沉沉的。“想得多了又有什麽好儿呢? 不像你们,想想事,还能想出个道道,长点儿学问,我们呢,想多了,反而糟 心。”   “我看过一本书,是个古代希腊人写的,书里的许多话我都看不明白,可记 得一句话,大意是说,人最大的幸福就是思想。看来他这话也不对了。我看许多 人不想什麽,过得更轻松。”   “那可不是咋的。”春花同意道。“多半儿的人都不好想事儿。因为想了也 没用。还劳那神儿干什麽。可我知道这个理儿,却还是整天价的瞎想。”   “我想这也就跟人的性格一样,有人喜欢吃咸,有人喜欢吃辣,有人好琢磨, 有人什麽也不操心。”   “那你说好想事是好性情还是坏性情?”   “嗯。。。”荣子想了一会儿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事。”   “我想,这也要看咋个想法。”春花又说了起来。“有人爱想好事,所以心 里就舒坦。有人总好往牛犄角里钻。太钻了,自然就糟心。可话又说回来了,眼 下好事没多少让你去想呀。”   车装得差不多了,春花把车上的土拍拍瓷实。然后把铁锨仍上了车。荣子见 了,也赶忙将锨仍上了车,然后坐在了车前边。跟着,这牛车往屯里奔去。   “今天晚上代州屯演‘智取威虎山’你去看吗?”荣子为了让春花开心起来, 找了个话茬说。   “不知道,不瞒你说,昨儿个我看了一晚上的过去学的书,今儿晚还想再看 看。”   “真的?那太好了!”   “也许去。”说话这牛车便进了屯儿。   傍黑儿的时候,在代州屯中间的空地上就拉起了银幕。各家各户也早早的吃 了晚饭,三三两两的溜达过来,聚在了银幕的前后。小孩子们都挤在了前面,坐 在地上大呼小叫的。姑娘媳妇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戚戚喳喳唠着贴己话。再 后面就是爷们儿汉们儿的。庄稼人一年里少有这末个日子,屯子里除了病的,起 不来炕的,能来的还都来了。这里没电,放映队得用柴油机发电。电影开始了, 银幕上的影子明显的不够亮。那些在蓝色阴影里的坐山雕,小炉匠之类的反面人 物,实在是看不真楚。可大伙儿还是看的乐滋滋的。银幕上小分队折跟头撂肺, 银幕下人们则跟着叫好称奇。直到电影演完了,人们还在议论着,称赞着,往家 里慢慢走去。荣子和莹子走在一起,忽然看到春花在前面独自走着,便追了上去: “春花,你觉得这电影好看吗?”   “我想上吊!”   “怎麽?这是哪儿的话?”荣子笑着说,他觉得春花在开玩笑。   “看看那些能人,我还有什麽活头!”春花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   “你又在瞎想。”   春花不再吭声,只是加快了脚步。荣子和莹子落在了后面,可并没有要赶上 的意思。   五   这天春花干完了活,回到了家,发现门外栓着辆大车,家里来了人了。   春梅也早收了工,脸红扑扑的,在灶间和小妹子在烧火。   “来戚了?”春花问春梅。   “海达里的。”春梅说完便低下了头,烧她的火。   春花明白了,这是海达里的老佟家。佟家的二小子今年有二十二了,几年前 就来提过亲,春梅一直说等等,等过两年弟妹大点儿再说。如今日子过的差不离 了,人家又来了。   春花推门进了里屋,老佟头正在炕里坐着,旁边是那叫平安的佟家二小子。 妈坐在炕沿,正同他们唠着。那平安长得浓眉大眼,俩脸蛋子也红扑扑的。论长 相,倒与春梅也般配。   “你们那旮的地块割完了吧。”春花坐在了对面的炕上,无话找话地说。   “可不咋的。”那老爷子也不紧不慢地回着。“就差西岗子上的大豆了。要 不,我们爷俩也出不来呀。”   “光景不错吧。”   “比去年强。等上了冻再到甸子上推点小叶长,(一钟苇子)弄好了一个分 儿能有两块啊?”他又像自己在合计,又像在问别人。   “那就不错了。多少年了,我们这旮没出过一块钱。”   “今年好点儿不?”   “谁道嘞?看样子能到一块就不含糊了。”   “那是咋整的?”   “春起苗出的就不齐,补了两回。苞米种子受了冻。”   “那就糟心了。”   正说着,小妹子在两边的炕上各摆上了一张小炕桌子,娘下了炕,从灶间端 来了两大盆的荞面条。春花陪佟家爷俩在南炕吃。妈和俩弟妹在北炕,只有春梅 留在了灶间。   “刚才还和你娘叨咕来着,”佟老爷子对春华说,“家里杀了头猪,扯了几 尺布,我带了来给春梅剪几身衣服,我给了你妈一百块,算是呢,先把这事儿定 下来。过俩月大秋之后分了红我再来一趟,多拿点儿来,把日子再定下来。”   “女大当嫁,也是逃不掉的。”   “这你不要操心,”老爷子打断了春花的话。“我们老佟家也是个老实殷实 人家。我的那大小子在社里当干部,也是个拿薪水的。仨姑娘都嫁了出去,家里 只有老二平安和三小子平顺了。我在队里喂猪,一年这工分也不少挣,春梅过去 这吃穿是用不着愁的。”   “这我知道,”春花忙解释,“春梅到你家也是她的福气,她也是个好强干 活的人。将来他们两口子是不会错的。”   “那是没跑的。”老爷子高了兴。   说着话天就黑了下来。老爷子又喝了两盅酒,便告了辞。   春花看着爷俩赶着车走了远,便回到了屋里。   屋儿里,妈和春梅正在那里翻看老佟家送来的布料。那是十多尺的深蓝色的 咔叽布,还有一块印花的的良。妈拿着那的良往春梅身上比着。“做一件长袖还 富裕,两件又不够,裁好了可以做一件半截袖,剩下的还可以给你妹子做一件。”   “哥呀,”春梅见春花进了屋便对春华说:“要不要给杏子做点什麽?”   春花心里一酸。“这是你的嫁妆,杏子的不着急。”   “没关系,我和妈合计好了,”春梅还拿着那几块料子比试着。“那现金就 留给杏子了。”   “你的事也该合计合计了。”妈说。“也该给杏子送彩礼了,等秋后老佟家 再拿点来,就一块儿给杏子拿去。”   “这不行,”春花道。“那都是春梅的,我不要!”   “我用不了,”春梅又说了。“我到了佟家,吃穿不用愁,还是杏子要紧, 你也不能总耗下去呀!”   “哎,”春花长叹一声。“这都是我得不好。”说着他低下了头,心里很不 是滋味儿,脑瓜子又斯斯地痛了起来。   第二天,春花早早地就到了知识青年的住处。这春华昨夜一夜没得睡,脑子 里总是春梅的事。一会儿是自己和春梅站在爹的坟前,春梅满脸的泪。一会儿是 老佟家送的料子。迷迷糊糊刚刚有点儿瞌睡,白校长又来了:“这都是你的错, 如果你再念两年,也不至于用你妹子的彩礼!”春花吓得又出了一身的冷汗。听 听外边鸡叫了,春华索性坐了起来,想着明年春梅就要过门儿,心里又孬头起来, 竟扑簌扑簌地掉起了泪。天黑着,反正没人看见,春花就那末坐着,任那泪痛痛 快快地流。   知识青年刚刚干了一茬活,正在那里吃早饭。见春花两眼肿肿的,头发乱蓬 蓬无精打采的样子,荣子和莹子都吃了一惊。   “春花,吃早饭了吗?”莹子招呼道。   “吃过了。”春花撒了个慌,坐在了炕沿上。   “再吃点吧。”荣子给春花盛了一碗棒糁粥,又拿了一双筷子放在了春花的 身旁。   “我真吃过了。”说着春华拿起了粥碗,勉强往嘴里扒拉。他真的一点儿也 不饿,心里孬头,直觉得恍恍惚惚的。他看着眼前这几个知青,脑瓜子里却是春 梅。论岁数春梅还比她们大,可知道的也就是眼巴前的那点儿。前几个月省里的 大学来招生,说好了只要知识青年,荣子,莹子,还有另外几个,一共五六个, 都去同干部们面了谈,终归是要走的。可春梅呢,她再要强也出不了咱庄稼女人 的命。   “春花,再要点而不?”锋的一声问,春华才醒过梦来,他这才看见手里的 碗已经空了。   “不了,”春花忙说。“也该干活了。”   “不忙。”说着,锋和另几个知青拿了镰刀出去了。屋里只剩了莹子,荣子 和春花。   “今天咱们还是继续作菌引子,给明年开春用。”荣子说。   “你们明年在不在还没准呢,”春花说。“啥时走呀?”   “昨天晚上我们刚接到通知,”荣子脸上一下子挂满了笑,“我和明是长春 医学院,莹子是师大,明年三月报道。”   “我说过,你们是呆不长的。”春花干巴巴的说。“什麽时候呀,哎,”春 花又叹起了气,“什麽时候我们这旮的妇女能都像你们一样,”荣子和莹子睁大 眼睛听着。“什麽时候,什莫时候就是共产主义了。”听了这话荣子和莹子都垂 下了眼皮儿。得到了通知,能够离开这里,她们是那麽的高兴。因为她们原来所 在的学校是过去的名牌学校,省里的大学是抢着要他们的。昨天晚上她们还包了 饺子,庆祝了一番。虽然很低调,可只是因为知识青年里还有好几个因为家里的 问题不清楚,没能被录取。因此她们只想着自己的幸运,想着同伴的不幸,可还 从来没想过屯里的人们。我们是不是自私?可我们又能做什麽呢?荣子和莹子心 里思忖着。   “你们啥时走?”春花的问话打断了两人的沉思。   “我们打算把这批引子做完就走。可能还得要五六天。”   “咳,还什麽引子不引子的?你们走了,这科学实验也得跟着黄喽!先回家 瞧瞧?”   “对,先回家,从家再去长春。”   “还回这儿不?”   “还不知道呢。”   “如果你们还回来,”春花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昨夜里想好的话说了出来: “我想让你们给春梅买一条纱巾来。”   “没问题!”莹子和荣子抢着答应着。“就是我们不回来,也会把纱巾寄来 或托别人带来的。”   春花又是一阵心酸。他赶紧推门进了灶间去装瓶子。   这次上大学的有五个知青。一男四女。女生里只有锋留了下来,说是要在农 村扎根。可没过多久也被调到县里去了。还有俩男生回家探亲也就再也没有回来。 腊月里,春花收到了荣子寄来的包裹,打开那个布包包,里边不但有一条淡蓝的 纱巾,还有一条红色的羊毛围脖。纱巾和围脖的中间,夹着一张从笔记本子上撕 下的带横格的纸片儿,上边潦燎地写着几个字。“春花,纱巾是你给春梅的礼物, 围脖是我和莹子送春梅的,希望你能把书坚持读下去。有问题可以写信来。我们 后会有期。下面是荣子和莹子的签名,和大学的地址。”   春花把纱巾和围脖放好,拿着那张带蓝色横格的纸到了灶间,从灶坑里拨拉 出来点火灰,把那纸扔到了上面,他看着那纸落在了红红的灰上,被灰烤得泛了 黄,然后又成了棕黑色,不一会儿就腾地窜起了火苗,转眼也成了灰,只不过比 那些从灶里扒出的灰的颜色深了一些。   六   春起,春梅成亲了。   接姑娘的头晚,妈和春梅边收拾东西便说着体己的话。三星偏西了,娘俩还 在忙着,春花看看没什麽干的,便回到西屋,并无困意,春花坐在了炕上。从东 屋不时传来娘俩戚戚喳喳的唠叨声,夹着春梅的抽噎。   春花靠着箱子,只觉得脑瓜子痛得像要炸开似的。他望着窗外。月亮已到中 天,算来今天已是二月十四,外面看上去灰蒙蒙,白惨惨的。   “得想个法子。”春花觉得自己在做梦。他下了炕,走到了灶间,东屋已静 了下来,春花推开了门,进到了月光里。“找荣子他们说说去。”代洲屯在左手, 他琢磨了一会儿,信步向前走去。周围出奇的静,春花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路 边的房子趴在月光下像群巨大的灰色的怪物,那些黑黑的窗正是那些怪物的深陷 的眼窝,“这眼窝子里咋没眼珠子呢?”春花看着它们自语道。“八成是不乐意 看我,我埋汰,我没出息,不行,真得想个法子。”隐隐的他看到荣子也正在前 面走呢,春花加快了脚步,赶上前去,他伸出手去拉荣子,可这当口他忽然感觉 不对了,荣子他们好像去了什麽地方。那人转过了身子,却是林大夫。   “这回有救了,碰着大夫了。”春花心下宽松了不少,“林大夫,救救春梅 吧!”   “啥呀,你在说啥呀?”   春花仔细认去,却是喂马的老徐头,自己是在社院里。老徐头正往牲口槽里 填料。   “天还早,你用的牲口,料还没吃足呢。”   春花这才看到东边发了白。   “社院,我为啥要到这儿来?对,是牲口,是这些牲口,他们要拉春梅走, 不对,是我,是我要套车,用这些牲口,送春梅。”春花觉得自己忽然明白了。 “是我,是我害了春梅。。。不行,得想个法子。”春花走进了料房,“我干啥 来了?啥也看不见。去跟老徐头要盏灯来,不,不用,我知道那玩意儿就在这 里。”春花用脚在料房的地上探着。咋没了呢?春花的脚碰到靠墙码着的叠叠谷 草。“你在这儿瞎摸腾啥哪?”老徐头提着盏风灯站在了门口儿。   “我在找那刀。”   “老齐家借走了。你找那玩意儿干啥?”   “得想个法子。”   “啥呀?你这是咋的了?”   春花出了料房,撇下老徐头看着他的背身儿摇头。   咋的了,我这是咋的了?春花走在淡淡的晨曦中。荣子,莹子,走了,去大 学堂了,林大夫是大学堂出来的,可也救不了春梅,春梅也要走了,是我害的, 什麽也没有,就这麽走了。用那刀,砍了那些牲口,不对,哑巴牲口有什麽不是? 瞧,天都发了红,这是哭的,天也哭红了眼。屯子里那些趴着的怪物也成了灰黄 色,可眼窝子里还是黑洞洞的,它们还在嫌弃我,嫌弃我。。。得想个法子。想 个法子。。我这是到哪儿了?这是谁家?谁家这麽早就烧火?这柴堆怎麽这末小? 春花不由地扑在了柴堆上,他恨不能把整个柴垛抱进屋子。可稀稀拉拉,怀里只 是几根苞米杆子。她见娘从屋里出来,嘴里不知在说些什麽,“一大早上哪儿去 了,你?” 这声音好像是从一里地以外传来的,春花觉着很奇怪,呆呆地注视 着母亲。娘好像也变小了,愣愣地注视着春华。突然他看到娘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别哭,娘,都是我的不好。”春花听到这话从远远的地方飘来。老夏从屋里出 来,两手粘满了荞面嘎巴。春盛也从外边拢了来,身上扛着台‘合了’机。戚戚 喳喳的,春花听不清大伙在嚷些什麽。只觉着身子轻悠悠的,一下子就飘到了屋 里。春梅站在灶间东屋的门边,正在那里擦眼泪。那熟悉的声音又飘了来:“妹 子,这都是当哥的不好。”只见春梅捂着脸进了里屋。   春花眼见着自己飘到了西屋,炕上已摆上了桌子。黑子,福泉让他上了炕里。 炕里温温的,春花觉着很舒服,只有脑瓜子还在突突地跳着痛。他看见屋里人越 来越多,菜上来了,汤也摆上来了,菜没了又添,人走了,又来了,所有这些都 好像罩着一层雾,灰蒙蒙,轻飘飘的。远远的,春花听见有人在说着什麽,“天 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看上去是祸,没准是福,可这福没准儿又能引出祸。 福福祸祸,咋搞得清呢?”这话说得在理,春花想。“在理,哈?”他又听那人 在说。“好强,好强好,再好强也得出嫁生孩儿,抱孩儿,烧火做饭,不愿意? 掉眼泪儿,没个法子,反正到头来白骨一堆,”又瞎琢磨上了,春花想,脑瓜子 疼的厉害。“绕世界瞎想,啊?”那人又说了。“瞎想,想不出个法子来,可也 得琢磨出个法儿呀。。。”啥法儿,春花正要问,那声音却没了,只见全屋的人 都张大了眼瞅着自己。   “喝醉了。”远远的飘来个声音。   “喝醉了。”好几个声音,也是远远的。   春花看见妈也过来了,人们开始晃动。   “用了他妹子的彩礼,”春花感觉人们在说。   “用了妹子的彩礼,彩礼,彩礼,彩。。。”   头疼,妈,我脑瓜子痛,妈的眼里滚出了泪。人们晃得更邪乎了,春花想呕, 他感觉身子在往下沉,他没命地抓住了妈的手。   七   那年秋天,在英国的荣子,在美国和加拿大的莹子,明,锋,还有另外几个 知青费了好大的劲儿约齐了,一起回到了插队的代州屯。当年的知青重返旧地, 早惊动了县里乡里的大小干部们。县里派了车,由乡里的干部陪着,他们参观了 县里的造纸厂,粮食加工厂,最后才到了屯子里。那屯子除了变得大了一些,房 子多了一些,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路还是土的,房子还是夯的。屯前的那个小水 泡子却是更白了。他们走了几家熟人,不管到哪儿,身边总是一群孩子。最后, 他们来到了原来的住处,现在已成了屯里的办公室。连这里也还是老样子。甚至 那小接种室还戳在东屋的角落里,门窗早已不见,里边堆者二齿羊叉等农家什。 荣子突然想起了什麽,问屯长:“春花呢?他现在在哪儿?”这屯长也就二十四 五的样子,是原来包队长的孙子。   “春花?那个春花?”   “就是那个上过省城,和我们一起搞过科学试验的春花。”莹子急急地解释 着。   “西屯的。”荣子见屯长仍是一脸的迷糊,急忙加了一句。   “奥,你是说那个心里有毛病的春花?”   “心里有毛病?”这回是荣子他们迷糊了。   “在,在,你们乐意,我领你们去瞧他。”   莹子,荣子一行人跟着屯长奔了西屯。   和代州屯一样,西屯也没什麽变化。跟着屯长,荣子他们左转右转,最后到 了一溜五间的土房前。这房的门窗都油着蓝漆。房檐下挂着做种子的苞米棒子, 一串红辣椒。挨着大门,吊在檐下的一条细横木上挂着几把锄头。门前几只鸡在 那里啄食,一头猪横在墙根下哼哧哼哧的喘粗气。墙根这边一个老人,穿着一身 黑不黑,灰不灰的棉衣裤,低着头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擗下的一个小 树枝子,在地上划拉着。   “春花,你家来戚啦!”屯长边说边走了过去。   那人抬起了头,把脸扭向了荣子一行,这脸黑黑的,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皱 纹里夹着黑的泥。皱纹围着的眼睛上竞像是罩着一层灰霜,荣子感觉那眼睛里的 黑珠向自己这边转了来,可那眼神却像是透过她的身体,望着远处。在他前面, 土地已被他划拉的翻起了薄薄的一层。荣子仔细看去,新划的那几个横横竖竖却 像是个代数式。这就是过去的那个春花吗?   “春花,荣子,莹子,来看你了。”屯长大声地冲春花嚷。   那罩着灰霜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可立刻又变得乌涂了。那两片黑黑的,干 裂的爆着皮的嘴唇颤动着。荣子仔细听去,却是几句谁也不明白的:“走了,都 走了,嫁出去了。”   那乌涂的眼眶里,渗出了几粒浑浊的黄水。荣子一阵心痛,她不由得从挎包 里掏出了钱夹子。   “你这是干啥?”屯长拦住了荣子。“他啥也不缺,他现在跟他兄弟住。他 兄弟在乡里的纸厂当厂长,俩侄子都在四平做民工。”   “他自己没家吗?”   “他倒也成过家,有了一姑娘,后儿个老婆嫌他脑子有毛病便回了娘家。把 孩子也带走了,现在那姑娘可出息了,考上了护士学校,现在在县医院工作。只 可怜他自己落了这麽个毛病。成天介嘴里嘟嘟囔囔,在地上瞎划拉。给吃就吃不 给吃也不知道要。”   “天有不测风云,不测风云,不测风云。。。”那两片黑黑的,爆着皮的嘴 唇蠕动着。一串黄色的水,从那乌涂的眼眶里滚出,沿着那黑黑的皱纹淌了下来。   影子长了起来,明抻了荣子的袖子一下,“不早了。”   “奥,”荣子才意识到他们还要赶回县里,于是蹲下身子,对着春华的脸说, “春花,我们走了。”   “走了,走了,嫁出去了。”春花喃喃地。   临转弯的时候,荣子,莹子回过身儿冲着仍旧坐在墙根的春花挥起了手。那 老人的脸冲着前方,好像望着几里地以外的地方。西斜的日光照在他黑瘦的脸上, 脸上的泪一闪一闪的。   10/2004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