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无乐章交响曲   高宜   第一乐章 : 孤独   1 裸奔   昏暗中的火车车厢似乎潜藏着巨大的危险,侧躺着的身躯随着车身的节奏不 停地晃动。我用手抓紧胸前从车顶垂下来与上铺连接在一起的防护吊带,心脏一 直在剧烈地跳动。此时,车窗外已经被无边的夜色包裹的严严实实,有时从远处 露出灯火辉煌的一瞥,但立刻会被车窗无情地甩到后面。随着一声遥远的汽笛, 对面疾驰而来的火车风驰电掣地掠过,就象一颗发了狂的流星,带着撕裂的啸叫 以及无法摆脱的绝望喧哗地冲过去。   从早上开始,我就不断反问自己,我是怎么搭乘上这辆颠簸行驶的火车的呢? 我明明定居在德国,每次回国,都要乘坐国际航班巨大的波音飞机。我的脚下, 除了白云翻滚的天空就是雪山皑皑的荒岭,只需一夜时间,我已经行程万里,到 达目的地了。而现在,我的脚下是车轮与铁轨相触的隆隆颠簸,每隔里许远,脚 下就会咯蹬一下,我知道,这是长轨铁路的特点。早在我第一次乘坐从西安驶往 阳平关的列车时,有经验的人们就告诉我这一段超长的铁轨段了。机车拉扯着数 十节车厢呼哧带喘的声音,窗外掠过的剧烈的风声都在提醒着我,我周围出现的 一切都已经回复到了过去,我似乎钻进一条黑不隆冬望不到头又会在突然之间把 你倾吐出来的时间隧道。我觉得此刻身边的一切变得如此的不真实,我仿佛迷失 在远古巨象奔驰恐龙嘶叫猛犸稠啾的恐怖时代,虽然,我仅仅是回到了一节我过 去无比熟悉的普通火车车厢,坐在久违的窄小坚硬的窗前折叠凳上。何况,这还 是一节我当时只乘坐过一次的硬卧车厢。我只觉得喉咙发紧,脑袋发蒙,眼前一 片模糊。   火车似乎并不在乎我的感受,一味向前疾驶,车窗把沿途景物快速扫倒,好 象收割夏季的庄稼。火车钻进秦岭一条悠深暗淡的隧洞,当车窗一闪,把山弯水 曲的景象重新呈现在眼前时,我发现了坐在车窗前沉思凝想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我之所以立刻猜出他的年龄,并不是因为他 消瘦苍白的脸庞透露出一股难以摆脱的幼稚,也不是他光洁的额头还没有产生第 一丝皱纹。其实,他的颧骨凸出,嘴唇厚实,一双单眼皮的眼睛总是在观察身边 的乘客。他的头顶上乱蓬蓬地搭拉着数月未剪的长发,由于不常清洗,头发显得 干燥杂乱。我不是从相貌上看出他的年龄,而是凭直觉感到他的年龄。我刚刚开 口,他就露出一种习以为常的憨憨的微笑,这也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其实,他 确实想做得聪明些,老练些,以便显示自己的精明,但他总体上讲是个老实本分 的人,他徒劳的努力,只能使人更容易看到他单纯的内心。我在一刹那就对这个 人产生了兴趣,从他微皱的眉头以及神色的凝重,我感到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一个有过非凡经历的人。   只几句话我就问清楚他是一个在汉中山沟沟的工厂里呆了十年的北京人,十 年前他离家千里,根本没有想到会在一个深山沟里呆上十年。而现在,他总算办 妥了回北京的手续,可以放放心心返回故乡了。他说话时脸上压抑不住的笑影, 使得本来由于常年不擦护肤霜脂显得干燥的脸上的皮肤流露出一层油油的光泽, 那也是一抹掠窗而入的阳光的杰作,他几乎立刻就把心情调整得象阳光一样灿烂, 说话的愿望把他鼓舞得脸色彤红。   ``汉中好不好?据我所知,那里很象江南水乡,到处山清水秀,风景秀丽啊。 ``   ``你说的对。``他点头,露出微带羞涩的笑。   ``汉中美丽的地方很多,很有特色。``这个话题显然适合他已经打开的话匣 子,他自顾自地往下说:``比如,离我们厂不远的龙泉,我经常独自到那里散步。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泉眼,依山傍翠,幽深浑厚,泉眼本身就是个直径二 三十米的池塘,漏斗型的塘壁向下倾斜,透过深得幽兰发乌的泉水,你似乎可以 看到火山爆发一样的喷泉口。那只是一团水下翻滚的乌云,在碧蓝得象天空一样 的神秘锥底。最让人难解的是泉水中游动的十几尾大鱼。这些鱼不知在何时从何 处游来,但每条身体长达一米,看来至少有几十上百岁了。它们早已熟悉了这个 清泉的世界,游动得笨重而缓慢。在它们身周,围绕着数条诞生不久的小鱼,时 而到岸边浏览一番。这个泉眼由于有了这些游鱼而显得更加神奇。``   ``哦,有这样的景致?``我好奇地问。   ``对呀,对呀,``我的问题好象警醒了他,他眨眨眼,望着我,``那时,我 正在经受着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我正在失恋。   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使得我微感诧异。   ``那年她刚好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子啊。``他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执意 顺着自己的话题往下说。``她的眼睛弯弯的,象两枚初升的月芽,嘴唇鲜嫩红润, 她的笑是带点儿嘲讽味儿的,由于轻度近视而微眯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你。她 这么大胆,也许是由于她爸爸是厂长的缘故吧。``   ``那时你。。。。。?``   ``开始的时候我真的没有注意到她,她太小了。``他没有注意到我的问题, 一味地往下说,``她把我的小说拿给在医务室当大夫的妈妈看,她的妈妈喜欢极 了,说,在咱这个小山沟里,竟然有个大作家。那时,她整天注视着我,弯弯的 眼睛把我罩入牢固的视野,而我,正在追逐一个影子,一个毫无希望的美丽影子。 我每天傍晚一个人登上高达千米的屋脊山,我在暮色迷茫中远眺沉浸在幻想中的 巨大的盆地,我的梦境已经冲破这个盆地的边缘,只在这个笼罩在浓重雾气中的 地方留下一个梦,一个涡存在贝壳里的梦。。。。对了,你知道石燕吗?那是一 种贝壳类化石,一种高埋在汉中盆地山顶的类似海中贝壳的化石。我在屋脊山上 捡到过几枚石燕,半透明的,带着远古神秘故事的石燕悄悄望着我,它们有无数 秘密,但不知道该怎样向我倾诉。   一时之间,他忽然沉默了。我知道,这种沉默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我使劲憋 住自己想发问的焦躁,一心等他说下去,这时,他忽然陷入了一种失控的沉思, 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从喧闹的北京到一个几乎终日沉寂无声的山谷,你有一种与人类文明隔绝 的苦闷,人是很难适应这种相差悬殊的骤变的。那时候,我每天不是沉浸在书本 的意境里,就是呆呆地坐在水边,看那在风中千变万化的水波。我忽然之间喜欢 上了孤独,喜欢上了彻底的寂静。   ``你知道汉中那种水库吗,当你周末一个人,长途跋涉几十里路,终于来到 一个寂静无人的水库区时,你会发现周围岑寂无声,安静得使人昏眩。远处偶尔 传来布谷鸟寂寞的叫声,声音单调,象闷在壶里。椭圆型的水库几乎望不到对岸, 周围全是沉默的松树林,树下松针密布,象个软垫。躺在地面上,世界离你竟然 如此的亲近。天空在你的头顶闪烁,湖水在你的身边吟哦,整个世界只剩下你一 个人,生命的意义忽然明嘹了。``他说到这里,迷茫地向我看了一眼,但他的眼 光中,好象并没有一个真实的人的存在,``我忽然想到湖里游泳,对了,所谓湖, 就是这个水库。在库区的中央,水中孤孤单单地矗立着一座小岛,岛上绿茸覆盖, 水田掩映,只有一两户人家。我穿着游泳裤跳入水里,水面一时被搅动的利害, 但很快就平寂了。我游蛙泳,双臂在贴近水面的地方轻划,水流舒适地从脖颈处 淌过。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和孤寂,我在水中落泪,又被水迅速冲洗干净, 我的心变成透明的了。这时,我的手触到岸边,我到达湖心岛了。我攀上小岛, 顺着环岛的田埂绕岛环行,远处可以看到农舍和池塘,几只鸭子无聊地戏水。我 被一股极度的孤寂慑住了,一时之间无法挣脱,我忽然产生了裸奔的念头,这个 念头不知道是怎么钻进我的大脑,但一钻进去就变成了一种疯狂的欲念,我忽然 明白了人与大自然的亲近就在于裸体,就在于这种无人原野上的裸奔。我一下子 甩掉游泳裤,我赤裸的身体无比舒畅,激昂的下体迎风摆动,清风从胯下穿过, 留下无数念头,我把这些念头当作集邮,存储在大脑的深处。``   。。。。。。。。   他突然顿住了,激流般的话语好象碰到了河心的巨石,嘎然而止,思绪好象 被剪刀一挥而断。我惊谔地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们同时惊呆了。   2 石燕   ``也许你已经猜测到了,裸奔的欲望本身就是性欲的蒙醒。``他愣愣地凝视 着车窗,从那里,可以看到山谷对面壁立的坡面,一条深不可测的深谷正在我们 脚下蔓延,似乎是在炫耀秦岭的高不可攀和深不见底。   ``我已经给你介绍过石燕了,``他突然转换了话题。``那时候,我特别好奇, 还专门给古生物研究所写信,给他们寄去一个石燕的标本。后来竟然有回信了, 他们认可这是一种古代生物,是一种化石。但再后来,就没了下文。``他点燃一 枝烟,放在唇边轻吸两口,但他的思绪并没有停顿,我知道快要进入主题了。   ``那时的她年轻俏皮活波可爱,你把什么好听的词句用在一个十八岁的女孩 子身上都不算过分,但过分的是我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那时,我正充满饥 渴迷恋一位让我神魂颠倒的女子。她就象一只痴情的猫迷一样在不远处凝视着我。 她在我的窗前驻足,在我信笔涂鸦的底稿纸上迷惑。我对爱情的胆怯畏惧惊恐无 知使得我察觉不到自己被人爱着,并且是深深地不可救药地爱着。   工厂生活充满了混混耗耗不清不楚的迷惑与单调,更何况是在一个山沟里面。 除非有人跳楼自杀,或者拿一枝枪站在路口,否则,谁也不会抬起眼皮看看周围 的景致。所以,我对于周遭一切的麻木和无知,完全是对于环境的一种不知不觉 中的妥协,尽管我正处于对爱情最敏感,也最疯狂的时期。我的大脑单一,视线 集中,目不斜视。   自从那次裸奔以后,我的性感觉一夜之间苏醒了,我忽然关注起周围虽然认 识但是并无关联的女孩子,就在这时,我从早晨上班的人流中看到了她抿着嘴摆 出的笑脸。她的嘴唇在初升阳光下艳艳地闪亮,象是灰色天幕下流动的一颗晨星, 笑得弯弯的眉眼格外悦目:你知道吗,我爸爸妈妈都出差到北京了,晚上家里就 剩下我一个人。她诡秘地说,根本不在乎周围的人能够听到。   我还没有感悟到这句神秘的话语中所包涵的份量,只是觉出加快的脉搏和冒 险的渴望。我说:你一个人不怕?她答,我当然不怕,只有你才害怕呢,因为你 没有胆量。   我至今也没有细pin过我有什么可害怕的,这句话除了明显的挑逗,并没有 什么神秘之处。但我还是傻傻地回答,你真的请我吃晚饭?   有胆就来,晚上七点。说罢,她带着诡秘的笑混进人流,她的步伐是那样轻 巧,那样敏捷,我感到一只小猫的诱惑。   3 梦境中火山   工厂露天影院放映外国电影`火山禁地`。屏幕上火山爆发,海浪翻滚,漫天 金星飞舞,烟云密布。我对这个辉煌的喷发兴奋莫名,到了半夜,忽然惊醒,我 发现,就在我们工厂的小小山沟,一座火山激越地喷发了。火山岩浆翻滚,烈焰 烛天,疯狂的火山灰四处弥漫,带着烫人的灼热,烧烤着我的胸脯。我被烤得大 汗淋漓,情难自己,一种渴望向天空飞驰的狂欲在折磨着我,要知道,我已经很 久没有飞翔了。   自从少年开始我就在梦中飞翔了,那时,我先从自己家那条悠长的胡同起飞, 顺着一股和谐的晚风,我轻松地起飞了。从此以后,我每晚都要飞到空中,长时 间地象游蛙泳一样用双手和双脚划动身体下面的空气。会飞以后,我再也不惧怕 爱向父母告状的传达室老头了,我可以轻易地躲闪过他,骑在云上,泅于空中, 诡秘地注视着他那个秃顶的光头。他无法发现我,因为我可以飞得很高,但也有 忽然飞得过低的时候,此时,突然被他发现,几乎被他枯瘦如柴的黑指甲捉住, 但我总能在最后的危机时刻一挣冲天,轻松逃逸。而在火山爆发的此时,少年飞 天的梦想再一次复回,面向着燃烧的火山,我胸中压抑良久的激情被迅速点燃了, 火山把我烤得无法忍受,我必须迸发,必须爆炸,必须彻底燃烧!   但当我推开她温馨的家门的时候,她躲在门后惧怕邻居发现的谨慎眼神浇熄 了我灼热的神经。此时我才猛然醒悟到,我还不曾真正喜欢过她,她从来都是一 个遥远的影子,一个不成熟的小女孩,或是一个算不上现实的朦胧空白。她从抽 屉里取出一枚石燕,这是我在半年前送给她的,石质的表面已经被细心地打磨干 净,露出晶亮的形体,使人很容易误认为这是一个手工制造的工艺品。你还记得 送给我石燕的情景吗?那时,你正追求冯圆圆,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甜蜜的微 笑面前,你,你竟然没有向我投过来一眼。   我知道吗?我意识到身旁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了吗?没有,真的没有。我不 知有多么尴尬,抚摸着石燕的手指在不安地抖动,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指甲真长, 很久没有清洗了。慌忙中隐藏手指却将石燕掉在地上,还没有来得及低头捡石燕, 她已经一头扎到我的怀抱。。。。。。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不知所措,毫无思想准备,也缺少激情。但我毕竟 呼吸紧张,心脏狂跳,搂着她的手也在战抖。她的嘴唇忽然向我迎来,我感到一 种令人窒息的甜蜜,伴随而来的昏眩也带着醉人的芳香,时间在这个刹那间静止 不动了。我们当时的样子肯定象一座石雕,一座蕴藏着火山的石雕,青春的火焰 在心脏的部位升腾,蒙昧不清的性欲,被莫名其妙地压抑着。我忽然产生一种将 她抱起来的强烈欲望,她的身躯娇小轻盈,象她柔软的嘴唇一样猛烈地冲击着我 的感官,我的手恐惧地伸向她的衣襟,象是一个做案的小偷,我甚至没来得及欣 赏渐露de裸体,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压在身子下面。当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轻 微的呻吟立刻使我产生强盗的罪恶感。占有欲折磨着我,快感使我昂奋也失去自 制,她尚未成熟的乳房用颠动刺激我的感官,身体的迎合令我如醉如痴。但我始 终不敢看她的脸孔,虽然她双眼紧闭,呼吸急促,整个人陷入一种迷失的欢乐陶 醉。但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带有强烈的犯罪色彩,我试图寻找琴瑟和鸣的高 尚,但身体的浪潮迅速将我淹没,她雪白的肉体使我同时想到孩子,女人和浪妇, 原始的冲动早已摧垮了道德的基石,洪水滔天,大地翻复,天人合一,犯罪万岁!   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那时的情景象是放映一部杂乱的电影胶片,镜头一忽 儿快捷流畅,肆无忌惮,一忽儿磕绊滞涩,徘徊不定。象是患得患失,迷醉不醒 的梦境。   我对于犯罪感的认同暂时压倒了一切,但是,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竟没 有来得及问一问自己当时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她。这种昏头涨脑毛手毛脚不知所措 胡乱选择的举动,使得我完全被一时的性欲占据,当一切结束的时候,我抱着她 全裸的身体感到不知所措。既想把她贴身紧抱,又觉得亵渎神灵,既想放肆下流, 又惧怕污染爱情的纯洁。我的眼睛在她身上所有刺激感官的部位躲闪来去,好象 窃贼在偷窥别人的钱包。   我确实承认自己在当时缺少激情。如果不是她的主动,如果没有第一次接吻 的刺激,我不会如此冒失,这么一想,我发现自己缺少一种激情,一种心理上而 不是肉体上的冲动,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也许正是这种反思,使得我在突然遭遇失恋的时候,始终鼓不起自杀的勇气。 那时我站在河边,望着汉江浊流滚滚不倦逝去的水流,这是可以使我窒息,使我 立刻消除痛苦的水流,但我忽然产生生命诚可贵的念头,这与我寻求自杀解脱的 想法排斥冲撞。我开始在心里模拟自杀后的景象。那时,打捞上来的尸体眼睛半 睁,淤留着一层冷漠的黄泥,一只脚半套在黑丝袜里,而另一只脚则赤裸裸地僵 硬伸直。。。。想到这里,我觉得这是一场可悲的独幕话剧,演得笨拙愚蠢简直 味同嚼蜡。这时我才明白,这个戏剧,从一开始就是被缺少激情地匆匆上演。   我们的爱情很快就被她那个当厂长的爸爸扼杀掉了。一切发生那么意外,那 么突然,我正在梦里反复温习用手指不经意地掠过她幼小的乳房,指尖随着幻想 颤动,模拟着她的身体,那个近乎孩子的裸体预示着某种鼓励,我总是患得患失 地嘎然而止,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亵凌这种爱情,我对她尚未成熟身体的性欲 时常使我联想到犯罪。但这一切突然之间就结束了。   她低着头进入我的宿舍,这在当时是一个极其大胆的举动。她把一张仔细折 叠的字条递给我,犹豫片刻后,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你看完这张纸条,就出来 找我。   我怀着极度恐惧的预感阅读她简短的字条,字里行间充满了她喃喃的自白, 她向爸爸坦白了自己的爱情,但爸爸坚决反对,道理也许足弥简单但充满远见。 爸爸平时看我就不太顺眼。我没有伟岸的身材,深沉的目光,慷慨的手势和宏亮 的嗓门儿,配不上他厂长女儿的身份。加上我没有迈进过显赫的学府,没有高档 次的学历,证明我从来没有过上进求学之心。一名普通的工人,一个在工厂终日 象蚂蚁一样穿着工作服蠕动的黑色物体。   我没有下定自杀的决心,仅仅是由于一切太象一个独幕话剧了,我没有演戏 的天分,这也是我得救的运气。如果此时,我象奥赛罗一样仰天长啸,象屈原一 样面水沉吟,象所有失去生活勇气的人们一样陷入惆怅,或许,我真的会跳入滚 滚的江水从此万劫不复。但是,凄惨的后果使我觫然,我不能想象人们怎么能就 这样告别我年轻的躯体。我迈动返回的步伐,心里感到了难熬的轻松。   第二乐章 逃逸   1。 孤独的小提琴手   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灯火把他的脸迅速切割又迅速复合,象是魔术师在玩弄什 么把戏。他的脸上凝聚着沉思,鄢地,他想到了什么,嘴角一咧,露出真诚的笑 意。   本来一切已经结束,我会在煎熬中渡过一个漫长的岁月,随着时间的流逝和 年龄的增长,我会成为一个成熟练达的男人,而那过去的一切也会随着我的成长 而渐渐被淡化,被遗忘。   就在我舔干净心头的伤痛,准备象正常人那样生活的时候,她忽然又出现在 我的身边。   这次又是她主动找到我。她大胆地进入我的车间,站在我的铣床前。她的眼 睛依然笑眯眯地弯成两道美丽的彩虹,她说,她的妈妈始终把我当成一位未来的 大作家,鹰有时候比乌鸦飞的还要低,但乌鸦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她笑着说 出这句伟人的语录,显然在模仿着什么人的语气。转而,又不无讥讽地一笑,我 这个当大夫的妈妈说起比喻来可真有点不伦不类,是吧?   就这样,我们的关系又恢复了。但这个恢复,仅仅维持在表面的交往,我们 之间缺少一种解释,一种说明,一种定位。也许是我的执着,也许是我再没有找 到冲破道德音障的动力,我试图寻找带有犯罪感的冲动,但每次都无法说出口。 我们的关系似乎需要某种刺激,某种突发事件的震撼。象这样不冷不热,不温不 吞地发展,我们根本不象恋人,倒象是普通的朋友了。   我带着她去汉中看电影,那时候厂里只能放露天电影,往往还是过时的片子, 只有到汉中城里,才能坐在真正的电影院里欣赏新出产的影片。那天放的是<<顽 主>>,是一个以我是流氓我怕谁自命的著名作家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她看得咯咯 直笑,坚持还要再看一遍,就这样我们一连看了三场,最后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她 好象忽然下了决心,毅然决然地说:我要学习小提琴,我要回北京上音乐学院!   全厂当时只有一名小提琴手,他是一车间的车工,一个几乎没有上过车床, 整天沉浸在冥思苦想中的消瘦青年。他的车工师傅每天看到他欣赏自己修长的手 指的样子就象是看着冰冷的车刀那样无动于衷。他在车间只是一个摆设,工人们 忍受他,仅仅是因为他的父亲曾经恳求过车间每一个人。这是一个只有山沟里的 工厂才能出现的怪现象,一个暂时尚未被市场经济左右的布尔乔亚的遗迹。   小提琴手孤高自傲,苍白挺拔。他的眼睛很大,但总是带着一点傲慢的斜视, 象额头一样毫无血丝的两腮在颧骨下凹陷,他的嘴唇单薄,但嘴角刚毅,与那双 脱尘超俗的眼睛形成高傲的搭配。他总是把双手包裹在薄薄的手套里,这双永远 洁白的手套是工厂里一道奇异的风景线,形成对照的是他从来没有整齐过的衣衫, 他好象一个还不会自己系扣子的少年,一只扣眼上,永远长长地晃荡一只钮扣。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提琴手立刻答应做她的老师,虽然他带着几分嘲讽 对待她一心学琴的傻念头,但还是耐心地教她夹琴运弓辨认五线谱。小提琴手教 琴的时候,不容许任何人呆在身旁,即使是我这个男朋友。他的傲慢在很长一段 时间里令我难堪,深受刺激。但我忍受下来,我希望她静心学好拉小提琴。也许, 从学琴开始,我们的关系会有所突破。我渴望她的激情,渴望她仍能象当初主动 追求我一样把一切从头再重复一遍。   我又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轻松地飞翔,欲望的冰山在梦境中翻复,我抱着冰 冷的被子重温高亢的发泄,雾一样的世界里飘浮着她的影子,我追求性欲的回应, 一种体温 缠绵的应和,但她总是飘逸如风,在我眼前时隐时现。   从学习提琴以后,每天晚上楼道里的人们就被折磨得无法入梦。奇怪的是这 种单调乏味糙不可耐的拉锯声从来没有使她失去耐心,她越来越沉浸在提琴演奏 带来的乐趣之中,痴迷专注,乐此不疲。虽然很快她得知一个残酷的事实,高傲 的小提琴手能够忍受她的真实原因,仅仅是由于自己有一个好父亲。小提琴手一 心返回北京,开始他真正的艺术生涯。他的最高梦想是北京音乐学院。为了实现 这个愿望,他只好放下身架对付厂长的女儿,对于他来说,这不但浪费了他的时 光,也大大地损伤了他的清高与自尊。   终于在一天夜里,小提琴手从工厂消失了,人们纷纷传说他最终没有作通厂 领导的工作,索兴把心一横,自己背上琴回北京了。   小提琴手一走,她学琴的劲头登时锐减。首先得救的是楼道里的居民,而此 时我不得不拿出更多的时间陪伴着她。但我很快感到她的心不在焉,她好象特别 容易走神,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虚情假意。我们的关系好象被染上一层不明不白 的色彩。虽然此时她只能勉强算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必惧怕带着她逛街散步被别 人撞到,我每天下班都要不由自主地去找她,然而无论在散步还是拉琴,她总是 对着小提琴发呆,对我的到来不置一词。   我忽然发现自己象患上重感冒一样疯狂而不可救药的爱上她了。这种迟到的 爱情,竟然变得如醉如痴神魂颠倒。我想得到她,想和她亲吻,拥抱,作爱,发 颠。我开始痛悔自己当初的迟钝,我为什么没有再一次把爆发的火山喷射到她稚 嫩的胸膛上呢?她理应是我的,是我永远的情人,是我未来的妻子。我必须与她 成双入对相携相挽共进共退,我应该和她耳鬓厮磨誓不分离,我甚至应该与她共 同抚养私生子!我的犯罪感随着小提琴手的出走而突然消失,我只是奇怪自己什 么事情都慢半拍,即使是爱情。当爱来临的时候,我束手无策,麻木惶然。当爱 情结束的时候,我发现爱情是一场荒唐的戏剧。现在,当她陷入与别人离别的苦 恼中的时候,爱情忽然在我的胸中激荡,我好象服下一丸包着厚皮的烈性药丸, 药皮要很久才能被胃液融化,当药丸开始生效并上升到我胸部发挥药力的时候, 原来的病态竟然踪迹全无,只有药力在徒然地焚烧,似乎要把我烧穿。   夕阳正在被一群黑压压的山峰缓缓吞没,大团的云朵簇拥在夕阳周围燃烧, 象是在保卫这最后的温暖。阳光毫不吝啬地涂满我的脸膛和全身,就象把我拉进 了一座免费的温泉浴池。   当我面对这个辉煌的残阳的时候,工厂正哄传着一个消息,厂长的女儿已经 离家出走,擅自跑到北京寻找那个神经兮兮的提琴手去了。我的预感没有出错, 在我爱上她的时候,她不辞而别。   我知道自己力量的薄弱,我无法挽留即将离去的夕阳,就如同我不能否认对 她的爱正在浓郁,正在发硝,正在成为一种让我无法忍受的折磨和不断煎熬的负 担。但我的感情已如火山爆发,不可收拾,不可克制,不可稍微减弱。虽然,她 离开我的时候,没有流露丝毫的眷恋,但是,我爱她,我决定爱她,我要从头开 始追求她。   2。蜗居   几百里远的松潘地区发生地震,震中5。8级,传到汉中地区时的震感可能只 剩下3-4级,但这并不影响人们人们慌不择路,逃出楼群,各自搭起抗震的木棚 子,全工厂的人消失在楼群外面,湮灭在一片黑灰色的简陋帐篷中。   工厂里最激动的人群应该属于单身汉们,他们集中主在单身楼,男工一半女 工一半。地震发生得太突然,人们顾不上穿衣服就狼狈向楼下奔逃,几个妙龄女 孩子跑到楼下才发现自己还穿着三点式的内衣,慌忙之间又不顾一切地钻回楼内。 男青工们大饱眼福,意外之喜,禁不住一阵阵呐喊哄笑,羞得没有胆气的女孩子 无处奔逃。我决定趁着这个地震混乱没人干活的机会回一趟北京,我必须亲眼看 到她的生活,亲自听到她的拒绝,否则,我永远不能死心。   他们象是海中的沙粒,消失在北京人流的浪涛里。但我知道如何寻找小提琴 手。我每天在北京音乐学院门前等候,象是一只等候游鱼露头的鱼鹰。果然,只 蹲了两天,就见到垂头丧气一身拉蹋的他脚跟蹭地走出来。主角一出场,就显现 出一副习惯于碰壁的懊丧样子。当他显然一事无成地转身离去,溜溜达达地钻进 密如蛛网的北京小胡同时,根本没有留神紧随其后的我。   在一条类似北海夹道似的狭窄胡同的深处,他迈进一扇破旧的大门,我不得 不几乎紧贴他的后背,因为这个被北京人称为大杂院的院落里,杂乱的程度仍然 出乎我的意料。他最后打开一扇低矮摇晃的门扇,我惊呆了。这甚至不是已经仄 窄低矮的四合院的破平房,而是平房的居民为了多占地方而在院子里凑合搭建的 小厨房。现在,显然为了多少挣几块钱房租,乐得租给穷途潦倒来京碰运气的所 谓艺术家。自从各类人才容许在全国比较自由地流动开始,撞大运的艺术家忽然 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满山满谷地涌到在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北京城,他们中的大 多数人都是满怀希望而来,最后又终于消失在海浪般汹涌的人潮之中。   北风呼啸,枯枝乱摇,干涩的天空吝惜得连雪片也舍不得落下来。我蜷缩着 躲在胡同口,希望他再一次出现。果然,仅仅一顿饭功夫,他出来了。现在的他 弓腰曲背,棉大衣的领子高高竖起来,裹住消瘦的脖子,他的整个背影象透了电 影里的扬白劳。   当我终于坐在她面前时,我仍然忍不住惊鄂他们居住环境的恶劣。他们的房 子是如此简陋。一个碎砖搭成的简易小平房,狭窄阴暗,冷如冰窖,虽然房子中 间一只蜂窝煤炉子火力正旺。占据半间屋子的木板床,铺着简单的被褥。房子的 另一半,堆集着乌黑的蜂窝煤。整间屋子唯一醒目的,只有那把挂在墙上的小提 琴盒,这个被擦得晶亮的提琴盒孤傲地俯瞰着简陋的民居,保持着难得的高洁。   她看着我的眼神没有色彩,缺少激情,我感到,她不太希望在这里看到我。 我慌慌张张地来,又匆匆忙忙地离开,我们没有说成几句话。她简短地告诉我, 小提琴手还是没有上成中央音乐学院,但他在寻找赏识他的人,他会成功的。   你呢?你怎么办,就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   她不动,也不抬头:``你走吧,他快要回来了,真的,快要到家了。``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我会设法调回北京,我要守在你的身边,你等着我, 等着我呀。``   我无法在北京久留,我让父母设法打探她的消息,我要尽快办好调动手续, 尽快回到北京来。我回汉中后不断地催促父母,但得到的信息极其稀少,父母说, 北京的人们太忙碌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也许他们已经搬了家,也许仍然 在那间简陋的棚子里蜷缩,但他们就象淹没在河心的石块一样被北京街头到处席 卷的拥挤人流淹没。我为得不到任何新消息而黯然伤神,我忽然产生调回北京工 作的想法,并且立即实施。我不能控制自己守候在她身边的疯狂念头,回到汉中 后,我不顾一切地实施调离汉中的步骤。   3。 人事科长   我梦见自己在水中游动,用腮呼吸能够带来一种很新鲜爽快的感觉,我周围 是龙泉清澈冰凉的泉涌,锥形的泉底一股生烟绕雾的水源日夜不息地喷涌。我象 那些神鱼一样悠闲自在,不由自主地上升或者下降,幽蓝的天空与深沉的水底交 相辉映,我在裸泳,水流擦过身体的感觉无比轻柔。   她象从天而降出现在泉水的另一边,微含嘲讽的浅笑挂在唇角,我们在水中 象鱼一样频频亲吻,互相缠绕,但是,我无法触摸她的身体,那是一身银色的鳞 甲,细密的鱼鳞层层密布,稍微接触就感到细微的刺痛。我们信马由缰并肩而行 浮游上下不分彼此,但同时又远近相隔若即若离,象是一条无尽延伸又永不结合 的平行曲线。   车窗已经被外面的夜色沁浸得一片墨色了,只有远处的被迅速抛弃的灯火使 得车内人感到一种风驰电掣的疯狂。疲劳的一天结束后,多数人早早爬上卧铺, 灯光被调到最暗淡的边缘。但我和他都没有入睡,他的谈兴正浓,我也正想知道 后面的故事。   她的笑容和蔼可亲,典型的东北良家妇女的温婉,如果不是所有的尾音后面 都带有不留余地的拒绝,你会愿意与她促膝谈心痛敞心扉。她的丈夫也是厂里的 中层干部,东北人伟岸的身材,堂堂的方脸膛,浓眉下一双诚恳的眼睛毫无遮拦 直视对面的你,使你在威严与正义的笼罩下,做出更妥当的决定。从一开始我就 喜欢上了这一对夫妇,虽然这个女人是人事科长,但我相信她的人情味儿。过他 们这一关,我有信心。   我想调回北京的决定使所有的人都感到唐突,他们认为我一定是疯狂了。但 我决心已定,誓言成功。我不能眼看着她在一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子里烤一只小蜂 窝煤炉,我不能看着她舍弃厂长千斤的脸面去讨好那个浑身是骨头的流浪汉,我 要调回北京,用我的聪明和诚意打动她的心,回到北京就意味着她会回到我的身 边。   有她母亲的暗中支持,厂长表示不反对我调走,但人事科长那一关需要我自 己去打通,因为作为厂长,他虽然不冷不热但也算是尽力了。   人事科长对我每天的到访毫不在意,我不会送礼,不会奉承,不会看他们的 眼色。但这些并不妨碍我每天吃完晚饭坐在他家的客厅里,当有重要的客人到访 时,我就到外间屋子与他们的孩子们在一起。他家的客人永远川流不息,我大部 分时间坐在外屋,这使得我与他们的孩子熟悉起来。象我这样不善钻营不会巴结 的人本来是毫无希望的,自从熟悉了她的孩子,我反而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 机。他们的大女儿今年参加高考,但功课仍然处在一塌糊涂毫无希望的边缘,我 义不容辞主动请樱做了她的课外辅导员。   当你了解一个学生多么蠢笨的时候,你会理解毕业班老师内心承受的巨大痛 苦。人事科长的女儿属于不可救药的那种。我给她讲解课文,但对着她那双根本 无法集中精力的茫然的双眼,时时产生对牛弹琴的绝望。   时间长了,我注意到一个很少在客厅出现的瘦消悲哀的女孩。   与我的蠢学生相比,她瘦小,尖削,单薄,骨鲠。一只弯曲的椎骨支撑着整 个身躯,她的椎骨是弯曲的,右腿把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扯,这个动作使得 她彻底失去了平衡。当她提着高及腰部的沉重铁壶走进屋子里的时候,她的肩膀 缩得紧紧的,她的姐姐正头疼地端坐桌前,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是我妹妹,一个 小儿麻痹症患者。   4。愚蠢的蜗牛   身体健全应该是幸运的,但头脑健全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人事科长的大女儿头脑迟钝,心智未开,对于学习一窍不通,我现在明白为 什么科长愿意对我做出最宽大的处理,因为只要我能做好做歹地把他们的女儿送 进任何一所学校敞开的大门,他们已经要烧高香了。给她补课的经历,使我又补 足了人生的重要一课。   我的脑子里全是北京那间风雨飘摇的小屋,锐风象刀子一样从窗户上的破口 进入,针砭着她娇嫩的身体。我对她的爱自从突然爆发以后再也无法平息,这是 一种绝望的爱,由于过多地耽于想象而变得更加无法自拔。为了这个爱,我能够 忍受眼前这个奇苯无比的学生呆痴的目光,目的,只是为了能够早点回北京,厮 守在她的附近。即使是一个毫无生气没有未来呆痴憨傻的等待。   5。残疾女孩   人事科长家那个严重残疾疲劳萎靡的小女儿出现的频率似乎更多了一些,也 许是我每天长时间在科长家,所以见到她的次数自然比一般人要多,我更多地看 到她那张永远愁苦的脸蛋。她从来没有向我露出一丝笑容,当然也没有冷淡,她 永远都是一张凝固的脸,凝固的表情,凝固的五官,其实,准确地讲,她似乎根 本没有学会任何人类表达感情和需要的动作和表情。   直到有一天沉重的大铁壶砸在她的脚面她咧着嘴无声的唏嘘的时候,我才忽 然发现她是那样的无助和可怜,我刚想站起来去帮助她,客厅的门正好被推开, 人事科长站在门前,她皱着眉头,低声说了一句,``叫你灌一下暖壶,这么磨磨 蹭蹭。``   可怜的女孩子好象被狠狠抽了一鞭子,慌手慌脚地把刚开的水灌进暖瓶,手 忙脚乱中,滚烫的开水一次次溢出,浇在她的脚面,她好象麻木了,连躲闪一下 的本能都消失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赶快蹦起来,过去帮她一把。就在这时,那个蠢笨的大女儿 翻开书页,冷冷地说,看她干吗?你继续讲吧。   后来我才听说这个可怜的小女儿住在隔壁一间又小又乱的杂物间里,从吃饭 到睡觉,没有大人的容许,她绝不许进入这个主要的房间,在这个家里,也没有 她吃饭和休息的一席之地。小女儿经常处于饥饿的边缘,她得到的食物,也许仅 仅够她维持生命,但每天她要干各种各样的家务劳动,做出香喷喷的饭菜,虽然 她自己可能连品尝一口的权利都没有。这种野蛮的故事听起来就让人难以置信, 一开始我真的想一笑置之,但自从每天到他家教课,我开始发现这一切是真实的, 邻居们没有夸张,因为,他们经常偷偷把吃食塞到那个女孩子的窗户里,这样做 的时候,绝对不能让人事科长发现,因为她是她的母亲,一个在厂子里掌握权利 的母亲。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小姑娘的影子,我总是联想到她,一个不详的预感 慑住了我的心。我想尽一切办法帮助蜗牛赶快通过考试,只要我能够脱身返回北 京,我就会陪伴在她的身边,她的命运也许会有些改变。我开始逼着蜗牛把我解 的数学题和写好的作文全部背下来,因为这是让她通过考试的唯一办法。我的神 奇才能,就是争取把考题的内容尽可能多的猜出来。   第三乐章 :命运   1。中毒   没过多久,工厂的人们中间开始流传一个消息,她和小提琴手分手了。分手 的原因非常简单,她煤气中毒,几乎丧命,治疗好以后,脾气忽然变得暴躁,小 提琴手无法忍受她的狂躁,甩掉她自己溜了。   小提琴手跑掉的第三天,她也忽然从那栋东摇西倒的小平房里消失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他们居住的小屋子,被糊满一层层厚厚的报纸仍冷如 冰窖,那只蜂窝煤炉子日夜燃烧,使得他们勉强维持着瑟缩的日子。对于一个从 小习惯用暖气取暖的女孩子,学会使用蜂窝煤炉子简直是一道难关,但她还是学 会了。这天夜晚,小提琴手仍然深夜未归,她等得心焦,头脑发沉,忍不住推开 门向院门口张望,就在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她脑袋一昏,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 房门外面。   这偶然的一推门救了她一条命。但也使得她丢掉了另外一条命,随着小提琴 手的消失,她也丧失了生活的欲望。卫生所悲哀的大夫把她最后一封信拿给我看。 她思女心切,泪眼迷茫,无助的眼神在乞求着我。   自从出了这件事,我的心里总是骚动着一种不安,尤其当我面对人事科长家 的小女儿悲凄的面容,这种感觉就变得格外炽烈,我无意之中把这两个可怜女孩 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虽然他们的境遇和经历毫无相似之处。我知道这是一种不 安的情绪毒害着我的神经,但我总是排除不了这种联想和比较,预感把我刺激几 乎日夜发烧。直到有一天,小提琴手独自返回工厂,他的手里,没有拎那把片刻 也不离身的小提琴。   我在医务室与这个浪子不期而遇,事先没有半点预兆,不知为什么,我动了 手,在场的人说,我象狮子一样猛扑到他的身上,拳头雨点似地落在他的胸口。 他一动不动,咬牙忍受着,他挨打以后的样子很惨,鼻子嘴巴都淌着血,甚至眼 角也淌出一道鲜红的印痕。但他神情倨傲,倔强的睨视令我感到气羸,我扯着衣 领对着他的耳朵大声怒吼:你这个混蛋,你到底把她怎样啦?她现在在哪里?   回答我的是一阵沉默,他瞪着淌血的眼睛蔑视地打量我,大夫拼命把我拉开, 挡在她的身后,她转过身,语气里带着哀愁:你说,请你告诉我,我的女儿现在 在哪里?   他冷漠地整整衣领,一颗悬挂的扭扣终于叮咚坠落在地面。这只钮扣在光可 鉴人的瓷砖地表面滑出很远。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追逐这只滚动的物体,一直到它 碰到墙角的某一个点。他没有去拣,犹豫了片刻,还是一仰头,迈着很响的步子 走出了医务室的大门。医务室大厅忽然传出大夫哇的一声嚎哭,她战抖地拣起那 粒钮扣,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2。凄苦的生命   她死去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在失去视觉的脸孔上方,是被窗户铁栏无情 分割的天空。她的瞳孔象朵漫不经心的冰花漠然开放又凝然不动,痴痴地等候下 一季归来的暖风。邻居们搬动她的手臂,在她的手心里,捏着一张纸条,上面, 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字:饿 !   从厂人事科办公室走出来以后,我听到了这个小女儿死去的消息,厂里的人 们议论纷纷,但没有人敢去指责这对父母。而我,此时,手中竟然捏着科长刚刚 签给我的人事调动批准书。这张象小女孩死亡时手中紧捏着的白纸一样大小的纸 张,似乎象她抛弃生命就可以变得轻松和解脱一样也给我带来了不确定的欢乐。 我不知道牺牲一个生命去寻找另一个生命在这里是不是恰当的比喻,悲哀的心情 中,又麻木地增加一层沉重,也许,这就是生命的真缔,或者是一种未来的宿命。   我有一种将手中纸片撕碎的冲动,一个幼小的生命惨白地逝去,一个新的希 望惨白地诞生。我的爱情会在饥饿中死去,毫无反抗的可能,女孩子最后抓住铁 栏的手中,捏着一张惨白的饥饿,象我此刻一样。   行李托运了,火车启动了,我的心在汉中与北京之间徘徊,我在这里丢下了 什么,我到北京又去寻找什么?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语速拖得很慢,也许,这是他兴高采烈蹬上回家的火 车后第一次感到茫然的遗憾,我们不约而同都把脸转向车窗外面,这时,天空好 象有所感悟,下起了一场毫无预感的大雪,我们的瞳仁被远远近近的雪花阻挡了, 思绪从遥远的过去返回到近在眼前的雪中山谷。   3。石燕,最后的陈述   不知不觉之中,车窗外的雪花越飘越大,开始时还是稀稀拉拉的小雪渣,很 快雪渣变成花朵状,花朵越开越盛,很快就变成轻飘飘的大团,下落时倾斜的角 度也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垂直降落到地面。很快,车窗就被密密匝匝铺展成雪幕 的大雪彻底封闭了。铁路路基早已被白雪覆盖,人们的眼睛无法透过雪缝看到对 面壁立的山崖。他淡淡地一笑,``秦岭山中的雪就是这样,说下就下,一下子就 能把整个山区封闭。``   火车速度明显地降下来,行驶得极其谨慎,冒雪行进的火车让人产生一种吃 力的感觉。他忽然陷入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是说话太多,还是前景难测,他微垂 下头,长发撩额,随风摆动。   我们都感到莫名的疲倦,并且在这个倦意中昏昏欲睡。   哐啷一声火车停住了,我睁开眼,我忽然发现安静的车厢里早已空无一人。 从车窗里看到,山谷对面的石壁陡然耸立,山道窄得就象北京仄窄逼人的小胡同, 阳平关到了。   阳平关是进入四川和汉中的关口,历来以险峻高耸,宏关伟立著称。我心急 地寻找转往汉中的通道,很快,眼前一亮,汉中盆地呈现在眼前。   秦岭深山严寒千里,大雪纷飞。但汉中盆地却是绿野如茵,青山婉转。毛茸 茸地田地里,蒜苔的绿苗在微风中摇摆,远处农民在收割洋白菜。微寒的大地上 虽然带有遗留的雪痕,但赤脚的农夫荷锄而归,晶亮的水田里,耕牛已经缓缓移 动了。沿途随时可以看到典型的农家小院,那里,几栋随意摆放的茅屋,瓦顶上 炊烟环绕,鸟雀安祥,紧傍村屋,往往是一个圆圆的绿色池塘,池塘周围点缀着 几棵阿娜多姿的棕榈,屋侧,随风摇挹的几只青竹,搭配上村屋前姹紫嫣红的小 春桃,一副维妙维肖的风景画呈现在人们眼前。   我心急火燎地往南郑县城赶,那里曾经是三国时期发生大战的古战场,是一 个悲哀的青年在汉江边反复吟咏哈姆雷特那句著名的句子死还是不死的地方。过 江十里,达到平原的边缘。那里,一座奇伟的山峰拔地而起,巍然耸立。起先还 是平原起伏的边缘,一道漫长的缓坡逐渐上升,穿过小树林和散落的村屋,路过 层层的梯田,一直升到出现几缕白云的高度,那里,一道灰白色的石壁陡然屹立, 象是一堵石墙。这高达十几米的岩石地带,就是石燕出没的地方。手脚并用攀援 而上,从岩缝中的通道上升到石壁的上峰,就是茅草稀疏的山顶,此时,眼前突 兀一亮,偌大的汉中盆地,条条沟渠,块块水田,都在一层薄烟轻雾的笼罩之下 一览无遗,尽收眼底。   我心急火燎地寻找石燕,这里曾经遍地可寻,但此时,竟然一颗也找不到! 是这些石燕不翼而飞,还是被贪婪的村民搜刮干净了?我内心茫然,无限凄苦, 徘徊来去。忽然之间,掌心一凉,心中激荡,一枚从天而降的石燕不知何时钻进 我的手中。我举掌细观,可不是,经过精心修整的石燕油油光光地呈现在月光下 面,洁白半透的身躯微毫毕现,精似贝壳的扇面部分,一道深深弯曲的凹壕翘起 优美的尾部,象是一只来自远古,展翅欲飞的燕子,石燕之名便来源于此。掌心 里的石燕,此时正在闪烁着奶奶的光芒。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过往发生的所有故事,那个列车上懈逅的青年,不就是 当年心中揣揣地返回北京的我吗?我那时是多么的苍白懦弱,颓唐衰败但又心存 幻想。从那以后发生的牵肠挂肚无限感伤的故事,至今仍然在我内心深处无声无 息地埋藏着!随时刺痛我疲惫的灵魂。我必须掩盖所发生的一切,因为他们,至 今仍在深深深深深深地震撼着我柔弱的灵魂。。。。。。。。   2003年1月12 - 15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