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有毒的地瓜   何典   老胡洋从被窝里伸出麻杆样的手,抖抖索索向着床头凳子上的水杯摸去。他 的手像跳神的巫婆一样颤动着,抖得很厉害,眼看就要够着那水杯了,却只差那 么一点点。老胡洋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水,攒了好大劲地把手往前一伸,却是用力 过猛了一点点,只听到哐当一声,把水杯碰落到地上,破成了碎片。   那是麻花离家前放在他床头的一杯水。   现在杯子破碎了,水渗入了地板,只那么轻轻一碰,杯子和水都不复存在-- 世间万物都是这般脆弱。老胡洋想起他在马铺市的工地上挑砖,三四百块砖垒成 两座小山样,在他肩膀两边颤颤悠悠的,随着他矫健的脚步一会儿就登上了八层 楼、十层楼,可是那天他突然眼冒金星,两腿发软,像一片落叶样从二楼脚手架 飘了下来--现在就只能死人样躺在家里了。   老胡洋慢慢把手收回到被窝里。整座土楼空寂无声,像山上的坟地样荒凉。 他躺在三楼环环相连的一间卧室里,感觉自己就像是躺在一座孤零零的坟包里。 要是真躺在坟包里也好,那就不用吃喝不用花钱了。可他像死人样,嘴巴却还会 渴,肚子也会饿,他还需要吃喝。吃喝需要花钱,可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去 年他儿子康洪伟考上大学,他借遍所有的亲戚朋友,借了八千块钱给康洪伟到上 海上大学。为了尽快还清这八千块钱,他和麻花离开土楼来到了马铺打工。谁知 道他从脚手架上跌下来,就只能躺在了床上。那天工友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医院, 那个大鼻子医生用双手和器械在他身上忙碌了一阵,他的外伤倒没什么要紧,要 命的是他肺部有一块巨大的阴影,心脏也有严重问题。大鼻子医生眉头皱得紧紧 的,淡淡地说,你要是想多活几年,就先预交三万元住院费,我过两天给你做手 术。老胡洋听到"三万元"就惊乍地撑起身子,说我没钱,我还欠人八千。麻花把 大鼻子医生拉到一边,紧张地说医生,我卖卖卖血行吗?大鼻子说现在不卖血了, 都是义务献血。老胡洋被丢在了医院的廊道上,一个好心的医生对麻花说,他这 个病十万八万也不一定能治好,我看你还是把他拉回家,弄些草药吃,能多活几 天算几天。   床下一阵嘶嘶嗦嗦的响动,接着是吱吱嘁嘁的声音。那是老胡洋早已熟悉的 一对老鼠夫妻,它们出入成双,有时阵就从床脚下爬出来,母老鼠拉着公老鼠的 尾巴,从他眼皮底下从容不迫地走过去。开头老鼠看到老胡洋,眼光里还有些戒 备和敌意,渐渐它们就发现老胡洋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而且它们还看到了老胡洋 的眼里闪着一种友善的薄光。那对老鼠从床下爬出来了,它们很友好地看了老胡 洋一眼。老胡洋心头热了一下,每天死人样躺在床上,几乎没有人来看他,只有 这对老鼠夫妻常常投来关注的目光,或者在床下制造一些声响,让这枯寂的卧室 里有些生命的动静。   老胡洋闻到一股又酸又涩的中草药气味,从一楼灶间飘上来的,烟雾样飘满 了整座土楼。老胡洋的鼻子抽搐了一下。麻花每天早早起了床,就给他熬一碗药 汤,扶着他坐起身,端着药汤送到他嘴边,像哄孩子样把黑乎乎的药汤往他嘴里 灌。麻花再侍候他吃一碗稀饭,便急匆匆走了,翻山越岭走到三里外的博平圩上, 给一家亲戚办的小饭店帮工,扫地擦桌子洗菜洗碗,什么都干,吃过午饭,再干 到三四点,她就要赶回土楼照顾生病的老胡洋了。每天她都带着一只饭甑,客人 吃剩的饭菜就倒在里面,带回来正好做老胡洋和她的晚餐。老胡洋不吃午餐,是 他自己提出来不吃的,他认为自己死人样躺在床上,什么活也没干,是用不着吃 午餐的。麻花知道他的心思,每天都尽早赶回来,让他在日头落山前就能吃上晚 餐。   楼梯上传来麻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的,她一手端着药汤,一手提着饭甑, 只能一步一步地走。   麻花走进了卧室,满面春风地说老胡洋,药汤先喝了,今天有好菜呢,有个 客人炒盘牛肉,没吃几口全剩了下来呢。   哪天不是好菜呢?天天有鱼有肉,这世人就这些天吃得最好了。老胡洋嘴巴 一张一合地说。   麻花低头看到了地上破碎的杯子,眼睛就瞪大了,带着责备扫了老胡洋一眼。 老胡洋知道她是心痛杯子,这只杯子破了,家里就再也没有杯子了,他像做错事 的孩子样,闭着嘴不敢吱声,自觉地从床上撑起身子。   那天麻花搀扶着他从医院走回工地的工棚房,麻花目光呆滞,腿脚像木偶样 扯一下动一下,老胡洋安慰她说,现在医生黑着呢,鼻屎大一点病,就给你说得 锅盖样大,他想骗我们的钱呢,说着老胡洋就笑了起来,可惜他打错算盘了,我 们没钱让他骗呢。麻花定定地站住,说这不行,你就这样回去等死吗?老胡洋脸 上刻意挤出来的笑容蓦地凝固了,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说那又能怎么样?麻花 呆呆地说,我要卖血,人家医院不要,我不知道身上还有什么可卖的。老胡洋瞟 了麻花一眼,衣衫破旧,头发花白背微驼,四十来岁的人看起来就像六十多岁了, 老胡洋心想就算人肉能卖,她也卖不出去了。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的呢?一堆 木料、两头猪、一只铜炉,洪伟上大学时就全卖掉了。那天老胡洋对麻花说,回 家等吧,等到洪伟大学毕业能赚钱了,我就有钱治病了。   喝吧,这药汤喝了这些天,你是不是感觉好多了?麻花说。   好一些了,老胡洋说。   慢慢会好的,麻花说。   会好,老胡洋说。   过几年洪伟能赚钱了,就不用愁了,麻花说。   不用愁了,老胡洋说。   老胡洋闭着眼睛把一碗药汤灌进了肚子里,听到药汤在肚子里发酵样咕噜咕 噜地响,身上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里的碗差点就抖落在地上。   麻花说,你怎么了?   老胡洋说,没、没事。   麻花伸手在老胡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说嗯,嗯,没事,会好的,你以前身 体多好啊。   老胡洋说,你说以前是几年前啊?我两个月前不是还能挑三百斤吗?   麻花说,我说五年前啊。   老胡洋说,五年前,五年前我一根扁担就打死一头山猪了。   麻花说,十年前。   老胡洋说,十年前,我一早走到马铺,晚上再走回来,脚上都不起一个泡。   麻花说,十五年呢。   老胡洋说,十五年前,那就不用说了,一晚上还能在你身上做两三次。   麻花说,这事你还敢说呢。   麻花说着就用一根手指戳了一下老胡洋的脑后勺,老胡洋的头低了一下,又 昂了起来。   老胡洋说,我怎么不敢说呢?那是多爽神的事啊,人生要是没做那事,就白 活了。   麻花说,爽神?你在床上倒是很猛,第二天你的腰就酸得不行了。   老胡洋说,酸是酸,可我乐意啊,有人为这事被抓去监狱关个七年八年的, 都没怨言,我就腰酸,那算什么啊?   麻花说,你们男人哪,真是。   老胡洋咧开嘴笑了起来,好像受到表扬样,说男人嘛,现在我也寻思,什么 时阵还能跟你做那事?   麻花说,现在?现在你也想做?你行吗?   老胡洋说,我怕是不行了,现在我是等死的人了。   麻花看到老胡洋的表情瞬间变了,像一枚硬币翻开了另一面,她知道自己疑 问的语气有些伤害他的心了,就压低声音说,现在你好好养病吧,等你病好了, 我们好好地做。   老胡洋沉着脸,没有说话。   到了晚饭时分,是土楼最热闹的光景。虽然住在土楼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但 是吃饭皇帝大,大家无所顾忌地弄出了各种声音,然而三楼廊道上却是一片寂静, 卧室里更是静得老胡洋的耳朵一阵阵发痛。他死人样躺在床上,但是他的思想却 是鲜活的,他在想,我就这样熬着、挺着,我还能挺多久呢?那天在医院里,那 个好心的医生对他说,回家去,听天由命吧,别再花冤枉钱了。老胡洋笑笑说, 我根本就没有钱花了。从马铺市搭一部破破烂烂的中巴回到土楼乡,又搭了拖拉 机回到康家坑,老胡洋心想,我没钱,我就死在土楼里好了。他知道这些年土楼 出名了,外国人都跑来看,但是在闽西南崇山峻岭之中,土楼像蘑菇样数以万计, 康家坑的土楼就像一滴水被淹没在大海里,谁也不知道它。然而对老胡洋来说, 这就是他的家。   我没钱,我只好回家了,我就在家里等死。老胡洋心想。   那对老鼠夫妻又结伴从外面回来了,看了老胡洋一眼,走进了床下,它们相 亲相爱的身影让老胡洋的眼眶突然有些潮湿,他就想起了麻花,二十几年前麻花 也是康家坑的一朵花啊,他想起那天晚上,月光像细盐样撒满了山坡,他把麻花 摁倒在地上,麻花拼命地推着他,可是推了几下就不推了,他整个人压在了麻花 石榴样饱满的身体上面,感觉那石榴绽开了,甜蜜的汁液溅到了他嘴里来。那些 日子里,干不完的农活,肚子总是吃不饱,可是天一黑下来,两个人就在床上搂 在一起,再苦的日子也有了补偿。日子过得很快啊,好像一阵风掠过,儿子上大 学了,而他病倒下来了,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刚才喝下一碗药汤后,胸部就一直发闷,喉咙痒痒的想咳又咳不出,老胡洋 不知道他能挺多久,但他明白,挺到洪伟大学毕业怕是不可能了,再说洪伟自己 能不能挺到大学毕业呢?第一年的学费交是交了,家里欠下了八千块钱债务,后 面三年到哪里给他筹措学费呢?老胡洋感觉到脑袋在发胀,好像气球样膨胀起来, 只要手指轻轻一戳,它就会爆炸了。   老胡洋刚回到土楼的第二天,康家坑的村长康胡材就像狗嗅着屎味寻了过来。 康胡材还走在廊道上,尖尖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老胡洋,听说你发了财回家来了! 他一脚跨进老胡洋的卧室,不由愣了一下。老胡洋说,我能发什么财?我是回家 等死的。康胡材说,去年你的提留款和农业税就没有交了,今年你还不想交吗? 老胡洋说,我能有钱交吗?我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我是等死的人了。康胡材绷 着脸,好像乡干部样,表情严肃,终于没有说话,背着手走了出去。   楼梯上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是些老人吃完饭要上楼睡觉了,这些有气无 力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两边向廊道响去。突然老胡洋又觉得肚子饿了,他刚刚吃过 麻花从博平圩带回来的剩饭,可是他又饿了,但他知道,他只能等,等到麻花在 楼下忙完了上来睡觉,他才能叫她再弄点剩饭来吃。这一等待的过程觉得艰难而 漫长,就像从城里回土楼等死一样,等啊等,谁知道等到何时才是个尽头呢?   老胡洋把思想转到了儿子身上,儿子从小很乖,很好学,那天他收到了高考 录取通知书,一个人躲在二楼的禾仓里哭了,老胡洋按着他的肩膀说,你别哭, 老爸会让你读这个大学的。儿子的哭声渐渐停止了,老胡洋却想哭了。那些天老 胡洋时常望着天空发呆,后来他居然借到了八千块钱,这让他自己都感觉到有点 意外,加上变卖家什的二千块,他把装满了一只塑料袋的一万块钱交到儿子手上, 像赌博样把身家全押上了。   麻花说,等洪伟毕业赚钱了,你就有钱治病了。麻花总是这样说。可是老胡 洋真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   楼梯上响起了麻花的脚步声,老胡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上来了。麻花走进卧 室,向他的床铺走来,眼光一对,老胡洋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便顺着她的手势坐 了起来。麻花把他扶到门口的廊道上,在尿桶前站住。老胡洋的手抖抖索索的, 在裤裆里半天找不到物件,麻花伸手帮他把物件掏了出来,软绵绵的一小截,抖 了它几下,它才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样,滴出几滴尿水。   回到床上躺了下来,老胡洋觉得很失望,自己的物件居然变得那么小,就像 一根面团做的手指头。看着麻花把卧室的门关上,他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羞愧。   今天感觉好点吗?麻花说。   嗯,老胡洋应了一声,连肚子饿也不想说了。   麻花拉了灯,爬上了床,在老胡洋身边躺了下来,说睡吧,她伸手摸了摸老 胡洋的身子,说睡吧。她是很累了,一上床,眼皮就自动似地粘合起来,鼻子里 传出了鼾声。老胡洋却睡不着,他想起以前在床上,两具身体肉贴肉的,那种销 魂荡魄的快乐让人感觉像神仙一样,可是现在他的物件不行了,他是在等死。   麻花翻了一下身子,迷迷糊糊地说睡吧,一只手向老胡洋的下身摸过来。老 胡洋把她的手拿开了,说你睡吧,现在又不能做。麻花说,等你的病好了,我们 好好做。老胡洋说,我的病能好吗?麻花说,你不是感觉好点了吗?中草药其实 很有效的,你等几年,等到洪伟大学毕业出来赚钱了,就给你买好药买外国药, 包准能治好你的病。   老胡洋说,我等,我等,他心里说我不等又能怎么样?我只有等了,可是我 能等到那一天吗?   天快亮了,麻花从床上爬下来。她每天起床都很准时,有太多的活等着她了。   老胡洋一夜没睡,眼睛红红地看着麻花,说你每天都这么早,你就不能陪我 说说话?   麻花说,我没那闲功夫,那垄地要翻,要种上地瓜和荷兰豆,还有两头猪仔, 还有鸡鸭。麻花穿好了衣服,回头对老胡洋笑了笑,说我没你这么好命。   老胡洋也笑了一下,心里感觉到很悲伤。   麻花说,你好好在床上躺着,别乱想。   老胡洋说,我还真乱想呢,我想我去抢银行算了,抢个三四十万的,给你和 洪伟留着,然后我被抓去枪毙了,那也值得呢,反正我也是在等死。   麻花说,你真会乱想。她提起地上的水壶,往碗里倒了一碗水,转身向外面 走去。她刚打开门要出去,后面老胡洋叫了她一声。   哎,轻轻的一声。   麻花回过头,说怎么了?   老胡洋想了想,说你从圩上买点老鼠药回来,房间里有老鼠。   麻花说,老鼠药一楼灶间有,我等下就拿上来。   老胡洋说,好。   麻花就走出去了,向楼梯走去。   这时,那对老鼠夫妻在床下打了几个呵欠似的,又结伴走了出来。它们友好 地往床上张望了一眼,老胡洋不敢面对它们的目光,把头低了下来,心里说,不 好意思,我真不想毒死你们。   麻花端来了一碗药汤和一碗稀饭,老胡洋二话没说就先把药汤喝了下去,稀 饭也几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眼睛眯眯的充满笑意,对麻花说,谢谢。   麻花有些奇怪,说你怎么也变这么斯文了?   老胡洋脸上居然害羞样地红了,他又说了一遍,谢谢。   麻花没在意,就往楼下走去了。她离家前又上了趟楼,拿了一只地瓜进来, 对老胡洋说,老鼠药就涂在地瓜上。她弯腰把地瓜放在了床脚下。   麻花走了,整座土楼静下来了。   老胡洋坐起身,心想我不能再等了,我等不及了。他从地上拿起那只地瓜, 大口地啃起来。   2004年12月30日写于南靖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