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德国,一个春天里的童话      李铽               【作者按】这篇文字,包括人物和地点,纯属虚构! 故事主要是讲述一种思想经历。而思想,正是文字所能表述的最复杂的东西。因 此我在平淡的叙述中揉入了大量的信息。这样一来,不同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不 同的内容;喜欢或不喜欢某些内容。但我尽量避免了表述个人的观点。文中有很 多抽象了的文字,一般来讲是为了更好的表达问题,或连贯行文。对读者的猜想 我概不负责。 中国传统上没有标注诗文出处的习惯。但要求现代人熟知大量的古代文字是不可 能的。出于对前人的尊重,我尽量注明文字出处。显然小说必以虚构为手段,但 我添加了一些注释以尽量避免可能的资讯误导。                第一章 =======================================================     █1.1        我病了。头疼,咽喉肿痛,倦缩在海德堡大学的图书馆里瑟瑟发抖。所以 提起笔来想写点东西。平时实在找不出时间和……语境。的确不该在这个时候生 病。德国的春天气候无常。可能是因为昨天在这里趴着桌子小憩了一会儿,着了 凉——大学图书馆不能带外套入内。仍然不时地听到雨声在图书馆大厅的屋顶上 响起。以前经常在川大的图书馆里聆听雨声,那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我不想回家,或者准确讲不敢。在那个小房间里,刚刚在上周,阿琳和我 终于分手。我在星期天送她回到莱茵河下游那个北方城市,返回海德堡时已是凌 晨两点多。我躺下象死人一样睡到了上午十一点。只有九点多时她来过一个电话。 醒来以后,我知道生活不会象以前一样了。我不敢独自呆在房间里。房间里到处 是她的气息。今天换了一件衣服,衣服上沾的一根长发使我神伤了许久。        今天是星期四。上个星期四晚上,她坐在床边,对我说,“到美国以后, 振作点,别像刚来德国那会儿。”    我笑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会不振作?”    她继续道,“你可能有自己明确的打算,什么时候读完学位,等等……但 是生活可能不像你想的那样顺利……”    我叹了口气,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实际上,离开德国,我最困难 的时间就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了,你可能还没有完全理解我。”    “我知道,你并不需要这些叮嘱。这些话我只是想说”,她转过头,徐徐 道,“说说咱俩的事吧。”    我黯然了。        她第一次提出分手,是去年十月的事。她刚从国内回来,人瘦了一圈。她 告诉我,在国内的整个夏天,她都在想我们之间的事。“我觉得我们并不合适, 或许我们还是分开的好”,她终于说,已是泪流满面。    她时常哭,无缘无故。一次她在睡梦中就哭泣起来。我急忙过去抱她起来。 她两眼惺忪,喃喃地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这一幕是我永远都忘不掉 的。她有时噙着眼泪,强打笑容说,“我以前不这样。我也不想这样。不知道为 什么就哭了。别相信我的眼泪,已经不值钱了。”她以前当然不这样。在国内的 时候,她是个充满欢笑的灿烂的女孩子。    那个十月的晚上,她哽咽着把所有的想法说完。我保持了镇静。我说:    “你记不记得,一开始我就说过,其实我们差别很大。但我们会成为最好 的。”    一开始,是指前年,1999年,春天——夏天——秋天。             █1.2        德国的春天,虽然多雨,却经常有美丽得像玻璃一样透明的天气。海德堡 地处莱茵-纳卡盆地,冬天并不甚冷,春天来得也早。    就在这样一个象童话一般灿烂的日子里,1999年的4月底,我来到了海德 堡。故事发生在第二天,阳光明媚的清晨。    在车站上,我遇到几个中国的女孩子,便问她们去学校的路。这时听到候 车亭里有人对我说“你……”。转身看去,长凳上坐着一个清爽的女孩子,眉毛 长长的,很是眼熟。    我也恍然,原来我们几个月以前一起在国内一个德语班里上过课!那时我 刚大学毕业,一边办理出国手续,一边在家乡的一所大学里学点德语。她是那里 的学生。外教的口语课偏难,学生来得不多,她也很少上。只是那位外教作节目、 提问题很喜欢找我(不是因为我德语好,而是因为我多蹩脚的句子都敢说),大 家对我印象较深。她后来总是说当初能记住我是因为我在台上出够了洋相。    我后来经常惊叹命运的巧合。我们原来都不知道对方要来德国,却刚来到 就相逢在同一个城市的车站上。“太戏剧化了,像一个童话故事”,我拥着她, “难以置信。”她不以为然。        如果都在国内,我们或许会擦肩而过。    她太年轻。大二没读完就来了德国。更何况大学也在家门口上的,几乎天 天回家。    我有过一些独特的经历,但没有人认识过探索者的孤寂。我当时精神上处 于极度低潮。我出国之事并没能得到多少家庭支持。我独自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前 一年。刚到德国时我疲惫不堪。    但身处异国,人剥离了环绕周围的一层层东西,往往变得本质而直接。    我相信第一次在巴士上的短短几分钟里,我们就有了某种默契。             █1.3    1999年。我不曾记住这一年中世界上发生过的重大事件,因为我自己的问 题已足以消耗我敏锐的头脑。我年轻、渺小、固执,在庞大的迷宫中碰来碰去, 追逐一个缥缈的中国神话,最后却漂泊到西欧一个陌生的城市。    那时到德国留学的高潮尚未开始。我仅仅是抓住一个偶然的机会,在那之 前甚至不曾认真考虑过留学。我生活了四年的那个内地城市里,人们对TOEFL和 GRE还很陌生,尽管此时新东方学校的生意在北京等处已极其火爆。在校园里已 经明显感觉到低年级学生们的变化,或许是因为独生子女一代的到来,或许是因 为89之后的中学教育把思想标签为危险品,或许只是中国社会变化得太快。    在海德堡,我却发现欧洲的年轻一代非常的相似。德国人、法国人、西班 牙人、意大利人、瑞典人、英国人都习惯于国际化的生活方式,或许各国电视机 上的流行文化已经大同小异。大学生们热衷于party。我见过一个德国小伙子愤 怒地指责他年老祖父的军国主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剃着光头;一个软弱的西班 牙少年终于在一个疯狂party后突然自信起来,似乎因为那天晚上邻居们都听到 他房间里女孩的噪音。    我当然也见到了许多其他类型的外国人。漂亮的非洲模特一边收到教授的 警告,一边走马式地更换男友。敦厚的彼得的妻子告诉我,等他们回到喀麦隆, 他们就可以过上等的生活。她说话的时候带着一丝愁容。我英俊可亲的印度同学 总是那样彬彬有礼,成绩上也非常的谦逊。在土耳其人居住区里,小孩子们有时 在脏乱的垃圾旁打闹。我也记得2000年欧洲杯足球赛里,土耳其人们如何在夜里 呼啸着汽车喇叭。    在以后的年月还有许多的事情等着我。1999年,我只是刚刚步入一个陌生 的世界,浑浑噩噩。             █1.4        我来海德堡后就准备尽快装一部电脑自己用。但开始需要了解一下市场情 况,问了几个邻居后并无所获。偶然在学校看到一家电脑公司的招聘广告,便跑 上门去看一看。    那是个家庭作坊式的小公司。这类公司运营成本低。我一次找一块电源, 大公司里最便宜的电源都是八十好几马克,最后还是在这样一家小店里用四十马 克搞定。    “我的德语不好,可以用英语讲吗?”我说。    他们很勉强,显然对这种甚至讲不了他们语言的外乡人在敷衍。    “你来德国多久了?”    我伸出两根手指。    “两年?”    “不,两天。”我当然不至于疯狂到刚来两天就想找到工作,但是我想我 可以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我问了一下Celeron CPU以及双CPU主板的价钱。    他们提醒我,双CPU主板只支持PII,不支持Celeron。    “不,小小改动一下电路你就能做得到”,我说。当时如何使用双 Celeron还鲜为人知。第一款支持双Celeron的ABIT BP6主板要几个月后才上市。    我最后果然得到了一条重要的信息:海德堡每周六有一个电脑零配件市场, 很多外地商家都有摊位。        我后来进出了这个电脑市场很多次。每次五马克的门票让我这般赤贫的人 痛苦不堪。但里面也的确有不少便宜东西。    我对第一台机器的要求是便宜,稍后再升级。阿琳和我同去的电脑市场, 一来帮着搬东西,二来她好奇想看看装机是怎么回事。我买了一块便宜的全集成 主板和一块K6-2 CPU,准备以后升级换掉。其它的部件我选择得很谨慎。我买了 一台二手的IBM P50显示器。卖主出价很低,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外壳里面是大名 鼎鼎的特丽珑显像管。    我们兴冲冲地推着一堆零件回家了,情绪高涨。我已经在想象手握鼠标的 快感了。    然而,简单的测试就宣布了我的便宜主板不工作。阿琳分担着我的沮丧回 家了。我在主板发票上找到了服务商电话、地址——Klarenthal,看上去不是本 地的公司。问遍了没有人知道在哪儿!    最后我在公共厨房里讲了我要找一家在Klarenthal的公司换主板。西班牙 人赛吉搬出他的大地图册,终于发现了这个位于Rheinpfalz州西部的小镇,而它 到法国边界的距离已容不下一个笔尖!一群人在厨房里哈哈大笑。         █1.5        最后我并没有为了一块主板跑一次边境。我给公司打电话,他们告诉我这 是一个在海德堡的代理商所为。我按该公司给的电话号码找到了克劳斯——那个 卖主板的克罗地亚老头儿。    克劳斯告诉我下一个周六在电脑市场里找他调换主板。事实上我的电脑到 下一个周末仍未运行,直到又过一周我从克劳斯手里换到第三块主板。        这期间阿琳不时过来看一下。周末的时候我们几个小时地谈天。她听我讲 的时候多一些。我在很多方面都有一些自己的思路,有好听众的时候可以组织出 优美的表述。    阿琳并算不上一个好的听众。她很真实。对生活的爱、对美的欣赏在她身 上是淳朴的本能。但显然,未完成的国内的大学教育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真正的 学科训练。    几个月以前她还是一个活跃的学生干部。“知道吗,我们系一连几年的部 长都是很漂亮的女生。当然”,她笑笑,“到我就没有水准了。”我发现她们的 学联工作更像高中模式的延伸。    慢慢地,我给她讲一些真正的经验,不依赖于行政力量的组织经验。我也 解释中共的内部运作方式,它的组织方法的历史渊源。我讲到我自己在大二时, 桀骜不驯的少年与行政的冲撞;风雨中的利害关系与机算。她听不懂了。             █1.6        或许因为当代的贫瘠,我早年沉迷于中国的传统文化。我曾计划在读研期 间再深入一些课题。然而大三上期,我在图书馆里排着书架看过去,没有找到一 个让我倾心的国内的人文学科。当然我当时视野有限,且限于中文资料。后来一 个名家掌旗的与应用数学有关的边缘学科引起了我的兴趣。之后的一年里我自学 了相关的课程。可是对它的了解越多,我越怀疑这边缘学科滑出了科学之外。当 时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孰料我考研未取。我愤而出走西欧。        我当时注册的是一个生物的本科课程,打算补一些生物方向的基础课后再 读本校的硕士项目。因为我毫无生物学基础,国内拿的是化工的学位。德国高校 正在做一些改革,海德堡大学的这两个项目都是用英语授课[4]。但我当时没有 奖学金,需要打工维持生活。耶拿大学早先给过我一个机会。但我不愿因为我有 限的德语而花费太多的时间。[0]    阿琳则是入境后先读语言班,再申请大学。她的家庭经济背景优裕,但她 是一个很自立的女孩子。        我这几年颇为困顿。中国的社会里,没有留给真诚的思想者一点生长的空 间。我曾以为骄傲的中国历史可以荫护我们的未来。我等到的却是流浪。中国神 话割断时的痛苦在延续。        我每每梦到,污浊的大江流向那不再清明的天空,一个大国空虚的灵魂在 暧昧的夜色中游荡。             █1.7        初到异国,安顿生活花了一点时间。我又不自觉地在电脑上浪费了一些夜 晚。夏天很快就到了。    假期我经过中介公司找了一个工作,在梅塞莱斯·奔驰的工厂做清洁,美 其名曰“工业服务”。因为离家很远每天要五点起床。阿琳却每每在我这里聊天 到半夜。我后来跟她抱怨。她很不好意思,“那你怎么不跟我说?我也不知道为 什么,不知不觉就那么晚了。”    一天我工作时遇到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国人。他开头就问,“怎么到这儿干 这个来了?”我拿不准他是大陆的还是台湾的。他却不肯告诉我,闲扯几句走开 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感觉有点窘又有点怪怪的。    几天后一个西装笔挺的德国人路过时跟我打招呼,说:“您在做一项很重 要的工作。”[1]我耸耸肩膀,“比您的更重要吗?”        那些漫长炎热的下午里,我开始严肃考虑和阿琳的关系。    她像童话里的小公主,真诚善良,活泼温柔。在我和我的思想经历了许多 以后,我仍顽固地以为我保持了一些特别的东西。阿琳会理解吗?世界上有人会 吗?或许我们必须要经历一个童话,然后呵护它的成长?         █1.8        阿琳后来分析道,“其实我们性格相差很大。在这里的时候,生活的压力 大,节奏太快,没有时间静下心来细想。我们每次相聚的时间太短,我们俩都太 珍惜这种时间,回避了问题。”    我们的差别实际上不是性格。我曾经希望阿琳能慢慢理解这一点。我有过 一些很低谷的时期,我也曾希望阿琳能理解这些历史。    另一个原因可能更重要?“你要到美国去的话,我们会不得不分开。我会 受不了。像我刚到杜塞尔多夫去的情形,我几乎做不了任何事。我不想再经历一 次”,阿琳的泪水已经在眼睛里打转。    我无言以对。天各一方,我们的童话必然夭折?        上个星期四晚上,我靠着墙,缓慢地说,“你想过没有,你可能找不到另 外一个人,可以和他以这种方式谈话?”    我们之间的信赖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我相信它会持续终生。任何 伤害对方的举动对我们都是不可想象的……        我突然意识到,我对她的爱比我想象的要深,而且盘亘绵延,没有丝毫要 停止的迹象。    屋顶上雨声哗然。我要回家了。我担心我会在图书馆里情不自禁。                                    第二章 =======================================================             █2.1        就是这个小小的房间,因为临行前处理了许多物品而显得格外的冷清。空 的饮料瓶上还标记着她的initial。[2]墙上还挂着我们一起看球时买的围巾。就 是这里,去年四月她帮我搬进来的时候,还没有被子,我们一起挤着睡,盖她的 睡袋。就是这里,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些短暂的快乐的时光。    就是这里,我在星期一下午从学校回来后,忽然间涕泪纵横。    我躺在她睡过的床上,无声地哭泣。我现在清晰地体验到了前几个晚上她 这样流泪时的心情。往事历历,一件件重现眼前,给我带来一轮轮失控的泪水。            1999年夏天,阿琳要参加几所大学的语言考试。我陪她去了远一些的慕尼 黑和杜塞尔多夫。    慕尼黑是我最钟爱的城市之一,雍容大度,传统与现代完美交融。我们在 到达当天的晚饭后出去散步。虽然是一个偏远的角落,这里仍让人感觉到慕尼黑。 日光洒过碎碎的绿荫,旁边八车道的马路上车辆呼啸而过。我牵过她的手。她有 些羞涩,故意踩我的脚跟来掩饰。    第二天考试完后我们徒步游览旧城区。国王广场堪称世界奇观,大气的布 局竟不似人工的设计,令人回味“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3]在新市政厅 和圣母教堂这等精雕细刻、美奂美仑的建筑前,游人只有屏住呼吸观看的份儿。 便是普通的小巷、街角的砖石都饱含了计以世纪的文化,殷实而不老态。街上的 行人熙熙攘攘,肤色驳杂;但又很难分出市民和游客,正是国际大都会的本色。    沿着圣母教堂的内侧,阿琳和我相偎着细细看过每一件雕塑和壁画。            然而阿琳的前两处考试都不理想。在我们去往杜塞尔多夫的时候她甚至有 一些沮丧。    我们经常坐周末票。这是德国铁路的一种极便宜的票,可供五人在德国全 境使用,限周末和二等车。这样中间换车的间隔经常很长。在美茵茨我们决定到 城内浏览一下。其时天还没有放亮。我们在黑暗中辨认着街道,情形滑稽。我们 猜想那时亮了一夜的街灯刚好熄灭。夏天的早晨竟也会寒凉逼人。阿琳冷得发抖。 我抱住她,她很不好意思地跳了开去。    坐车出美茵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这时我们看到了莱茵河。        莱茵。美丽的莱茵!    一条大河依山横出,浩荡舒展,进退趋回。两侧山翼连亘,起转承合,亦 凝重亦雄奇。山上偶尔出现远古的城堡或断壁。而莱茵一如既往地流过。那刀剑 血火的文明史,和传说中的武士、恶龙,只是飘为一抹残云,或沉作碧浪白沙。            一出杜塞尔多夫的火车站,我们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我去买点食物,阿 琳在一边打电话找旅馆。她竟有说有笑的,过了几分钟,忽然讲起中文来了!我 大奇。等她结束后我问:“中国人么?”她还在笑,“不是。老板娘是中国人。 有便宜的房间。他们说坐233路过去。”[4]    这个老板娘玛丽是导游出身。后来我见到几次,每次她都要滔滔不绝地讲 上半个小时。小旅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家具都很简陋。但我们只求省几个马克。    打停下来已经是晚上了。阿琳计划去看一下考场,因为第二天一早考试, 怕临时找起来麻烦。我建议她留在房间里休息一下,看看书,我自己去看一下。 不想晚上的车次很少,虽然路很近,我回来已经近十一点了。阿琳仍然伏在桌上, 看我进来,长吁了一口气,“怎么去这么久?我好担心啊,都想打电话找警察 了。”    阿琳这一次考取了。竞争很激烈,五取一的比例。一旦考过就意味着成为 正式的注册学生了,享受大学生的各种优惠待遇,并有了合法的工作许可。    于是阿琳开始了与杜塞尔多夫的关系。我也开始了与杜塞尔多夫的关系。         █2.2        我们随后又去了一趟杜塞尔多夫,给阿琳找住处,一并把她的行李带一批 过去,寄存在玛丽的旅馆里。我们当然也下榻在那里。    玛丽快速地发胖,油光满面。她指点着我说,“小子,以后有得你跑!” 好容易摆脱了玛丽的唠叨,我们到阿琳的房间里查阅当地报纸的租房广告。    我们趴在床上,一边翻报纸一边核对城市地图。“远近其实不重要,重要 的是坐车方不方便”,我一边说一边想把方桌拉近点。不想我一伸手整张桌子塌 了下来。原来这些家具都是拼装起来的,桌子只是结构散了,没有任何部件损坏。 两个人都笑坏了。    好容易止住笑,阿琳又来呵我的痒。我便压住她手臂要把她制服。正在搏 斗间,忽然一声轰响,床架也脱开了,我们随床垫一齐落到了地板上。我们两个 人面面相觑,听了听门外没有动静,又笑成了一团。            阿琳在海德堡的房子在她走之前到期了。她在我这里塞了两天。这是阿琳 第一次在我房里过夜。我规规矩矩,手都没敢挪一下。第二天早晨我醒来,觉得 有什么不对。睁开眼睛,阿琳正注视着我的脸,泪水簌簌流下。    我费了好久才劝慰住。整整一天,我们在房间里说着话。打开窗户时,天 已经黑了。    我们出去吃了晚饭,然后在河边信步。我看到一间小酒馆挂着“新到啤酒” 的牌子,便和阿琳要了两杯。阿琳只喝了一小半。微风徐来,沿河的灯火在河面 上掩映叠荡。    美丽的海德堡的夏夜。         █2.3        开学时我在IDS(一个分支众多的国家语言研究机构)找到一份兼职。[5] 这在我德语拙劣的情况下有些运气。    IDS在建立一个局域网处理录音档案,需要几名兼职学生负责技术维护和 杂务。我看到广告后随手给负责人瓦格纳博士发了封英文的电子邮件:“我相信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要是我的德语足够好。”我很快收到了回复:“我假定你就 是我要找的人,让我们看一下你的德语有多好。”    我们简单约见了一下,用英语交换了一些背景情况。除了语言的因素以外, 我与知识分子的沟通要容易得多。可能我做学生报纸主编的经历也使语言学的博 士对我颇有好感。恰好他们有一台旧的电脑出了故障,让我顺便看一下。那台机 器是因为散热风扇停转了,CPU过热造成死机。简单换一个风扇就解决了问题。    我没有想到第二次的面试如此严肃。    按IDS的规矩雇用新人必须经过人事部门肯首,他们的主管参加了面试。 那天瓦格纳博士执意要我尝一下他高价买来的中国绿茶。面试持续了半个多小时。 最后瓦格纳博士看一下人事主管,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对方否定后他转 过来注视着我:“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是的。”“我的茶怎么样?”我莞 尔。我反问:“我可以坦率地讲吗?”三个人一下子都笑了。    他们两个人随后又单独讨论了一会儿。最后人事主管出来祝贺我得到了这 份工作。这份工作后来在经济上给了我很大支持,使得我在购买电脑零件和前往 杜塞尔多夫时不至于太踌躇。         █2.4        我这个学期的课程不难,但是很耗时间,进行得也不顺利。校方是第一次 开设这种英语项目,经验不足。而在实验室里助教几乎讲不了英语。    我的住处面对着一条交通干道,从港口开来的卡车到了此处就轰起了油门 上坡,吵得我痛不欲生。我有完整时间的时候就到大学图书馆学习。但图书馆的 开放时间较短,且不包括周末。    大学图书馆外侧有一座席勒的铜像,象少年时的我,清秀而忧郁。我有时 从图书馆出来,散步到铜像前,与席勒对视一会儿,然后走回图书馆继续读书。 [4]        有一天我在公共厨房做饭,一个披着长长的卷发、带着墨镜的女孩子推门 进来。她很欢快地用英语喊:“好香啊!”我同意她可以品尝一下我的手艺。不 想她三下两下吃了我晚饭的一半。这便是奥德丽,加拿大籍的华裔。我们后来成 了好朋友。    奥德丽是作为交换学生到德国来的。可怜的女孩子突然摆脱了家庭的约束, 来到后几乎成了一个party animal。但她的功课却能保持全A。    奥德丽在履历表上列有一条:富有组织晚餐会的经验。这位高手的本色在 我们第一次晚餐会就表现了出来。我们在学生公寓里本来常常聚餐。这次因为有 奥德丽的组织,我们就不得不等她。直到一个多小时后奥德丽才满头大汗地出现 了。原来她在城里走迷了路。     █2.5        阿琳在杜塞尔多夫度过了一段很困难的时间。    到德国本是她第一次远离家门。在海德堡时语言班里的同学间比较熟络。 更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间排遣了离国之痛。而在杜塞尔多夫又是一个人 从头开始。阿琳后来说起这段时间她经常在夜里哭泣。我很理解。一个年轻的女 孩子独自承受着在一个陌生社会里的巨大精神压力,哭泣并不需要理由。    我们疯狂地写电子邮件。课间时到公共机房里读到对方在几个小时里的留 言,对我们是莫大的快乐。通常她用德语,我用英语。我的德语仍很有限,但她 的邮件我一般不借助词典就能读懂。        后来突然有一天,她在邮件中问我为什么几天没有消息。我回道,岂有此 理,今天早上还给你发过一封mail。然而隔天她又重复这个问题。“Ich habe Angst”[6],她写道。我们当时通电话不多。我没有电话,住处周围也没有公用 电话。周末我给她打电话,她竟在抽噎,“我都要急疯了。”    原来她的邮箱出了一个奇怪的技术问题,她近一周来没有收到我发的任何 邮件。从那以后我们开始共用一个信箱。                第三章 =======================================================         █3.1        圣诞节临近了。阿琳的父母将途经巴黎。阿琳在圣诞节前赶去与他们会面, 将从我这里经过。    一天晚上我和奥德丽走在街上。奥德丽在一家橱窗里发现一个很精巧的花 篮。她很夸张地惊叹着,“真美!买下送阿琳吧。”我笑笑,“或许她更喜欢别 的东西。”    “什么?”    “嗯……比方说,一把瑞士军刀什么的。”    “哇,喜欢刀子的女孩子”,奥德里拖出一丝英国口音。    我的确买了一把瑞士军刀送给阿琳。    她的生日正巧在圣诞节。她曾经开玩笑说,“得了,生日、圣诞、新年, 一件礼物就全打发了。我的朋友们都省事儿了。”        她来的时候我们却发生了一点儿争执。    直到现在我们在双方的关系上仍很矜持。在电话里她不自禁的时候会说 “我想你啊”。但见了面后我们谈着海德堡的朋友和事物,她像是有意在回避着 什么。我有些生气,“我不知道你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她很委屈。    这点小事一会儿就过去了。奥德丽见到阿琳很高兴,拉着阿琳去看她的墙 壁。奥德丽前几日忽来兴致,各处搜集明信片,铺满了一面墙壁。    晚上我们三人,另加上我的朋友德国人乌尔利西,一起去逛圣诞市场。奥 德丽见到乌尔利西眼睛一亮,私下跟我讲,“德国的男孩子都很帅啊,基因好 么?”        圣诞节的日子里,城市干道上的商店乃至树上都挂满了灯饰。夜晚清冽的 寒气游离出满城灯光的美丽。白雪慷慨地布满了背景。而积雪和灯链同时阵列在 树枝上时,每一棵树都辉映出一个仙境。古老的宫殿和城堡却只装饰了一个轮廓, 慈和地注视着日益年轻的城市。    圣诞市场是一个游乐性的地方,有很多有趣的工艺品。在一个摊位我简直 爱上了那个长鼻子骑着扫帚的女巫。阿琳很不认可我的古怪口味。奥德丽不断取 笑乌尔利西巴伐利亚味的英语。    雪花仍在飘落。明亮的灯光拥抱着每一片晶体。     █3.2        除夕的晚上当地的华人组织了一次聚会。    很久没有体会中国式的喧闹了。在人群外,我端着啤酒,想起了许多事。    好象我已经在失去从前的敏锐。几年以来都没有在正式的规范下学习,我 是不是把自己放任得过度了?        Party给我很强烈的震撼。我在直接地面对我们——中国人——如今的面 目。聪明和干练表现在——年轻一批人身上为浮浅放浪,——老一批人身上为世 故精明。我们没有信仰。我们混淆了道德。    难道这就是我所爱的人民?这就是我要奉献的国家?我意识到这个“人民” 或许更好地体现在那些我曾经与之生活过的农民身上;这个“国家”的精神在我 而言更多地来自于前人的文典。说什么百年积弱,没有新的精神道德,没有舒展 的自信,我们永远是这个世界上的弱者!        一丝伤感渗入了杯中的啤酒。龙年,我的本命年了。年月蹉跎,我虚度了 多少时间啊!    一个女孩,在灯光下面容很象我大学时的单恋,勾起了我旧时的回忆。    我出去给阿琳打了一个电话。        那天我睡得很晚。    一夜里滑过了无数的念头。大漠、驿道、碧海、青天……         █3.3    我刚到德国时就认识了布迪,一个印尼学生。还记得印尼动乱中对华人的 暴行,我对他也毫无好感。但在他遇到电脑问题向我求助时,我也不会拒绝。时 间久了,我发现他粗壮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很敏感的心。他会微笑着跟我谈起年 老的母亲,然后去作长时间的祷告。一天晚上他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李,我们那里有很多中国人,他们很有钱,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很骄横。 遇到你之后,我才发现你这个中国人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你、阿琳都和他们不一 样。你和他们”,他又指了一下那些语言班中国孩子的住处,“也不一样。”    温特妮是我同班的一个香港女孩,聪明,敏感。她选过一门高级德语课程。 后来我听说了这门课上发生的事情。任课的教师让大家作自我介绍,教室里有几 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当温特妮说自己是香港人时,这几个大陆学生马上围攻 她,因为“香港是中国的一部分,她应该说自己是中国人”。温特妮很惊诧。事 后她向我诉说:“我只是不习惯说自己是中国人。我不知道‘中国人’是什么样 子。至少我不想做象他们那样的人。”阿琳和我都同情她。奥德丽也有类似的困 惑。几年后,当这个骄傲的野性十足的女孩终于交了第一个男友时,我很惊异地 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丝贤妻良母的影子。尽管奥德丽也是在香港读的中学,温特妮 和她相处时也有一丝的微妙,因为奥德丽出自名牌的贵族学校。    奇怪的是大陆的学生与台湾学生也绝少交往。记得一次郊游中,一个很年 轻的北京女孩聊起了台湾。她说台湾加入大陆就算了,干嘛这么麻烦。我打趣说, 那么我们搞共产主义还是三民主义?她想都不想就说,当然是共产主义了。为什 么,我反问,三民主义的资格还要老一些呢。    我和阿琳并不多谈这一类问题。我只是不喜欢谈自己还没想清楚的事情。         █3.4        我把情人节忘记了,因为我从来没注意过这个节日。    我在电话里向阿琳道歉。她好像毫不介意,兴致很高地向我通报:“这里 有人给我送花、送巧克力,我怎么办呀?”我说,“谁呀?替我谢谢他了。”        2000年,又一个春天开始了。我们进入了热恋。    我们寻找着假日相聚。当我们在站台上发现彼此的身影时,温暖湿润的夜 风总是相随共吟。        一个星期五下午,我从我兼职的学院出来,突然意识到我直到下星期二之 前是空闲的。查了一下包里的列车时刻表,一趟开往杜塞尔多夫的车还有二十分 钟出发。不及回家了,我直奔火车站。在车站给阿琳打了个电话。她吃吃地笑, “你怎么说来就来了。”    然而我星期一晚上回海德堡时,阿琳随我一起过来了。她实际上还有一个 星期才开学,只是有一些杂事。我们出现的时候朋友们正在纳闷我的突然失踪。 我的房间里充满一股橡胶味。我走之前门窗紧闭,开着计算机。那时我的机器里 有两个CPU、两块硬盘、两块光驱、三个风扇。            阿琳对新学期上课很兴奋。我警告过她不要依赖国内背书的方法。她看起 来适应的还不错。她显得精力充沛,每周去一两次学校的琴房,周末到一家餐馆 打工。她得意洋洋地报告说她很受欢迎。阿琳形貌姣好,性情喜人,这是当然的。 [7]         █3.5        这时我已经对现代生物学初窥门径。我知道我要离开了。    我曾经顽固地拒绝离开中国。我也曾经以为我可以简单地安顿于我的德意 志童话。现在我知道我在一个错误的地方。    在生物科学的走向中,我综合的背景和敏锐的视角大有可为。如此我需要 接触前沿的交叉学科的工作。尽管德国在一些单学科上有高水平的研究,但最主 要、最活跃的学术中心在美国。这里不是我的安身之处。尤其在交叉学科中需要 广阔的信息,英语环境成了一个决定因素。而且,在这里许多时间是浪费在奔波 生计上了。    阿琳支持我的打算。我准备申请明年的美国学校,今年冬天考一下GRE。 我预计这个秋天进入本校的硕士班,但可能不会读完。         █3.6        因为我住的学生公寓很嘈杂,我搬到了一处离学校近且安静的地方,与一 个德国学生合住。室友是个很无聊的人,开一下窗户就会打喷涕,于是就躲在他 自己的房间里看日本的成人卡通。    奥德丽到西门子公司的慕尼黑分部实习去了。温特妮也离开了我们的项目。 她早我一年入学,已经发现了这里的许多问题。这时我辞掉了我兼职的工作,因 为我想在这个学期多修几门课程,包括三门研究生科目。繁忙的安排使得我与他 人的交流变得很少。    学校中的问题烦扰增多,我却无能为力。加上社会环境和经济上的压力, 我有时感觉到血压升高。有的教授会在课上带来本该是英文却是德文的讲义。这 一类的小事助长我的不快。“我感到愤怒”,我给阿琳写Email,“我不知道为 什么愤怒。我只是感到愤怒”。大概是渲泄,在一节工程课上,我随口向在黑板 上作计算的教授报着两位数乘除的结果,让忙着按计算器的其他学生目瞪口呆。    晚上我常常在住所周围很长时间地散步。否则无法静下神来读我的遗传工 程或生物化学。我以前有写作的习惯,籍以整理思路,清澄灵台。但已有很长时 间不用汉语了。而我的英语远不足以进行类似的思考。实际上英语中的资源也对 我不很适用。敏感的天性持续收取着大量的信息。我曾试图像欧洲学生那样以疯 狂来放松神经。但这让我想起浮士德与魔鬼的赌约。         █3.7        I’ll walk, but not in old heroic traces, And not in paths of high morality,    And not among the half-distinguished faces, The clouded forms of long-past history.     ——Emily Brontee        我竟开始提笔忘字了!呆呆地望着白纸上的零落的象形文字,恍惚间回忆 滑过屈原的神韵、贾谊的挥兀、杜甫的浑重、东坡的放浪、梨洲的清怆……却始 终无法捕捉到适才闪过的吉光片羽。渐尔,竟似不知今夕是何年、我辈是何人了。 ——一个深夜里,我如是纪录。        东西文化的差异是中国古人不曾体验过的、近人不堪面对的。今天的一介 求学少年,在西方的语言资源中难觅安身之道,东方的文化传统又何尝效用?    王国维先生称赞后主李煜作为词人的纯真。他的一些句子,比如“问君能 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可以涵盖东西的。但“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一类却很难向世界输出,因为涉及不同的世界观和文化背景。推广开 来讲,“塞下秋来风景异”、“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更是无法脱离中国的历史 政治,不用提“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 声里斜阳暮”了。[8]    而中国传统文人的衰落是秦汉以下就注定了的。乃至科举之废、五四之兴, 痼疾却难愈于一代。文学的衰败实则是思想的衰败。这些并不是我当时可以思考 到的。    孔子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按照康有为式的注解,这大概是说, 产品在内地销路不好,可以试一下海外市场;或者:在国内混不下去,不妨出来 留学?                                    第四章 =======================================================     █4.1        星期六早晨,我睁开了眼睛,感觉到自己正在恢复。头已不怎么疼了,清 醒且清明,四肢的力量在增加。肉体的病痛减轻了,心里的伤痛便强烈起来。我 叹了口气,坐起身来,还是感觉到一阵眩晕。    热了点牛奶,吃了早饭后,出去转了一圈。又看了一遍已看过数遍却买不 起的笔记本电脑,买了一瓶酒。    我基本不喝酒,家里也没有开葡萄酒的起子。但我有一整套修理电脑的工 具。我在软木塞里拧进两颗长螺丝钉,然后用镊子边缘卡住螺丝钉的顶端,便可 以把螺丝钉和软木塞一并提起来。这种喝酒的办法并不比小学课本中的乌鸦喝水 简单多少。    酒是法国产的,散发着玫瑰的芬芳。    我端起杯子,脑中却映出旧日的一幕。        阿琳举起一升半的矿泉水瓶子,对我道:“Cheers!”我也举一下相同的 瓶子:“Cheers!”    我刚要喝水,她却又:“Prost!”    “Prost!”    “Zu Wohl!”    “Zu Wohl!”    “干杯!”    “干杯!”    她吃吃笑起来了,“真的干了哟!”我的瓶子还是满的。    ……我一口口呷着葡萄酒,浑然觉不出味道。        我便躺一会儿,写一会儿东西。一直觉得有点心神不定,好象在……等谁 的电话。等电话!是的,我已经习惯了在周末等待那个熟悉的、无比贴切的声音 穿过五百公里的线路,在耳边响起。    通常都是她打给我。因为她用手机,我是座机,她打过来话费要便宜点。 去年春天我还没装电话时,她也还没有搬进学生公寓,却在和室友共用一部座机。 于是常常我在公话亭里拨号过去,她然后给我打过来。我居所周围几乎每个电话 亭里都有这一段温馨的回忆。         █4.2    当七月下旬,阿琳到我这里时,我已经考试完了。仍然处于一种半失语状 态,阿琳和我说话时我要顿一下才能回答。阿琳便抱怨我的吞吞吐吐。她以前也 注意过我偶尔异常的迟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类似于电脑系统繁忙的症状。我的 事物总是异常的条理。阿琳过了很长时间才理解到这一点。我许多复杂精细的计 划需要这种条理性才能实现。        阿琳的假期开始的早一些。她已经在杜塞尔多夫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工作。 为了和我相聚,她只做了三个星期就辞掉了,到海德堡又花了两个星期找工作。 这份工作也只能做一个月,她要在8月底回一次家。    阿琳也需要买新的公交月票。我们都有自己的很优惠的学生年票,但只能 在上学的地区使用。单独购票还是贵很多的。德国的公交汽、电车上很少验票。 虽然查获后处罚严厉,逃票的事常有发生。我们有过这方面的谈话。我觉得逃票 很过份,“我们已经在享用别人国家的高等教育和医疗保险。买张票也是应该的 吧。”阿琳白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的理由有点迂腐。    除了免费的高等教育,德国的医疗保险对学生也很优惠,且覆盖几乎一切, 包括高昂的ICU费用。一次我的一个中国朋友发烧住院,也是一文不花且每日有 三餐和鲜花。他却还有一个住院的插曲:医院只把39度以上者当作急诊收治。我 那个朋友当时只有38度而被拒。他在长椅上坐了半晌后居然升至39度。于是开门 上床,下诊施药。    过来之前,阿琳坚持要我在临近找了一个住处。后来她却一直留在了我的 房间里。我另外有一张折叠床。那个另租的房间只有在温特妮途经海德堡时才使 用了一晚。        我们一起煮饭。周末若不加班的话,我们会坐车沿着纳卡河上溯,那里有 德国最秀美的山水和古镇。         █4.3        德国工人的优厚假期给大学生们提供了大量夏天工作的机会。我的德国同 学们也不时打点零工补贴用给。也有人卖血谋收入。外国学生们虽然有平等的机 会,语言上往往有相当的困难。许多劳务中介公司便专门盘剥外国人。不愿再通 过他们,我在2000年夏天的考试期间用了大半的精力找工作。我的德语在国内时 尚有一两千的词汇量,而在这一段时间里却忘得只剩下了一两百。一门新语言, 如果不使用,忘起来是很快的。这种情况下找工作,四处碰壁几乎是意料中的。    只有一次很好的机会。我在考试间隙中去应了面试。那是一个化工厂的工 作,在车间里配料,工资很高。因为我有一个化工方面的学位,他们对我很感兴 趣。负责的工程师并不介意我的德语水平,和我用英语聊了一会儿。最后却是车 间的负责人拒不同意。因为工作的安全要求很高,我无法在交接班时和工人们交 流好。那位工程师很惋惜的说,“唉,如果你说意大利语也成。”他们的工人大 多是意大利人。德国在二战后因劳动力缺乏曾大量引进外国移民,尤以意大利人 和土耳其人为多。    辛辛苦苦,寻寻觅觅,直到考试结束我还是一无所获。假期开始的第一天, 当我在一个橡胶加工厂找到一个每小时16马克的工作时,我便马上开始工作了。 假期的时间有限,我不敢再拖下去。         █4.4        可能是我干活太认真的缘故,这份工作比较辛苦,也很枯燥。我在一台 100吨的冲压机上加工密封垫,每分钟都在重复相同的工作。这倒是可以放任思 想高飞的时候。面对一台机器和面对一丛竹子大概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不同的是机器在每分钟无情地消耗我的体力。其时我每日工作九到十 个小时,上下班交通占去两个小时,做饭(要准备出次日的早午餐)吃饭两个小 时,如果再坚持读点书,实在剩不下什么精神。等到阿琳来到后,时间就更紧了。    因此每日上班,早晨时还可以想一些严肃的题目,中午以后便没有这个精 力了。    那时我用一个办法打发在机器上的这些无聊时间:构思一部小说。我当时 以为武侠小说是浪漫主义继《西游记》之类后的延伸,便也想采用这个工具;然 而想写成历史小说。我想我大概要以研究几个分子终身了,如果不把一些东西写 出,颇有“辜负胸中百万兵”之感。        阿琳却赖着要看金庸,说以前没怎么看过,补补课。我便找了一堆pdf给 她看,自己也顺路温习一下,或许有可以借鉴的地方。金庸的小说我基本上是在 中学读的,大学期间无此闲暇。但我忍受不了阿琳这种太平常的阅读速度,拷贝 了几本到我另一台老486上自己翻。    我有过读金庸沉迷的时候。然而这一次的重新审视却是与其决裂。金的小 说缺少现实关怀——这个所有伟大作品必备的素质。没有关怀和尊重,剩下的不 过是庸俗和利用。他把传统文化玩得精熟,但他对传统的把握毫无新意。    阿琳读完了《射雕》,《神雕》读一册便不读了。她说都一个路子,看多 了觉得没劲了。我歪着头看看她。这年头的孩子这样评金大侠的还真不多。        我与武侠的决裂还在数月之后。我以为人类总有一种对神话的需求。在此 意义上我才盘剥武侠这一工具。后来才恍悟到武侠不是神话的现代版。    我在2000年的夏天里仍旧日日摆弄模具,加工着密封垫,构想着我的人物 们在真实的和虚构的历史中进进出出。我选择明史作为契入点,不仅因为明史有 丰富的资料可用,更因为中国传统文化至明已衰势毕露,便于探求古今之得失。    连同对武侠的抛弃,我对这个构思也淡薄了。我怀疑虚构历史的手段。在 今天我们实在不缺虚幻的东西。         █4.5        因为考试完就开始了工作,我不曾有时间到学校去。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 封本系硕士项目的拒绝信。我与系上的负责人以前谈过,只要我这个学期的主要 课程过B以上就可以转入硕士班注册。现在我不知我的部分考试成绩,也不清楚 发生了什么事情。阿琳试图安慰我,但她还没有理解我的傲气。直到十月份我才 发现校方根本不曾如约传递过我的成绩,而且我有一门课程仅得了C。我找到了 这门课的教授。该女士正为她的生物公司焦头烂额。我虽然理论到了我应得的分 数,已于事无补。        夏天时我们已经向双方家庭通告了我们的关系。那天我在屋里上网,阿琳 打着电话就跑到走廊上去了。她再次进来的时候仍有一丝羞涩。她的家教极严。 我是她事实上的第一个男友。我央求她回国的时候看望一下我的父母,因为她很 是害羞。我长期在外,家事烦扰,我知道阿琳的探访会给老人多大的慰籍。我们 挑选了一些我们的照片。哲人小路的野李,俾斯麦广场的行人,科隆的大教堂, 杜塞尔多夫午后的郊外……阿琳在秋日的阳光里青春逼人,容光焕发。    她回去的时候,我送她到法兰克福的机场。大号的行李箱超重了十多公斤。 她经过安检后,隔着玻璃向我挥了挥手,转过不见了。后来她告诉我,这时她已 泪流满面。我们的第一次远离。她的第一次回国。旅行总是生活戏剧的切换。    阿琳在国内度过了很艰难的一个月。年轻的她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反思 这一年多的生活。我们的email很少。她只能在父亲的办公室上网,看到我的信 却久久地发呆。在父亲的催问下,她只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使严厉的转业军人 不知所措。    她后来还是去看望了我父母。这一件事足以使我永存感激。                            第五章 =======================================================         █5.1        写的时间久了,突然头痛欲裂。已经是星期天的下午。我叹了一口气,掷 笔出门而去。    外面仍是苦雨潇潇。我去看望了一下席勒。席勒袍上的锈迹又似多了几分。 萧条异代不同时。[9]席勒大概不能理解他面前的这个外国人。    异域流魂,几番离索。欲结同心,天涯何许?[10]            我工作到9月底。十月份开学时,我发现自己无路可走。我仍然在我原项 目注了册,仅仅以来维持我的合法学生身份。我没有合适的课程可选也不打算选 课。虽然早已决定寻求美国之路,此刻的空白却是不曾预期的。我给了自己几天 时间休整思绪。我几个小时地坐在河边或在大街小巷漫步。我知道自己在经历急 剧的变化但一时无法分辨它的实质。我仍然会思考一些老的问题,但隐隐感到新 的门径在某一处等待发现。远山上残缺的古堡披洒着阳光。长桥卧波,纳卡河淙 淙流淌。我只是慢慢地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11]         █5.2        阿琳也回到了杜塞尔多夫。她终于搬进了新的学生公寓。我乘夜车前去。 她静静地在站台上等我,苍白而消瘦,只有一双眼珠漆黑如旧。两天后她提出分 手的时候,我安抚了她。我说,“再给我们两年时间,我们会懂得更多一点。” 她同意了。一年半来相濡以沫的真情终难割舍。后来我想,她也可能只是想让我 在独自考GRE的时候有所慰籍。    周日我坐慢车返回。嘈杂的人们上上下下。我沉静地看着窗外已经熟悉的 景物。我知道我爱着她。我看着她由一个无思无邪的小女孩长成了举止有度的年 轻女子。我知道她内地的坚强。或许她也是对的。    列车出离鲁尔区后,夜色渐深。车上也安静了。我在口袋里找到了一本三 联书店的小书。这是从阿琳的“冷宫”里找到的。这本书的文笔算不上一流。却 是我感兴趣的题材,加上很久没有读到有水准的中文了,我一打开就全部投入了 进去。我体验到了显克微支笔下看守灯塔的老人的心境。老人在收到来自祖国的 诗集时热泪横流。    可能也由于连日奔波的疲劳,经过几个小时的专注阅读后,我突然头目眩 晕,几于呕吐。后来在卫生间里熬到了终点。         █5.3        我以前对GRE毫不知情。在五六月的时候到ETS的网站上查阅了一下。根据 ETS的描述,GRE基本上是对思辨能力的考察。我登时释然。    可是当我开始细看拿到的资料时,发现两个多月对于准备这个考试毫不乐 观。很多学校的申请截止于2月1日。我最晚要在1月初考完GRE和TOEFL。我英语 并不好,要准备GRE至少要增加五千的词汇量。    这个学期我每天到学校一个实验室里工作半天,然后回家潜心准备GRE。 我搜集了很多电子版的资料,可以方便地摘取生词和例句,一边温习一边编辑。 我原来一台15吋的显示器嫌小了,我花了一百多马克扩展成双显示器。在这个平 台上我一直保持了很好的效率。    当然每天六七个小时以上的屏幕工作绝不是什么舒适的事。我只有天天跑 步才能平衡与电脑拼搏的神经。    我的大多数朋友都外出实习了。我这一段日子过得非常的孤独和平静。         █5.4        今夜,我醒来,在异国。        二十余年来,一直没有触摸到生活的真实之处:我只是远远地望着,远远 地望着人生和社会,思想在孤僻地爬行。    我想起那里。那里是我的故乡。从来不曾觉得这片土地有什么特别之处, 少年叛逆的心只是在大世界中高飞。今天,在异国,我无比贴切地感觉到了它的 存在。    透过二十年的陈雾,我突然感觉到了它的真实。    那里是我、我的父母、我的祖辈的生长耕作之地。那里,每一寸平凡的土 地,包含了他们整个生命的故事。那里,那片平凡的土地,有我的祖先埋骨之处。        我在纷扰的世上跌跌撞撞。在异国的深夜里我为自己肉体的陈腐惊醒。    醒来我在想你,我的生身之处。    我试图用我在大世界里习来的概念,来捕捉你的形象。于是我感觉到了停 滞。    但我知道我在流动。我从我平凡的狭窄的故乡,和我伟大的广阔的国家所 继承的一切都在流动。    陈腐正在一丝丝离我而去。那正将到来的,我却还不愿用目前的语言来描 述。         █5.5        阿琳这个学期似乎过得很快乐。周末我们长时间地在电话里聊天。    我决定在元旦后考GRE,然后一个星期内考TOEFL。我并没有有效的TOEFL 成绩,但也没觉得必要做什么准备。12月里我已经往美国寄出了所有的申请资料。    然而有一件TOEFL相关的事是我必须做的:报名。我的第一次报名被退了 回来,因为我同时报几种考试,失误把报名费寄多了。于是我在12月11日寄出了 第二次的报名。但直到考完GRE后我仍未收到确认。于是我给位于荷兰的报名点 挂了电话。[12]折腾了半个小时,他们告诉我找不到我的报名资料。我想大概是 寄丢了。鉴于我的GRE/TOEFL成绩必须在2月1日前到达所申请的学校,我只有通 过信用卡来完成TOEFL的报名了。我不得不花了40马克的手续费,以5000马克的 押金在德意志银行取得一张信用卡,方才赶上了1月15的TOEFL考试。        至于黑暗的GRE长跑在进入12月后已经开始明朗了。我开始后悔我应该把 考试安排在圣诞之前,这样我就可以和阿琳一起度过生日和圣诞节。我的德国室 友找了一批儿时的朋友共庆新年。我参加了他们。看着焰火在千禧年的元旦升起, 我心志澄明,却无感慨。        我在法兰克福参加的考试。早上坐火车前往,考试中饿得一塌糊涂。GRE 的成绩虽然觉得未尽全力,已经是绝对的高分。后面的TOEFL更是平淡。只是实 战中的听力部分比样题长了许多。    又过了两个星期,我收到一封TOEFL报名处的信。打开一看,却是我第二 次寄出的报名,我的报名费又交多了!原来这正是欧元进入银行结算的时间,对 美元的汇率波动厉害。当我的邮件到达之时,汇率较于我寄信时已有不同。        忙碌完毕,我正准备把实验室里的工作结束,好好陪一下阿琳。这时的一 件事打乱了我的计划。         █5.6        那是二月中旬,学校刚开始冬季假期,我正在学校游荡,忽然碰到管教务 的的一个主任。他跟我说,他们正想帮我安排一下,让我到美国的辛辛纳提大学 过一个学期,然后回来读这里的硕士。    “我不会的”,我听完后面一句截然道,尽管我并没有把握在秋季拿到美 国的offer。[13]但是关于这个学期到辛辛纳提大学的主意使我很感兴趣。他们 指的是一个与我们有交流的施图姆教授的实验室。施图姆教授的研究方向上有一 些我可以学习的地方。我在这里闲逛实在是浪费时间。我原本计划6月份回国了。 大略问了一下,主任让我去找系主任戈林教授,说他是拍板的人。    戈林教授身材颀长,风度翩翩。不过温特妮对他甚为不齿。戈林教授是认 得我的。在一个研讨会上我帮他调用过UNIX命令。他是微生物学出身,基本上是 计算机盲。戈林教授实际上在施图姆教授处过了一个学期,刚回来不久。学生私 下说他到美国学英语去了。我们约了3点钟详谈。    我于是到咖啡厅吃个面包,实在已饿得头昏眼花。已经有几个月没在学校 吃过东西了。在付款处工作人员忽地拿出一个纸盒,似是装饮料的,问我要不要。 我一踌躇,忽然想起好象许多人今天都拿着这个东西,必有蹊跷。我于是说要。 半老徐娘的德国阿姨突然笑了,说这是赠品。上个周末这里有过一个大型party, 估计这是那次剩下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个杯子,内套一个小瓶的饮料。杯子来 得正好。搬家后我就只剩下了三只杯子,又被阿琳和我各打碎了一只。有访客时 令我狼狈不堪。            三点钟时我跑到系主任办公室。坐下后,戈林教授念念地道,“谦虚点总 是好的,谦虚点总是好的……”我有些莫名其妙。他举起一叠纸,问:“这是你 写的吧?”我一看是我申请美国大学的个人陈述(PS),大奇,问“你从哪里得 到的?”他并不答,又问,“是你自己写的吧?”“是,当然是”,我答道。    我向这个学校的两位教授要求过推荐信。作为被推荐人的背景资料,我也 给了他们各一份PS的拷贝。戈林教授手里这份当然是从他们处得来。我在PS的最 后一段中,对我在这个学校的不如人意的成绩作出了解释,提到了一些校方对这 个国际项目支持不足的情况。想必这段话引起了有关人的注意,当然包括戈林教 授。但这些情况我早已向有关方面反映过,而且我的PS中加了详细标注,任何问 题都给出了可以核证的联系人。我的做法堂堂正正,无可诟议。    戈林教授在思索着寻找词汇。在美国呆了几个月,他的英语似乎提高并不 大。“这些或许是真的。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这样说的……”,他说。    我一脸严肃,肚子里却憋不住好笑。原来他们关心的也是“面子”问题。 但既然他不喜这件事,我也不跟他在这上面纠缠。    说了一通后他终于打算进入正题:“我到你上学期工作的实验室里问过, 你这个人并不坏。”好家伙,看起来一付天真无邪的样子,居然也会这一套背后 调查!“我们想帮助一下你的前途。我可以推荐你到辛辛纳提大学去,当然,只 是在你愿意的情况下。你是想继续在这里读下去,还是想现在就结束这里的学 业?”他作了个手势。    我有些急切地说:“我是在申请秋季的学校。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个空闲 的学期。你知道,我在这里并找不到合适的课程。如果能到辛辛纳提大学的话, 这将对我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机会。我也正需要增加一些计算进化方面的知识。”    最后戈林教授对我说:“我们正和辛辛纳提大学之间搞一个交流项目。我 可以给你推荐。不过美国方面已经开学了,你只能以实习的名义前往施图姆教授 的实验室。你要自己给施图姆教授写一封电子邮件。邮件抄送给我一份。”    临走前我再次问,“你能否告诉我,这份文件中是否有什么不真实或者引 起误解的地方?”他手里还捏着我的PS。    他前后翻了两遍。我看到副标题的下面划了一条红线,最后一段话旁边打 了一个巨大的叹号,有两行话也加了下划线。    他指责我开头的地方锋芒太露。其实我这样写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在国内 是被调配的专业,GPA只有3.0。在这里的成绩也很难堪。我如果继续温良恭让下 去,岂不要我一辈子埋没荒草!    这些话我是不会对他讲的。被加了下划线的几句话如下:    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在十几个国际学生中,我是唯一一个通过了所有前两 年课程的。然而我是在一年中完成的——在这一年中我同时修了另外四门生物医 学的研究生课程,并做着一项兼职工作。            我随即来到机房,细查了一下施图姆教授的情况。我发现他目前的grants 实际上有限。但既然我的校方这样对我讲,问题应该不大,我应该可以很快成行。 接下来应该考虑处理我那满屋子的电脑了。阿琳,没想到我们可以共处的时间这 样少。你的考试准备得怎样了?         █5.7    阿琳的考试进行得很不理想,不幸被我言中。    考完第一门是她还听起来很轻松。但第二门后,两天之后的晚上我再打电 话时,她极为沮丧。    “估计没过。没想到题量这么大,题都读不完。”    “这实际上是语言问题。语言水平不够,有点考GRE的感觉了”。我劝她 放轻松。    “我根本没信心了。下一门都不太想考了,只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办手 续。”    她实际上只剩下一场考试了。但那是一次综合了三门课的大考。    “还有一个星期呢。好好准备一下看,别轻易放弃。我说,我到你哪儿去 吧?”我问。    “不行!你来的话,我就不用学习了,什么事儿都别干了。”    “不会的。我会给你做饭,整理房间。你到图书馆学习。我不会捣乱的, 我会很乖的。”我耍赖。    她不同意。我只好告诉她真相:“我可能很快要走了。”我把辛辛纳提大 学的事情大概讲了一下。我没有早一些跟她讲,怕影响她考试。    她沉吟着说,“我到你那里去。我这里安排好马上过去。”    最后我只得同意。         █5.8        阿琳到来后过了四五天,终于再次提起了那个问题。我还是有一些吃惊。 我曾经一度以为我说服了她。我以前对她说过,“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可能的。 但我觉得我们的事是可能的。”这一次我竟不知说什么。甚至我不记得我说了什 么。那必然是一次极其艰难的谈话。两年来积累的疲倦一起涌了上来。最后我想 还是让生活本身来理清这一切……            阿琳决定星期天坐周末票回去。我的电脑,其时已卖掉了显示器,折给了 她。我另找了两个朋友帮忙搬东西。    星期六晚上,包装好了物品,我们早早躺下了。因为明天要很早地赶车。    我仰卧着,头枕着双臂。    她说,“你知道吗?我很熟悉你这个姿势。那时我每次到你房间里……”    “不说这些了好吗?”我极为阴郁。    沉默许久。    “想什么呢?”她先开口。    “没什么。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比方说”,我有些不怀好意,“你将来 会邀请我参加你的婚礼吗?”    另一张床上突然没有了声音。一会儿,一丝压抑不住的抽泣声终于传了出 来。我后悔了,又努力转移她的注意力,说一些别的。    不觉已到了凌晨两点。两个人都很饿了,便到厨房烤片面包吃。    深夜里,在小小的厨房暗淡的灯光下相依共食——这种无比熟稔的气氛终 于冲垮了我们在过去两天里苦苦构筑的堤防。再次回房后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 起。            星期天前往杜塞尔多夫的旅行很顺利。四个人在车上玩了一路纸牌。朋友 们对我们的事一无所知。阿琳甚至用牌变戏法,逗那个胖胖的乘务员。    在杜塞尔多夫换巴士时爬了几级台阶。阿琳说,“又是爬上爬下的。我觉 得我们怎么总是在爬上爬下的。上一次在哪儿来着?”    “在慕尼黑。”我幽幽地道。我们一起出去,如果我引路,经常会走失。 在慕尼黑那次最后不得不翻栅栏跳了出来。    只有在离开阿琳房间时,她抱了我一下,说,“到波恩签证时,给我打电 话”,差点失声。[14]        我们在火车站分别。    我站在车门处,火车慢慢开动,她在站台上满脸笑容地向我们挥手告别。 我知道一旦离开我们的视线她就无法控制泪水。而我努力压住了情感,走向我的 同伴们。    不料返程的火车出了故障,误了我们换车。最终到达海德堡时已过了凌晨 一点。同伴们先回家了,我独自等二点五分的有轨电车。    我试图思考一点事情,但大脑拒绝工作。    我机械地在站台上走来走去。只觉夜风阵阵,寒冷彻骨。                第六章 尾声 =======================================================         █6.1        关于我到辛辛纳提大学实习之事,施图姆教授反应并不积极。还是阿琳在 海德堡时,我们通了几封邮件,每次都抄送戈林教授。而戈林教授本人从未出面。 最后问题终于归结到钱上。施图姆教授强调他的资金困难。    阿琳离开后的星期二,我在戈林教授的会客时间找到了他。    “你和施图姆教授谈过这件事吗?”我问他。    “没有。你知道,我不想干涉……我不想对他施加影响。如果他能做到的 话,他应该能接收你。”    “我能理解”,我盯着系主任,“如果施图姆教授不能向我提供全部或任 何资助的话,我可以从我校得到某种财政支持吗?”    戈林教授有些为难的样子,“我很抱歉。我们有这种基金,但鉴于你不打 算回到我们学校,你不太可能得到资助。我们只能资助我们自己的学生……而你 的时间也太短了点……”    这个理由堂堂正正,无可诟议。    实习计划就这样非正式地流产了。         █6.2        四月,我又去了一次慕尼黑。周末的清晨我走过玛丽亚广场,正雨雪霏霏。 我经过纽伦堡北上,巴伐利亚的原野上白雪茫茫。        这期间我收到了两封拒绝信,其中一封来自我最想去的华盛顿大学。    我申请学校时最大的问题是专业方向不对口。计算生物学专业接收的几类 学生中几乎都排除我在外。为此我很早就与华盛顿大学生物系负责招生的教授— —一位著名的病毒专家联系,陈述了我的情形,并表示我打算考GRE SUB但赶不 及该系的截止日期。病毒专家很热情地向我表示了欢迎,并告诉我个人可以晚一 点提交GRE SUB成绩。然而华盛顿大学未等我考GRE SUB就给我寄来了拒绝信。选 择学生是由各个项目自己决定。病毒专家虽然一派好心,看来不太通世务。    我只申请了四所学校。另外两所之一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我申请时并 不知道约翰·霍普金斯有多著名——即使我专业对口也希望渺茫。交完材料后偶 然看到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生化系的一封公开信,称上一年该系的两个(国际) 研究生名额收到了逾千份申请!我的美国之路顿时茫然起来。         █6.3        这时我已经开始有“阿堵物”的困扰。淹留日久,我账户上的钱已难以敷 用。考G考T和申请学校也花费了不少。不得已,开始找工作。    不想四月份找工作极为困难。我奔波了几星期才找到一份工作。    那天问到了一个纸制品厂。老板问我:“今天晚上能开始吗?”我毫无上 夜班的准备,然而我答应了。对方让我明天再去签合同。幸好这份工作很轻松, 稍一打熬就到了早上六点,下班。回家倒头睡了四个小时。一睁眼,十一点,便 想到学校吃饭——实在倦于做饭了。从学校出来便去了厂里问合同的事。不想对 方道:“今天晚上没活儿了。你能不能上下午的班?”我一咬牙,OK。匆匆去买 了点吃的,又来干了八个小时。    再下班出来,是晚上十点。等了二十分钟方有车进城。我在市中心广场又 等另一次回家的车。深夜的广场上了无人影。抬头看星光点点。我叹口气,实在 疲倦已极,便在长椅上躺下。    只躺了一分钟,觉得有人上前来。矍然坐起,竟是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 警察大概看到这样一个衣着古怪的外国人夜半横卧街头,就上来关照一下。两人 盘问我半天,确认我心智、状态皆正常后方离去。    两天后,我工作中受了点小伤,流了血。当我同一时间来到同一地方时, 心道,幸好不是今天碰到的警察,不然再看到我一身血迹,非得“护送”我一程 不可了。想到此处,我不禁哈哈大笑。         █6.4        我只申请四所学校的原因是与我的志趣相合的项目本来就很少。事已至此 我只怕要退而求其次。便是最大路的生物化学专业,我也可以呆一年再另谋出路。 我很快地询问了一些尚有名额的学校,居然得到了两个offer,其中一个来自于 名校的一流专业。然而我最初看好的宾州大学终于颁给了我一个fellowship。 一番忙碌尘埃落定。            两个月后,一个背包,两口箱子,我怀揣着机票离开了海德堡。    在法兰克福的街头,我看着新旧建筑和各色的行人,充满了告别的沉静。 走过一间中餐馆,老板娘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到了我,停下来,我们轻轻地点点头。 我离开了。        在机场,我看到许多的同胞,有的稚气未脱,有的尘霜满面。我知道,在 世界各地的华人中,现在有无数个悲欢离合的故事正在上演。他们中没有人知道, 此时在德国,一段纯真的爱情故事正在走向终结。        飞机起飞了。我凝视着越来越小的城市和黑森林,一时惘然。 <> 【后记】不管主人公还是我,都显然接受了大量的西方教育:除了在海外的学习 外,现代中国的教育体系,不管成功与否,在很大程度上是向西方学习的结果。 整个自然科学都是来自西方。在这一稿杀青后,我再次通阅全文,知道自己骨子 里仍深受中国历史哲学的影响。虽然古史常常因为思想的预设取向而保持文本的 平展,这篇小说却以叙事的平展来追寻思想。事有巨细之分,其中的美学观念仍 出自一脉。 强势影响我们生活的现代科技的新鲜与中国哲学的古老是一个有意义的对比。古 老思想的“不变”看起来很难应付现代的“万变”。所以此文以中国神话的破灭 开篇。思想的展开需要依托的体系。这里“中国人”的困境恰恰在于缺失这种依 托的体系。近代的西方文明不曾有过中国式的断裂。但它的基督教传统依赖上帝 这种外在的支点。现代意义上的科学与哲学的发展正是对这种外在支点的否定。 于是中国的古老传统与之巧合了。这当然可以是一个伟大的暗示,也有助于小说 中的讨论,但远远不足以形成任何有意义的论断。 初稿2001-2002年 修定2004年3月 注释: [0]几年后,一幅耶拿在18世纪末的图画使我迷恋。那正是欧洲的启蒙运动与德 国的浪漫主义衔接的时期。耶拿大学是当时的文化重镇,也以席勒和歌德的友谊 闻名。 [1]德语中对陌生人一般用尊称。 [2]initial,姓名字母缩写。 [3]陆游 [4]虚构! [5]虚构!且IDS是否在海德堡有分支不确。 [6]德语:我很担心。 [7]请寻求此类工作者注意合法许可。 [8] 比如说李煜的“天上人间”句,对来自基督教传统的人们来讲,因为他们的 天堂尘世概念完全不一样,会无法理解。后四句的作者分别是:范仲淹、李白 (?)、黄庭坚、秦观。最后两句尤其与古代中国社会的结构和问题相关。 [9]杜甫 [10]化自苏曼殊句 [11]诗经.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12]当时CITO Netherland代理ETS在欧洲的报名。 [13]关于美国学院体系的一些名词。TOEFL, 英语资格考试。GRE, 美国研究生入 学考试。GRE SUB, 美国研究生入学专项考试。这几种考试都是由ETS提供。grant, 研究资金或申请。美国研究生奖学金一般有三种:TAship, RAship, fellowship; 录取通知称offer。 [14]美国在德国应该有几处领馆。这里波恩的说法似不确。在第三国申请美国签 证可能会极其困难。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