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作者声明:本文专投第五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征文大赛,未经本人 许可,其他网站和纸质媒体一律不得转载或发表,否则视为侵权,将追究法律责 任。   走火入魔(中篇小说)   邱贵平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李白《行路难之三》   一   巩癫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像一只落荒而逃的老狼,带着满身的伤痕。   临走前两天,他特意到理发店里理了个光头。阴森的剃刀划过晦涩的头皮, 往事纷如发下,化成垃圾,留给了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闽北杉城。   说来荒唐。   巩癫子出走的间接因素竟产生于一本书,就是英国小说家萨?毛姆的《月亮 和六便士》。《月亮和六便士》我读过,是巩癲子介绍给我的。在整个阅读过程 中,我的内心一直处在急剧的风暴之中,一个陌生而充满魔力的声音在我的血液 深处不停地呼唤。毛姆的生花妙笔罂粟般美丽而邪恶,让我心醉不已无法抗拒。 两年后,我去昆明时,巩癫子将这本书送给我做纪念。在书的扉页上,他这样写 道:   今日偶然在旧书刊门市部购得此书,真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 夫”的欣悦,兴奋至极。远在一九八六年秋从《译林》上读到此小说便激动不已, 次年秋天便抛妻别子甩掉铁饭碗,仰天大笑出门去,奔赴神奇美丽的云贵高原, 寻找我的塔希提——泸沽湖。今日再读此书,不由感慨万千!行百里半九十,我 要奋不顾身地奔向我的塔希提。   巩丹青记于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五日   《月亮和六便士》是毛姆于1919年写成的。小说的主角以法国画家保罗?高 更为原型。动手写作之前,毛姆曾特意到南太平洋上的法国殖民地塔希提岛收集 材料。毛姆在他的另一部小说《刀锋》开头一章中说过:“多年前,我写过一本 小说叫《月亮和六便士》,在那本书里,我挑选了一个名画家保罗?高更,关于 这位法国艺术家的生命,我知道的很少,只是依仗一点事实的启示,使用小说家 的权限,炮制了若干故事来写我创造的人物。”   毛姆将以保罗?高更为原型的主人公查尔斯?斯瑞克兰德前后期的两种人生分 别用六便士和月亮予以概括,即前期的股票交易所经纪人的务实生活以及后期作 为一位遁世画家的审美人生。小说中,没有具体的关于月亮与六便士的故事,那 一轮“金黄色的月亮”,仿佛照耀在小说内外,它是精神世界的象征。作者将六 便士也写进标题,它作为物质生活的一个符号,带着硬币的质地与光泽,逼真而 犀利地进入了我的想象。六便士的感觉,很微不足道,很穷途末路,又很拜金。 拿它鄙视谁?或说明谁?均具有一种畅快与经典的意味。《月亮和六便士》,记 述了一个可恶又伟大的画家的一生,最后他患麻风病死去。患病期间,画家在塔 希提那座房子的四壁,画满了壁画。但他临死前叮嘱土著女孩,他死了,烧掉房 子,看着烧光了,再离开。土著女孩照办了。一个画中的绝妙世界,随之灭亡了, 就跟伊甸园随着亚当的消失而消失一样。   巩癫子对保罗?高更这个野兽派画家的生平从传记上了解的一清二楚。但是 传记毕竟是传记,太真实了,反而不能打动人,毛姆却以小说家的高超手段严重 地感动了巩癫子。他发誓要坐中国的查尔斯?斯瑞克兰德,即使做不了,也要像 查尔斯?斯瑞克兰德那样生活;而我,在结识巩癫子并拜读了《月亮和六便士》 之后,便妄想做中国的毛姆。   这的的确确是一本让人读了坐不住的书,洋溢着许多振聋发聩的人生哲理。 为了表达自己的激情,许多页码的空白处都写满了巩癫子的感想,其中有这样一 段话,每个文字下面都加上了三角形,每个三角形都极其工整,几乎就是等边三 角形:   “……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象缺点什么。我承认这种正常生活 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有一种强烈的愿望, 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祥宁静的快乐好像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 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一变迁就 无法预见的刺激,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   那年,巩癫子已经四十二岁了。   二   就在当初巩癫子废寝忘食阅读《月亮和六便士》的时侯,也就是一九八七年 春节前夕,他所在的水泥厂化验室有一趟去无锡购买化验仪器的差事。年底了, 谁也不愿去,这没人去的差事对巩癫子来说却是一桩美事,乐得逍遥一番,平时 轮都轮不到他的。化验室主任对他这个呆头呆脑的书呆子放心不下,一再交待他 务必在春节前将仪器买回厂里,以便急用。巩癫子将排骨历历可数的的胸膛拍出 阵阵空洞的回响:“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当晚,巩癫子登上南去的列车,在车上,他写下了当天的日记。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日   与妻共同生活已是第八个年头了,可彼此还是“陌路人”。想当初,一念之 差,酿成今日的苦酒,只好自己品尝了。要知现在,何必当初。可是在中国,特 别是在杉城这样闭塞的小县城里,年过而立还未婚配的,大逆不道也罢,最受不 了的是被人误为精神病,倍受冷落嘲讽。落寞的我终于在插队后的第十个年头结 婚了,当时已三十六岁,而妻子才二十一岁。年龄的差距特别是文化的天差地别 导致了婚烟协奏曲的走调,可悲,可叹也。无爱的婚烟只能是被没有尽头的痛苦 折磨着……   都说爱情是婚姻的坟墓,那么结婚就是掘墓,结婚周年就是扫墓,模范夫妻 就是示范公墓,偷情就是盗墓。那么离婚呢?按照这个逻辑,离婚就死无葬身之 地。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我宁愿抛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虽然凄惨,却是最自 由最浪漫的死法……   今天,化验实主任叫我去无锡出差,“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到外面散散心。   钱钟书的《围城》写绝了。总有一天,我要冲出杉城,打出樊牢第一关,去 遨游天下。   我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一九七六年春,闽北杉城崇仁公社。   自一九六九年下放,巩癫子已整整在崇仁公社“插”了七年,或许“插”的 时间太长,无法“自拔”了。这天黄昏,闷得发慌的他背着画夹,漫无目地走在 马路上,不知不觉来到河边。河边一直是他喜欢的去处,痴呆地望着对岸的风景, 感受着静静流淌的河水,那是一种超脱。有时候,沐浴着如血的残阳,巩癫子真 想一头栽进河里彻底超脱了,但这不可能,从小在闽江边长大的巩癫子有着龙一 样的水性,会水的跳河自杀,不是傻瓜就是演员。他曾想用绳子在自己脖子上打 个结,但一想到上吊的父亲,又退缩了:难道自己还要以吊死鬼的身份到阴间跟 父亲会面么?妈的,自杀的方式千千万,竟然找不出一种妥善的方式,那就暂且 活着吧。   上游顺流而下一竹排。一个渔翁手把一根长长的竹篙,稳立竹排上,左一篙, 右一篙,前一篙,后一篙,动作完美而潇洒,好似书画家在挥毫泼墨。竹排上的 鱼鹰争先恐后钻入深渊,叼起一只只肚皮发亮的青鱼。突然,渔翁将竹篙往河心 一扎,竹排猛地打个横摆,紧急停泊在河面上。渔翁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对着 嘴喝了起来,好不逍遥自在。   好个“一杆身,一壶酒,世上如侬有几人。”巩癫子不由深深地陶醉了,仿 佛闻到了酒香。   妙哉!这简直就是一幅绝妙的山水人物,巩癫子取下背上的画夹,对着渔翁 笔走龙蛇。   不到一刻钟,刚才的风景就凸现在纸上。   渔翁将竹排撑到巩癫子跟前,一看画,乐了,竖起大姆指赞不绝口。一交谈, 方知都是福州新店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亲切之情油然而生。   “老弟成家了啵?”   “光棍一条。像我这种人,谁敢跟我结婚,我是反革命,伪军官,特务的儿 子。”   “我看老弟不象特务!这年头,像你这样的假特务多着呢。我看你天庭饱满, 目含精光,前程不可估量!老弟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倒想当个媒人。”   “嘿嘿,老兄别开玩笑,一面之交怎么可能?”   “老弟放心,这个媒我是做定了。成与不成,那是缘分。”   不知不觉,黑暗已经偷袭大地。渔翁抓起一把鱼给巩癫子,巩癫子将画送给 了渔翁。当晚,巩癫子就着鱼汤,第一次喝酒,醉得一塌糊涂。   于是,巩癫子认识了二十一岁的四川妹子杨小柳。   杨小柳是渔翁老张的远房亲戚,家乡偏僻得梦一般遥远,贫穷得耗子都不拉 屎,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来闽北投靠老张的,想在这边找个老实可靠、吃公家饭 的男人成家立业。杨小柳长得很漂亮,牙雪白雪白,白得像含在嘴里的两串珍珠。 杨小柳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像清早河水上蒙了一层 雾,说话慢慢的,轻轻的,没有开口之前总是先给你一个甜甜的笑容。杨小柳留 着一支长及臀部的大辫子,一走动,辫子就在她杨柳般婀娜多姿的腰上跳舞,由 于她走起路来总是风风火火的,身体摆动的幅度比较大,辫子的舞姿也就相对疯 狂,美不胜收。如果她刚洗过头,那又是另外一番景色:还未扎成辫子的头发黑 瀑般凝挂,一动,既似直下三千尺的飞流,又像傲然开屏的孔雀,壮美之极;如 果她甩动头发,那就更好看了,仿佛夏日阳光下汹涌的波涛和滚滚的麦浪,充满 了诗情画意。只可惜她目不识丁,连“杨小柳”都不认识,平时说话细声细气, 发起火来却黄河般咆哮,连灭火器也无济于事,碰上巩癫子这个八磅大锤都砸不 出闷屁的家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拍即合。当巩癫子仅用十五分钟就将她的 光辉形象跃然纸上时,她高兴得孩子般欢呼雀跃。   巩癫子不过是个臭老九,那年头,臭老九的脑袋都是公共厕所,女人不往里 面扔月经带就算人道。她是风儿他是沙,他是牛屎她是鲜花,她是豆腐他是豆渣, 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还有什么话说。   不久,一个美妙的黄昏,在随风飘荡的芦苇深处,巩癫子势如破竹地开垦了 杨小柳。   如果把杨小柳的身体比作土地,无疑是一块地表坚实地层松软的沃土,一旦 突破地表,巩癫子便整个人都种进了地层,那地层不仅松软,而且泥泞,沼泽般 泥泞,泥泞得他难以自拔,不想自拔。   “我是个穷光蛋,你跟着我注定要受苦的。”巩癫子躺在她身旁,喃喃自语 道。幸福来得如此简单轻松,他有些受之有愧。   杨小柳似乎没有听见,胸脯波浪起伏,猛地一个侧身,重新将巩癫子拥入怀 里,用她轰轰烈烈的青春将他的肉体搓得如火如荼。   “噢!”   巩癫子叫了起来,惊起一群飞鸟。   三个月后,当杨小柳附在巩癫子耳边说“她有了”的时候,巩癫子又惊又喜: “这么快?”   “我们结婚吧!”   “那就结吧。”   从相识到结婚,不到半年时间。   结婚那年,巩癫子已三十六岁高龄。   三   眼看身边的插友一个个振翅起飞,返城回家,回城无门的巩癫子不由拔剑四 顾心茫然,停杯投箸不能食,自杀的念头仿佛挥之不去的绿头苍蝇,在他混乱的 脑子里疯狂地扇动着翅膀。就某种程度而言,婚姻暂时解救了他,他暂时找到了 停泊的港湾。   婚后不久,也就是一九八四年,在党和政府的关心下,巩癫子招工进了石猴 水泥厂。一年后,杨小柳也进厂当上了家属工。石猴水泥厂一九七四年建厂,规 模很小,经过十年的发展,产量也不过4万吨,还不如大城市面粉厂的产量,但 在县里,乃至整个地区同行业之中,却是大企业。巩癫子辞职次年,石猴水泥厂 技改,产量提高到8万吨,却不幸应了那句“不技改等死,技改找死”的国企箴 言,回光返照似地红火了几年,喂胞了两位腐败厂长和一群二层领导之后,便王 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到了最后,别说年货,连柴火都买不起,终于在一九九 七年,也就是香港回归前夕树倒猴孙散。只是为了迎接香港回归,上级把石猴水 泥厂倒闭的消息放在回归之后才正式宣布。   我也是在一九八四年进水泥厂的,比巩癫子早一个季度。那时我正轰轰烈烈 地做着我的作家梦,期望有朝一日整出一篇惊世之作来。   我首先从人事档案里认识了巩癫子(因为我的字写得不错,那个老眼昏花的 劳工科长经常叫我帮助他整理档案):   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就读于福州艺术师范美术系;   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四年因成绩突出被选送福建师大艺术系三年制图画专修 科进修,其间开过个人书展、画展;   一九六四年四月在实习期间因用功过度,患严重精神衰弱症休学;   一九六六年二月复学,插入本科继续深造。同年七月,因家庭出生是伪军官, 被打成白专道路标兵,特务,修正主义苗子而遭批斗被开除;六九年二月,放弃 学业响应号召到闽北杉城崇仁公社插队落户。   看了巩癫子的档案,我心里不由怦然一动:这不是很好的素材么?如果把它 写成小说,或许能够一鸣惊人呢!不过,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宏图是多么幼稚可 笑:像巩癫子这种经历的人,在那个年代俯拾皆是,何况那时专写文革题材的小 说家如梁晓声、高晓声已经名声赫赫,我这个无名小辈还能写出什么新鲜玩意? 五分钟之内,我就取消了念头。但是,从那时起我便主动跟这个被大家称为“巩 癫子”巩丹青打起了交道,并且成为知交。当时我根本没想不到,巩癫子后来会 离厂出走,走得那么遥远,使我完成了这部小说,这真是我的幸福。   档案里记载巩癫子患上了严重的精神衰弱症,其实就是神经病。高材生巩癫 子的神经病是因为用功过度所致,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老迷路,如果没有 家长和同学护送,随时都有可能一去不复返。严重的时候,上厕所都迷路,有几 次居然迷到女厕所,有耍流氓倾向,为了防患于未然,校方只好忍痛劝其退学。   一年后,巩癫子康复并复学,但矫枉过正,方向感特别强,无论多大多陌生 多偏僻的小巷,只要留下他的足迹,只要那地方没有拆迁,若干年之后,如果他 打算故地重游,十有八九不会迷路。巩癫子的神经病康复了,社会却爆发了一种 名为文化大革命的病毒,迅速蔓延整个中国,肆虐十年之久。巩癫子父亲弃暗投 明之前是国军团长,不可避免地被红卫兵打倒在地并踏上无数只脚,再也爬不起 来,母亲受不住这个沉重打击,一病不起,不久便弃明投暗到另一个世界,和丈 夫团聚去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孬种儿混蛋,混蛋的巩癫子先是被打成白专 标兵,随后下放到福建的“北大荒”——闽北最北的一个县城——杉城,具体地 点是该县崇仁公社石猴村。当年,人民暗地里称崇仁公社为穷人公社,今天,人 民称崇仁乡为穷人乡。崇仁虽穷,交通倒是方便,是离县城最近的乡镇,八公里 路程,而石猴村离县城更近,不到三公里。   四   石猴水泥厂就座落在石猴村旁。   到了广阔而偏僻的农村天地之后,巩癫子的各项生理和精神指标都挺正常, 既没有脱光衣裤在村子里裸奔,也没有迷路到女厕所乐不思蜀,更没有疯言疯语 和颠三倒四的生活习惯,除了不爱说话,该吃的时候吃该拉的时候拉该睡的时候 睡该洗澡的时候洗澡,与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大有作为谈不上,绘画水平却大 有长进,尤其肖像素描,更是突飞猛进,村子里不少人家的镜框里至今保藏着巩 癫子给他们画的肖像。   巩癫子的不正常是在婚后渐渐显露出来的。   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里这样写道:   “有些男人,慈悲的天意注定他们终身做个光棍。但是他们有的人由于任性, 有的人由于阴差阳错拗不过环境,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再没有谁比这种结了婚的 光棍更可怜的了。”   巩癫子就是这样一个结了婚的光棍。   不错,杨小柳确实年轻漂亮,但是,巩癫子和她没有共同语言,一个标点都 没有。巩癫子的本地话和杨小柳的普通话一样,说得比婊子还烂,因此,即使他 们有共同语言,也无法沟通。还有,儿子2岁的时候,厂里开始建造职工宿舍楼, 为响应政府号召,鼓励婚育夫妇结扎,厂里规定,凡带头结扎的夫妇,可以优先 分配住房。巩癫子的住房极其简陋狭窄,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平房里, 墙壁是用竹篱笆编的,两面糊上黄泥石灰,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千疮百孔,下大 雨的时候,至少要在房间摆10个脸盆才不至于被水淹没。冬天冷如冰窖,夏天热 似火炉,谁也没有他们水深火热。那是厂里建造的第一幢宿舍楼,如果论资格和 工龄,就是排上十年的队,都轮不上巩癫子,结扎是他惟一的希望。   由于身体原因,杨小柳不能结扎,为了房子,巩癫子豁出去了,替代妻子上 了手术台。作为全厂乃至全县第一个做结扎手术的男人,巩癫子被当作典型狠狠 大树特树一番,不仅顺利地分到了房子,还从粉尘滚滚的车间调到一尘不染的化 验室,当上了物检员。巩癫子虽然分到了房子调换了工种,却没有人羡慕他,更 没有人仿效他,人们反而瞧不起他:拿自己的卵子去换取福利,比女人出卖身体 还丑陋卑鄙,这样的男人还叫男人吗?   他们不知道,巩癫子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也许是医疗事故,也许是心理作用, 反正手术之后,他的生殖器就处于昏睡状态,偶尔醒来,也像半夜唤醒的孩子, 揉了半天眼睛仍然找不着北,面对妻子近在咫尺的福地,它总是垂头丧气,成了 扶不起的阿斗。   杨小柳正当青春年壮,风骚得像一头发情的小母牛,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散 发着诱人的性息,乘他外出写生时,和供销科长有了很粗的一腿。巩癫子对这一 腿并非一无所知,但自己便秘就没资格怪厕所不卫生,只好装聋作哑寄情山水, 眼不见为净,除了工作,几乎把所有精力放在画画上,画画能够使他忘记一切。   巩癫子外出,全部自费,因为他根本没有出差的机会,收入基本消费在“不 务正业”上,工资奖金一到手,或饿狼般扑进新华书店,或急不可耐买一张车票 外出写生,一去就是两三天,一走就是一两公里。待他抱着一摞书从书店出来, 或风尘仆仆从外面归来,身上已经所剩无几。巩癫子从不过问生活资料,而作为 临时工的小杨柳是没有奖金的,水泥厂虽然红红火火,他们的生活水平并没有提 高多少,也没有因为住房条件的改善而改善。与这样的男人生活,还不如打光棍, 不让他做乌龟简直天理难容。如果不是那年头离婚成本太高,早就一刀两断。其 实,杨小柳和车间主任腿插腿,固然有生理上的需求,生活上的需求也不容忽视。 供销科长比厂长更具备腐败条件,她虽然享受不到厂里的奖金,却能从供销科长 那里获得高额补偿。   因为结扎,巩癫子一度成为水泥厂的名人;因为老婆偷人,巩癫子再度成为 水泥厂的名人。结扎使他声名狼藉,老婆偷人让他臭名昭著。有时,他真想找个 人狠狠吵一架,干一架,可又找不到具体对象,人人都是敌人。好不容易吵起来 了,正要进入高潮,对方一句“王八乌龟太监”便点中他的穴位,无力反手。于 是就操起菜刀冲到供销科长家里,咆哮着要宰他下酒,但是一看到对方轻蔑的目 光,又软了下来。巩癫子就是长10个胆,也不敢杀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巩癫 子舞刀,意在吓唬供销科长,可怜他的有形之刀居然斗不过对方的无形之刀,连 他自己都有些看不起自己。   巩癫子甚至不是妻子的对手。每次开战,杨小柳总是先下手为强,以迅雷不 及掩耳之势扒去巩癫子的眼镜,失去眼镜的巩癫子就像褪去裤子的巩癫子,只能 捂着裆部紧夹双腿,或原地不动,或落荒而逃。   为了不让儿子遭受污染,巩癫子将他送到福州弟弟家。小他两岁的弟弟其实 没有“家”,弟弟13岁的时候,一只腿被汽车压断了,年近四十尚未成家,修车 补鞋为生。儿子在他身边或许能为他解除一些寂寞。   供销科长离婚了,杨小柳也提出离婚,巩癫子却拒绝在离婚书上签字。反正 这个家庭对他来说无所谓,离与不离却大不一样,离了,就成全了这对狗男女的 好事;不离,他俩就有情人难成眷属。   巩癫子总是在关键时刻犯糊涂:原来的夫妻,现在成了两个互不理睬的单身 汉,一套房子里住着两个主人,一个心灰意冷,一个无法无天。眼下,他们的关 系就像一根两头被扯着中间却受了刀伤的绳子,明知要断,偏偏有一双手在它中 间打了个死结,非要拼个旗鼓相当,一方是死不撒手,一方是为了对方撒手而努 力不撒手,与其这样僵持着,还不如一开始就让它断了的好。   直到有一天,杨小柳踢开他紧锁的卧室兼画室,把他的画稿拿去引火时,巩 癫子终于爆发,双手紧紧逮住她的一对乳房,咬牙切齿往死里捏,直捏得它们小 鸡般吱吱乱叫,差点把它们捏爆炸。乳房是女人的命门,乳房被捏就等于被捏住 了半条命,疼得杨小柳像生孩子一样哀嚎不已。   五   就在这个时侯,巩癫子出差去了无锡。   一九八七年二月四日   中午一时许,车到杭州。漫步湖滨,心旷神怡。每次来到西子湖畔,总有一 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下午买了部135傻瓜照相机,好收集创作素材。   晚六时登上轮船取道无锡。   在昏暗的船舱里,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座位,最后在一位老者热情指点才落 座。老者名叫陈品源,性格开朗,幽默天真,真让人忍俊不住。他是退休中学教 师,正在著书立说,佩服。   对面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戴着天蓝色的绒帽,穿着鲜红的滑雪衣,像是一团 火照亮了整个船舱。我酷爱美术,喜欢探索人的灵魂,禁不住产生了与她交谈的 兴趣。我有礼貌地问她看的什么书,她抬头莞尔一笑,翻起书的封面示意,天啊, 竟是《毛姆小说集》,也乘机看清了她清秀而略带忧郁的面容,生动的五官,完 美得无懈可击,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交谈自然从毛姆开始,接着就是《月亮 和六便士》。她认为当今缺少像查尔斯?斯瑞克兰德哪样为艺术献身的人,缺乏 一种毁灭的悲剧,她非常崇拜毛姆和高更……天啊,她的观点和我如此惊人地契 合,难道这竟是一种缘份么……我不敢正视这双陌生而熟悉的眼睛……她曾就读 于西南某大学美术系,一九八二年毕业后分配在家乡昆明某校执教,名叫戴宛宜, 她是来无锡旅游和写生的。   她的邻座是一位十分纯朴憨厚的中年农民,来自山东,对家乡深刻的变化津 津乐道。   我们四人在古运河上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夜话。话题从当前的学生运动到 改革开放,个人悲欢离合,对婚姻和爱情的看法,对人生哲学的争执。   难忘的古运河夜话。   一九八七年二月七日   上午八时船抵无锡。陈品源老人邀我与戴宛宜共游太湖。戴宛宜为我拍下了 许多珍贵的镜头。她十分有美术细胞,所拍照片取镜很有艺术特色。在空旷的公 园草地上为戴宛宜画了张十分成功的侧面肖像,在她面前,我涌现出一种前所未 有的创作灵感……   多么浪漫的艺术情调,多么美丽的风景和佳人。   我陶醉了。   下午,戴宛宜陪我去无锡化学仪器厂购买仪器,恰好无货,要等春节后才有 货。我们只好住进该厂招待所,戴宛宜就住在我对面房间。偌大的招待所,只有 我们两个人。戴宛宜一直劝我过完春节后再走,我不忍拒绝,只好等明天再说了。   巩癫子真的陶醉了,忘记了化验室正等着仪器用。   二月八日、九日、十日,巩癫子没有日记。据我推理,除了游山玩水和彻夜 长谈,那神秘而浪漫的三天三夜,他们应该什么也没干,那是个纯情的时代,再 说巩癫子什么也干不了。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一日(春节)   上午为戴宛宜再画一个半侧面速写头像,很成功,并与她探讨永恒的主题: 爱情。她的观点是,真正的爱情,绝对是天使的化身。一段孽缘,不过是魔鬼的 玩笑;爱情的滋味复杂,绝对值得一试二尝三醉。要爱就爱得实实在在,明明白 白,痛痛快快,死去活来。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她非常同情我的婚姻和遭遇。 如果愿意的话,她可以帮助把我调到云南,她的父亲在省府工作。她还特意向我 描述了云南那片神奇的红土,最让我怦然心动的则是云南边陲泸沽湖保存着中国 最后的一个原始走婚部落残余-------纳西摩梭族母系社会。我突然感到,泸沽 湖就是我的“塔西堤”。   几天来,我们谈得非常投机。跟她在一块,我忘掉了一切。今天是春节,窗 外的夜空五彩缤纷,鞭炮响彻夜空,这是一个多么迷人而难忘的春节。此时她正 坐在我的床沿看书,不由使我想起了《阳台上的女人》。她真是一幅读不厌的名 画,可是一想到明天就要分别(无论如何,我得先赶回厂里了),惆怅之情油然而 生,就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深夜两点,她送我上车,握手道别时,她突然轻轻的念起了白居易的《长恨 歌》。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 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难道这就是缘分么?但愿我们还能再见。   再见了,戴宛宜!   六   分手之后,两人开始了频繁的两地书,巩癲子几乎每天都要到我办公室等信。 我当时是厂里的通讯员,兼管收发,一来二去,成了忘年交。无论是戴宛宜写给 他、还是他写给戴宛宜的信,巩癫子都让我一睹为快,还让我看了戴宛宜的许多 照片。虽然当时我才18岁,还不懂得欣赏女人,第一次看她的照片,我紧张得直 吞口水,如果见了她人,我一定会紧张浑身出汗。那种美不是凡间的美,是天上 的美,尤其她的微笑,蒙娜丽莎一般。我今年已经36岁了,无论现实当中还是电 影电视里,美女也见识了不少,没有一个能够超过戴宛宜。   女人是经不住比较的,与戴宛宜相比,杨小柳不过稻草而已,难怪巩癫子为 之倾倒,继而神魂颠倒。   巩癫子从无锡回来后,不知从哪里弄一来一副锈迹斑斑的轻量级哑铃,呲牙 裂嘴地锻炼臂力,说是要用武力逼迫杨小柳离婚。这当然是巩癫子的大话,壮壮 自己的胆而已,就体力而言,巩癫子永远都不是杨小柳的对手,除非他出其不意 地抓住她的命门。但是,杨小柳上了一次当之后,提高了警惕,哪怕巩癲子做个 假动作,她也会双双紧紧抱住自己的乳房不放,根本无从下手。   杨小柳的工种是拉包,拉包是水泥厂最脏最累的活儿,男人都不愿干干不了 的活儿,偏偏让她们这些家属工干,家属工是厂里的三等公民。从装包车间到成 品仓库,是一条一百余米呈15度角的坡道,中间还拐了个弯。杨小柳的工作就是 拉着板车,源源不断地将包装好水泥从装包车间运到成品车间。一包水泥的重量 是五十公斤,一趟至少拉五包,每十五分钟一趟,五包就是五百斤,杨小柳一趟 至少拉八包。在全厂上下都吃着大锅饭的时候,拉包工拿的却是计件工资,多劳 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   一个女人,在八小时工作时间里,每隔十五就拉着八百斤的板车,在呈15度 角的坡道和弯道上逆水行舟,需要付出多大的体力?如果说这也是一种锻炼,无 疑是魔鬼锻炼,巩癫子岂是她的对手?但是,从无锡回来之后,巩癫子的心变狠 了,实力虽然不如杨小柳,气势上却绝对压倒了对方。不仅杨小柳,连五大三粗 的供销科长都老鼠见猫似地躲着他。   一个巴掌拍不响,杨小柳不应战,巩癫子亦无可奈何。就在这时候,巩癫子 发现杨小柳玲害怕玻璃打碎的声音。接着,他又进一步发现,杨小柳最怕铁器刮 玻璃的噪音,只要他一刮玻璃,杨小柳就心惊肉跳。只要杨小柳不上夜班,每天 深夜,巩癫子都要在她门口用砂轮猛刮一通玻璃,一边刮一边叫:“看你离不离 婚!看你离不离婚!”反正他是夜猫子,每晚都在12点以后才上床。   杨小柳躲在被窝里抖成肉团,汗毛倒竖,上下牙床马蹄声疾。   女人真是怪物。当初,杨小柳闹离婚,巩癫子不同意;现在巩癫子采取卑鄙 手段胁迫她离婚时,她却迟疑了。男人不坏,女人爱,这真是一个尴尬的真理。 隐藏在真理后面的现实是:因为害怕巩癫子报复,供销科长对她“敬而远之”了, 随后,他又以惊人的速度和老婆复婚了。杨小柳迅速沦为孤家寡人,名声臭得像 大便,离婚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房子、工作都将失去(如果和供销科长结婚, 她将得到更好的房子和工作),因为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家属工,一旦离婚, 连“家属”的资格都失去了。如果她不想失去房子和工作,和巩癫子重归于好就 是她惟一的选择。   所以,无论巩癫子怎么“折磨”她,杨小柳就是不在离婚书上签字。   当一方用尽暴力也不能促使另一方屈服的时候,如果不想承认失败,那只有 使出最后一招:从肉体上消灭对方。巩癫子当然不至于狠到杀害杨小柳的地步, 何况他的狠是伪装出来的,是酒精膨胀出来的,你就是用十把刀顶着他,他也不 敢杀人,了不起把自己杀了。如果说从前的巩癫子是一头羊,那么现在的他还是 一头羊,一头披着狼皮的羊而已。面对百折不挠的杨小柳,无计可施的巩癫子不 得不脱掉狼皮,跪在她的脚下:“小柳,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你就把字签了吧? 我求求你了。”   就在那一刻,杨小柳突然改变了主意:“字我可以签,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 个条件?”   “什么条件?”   “补偿我1万块钱。”   在一九八七年,1万块钱无疑是个天文数字。杨小柳的话一出口,跪着的巩 癫子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与此同时,巩癫子的辞职请求也遭到了厂领导的反对。   一九八七年,正是水泥厂最红火的时候,水泥比面粉还畅销,一个月发两次 奖金,县里不少干部想方设法把子女往水泥厂塞,当然不是往车间、而是往办公 室塞。一九八七年前后,辞职是个非常陌生十分另类的词语,每个水泥工人都毫 不怀疑他们手中那个饭碗的含铁量。我就是在一九八四年秋顶替父亲进厂的,第 一个月就拿了20元奖金,把我乐的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在我看来,成为水泥工 人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岂止端上铁饭碗,简直就是钢饭碗,而且是不锈钢。   巩癫子这时候辞职,无异于舀粪浇头用尿刷牙,无异于自掘坟墓,每一个正 常人都会觉得他不正常,这种人不是癲子不是什么?   在闹离婚和辞职的那段日子里,沉默如铁的巩癫子异常活跃,动不动就发出 江湖豪杰般的大笑,仿佛离婚辞职是一件比打家劫舍杀富济贫还快意之事。离婚 就离婚呗,何必辞职?不好的老婆离了还可以再找好的,饭碗丢了可就过了这村 没那个店了。何况物检员可以说是全厂乃至全国最舒服的工种,由于它的特殊性, 每天只在上午上半天班,业余时间十分富裕,还可以随时与同事调班,连续上几 天班后再连续休息几天,灵活而机动。当物检员的那些年,巩癫子背着画夹走遍 和写遍了方圆200公里之内的山山水水。因此,巩癫子的专业虽然不对口,创作 时间却和专业人员一样充足。闹辞职的时候,厂领导对他做了大量细致深入的思 想工作,甚至答应,只要不辞职,可以把他调进政工科或是工会,尽量让他专业 对口。巩癫子还是不屈不挠,厂领导火了,我们已经仁义至尽,天要下雨娘要改 嫁,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过,辞职要办理一系列的复杂手续,短则半年长 则一年,你要耐心等待。   巩癫子知道厂领导和杨小柳在故意为难他,心急火燎、去意已决的他索性不 辞而别。他一天也不能在石猴水泥厂多呆,否则真会发癲的,好比即将刑满释放 的囚犯,恨不得剩下的日子每天只有一个小时。人就是这样,身在苦海度日如年, 即将脱离苦海却度日如十年,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那些即将出狱的越狱犯 和巩癫子。   在认识巩癲子的所有人当中,我是惟一认为他正常的正常人(这么一来,我 在正常人眼中也变得有些不正常),也是他惟一的崇拜者。可惜,我未有更多的 时间和空间和他进一步深交。一九八七年十月,巩癲子成为本厂乃至本县第一个 辞职者(未遂,同时也是一个离婚未遂者),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离厂出走,奔赴 遥远而陌生的红土高原。   巩癫子出走的惟一见证人是我,我送给他惟一的礼物是一首退稿多次的诗。   致流浪兄弟   贫穷的潇洒再唤不起风流   小城故事依旧没有野狼腥迹   在不肯斯文的街头   膨胀流浪的情绪   曾经捶胸顿足   不经意的小城依然宁静   不愿痛不欲生地望着你   听说远方有块土地   能诠释最原始最粗犷的酒意   这个季节曾为你独行降一场雨   风雨鲁莽而缠绵贱行   已没有别的壮举   能悲壮你的一无所有   告诉漂泊者   别无选择   那一夜好冷。   在这个季节,不再有温柔,出门的人很少。我和巩癫子挺立在风中,没有一 句话。列车咆哮着进站了,巩癫子猛地转过身,狠狠地握了握我的手,头也不回, 上车了。   “老兄,走好!”我突然热泪盈眶。   列车启动了,巩癫子将脑袋伸出车窗,挥舞着手中的压缩帽,那颗青愣愣的 脑袋在惨淡的灯光下闪耀着幽怨的光芒,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七   半个月后,陆续收到巩癫子的信和周记,我开始想象巩癫子的流浪。   在上海通往昆明的79次列车上。   车箱里乌烟瘴气,大多旅客昏然入睡。巩癫子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是在鹰潭 转上这趟车的。列车不停地向前向前,巩癲子的思绪不断地后退后退。他想起了 离他愈来愈远的儿子和弟弟。儿子送到福州将近两年,这两年里他只看望儿子两 次,最后一次是从无锡回来不久。在街道居委会的关心下,儿子解决了户口问题, 成了福州市民,也就是说,哥哥的儿子成了弟弟的儿子。弟弟瞒着他给鼓楼区政 府写了一份报告,说是孩子的父亲得了神经病,离家出走,杳无音讯。孩子寄养 在他家,户口没解决,给他的入学、升学带来很大困难,请求居委会根据实际情 况给予解决并发给生活补贴,将孩子过继给他。适逢福州开展“榕城送温暖”活 动,主要对象就是孤寡残疾,特事特办的居委会很快就将他的申请变成事实。 《福建日报》对此事还作了跟踪报道。   如此一来,巩癫子再也不能在福州出现,再也不能以父亲的身份去看望儿子, 他应该从此消失,越快越好。他一出现在福州,就会给儿子和弟弟带来麻烦,欺 骗政府的罪名是不好担当的。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是一个无能的父亲,除了生 命,什么也不曾、什么也不能给儿子。罢了罢了,儿子过继给弟弟,从此无牵无 挂倒也一身轻松。   临走,巩癲子蹲在儿子脚下,拉住他的双手,可怜兮兮道:“高高,叫我一 声‘爸爸’,好吗?”   高高这个名字在别人看来也许很普通,对巩癫子而言却不同寻常,它分别取 自于高更和梵高这两个伟大画家之名。儿子用力挣脱巩癲子,跑到叔叔身边,将 一根指头放在嘴里,用陌生而惊慌的眼光望着他,始终没有开口。正在修车的弟 弟用板手敲了一下地面,不冷不热道:“高高已经不存在了,我已经把他的名字 改为东东,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说完,弟弟又猛地敲了一下地板,发出一 声巨响,由于用力过猛,地板都被他敲裂了。   巩癲子吓了一跳,心里一紧,弟弟下逐客令了。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 不丈夫。巩癫子泪眼朦胧地看了儿子最后一眼,仰天一声长啸,从此永别儿子, 永别福州。   他想起了杨小柳,这个让他爱亦悠悠恨亦悠悠的女人……这一切,都在这个 夜晚,在他登上火车的刹那吊销了。可是,他的心跳为何这般激烈,仿佛脱缰的 野马,要踏破他干瘪的胸膛。看来,他的心还被一根叫着相思的橡皮绳牵着,眼 看橡皮绳绷到极限,心就要被连根扯下来的时候,巩癫子化手为刀,猛地胸口一 斩,无形的橡皮绳被砍断了,心跳随之恢复正常。这一刀下去,所有的爱恨情仇 都被切断了,如烟往事窜出车窗,随风飘逝。   八   巩癫子从挎包里掏出戴宛宜寄给他的《云南风物志》,每次翻开,看到泸沽 湖的彩照,他就血脉贲张激动不已,仿佛已置身于那美妙绝伦的湖光山色之中……   宁蒗泸沽湖位于云南省宁蒗县与四川省盐源县的交界处,像一颗晶莹的宝石, 闪耀在滇西北高原的万山丛中。那里还遗存着国内外罕见的母系氏族公社特点的 民族风情,给这翡翠般的世界,涂上一层古老而神秘的色彩。   泸沽湖,海拔二千七百公尺,是由断层陷落而形成的高原湖泊,面积约五十 平方公里,水平均深度约四十米,最深处达七十米。在云南省的湖泊中,深度仅 次于抚仙湖,整个湖泊,状若马蹄,南北长东西窄,地处偏僻,交通十分不便, 自然环境破坏较小,水质纯净。晨曦初露,湖水如染,一片金红,朝阳徐徐上升, 则为翠绿;待夕阳西下,波光粼粼,湖泊周围山峦起伏,东北,肖家火山峭拔壁 立;西北,状若雄狮的格姆山傲然蹲踞;湖东,一条山梁蜿蜒而下直插湖心,似 苍龙俯卧湖心汲取甘泉,形成泸沽湖上一个美丽的半岛,它几乎将广阔的湖面一 分为二,半岛尖端与对岸相距仅二公里,成为湖面最狭窄的地方,沿湖村庄错落, 田地丰饶,稻谷,玉米,燕麦,芥子相间,似给泸沽湖镶上了一条五彩的花边。   泸沽湖内有五个海岛,属云南宁蒗境内的有三个。它们像一只只绿色的船, 飘泊在湖面上。最小的尼喜岛,只是一块长方形的岩石,上面布满灌木,青苔。 里多比岛,在半岛西南顶点处,由一个不宽的水峡,将两者分开。奈络普岛,高 出水面约二十公尺,因长约里许,几近直线,东岸则成半圆形,东面窄而西北宽, 为狭长形。岛上树木葱郁,百鸟群集。此三岛构成“泸沽三胜境”。二百多年前 编篡的乾隆《永北府志》就将“泸沽三岛”列为胜景之一。谢秉肃的《泸沽三岛》 诗云:   何处来三岛,   苍茫翠色流。   嶙峋吞海气,   缥缈壮边陲。   叠嶂临波动,   连峰倒影浮。   浦寒猿啸月,   汀冷雁鸣啾。   雨后烟鬓净,   云中螺碧幽。   乘槎如有约,   到此是仙洲。   深爱的人总是在远方,美妙绝伦的风景往往生长人烟少稀少的地方,对艺术 之子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在巩癫子的意识里,泸沽湖是尚未被画家开垦过的处 女地。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这样写道:“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 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寻找的家园。于是他就在这些从 未寓目的景物里,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稔 熟的一样,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而巩癲子,只是偶尔从戴宛宜口中听说 了泸沽湖这个地方,便神秘地预感到它是他一直寻找的家园。   在未见到泸沽湖之前,巩癫子只好用诗来表达他的思念之情。   咏泸沽?怀志   其一   难得一泸沽,   世上真独古。   画得风情展,   极目南天舒。   其二   泸沽圣湖何时现?   摩梭阿肖难一见!   此身唯愿黔滇老,   西南名山都踏遍。   “阿肖”是泸沽湖摩梭部落过走婚生活双方的互称。意思是“共宿”的朋友, “肖”是躺下的意思,它明确地点破了双方关系的实质是在一起过性生活,男女 之间如询问 “阿肖做不做?”对方给予肯定的回答后,就可以过偶居生活了。   永宁那西族指的就是泸沽湖畔的摩梭部落群,当地的那西族人把泸沽湖称为 “洱纳米”,意思是“母海”。在泸沽湖的北岸,还屹立着一座峭拔秀丽的“于 木山”,意思就是“女山”。当地人将其视为女山的化身,在这山水都被赋予女 性形象的神话一般的境界里,不仅传说中有过一个女儿国,而且至今纳西族仍然 盛行以女承家,妇女们在社会上和亲族中都享有崇高的地位。男人衷心地赞扬她 们:“劳动干得起,生意做得开;人前敢说话,屋里能当家。”透露出这里保留 着罕见的母系制遗俗。   在中国地图上,在西南地区的金沙江和雅砻江之间,有一座南北走向的纳喇 山脉,海拔两千七百米以上,在层层叠嶂的群山脉,有一块芳草如茵的高原盆地, 由于地壳运动,使盆地中裂断陷,集水成湖,方圆达一百华里,其形如曲颈葫芦, 故名泸沽湖。   这块芳草如茵的高原盆地在地图上不过指头大小。巩癫子在这方寸之地贴了 一张小纸条,上写:“泸沽湖,我梦魂萦绕的湖!”一条红线将她曲折地引向杉 城,红线不过十几厘米,可要靠近她,却要历尽坎坷。   此时此刻,巩癫子就行进在这条曲线上。   九   在长达九个月的通信中,戴宛宜一直鼓励巩癫子到云南写生,去女儿国体验 一番。巩癫子也在信中表达了雄心壮志:不见泸沽非好汉,不见泸沽不死心。那 些日子,等待戴宛宜的红笺成了巩癫子日常生活最重要的一环。戴宛宜的信简直 跟福音书一样大快巩癫子之心。戴宛宜还给他寄来大量泸沽湖的资料和图片,他 对泸沽湖的认识更深刻了,认识越深就越爱,恨不得立即就能投入它的怀抱。   然而,就在巩癲子轰轰烈烈闹离婚和辞职的时候,戴宛家突然中断了联系。 巩癲子一连去了几封信和电报都没有回音。那个时代电讯还很落后,如果是现在, 巩癲子也许可以通过电话了解她的下落。   这对巩瘨子无疑是个沉重打击,然而他去意已决,他已经常常深深地爱上了 戴宛宜和泸沽湖,欲罢不能。戴宛宜是他的美人,泸沽湖是他的江山。他要到昆 明找戴宛宜,到云南指点江山。戴宛宜突然和她中断联系,一定遇到什么阻力和 困难,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要去不顾一切地去帮助她,爱她。   意外失去联系的戴宛宜打乱了巩癲子的计划:先到昆明找个差事,比如教书, 攒下一笔钱再向泸沽湖进军。从无锡回来后不久,他就给云南省教育厅写了一封 热情洋溢的信。   云南省教育厅:   我是福建省杉城水泥厂化验员,原福建师大艺术系美术科六七届肆业生(因 家庭出生问题被赶出学校),愿为祖国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教育事业献上一份绵 薄之力。由于文革的阴差阳错,我至今尚未专业对口,还在从事与艺术毫不相干 的职业苦熬时光,虽然人过中年但雄心犹在,希望有朝一日能登上讲台,当一名 神圣的灵魂工程师。   从报刊上得知祖国边疆少数民族人才奇缺,师资更缺,我想毛遂自荐,到云 南最艰苦最偏远的角落去做一名播火者,做一支蜡烛,奉献余生。恳请接受我的 请求。   此致   敬礼 巩丹青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五日   云南省教育厅的复信如下。   巩丹青同志:   对于您的奉献精神,我们由衷的钦佩和感谢。但是由于种种困难,您的户籍 很难转迁,这对您将来的生活和工作都将带来不便。因此我们目前尚无法答复您, 以后我们还会跟您联系。敬请鉴谅。   致礼   云南省教育厅(公章)   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八日   这一切并没有浇灭巩癫子的热情,云南那片神奇的红土正以一种慑人心魄的 魔力召唤着他。   巩癫子在桂林逗留了一日,拜访了著名的书画、金石大师李公骆,受到李公 骆先生的热情接待,并赠印“艺道”一方,以资勉励。   当巩癫子再次登上列车,已是深夜。第二天中午,餐车过来,费了好大劲才 从口袋里一叠废纸中捡出一元多毛票,连盒饭都买不起。身上的五十多元钱已在 不知不觉中花光。他咽了几下口水,掏出烟盒看了看,居然还幸存着七、八根香 烟,这真是个意外的惊醒,暂时就靠这半包香烟充饥取暖吧。他点燃一根香烟, 打开画夹,对着对面一个女学生胡乱涂抹起来,香烟还未吸完,女学生的形象已 经跃然纸上。   她说不上漂亮,甚至有点丑,但还不至于有碍观瞻,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 高低各不同,如果选择好角度,多看几眼,还能从丑中发现独到的美。不过,无 论从哪种角度看,她的眼睛都是漂亮的。她的眼睛好大好大,人们习惯用葡萄比 喻又大又亮的眼睛,巩癲子觉得葡萄这个喻体不适合用来比喻她的眼睛,剥了壳 的皮蛋最合适。她的眼睛像皮蛋一样又大又亮又黑,眼神则像皮蛋的蛋白,散发 着远古而妖艳的光芒。巩癲子不由想起戴宛宜的眼睛,戴宛宜的眼睛也像皮蛋一 样又大又黑又亮,但是她的眼神似乎更加忧郁和幽怨,而且布满了涟漪,深不可 测。她的打扮非常独特:一身牛仔装,裤腿挺短,两截光滑白皙的小腿露在外面, 脚穿运动鞋,那效果好像一个正在疯狂发育的女孩穿着母亲前年给她买的裤子, 加上一个长及臀部的挎肩小皮包,很天真,也很性感,尽管看上去她并不丰满。   巩癫子很自信地将画递到女学生跟前,女生正对着窗外发呆,一回头发现自 己的画像,不由兴奋起来。   “这画是您画的?”   “嗯。”   “那您一定是画家了?”   “嗯。”   “您去哪里?”   “嗯。”   “您怎么了?”   “嗯。”   “牙疼?”   “嗯。”   “您是哑巴?”   “谁说我是哑巴,我肚子饿了。”   “嘻嘻,大画家竟然饿肚子,想必是遇着小偷了吧?来来,我这里有许多吃 的,如果您不嫌弃,尽管吃。”   女生热情地将一包食品和一听可乐推到巩癫子跟前。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客气了。”巩癫子狼吞虎咽。   “您这人真有意思。”   “是吗?我也这么认为。”   “您画得真好!我也是学美术的,还没有见过像您这样的素描高手,现在画 界好像不太看重素描。”   “你的眼睛……”巩癫子被面包噎住了,连忙喝了几大口水,“你的眼 睛……”话一出口,又不停地打起嗝来,急得他直摆手。   “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女生也急了。   巩癫子伸直腰,做了几口深呼吸,终于把嗝化解:“我是说,你的眼睛很好 看,不是一般地好看,是非常地好看。”   “谢谢。”女生脸上泛起一层生动的红晕。   “不仅好看,而且好用。”   “好用是什么意思?”   “慧眼识英才啊,你真是个伯乐。”   “伯乐不敢当,不过你确实是个才子。”   “用词不当!说我是才子年纪太大,说我是老才子年纪太小,你干脆叫我才 子叔叔算了。”   “嘻嘻嘻……您这人真有意思。那么,您去哪里?您从哪里来?我觉得您身 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到哪里去;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就这样,巩癫子结识了这位湖南长沙师范美术系学生肖湘香。她的一番不凡 的谈吐动情的诉说,让巩癫子惊诧不已,觉得在这样一个纯真的女孩面前没有必 要保留自己,在旅途上和一个陌生的女孩谈论人生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么?谈过之 后,各奔前程,就像鸟儿飞过天空,不留痕迹。但是,巩癫子做梦也没想到,三 年后,他和她会再度相逢。这是后话。   “这个世界太有些让我不懂的事情。二十岁的我意味到自己的成长,便有了 那种人人常有的失落,但我庆幸自己没有轻易改变,一直想自由自在地漫游外面 的世界,虽然拍拍行囊没有多少钱,却希望上帝给我一张通行卡,让我走遍天涯 海角,让我走到哪里都像回到温暖的家。我原以为流浪只是不谙世事的青年人的 专利,因为只有血气方刚的青年才会不顾一切去寻找自己真正的东西,虽然年轻 时做错了很多,但都是真实的。像您这样的年纪还去流浪,真让我感到荒唐和不 安。”   “很荒唐是吗?有时我也觉得荒唐。不过,我早就该这么做了,再不出来, 我就没戏了,就在沉默中死了,完了。”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有一天,你在精彩的世界里倍 感无奈的时候,你会后悔吗?”   “或许会。后悔与不后悔之间只隔一道墙,既然我把后悔的墙撞倒了,撞得 头破血流,看到墙外凄美的世界,墙倒处是废墟,我还回去干什么呢?开弓没有 回头箭,射出的箭就像吐出的痰,那是收不回来的,当我后悔的时候,我已经回 不去了。”   “你的话太深奥,我听不太懂,可否说得通俗易懂一些?因为我也想去漫游 外面的世界。或许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某分某秒我们还会再度相逢呢?不是说 ‘人生何处不相逢’么?既然今天我们能够意外相识,那么将来我们也许能够重 逢。”   “你最好不要去流浪。”巩癫子叹了口气。   “为什么?因为我是女的?”   “我从不歧视女性,不过,我个人认为,流浪是男人的事情。战争让女人走 开,流浪同样让女人起开。流浪并不像你想像得那么浪漫,流浪是一件很难受的 事情,你的年轻的心经不起流浪。”   “那你就经得起么?您不觉得您太老了么?”肖湘香不服气。   “我的血,注定了我的流浪。”   这句话太份量了,肖湘香一时语塞。   “小的时侯,我最喜欢看日落,到现在还是如此。我一直在想:那日落的远 方该是怎样的风景呢?所以我一直想到远方去。你读过许达然的《远方》吗: ‘我知道,远方或许有凶恶的敌人,远方也许像非洲的莽林,远方也许是荒漠, 但我依然要去。去那远方,还有什么喜悦比抵达梦土更使人羡美?那第一批到达 新英格兰的清教徒看到的梦土虽然荒凉,却高兴得跪下来感谢上帝,也许我在远 方建造乐园,也许我死在远方,也许我凯旋,既使我手上一无所得,我的心里仍 然有收获:有一天,我可以告诉别人,我曾经去过远方,那很少人去过的地方。’ 为了到达远方,我得踩着雨去,踩着雪去,踩着泥泞而去,这才是流浪。”   “哇,太伟大,太精彩了。阿门!”   不知不觉,列车驶进萱威车站,肖湘香此站下车。她的家在萱威。下车前, 她将一本精致的笔记本递给巩癫子,请他题字留念。巩癫子愣了一下,然后用漂 亮的隶书工工整整地写下两句诗: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肖湘香把笔记本贴在胸口,一连念 了三遍,很陶醉很忧伤的样子,然后把小手伸给巩癲子:“再见!”   列车缓缓启动,透过车窗外的路灯,才发现下雪了,雪下得好大,房顶已铺 上一层白毯。   肖湘香在站台上用力向他挥手……   巩癫子觉得那双手真是太生动了。   列车行驶一个多小时,天渐渐地亮了。巩癫子离开座位,想去碰碰运气画几 张像赚两个饭钱,打开画夹时发现里面夹着二十元钱。   巩癫子心头一热,重新坐下,把目光掷向窗外。   窗外一片圣洁。   十   列车经过长久的奔驶,最后长啸一声,唤醒异域的早晨,停靠在昆明站,天 边泻下数帘辉煌的彩霞。   这是一个很正常的早晨。   巩癫子气势磅礴地消灭了两大碗令他垂涎欲滴的过桥米线,暂时没有心情去 欣赏春城的美丽,眼下最吸引他的还是戴宛宜。虽然戴宛宜已经跟他中断联系, 但地址不变。   当巩癲子凭着信封上的地址好不容易找到戴宛宜的学校时,却再也无法见到 他日思夜想的戴宛宜。半年前,戴宛宜外出写生,不幸跌入山涧身亡。如果说戴 宛宜突然失去联系对他的打击不啻于晴天霹雳,那么戴宛宜的死的带给他的震撼 则不啻于核弹爆炸。他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局。巩癲子不由瘫 倒在地,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   巩癫子彳亍在春城陌生的大街上。   一幅巨型电影广告牢牢地吸引了他:一张天使般圣洁的脸庞从帷幕后悄悄探 出,五个细长鲜嫩的手指搭在帷幕上,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包含着无限柔情, 似乎在察看他的心;轻飘飘的秀发,像无数只丘比特的神箭,穿透他的胸膛;沉 甸甸的嘴唇抿着动人的微笑,好像在欢迎他的到来……   一股魔力将巩癫子从对面人行道上引到街心,然后停住,他觉得不能再往前 走,这个角度这种距离欣赏这双明眸真是妙不可言,这双眼睛跟戴宛宜和肖湘香 的眼睛何其相似。   “嘎,嘎……”   汽车排起长龙,把巩癫子夹在中央。   “他妈的,不要命了?”   “老子就是不要命,你把我撞死好了!”巩癫子真得有些不想活了。正闹得 不可开交,一个青年交警飞奔过来,老鹰叼小鸡似的,将巩癫子扯上前面的三轮 摩托。   巩癫子被押进交警站,那位交警跟另外一位交待了几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走了。   “你刚才站在街心发什么神经?没看见后面的外宾车队么?”那位交警问。   “我在看画。”   “看画?你是画画的?”   “明知故问。”巩癫子将画夹往桌上重重一甩。   “给我画一张?”   巩癫子乜了一眼提问的家伙,这才看清大盖帽下一张脸比死人还难看,又黑 又糙,雀斑麻点青春痘漫山遍野,好像使用过度年久失修的柏油路面。双眼皮下 一双细得可怜的眯缝眼,好似剪刀剪出来的,险峻如一线天。牙齿又黄又稀,尤 其门牙和门牙左右那两颗牙齿,拳打脚踢的,像两对跳梁小丑。   巩癫子打开画夹,画了几笔,停下,合上画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不画了?”   “我活了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你这么丑的男人,简直有损人民警察的形象!”   对方并不生气,扔给他一支香烟,笑道:“有些人是臭不要脸,我是丑不要 脸,没办法啊。不过,我这张丑脸还从未被人画过呢,今天我就把它奉献给你好 了。”   巩癫子大笑:“丑到极处便是美,你这张脸其实挺有审美价值。”说罢,重 新打开画夹画了起来。   “嗬,看来你有点本事呵,外地人吧?尊姓大名?”   “他妈的闭上你的嘴!”   对方乖乖地闭上了嘴。   十五分钟后,画好了。   “尊姓大名?”   “刀手。”   “什么?”   “刀手!”   “真乃绝妙好名。刀手!”   “到!”   “交个朋友?”   “行。”   刀手是昆明小有名气的业余摄影家,同时爱好美术,曾经独自一人走遍云南 的山山水水,翻越太子雪山,进入西藏,横跨内蒙古大草原。第二天,当他骑着 摩托,把巩癫子带到新华书店的大玻璃窗前时,巩癫子不由张大嘴巴屏住呼吸: 每幅照片都像一架俯冲而下的战斗机,强烈冲击和撞击着他的视觉和心灵,使得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把整张脸都贴在玻璃上。   前言中有这么一段话:   一个人只要在这神圣的雪山脚下,茫茫草原上站上一分钟,思想一分钟,那 么,既使他历尽世上所有的苦难也是值得的。   末尾有刀手的联系地址。   这个橱窗是刀手自己掏钱租用的。   “看来,我们注定要相识。”巩癫子拍了拍刀手的肩。   “何以见得?”   “既使我不在街上被交警逮住送到你面前,我看了展览后也会去找你的,我 这个人最喜欢结交陌生朋友。”   “昆明这么大,你未必能看到我的影展。”   “如果你的影展放在其它地方,我肯定看不到,放在新华书店门口,我一定 能看到。”   “这么自信?”   “每到一个城市,除了公共厕所,新华书店是我必去的地方。”   “在昆明,新华书店虽然没有公共厕所多,但据我所知,至少有七八家,难 道你每家都逛?再说,我的影展明天就到期了,即使你一家家逛过去,也看不到 了。”   “这正说明我们有缘分嘛。”   “在单位,大家都叫我疯子,东借西贷,倾家荡产花费上万元独自跑到荒无 人烟的地方摄影,差点把小命弄丢,到现在弄得一文不名,真是个十足的疯子。 老子长得本来就丑,再加上这么一疯,在别人尤其女人眼里简直成了妖魔鬼怪。”   “知道我那地方的人都叫我什么吗?”   “什么?”   “癫子!   “哈哈哈,真有意思,一疯一癫,同病相怜啊。”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哈哈哈……”   两人紧紧拥抱,两颗驿动的心猛烈碰撞在一起。   巩癫子在刀手的单身宿舍里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跟着刀手饱览了昆 明的风景名胜,同时也在寻找临时工作,踏破铁鞋依然四处碰壁,在人才中心更 是碰得鼻青脸肿。接待巩癫子的是一个冷若冰霜打着官腔的老头,说巩癫子既是 退职闲散人员便无法安排工作,又说没联系好就大老远跑来,肯定是神经出了毛 病,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气得巩癫子说不出话来。   “刀手,这样下去不行,即使你不下逐客令,我的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赖 在你宿舍,我现在迫切需要工作,哪怕你给我找个苦力活也行。”从人才交流中 心回来,巩癫子诚恳地对刀手说。   “工作嘛,倒是有一个,就是怕你害羞。”   “刀手,你开什么玩笑,男子汉大丈夫还怕什么羞,又不是当男妓。”   “那好,云南艺术学院我认识一位教授,你到他那里去当人体模特怎么样?”   “为艺术而卖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怎么不早说嘛!”   十一   当赤条条的巩癫子出现写真室时,学生们都惊呆了:这是一具缺“肉”的肉 体,说得确切一点,是一具活着的木乃伊。这具肉体好瘦哟,瘦得像一支精致的 狼毫,瘦得如同柳公权的书体。   在这“书体”面前,临摹者显然有些沉不住气,特别是女生。他们画过不少 肉体,却没画过一具活着的“骨骼”。但是当他们看到他那根无精打采的生命之 树时(因为巩癫子的生殖器已经“死亡”,所以那块遮羞的布条就免了),很快心 平气和。不管怎样,巩癫子成了云艺的“外星人”。   云艺曾公开在《春城晚报》上刊登人体模特招聘广告,巩癫子应征的时候, 报名时间已过。巩癫子是凭关系进去的,形体又不理想,工资明显低于正规模特, 每月固定六十元,画一节课二元。奇怪的是,巩癫子在学生当中很有市场,异常 畅销,每天平均四节课,每月至少三百来元,如果加课,还不止这个数。按照当 时的消费水平,即使以旅游的方式,一千块钱也能够到泸沽湖走个来回,巩癫子 似乎很快就可以实现他的“泸沽梦”了。   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出门在外,巩癫子当然知道金钱的重要性,没钱 的时候,他也想存些钱;可是钱一到手,他就恨不得、忍不住一下花光,好像跟 它们有仇。巩癫子天生大方,动不动就请客豪饮,超前消费。一些男生见他如此 慷慨,便不择手段向他借钱,最能打动巩癫子的是“父母年老体弱家境贫寒”之 类的鬼话,巩癫子极力克制,每个月总还是要被感动两、三次。每月工资一到手, 他就急不可待地往书店跑,一进书店,他就成了财主,挥金如土。绝对的权力导 致绝对的腐败,在家里的时候,杨小柳都不能对他进行有效的监督,如今只身一 人,更是金钱的绝对主人,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花多少就花多少,直到花光为 止。   这样,除去伙食,一个月下来,巩癫子常常连买邮票的钱都没有。有一回, 巩癫子到火车站写生,看到一个满脸络腮须,断了双腿的男人正在行乞。他行乞 的方式很奇特,爬到人跟前伸出双手,也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眼里白的 多于黑的,不给钱他就不爬开,除非你走开。给钱他也不谢,眼里依然白的多于 黑的,好像全世界人民都欠他似的。   这张脸在巩癫子眼里却写满傲气。   巩癫子被这张脸所醉倒。当乞丐发现巩癫子在画他时,往头上罩了顶草帽, 不让画。巩癫子有个习惯,见到生动的脸,非画不可。他问乞丐为什么不让画, 乞丐说你给钱呀,我让你画个够。巩癫子想也不想,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元钱递给 他。乞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大方的施主,眼珠活动起来,将巩癫子带到车站不 远处一个废弃的涵洞里。涵洞里竟有五个四到八岁不等的孩子,全是女孩,蓬头 垢面,脏得像出土文物,但是她们的眼神异常明亮和纯净。   “他们都是我捡来的,劳驾你每个人画一张,说不定什么时侯她们都死了, 饿死,病死,冻死,你给她们都画一张,留个纪念,我爱她们。”乞丐一边给孩 子们分食一边说。   五个女孩的像画好后,巩癫子开始画乞丐,整整画了一天,从不同角度一共 画了十张,午饭也是跟他们一起吃的。临走,巩癫子将口袋里仅有的十块钱全部 给了她们。   “我爱她们!”   都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乞丐嘴里吐出的这个“爱”字却让巩癫子感觉到比 象牙还珍贵。乞丐说这话的时候,巩癫子发现他目光柔柔的,接着又发现,只要 他的目光看着孩子,便柔柔的,视线一离开,眼里便白的多于黑的。   巩癫子后来创作的那幅油画《流浪汉》的灵感就直接来源于这个乞丐。   十二   在云艺的日子里,巩癫子收集了大量的泸沽湖资料。刀手也很想和他一道神 游泸沽湖(泸沽湖是他尚未去过的几个地方之一),拍一个泸沽湖专题,可上次西 藏内蒙一行背了五,六千元的债,最近又同出版社谈妥出版一本影集,得预付印 刷费,又需一笔款子,近期内是去不成了。巩癫子则雄心勃勃计划在暑假独闯泸 沽湖,争取在那里安营扎寨。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很意外的事。   巩癫子进入云艺前,见过的女人裸体只有一个,那就是杨小柳,而且是黑灯 瞎火做爱的时候。巩癲子住在三楼,月朗星稀的夏秋之夜,皎洁的月光透进窗户, 心情好的时候,杨小柳偶尔也会脱得一丝不挂,把玉体横陈在床上,让巩癲子就 着月光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巩癲子视力不佳,即便月光如洗,看到的也只是一个 嫚妙的轮廓,就像底片上的图像。光天化日之下,杨小柳是绝对不允许巩癫子 “造孽”的,她像某些女人捍卫贞操一样捍卫着自己的裸体。虽然他们的第一场 爱是在准白天(黄昏)的芦苇丛里做的,因为是第一次,巩癲子只顾闭着眼睛享受, 什么也没看见。在学校倒也画过几次人体,但那不叫裸体,叫裸肢——模特居然 穿着连体泳衣。长期以来,巩癲子只能对着画册上的裸体望梅止渴。他最欣赏的, 是安格尔的《泉》。《泉》中的少女以健康而丰满的体态,显示出人体的盎然生 机,诉说着生命的无限美好,给巩癫子以安祥的慰籍,醇美的享受,欣悦的满足。   当初,巩癲子一见到戴宛宜就觉得似曾相识,其实是在潜意思里把她当成 《泉》中的少女,尽管就年龄而言,戴宛宜已经超出了少女界线。《泉》中的少 女,显然被画家强烈的理想和欲望润饰了,远远地超过了造化本身。正如血管内 流动的血,是那样的殷红,殷红。《泉》中的少女毕竟是“抽象”的,巩癫子一 直幻想在现实中寻找这样一具天真无邪的肉体,他做梦都在想象戴宛宜的裸体, 但决没有性的欲望和冲动,在无锡的旅馆里,他曾婉言向戴宛宜提出过,被她婉 言拒绝了,但是这种欲望却因戴宛宜的拒绝而变得强烈。   鲁迅说中国人“一见短袖,立即想到白胳膊,立即想到全裸体,立即想到生 殖器,立即想到性交,立即想到私生子。”这是中国人的劣根。那么画家呢?画 家一见到身材魔鬼的漂亮女人,立即想到裸体和曲线,立即有写生的冲动,这是 画家的本性。认识才一天,巩癫子就向人家提出裸体要求,在一般人看来,这无 疑是流氓习性,幸好戴宛宜了解画家的本性,妩媚一笑而了之,并没有生气。   巩癫子进入云艺之后,自己当模特的同时,也有了画人体的机会,各式各样 的女人,各种各样的裸体,裸体的狂欢,裸体的派对,那么得圣洁真实,那样得 嫚妙殷红……其中不乏《泉》中那样的裸体,遗憾的是缺少一双安格尔的手。   这些模特在完成姿势或造型之后,连个披风也不披,在装有空调的画室中胜 似闲庭散步,无所顾忌地打情骂俏……润物细无声,巩癫子觉得身体里有一种春 笋破土般的力量从丹田处慢慢地慢慢地膨胀……终于,他那根无精打采的生命之 树突然被电棒击中似的,在众目睽睽的课堂上异军突起,生机盎然。   空气仿佛凝结,教室里静得可以听见头发落地的响声。很快,男生的口哨和 女生的尖叫打破沉寂,整个教室沸腾了。   天!   就像被捉奸的情夫,巩癫子仓惶裹上那根布条,然而迟了,他就是往裆部裹 上一条棉被,也掩盖不了勃起的事实。   从此,女生见到他或低头或横眉冷对,男生则为他的东山再起一而再再而三 地表示祝贺或者嘲讽。   哗!   巩癫子销不出去了。   巩癫子害羞了。   巩癫子离开云艺,落荒而逃。   昆明西山太华寺。   巩癫子谒见主持:“请问您这里需要和尚吗?”   “阿弥陀佛,施主为何要当和尚呢?”   “啸傲江湖,云游天下,望主持行个方便。”   “请问施主有单位证明吗?”   “我的四大皆空还不能证明么?”   “施主有所不知,如今时代不同,我与你方便,则我不方便;我不与你方便, 你却方便,所以还是请施主方便吧。”   和尚是当不成了。   十三   巩癫子从太华寺出来给我寄出最后一封信,从此杳无音讯。信中没有谈及去 向,字里行间也没有流露出不祥的预兆。信是在私人旅店里写的,信末像往常一 样写着“过几天再谈”。这“过几天”一过就是两年,在这两年里,我没有收到 他的片言只语。   巩癫子消失了。   我的小说写到这里写下去了。在这两年里,我给小说虚构了不少情节和细节, 都因不理想而作罢。需要说明一点的是,这篇小说写得极为艰难,巩癫子每来一 封信,我就写一点,信一中断就写不下去,真是奇怪。我只能这样,因为巩癫子 的流浪是永远的,只要我和他都活着,这篇小说就得写下去。但小说再长,总有 结束的时候,我早就想好了结尾:写得太长或写不下去时,就让巩癫子玩失踪……   没想到巩癫子提前失踪了,我的小说才写了三分之一,这太不合理。   巩癫子,你在哪里?多少次我在梦中会见你,醒来却无半点灵感,我不得不 将这篇视为生命却半途流产的小说锁进抽屉,去虚构别的小说。   在这里,我还必须申明一点,我也始终做着流浪的梦幻。   在我进入变声期时,家乡那块贫血的土地上忽然升起了一颗艰难的诗星,他 的传奇般的经历撞击着我那个年龄惴惴不安的心灵。   我有一个不幸的童年,长大后,当这种不幸成为我的一部份记忆时,像诗人 一样去流浪,就成了我最大的愿望。我切切地想成为一个满身充满浪漫和传奇色 彩的诗人。这个世界上,写小说的可以称为小说家,画画的可以称为画家,搞书 法的可以称为书法家,而写诗的,为什么不能称之为“诗家”或“诗人家”呢? 那是因为诗人和“家”格格不入,诗人是一种死要浪漫的动物,而浪漫这玩意通 常总是以和另外一个人保持着某种距离为前提的。失去了距离便失去了浪漫,而 婚姻是无法保持距离的一种关系。为了浪漫,诗人可以不成家,成了家也要想方 设法离家出走。诗人总是很穷,到处借钱,根本养不起“家”,即使他按兵不动, 最终也要被债主撵得东奔西跑,有家不能归……当年的我,就是一头死要浪漫的 小动物,有一点疯狂有一点无知,有一点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时的我对浪漫的理 解没有现在这么深刻透彻,以为浪漫就是年纪轻轻地一个人出门远行。少年的我 渴望流浪,但少年的我又缺乏流浪的勇气,一直在故乡的车站徘徊,望着远去的 列车壮怀激烈空悲切。   我读一些散文,那些充满魔力的句子,常常使我陷入旁若无人的痴迷境地和 一种神秘而遥远的风景中去。我成了一个整天静静地构筑着自己内心世界的忧郁 少年,而性格会多么严重地留下“后遗症”,以致改变我今后的命运。我从来不 知道什么叫着母爱,什么是女人的爱,我一见到女人就自卑,就紧张,甚至还会 出现脸红、盗汗、心悸等不良生理反应,严重时还会感冒发烧(低烧)。我渴望 爱情,可一旦有人提出给我介绍女朋友,哪怕是开玩笑,我也会气急败坏,好像 受了天大的污辱。   我就这样徘徊在爱情的树下守株待兔,拔剑四顾心茫然,举杯投箸不能食。   奇迹发生了,20岁那年,也就是巩癲子出走的第二年,还真有一头兔子撞到 我的树上。   她为什么要爱我而不去爱别人;她一出现,我的脸红、盗汗、心悸、感冒、 发烧等疑难杂症便不治而愈,或者说被她一治而愈合,这实在是一个奇迹。她爱 我爱得深入骨髓。有一次我参加一个短期笔会,临走时没来得及告诉她。回来后, 她就抱住我大哭,后来是整天整夜的失眠,生怕失去我这个矮脚虎(我的身高只 有一米六,又黑又瘦,长得近似非洲难民)。这种切入生命的爱使我深深的震撼 了,如果我去做一次真正的流浪,她肯定活不了。   一个人永远不可能是整体,这是我的观点,我的肉体和我的精神永远是两种 物质。既然肉体不可能去流浪,那就让精神去,照样走进流浪的生活。于是,我 放弃诗歌,改写小说,这是一种比肉体跋涉艰难得多的精神流浪……   就在这个时候,我结识了巩癫子。当我得知巩癫子要去流浪时,千载难逢的 机会来了,我决定写这篇小说。小说中的我其实就是巩癫子体内一只有思想的寄 生虫,我借巩癫子的肉体来完成我虚拟的流浪。从精神上说,我就是巩癫子,巩 癫子就是我。我凭籍巩癫子的信和日记去和陌生人对话,相处,去探索他们的灵 魂。“巩癫子”是我与巩癫子的混合体,我中有他,他中有我,一个奇特的“三 重人物”。   所以,巩癫子消失后,我的思绪便如一锅冷却的沸水,死气沉沉;我的灵魂 好似一只断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何方……   我只好停下手中的秃笔。   十四   就在我揪心揪肺、思念亲人般思念巩癫子的时候,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一 日,突然收到巩癫子从昆明寄来的一封信和一本杂志。   贵平小老弟:   蓦然回首,浪迹天涯已经两年,久未与你通信,罪该万死,该打该骂任由你 处决,但你必须到昆明来一趟才能兑现。我有要事与你把酒畅谈,这与你的小说 有很大关系。   今天在街上买到一本介绍西南风光的《逍遥游》旅游杂志,寄上赠你一阅。 “何期春城相聚首,共携西山逍遥游。”不知看后有何感想。   你喜欢写作,这很好。但写作自古必须“行万里路”,你一定知道“流浪文 豪”艾芜吧?当年他流落在昆明街头,后又流浪到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写下轰动 一时的《南行记》。契诃夫曾告诫青年“您得到远方去,到一千,两千,三千俄 里以外去……您会知道多少事,您会带回多少短篇小说啊!您会看见人民的生活, 会在偏僻的驿站上和农民的草房里过夜,完全像是在普西金时代……要是您打算 真做个作家的话,那您明天就买车票到尼日尼去,从那儿您顺着伏尔加河,顺着 卡玛河去旅行吧……”   那么,你明天也买张车票到昆明来吧!你会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想我总有一天要灰飞烟灭的,不如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座独木桥。 所以我也要像当年的沈从文那样“尽管向远处,深处走去,向一个生疏的世界走 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赌一注看看,由我自己支配命运更好些?如好,那一切 都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的问题明天可望解决,那我就赢了;如不好,我还 是要向一个陌生的远方跑去,我终有一天肚子瘪瘪倒在人家房子下的阴沟里,那 我就输了,认了,因为是我自找的。”   来时拍个电报,我去接你。   紧握你的手!   天涯孤客:   巩丹青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如果说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是一部让巩癫子读了坐不住的书,那么巩癫 子这封信则是一封让我读了坐不住的信。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我推上了火车。   一九九0年二月十日,发工资的第二天,我拍拍身上的灰尘,腰挂随身听, 在崔健《一无所有》的歌声和女友意恐迟迟的目光中登上西去的列车。年底了, 列车拥挤得像抽干水的鱼塘,车厢里“鱼”满为患。二天三夜的路程几乎是站到 昆明的,实在抗不住,就狗一样钻进别人座位底下躺一会。那是我一生中最残酷 最难忘的乘车。奇怪的是,在交通越来越便利的今天,我却没有了出门的欲望。 人就是这样,口袋越丰满生活越舒适交通越便捷,越容易失去对远方的热情和向 往,失去占有未知的欲望,甚至失去强健的脚力。每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 就一边重读《月亮与六便士》一边怀念巩癫子,常读常新百读不厌,尽管不再像 当年坐立不安,却总能把血烧开,一边遥想着当年,一边迎着那轮“金黄色的月 亮”,重走精神长征之路。   一路上,我无心也无法欣赏窗外云贵高原峥嵘的风光。我在想象着时隔三年 的见面该会怎样的新颖别致惊心动魄。十四日的早晨,列车抵达昆明站。昆明与 外地时差一个多小时,此时的春城还没来得及揭开她神秘的面纱。   我孑然挺立在高原的风中,心神不安地期待巩癫子的出现。一分钟,五分钟, 一刻钟过去了,望眼欲穿还是不见巩癫子身影。难道他没有接到电报?我摸了摸 尴尬的口袋,阵阵恐慌袭上心头。   一九九0年,我每月工资是76元,还得上缴母亲60元,一分积蓄也没有。我 家兄弟众多,四个哥哥一个弟弟,包括我,一共六个,没一个考上大学,没一个 在政府机关工作,我和哥哥以及父亲都是石猴水泥厂工人,弟弟是纯粹的无产阶 级,街头的小混混。父亲还是个酒鬼,醉里乾坤大,杯中日月宽,有酒喝一切好 商量,没酒喝就鸡犬不宁。母亲是个葛郎台似的家庭妇女,聚财的主要手段是省 吃俭用剥削家人,一分钱看得比足球还大。因为我是偷跑去昆明的,所以当月工 资没有上缴,父母如果知道我花整整一个月的工资跑去昆明和巩癫子“约会”, 非齐心协力打折我这个败家子的狗腿不可。当年杉城到昆明的车票是70元,凭我 一个月的工资,有去难回,幸好女朋友赞助了我200元。如果巩癫子不接待我, 我在昆明最多呆个两三天就得返回,而且必须以露宿街头的方式。   我突然觉得,流浪一点也不好玩,一点也不浪漫。   就在我气急败坏胡思乱想的时候,对面突然传来巩癫子嘶哑的声音。   “贵平,邱贵平……”   四年前稔熟的身影,四年前的服饰,四年前的压缩帽,四年前的黑边眼镜, 四年前熟悉的声音。   “他妈的,这鬼车怎么早点了?”   “丹青兄!”   “贵平小老弟!”   互相朝着对方的怀里冲刺,两年比二十年还久,我们终于拥抱在一起,眼中 有泪流下来。   我掀掉巩癫子的帽子,依旧是三年前那颗精彩的光头。   “哈哈,花岗岩脑袋!”   “老弟,我等得你好苦,快上车吧。”   “上车?”   “对,我开小车接你来了。”   我吓了一跳,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出口处的墙角停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   昆明的街道很宽,很正直,也很干净。早起的昆明人在跑步,打拳。风很大, 并不冷。巩癫子用力蹬着车,光头像是出笼的馒头,冒着袅袅热气,一只老狼载 着一只年轻的狼行进在异域的街道上……   三轮车“吱呀”一声惨叫,停在市郊一扇铁门前,铁门锈迹斑斑,对着它打 个喷嚏都会震下锈屑来。   巩癫子将小门打开,朝里喊了一声。   “狗杂种,快出来迎接贵客。”   应声蹿出一条高大的狼狗,吓我一大跳。   它却仿佛认识我似的,将尾巴摇得像风中的小树,不时嗅着我的裤管。   “它叫‘狗杂种’?”   “捡来的,就叫‘狗杂种’。”   这时我才看清门旁的牌子:昆明西坎废品收购站。   天亮了。   我的一颗心却暗了下来。   “怎么,你跟废品打上交道了?”   “不仅打交道,还成了它的守护神。”   巩癫子把我带进一个房间,狗杂种呜呜地欢叫着。我眼皮一酸,困意铺天盖 地,沉重得抬不起头来,往钢丝床上一躺,昏然睡去……   十五   醒来时,屋里依旧是灯光。   巩癫子背着我趴在桌上写什么。一看表,已是晚上八点多,我整整睡了一天。 这时,我才得以清醒的目光打量起这间房子来。这是一间成倒状“直角三角形” 的楼梯间。除了床和桌子,再也放不下任何大件物品。我原以为他早已成名成家 大富大贵,没想到处境如此艰难生活这般寒酸……   巩癫子见我醒来,打开唯一的抽屉,往外拿出几碟菜。   “你醒的正是时候,看这是什么,喏,道口烧鸡,云南牛脯,杨林肥酒,够 我们兄弟俩一醉方休的。”   “有没有蜡烛?”   “要蜡烛干什么?”   “没有去买几根,顺便再买一斤烧酒,一瓶酒就想打发我,没门。”   巩癫子不一会就把蜡烛和酒买回。我拉灭了电灯。   “丹青兄,我们来个秉烛夜谈,先干掉三杯,把话题引出来。”   “哈哈,有意思,你小子的脾气一点没变,不愧是浪漫主义作家。春蚕到死 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生不到泸沽湖走个来回,我巩丹青死不瞑目。”   “怎么,你还没有去泸沽湖?这两年里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魂归泸沽 湖了呢。”   “其实,我的灵魂早就被泸沽湖勾去了,现在与你喝酒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 肉。”   “那就为你这具行尸走肉干一杯!”   “干!”   巩癫子放下酒杯,抓住我的手,握了又握抖了又抖,久久不放。   “我把你‘骗’来,就是想跟你痛痛快快喝一顿。你一定埋怨我不给你写信 吧,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出了太华寺,当晚给你发出最后一封信,就跟虚 脱似的,万念俱灰。我觉得我很无耻,很下流,很卑鄙,很肮脏,没脸去找刀手, 也没脸再给你写信。我漫无目的地踯躅在昆明的大街小巷,空囊如洗。我怎么能 够在神圣的缪斯女神面前勃起我丑陋的家伙呢?我分明觉的缪斯女神在白眼我, 鄙视我,使我惊恐不安。这以后的日子里,我没有一丝创作欲望,成了一个庸俗 的市侩,一天了不起画几幅肖像赚点钱糊口,晚上随便找个连自己都觉得便宜的 旅馆住下,有时索性露宿街头。就这样,我像一条受伤的野狗,绝望地混迹在昆 明的街头,我开始回忆过去,我开始后悔,我怎么可以后悔呢?不!我宁愿原地 踏步也不能后退,我早就忘了回去的路,我的精神就要崩溃,我真的要发癫了……   巩癫子长叹一声,把蜡烛灭了。   “就在这时,我认识了一个画家,名叫郝苦。郝苦是中国版画家协会会员, 中国美术家协会贵州分会会员,他的作品曾多次参加省内外和全国性画展,小有 名气。我是去年四月份在金龙饭店认识他的。他在金龙饭店搞了个画展,画得并 不怎么样,前言却很有意思:湛蓝的天,燥热的阳光,血红的土地,哺育着我— — 一个山的儿子。树枝叶子拾来了,土一样的颜色,透着土一样的气息。我追 寻,寻找那属于自己的土地——寻找那片滚烫土地上不小心失落的我。最后一句 话刺激了我:我就这样失落下去么?不!我得找回我自己。通过交谈,得知郝苦 是贵州A县文化馆美术干事,现应聘于昆明康华美术工艺厂任美术设计师。他看 了我的画后很吃惊,说‘你完全比我有资格搞一个画展,肯定会引起轰动的。’ 我说我画画不是为了出名。他更吃惊。得知我的身世和处境后,他深表敬佩和同 情,问我愿不愿进工艺厂同他一道搞工艺设计,我当然求之不得……   “后来呢?”   “后来,唉!后来我就进了昆明康华美术工艺厂。进工艺厂不久,郝苦说在 工艺厂不是长久之计,虽然挣钱,却是寄人篱下,问我愿不愿意到他家乡同他一 道创办工艺美术厂,到时何愁不实现我的泸沽之梦。当时我并没有答应,但在他 的盛情邀请下跑了一趟A县。经郝苦介绍,我认识了A县教育局长。教育局长非常 欢迎我到A县工作。A县属黔南苗族布依族自治州管辖,经济十分落后,十分缺乏 美术教师。在教育局长的安排下,我到A县一中上了一堂美术课,大获好评。A县 一中有不少苗族和布依族学生,学校后面大山上就有寨子。那里生动的民族风情 令我激动不已。我不由有些心动,你知道,我的目的不是都市,而是旷野。”   “那你现在怎么还在这里苟且偷生呢?”   “我跟工艺厂订了一年的合同,郝苦的合同期也还差三个月,我准备等他合 同期一满就取道A县。可就在这个时候,北京闹学潮,很快波及全国,昆明也不 能例外。我是文革中过来的人,当年也曾串联走过大半个中国,虽然我的血也热 得滚烫,但是凭感觉,我觉得学潮在中国一党专制体制下不可能成功,自古以来, 无论个人还是团体,为民请命为国请愿者总是不得善终的,我本将心托明月,明 月偏偏照渠沟,唉,这是个敏感的政治话题,不说也罢……反正郝苦不听我的劝 告卷了进去,还进京请愿,后来我就不知他的踪迹了。学潮平息后,工艺厂生意 萧条,关了门。我只好流浪街头,最后经工艺厂的一位朋友介绍,当上了废品收 购站的门卫,白天上街拾破烂,晚上守大门,一个月五十元生活费。这期间我跟 郝苦去了好几封信,都没有回音,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我又消沉下来。”   “那么,你怎么不去找刀手呢?”   “这正是我要你来昆明的原因。在云艺当人体模特的那段经历中,我漏掉了 一个重要的情节没有告诉你。”   “噢?”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在云艺,我认识了一个女人,是一位老教授的后妻,叫吴盼盼,三十出头, 没有生育,而教授年纪比她大一倍。你知道,在艺术界,特别是在画界,年老有 名有钱的画家好像都要离几次婚,最后一位妻子总是最年轻最漂亮的,古今中外 概莫如此。这位教授和刀手私交甚重,我正是刀手通过这位教授的帮助才得以进 云艺的。吴盼盼对美术很有造旨,曾在报刊发表不少作品,她正好是画室的指导 老师。她丈夫很器重我,经常邀我到家里谈论艺术。教授常识渊博,但由于地方 口音太重,加上门牙又掉了一颗,跑风,他的话十句我只能听懂五、六句,交谈 起来非常吃力,于是吴盼盼就充当起翻译的角色,她本来就健谈,这么一来,我 跟她谈得比她丈夫还投机。没过多久,我就明显感觉到吴盼盼对我有一种异样的 热情。我并没有因此受宠若惊,反而惶恐不安。理智告诉我要和这个女人保持距 离,于是我尽量回避她,尽量不上她家……   “不久,我生了一点小病,拖了一个星期也不见好,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 为了早愈,就大把大把地吃药,结果产生副作用,病情严重了,心想这回要客死 异乡了。不得已,住进医院,吴盼盼得知后到医院看护我,有些学生跑来照看, 都被她打发回去了。住院第三天,她特意炖了一只母鸡给我补身子,当时我很感 动,说了句‘真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她却嫣然一笑‘何必客气,谁跟谁呀’,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不大,却比狐狸精还妩媚……   “出院后,关于我们俩,就有了传闻,越传越奇,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他丈夫也跟我翻了脸,警告我,要是再和他老婆勾勾搭搭的,就把我轰出去。我 一听火了,当场就和他吵了起来。我说我巩丹青的鸡巴除了撒尿什么也干不了, 我他妈的怎么勾引你老婆,吃饱了撑的?不信你去问问你的学生。也许他经过调 查相信了我的话,再加上刀手拍着胸脯对我人格的担保,事态总算平息下去。就 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没过多久,就发生了那件倒楣的事情,我那玩意儿奇迹般 地复活了。刚刚平静的云艺又掀起波涛,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教授气得高血 压当场发作,经抢救后虽然保住了性命,身子却瘫痪了半边,没有一年半载恐怕 恢复不过来,也许永远恢复不过来。我虽然是冤枉的,但看到他气成这个样子, 心里真比刀割还难受,毕竟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刀手得知这个消息后,虽然没 有明确表示要和我一刀两断,但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我当然没有脸面跟他联系, 我们之间的交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其实我跟吴盼盼之间,什么事也没干,我没有 动过她一根指头,她也未必想和我干什么,也许仅仅是和谈得来而已,人生难得 一知己嘛,异性知己更难得。如果要满足床弟之欢,她完全可以找别人嘛,何况 她明明知道我的东西不管用……不过我知道,再呆下去,非出乱子不可,为了吴 盼盼,也为了自己,我只能离开云艺了。”   “吴盼盼知道你离开云艺吗?”   “不知道,我是悄悄离去的。”   “这就是你召我来昆明的原因?”   “当然不是。我要走了,我不能如此苟且偷生。只是你我兄弟一场,最后想 见你一面。此后天涯路漫漫,行无踪迹,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也许永不能相见。”   “你要去泸沽湖?”   “不,去贵州。”   “跟郝苦联系上了?”   “没有,我可以到那里去找他,再说,我已认识了A县教育局长。”   十六   第二天,同巩癫子共游西山。   我们登上了龙门。   一登龙门,身价百倍,绝壁下的五百里滇池浩渺无边,湖面上风帆点点。时 正九点,天气由阴转晴,池天相接处,阳光似万道穿过云雾的探照灯射进湖里, 烟雾迷茫,真如仙境一般。   “太美了!”我不由惊叫起来。   “泸沽湖比这美上十倍。”   “可是你并没有看到泸沽湖,它只不过是你脑海里的海市蜃楼罢了。”我有 意激他。   巩癫子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走入龙门,内有一石室。石室内供着的神龛,香炉,花瓶,神像,云纹,仙 桃,白鹤,门洞,楹联,碑刻,都是天然岩石镂空精雕而成,古朴庄重,浑然一 体,规化之巧,刻凿之奇,令人叹为观止。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小疵:神龛上 供着的中间那座魁星手上的笔,是另外放上去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巩癫子。   “相传,开凿石室的一位师傅,他与伙伴们整整干了十年,眼看工程即将完 成,最后凿到魁星手中的朱笔时,不慎将其凿断。这一失误,给整个艺术作品带 来了疵点,照迷信的说法,也给云南士子带来不祥之兆。这位才艺出众、孤高清 傲、炽爱自己劳动成果的民间艺术家,痛苦极了,一气之下,竟然纵身从作业平 台上跳进万丈之下的滇池,以生命殉了自己的事业,而在身后留下了这样技艺精 湛的艺术杰作,为千秋万代所传颂。有一诗人曾对此发出感慨写了一首诗。   山川自有锺灵意,   斧凿能夺造化工。   下瞰烟波五百里,   危崖刻壁有雄风。   炼石曾传竟补天,   衔枝亦信海能填。   如何留此千年憾,   断却魁星笔不全。   巩癫子以悲怆的声调叙说着,我怔怔地望着那只断笔出神,猛一回头,发现 巩癫子眼里饱含着热泪。   “丹青兄,你怎么了?”   “小老弟,你说我在云艺所犯的错误是不是有点同这个民间艺人相似?其实, 我不是在犯错误,是在犯罪。你知道,为了防止男模特发生意外勃起的尴尬场面, 必须在档部绑一根布带,我认为艺术是圣洁的,至少我没有必要掩饰自己,布带 绑在身上反倒觉得别扭,不自然。可没想到,我在关键时刻,侮辱了谬斯女神。 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可以去侮辱任何女人,决不可以去侮辱自己的姐妹和母亲。 艺术就是我的母亲,可我却侮辱了她,侮辱了她的圣洁。别人可以在一个或一群 圣洁的裸体前勃起甚至遗精,而我,一个视艺术为母亲的赤子,是绝对不可以在 那时刻出丑的。天啊,我竟在那种环境里恢复了我的功能,就像那个艺人一样, 在关键时刻犯下自己不可饶恕的错误,不,是罪行。我真想一死了之,可没见到 泸沽湖又不死心,可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觐见我心中最圣洁最崇高的处女地?我在 无形之中已经意淫了她,唯一能够解脱和拯救我的,就是去做个艺术的苦行僧, 历尽千难万劫,洗清我的罪恶,像一个疯狂而虔诚的清教徒那样匍匐在上帝面前 忏悔,最后荣归天国,奔向我的塔西堤。”   “丹青兄,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何必要折磨自己呢?”   “我本来就是疯子,一个暂时没有发疯的疯子,现在这个疯子真的发疯了, 我真想像梵高割掉耳朵一样害割掉我的阴茎。但是你放心,我还没有疯到那个地 步,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等该做的都做完了,我就痛痛快快地发疯。”   十七   歌德巨著《浮士德》中的魔鬼靡非斯特匪勒司和上帝打赌,要把浮士德诱入 魔道。他和浮士德订下契约,他要做为浮士德的仆人要使浮士德解除烦闷,尽量 满足。假使浮士德表示了满足的那一瞬间,奴役便解除,浮士德便反为恶魔所有 了。就这样,靡非斯特匪勒司把黑色外套变成一朵浮云,载着浮士德和他去云游 世界……后来,浮士德对着他幻想中的世界喊出了“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照着契约的规定,浮士德就不得不为靡非斯特匪勒司所有。但天界的仙使却把他 抢救了去。在天上,他的情人甘泪卿出现,迎接他并且“用心地把他指导”。天 上的至尊者是一位“光明圣母”,而不是上帝。诗人在最后的合唱中,竟唱出了 这样两句:   永恒的女性   领导我们走   巩癫子一直把泸沽湖看成现实生活中最完美的艺术天堂,其实,现代文明早 在文革时进就入了泸沽湖,而且随着公路的开通,去泸沽湖游览的中外游客已不 在少数,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搞艺术的,有关泸沽湖的影展、画展的报道,常在报 刊上见到,今天已经没有母系社会,泸沽湖也不再是艺术的处女地,甚至不再圣 洁。   2004年6月6日,我从新浪网上看到一则新闻:   风景如画、被称为人间仙境的云南泸沽湖,正在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由于 规划中的垃圾处理厂迟迟没有动工,游客们留下的大量垃圾就只好倾倒在湖边的 一个小山沟里。几年下来,这个山谷中已经堆积了五六百吨的垃圾,臭气冲天。 此外,由宁蒗县环保局为村里修的污水处理系统频繁出现问题,埋在湖边的排污 管时常崩裂,管道中的污水便由此流入湖中,而一些酒店的废水则直接排入湖中。 不但如此,这里的一些酒店打着走婚的旗号公然行“男女同浴”之实,更是败坏 了清新的民俗民风。   好在巩癲子已经看不到这则新闻,否则,他一定会怒发冲冠。别说他,连我 看了这则新闻,心里都比吃了一只苍蝇和被人打了一耳光还难受和疼痛。   巩癫子就像一个疯狂的偶象崇拜者,不可救药地崇拜上了泸沽湖这个大明星, 这个大明星在他心目中是十全十美的。他不允许别人亵渎她,更不允许自己亵渎 她,当他发现自己无意中亵渎了她时,便痛苦万分,开始憎恨自己,嘲笑自己, 玩弄自己。巩癫子一直把艺术实践视为一种神圣的磨难,认为只有经历这种磨难 才有资格进入他心中的圣地——泸沽湖。可是现在,他没有这个资格了,就像一 个竞走运动员,走到半路突然被裁判取消了比赛资格,因为他严重犯规。巩癫子 自己裁判自己犯规,但没有罚自己下场,而是罚自己光着脚板头顶烈日从头再来。 他认为只有重新开始,加大加深加重自己的苦难,像唐僧取经那样经历尽九九八 十一难,才能取得真经,才能堂堂正正地踱入圣境。   可是,巩癫子没有人引导他(戴宛宜也许可以引导他,但是她已经死了,不 可能像甘泪卿那样死而复生。我也不不能让她死而复生,《走火入魔》是现实主 义小说,不是神话小说),只好自己引导自己,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他走火入 魔了。   十八   到昆明第二天,我开始水土不服,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着。巩癫子是个典 型的夜猫子,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当晚,我照例睡不着,翻来覆去,骨肉里 好像有蚂蚁在咬,说不出的烦燥和难受。   半夜,巩癫子突然起床,衣服鞋子也没穿就往外跑。开始还以为他拉肚子, 却传来开铁门的声音,厕所就在楼梯左侧,开铁门干什么?我心里一惊,赶忙起 身快速穿好衣裤追了出去。出了铁门,左右一看,只见巩癫子正以竞走的姿势快 速往左边小巷深处“飘” 去,他走得非常轻松,好像有轻功。狗杂种不紧不慢 跟在巩癫子背后,也好像在“飘”,那姿势看上去非常优美,仿佛影视里的慢镜 头。   我屏住呼吸,悄悄跟在后面,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昏暗的路灯将巩癫子和 狗杂种的影子拉得漫长,我的脚步正好踩在影子头上。我怕踩疼他、也怕踩醒他 们,放慢了脚步。真是奇怪,我的脚步一离开他们的影子,他们的速度就快了许 多,左拐右拐,拐过几个弯,便到了郊外,郊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巩癫 子和狗杂种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天啊,巩癫子在夜游!可是,狗杂种呢,难道动物也会夜游么?我站在巷口 呆了十几分钟,噤不住寒冷,只好先回去。上床后,突然想起巩癫子在石猴水泥 厂时就喜欢竞走,每天早上都坚持,当时他有没有夜游,不得而知。不过,这并 不能排除他在进入石猴水泥厂之前,比如插队的时候就患上了夜游症。夜游患者 大多是在精神处于极度压抑或亢奋状态下造成的。巩癫子出走前是极度压抑的, 出走后有过短暂的极度亢奋,然后又重新陷入极度压抑之中,再加上当年留下的 精神后遗症,以及他对泸沽湖的极度向往,难免在夜间在梦里将周围的环境幻想 成心中的圣地,然后走火入魔。   约莫两个小时后,巩癫子才回来,无声无息地躺下,全身冰冷,身上多了一 种古怪而神秘的气息。我不敢惊醒他,悄悄起身到外面,铁门关得好好的,狗杂 种卧在墙角废纸堆里打呼噜,身上也散发着一种同样奇怪而神秘的气息……   我赶紧逃回房间,反锁上门。   夜,黑得更深沉了。   再过三天就是马年春节。可是,我们的口袋却提前空了。   巩癫子决定上街写春联。   昆明虽是大都市,民俗却非常浓厚,家家户户贴春联,独门独户甚至贴两、 三副,大都用金粉书写,金碧辉煌,惹人喜爱。不过,写春联的人挺多,竞争很 激烈。好在巩癫子有绝招:双管齐下,手臂上枕着砖头顺写,倒写,一口气写四、 五副对联面不改色心不跳,手臂上的砖头纹丝不动。昆明人似乎特别爱看稀奇, 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我忙不迭地收钱,不亦乐乎。写了两天对联,赚了两百 多块。本来有三百多,被巩癫子施舍了一百多。可能是看到我们钱来得太容易, 人群中突然钻出四个乞丐向我讨钱,我给每人一元,他们嫌少,于是巩癫子就从 装钱的书包里抓出一把大票子,看也不看,全塞给了他们,乞丐们欢天喜地而去, 我略一估计,不下百元,气得我当时就想发作,可一想到还要做生意,只好忍着。   “你发什么神经?”傍晚收摊回到废品收购站,我再也忍不住了。   “怎么了?”巩癫子莫明其妙。   “你真大方啊,到时别弄的老子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我实在是心疼那一 百多块钱。   “兄弟,钱是身外之物,何必看得那么重。包括我身上的,我们还有三百多 元,除去你我的路费,还剩一百多,可以对付着用了。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天生 不是攒钱的料,有钱就花,没钱就拉倒。每当我看到乞丐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 断腿乞丐,就会想起‘我爱她们’这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什么我们就不能 爱他们一下呢?你如果要这笔钱的话,我可以一分不要全送给你。”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难道我千里迢迢跑来与你相见就是为了这区区三百块 钱?”   “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回去的路费,老子身无分文照样走天下。”   “你把我的路费用光了,现在赚了几个钱,倒摆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孔。”   “你别发那么大火好不好?钱这玩意儿真不是东西,还叫什么‘大团结’, 弄得我们兄弟俩都不团结了。”   “团结就是力量,有‘大团结’才有大力量!“我冷笑道。   “道不同不与为谋,我不跟你说了。”   “不说就不说,你以为我爱跟你说?”   话不投机,入睡更加困难,我的身体更加不适。巩癫子也没睡,看了一夜的 书,是《月亮和六便士》,他答应将这本书送给我,因此最后再渎一遍。读到精 彩处,他忍不住朗诵起来:   作家对那些吸引着他的怪异的性格本能地感到兴趣,尽管他的道德观不以为 然,对此却无能为力;直到习惯已成自然,他的感觉变得迟钝以后,这种本能常 常使他非常狼狈。他喜欢观察这种多少使他感到惊异的邪恶的人性,自认这种观 察是为了满足艺术的要求;但是他的真挚却迫使他承认:他对于某些行为的反感 远不如对这些行为产生原因的好奇心那样强烈。一个恶棍的性格如果刻划得完美 而又合乎逻辑,对于创作者是具有一种魅惑的力量的,尽管从法律和秩序的角度 看,他决不该对恶棍有任何欣赏的态度。我猜想莎士比亚在创作埃古(莎士比亚 戏剧《奥瑟罗》中的反面人物)时可能比他借助月光和幻想构思苔丝德梦娜 (《奥瑟罗》主人公奥瑟罗的妻子)怀着更大的兴味。说不定作家在创作恶棍时 实际上是在满足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天性,因为在文明社会中,风俗礼仪迫使这种 天性隐匿到潜意识的最隐秘的底层下;给予他虚构的人物以血肉之躯,也就是使 他那一部分无法表露的自我有了生命。他得到的满足是一种自由解放的快感。   这话好像是专门为我写的,巩癫子朗诵这段话,既是讨好我,也是在提醒我。   我会心地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巩癫子问我去不去看画展。我刚迷迷糊糊入睡,没好气地说 了声不去,巩癫子便独自走了。等我醒来时,头重脚轻,虚汗淋漓,还流着鼻血, 口腔乏味,身体软得像刚刚做过一场大爱的阴茎,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   “狗杂种!”我无力地喊了一声。   狗杂种应声蹿到床前。狗杂种很有灵性,短短几天跟我结下不解之缘。我指 了指门上的毛巾,它立即会意将毛巾衔到床前。   我将湿毛巾敷在额头上又昏然睡去……   再次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钟,还不见巩癫子回来。狗杂种蹲在地上睡懒觉。 正无可奈何之际,巩癫子推门进来了,拎着一大包食品,背上的画夹鼓鼓的。   狗杂种欢叫一声扑了过去。   “怎么,病了?”巩癫子见我这副模样,大吃一惊,拿掉毛巾,摸摸我的额 头:“唉呀不好,发高烧了,毛巾都快被你烫干了,我送你去医院。”   巩癫子把我搀扶到三轮车上。废品收购站地处偏僻的郊区,附近别说医院, 连一间像样的商店都没有,巩癫子拉着我寻寻觅觅了一个多小时,累得上气不接 下气,终于在一条陋巷里找到一家私人小诊所。   我的身材虽然很小,身体却一直很棒,在我的记忆里,长这么大,还从来没 有进过医院,药物作用非常明显,打过针挂完瓶之后,烧很快就退了。   尽管这只是一场小病,我却有一种大难不死的侥幸和感慨。回来的路上,我 深有感触地对巩癫子说:“患难见真交,我们虽然交往了三年,但大都停留在书 信上,互相了解并不多,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患难,如果没有你,我也许就死 在这里了,说心里话,我很感动。”   “你千里迢迢来看我,更让我感动,因为你的到来,马年春节成了我有生以 来最有意义的一个春节。在内心深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意味着人与人之间 是无法彻底沟通的,哪怕是父子、母女和夫妻,哪怕你邱贵平是我身体里的一只 虫子,我巩丹青是你身体里的一只虫子。”   十九   马年的春节到了。   巩癫子拼命购物,我突然感到不妙。这家伙花钱就像随地吐痰一般。   “丹青兄,还剩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你点点看。”巩癫子将装钱的书包递给我。   “只剩下一百二十块,得省些用了,不然到时我们都走不了。”我粗略点了 一下。   “有道理,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这样吧,钱由你保管,不然什么时候用光 都不知道。”   年饭是摆在废品收购站的空地上吃的,很丰富。我们一边喝酒,抽烟,一边 谈天。   “丹青兄,出来这么久都没想过儿子吗?你在信里和日记中一次也没提到 他。”   “我不配想他,像我这样的癫子,思念亲人是荒唐的。”   “不是借口吧?”   “或许是吧,一个人做出一件荒唐的事总要找一个借口的。愚兄平生做事虽 然荒唐,但生性果断,说出走便出走,要出家便出家,可惜太华寺住持不肯收留 我,我只好做个业余和尚。人生要有精神支柱,还要保持终生支柱不垮,才有奔 头!放眼宇宙,站立大海边,登上高山顶,你就会觉得人生是多么得微不足道, 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又是多么不值得烦恼。清顺帝宁可抛弃帝位,李叔同甘愿抛去 美妻娇子,抛去财富和名誉,出家为僧,献身艺术。所以我已决定去贵州A县, 搞一个美术培训班,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   “对,说走就走。”   没有人对我们依依不舍,依依不舍的只有狗杂种。狗杂种似乎预感到我们要 走,哀鸣着不肯进食。巩癫子不能带着一条狗浪迹天涯,只好将它反锁在房间, 那呜呜的嘶叫声催人心肝……   车进贵州境内,正下着鹅毛大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窗外的风鸣在我听来 更象狗杂种的哀鸣。   我们在贵州前站安顺下车,顺路游览了黄果树大瀑布。   在黄果树瀑布前,我想起了刀手的名言。   “一个人只要在神圣的雪山脚下,茫茫的草原上站上一分钟,思想一分钟, 那么,即使他历尽世上所有的苦难也是值得的。”   当晚从安顺上车,经过贵阳,再过一个小时就到A县了。六十分钟之后,我 们又将天各一方,能否再见,只有天知道。   巩癫子掏出身上仅有的十元钱给我买了一些食品,仅留下一块三毛钱。我身 上也只剩下七块多钱,还有两天两夜的路程,七元钱太微不足道了。   A县距贵阳不到百里,列车很快到站,巩癫子抱了抱我,转身就要下车。   我把七块钱递给他。   “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我有一块钱三毛钱足已。这次老弟不远万里看望愚兄, 感激涕零。可惜我一无所有,没有招待好老弟,见谅了。”   “丹青兄,珍重!”   “你也珍重!”   我戴上耳机,将口袋里的放音机按钮摁下,透过车窗,巩癫子很快消失在人 群中。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谁   我有这双脚和这双腿   我游遍千山和万水   我要所有的所有   但不要恨和悔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   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要爱上我你就别后悔   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   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   也不要有人跟随   假如你已经爱上了我   就请你吻我的嘴   二十   我去昆明的第三天,女友即回江西九江农村老家过春节。回到厂里,一家人 都对我横眉冷对,父母更是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像我的昆明之行犯下滔天之 罪。我一气之下,把家里的钥匙卸下啪地拍在桌子上,发誓再也不回这个鸟家。 一出家门,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已经身无分文。不过,没有了钥匙,我就是饿死, 也不会回家敲门,那样不仅父母会更加瞧不起我,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正当躺在床上为一日三餐忧心忡忡的时候,邮差突然雪中送炭——送来一张 三百元的汇款单,那是我写作以来收到的最大一笔稿费,激动得我热血沸腾。在 此之前,我一年的稿费合计也没有超过三百元。反正家里也不欢迎我,厂里要等 过完元宵才开工,不如索性赶赴九江去接女友。因为这三百块稿费,女友家人非 但没有对我这个其貌不扬的不速之客表示反感,反而把我当成个传奇人物,恭敬 有加。女友把我带到屋后的树林里,抱住我亲了又亲,幸福得我浑身发抖。待我 偕同女友回到杉城时,巩癫子已写来两封信。   贵平老弟:   我现在是在贵州东南部与广西交界的荔波县茂兰乡瑶寨给你写信。   到达A县后,恰逢郝苦去大瑶山写生去了,幸得他妻子小李盛情款待,安定 下来,暂借郝苦家新盖的三楼一个放杂物的房间住宿。不知老弟安然抵家否?甚 念。任重道远,你我难兄难弟相聚在春城,是值得大写一笔的。   住下第二天,我就找到A县一中的靡校长。他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立刻就 跟我签定了一个学期的执教合同,贵州人真是爽快。因离开学还有十几天,心情 激动,坐着无事,决定过两天独闯附近的瑶寨。   第二天,郝苦突然从大瑶山返回,真是巧了。我们大醉一夜,第三天他又带 我几经转车来到他的创作基地大瑶山。这里的风景妙不可言,是刚发现的喀斯特 典型地貌。几天来,我们穿梭在荔波县三种不同风俗的青瑶,长衫瑶,白裤瑶之 间,真叫我大开眼界,乐不思归。更令人感动的是瑶胞那种真诚、炽热的好客之 风,饱尝了独特的风味:腊肉,豆腐,烧酒,糯米耙耙。由于交通不便,这里几 乎长期处于封闭状态,保留了典型的古风特别是瑶女五彩的服饰。当地教育部门 负责人一再挽留我在当地中学执教,这里根本就找不到一个美术大学生,只是我 已跟A县一中订了合同,郝苦又劝我回去助他大业,只好待以后再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巩丹青草于荔波茂兰瑶山喀斯特地区   一九九0年二月十四日   第二封信说他回到A县后就到一中上课了,几天来得到一中师生的热烈欢迎。 从信中可以看出,巩癫子如鱼得水。   二十一   从昆明回来后,我一直处在巨大的激动之中,到九江接回女友,迫不及待从 抽屉里取出耽搁了近两年的小说稿,披星戴月一发不可收拾地写了起来,一种前 所未有的写作快感折磨着我。可是,没写多久,我又遇到新的难题,这个难题居 然是杨小柳造成的。   巩癫子一出走,厂部便下了通知,限定杨小柳在半年之内搬出,另外分给她 一间8平米的单身宿舍。有趣的是,她的单身宿舍和我的单身宿舍仅一墙之隔。 单身宿舍是由老办公房改建的,一条长达百米的走廊一通到底,改成单身宿舍后,   走廊中间砌了一堵墙,一边住女工一边住男工。这堵墙就砌在我和杨小柳房 门之间,这么一来,到对方房间得绕一个大弯,加上我对她没什么好感,虽然仅 一墙之隔,却咫尺天涯,很少来往。   杨小柳是那种一天都离不开男人的女人,巩癫子走后,她一口气找了三个男 人,质量一个比一个差。奇怪的是,前两个至少表面在我看来还不错的男人,都 只维持了不到一年,静悄悄地上手,静悄悄地分手。第三个男人是个屠夫,是在 我从昆明回来后勾搭上的,估计早上才见面,晚上就上了她的床,并且发出很大 的动静。如果偶尔发出这样的动静,对于一墙之隔的我而言,也许是一种调剂和 享受;问题是他们几乎每天夜晚都发出这样的动静,这就难以忍受,使我无法进 入写作状态。   我曾委婉地提醒过杨小柳几次,也许我的话太委婉,她没有明白我的言下之 意;也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许她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对我的提醒没有任 何反应。我企图鼓动其他邻居联合起来向她抗议,他们居然无动于衷,另一墙之 隔的一位27岁的光棍表示,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和我换房间,因为他非常喜欢聆 听这种动静,希望能够听得清楚一点。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我的房间比他的大, 换起来不合算。在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同时,我更加讨厌杨小柳。   半年后的一天深夜,隔壁突然传来杨小柳“救命”的喊声。开始我没在意, 但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直喊“邱贵平救命”,尽管我很害怕那个脑袋长得 像猪头,体形大得像猪身,仿佛一头直立行走的种猪似的屠夫,但是,既然杨小 柳向我求救,哪怕她是我的仇人,危急时刻,作为一个男人,我也有责任见义勇 为。于是,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她的门前,一脚踢开房门(这真是个奇迹, 我那么细的腿居然能够一脚把门踢开),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赤身裸体的杨 小柳呈大字型躺在床上,四肢被绑在床头,下身插着一个塑料漏斗;同样赤身裸 体但浑身是毛、酒气薰天的屠夫拎着个酒瓶,自己喝一口酒,然后往漏斗里倒一 口酒,天啊,他在和杨小柳的阴道干杯……   屠夫根本不在乎我的到来,拎小鸡一样将我拎出门,继续和杨小柳的阴道干 杯。我估计,我若再冲进去,他很有可能把我杀猪一样杀了,刚才凭的是一时之 勇,这时候,我的勇气已经消耗殆尽,就是借我一个豹子胆,也不敢和屠夫做斗 争。好在我的头脑很清醒,跑到保卫科找值班的保卫,值班保卫连忙向派出所报 案,派出所派来四个人,一举摛获屠夫。   没过几天,杨小柳就走了。临走,她特意来向我道别并表示感谢,我问她去 哪里。她说她也不知道,反正她得走,走得越远越好,否则屠夫不会放过她的。 没走几步,她又踅回,吞吞吐吐地问我:“老巩他还好吗?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以为她要去找巩癫子,连忙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收到他的 信。”   杨小柳轻轻地叹了口气,流着泪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虽然我挺同情杨小柳,可心里还是巴不得她走,她一走,我就安静了,我一 安静,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之中。   顺带一笔,屠夫被拘留十五天之后,果然气势汹汹来找杨小柳算帐,把她的 门都敲破了,不幸中的万幸,他没有找我算帐。这家伙至今健在,依然干着老本 行,卖菜的时候,我经常到他肉摊上卖肉,不过,他早就把我忘了。   二十二   一九九0年四月五日,《参考消息》“读者与编者”栏目中发表了巩癫子的 一封短信。   贵州省A县二中巩癫子(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在这里不得不隐去A县的 真名):在贵州边远地区美术教师奇缺的情况下,我自愿从福建来到贵州A县一中 从事美术教育工作。贵报《才华横溢的乡村美术教师讪空》一文使我很感动,我 要与讪空互勉,为祖国培养出少数民族画家。   巩癫子有个习惯,无论做什么,只要他被感动了,就得表示点什么。他的这 种表示并非举起双手呐喊几声,而是要付出一点行动的。我是《参考消息》的忠 实读者,当然读了刊登在一九九0年三月十八日该报三版上的《才华横溢的乡村 教师讪空》一文。泰国乡村教师讪空的那种献身艺术的精神确实让人感动,巩癫 子更是得了“重感”,当即写了一篇读后感寄给《参考消息》编辑部,表示他也 要成为“中国的讪空”。   编辑很快将巩癫子的信摘录发表了,虽然只有短短的百十来字,却使他一举 成为A县、乃至整个黔南洲的知名人物,附近不少仰慕者纷纷前来求教。   好戏还在后头呢。   全国各地的信件飞向A县一中。其中有服装厂女工,更多的是在校大学生, 教师,纷纷要来A县同巩癫子一道做“才华横溢的乡村教师”。广东高州县一个 高三女学生甚至没经过巩癫子同意,就在信上认他为义父,因高考落榜, 表示 要来A县助他大业。   在五花八门的来信中,有一封是巩癫子做梦都想不到的。   这就是肖湘香的来信。   巩丹青老师:   您好!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三年前火车上邂逅的那个叫肖湘香的丑女孩?如今她学业 已成,在一所乡村中学执教。平淡的日子里,我经常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 你给我画的那幅肖像一直挂在床头,那才是“最美”的我。丑女孩大都命苦,又 自卑又清高。4月7日,我上邮局寄信,天正下着大雨,我在邮局前的报亭站了一 会,于是就看到了您发表在《参考消息》上的信。我突然就觉得全身躁动,觉得 这个世界在迅速升温,我得感谢这个雨天,否则我永远不知道你的行踪。要知道, 平时我是基本不看报纸的,尤其不看《参考消息》之类的政报。   我特意找来3月18日的《参考消息》,拜读了《才华横溢的乡村美术教师讪 空》,感动、羡慕的要死。我一直在想,今生遇不到欣赏我“丑”的男人,就不 结婚。现在我遇到了,那就是您,您是个艺术家,一定会欣赏我的,我相信我的 气质。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天涯路漫漫,您的脚步一定很沉重,很孤寂,难 道你不愿有个伊人伴您同行么?您不会以为我是在说疯话吧?如果你想拒绝我, 请在回信中写一句“我不欣赏你的丑”,那我就心灰意冷了,但我不相信您会说 这样的话。   盼音!   一个疯女孩:肖湘香   1990,4,6   巩癫子给她回了一封俏皮的短信。   不丑的“丑女孩”:   你好!   艺术家不但善于在美中发现丑,更善于在丑中发现美,虽然我算不上什么艺 术家,但对于后者,我能耐似乎更大一些。我本来就是个疯子,最爱听“疯话”。 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孤家寡人,不过,我是一个不值得记忆的流浪汉。我在美丽 的女人面前总是打败仗,你这个“丑”女孩该不会把我打得落荒而逃吧……   敢于承认自己丑和敢于说自己丑话的人,恰恰说明这个人不丑。因此,在我 心目中,你是美丽的。你的美必须用心灵去感受。   天涯孤客巩癫子   90,4,16   在《参考消息》的作用下,“巩丹青首届美术夜校培训班”顺利开办。分管 教育的副县长,亲自上门拜访巩癫子,对巩癫子的义举深表敬意,希望他放开手 脚大干,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他一定大力支持,把巩癫子感动得语无伦次, 握着副局长的手,只知道说“谢谢”两个字,要在古代,他就要跪地谢恩了。   培训班开张后,巩癫子写给我的信都是“零晨三、四点草就的”,可见其忙。 白天上课,晚上备课改作业,还要额外辅导十多个报考美术院校的美术尖子,每 逢三、五、日还要上美术培训班的课。过度兴奋加上过度劳累,巩癫子居然晕倒 在讲台上,腰肌同时受损,醒来之后就躺在床上动不了啦,那双流浪的腿也乘机 捣乱,不断抽筋,叽哩叭啦,弹琵琶似的,痛得他满床打滚,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痛得他火冒三丈,恨不得砍掉双腿,最后索性滚下床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就地 十八滚,顽固的筋脉渐渐平静,巩癫子昏然睡去……   我猜想,这时巩癫子一定会梦游。他曾在信中向我说过:郝苦家的房子依山 而建,三楼平台几乎搭在后山的岩石上,岩石并不陡峭,极易攀爬,岩石上面是 一块足球场大小的菜地,跨过菜地就是盘山公路,皎洁的月光下,盘山公路像一 条飘带,系在崇山峻岭的腰脖上,将神奇的高原大地衬托得风情万情,让人心神 驰往……   巩癫子的肉体和灵魂在忍受痛苦的煎熬之后肯定要走火入魔的。我仿佛看到 从昏睡中惊醒,飘然起身,浑然披上夜衣,攀上岩石,越过菜地,竞走在辽阔的 大地上,蓦然回首,一切都已消失,心神已看到最远,思念已渐渐沸腾,奔向那 永恒的圣地……   每看到信中这样的文字,我就心慌。   “心情激动,人生苦短,时间紧促,字迹也无法清晰了。夜已深,心底却有 一股气势磅礴的力量长江黄河般汹涌澎湃,倾刻就要决堤,很想到外面走走……”   在我的想象中,“到外面走走”就是夜游。   一个星期后,巩癫子的病不治而愈。   这时,肖湘香的第二封信到了。   巩君:   我记忆了你三年,说明你是值得我记忆的。   我肖湘香也是有修养,受过中等教育的人,尽管有人说搞艺术的怎样罗曼蒂 克,怎样神经质(你不觉得我就是在追求罗曼蒂克,并且很神经质吗?),但我对 感情是专一的,我很难爱上一个人(当然别人也很难爱上我),一旦爱上了,不管 他是什么人,不管他离我多远,我都要爱到底。你最大的财富就是一无所有,你 不是那种有了财富却空喊一无所有的人,你是真的一无所有。金钱,地位有时可 以高出爱情,但决不能同它相提并论。我不是一个贤妻良母,你肯定也不是一个 贤夫良父。如果你根本不想做贤夫良父,那我也就放弃贤妻良母,我们只做一对 亲密的男人和女人。   好吗?   暑假我想去看你,欢迎吗?愿世上一且美好都属于你。   思念你的肖湘香   1990年4月16日   在众多的来信中,不少人坚持要来A县一中当老师,请巩癫子牵线搭桥。巩 癫子看了只是淡然一笑,看过之后便忘 了。小小的A县根本容不下这么多的“乡 村教师”。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像巩癫子那样奋不顾身到A县当一个“无业游民”, 只不过是因为老地方不得志呆不下去想找个临时避难所罢了,或者只是想搞一点 刺激。但是对于肖湘香,巩癫子却不敢轻视,这女孩要是真冲到A县来,那可如 何对付?他每个月只七十元工资,入不敷出,月底和月初青黄不接之际,往往用 地瓜充饥。肖湘香要是来了,总不能让她和自己一起啃地瓜吧……   二十三   正当巩癫子心神不安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被郝苦家人赶了 出来。   郝苦初次见到巩癫子,就打算充分利用他。他凭着A县美术界唯一的大专生 这块招牌目空一切,实际上他在A县的处境已是四面楚歌。他把巩癫子拉来的目 的就是要他辅佐自己东山再起,没想到巩癫子喧宾夺主,反而成了A县美术界的 风云人物。巩癫子在A县刮起“龙卷风”后,每况愈下的他由拉拢转为妒嫉,处 心积虑跟巩癫子作对,做梦都想把他赶出A县。   六月十八日晚上,几个男女学员照例到郝苦家三楼同巩癫子摆龙门阵。为期 两个月的培训班已于六月初结束,这几个学员和巩癫子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感情, 经常到他住所聊天、请教。郝苦家人对此很有意见,不止一次指责巩癫子和学员 破坏了他们家的宁静。巩癫子既不忍心拒绝学员前来,也不愿得罪郝苦家人,于 是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不让学员直接从楼下的楼梯上来,而是让他们蹑手蹑 脚地绕道后山,交谈的时候,尽量小声,把噪音减低到最低程度,跟地下党开秘 密会议似的。   这天晚上,一个男学员不慎踩倒几棵菜苗,恰好被在山上歇凉的郝苦父看见 了,暴跳如雷,好像踩死的不是菜苗,而是活蹦乱跳的鸡苗,指桑骂槐了老半天。 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息事宁人,巩癫子一声不吭,同时嘱咐学员不要 出声。祸不单行,郝苦父亲好不容易偃旗息鼓,一个女学员帮巩癫子洗衣服时, 不慎将脏水泼在楼下尚未收起的衣服上,这下更不得了,郝苦母亲又指手划脚骂 开了,好像楼上泼下来的不是脏水,而是粪便。   “什么鸟地方来的杂种,站在老娘头上拉屎拉尿,搞得老娘一家跟开旅馆似 的不得安生,还不给老娘滚下来!”   “滚下来!”   “给老子滚下来!”   两个在家待业的儿子冲了出来,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一把杀猪刀。   于是巩癫子就从三楼“滚”下来赔理道歉,没等他站稳,胸脯上已挨了一拳, 巩癫子闪几个趔趄总算站稳脚跟,叫痛的却是郝苦的小弟,捂着拳头直骂。   “妈的,狗杂种的胸脯全是硬梆梆的骨头,哎哟……”   “他的骨头再硬也硬不过老子手中的刀……”郝苦的大弟挥舞着杀猪刀,冲 上去就要宰巩癫子下酒,千钧一发之迹,郝苦突然出现,才不至使巩癫子成为下 酒料。他的小弟又冲上来踢了巩癫子一脚,两个男学员冲下楼救驾,被巩癫子制 止了。   “还不滚!”郝苦瞪了两个弟弟一眼,拂袖退进屋子。巩癫子知道,这是说 给他听的。   巩癫子这个人,善变而不失君子本色,他既可能因为前晚的一段共同语言跟 你成为朋友,也可能因为昨晚的话不投机跟你脸红脖子粗,又可能因为今晚的几 句良言与你重归于好。反正从来只有朋友出卖他,他是绝对不会出卖朋友的。历 尽苦难依然痴心不改,依然对世界充满爱,这是巩癫子最突出的本色。他深谙人 性,人际关系却一窍不通,总是犯经验和教条主义错误,只知道以诚待人,别人 给他一滴水,他就恨不得报答一座水库,哪怕那是一滴污水。在为人处世上,他 一成不变地保持着童贞,用儿童的情商去处理人际关系,是个不可救药的老顽童。 真正喜欢他的人,会感到他是多么得可爱。我在昆明同他一起上街,走得好好的, 他突然竞走起来,我得跑着才能跟上。那情景滑稽极了,许多行人好奇地望着我 们。   来到A县,尤其声名鹊起后,巩癫子并不是没有查觉到郝苦对他的冷漠,也 听到了不少郝苦的风言风语,当时只是以为郝苦心情不好或是另有原因,在没有 彻底露出狐狸尾巴之前,巩癫子是不会轻信谣言的,以至于闹到郝苦要他“滚” 的时候,才意识到郝苦确实不是东西,直到他“滚”上了西关坡的“山神庙”, 坐在鬼火似的蜡烛前才细细咀嚼起郝苦的为人来。   二十四   在昆明美术工艺厂的时候,郝苦已跟一个女人同居。这个女人就是郝苦的师 母。师母太年轻,老师太老;而老师正好又有一个英俊潇洒、品行不端的学生, 那么,学生十有八九是要夺老师所爱的。巩癫子开始以为她是他的妻子,有一次 两人喝醉酒,郝苦把真相泄露了:他的老师在贵阳,从师的时侯,他们暗中就有 来往,他进昆明美术工艺厂不久,她也找了个借口辞掉工作,混进昆明美术工艺 厂,不仅明目张胆地同居,还偷盗老师的作品搞画展。当时巩癫子喝多了,模漠 糊糊只留下一点记忆的残渣,酒醒后也不便问郝苦。被郝苦赶出家门不久,巩癫 子特意跑到贵阳郝苦老师那里,这才摸清郝苦的真面目。   发生学潮后,郝苦同师母一起消失了。待巩癫子来到A县,郝苦已是孤家寡 人,惶惶如丧家之犬。这时他已不希望巩癫子来A县,因为巩癫子的到来只会增 添他的麻烦,所以一起直没有给巩癫子回信。没想到巩癫子却自己跑来了,而且 不到三个月就搞得轰轰列烈,这些都是他意想不到的。至于让妻子“盛情”款待 巩癫子,并让他住在三楼简陋的杂物间里,随后又带他去大瑶山写生,那都是迫 不得已的表现,巩癫子初来乍到,总不能把他拒之门外吧?   两年前,郝苦停薪留职,自创A县工艺美术公司,自任经理,与当时的文化 局长莫飞臭味相投,挪用文化局五千多元经费跑到敦煌“考察”,将钱挥霍一空。 回来后,又叫工艺美术公司的学员临摹国画,想发一笔改革开放之财,结果事与 愿违,由于学员素质不高,摹出的画质量太差,又没有外贸渠道,产品积压,连 学员的工资都发不出。这些学员中有些学员就在巩癫子手下学画(这也正是一个 小小的A县之所以有那么多学画者的原因,其实大多学员只是想学一两手谋生的 手段而已),大骂郝苦不是东西,是大骗子,说他家的新房是学员的学费垒就的。 巩癫子寄人篱下,权当耳边风,何况郝苦同他大瑶山回来后就失踪了,根本见不 到人影。其实他是跑到海南去推销工艺美术公司积压的那批劣画,想混水摸鱼, 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狼狈而归,连路费都没有赚到。回来后成天躲在岳母娘家 里不敢上街,怕人讨债。郝苦岳母娘家住在城郊,巩癫子当然见不着他。   在昆明美术工艺厂呆了不到一年,就发生了学潮,工艺厂没了生意,郝苦自 己也卷进这场学潮,还串联上北京,他在学潮中的所作所为一直是个谜。上京前, 他以为辉煌腾达的时候到了,便一脚把师母踹了。师母到这时方才如梦初醒,回 到贵阳和宽容大度的丈夫重归于好。巩癫子上他家时,她对郝苦咬牙切齿,大骂 不止,也骂自己,骂自己鬼迷心窍瞎了眼。她丈夫倒是心比海宽,一点不怪妻子, 只怪自己有眼无珠,教了一个狼心狗肺的学生。   学潮结束后,郝苦回到老家,这时A县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只好跑到荔波 县去画广告。海南之行失败后,他就隐居在岳母娘家里,挖空心思酝酿着更大的 阴谋。当他看到巩癫子刮起的“龙卷风”对他极为不利,便决定驱逐巩癫子。此 前,他已指使家人跟巩癫子大吵一架,说是学生每夜穿梭来往于他家,安全没有 保障,事隔五天,他又制造了“六?一八事件”。   六月十九日一早,郝苦两个弟弟就催命似地催他滚蛋,可怜巩癫子一时找不 到住房,一中又没有宿舍,上天无门入地无缝。巩癫子忍无可忍,操起一根大木 棒哇哇大叫,要来个“血溅郝家”。可惜手中的木棒还未拿稳,就被郝苦两个弟 弟缴了械,两人一左一右将他的胳膊反剪,然后各腾出一只手揪住他的双耳(本 来要揪头发的,因为巩癫子是光头,只好揪耳朵),那架势跟文革时的红卫兵揪 斗没什么两样,疼得巩癫子呲牙咧嘴,连呼吸都感觉困难。   这时候,郝苦又出现了,嘴上叼着一根香烟,慢条斯理道:“丹青兄,用不 着发这么大火,我家庙小容不下你这个大菩萨,你还是另找大庙安身。”   二十五   当天,巩癫子搬进西关坡一座废弃的“山神庙”。   被巩癫子称为“山神庙”的,其实是一个二百多平方的防空洞,曾经被A县 酒厂用来储酒,将大洞用水泥墙隔成四个“小洞”,洞口安了一扇大铁门。酒厂 专门派人守护,结果守不住,常有歹徒以土匪的姿态破门而入,最后只好弃之不 用。如今铁门已锈得变了形,电线,灯头亦被扫荡一空。洞内耗子成群结队,蛛 网层出不穷,蚊子纷如雨下,还有许多身份不明的昆虫爬进爬出飞来飞去……   周遭是一望无际的山,沉默无语的山,巩癫子伫立山头,迎着八面来风,狰 狞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恐怖……   “嗷嗷嗷……” 巩癫子不由仰天长啸。   巩癫子在山头又叫又跳,疯狂了半个小时,才冷静下来,捡了一把枯枝踅回 洞里点燃,驱赶蚊虫,然后就着昏暗的烛光读凡高的《热爱生活》。   “困苦是造就一流画家的材料,一只空胃比一只满胃要好,一颗破碎的心比 幸福要好。没有经历不幸的人,无画可画。艺术家是靠痛苦成长的。如果饥饿和 痛苦能致一个人死地,那么这个人是不值得去援救的。唯有那些不管上帝还是魔 鬼都无法弄死的艺术家,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艺术家。”   看到这里,巩癫子释然了,他感到幸福:他既是个绝望的造物,同时又是从 一开始便拯救这个造物的上帝。能够充分苦难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苦难真好。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火入魔,但是我要说,只有走火入魔的人,才能体会到 这种幸福。   第二天,一些学员从自家搬来板块,圆木,帮巩癫子钉了一张简易床,一张 简易桌和一扇牢固的木门。   西关坡是全县的制高点。山下就是通往云、川、贵、湘的公路和铁路要道, 酒厂就在山脚下,酒厂对面不远就是一中。山顶四周怪石磷峋,杂草丛生,也有 几丛象征性的矮松点缀其间,更见其苍凉。山上星罗棋布着大小几百个坟墓,一 到夜晚,昆虫啾鸣,夜鸟惨叫,萤火磷磷,地狱一般。   深夜的山顶,天是静的,山是静的,人是静的,静的石头,静的泥土,静的 树木,昆虫停止了呻吟,夜鸟封锁了嗓子,除了静,还是静。防空洞空荡荡似古 墓,这是生活着活人的古墓。巩癫子并不孤独,他喜欢这种切入生命的孤独,热 爱这大音稀声的寂静,他如鱼得水,兴奋得走来走去……   我想巩癫子应该是在竞走,他立刻就要夜游了……   巩癫子走进一个空灵的世界,登上远古的长城,涉入唐宋的山水……累了, 就读百读不厌的《热爱生活》,写日记,或者给我写信,或者夜游,灵魂破顶而 出,破空而出,裹着夜色,卷着乌云,风驰电掣,或者什么都不干,摊在床上, 四脚朝天,尸体一具……他是一头雄狮,一只夜鹰,一条蟒蛇,一个野鬼。他是 山大王,他是夜的巨人……   二十六   暑假越来越近,空巩癫子心神不安地等着肖湘香的来临,既希望她来,又不 希望她来。   这时候,巩癫子接到到肖湘香的第三封信。   丹青君:   怎么不见你的回信,难道你真的把我忘了吗?你真狠心。   遗憾的是由于经济困难,暑假不能前来与你相见,只好回家帮爸妈干些农活, 这是我的命。我大概七月五日离校,下学期我要在八月二十五日才能到校,到时 我想拐道来见你一面,你千万等我!丹青君,我的一切比谁都苦,但我相信自己 会熬过来的,一切都在开拓中。苦,是暂时的。虽然未来是个无底洞,但我坚信 未来不是梦。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思念像台风一样强烈,八级、九、十级 一直到十二级,我恨不得一个跟头翻到你的身边。假如你去浪迹天涯,我愿同行。   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爱对我来说,既是神圣的,也是神秘的,更是羞怯的。 可是,在你面前,我只感觉到爱的神圣和神秘,感觉不到爱的羞怯,是的,我爱 你,现在我这么写,将来见了你也要这么说。   丹青君,我好爱你,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知道我在爱你吗?我快疯了,急 盼回音。   肖湘香   1990、6、15   读罢此信,巩癫子不由泪流满面。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他要去看肖湘香,明 天就去。学生要参加中考和高考,一个月前,副课统统取消,他的课程早已结束, 学校没他的事了。   以下是巩癫子千里赴湘的部分日记,为了保持日记的原汁原味,我只在文字 上做一些修饰,尽量不修改。在六月二十六日那篇日记中,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察 觉出那段“性描写”的文字风格与巩癫子的文字风格有很大出入,事实确实如此, 巩癫子做爱之后太兴奋,下笔难免语无伦次,除了我,一般读者根本看不懂,我 不得不花大力气修改一番。   六月二十日 雨   黎明即起,背起画夹,撑开雨伞,踏着千疮百孔的破球鞋,涉过泥泞的山道 向桐木寨苗村进发。在苗村访的一位八二年退伍军人吴海民。他自己贷款购得一 部七吨大卡车跑运输。桐木寨附近有大媒矿。他在铁道兵部队当过六年机械兵, 跑过许多地方,见过大世面,谈吐非同一般。他热情接待我,请我给他双亲八十 老人画像留念。我只用了四十分钟就画好两张。老人形象生动,苗族形象可不一 般,特征突出,画来十分顺手。也许近来画多了,熟能生巧,五、六分钟便可用 简练的线条迅速描出一个形象的轮廓,准确抓住主要特征,再稍加明暗修饰十几 分钟即大功告成,深得群众好评和赞赏。因地处偏僻,一般的老人很难照相留念, 所以画像在偏远地区是极受一般群众欢迎的。今天吴海民就特地跑远路采购肉菜, 打来苞谷酒热情款待我在他家午餐。交谈中得知他属于花苗,花苗妇女衣着较花, 帽子绣得特别精致。真佩服这些苗家妇女,天生的工艺美术家。老吴还介绍,邻 近的黄平县是花苗聚集地,每年都有多次盛大苗族传统节日,请我今后多来玩。 他还介绍附近的龙场乡有一种稀有的族,人数很少,都集中在龙场乡。他们的蜡 染手艺特别高超,有机会我一定要去探险一番,还有黄平县的飞云洞,镇远的沅 阳三峡,风光更是清幽,绝妙。   中午告别热情的吴家,互留下地址。临别老吴送我十元钱,嘱我一定再来。   下午1时登上402次列车向怀化进发。在车上借旅客的《毛泽东的领导艺术》, 看得入了迷。   我现在也是学毛泽东年轻时徒步乡间搞社会调擦查的方法,一边为群众画像, 一边观山游水,收集民间创作素材,广交四方豪友。只要不怕吃苦,徒步比坐车 更贴近生活,又可锻练身体,磨练意志,何乐不为。   “埋骨何须桑梓地,青山处处可安魂”。在车上重阅《贵州风物志》,被镇 远怃阳三峡和铜仁梵净山奇丽风光所倾倒,将来一定要去探险一番。   在车上又应旅客要求画了几张速写,赚了十八元。   夜八时五十分到达怀化,在侯车室静坐一夜,思绪万千。   六月二十一日 阴雨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即乘怀化至柳州车到中方站下车,身上的钱已经花光, 打算徒步向黔阳进发。   上午九时车达中方,下车后即撩开飞毛腿沿宽敞的柏油路向黔阳方向走去。 一路上欣赏了湘西的秀丽山水。走了两个多小时到达一村寨,被好奇的农民请去 画了两张肖像又得了四元钱,并请我饱餐了一顿饭。那农民姓潘,十分诚恳朴实, 一听我未吃饭就亲自烧水搞了一碗辣子炒猪肉,一碗猪血汤款待我。使我初次领 略了湘西农民的善良好客。中午十二时在路上拦得中巴车,下午一时多到达黔阳 县,又买票向xx中学进发。我好似久别故乡的游子投入母亲的怀抱,越近xx中学, 心越跳得厉害……   下午三时半,汽车绕过九曲十八湾的乡间公路,终于在细雨濛濛中到达我此 行最后的目的地——黔阳xx中学。在一所建在山坡顶的新校舍里终于找到了肖湘 香。她对我的意外到来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眼里闪着激动的泪水。她先看了我 画夹里的几张速写头像,十分赞赏,认为素描基本功扎实,形象抓得很准,线条 生动,还提了意见认为摸的太光些,艺术趣味少了些。意见十分中肯内行。   晚上在她宽敞的单身宿舍里促膝谈心,各自吐露自己的心声。她家有两个哥 哥,一弟一妹,她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她在长沙美专学的是工艺专业,搞花布设 计,对水彩画钻研比较透,色感不俗,在她卧室墙上挂的水彩风景写生很精彩。   她在学校担任国画教师,每周九节课,工作清闲,但思想极为苦闷,像关在 笼子里的鸟。她很想像她的某些同学那样不要公职出外浪迹天涯,但又恨自己是 女流之辈,流浪有很多难处,所以她要找一个比她大的、爱护她的男人带她去流 浪。三年前她在车上见我时就怦然心动,原以为再不能相见,没想竟能重逢,这 不是缘份是什么,简直是千古奇缘。她讲她个性强,从小在家里娇生惯养,不会 做家务,性格暴躁,她一再提到这些弱点,问我能否容忍?我一再解释不在乎这 些小事,追求的是志趣相投和丰富的精神生活,人非完人,谁又能十全十美呢。   谈到夜深,她解散头发,乍看貌不惊人,却别有风韵,比三年那个车上的肖 湘香成熟多了。气质美是永恒的。我对她“一见钟情”了。她文笔不错,给我看 了她发表的诗,很深刻。她对我不辞千里长途跋涉来看她甚为感动!表示暑假过 后就跟我浪迹天涯。   她将我安排睡在她床上,自己跟邻间的女教师搭铺。这样高规格的招待让我 受宠若惊。夜深人静,我第一次睡在一个姑娘家的闺床上,别有一番滋味在心 头……   六月二十二日 雨   晨四时即醒来写日记。五时,肖湘香也从隔壁过来,继续长谈。   她对目前美术界“赶时髦”、“一窝蜂”的创作风很不以为然,认为像蒋兆 和“流民图”那样的大作品太少。搞艺术必须要有自己的主见,要追求一种属于 自己的东西,摹仿和赶时髦不是高层次的艺术。这观点我十分佩服,有这样高超 见识的人现在太少了,特别是一个年轻女性有如此远见卓识更是凤毛麟角。难得 难得,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今天除她上午去上一节课外,都陪我在卧室谈心。我逐渐对她的个性有所了 解,也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下午(今天正好星期六)全校师生都 回家了,在空落的校园里,在细雨朦朦的情调中,只剩下我与肖湘香促膝细谈。 谈着谈着,她突然伸出纤纤玉手,要我给她看手相。我说我不会看手相,她娇嗔 地说,不会看也要看。我再傻,也知道她这是在向我示爱。于是我轻轻地牵住她 的双手,将它们环到腰上,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我把嘴 粘贴到她唇上,她没有完全张开嘴巴,畏畏缩缩伸出舌尖,蜻蜓点水般试探着, 好像在试探洗澡水的温度。终于,她调出最佳温度,把整颗舌头伸进我的口腔, 我也不甘示弱,深情地含住它,展开激烈的舌战……一边吻她一边谨小慎微地解 除她的衣裤,仿佛在剥一件珍贵无比的瓷器的外包装,然后小心轻放在床上,吻 遍身体每一个角落……她生硬的身体开始柔软,紧张的心情开始放松,生命之门 越来越潮湿几乎要淌出涓涓细流……   我舒缓而有力地进入她看似贫瘠实则富饶的身体,她惊叫一声之后,一边流 泪一边念叨着“丹青丹青我爱你我好爱你……”   我也禁不住热泪盈眶,那不仅是生理上的快感,还有乡愁和诗情画意,进入 她身体就仿佛游子回到童年的故乡。   我想起了美国小说家沃勒的《廊桥遗梦》描述的做爱场面:她头埋在他的脖 子里,皮肤挨着皮肤,能够闻到河流、森林篝火的气息;能够听到很久以前冬夜 火车站喷着汽出站的声音;能够看到穿着黑色长袍的旅行者沿着结冰的河,穿过 夏天的草场,坚定地披荆斩棘向着天尽头走去。那豹子一遍又一遍掠过她的身体; 却又像草原长风一遍又一遍吹过,而她在他的身体下辗转翻腾,像一个奉献给寺 庙的处女乘着这股风驶向那美妙的、驯服的圣火,勾画出忘却尘世的柔和线条。   我们沉浸在爱河中,沉浸在极乐世界里,一遍又一遍地做爱,连续一个小时, 也许更长,一直持续到深夜,难舍难分,拥入梦乡。自然结扎手术以来,这是我 惟一的一次做爱,也是成功的一次做爱,不禁热泪盈眶,我要衷心感谢少女火热 的情怀,永生难忘的一九九0年六月二十二日黔阳之夜,销魂之夜……   六月二十三日 雨   昨夜与肖湘香“颠凤倒龙”销魂一夜,上午她要去长沙出差为学校购石膏教 具。我一路陪她到怀化,送她到火车站乘下午四时快车去长沙。两天短暂的幽会 就此结束了,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烙记”,值得一生回味。   下午四时二十分送湘香登上开往长沙的列车,从此“汽笛一声肠已断”又是 “天涯孤旅”。挥手之间空荡荡,昨夜的温柔和馨香依然在脑海氤氲……不由想 起了四年前送戴宛宜上车的情形,一样的佳人,一样的告别,但愿我们还能够再 见。“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但愿不再有恨。   再见了,肖湘香,我会再来的!湘西留下我追求真情的脚印,永生不会磨灭!   下午、晚上在怀化车站候车室草就给湘香和贵平弟的信即发出。躺在长椅上 回味昨日湘香的情怀犹有余兴。好生玉润的少女肌肤,好生温馨的胴体风韵,好 生炽烈的湘女欲火,好生极乐的神仙境界,好生默契的心身配合;时而暴风骤雨 般的密吻,时而风吹杨柳般的款摆,时而微妙醉人的娇憨,时而撒娇甜蜜的恳 求……少女之情态真是无可描述,上帝五百年前已把我们在冥冥之中结合。昨日 初试云雨,她虽喊痛不已,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重复,看来也是沉入爱河不能 自己了。事毕,她说她醉了,好似在梦乡飘浮!看来湘香是个十分精彩的性伙伴, 懂得配合懂得默契,而不是杨小柳那样应付了事,每次过性生伙都以恩赐的姿态 出现,弄得我心灰意冷,以致在手术后逐渐丧失了性功能。   性生活最高境界是男女双方身心共同的升华,不是任何一方的恩赐和勉强, 没有男女真心的爱,性交就成了纯粹的动物行为。在云艺恢复性功能后,一直靠 手淫和意淫解决性欲,痛不欲生,但我却从没对别的女人产生冲动,即使吴盼盼 主动投怀送抱,我也克制住了自己。难道我的恢复,就是为了等待肖湘香并献给 肖湘香么?十年了,作为一个十年都没有过性生活的男人,他不是重新又获得了 贞洁了么?如果是这样的,肖湘香,我的贞洁是属于你的。   肖湘香,你不仅给我爱,也拯救了我。   六月二十四日 阴雨   上午九时二十五分登上长沙开往大庸的火车。然后转汽车前入凤凰县,因为 路费不够,只好先坐到离凤凰县还有二十里左右的官庄乡下车。湘西风光名不虚 传,一路山青水秀,好不美哉,朦胧细雨更突出风光的秀丽。   在官庄乡,为一老农画像后,他请我饱餐了一顿鱼肉。饭后在风雨中踏着泥 泞的乡间公路步行向凤凰县城进发。走了两个多小时到达官庄乡陶瓷厂,进厂向 工人讨水吃,被一师傅请去画像得了三元。又被陶瓷厂张老板看中拉我上他家画。 夜宿张老板家。   六月二十五日 晴   晨起天晴,花五十分钟为张老板母亲、岳母各画一张精彩肖像,博得他们一 致好评,给我十元。又饱餐了鱼肉、粑粑。上午十时辞别张老板,他热情写了条 子叫我去凤凰县找他的好友田局长(原凤凰县农机局退休老局长)开的饭店安歇。 真是“世界上没有陌生人,只有不认识的朋友”。   上午10时出发,又沿公路步行一个多小时到达了沈从文、黄永玉的家乡—凤 凰县。   晚住在张老板介绍的田局长开的农机饭店。下午漫步凤凰县街头,这个湘西 小县十分美丽,一条大河横穿县城。   晚在招待所看了一会电视,便回房给湘香及贵平弟去信。   六月二十六日 阴   晨四时即醒,读书。   晨七时寻到沈从文纪念馆,敲开紧闭的大门。沈从文的弟媳罗兰女士热情接 待了我这个远方的游子,让我尽情参观了沈从文的系列遗照和手迹,临摹了一幅 沈从文侄儿黄永玉为沈画的速写头像。沈从文能从一个普通的边城少年走向北京 走向世界,历经磨难,终获成功。我一个九十年代的中年知识分子为什么不能学 习他走向成功之路呢?既使不能,我又何憾?我已经找到了幸福,跋涉就是我的 幸福。   “一个战士,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这是沈从文的墓志铭,那么 我这个流浪汉呢?回到故乡肯定不可能,倒是极有可能死在半路,或者像他说的 那样“肚子瘪瘪倒在人家房子下的阴沟里”,不过这没什么,我只在乎怎么生, 不在乎如何死。   上午十时告别美丽的凤凰县,沿公路徒步两小时到达寥家桥,见有几个老农 在村头闲坐就上前为两位老农画像得了六元。下午一时多又徒步到寥家桥汽车站 乘上了吉首到铜仁的班车。这一路风光好象进入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的镜头 中。湘西建筑富有特色,吊脚楼和小巷高墙飞檐极具民族风采。这里是苗族、土 家族自治州,不时可见大包头的穿绣边衣裤的妇女。湘西风情也是目前中国画家 关注的焦点之一。   下午四时车达黔东重镇铜仁市。下车后即向铜仁师专出发,碰巧在路上遇到 铜仁师专中文系副教授王老师,他看了我发表在《参考消息》上的信曾写信鼓励 我,没想到今天能够相见,喜出望外的王老师热情带我到他家休息。铜仁是个刚 建市不到两年的山城,街道建设不如凯里,都匀,但也别有风味。城边有两条小 河,通向阮江。这里与湘西凤凰县交界,交通很方便。   晚餐王老师夫妇弄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特意买了安酒和刺梨酒款待。毕竟 是高级知识分子,令人坐如春风。   夜宿王老师书房,在浓郁的书香中倍思湘香。   六月二十七日 晴   晨起四时即起,开灯给贵平弟和湘香写信。   下午王老师请假专程带我去参观铜仁两江交会处的岩石及东峙公园上的傩戏 面具展览。久仰贵州傩戏面具盛名,今日亲睹,一下被这古老神奇的木雕艺术震 憾了,太精彩了。据说北京亚运会其间将开设傩戏面具展览。又参观了铜仁市的 书法雕刻展,见到王老师的朋友张国良精彩的书法雕刻,他想得绝,将书法刻在 树皮,牛角上,独辟蹊径,标新立异。可惜他人不在场,不能一见。晚王老师又 陪我去张家,终于见到这位铜仁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五十开外 的汉子,五七年被凑数打成右派。历尽磨难,八0年才落实政策调回铜仁文化馆 搞摄影,现已上了中国摄影家名人辞典。近几年又钻研书法和雕刻,工艺面具等。 他得知我对面具有兴趣,又带我参观了他的工作室。与他畅谈了两个多小时,相 见恨晚。回来后,王老师又带我去拜访师专退休老美术家邬应能,是个版画家, 也上了中国美术家辞典名人录。   晚再宿王老师家。   六月二十八日 晴   晨四时即醒,翻阅杂志,整理行装。六时,王老师即起床煮面条给我吃,亲 自送我到铜仁车站上车,依依惜别。上午七时三十分班车驶离美丽的江城铜仁, 九时四十分到达玉屏县。在车站候车小睡片刻,醒来发现背包被小偷割开一个十 字,苦笑不迭,我一无所有,小偷真是偷错人了。   下午二时漫游玉屏街道,参观老艺人制造萧笛的工艺过程。玉屏出厂的萧笛 全国有名。沿着通往镇远的公路,我又踏上了回归之路。走了二十多里路,傍晚 到达新店乡,在村头遇一老农。交谈中得知他是五三年退伍的老战士,只有一女 却已远嫁他乡,孤身一人。老人知我要画张像送给他,十分高兴,把我带到他家。 在旧屋门外暮色苍茫的微光中迅速替他画了一张十分精彩传神的速写。他的形象 与众不同,特别一双圆睁的“怒目”和浓厚的剑眉。画毕,热情的老人用砂锅焖 出一锅香喷喷得米饭,又炒了腊肉款待我。   饭后在月光下与他摆龙门。他说他的祖先是在宋代从江西南昌迁来此地的, 现统一为侗族,这里还很贫穷落后。他姓黄,被国民党部队抓壮丁当了一年兵后 投靠解放军,建国初期在云南广南县一带参加剿匪战斗,是个有功之臣,国家每 年都补贴他二,三百元钱及粮食。   夜与他同宿一床,在梦幻中又与湘香着做爱,快乐之极。醒来时不由黯然伤 神。   六月二十九日 晴   晨在曦光中绕新店乡走一圈。山村虽小倒也别致。可惜这里的侗族早已改装, 汉化了。黄老汉为我烧了稀饭。饭后,告别老战士,我又沿公路向镇远县管辖的 羊坪镇出发。沿途又画了几张肖像,得了十五元钱。傍晚六时到达羊坪镇,住一 家私人旅社,给湘香和贵平弟写信。   七月三日 晴   因图画纸用光要回县城采购,晨七时半乘班车从羊坪镇倒回玉屏县。八时许 车达玉屏,宿在一位做萧笛的老艺人家简易的阁楼上。一放下背包就迫不及待又 提笔给湘香去信详述旅途所见,倾诉思念之情。同时给贵平弟去一信。   上午漫步笛乡,在新华书店买到了一大堆降价杂志和画册,如获至宝。精神 粮食为第一需要,宁可饿它几天也。   在文化馆见一中年汉子正在画大幅山水,就与他交谈。他姓杜,是退伍军人, 在部队自学绘画,现已是河北,广西,贵州三省美协会员,多次参加画展。他得 知我是“流浪画家”,十分热情地介绍了两本《陈子庄画册》给我欣赏,使我大 开眼界。从陈子庄的简笔山水中我得到了不少启发,想用简笔画创出国画人物画 的独特风格来,大愚若智,大拙若巧。目前中国人物画还在徘徊之中,止步不前。 这些年大多画家最追求“奇,怪,变,丑”,令人不知所云。我想“从熟到生” 创出一条中国人物画的“不似之似”的高超意境来。我有熟练的人物素描基础, 这些年走南闯北积累了丰富的各色人物形象,现想从国画,人物肖像画,民族风 情画,革命历史人物画去突破,还想走一走长征路,走一走井冈山,把宏伟的革 命历史人物搞出长卷,师法蒋兆和先生的 《流民图》,此生也就有了交待。今 后还要不辞辛劳地踏破征途万里浪,直到快要走不动了,再魂归泸沽。但愿湘香 能助我一臂之力,与我同行,伴我走遍天涯路。   晚在小客店阁楼上读上午买到的杂志,不知夜已深沉。   二十七   七月四日,巩癫子回到A县,等待他的是一场劫难。   “山神庙”房门被橇开,书画,印章丢失,满室狼籍。气得巩癫子七窍冒烟, 好在肖湘香的两封来信安慰了他。其中一封说他已放暑假回到家里,开学的时候 一定拐道来看他。“亲爱的,别着急,算一算,数一数,我们的相聚之日,眨眼 就在明天。我期待着那相见的瞬间,将是何等的兴奋……愿时间过得快些更快 些……”   由于巩癫子不辞而别,糜校长对他很有意见,说有些家长反映,巩癫子把他 们的子女带坏了,下学期合同不订了。巩癫子一听,不由火冒三丈,当场和糜校 长吵了起来。书是教不成了。巩癫子很不服气,决定在暑假开一个为期二十天的 美术根雕培训班,剩下的时间再到A县附近跑一跑,等肖湘香来“山神庙”相会 之后,双双浪迹天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不想在一个地方久留,泸沽 湖才是他最后的家园。   在县文化局、图书馆的大力支持下,巩癫子借用图书馆阅览室作教室,开办 美术根雕培训班,总收入抽成百分之四十给文化局,共招收三十名学员,每人学 费三十元。从湘西回来后,从不把钱放在眼里的巩癫子特别想钱,没有钱,到时 拿什么招待肖湘香?爱情令人茶饭不思,毕竟不能当饭吃。即使肖湘香心甘情愿 和他同甘共苦啃地瓜,他心里也过意不去呀。每人三十元,三三得九,三十名学 员就是九百元,九百元的百分之六十是五百四十元。五百四十元,对于巩癫子而 言,那可是一笔巨款。可惜,巩癫子的财富梦仅仅做了三个晚上,就迅速破灭了。   这天,几个老学员正办理招生手续。其中一个叫熊莹的女生是巩癫子的得意 门生,在他的辅导下,已在省报副刊上发表了一篇美术作品。巩癫子特别喜欢她, 寄予厚望,她也很尊重巩癫子。正当一群人挤在招生办公室叽叽喳喳议论的当儿, 熊莹的父亲,A县水泥厂办公室主任兼A县美协秘书长熊强突然冲了进来,打了女 儿一个耳光,推倒桌子,撕烂招生登记表,掏出美协公章,高高举过头顶,仿佛 举着皇上的金印:“你们这是非法招生,是胡闹,我是美协秘书长,有公章在这 里。叫你们的巩老师来见我,简直岂有此理!”   说完,也不等巩癫子来见他,一把扯过熊莹,气急败坏甩袖而去。   那天巩癫子正好带领四个学员去野外挖树根,傍晚回来听说此事,气得牙龈 出血:熊强竟无视广告上县文化局、图书馆的公章,何况他所谓的美协还属于文 化局领导下的民间团体,纵有再大权力,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砸我的桌子,撕我 的广告,纯粹是无理取闹。   文化局局长得知此事后也表示了愤怒,但因为是熟人,又拉过水泥厂的赞助, 不便出面干预。巩癫子几番气势汹汹冲到熊强家却饱吃闭门羹。巩癫子真想破门 而入,但一想到熊莹,又忍住了。   我跟熊强无冤无仇,熊莹又跟我学画,他为什么要和我过意不去?莫非郝苦 在使苦肉计?如果是这样的话,砸我房门的人肯定也是郝苦指使干的。巩癫子头 脑难得如此开窍。   A县太小,当地有一句名言“西关放个屁,东关臭半天”,巩癫子的牌子一 砸,人们都以为培训班是非法的,骗钱的。   事发那天黄昏下了一场雨,巩癫子在路上被淋成了落汤鸡。贵州素有“一雨 便成冬”的天气,巩癫子被这冷雨一淋,加上怒气攻心,又生了一场病。   这回巩癫子没有大把大把地吃药,他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幸好几个忠诚的学 员天天上山慰问巩癫子,送米送面,送菜送药,熊莹瞒着父亲一直守护在巩癫子 床前。   昏迷中的巩癫子已为自己死了,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很意外。   “巩老师,我对不起您,那事是郝苦指使我爸干的,他们当晚就喝了庆功酒, 郝苦说要是让你风光下去,他们就没脸见人了……巩老师,我真恨我爸爸,可他 毕竟是我爸爸,一点办法也没有……”   “算了,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巩癫子苦笑道。   二十八   事情并没有就此“算了”。   熊强无理取闹之前,已有几个报名者,都是待业青年。其中有一位是卖冰棍 的卢老四。   初中肆业生卢老四年方十六,大概是卖冰棍卖得不耐烦,掏出三十元钱报了 名。培训班流产后,巩癫子把钱还给了他。没想到三天后,卢老四却提着好烟好 酒前来到山顶,要拜巩癫子为师。巩癫子对卢老四说,别说拜我为师,就是拜我 干爹都行。卢老四挺机灵,说那我就先拜干爹再拜师,说完抽出刀子割破手指, 搞了两杯血酒硬要和巩癫子干杯。干杯之后,卢老四又说,我卢老四可是条汉子,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巩癫子哭笑不得,说你索性做我哥们算了,卢老四说那可 不行,干爹。   病好后,巩癫子下山看电影。巩癫子平时是不看电影的,因那天演的是《焦 裕禄》,便去看了。票是熊莹送给他的。在售票口,巩癫子看见一群烂仔挤着一 位少女耍流氓,面对少女的挣扎喊叫,周围的人都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巩癫子看 不下去,上前讲了几句劝阻的话,对方听口音断定巩癫子是外乡人,好欺负,拳 打脚踢,直把他打在地上还不罢休。危急时刻,只见卢老四挥舞着菜刀,率领一 班人马朝这边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他妈的,谁敢动老子干爹,老子宰了 他!”。那群烂仔一见是卢老四,哄地一下作鸟兽状。事后巩癫子才知道,卢老 四竟然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地皮,领着一群难兄难弟,打起架来就动刀拼命,连他 父母都怕他三分,卖冰棍只是他“业余爱好”。   巩癫子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妈呀,我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汗干之后,又觉得 侥幸,要是没有卢老四,他即使不送命,也要白流一大滩子血,看来卢老四是一 只益狼。   这事发生后,巩癫子很少下山,吃喝全由卢老四一手操办。卢老四好像挺有 钱,巩癫子问他哪来的,他说是赚来的。问他怎么赚,他说别人一支冰棍卖一毛, 他卖两毛,就这么赚。   这些天,巩癫子正在全力创作一幅油画。   这幅油画现在挂在我书房里,名字叫做《流浪汉》。   这幅画整整画了五天五夜。在这五天五夜里,巩癫子完全进入一种痴迷的境 地,他的眼里只有颜料,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停地混和,不停地改变;他的脑海 里全是一张张变幻莫测的脸,丑的,美的,恶的,善的……   后来卢老四对我说,那几天干爹跟疯子一样,一天睡不了三个小时,时而冥 思苦想,时而暴躁不安,眼睛里布满了钢丝网一样粗的血丝,干爹一开始就叫他 拿着刀子站岗放哨,谁要进来就捅了他……画好后,干爹整睡了一天一夜,拧都 拧不醒……   这是一幅怎样的画呢?   一个伛着背,拐着腿,光着头裸着身的流浪汉,衰老的皮肉和留着布袋勒过 的痕迹,将他痛苦的心情全部抓在手里,他是那样的瘦,瘦得可以从油漆上脱落 下来……从他那双眯缝着的眼睛射出激光般强烈的视线,一眼就洞察了你的内心 世界……他对生命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爱和恨,他好像在忏悔,似乎在涅槃,他 要赤裸裸地奔向一个地方,带着一生的坎坷和浑身伤痕……   现在,我很有必要谈谈巩癫子的画。   由于受经济和条件限制,巩癫子无法将他的画装裱,更谈不上框架。他从来 不保藏自己的作品,有时画好一幅挂在墙上,当时感觉不错,但是过不了十天半 月,顶多半年,便左瞧右瞧横看竖看不顺眼,就像喜新厌旧的丈夫看不顺眼家里 的黄脸婆,越看越难看,越看越难过,越看越痛苦,越看越怀疑自己是不是画画 的材料,最后只好一把扯下撕掉。过了一段时间,又忍不住技痒,于是又小心翼 翼地画上一幅,又撕掉,再画,再撕。当然,这中间的间隔越来越长,也有一些 他自己比较顺眼的画作被保存下来。他对自己的作品如此心狠手辣,却不允许别 人糟糟塌他的画,一旦被他发现,会跟你拼命。当初杨小柳踢开画室拿他的画稿 去引火时,一向善良软弱的巩癫子一下子就由羔羊进化成了恶狼。出走前,巩癫 子把所有的画都烧了,一张不剩。我想要几张,他说把自己都不满意的画送人, 是不道德的。不过,作为纪念,他花了整整一天功夫给我画了一幅油画肖像。或 许我的鉴赏水平有限,或许巩癫子水平有限,我觉得巩癫子的国画很一般,甚至 不怎么样。但是他的油画,特别是人物油画,我觉得很了不起。当初他在大学就 是专攻油画的,一幅油画作品还曾送到苏联展览,他个人画展里的作品也大多是 油画,油画似乎更适合于他的放荡不羁的个性。   出生四十年代的巩癫子,可以算是新中国油画艺术的同龄人。他似乎更善于 把中国人的性格用油画表现出来。七十年代,神化巡回画派大师,提高俄罗斯画 派的地位,全面否定印象主义以后的诸流派,并把这种观点引到了更加荒缪的地 步。冒充现实主义的虚伪的照像主义泛滥成灾,造成了罢黜百家,独霸画坛的局 面。但是闽北杉城山高皇帝远,是油画艺术的死角,巩癫子依然执着他的油画, 没有人去管他。人们只觉得他像个神经病,用油漆作画,多浪费呀,油漆多贵呀, 涂在家具上才是物尽其用。再说,那都画的啥:画面乌蒙蒙像下雨的天,画中人 三分象人七分像鬼,没法看。   那时巩癫子手中没有任何资料,福州老家的画册全部被抄。父亲早年在法国 留过学,酷爱油画,巩癫子从小就受到他的薰陶。如果在和平年代,父亲完全很 有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油画家,可他竟然阴差阳错地当上了兵,而且越当越大, 直至国军师长。从他为儿子取的名字上就不难看出,他把自己的理想都寄托在了 巩癫子身上。解放战争后期,他率军起义,算是有功之臣。解放后回福州老家定 居,本想重操旧业,没想到遇上了文化大革命,被打成伪军官,反革命特务,不 堪凌辱自杀了。父亲的死,给巩癫子本来就衰弱的神经造成极大的刺激。如果不 是因为太爱画画,早就自杀了。他活着的目的就是画画,画画是他今生的使命。 下放杉城后,他背着画夹像个幽灵似地走遍了衫城的山山水水,他深厚的素描功 底就是在那时打下的基础。毫不夸张地说,他的肖像素描已经炉火纯青。看过他 的肖像素描,很容易让人想起我国肖像素描高手王式廓。   巩癫子喜欢在一个自己创造而别人无从问津的天地中生活。他的视觉的敏锐 与精微,与众不同。事实上,对于艺术家的眼睛来说,既使揉进了沙子,他依然 能够敏锐地观察生活,而无须抠出沙子。油画的主体是有颜色的,颤动的,重叠 交错的气氛,形象浸在气氛中,像阴天里空气中飞翔的鸟或是海中的鱼。巩癫子 把《流浪汉》的气氛表现的仿佛可以抓住,湿漉漉、油腻腻、热辣辣,伸出舌头 舔一舔,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   巩癫子把这幅画寄给了我,他说他马上又要浪迹天涯,画带在身边不方便, 也不安全,不如送给我妥善保存。这是一幅真正令他疯狂的画,他得到了一次酣 畅淋漓的渲泻,以后,他或许再也画不出这样的画。   在《流浪汉》的头顶,洒下一片微弱的阳光,似黄非黄,象是被又厚又黄的 窗帘过滤了,禁不住要使人怀疑这个太阳是否得了痨病。毫无疑问,流浪汉就是 巩癫子的化身!或许巩癫子体会到日光与阴暗苦苦地挣扎,好像进入一个深秘的 洞穴,越来越少的光线快要暗灭,他感觉到一层层半明半暗,模模糊糊的物质将 他包围并吞没……这幅画的画面像是从深水中望进去的海底世界,一旦走出这样 的阴暗,白昼的光线顿时使他目眩神迷,给他的感觉仿佛是一连串的闪电,奇幻 的照明,千万条火舌,结果在没有生命的世界中发现一出完整而表情丰富的话剧, 包括所有的对比,冲突,黑暗中最沉重最凄历的气氛,模糊的阴影中最飘忽最凄 凉的境界,突然,窗帘倾泻出阳光,猛不可挡……   那片阳光是巩癫子的梦——遥远的梦,那阳光其实是穿过湖水照射下来的。   这幅画同时溢出一股邪气,似乎在酝酿一出悲剧。   二十九   《流浪汉》大功告成,巩癫子的心情好得出奇,好得像童话。   这天,卢老四带着一个哥们上山,邀巩癫子去大彼乡布依族的一个大溶洞里 采集钟乳石做盆景出售。这个洞是卢老四的表哥卢老三打猎时发现的,但是卢老 三没敢深入,怕进去出不来。A县溶洞星罗棋布,一般人都不轻易入洞,怕迷路。   巩癫子跟着卢老四和卢老四的哥们,来到卢老三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 就带了手电,麻袋和铁棍进洞探险去了。   就在巩癫子出发的前两天,肖湘香因思他心切,提前取道A县。巩癫子出发 的当天,肖湘香也于当天黄昏被火车孤伶伶地撇在A县小得可怜的站台上,她来 到一中,一个好心的青年女教师接待了她。   肖湘香苦等三天还不见巩癫子回来。   卢老四和卢老四哥们的父母见他们迟迟不回,便跑到大彼乡卢老三家,卢老 三也正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溶洞离卢老三家有十里之遥,卢老三还是不敢贸然 进洞,只得报告了当地派出所。派出所发动群众进洞寻找,找了整整一天,终于 在地狱般深不可测的洞里,找到了昏迷不省的卢老四和卢老四哥们。两人一时半 会醒不过来,大家只好分头盲目乱找,依然不见巩癫子身影。当卢老四父亲告诉 众人巩癫子是外地人时,疲惫的人们就不想继续寻找了。这么大一个洞都找遍了, 独不见巩癫子,肯定是给鬼迷去了……   A县却因此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地下宫殿”。该洞全长三里,分上,中,下 三层,洞内最高百余米,最宽四百余米,主洞有大小“厅室”十个,各层还有几 十个岔洞。洞中通道险峻,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迷宫一般。还有一条地下河从 洞底穿过,好似一个仙气盎然的神话世界,简直就是不设人间烟火的天堂。各种 造型鬼斧神工千姿百态,浮雕似的钟乳石群,有的像吊灯,有的像浮云,有的像 兽类,有的像飞禽,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石笋,石花,石柱,石凳、石桌、 石床、石幔,石像,石狮……应有尽有,全都是淡白晶莹的,比水晶还要玲珑剔 透,比冰雪还要洁白无暇,一尘不染。一进洞里,便有打开冰箱的感觉。时不时 还可以听到钟乳石尖上滴下的水珠声,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相弹。   在主洞二层的一个岔洞交界处,有一泓清泉,大概有四十几个平方,深不可 测。泉中亭亭玉立着一尊石像,活像出浴的神女。在这尊鬼斧神工的石像前,恐 怕伟大的罗丹都要嘲笑自己。令人惊奇的是,这石像的五官,尤其她的眼睛,好 像是被一个伟大而神秘的雕刻家雕刻出来似的。天工再神巧,总还不至于将五官 乃至眼睛都塑造的如此具体和逼真,但是这石像的五官特别是那双眼睛又决非凡 人的双手所能塑造,在手电的照射下,透出慑人心魄的光芒,叫人身不由己……   三十   我是在经过一年的苦苦等待之后来到这个洞里的,这时,该洞已经开发成旅 游胜地。当我找到卢老四时,卢老四正在洞口卖冰棍,别人卖两毛,他卖四毛。 他见我是外地人,竟要卖我六毛。我说我是巩癫子家乡的朋友,叫邱贵平,他一 听,立即带我进洞,直奔那口泉。为保护泉水,也为保护游客,泉水四周围起一 道栅栏。这口泉因为巩癫子的死而名声远扬。关于这口泉的故事已印在旅游画册 上,只是巩癫子的名字被“一个流浪汉”所代替。   卢老四指着那尊石像颤抖着说,干爹就是看到这尊石像后走进泉里,只听咕 咚一声,水面上冒出一股热气转眼便消失了。他和他的哥们转来转去怎么也转不 出来,直到又饿又怕晕倒在洞里……   当我来到一中,找到那位青年女教师,听到的只是故事。   肖湘香得知巩癫子再也不能回来时,跟着女教师来到西关坡顶的防空洞里, 砸开房门,大哭一场,直哭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然后不言不语,不动不睡, 不吃不喝,整整坐了一天一夜。   女教师第二天一早来到防空洞时,肖湘香已悄然不知去向……   告别女教师,我来到西关坡顶防空洞,洞里一片狼藉。我不知道肖湘香当时 的心情如何,反正我是流泪满面,悲伤得可以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又来到湖南黔阳某中学,肖湘香的同事告诉我,她已经辞职到广州打工去 了。   世间已无巩癫子。   就某种程度而言,世间从此亦无肖湘香。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