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女儿的生日礼物   树明   灯光把他推出门。他迈进了黑黢黢的夜空。一团一团的毛毛细雨在黑空中盘 旋。他回头瞅一眼瓷器店,老板正在锁门。老板是希腊人,开着一辆白色的福特 车,就停在窗前。店里有雨伞。那是卖的。   “ Shit(臭狗屎)!”   今天是他生日,四十岁的生日。本想好好过过,领着妻子和女儿,去金龙餐 馆挥霍一把。金龙餐馆老板是他朋友,一定会免费送上一个四十只烛的蛋糕。哪 成想,三个店员只来了自己,圣诞节逼近,正是忙时候。一整天,他朝老板张了 一千次嘴,也没把“请假”二字吐出口。老板见他眼神奇怪,从上午十点到晚间 九点,十一个小时内,问了有五十次“你没事儿吧?”。   出了商业小区,惨白惨白的路灯光,一会儿把他的影子拽天上去,在人行道 上留下长长的细影,一会儿又把影子揉成一块小小的团饼,塞进土里去。细碎的 雨星渐渐聚成水滴,渗到头皮上,冰得脑仁子疼。雨似乎比出店门时大了。他从 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盖在脑袋上,左手捏着一角。不一会儿,手冻得鼠啮般疼。 他从衣兜里伸出右手与左手换岗。塑料袋一动,一串雨珠滚进后脊梁,凉得他浑 身一激凌。这雨,Danm you(该死的)!左手叉进茄克衫兜里,触到一个硬硬的 小塑料盒,暖暖的,他张开手,紧紧攥住。   走过,转过七条街,再路过九幢小房子,他推开一扇齐腹木栅门,穿过一条 砖铺的小甬道,步上雨廊,拽下头上的塑料袋。塑料袋飘到地上。他的手冻僵了, 钥匙抖了好一会儿,才找准锁孔。前年,他花了七万美元买下了这幢房子。妻子 说啥不同意,嫌小,嫌简单,嫌太寒酸,嫌他人生没人格,缺少品味和档次。   “ Son of a bitch(狗娘养的)。”他心中顿感忿然。当时,他算了一笔 账,租一套两室一厅一厨的公寓,每月租金至少六百五,而买这幢房子,每月按 揭带本金还不到六百块,十年之后,这幢房子就全是自己的了。她呢,则把房地 产税、水电费、装修费、维修费算了进去。女人!   一进屋,暖热,干巴巴地袭来。他看了一眼厨房,餐桌上敞着两盘剩菜,二 根筷子横七竖八。妻子蜷着腿儿,倚在沙发里,盯着电视。他抬眼四处瞧瞧,没 有一丝儿庆祝气氛。他咳了一声。   “朋友请吃饭,一会儿回来。”   妻子说的是女儿。快终考了!他想说,话没等出喉咙,就感觉了他口腔的凉、 僵,缩了回去。他脱了鞋,进厨房,手一碰到筷子,饿突然没了。   书房,兼了他的半职卧室。他铺开纸笔,翻开鲍尔?柯尼斯的《爱之荒漠》, 看一句原著英文,笔尖触到纸到,思维猛地拐个弯儿,朝岔路急驰而去。他每两 周的工资三分之一要交她。他要付房子贷款和水电杂费。一年来,千抠百省,攒 下几百块钱,想买台电脑、打印机,她坚决不让。人活着,得有所追求。别看干 的是瓷器店店员的活,可是英语语言文学博士呢。别看现在是瓷器店伙计,明天 就是旅居海外的著名华人翻译家呢。她是啥?昨天是车衣女工,今天是车衣女工, 明天、后天,还是车衣女工。你等着,等女儿上大学的,不,等女儿大学毕业的, 等女儿当上医生的,等女儿做了母亲的,哼!离婚,一定离婚。   女儿,女儿……   “爸爸生日快乐。”女儿跑进书房,捧起父亲的头,啪、啪,左右脸颊上落 下两只扇着翅膀的吻。   他挺直身,怀里满是喜悦,和、和感激。女儿又高了,变漂亮了,额头、鼻 子、脸蛋、下颏放着光泽,全身上下就连发稍都流淌出青春芬芒的浓郁与浓密。 他拿起桌上的小塑料盒,盒上烙着精美的英文字母,在烛光下一闪一闪的。“猜 猜,爸爸给你买了什么礼物?”   “爹地,谁过生日呀?”   女儿撒着娇,飞快抢过父亲手里的小盒,打开一看,一对钻石耳环,两颗高 梁米粒大小的钻石在烛光下一会儿嫣红,一会儿桔黄,就是上个周末她在西尔斯 首饰店爱不释手的那对。她跳起来,双臂圈住爸爸的脖子,啄着他的两颊。“我 喜欢,我太喜欢了。”   说着,她拽起父亲,扯进方厅,“妈妈,爸爸给我买的生日礼物。你看,多 漂亮!”   妈妈看了看,夹在女儿耳垂上,“你什么时候能给妈妈买生日礼物?”   “还有爸爸。”   “他这辈子也不需要生日礼物。”   他忙将话岔来,“女儿考试全是A,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后年考上医学院, 就天天都是爸爸的生日了。”   五年前,他生日那天多喝了一杯啤酒,大哭大喊:不混出个人样来,不过生 日。那时,他刚拿了博士,找不到工作,屈尊在洋餐馆跑堂。现在,他是瓷器店 的正式雇员。每逢生日,女儿都会在前一天晚上给他画一张生日贺卡,悄悄塞进 他的上衣兜里。但今年她没有。   女儿对着门口的镜子,脑袋左晃一下,右歪一下,欣赏着耳环,“我有一件 最珍贵的礼物要送给爸爸呢。”   “什么礼物?”   “要等到十点十分。在最庄严的时刻把最珍贵的礼物献给最亲爱的爸爸。” 妈妈听奶奶说,爸爸是晚上那个时候来到世上的。   父亲故作夸张,“我的天,还有二十一分钟呢,爸爸等不及了。”   妻子的嘴唇动了许多下,速度之快,似乎急不可待。她最讨厌装腔作势,尤 其是男人,尤其是他。十几分钟等不得,她已经等了五年,不,她为他在美国浪 费了七年半青春。这七年半他都干啥了?人,女人,有几个七年半的大好青春! 她想痛斥他,特别是当着女儿面,让女儿认清他的本质。女儿只有看清楚了他是 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摆脱他那个家族的劣根性,才能进步,考个好大学,考上 医学院,当医生。……她强巴火控制住语言的渲泄欲,生日,给他点面子吧。她 的手扇了几扇,“算了。”   他也陪了许多小心。这个日子,让她抢白一通,得别扭一年。他假装上卫生 间,路过暖气控制器时,把温度往高调了调。方才进屋时,见妻子暖暖乎乎地看 电视,就把温度调低了几度。暖气满费电的。这时候,他也有点冷了。   “听说老王的儿子上普林斯顿大学法学院了,明年七月份入学。真算给他爹 争了一口气。”   “我见过老王的儿子,满机灵的,一看就知道将来是当律师的料。也不枉老 王放着国内的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不当,跑这儿摆小摊来。”母亲的目光盯向了 女儿,“后年就看你的了。大学毕业后考医学院。当医生,也不次于老王家。”   “妈,比什么呀。人家当律师是人家的事儿,和我将来考不考医学院完全是 两回事。”   他忽觉不祥,“我和你妈这辈子就这样了,咱家以后就看你了。你不是一直 想上医学院,当医生吗?”   “爸!人活着,就是寻找快乐。奋斗一辈子,当律师,当医生,钱很多,社 会地位很多,可是心里不快乐,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他打手式止住了妻子的话,低头略一沉思,语重心长:“你知道我为什么呆 在美国吗?爸爸不是平庸之辈。美国的英国文学博士,回国就是教授,教研室副 主任。你看爸现在是什么?瓷器店店员,伙计。再看你妈,中国医科大学的高材 生,妇科医生。如果她不出国,如果她到美国看一看就回国,你妈就不会是现在 的车衣厂女工了。这些话,以前没和你说过,因为你还小,不会理解这些。你现 在成大姑娘了,应该让你知道了。我和你妈留在美国,付出的代价太大太重了。 这是以人的一生、前途、事业为代价的啊。有时,爸爸仰望夜空,脸总是朝着东, 因为中国在东方,故乡在东方……”两汪温水聚积在他的眼眶里。   女儿低声说:“那你们怎么不回国?你们在美国不开心,不开心为什么不回 中国?”   母亲:“我们是为了你呀。为了你能接受美国的教育,享受美国的生活,在 世界上头号发达的国家奋斗成才。我们不想让你走我们的路,在国内拚命地和同 龄人竞争,竞争胜利了然后出国。我们宁可牺牲自己,自己吃苦,也不要自己的 孩子走弯路。我们付出的代价,你要挣回来。”   女儿:“妈,你自己付出的代价,应该自己赢回来。每个人都过自己喜欢的 生活。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地位和钱不等于人生快乐。我正在寻找我的人生 道路,我认为我能够寻找到我最喜欢的路。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父母为我牺 牲什么。如果你认为回中国比在美国快乐,你就应该回去。我可以独立生活。我 不愿意像还债一样,一辈子按照你为我设计的道路走。”   他和妻无言以对。女儿八岁到美国,在她的世界观形成的最关键阶段,全盘 接受了美国人的价值观念。他想说:孩子,我真的是为了你。我上下班舍不得花 钱坐公共汽车,八年了舍不得买一件衬衫,房子里没添过一件像样的家具,不去 饭店,不外出旅游,不看电影,什么菜便宜买什么,什么肉降价买什么,一分钱 一分钱地攒,都是为了你能考上医学院,为你付学费。但他不能说。长大了的女 儿,一天比一天成熟的女儿,完全美国化了的女儿,不理解、不认同这一点。   他笑了,“在美国,就应该有美国人的观念,这样你才能融入美国社会,才 能和美国人去竞争。爸爸妈妈是带着中国人的观念来美国的,所以不适应。女儿 成了纯粹美国人,不像我们这样中不中美不美,夹生饭。好,我赞成你的观点, 你就应该走自己的路,像真正的美国人那样走自己的路。”   听到爸爸的夸奖,女儿笑了,眼睛溢出骄傲自豪的光彩,“爸,你真会喜欢 我的生日礼物吗?”   “当然,女儿不论送给爸爸什么样的生日礼物,都是世界上最珍贵的。”   女儿低下了头,脸红了,又扬起脸,“嗯--。爸,你想当外公吗?”   他一下子怔住了,眼睛瞅向妻。妻也以同样愣怔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他们 把目光转向女儿,再互视,眼睛再投向女儿。关键时刻,他们摈弃前嫌,心有灵 犀地钻进了同一条战壕里。   “当然,总有一天要当外公。”   “我怀孕了。我希望是个男孩。爸,十六年来,你一直爱我,关心我,我有 时还气你。现在想一想,真不应该。我十六岁了,已经是大人了,这些天来,我 一直在想着以大人的方式送你一件生日礼物,这件生日礼物一定要特别特别重, 特别特别有意义,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昨天上午,我感到不舒服,去看校医, 校医建议我去看家庭医生。化验后,他告诉我,我怀孕了。我太高兴了,你将有 一个外孙,你快要当外公了。我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更有意义的礼物呢……”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那感人的言词,感人的语调,决不是发自一个十六岁 小女孩之口。十六岁的女孩儿,因为怀孕,就有了母亲和即将做母亲的女人才有 的心境和想法。   他和妻子除了“我怀孕了”这四个字之外,什么也没听见。他们被这四个字 击呆击傻击毁了,他们不相信这四个字出自女儿之口,更不相信她说出四个字时 稚嫩的脸上流露出的轻松兴奋快乐幸福,他们不相信……   女儿,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的希望,他的未来,他要靠她挽回人生的巨大损 失。她当母亲的也是。“我怀孕了”这四个字击碎了她的美丽梦幻,把她的希望 与未来撕得粉碎,又揉成粉碎的团,抛下万丈深渊,粉碎的团儿粉碎了,化成了 一点点碎沫。   他终于回过神儿来,声音在喉咙里哆嗦,“好,好,好。没、没什么。几个 月了?说实话,别害臊,我是你爸。几----个月了?”   “三个月了。爸,妈,你们怎么了,你们好像不高兴,我也做妈妈了,你们 不高兴我快要当妈妈了?”   “啊--”,母亲终于透过一口气,失声痛哭。   他握紧了拳头,真想朝妻子狠狠挥过去。你怎么看的女儿?你怎么教育的女 儿?你成天算计钱钱钱,锁几个扣眼儿,一个扣眼儿值几分钱?霎那间,他忆起 她的种种劣迹……忙了一天,只在晚上垫巴了一个三明治,又是生日。但他毕竟 是胸怀了远大理想的人,男人,理性渐渐占了上风。对着女儿,他和言悦色, “你----,你不会把孩子生下来吧?”   “Why not(为什么不呢)?”娇宠惯了的女儿有点激动了。   “冷静点。说句心里话,女儿怀孕,我很高兴。女儿再也不是小丫头了,女 儿是大姑娘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我早就盼着外孙盼着当外公了。孩子, 我爱你,我当然也爱你的孩子。可是----,可是你刚十六岁,人生的道路还很长, 你要上学读书,还要上医学院,将来当医生。你想,你还有能力和时间抚养孩子 吗?”   “爸,佛朗西斯科已经向我求婚了。结婚后,我可以休学在家带孩子,他可 以找份工作,他每个周末和假期都能在超级市场找到工作。我们有能力养好我们 的小宝贝。”   母亲吼了,歇斯底里地。“不行,不行。你要读书,你要上医学院,你要当 医生。你不能生孩子。你去做流产。明天就去。今天就去。你听见了吗?今天! 今天!马上!”   “不,我不能杀我的孩子。这是我的事,我自己决定。”   母亲猛地蹦起,扑到女儿身边,拳头握得紧紧的,青筋暴凸,朝女儿的肚子 猛击过去,“你气死我。你气死我了。”   他跳起来,双臂从后边插进妻子的胳肢窝,两手扣住她的前胸。她的拳头落 不下来,打不出去,低下头,照他的小臂狠狠就是一口。他“嗷”一声,扯过她, 抡起右拳,扑----,击在她耳根上。她一晃,悄无声息地倒下了,倒在沙发上, 静静地。   女儿愣愣看着父亲,眼里充满了恐惧,诧异,惊讶。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门板上响起了迪斯科鼓点。女儿看看 僵立着的父亲,看看直溜溜躺着的母亲,跑到门口,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少年, 笔挺的黑色西服,衬衣领白得耀眼,高高身材,小平头,额脸鼻唇颈炭般黑,手 里捧着一束怒放的康乃馨,红得像浓浓的血。   女孩扑到他怀里,头紧紧贴着他的前胸,背一耸一耸。   他盯着这位未邀自来的客人,盯着那只黑手,黑手抚摸着女儿那包裹不住青 春的背。   他是……。他闭上眼睛。视觉细胞向他的大脑传递着一阵比一阵浓的黑色。 不是白种人,也不是黄种人,是黑人!黑人!黑人!他喃喃着:“Go ----Go(走)。Get out(滚)!”   ……   门锁发出轻轻的铰合声,他完全陷入了无光阴冷看不见前途找不到未来的黑 暗之中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