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与贼为邻 孙舒文 1   我曾经在汉口解放大道上那个叫渣甸路的地方住过好几年。我是通过一个熟 人将原先的住房换到那里去的。从渣甸路往里拐,就可以看到一栋一栋五层楼的 红墙红砖瓦的楼房,整齐地排列,组成一个村庄式的区院。听说这是五十年代模 仿前苏联式样建成的,不过,又有人说,这只不过是当年苏联集体农庄的式样风 格。看房的时候,感觉真不错!春天的阳光明媚地映照在红瓦砖墙和老式木制窗 户的玻璃上,一家一家从窗户口伸出来晾晒的衣服彩带一样五颜六色地悬挂着, 还有一挂一挂的腊肉腌鱼,它们赤条条的无遮拦地悬挂在窗户外面,就像并肩的 秋千在太阳光浴中享受着和风荡漾的那种无忧无虑神情。   这样的景致给人以太平盛世路不拾遗的德州或和平年代市府大院内的安定祥 和之感。况且,那间房比我原来的要大上两平米,而且还是那种老式的红油漆地 板。生活也很方便,学校,商店,菜场近在咫尺。此外,这里的人,泥土一样的 朴质的青年男人和不算时髦但圆圆脸蛋大大眼睛多少有些红红得多少有些像苹果 那样甜又那样温柔的姑娘,还有,老头老太太,老马那样的善良老母鸡那样的温 和,不像我原来闹市区的邻居,女人像雪花膏美人蕉的娇气,男人像红辣椒小老 幺地骄气。走上一层一层的楼,路过一个一个的门,看到楼里的那些人,男男女 女,老老少少,一会儿你串到我家,一会儿我串到你家,乃至,叫人分不清到底 谁是谁家还是他们是那种彼此不分的亲如兄弟的大家。只是楼上楼下门里门外常 常听到“婊子养的!----”,“婊子养的!----”饿爽朗快意的呼叫声,妻邹了 一个眉头说,就这一点赶不到我们原来住的地方那些人。我说,亏你也是武汉人 ----这“婊子养的!”根本就不是骂人的,不但不是,有时还是一种亲热哩!   看完了,在回去的路上妻一边回头看着楼房的外观一边连珠炮地对我说很好 很好,我也说很好很好很好。不过我说很好很好时用眼睛在看着楼下门前的那一 架板车。   在阳光的阴影下面,它默默地孤零零的一副很久以前乡村里的大树下老牛骨 架模样的歇在那儿,几乎就是可以吃草可以喝水刚吃完草刚喝了水的那样子。   2   搬进去后果然不错,一切都如当初所见,隔壁左右友善热情,互相关照,在 屋门前楼梯上过道里遇见时彼此都一掬笑脸地迎着,叫人心里面一阵温暖。妻溢 满了一脸阳光。   还是武汉的风情。过道上,挂着横着竖着各式各样姿势的竹床,几乎每人一 张,就像美国人拥有的汽车巴勒斯坦人拥有的枪那样,但腊狗家----就是我家楼 上的那一家----只有一张。事实上,这一张完完全全是属于这三口之家中腊狗弟 弟一个人的。虽然他的弟弟把他哥当成一个黑帮老大样的崇拜尊敬“拐子拐子” 的拐子前拐子后地叫着,像是他的奴仆牛马走卒乃至把走狗烹了都不会有多大意 见的,但是,这竹床却从未有过相让的意思。所以,事实上,腊狗弟弟一生中完 完全全拥有的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独享的就是这张扛起来吱吱嘎嘎的老竹床了。只 要你听到楼梯上吱吱嘎嘎的竹床搬动声,那就会让你想到:哦,春天快要过去了; 或是,啊,冬天快要到来了!春夏秋冬,除了冬季里它像一块农田那样地闲着, 其它的日子都被腊狗弟搬上搬下的忙着没有空闲,就像他脚上的那双拖鞋,成天 在他脚上拖拉机地拖着。   还有笑,那里的人进进出出忙来忙去,但很少的时候不是在笑。嘻嘻哈哈, 吆吆喝喝,张开的嘴,眯着的眼,眉飞色舞,不是红梅花开就是太阳花开地那样 笑着,很少看到过有谁吊着一副拉长的脸垂头丧气的,除了笑就是那种不亦悦乎 的无忧无虑样子。他们干的什么工作?靠什么生活?凭什么经常笑?据说以前他 们是靠拉板车谋生的。那个时候,当太阳落山时,这楼房前的空地上,一家一家 的板车随着它们的家主缓缓地回来了,摆满了楼房前面的空地,然后。在第二天 早晨太阳出山不久,又被它们一个一个惺眼朦胧的车主拖着各自的板车出去了。 不过,到后来,拉车的死的死病的病老的老瘫的瘫,只剩下腊狗他爹一个了。现 在的那些人家呢?有的靠一把扫帚一双手,每天天不亮在街道上扫啊扫,扫完了 街道回来扫自己的家。还有的靠一口锅一把瓢炸面窝,比如楼下的叫大丫的女子, 纤细的身子守着那个圆且肥的破铁桶炉,不是在学校门口就是在街道口,炸啊炸, 炸得一身花衣认不出一朵花来倒是一身的油烟味面粉味芝麻味的。还有的看起来 轻松一些的,摆个杂货摊,也摆个小老板或老板娘姿势站着或坐着守几个钱,比 如叫“黑牡丹”的那个女人就是这样,她摆了个小小的香烟摊,宽胖的身子坐在 她的烟摊子里面,成天不是嘴巴里叼着一支烟就是手指头上夹着一支烟,一边抽 着一边买烟卖酒卖饮料,这样子的生活方式不禁让人想到悠悠岁月:啊!悠悠岁 月的人或者人的悠悠岁月。   腊狗弟弟一天不知多少遍地跑上跑下,忙来忙去地其实是无所事是地乱跑, 在这一带,什么地方他都一清二楚,不论哪里都被他的一双脚踩过了许多遍,除 了烟囱什么地方都去过。很少有人叫他自己本来的那个名字而一律称他“腊狗 弟”,好像他不属于他自己只是属于腊狗的一个附属部分而他自己倒也乐于成为 这个附属部分。对于他的那个主体,对于腊狗本人,我闻其名却从未见过面,那 时他还蹲在号子里面。这是隔壁邻居告诉我的。邻居说到“号子”时,站在旁边 的妻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就像断了电的灯泡。不过后来邻居说,腊狗 对街坊四邻倒不错,他从不在此地违禁——违禁,即不偷盗不近女色等等——打 架是出了名的亡命。邻居还像这地方出了的一个名人样地说,腊狗----全汉口的 流氓都知道他,整个江岸的流氓都有几分害怕他。邻居满有滋味地谈着,妻的脸 上渐渐地有了些颜色。   终于,有一天,腊狗回来了。整栋大楼的邻居都兴奋地一家一家的门开了关 关了开地相互通报着。腊狗的弟弟咚咚咚地跑上跑下,买酒买烟买现成卤好的肉 食,一边咚咚咚地跑着把楼梯弄得像鼓一样的响一边叫着“拐子哥回了!回 了!”,像是自己家里的主力胜利归来的那般兴奋。   腊狗见到我家里的第一个是我刚满三岁的女儿。腊狗在楼梯的过道里看到她 跚跚学步的稚态时说,这是谁家的?好一个女孩!我们这穷人的地方又多了一朵 花!邻居们在旁边说,是新搬来那一家的。“这女孩真的蛮不错!”说着便伸出 手把她抱了起来就咚咚咚地下了楼,不多的一会儿又咚咚咚地上了楼。再看他时, 一手红一手黄,一只抱着花一样又有些怯涩窘态的女儿,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大串 黄澄澄肥硕的香蕉,像个熟人和朋友那样子地对我说,这个丫蛮乖的,就是不大 爱讲话。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推辞、付钱、感谢----他就边说着边退出了房 门,然后出去了。   我回想着刚才腊狗的模样:稍长的个子,一身像泥和土那样无论怎样也说不 清颜色和式样的衣服,叫我感受到在这混乱的衣服里面有一副历经劫难的骨架, 类似经历劫难废墟水泥里面的变形钢筋。还有那张脸,看不到明晰的线条,你的 眼睛只能感觉到犬牙交错的皱折和一面老砖墙上面坑凹那样的痕迹……所有这些 我都无法描摹。因为你不可能一眼就分辨得出野生丛林里面的一片枝叶和草丛中 一条滑行的迷彩的蟒,你不可能在一锹下去的土窝里辨认出那雍满泥土的是土豆 还是红薯的根茎。他是属于那种只能凭感觉来判断的人,这感觉就是飘乎,一阵 可以来无影去无踪夜里的风影,来去任它自由,而一旦你要找他时他会像个风像 个影那样怎么也抓不到的家伙。   他坐过“号子”!哦,刚才他出门时的背影就是号子里跑出来的一个影子。   我不再去回忆去勾画那张脸想着他的背影,我的眼睛被桌上的那串香蕉钩住 了。它们一个个黄澄澄的像硕大肥美洋鸡的腿那样展示着香香的娇美柔嫩的形体, 它们曾多少次地悬挂在水果摊上在我眼前悬耀,每一个都像个弯弯的外国月亮那 样叫我觉得遥不可及或者干脆把它们算作奢侈品之类而顺理成章打消可能发生的 非份之念。现在,它就摆在这里,放在属于我们家的这张桌子上面,而且只不过 是我的一个邻居、一个刚刚走出号子回家的邻居、一个被称作贼的人、一个我刚 刚见过面的人却像是很随便的那样子轻而易举地送来的。当然,他说了的:“好 一个女孩!”好看的女孩到处都是,这算是什么?----见面礼?一个贼对一个刚 刚相识邻居的小女儿的豪爽的珍爱还是他对一个邻居的友好表示?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有许多问题窜了出来让我自己问自己而自己答不 出来地发怔:现实问题,比如说钱的问题,大方与豪爽的问题,一个刚刚跨出号 子的人和一个人蹲在号子里别人叫他贼的问题,‘“贼”与“礼”的问题;还有 香蕉本身问题,它到底是像月亮还是更像富有的女人问题,香蕉是否也有种族问 题贫富问题;以及和香蕉有关的类似问题,比如说,我自己第一次上门见老亲娘 老亲爷时提着的几个苹果,那几个苹果为什么现在回忆起来像干瘪的葡萄干的问 题,……   妻在旁边对我说,以后有机会记得“还情”。我说,那当然。就这样,我们 和他有了交往。   一个夏初的夜晚,腊狗进来聊天。那时候,我正站在屋里的小窗户面前。窗 外是我晾晒衣物的架子:那是用两根长竹篙和一根短竹篙捆绑而成的最简易的晒 衣架。妻正在埋怨我不用三角铁或钢管做一副像样点的而我也正在辩护着说别看 它形象差许多起码可用上五十年,五十年不会垮的。恰好,这时候腊狗进屋了。 腊狗脸上掠过轻轻的一笑。虽说这时候我依然没有看清楚他的面容,但我确确实 实感受到了他脸上浮起来的笑容。即使当时的灯光很暗很淡,你都会感觉到这浮 着一笑的后面是对你鄙视还是赞赏,热情友善还是冷淡,假惺惺的客套还是猩猩 见猩猩的真诚-----他就像和你家里相处了几多年的一个老街坊的那种样子走了 过来,并且用随时都可以介入你的家庭问题那样地说,你们不用吵了!说完从桌 子上抓过我的自行车钥匙咚咚咚地出了门跑着下了楼。   约莫半个小时,他扛着一副漆了红油漆的钢管回了。他满有把握地说,这长 宽正合适。我问,从哪里弄来的?他笑了笑:“小菜一碟,算什么!”   小菜?就像当年下放知青到庄稼地里随手扳的一个玉米?接着,他极其热心 肠地和我一起动起手来撤旧装新,刚刚装完就说还有点事,风尘一样地出了门。   我和妻看着这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明不白的钢管衣架发呆。妻突然指着支撑在 窗户外钢管端口的一处裂痕恍然对我说:“一定是从哪个服装摊架上撬下来的。 你看你看,这两头还有撬过的印痕?”我说:“那怎么办?既不能叫他送回去更 不能我们自己送回去。——就是你,‘竹篙子竹篙子’的说个不停!”   3   大楼所有的人都友善地相处。在我这个刚刚落脚的人看来,除了腊狗以外全 都老实得几近苯拙。苯拙得只会咚咚咚地上楼下楼而不会抬腿迈步讲究仪表仪态 讲究斯文;苯拙得在集贸市场一分钱一分钱的讨价还价而不会注意到那贩子的称 盘后面藏着一个小磁砣;苯拙得把商场工艺柜台上的维纳司当成外国的菩萨,议 论着外国菩萨不如中国菩萨中国菩萨有千手观音外国菩萨连两条臂都不全……看 着由这些人所组成的可爱的生活画面,我感到自己融入都市里的另一个部落,和 他们共同生活在同一棵大树下,并且由衷地产生出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那种幸福受 益感。   是的,看上去他们是那么不起眼,穷且陋,从他们家里的门到他们身上的衣, 从他们身上衣着到他们所干的事以及和他们来来往往的朋友亲戚他们小孩上的学 校等等,全都说不出一个像样点的上了档次的听起来会让提起精神来的好词来。   只有一家例外。那家的男人是一家建筑单位的会记。每天上班下班上楼下楼 时,一副瘦削而精细的身子像一艘不动声色前行的桅帆敖然而行,偶尔会用他硬 得像崭新扑克牌衣领上一溜黑发下的眼睛看你一下,但那分明是在大海那边的高 山上向你瞟过来的一个让你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卑微弱的那么一下眼神。他姓杨, 人们背后叫他“羊子”。后来,有一次腊狗说过,幸好他不姓王,不然,我们得 叫他“王子”!   羊子那张白净净的脸就像一瓶增白霜那样引起外面许多女人的欢喜,但那白 净面孔上的眼光从来对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不屑一顾的轻轻飘过去,然后就飞呀飞 呀飞到离你很远很远很   高很高的地方,可你还在这里爬着而且会永远爬在这里像爬在最低地方并且 永远也爬不起来的那种感受。对于这样子的面孔,腊狗是无法容忍下去的。腊狗 这种人宁可挨上一刀也不会接受这样的眼神。对他来说,这不是一只蝴蝶对自己 的调戏就是一把刀刃对自己挑衅。腊狗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不是看这个婊子养 的总是往你家里跑,我早就把他那双眼给“挑”了!他舌尖上那个“挑”字的尖 锐的上扬声音让我听到时不寒而慄。   腊狗说这话叫我十分尴尬。是的,羊子总爱往我家里跑,可那是他爱好养花 的缘故,而我曾经专业地干过几年。那一阵,羊子迷上了月季,白天要我把他引 着往公园、苗圃里跑,晚上丢下饭碗就两步三步地跨进了我家找我扯扯聊聊,一 扯一聊总要弄到深更半夜隔壁左右都听得见他咿咿呀呀的谈话声。隔壁左右都问 我他是不是上海人如果不是起码也应该是江浙人对不对不对才怪呢。我只能未可 置否地对问话的人笑笑。看来,羊子那张白净净的脸和他的谈吐是那么样的衣冠 相配。的确,那声音不是像我们武汉人说话是直筒筒地从喉管里发出来的而是从 舌尖上像弹奏钢琴那样灵巧地弹出来的。难怪羊子的妻说,他在外面可能干呢, 能说会道的。我还记得羊妻说这话时眉飞色舞地扭动着腰肢,就像是在夸耀着一 个能歌善舞的宝贝。   羊子养了一盆很高很壮的像北欧女人身材的叫“伊丽莎白”的月季,但他不 知道,伊丽莎白粉红肥胖的笑脸需要茁壮高大的如城堡的身躯来支撑鼎助才行, 而一个家庭的小小花盆是不能养活一头美丽的大象的。伊丽莎白,可不是我们中 国的那种细腰美女。难道他算盘一样精灵的脑袋不知道大象和细腰美女的差别? 伊丽莎白,荒唐的伊丽莎白,牛头不对马嘴的伊丽莎白,几多年前,我就对这种 把高雅古典英国女王的皇冠戴在北欧女人头上的命名做法嗤之以鼻地感到可笑 ----那个家伙肯定是个“半吊子”。羊子对“伊”一见钟情并我行我素地爱着。 一开始我就对他说过,这“伊”早就被淘汰了,不仅不符合中国武汉公园的实情, 而且她本来就不适合家庭盆栽。羊子听不进去,矢志不渝地天天给它浇水,伊的 叶片开始出现了黄色褐色的斑点,后来像染上酶菌的女人皮肤那样燃烧般地蔓延。 羊子痛苦万状地请我到隔壁他家里面去看看。他几乎是捂着心窝在说,你得赶紧 去!看看有没有救---……。   我想都没想就对着他痛苦的脸说,没有救了!……   我终于放下手里的饭碗来到羊子家里,我看到的是伊的一副狂风暴雨后的残 败病态,一个王妃即将在一个异国他乡香消玉殒的哀容。我像个屠夫那样子用一 双手把花盆倒过来,用手指从花盆底部的孔里面一摁,伊“哗----”地被我倾倒 出来。我指着那已经糜烂了的根须吼叫着对羊子说,叫你不要天天浇水!你看看, 根都烂了,没救了!羊子哭丧地望着倾倒在地上蹂躏的伊,此时他的脸是惨的心 是苦的,羊的妻也傍着羊子一副同病相怜的模样。羊子对她从来没有对月季花伊 那样怜爱。羊妻以处女和高干遗孤的身份苦苦追求到羊子,并且像个混血女仆那 样地伺候着他:最漂亮最鲜美的衣,最高级最好的烟酒,让他的身材如柳一样在 春风里面招展,让他像个神仙在烟雾酒气的弥漫中潇洒起来。这样宠爱的结果是 导致更多的女人对羊子的眉目传情以致最终他们合二为一地双人舞那般地调情。 她不明白一旦羊子到了天堂之日就是她被抛弃之时。   那时羊妻病了,一直没有上班,已经是一个劳保女人,可她不是呆在家里修 身养体而是执迷于夫君的生财有道职位升迁,愚蠢的羊妻疯了般地在她死去了的 父亲的老部下中游说活动。那一阵,每天吃完晚饭洗好碗筷,她就匆匆地梳洗打 扮,赶演出那样匆匆地出门,一路疾疾奔走,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昔日的 老印象:那路的模样,人的脸面,那些说话的神气声音气息……不论是月明星稀 还是月朦胧鸟朦胧,她就像一个在夜幕下乔装成妇道人家的关系人,在夜里武昌 汉口省市机关深深的庭院里一栋一栋的楼房面前回忆辨认,在一级一级的台阶上 试探着走上去,试探着着一家一家地敲门,用那种企盼着引起对方和自己一起记 忆起来的意外相逢惊喜的口吻问道:您还记得我吗?某某厅长,他的女儿?---- 我还记得您呢!您……。让他们回忆起几多年前的战火,几多年前的办公大楼, 几多年前的自己老战友老领导上级的面容和当年像稚菊样的一个小丫头。那小丫 头就是您老战友老领导老上级的遗孤,也就是现在的我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我。   您……   羊妻终于为羊子谋到个令人垂涎的行政主管部门位置,主管着一块味道鲜美 令人垂涎的大蛋糕。这蛋糕后来果真成了羊子再次新婚的蛋糕。羊妻这傻女人还 梦想着妻随夫贵鸡犬升天呢,可就在羊子升任要职搬进新三室两厅之后的不久就 被抛弃了。羊子从一个技工学校的毕业生最终坐到一个有权有势的好位置上的过 程是我们这个社会演绎史中普通而又精彩的一页,那简直是换了时间、地点、种 族的《俊友》的再版。   羊子上任后的第一天回到家里就是那喜气洋洋的蛋糕神采。那天下班回来, 他白且香的脸矜持不住地溢出了火烛的红光,这红光在他脸上跳着笑着,这脸带 着他的整个身子进了我们村上了楼迈进了狭窄的过道,直到邻居们人们看见他仙 鹤的背影进了他家的门。外面的人们懵了,但马上明白过来:他们家发了!发了! 那只仙鹤背影的自信姿态告诉所有的人:蛋糕已经有了!——既然蛋糕已经有了, 那么,房子也会有的,什么东西都会有的!byebye!----   从此以后,上班下班,走路是不再是以前那种幸福会不会是遥遥无期有朝一 日的那天会不会到来的含蓄思索状,兴奋步子踏出马踢春风的神采,即使你看到 他走路是的裤腿,也不会怀疑那胜利飘扬的裤腿里面藏着的掖着的全是令人幸福 的好事,接下来走到到屋门口,那两条腿得胜回朝地踏进了屋门,随即那门就给 关上了。于是,那些好事情就全关在了他的家里面。   那些事情到底有多美?羊子夫妇嘴巴抿着笑着,从来都没有吐出一个字。有 人说美极了,听说他手里的那支笔了不得的价值连城,只要是在武汉市的版图之 内,即使你和美国总统一起要在我们这里建一座摩天大楼也得经他的笔来审审, 摸摸你的预算、资金,画出你的红线蓝线。那笔不是一支普通的笔,不再是他原 先小建筑队会计的自负盈亏的穷途末路之笔。   夜晚,家家灯火如旧,只有羊子家里夜色开始变得温柔如香港的香水。隔着 一堵墙的羊子家不再属于我们这里粗茶淡饭的粗糙人家而是共产主义天堂旁边的 蛋糕店。那些送上门来的“谢”的礼物全是靠工资生活的人梦寐难求的跨世纪的 设想之物。总之一个字:好!好漂亮好漂亮!好想好想!而且一旦真的拥有会让 你像触了电的兴奋!兴奋得如夜里商场闪耀的霓虹灯。那一阵,——真是人间幸 福的好一阵!——有关他家暴发的传说在我们住的这楼上楼下纷纷扬扬,叫许多 人家谈论得夜夜难眠,他们是在为幸福而憧憬还是在为幸福而苦恼或者是在为幸 福而愤愤不平?我无法说清,可确是有人在夜里隔墙窃听,听听隔着墙壁的幸福 的夜半开门声。是的,就在隔着墙的那一边,常常会在夜半时有敲门来送蛋糕的 人。当我们怀着疲乏空虚的身子将息之时,正是那些敲门人像“芝麻开门”那样 敲着他家的门,那一定敲得羊妻即惊又喜,那就是一个的幸福的惊魂时刻。敲门 人可不是一般人,也不是撬门人,虽然他们和撬门人一样从来不用嘴巴向这里的 人问路几乎是凭着他们特有的那种感觉和黄金般的执着,像摸着石头过河那样可 绝不会摸错。他们几乎就是个精灵!他们认准了这门,不会错的!接下来就是那 种试探地敲门,敲出来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很清晰,这不是那种随心所欲的敲而是 那种想只会让门里面的当事人听到并且绝不会产生误会而又不会惊动隔壁左右让 他们有所怀疑的敲。对!就像点石成金地那样敲。   他们的动作声音以及他们的身影像影子一样轻但一旦敲开这门时,这打开的 门就像金子一样贵重。   门开了个逢,门里面的看看门外面的,门外面的看看门里面的。   “您是……”   “我……”   您不用问,我也不用多说。我只是用我的面孔轻轻地告诉你:我是一个让你 心跳的礼物!   夜深深,虽然我无法看清楚你的面孔,但是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一只聪明的 猫,你不会走错夜里的路,你不会把一条金色的鱼送到一个冤枉地方。   夜深深,人们都睡了,或许他们正在做着甜美的梦呢,但我们可不是在做梦, 我们才是真正的幸福的人。一切都很好,你欢喜我欢喜,如果不是在夜半三更, 那么,会让我们一起高兴得唱了起来。   那时候,羊子对我还点点头寒喧几句。我曾经对他暗示过,别以为这里的人 老实愚笨,他们绝不蠢顶多只是嘴巴不愿意说罢了,特别是腊狗这类人,不妨寒 喧几句应酬几句为好,人吗……。但羊子把我的告诫当成耳边风置之脑后不理, 毫无收敛反而更加焰火烈焰,特别是在报纸上宣布全市重大建筑项目一律实行招 标制羊子坐上了那个任何人都会幸福得心惊肉跳的位置以后,平常多少显得有些 城俯的脸上竟抑制不住地像刚刚下了油锅的荷包蛋那样开了花的欢喜激动不已。 激动就激动高兴就高兴幸福就幸福荷包蛋就荷包蛋,只是,这荷包蛋的脸偶尔在 楼梯上碰到腊狗那张含糊不清的脸时顿时冷却,冷却成一面铁一样的盾牌,偶尔, 在楼道里,他们相遇,就是这盾的脸和腊狗斜乜过来的利箭的眼神擦肩而过。好 在每一次这箭引而不发的并没有真正地射过来,否则,羊子这面盾会在一瞬间粉 碎。腊狗这类人在自己的土居地会尽力克制,兔子不吃窝边草嘛,何况,像羊子 这类属于用不着大炮打蚊子的无名之辈。在背后,羊子也表示过他也有一双手, 这手不仅会写字也能动手打人的。的确,羊子是男人,也会动手打人,比如关起 门来打妻,就像汉口人说的关起门来打堂客。汉口男打堂客的时候,除了有老太 太老太婆上前劝解,一般的人只会看热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就像站着看戏那 样,有时嫌戏太短了,就像一场刚开始的露天戏被一场大雨弄得草草收场,多扫 兴!羊子家里发生这事时,没有人会进屋劝阻的。在门外的走道上,街坊们若有 其事若无其事地走过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悉心地细听。虽然耳朵里听到的是一 台老留声机的吚呀呜呀妈呀的断断续续声,可他们一定想象得出此时屋里的一片 狼籍情景。他们一边闲逛一边听一边要紧不慢地说,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不知道 当初他们就是这样叫着笑着地在屋子里面乱疯呢!----让他们疯个够!别看平常 他们像五讲四美的那个样!   羊子抽的烟也跟着高级起来而且是一步登天的高级----红双喜,不是上海的 而是香港的。那时候,香港还未回归,香港货就是天堂之物。羊子甚至扔了两包 放在我家桌子上,可见他对我算是讲交情了。羊子优越的身影潇洒地走出了我家, 好一阵子,我看着桌子上红双喜上面的一对红灯笼,这一对红灯笼也看着我,让 我的脸一半边红彤另一半边白得发青。我站在那里发愣,心里面又喜又羞,这就 是红双喜!这是真正的香港的红双喜!妻像看到呆猴见到鲜桃一样地看着我,看 了好一会,才平心静气地对我说,不要让你那点所谓的自尊心跑出来作祟。你心 里的那把火该熄下来了。这种泼冷水的救火方式对我来说无疑是火上加油。我唬 着脸瞪了起一眼,妻兔子般地一声不响的水一样的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妻知道, 像我这样表面看起来貌似老实温顺的男人一旦发起火来绝对可以点燃整个家,弄 不好还会殃及老亲娘家。   4   那包红双喜后来被我扔到腊狗家的桌子上。恰巧,那天腊狗的一个表哥来了。 听说表哥是一所小学的老师在平时什么书都没有一本的腊狗家里,老师,这个名 字听起来就像牧师那样的奇异。对于我来说,表哥,这种被人们称之为表哥的人 常常属于我关注的那种亲戚关系。几乎所有熟人的表哥,只要有可能,我都要设 法去见一见聊一聊,直到后来女儿大了一些时,我告诉她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 它们各是怎么样的一回事,血缘关系血亲是怎么样的一回事。太小的女儿不知我 云所何云的那样缪然。我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完了!我们的下一代----你们将 不会存在货真价实的兄弟姐妹?   从未听说过腊狗家家有什么亲戚。腊狗对我说“表哥”时让我有点怀疑他嘴 里里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但是,当他坐在那里,那个呆板的身子坐在腊狗屋里唯 一的一个四只脚健全的凳子上时,我在门口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副懂礼貌的规矩人。 是的,这就是一个小学教师,而且会是腊狗的表哥,不然,这种样子的人是不会 到这样的家里来像这个样子坐着的。我的眼光沿着他两脚并拢的双腿看上去一直 看到他那身老式的蓝灰色四个口袋上面又一直看到他的脸和脸上的那一副近视眼 镜。那一副近视眼镜和他的脸一样苍白,像贫寒早晨雾的窗户。他坐在那里,一 副困窘模样。有的时候,人们会遇到这样的窘况,叫你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我要进屋时,表哥只是用他的眼镜对着我进来的方 向笔直地呆呆地看着,不知是看我这个进来的人还是看我进来时的这个门。我已 经知道这就是表哥,眼前的这个人不会是别的什么人----他的朋友们,那些一看 就知道的贼样的朋友,三个五个的在一起绝对不会整齐,一个两个走起路来像游 神,鬼里鬼气的没骨架没有衣架地肢体乱摇乱摆,上楼下楼时有时像风一样飘上 飘下,有时像是他们的脚有气有恨地踏着楼梯咚咚乱响。街道上有人行道,楼梯 上有过道,吃饭有高的桌子低的板凳,腊狗和他的那些朋友是不会循规蹈矩的, 他们喜欢踩线,踩着踩着就会越过三八线,而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正儿八经的表 哥。我得看看,和他聊一聊。   我没有开口和表哥打招呼,对着他的眼镜算是对他这个人点了点头,然后, 极其熟练地像腊狗和他朋友那样豪爽地掏出红双喜,“嘶----”地撕开装璜漂亮 包装的红双喜的金锡珀,像递上金杯那样地给这位表哥递上了一枝。我想,我递 烟的神情一定不会不豪爽,一定不会不是表现出一杯美酒献知音的情谊,一定是 江湖朋友给宋江宋公明敬酒的那种神采,一定是那种武侠小说人物身上那种说不 清道不白的心悦诚服相交恨晚惺惺惜惺惺的表现形式。表哥忙不迭地站起来,呵 欠着身子站稳了,可他那手里的那支烟却颤颤抖抖的,一边颤颤抖抖的一边用眼 镜里的受宠若惊的那种眼光对着我点点头,点点头。于是,我们开始聊了起来。   表哥说,没有办法,也不能全怪他。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明白这话里面 的意思。不言而喻它是指腊狗的行径。接着,表哥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腊狗家的贫 穷史遭遇的不幸史没有上学读书的文盲史,那过程简直就是一条不堪回首的长长 的破烂的脏兮兮旧抹布的变异经历。讲着讲着,表哥的脸色活了起来:“他从小 就没了妈……”,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孤零的小萝卜头?他在一群白菜箩卜的孩子 们中间,他们一会儿彼此撕打,一会儿又一条黄瓜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他们 中间没有白衬衣蓝短裤的红孩儿,没有大公铱金笔的状元郎,没有喝牛奶吃冰棍 看电影的小开,他们是属于一个箩筐里的小萝卜头还是属于一块烂菜地里的瓜皮 三毛?他们时而嗷嗷待脯地你撕我打,时而又是一群逛马路的公园之友。反正什 么都可能是,就是不是谁家的花啊朵啊----“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可我的家不 是,“我们的祖国是母亲”,可我没有母亲,……   表哥的嘴巴一张一阖地讲述着,让我从他的嘴巴里进入到腊狗诞生之后的岁 月里面。我就是腊狗,就像腊狗是一条真正的腊月里的流浪狗那样。末了,表哥 说,从某种意义上讲腊狗是个社会产物的半成品或某种变形产品。接着,他的嘴 巴歇了下来:“哎……”。我的脑子已经听得一塌糊涂的混乱。所谓一塌糊涂的 混乱是指我脑子里面就像时而顺时针方向地旋转,突然间,又猛地调过了头来, 反方向反常规地乱动胡地转着:人----贼;贫穷----幸福;家----马路;光棍 ----妻;新欢----配偶;课本----砖头……开始,它疯狂般地带着腊狗,后来又 带上了羊子,最后又带上了我,忽而上天忽而下地忽而鲜花忽而垃圾忽而太阳忽 而黑暗,忽明忽暗,忽来忽去,忽忽忽忽忽……   我们相对的烟头忽明忽暗,一支接一支红双喜化为烟雾在屋子里悠荡,每一 支烟蒂被我们猛吸最后一口之后,就像过去焦灼的伤疤那样一个一个地被摔在地 板上。我们谈到了腊狗的婚姻问题。表哥说,婚姻问题是极具社会性的一个重要 问题。表哥的这句话听起来使他更像个社会学家而不像小学教师。不是吗?或许 他是在用这命题来检验一下我们周围的生活----比如说羊子。羊子换妻不像换衣 那样起码也可以说是像换电视机那样。本来羊子家和我们是一模一样的14寸黑白 的国产货。那时电视里正播放着《新白蛇传》,西湖牌里面的西湖景色并不像电 视剧一开始唱的“西湖美景”那么优美。后来,有一天夜晚羊子家里忽然变成了 18寸的日立,那里面的西湖美景才是红红绿绿真正的美,时而人面桃花,时而杨 柳依依,时而鸳鸯戏水,时而天女散花,这才是现代生活的享受,享受享受…… 所以,只有他家里的“西湖美景”才是天堂的景致,我们所有家里看到的只不过 是秋夜里的暗影。这才是个小小的开始,尔后是洗衣机,再后来是新房,新房没 多久就是换妻,换掉了他的妻把妻的那副夫贵妻荣心肠换成了哀断衷肠的肠。但 腊狗呢?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哪一个女子会把自己的终生交给他。表哥说,他 该上学的时候没上学,该谈女朋友的时候没谈朋友,该干什么的时候都没有: “哎,……作为一个人的正常生活中他理应该的得到的都没有得到或者说没有给 他,于是他就从这个群体中自然而然地窜了出来。一只羊从一群羊中跑了出来, 于是他不再是只羊。外面也有像他这样的,一两个,三个五个,七个八个,流为 一伙一伙的,就像过去人们所说的流寇。”   流寇,我同意。   我说腊狗不爱女色----言下之意把他找不到女人成不了家的原因归结为他流 寇的性格和生活方式。   “不爱?----不可能的。哎……”   表哥只知道“哎”。   表哥凑近我说,楼下那个叫大丫的……。我说我知道,就是那个红朴朴圆脸 大大眼睛的……?表哥说,对,你看他们有没有一点那个意思?   表哥鬼得很!真的有点,多少有点。常常看到大丫守在楼下的楼梯口装模作 样闲散的样子站着,站着。站着也罢守着也罢,可听到楼上腊狗说话的声下楼声 时红朴朴脸上的红紊乱地飞了起来,弄得一脸红云乱舞。有时,我站在楼上的过 道看着她看着腊狗走出去时的背影时的那种神情,我会觉得她是属于那种已经不 算小了再这样拖下去就不好办了的大龄女青年,可不知为什么还在等啊等啊等啊 等得所有的人以为她就会这么毫无意义地等下去可突然有一天人们风言风语地传 说着她已经“那个了”。“那个了”是怎么样了?当然这“那个了”人人人都明 白。从“那个了”的时候开始,她不再是个女孩子而成为一个光荣的妇女。是的, 她会在已经“那个了”的议论中用的一个妇女的眼神和腰身不经宣布就表明她的 人生大事已经完成,让你们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十八岁或二十岁的礼花还未燃放就 已经烟消云散,而且你不会责怪她家里的任何人----她没有爸可以责怪,她的爸 早已死去;她的后妈你也不能责怪,她的后妈从不打她骂她也从未有过要把她当 一盆水早点泼出去的意思,而且,这个让她突然宣布自己已经让她“那个了”的 男人绝对是腊狗而不会是一个另外的任何男人。而腊狗呢,有一次腊狗居然跑到 她家里找她借葱!腊狗这种人借葱?----他借刀借斧还有人信。他借完葱上楼时 简直就像借了一座城的那么兴奋!   表哥问,还有什么?   没了。就这。就这么一件就足够了。花开一现。一个真相只须要几分钟。   表哥冷了下来,嘴巴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说,或许他曾经想有个家? ----他们之间多多少少有那么回事。   可是我确信腊狗这种人不可能老是沉浸在男女之事里面的,怎么看他也不像 是一个孩子他爹那样的爸,虽然他喜爱小女孩小男孩喜,欢得像珍珠宝马。他只 是一个喜欢孩子的“胡子”。   于是,我笑了笑说,表哥,你错了,完全错了,摸错了胯子。他从来就没有 认真地去想一个“家”。他和大丫,那最终也不过是一段小小的伤感、一段插曲 而已。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山雨袭来,他就会把那伤感放在楼道里、屋门口或者 随便什么地方,随即风驰电掣掉头而去或者撒手而去。   我和表哥还在聊着,腊狗嚎着叫着的歌不歌曲不曲词不词的声音已经从楼梯 上传到屋里来了。   听到这声音的表哥的脸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可我觉得表哥笑早了。你笑什么?----你笑他没谱还是没词?你的苦笑倒有 点叫我哭笑不得。   如果是半夜,如果你能耐下心来仔仔细细地听那么一会儿,就会有一种感受: 无论这算不算歌算不算曲、是唱出来的嚎出来的叫出来还是从皮瓤里挤压出来的 声音,一旦它出来了,在我们居住的这片天空中显得是这么空旷,空旷,空旷空 旷……它就像腊狗眼睛里的世界那样:没有明天,不知道明天是晴天还是那样阴 天雨天;没有云朵,不知道云朵就是指的云,也不知道蓝天白云,不知道蓝天白 云就是形容天空的美丽云的美丽人们的愉快心情,更无法知道什么叫形容;只有 属于自己的地地道道真实的感觉,这感觉中最兴奋的就是像这样唱这样嚎这样叫 这样嚷时才有的自由自由,流浪流浪流浪,……   /这歌不歌曲不曲词不词的歌在我第一次听到时竟然产生了蒙太奇般的幻觉: 一声长长的咳嗽声波越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最后冲破某个豪华宾馆玻璃大门冲破包 间的硬木门高级音响装置和那些雍容华贵宾客洁美如花的耳朵顿时发生事故的失 灵,/一阵狂风挟裹而来的黑色冰块吹打着破报纸或者破烂的屋顶,一只旧酒瓶 从八层楼窗沿掉下逃命似的呼啸在即将粉身碎骨落地前瓶与水泥地的共鸣……还 能有好多好多,就在于你的感觉你的发现。并且每次听到时就知道这歌和他一起 就要上楼来了,这歌恨不能被他唱成他的进行曲,细细地听还真的有点这意思, 不过就是没有一点点从前我们所说的“驾着那歌声的翅膀”行进曲的那种意思。   别人不会完全听清楚这歌里面的意思,但我完全清楚,因为以前听时每次听 记一点记一点,终于记录下了歌词大意:   穷人的鼻涕,嚓,嚓,嚓----;   富人的肚子,耷,耷,耷----;   当官的屁股,叭,叭,叭……   我的记录肯定与他唱的不会完全一致,比如,后面那一段的开头“当官的” 很可能是“关人的”或者“管人的”。   我记录的纸片不小心被妻看到.妻眼睛一边看着那张纸一边倾斜着发出狐疑 的光波:“是你帮他编的?”我矢口否认,但妻说,哼!有一次你当着他的面说 过,穷人的鼻涕多,富人的响屁多。我说,我开过这样的玩笑吗?   事实上我是说过了的。那是去年的一个冬天早楼道上,我和腊狗一起在说着 什么,我一边说一边不时地用手指擦鼻涕,正好被羊妻看到。她看到之后并不像 其他人那样装模作样的就像没有看到地去看别的什么,她一边看一边耸耸鼻头一 边用她的嘴翘起来做出那种嘲笑的表示。腊狗没有看到到她只是在看我擦鼻涕, 他问我,你感冒了?我说,不,很正常。穷人的鼻涕多,富人的屁多。   妻的目光盯着我的脸在审视着我,我一脸的装模作样的委曲和糊涂,糊涂了 一会儿,我的嘴巴开始回击了。我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哪一天追查起来说不 定这一把火会烧到我身上来的,叫我吃不了兜着走----那我们家可就算完了!我 知道,妻什么都不怕,就怕家里失火。   我说,他回了!他回了。可我心里面在想,事实上他就要走了。腊狗这类人 随时随地都可能离开家而不会有任何准备,就像解溲不用上厕所可以随处都能行 的那样方便。据我的观察,每次离家之前,他就是这个样子地一边唱着一边下楼, 类似古代的一个好汉临行前不可忽略的一种试问青天问老天爷是祸是福的那种仪 式。这种程式化规律的行径终于被他的称之为“对头”的人所掌握,常常演出一 场有惊无险的追捕,但结果总是令那些闻风而动的奔赴者懊恼沮丧。   这些人到了他家里,举动还算文明:只是推开那没有锁的门瞧瞧看看,用那 秃鹰的目光在空旷的屋子里面几件旧家什上面一扫而过,却只是破的、旧的、看 不起眼也看不出什么来的……   这时候,腊狗他爹仍在屋里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老泰山模样,就像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己的家里,没有一点八国联军进了城或者鬼 子进了村的那种惊惶或义愤。如果他们的话问到他脸上来了,他也只是像个老前 辈地那样轻轻地笑笑,至多也只浅沾出三个轻渺的字:不---知---道----。不知 道,就像一面城墙那样高那样厚,叫他们把他无可奈何。不知道,——你们还能 怎么样?用你们的头来撞撞?   我对腊狗爹的印象很好,实在的好。第一天看到他上楼梯时迈着古代将军还 是江湖老英雄迈而苍劲的那副骨架的背影,在那上面的脊背上一根一根的骨骼大 气若然地起伏,下面两条老枪的腿上,一步一步,不急不缓,一副历经沧桑宝刀 不老的大将风度,一时,就闪电般地联想到楼门下他那副板车的骨架:一匹老马 千里马的骨架;他就是那车!那车就是他!-----不会错的。多少年来他们彼此 肝胆相照情义如天合为一体,就像《打渔杀家》中的萧恩和他的渔船那样不可分 离。更像个真正的老黄忠。那扛起来还没有衰落下去的腰背托起的肩,那左右肩 膀下面两支老枪似的手臂,还有,那曾几何时走过多少风云际会如今在他胸前的 那副飘髯的胡须。他在楼底下楼梯上向你走过来,就是这胡须向你走过来。这胡 须的银丝会让你想到刀枪上的樱须,无论是在斜射过来的阳光中或者在微暗的傍 晚,/它雄风不老闪耀着的光泽会让你想到银质奖章的那种光泽。他的话极少, 几乎对所有人所有问题的回答都是宝刀气质那样浅浅的一笑,而几乎所有人与他 相遇时都不由得对他油然而生敬意地如对一个老英雄的叫道:“你家好!”   斑斓   腊狗唯一崇拜的人就是他爹。腊狗说他爹十三岁就拉车时的口吻简直就是在 说一个过去的江湖英雄而不是一个拉车老汉爸爸。就连他爸的板车——说到他爸 的那架板车时就像一个农村人家的长子在说他家里的那头老牛,那头值得一家人 无限崇拜无限荣耀无限怀念的牛。“它可不是一般的车!什么样的车也不能和它 比的。”什么样的车?----我想,腊狗啊腊狗,你知道现在世界上的车是什么样 子吗?-----奔驰宝马凯迪拉克,你见过吗?还有美国总统坐的防弹车坦克车。 见我不做声,腊狗知道准是我不相信,他说,我就知道你不信,可我告诉你,它 救过我爸的命!——它救过他爸的命?   它是一头牛还是一匹马还是一辆救命车?他没有详尽地讲那救命的事情。即 使他对我讲了,他肯定是“打啊”“杀呀”地轰轰隆隆一番,我也听不清那事的 来龙去脉。   (据他说在当年----他的“当年”叫你无法确认是哪一年甚至是哪一个时期, 反正听起来无非是那种天翻地覆或天下大乱的时候----的一场争斗中,他爹和爹 的朋友们就是靠了这样一架板车,用板车上的木板做武器,杀出了那一伙人的包 围。“杀呀!杀----”他一边说一边挥动着自己的双臂,来龙去脉一点都没有说 清楚,他说得呼风唤语的急急风羟锵雷地几乎就是一个炬燃烧的火把那样只有气 氛没有细情节,人无法听明白,要么,要么,不过,你肯定能够感受到那是是一 场殊死搏斗,兵械对兵械兵械对肉体地迎风见血,“冲----”说到激情那样子恨 不能自己就是当年的他爹!)   但有人说,真正救过一命的、而且就是让腊狗这条命活了下来的是腊狗他爸。   “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它的名字叫……”。那时候,这首歌常常播放着, 我都会好久好久地一边哼着一边在琢磨与这首歌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问题,那就 是腊狗身世:有关腊狗的那个传说会像一条真正的狗那样可信吗?在搬进来不久 我就听到过几种的说法,虽然几种说法说法都不一致,但其实都大同小异,而楼 下那个叫黑牡丹的女人讲的倒是有时间有地点有情节,叫我听了和亲眼看了一样 的宁可信其有也绝不会信其无。为此,那一段日子我很注意观察腊狗的神色,有 一点更让我对此确信无疑:他什么都骂,对他爹就从来没有一个不敬之词。有一 次他看到他爸老黄忠在上楼,那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他眼睛里面竟然有一滴 蓝色,从未有过的不可想象的类似一滴水感激大海的那种纯真的蓝色。感激,肯 定是感激,——是一个无名弃儿感激他老爹老黄忠的情义如山的感激还是感激那 年腊月三十夜的那一只通晓人意狗的感激?   那时,他爹的一条腿正和另一条腿正行进在大年三十夜里的那一场漫天大雪 泥泞的路上,两条腿深一步浅一步地如一匹马车的马的腿在泥泞之路跋涉。迎着 除夕的这一场急促的大雪,每一步都跄跄踉踉,踉踉跄跄,随时都恨不得停下来, 管它是在雪里还是夜里,于是每向前行进一步都让后面的车发出那种只要你不我 让歇下来我就不走的七不愿意八不耐烦“吱吱嘎嘎”的响声。拉车的肚子里明白 “白天你累了辛苦了现在该轮到你休息了”的意思毫无怨言拉着它,嘴里自言自 语地也像是在对一匹马儿那样地说:“快了!快了!一会儿就到了。我们一起回 家过个年。”   他在安抚着后面的车呢,可就没有想到从哪里跑出来的一条狗却找上了他, 那条狗咬着拽着他的裤腿不放。   那狗咬着我的裤腿绝不会是因为我的裤腿有肉腥味,因为别说我的裤腿就是 我的嘴巴都好久好久没沾肉了,……   ……你这东西,别咬我!过年了,你不知道今天是大年三十?你是应该知道 的。要是你真的来这么一下我就得倒霉一年!……你这家伙,干嘛老咬着我的裤 腿不放!这是往回走的路,我正要赶回家呢!   那狗把他拽着进了路边的一条里弄,里弄口的墙角里隈着一个买早点的铁桶 炉,那里面,畏缩的火还在尽它最后的力量微微引地燃着没有熄,就像夕阳的最 末的一线光亮那样微弱。   有一个棉布包裹的东西隈在桶炉旁,他听到那里发出“呀--喂----”的哭叫 声。   ……这是一个无家的猫?……哦,哪里来的一个伢?还是个男伢!   黑夜里发现了一颗明珠。   ……这火炉的火都快要熄了。不熄你也熬不到明天,明天就是大年初一。   除非你愿意和我一道回家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家的?   ……   在风雪中,远处的大红灯笼和五彩灯泡一阵一阵地舞动晃荡,天空中的爆竹 烟花在“霹霹”的响声中开花那样地此起彼伏。这只不过是每年过年的景致罢了。 每年的过年其实是在看着它们在过年,在欢喜,可今年,今年的这个年像是和自 己有了点关系。这灯,这火,这爆竹,还有,这雪,这狗,这个像野猫还是野狗 一样的男孩……   这就是那个摆香烟摊的叫黑牡丹的女人讲述的版本。   黑牡丹那时还不算老,一身黑底的花衣,头发曲着鬈着,在这穷家小户的地 方要算是一枝花了。不算老的黑牡丹一对眼睛大大的,看见男子汉时那圆溜溜的 眼睛里面会飞花走马。花是她曾几何时花一样的憧憬,那马常常就是腊狗他爸。 那可是一匹好马!他从外面四处大雪里走回来,浑身披满了雪,就一匹雪白的马 那样走了过来,一脸的欢喜:“我得了个男伢!”得了个宝似的!“幸亏了那 狗!”——那狗?说得我们听了一头雾水。   “我说这雪下得这么大该不是谁有什么好运吧?”她说,那年春节他一直笑 呵呵的,就像是除夕的那场大雪给他送来了一个麒麟童,不是咬脐郎而是麒麟童! 他笑呵呵地一遍一遍地出了门踏在半尺深的雪地里出去买这买那,最后还跑出去 打了一瓶酒回来。她说,那一场大雪下得真是大真是大,他披着满身的雪花一双 雪泥的鞋踏进了楼高兴得只会笑啊笑啊,笑得喜气洋洋的把他一身的雪花花似地 纷乱抖落。以往的雪花可不是那样子的!   我丝毫不怀疑这样的说法,这绝不是一个加油添的神谈鬼话。既然那场大雪 在那个除夕之夜降临,既然它降临之时出现了一只狗,既然那只狗在那时发现了 一个丢弃的男孩而那只狗咬着拽着腊狗他爹的一条裤腿不肯放松直到把他领到了 这个男孩的哭声面前,那么,这个男孩注定会叫腊狗而且那个被狗咬着拽着的汉 子注定会成为腊狗他爹。   天意如此。   我羡慕腊狗他爹那一把长长的如银河胡须的飘然姿态,真是价值连城的宝! 有一次,他喝醉了醉得一脸的关公红,红红脸上的胡须银河枪。他的一只手缕着 那把胡须对人说,这宝贝,拿个武汉市的市长我都不会去换!他夸他的胡须就像 一座泰山炫耀它的泰山松,这让我想起了黄鹤楼和黄鹤楼上的那只鹤   。据说黄鹤楼重建庆典时有人突然想到请他其实是请他的胡须去照相去凑热 闹去伴随着黄鹤楼显威风是,可那天他拉着他的板车不知到哪儿去了,弄得一些 人到武汉三镇找啊找,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我常常想,像他这一把胡子的人怎么还不退休?但是,一旦看到他朝你走过 来、那把胡须带着昔日雄关漫道的风姿像面旗帜样地飘过来的时候,什么退休不 退休的问题!一时间都化为乌有。一头牛有退休的问题吗?泰山松有退休的问题 吗?《三国》里面的老黄忠有退休的问题吗?他们都没有,腊狗他爹也不会有。   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像他这样年龄的另外的一些老人。他们早就无怨无悔 有了自己的接班人,自己退下来安下心来养花养草养猫养狗练书法画国画。可你 呢,你只知道吃饭睡觉像牛那样只知道吃草饮水,一脸不以胜败论英雄的那种淡 水薄云之态,任日出日落,既无甚欢乐也无啥苦恼,悠悠岁月,悠悠人生,悠悠 河边一棵的悠久树的存在状态。除了上楼下楼面对面时简短地应酬一两句,我从 来没有和他细谈地谈过什么,但我真想问一句:你多大年龄了?你要拉到何时方 才休?“何时方才休?”你可能不怎么懂,可你懂不懂退休?你不要相信只要太 阳不会死去自己和自己的板车就不会死去的还是没有尽头的日出日落地拉呀拉呀。   他像个老农那样每天准时出去准时回。拉了一辈子板车的他就像他的板车那 样从来没有发过火,即使腊狗不断犯遭到事一个一个接踵而来的永不休止的麻烦。 拉呀拉,他和这板车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农夫与牛的主仆关系还是夫与妻的共存 关系?   有人说过了的,这是一个纯粹男人的家,没有一件可疑的女人之物,没有人 在他家里看到过一张卫生纸,甚至你不可能找到一点联想到女人的花的艳的那类 图案颜色,在这间屋子里你不可能想得到女人以及女人的头发,连楼下那车都是 公的雄的从来和女人以及花雪花膏美人蕉这一类女人连带物没有任何瓜葛的光棍 形体。假如把这家的三个摆在一块来,无论你怎么看,看上去也是这样的:两个 男的几乎就是赤膊赤条条的连胯下的那家伙都像个雄鸡;另一个老的呢,老的那 就更不用说什么了,他的胡须就像太阳光那样地让你无话可说。   5   有一次腊狗几乎失手。失手就意味着在他的身体上多几个窟窿或者在号子里 面呆上几年。比较起来,他宁愿多几个窟窿多一个仇家而不愿在那鬼地方多认识 几个朋友以及和他们一起策划着越狱。而窟窿呢,窟窿算什么!窟窿里的血虽然 会像一个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但身体里面仿佛还有另外一个水龙头那水龙头同 时也在开着哗哗地流了进来,这样几乎在同一时间地出进而永远不会枯竭。在腊 狗来说,血的问题,窟窿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任何问题。可在我门这些邻居看来, 那真是一个蛮唬人的问题:你说那里面的血流不流得尽?假如能够流尽需要多长 时间?这问题不仅唬人而且麻烦,就像我女儿后来在数学培训班遇到的奥赛题那 样。   那是春节的前两天,家家户户橱房里的过道上都弥漫着肉鱼烹炸的油煎香味。 照理,这段洋溢着喜气的日子应该是他们这种人的逃离期,但那时他却像要和我 们一起共渡佳节样地带在家里,出出进进地不知忙着什么。那天回家时居然半醒 半醉地唱着他的那支歌,唱支山歌给党听,可他唱给谁听?他唱啊唱,一枝花地 美着呢!可不知道歌声引来的危机正在引水上山那样步步逼进,提着家伙的那伙 人循着歌声就要到楼梯了!上来了!上来了!……   可上来了却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以后的几天里,都看不到他的影。他的影像个树叶的夜影消失了。   除夕的晚上,所有的人都暂忘了腊狗。噼噼叭叭,噼噼叭叭,噼噼叭叭,少 了他,春节的鞭炮依然欢快地燃放。少了任何人,我们都会照常过年,这是年历 牌规定好了的!突然,他出现在我们面前,像个已经飞出去了又折过头来赶上末 班车地那样回来了。他站在我面前狡烩地笑着,我弄不清这笑是转危为安的笑还 是笑傲江湖的笑,是为了和我们共同欢度一个春节的笑还是为他的又一次胜利脱 险的笑。没等我开口他已经递来一支烟,然后给它其实是给我点然。我嘴巴里的 这支烟燃了起来,它在证实着他确实回了已经站在我面前了再也不需怀疑他回来 了的真实性。也就是在说,他是一个打不死、拧不断的那种九头鸟或者响尾蛇。 他说,幸亏楼下的把了个点,不然的话就过不好这个春节了。他说的“楼下的” 叫我无法确定是楼下的哪一家哪一个,因为我们这里每一层楼都住得像养鸡场集 体棚户那样密密咂咂,腊狗都和他们都是难分甲乙的“我们,我们”相称呼,而 且“我们”中的那些人打心里就认为我们这一方平安无事绝对是因为有了腊狗这 镇门神。可能,是楼下右边房里那个在路口摆了个香烟摊的吸烟女人。每次你看 到她时,她不是嘴巴叼着就是手指里掐着一支烟,烟和她,就像一个带枪的女兵 和她的枪形影不离。不过,这是一个已经有些老的女人,虽然当年她的名字叫 “黑牡丹”,虽然她开口闭口就是当年上海滩和上海滩的她自己的花样的年龄花 样的岁月,但是,在那些夏夜乘凉的星光下她的述说只剩下一种无可奈何的缅怀 往昔日人生的苍凉之感。那些事,那些西装革履胭脂口红的人影,那些时光,她 讲啊讲啊,无论怎样讲永远都讲不完,仿佛那时候的一天一夜比现在的一年还要 长,仿佛那时候的一天一夜直到现在还在生长。夏夜的星光和冬夜里屋里的灯光 在她脸上旋转着,它们不再是1949年前夜上海百乐门的霓虹光影。就是这样一个 女人,当她看着腊狗时的神情简直就像是看着自己的一个干儿子的那种满面春风, 而腊狗和她也是时不时地把烟递过来递过去的。当然,更可能的不是她而是住在 她家隔壁的我和表哥谈到的大丫。对了,一定是她!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在看 着腊狗过来过去时好久好久都显得那样朦胧的神色,那不就是一种女孩子的暧昧? 那种暧昧,一旦腊狗身临危境之时,那神魂颠倒模棱两可羞涩难言所有的静静的 含蓄的暧昧都会骤然消失,变成急中生智的电闪雷鸣的行动:腊狗——我不会怀 疑一旦腊狗身临危境之时她不会神魂颠倒不会模棱两可也不会羞涩难言,她绝对 比腊狗自己还要灵敏-----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心!一丝风一滴雨都会让她在 倾刻间电闪雷鸣地行动起来:腊狗——   ……   腊狗说,这算不了么事。那一刻,他只是“呼”地跨----“呼”地简直就是 像一阵贯耳风那样地迅雷不及掩耳——了几步,然后轻轻地一纵身,身子就趴到 了过道的墙外上面。他说,他的两只手紧紧地口住砖缝,一只脚的鞋尖点住墙上 下水道的水管----另一只呢?另一只只好让它休息,让它沉默,让它睡觉或者干 脆让它暂时死去。他说他听到那些人哇蛙痛快地杀进来了,后来又听到后来他们 逮不到大虫扑了和空就像他们费尽心思织成的网那网怎么就像个破网网出来的全 是水那样的沮丧议论时扒在墙壁上几乎快忍不住地要笑了,……差一点儿就给掉 了下来!他说,妈的,肯定是那个狗日的“点”的水。他的眼镜盯着羊子家关着 的门说,那眼光像刀一样地插在那门上。他说,这“吃黑”的家伙,真的还不如 那些人。他没说“那些人”是哪些人。他‘呸----”地朝那门上唾了一嘴口水: “连狗都不如!”说到狗时我看到楼下正好有一只狗在用鼻嘴嗅着舔着什么。   春节将完未完的一天,羊妻突然披头散发逃了般地回来,一头乱发像一具破 网那样落荒。春节期间,对任何人来说都应该是快快活活的,但那天回来,她又 哭又叫的一副遭劫的模样。有人一大早看见她被人像看把戏的那样围着,后来才 明白是她提着的好大一篮准备卖的鱼被人给抢跑了,她正在那里哭呢。是什么人 干的?可她连那些人的模样都还没有认清楚。她在那里哭着,听不到她的声音却 能够从那哭姿和腔调的尾巴知道那里面的内容:多好的鱼啊!鱼,——你们简直 是一条条金灿灿活蹦蹦像《渔夫和金鱼》的鱼,可一下子全被人抢光了!鱼啊鱼 ----,这抢犯,我与你们无怨无仇……。那邻居说,看到她拎一大篮子的武昌鱼 在集贸市场边准备和人交易。他说,真不敢相信卖鱼的就是她!不是亲眼所见怎 么也不会相信!她几乎就是她的乔装模样!还有人说,那鱼是有人在夜晚给她们 家送的,几乎是夜半三更了,隐约听到送鱼人像《红灯记》中卖木梳的那种敲门 声和问话声。那人说,我站着听着没有做声,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知道他 们尽管像狡兔那样的但肯定不是什么兔,鬼鬼祟祟如一只猫并且像猫那样送上门 来的一条一条的大鱼,但也绝不会是任何猫。他说,那鱼真好,鳞光闪烁如霞, 一模一样整整齐齐的大又鲜又肥,绝对是地地道道的武昌鱼。——那才是真正的 毛主席吃过的武昌鱼!   她哭着哭着,大楼的人都围着看着,他们没有说什么却和我一样都在一旁窃 喜。几乎所有人都感受过所谓“窃喜”的滋味:那种不同于普通欢喜的不可言说 之妙味是叫人觉得充一种由衷的长久的快乐的弯弯绕着过来笑的享受。用一个邻 居的话来说就是:“真过瘾真过瘾!笑也不能笑出声音来,只好闷在自己肚子里 面慢慢地笑!”那笑就像喝长酒的那样笑了两个多月。   我的窃喜是一种痛快的解恨----对羊妻。   那天妻从羊妻那里回来,一进屋就把脸拉得长长的,唬着问我:“你干过什 么?”我说:“什么‘什么’?你不要唬着脸学外面的那些母老虎。”妻说: “偷书----你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妻说完这话时连她自己都唬得后退了两步, 有如一只兔子猛地发现多少年来睡在她身边的是一只狼那样。   妻说,要不是她----她,当然就是羊妻----我还不知道你----   我……   妻说,羊妻是从她的一个同事那里知道的,那同事也是一个劳保女人,而那 个劳保女人又是从另一个劳保女人那里听到的。反正,就是在劳保女人中绕圈子 地绕过来的。不过,不会有错的----因为最后那个劳保女人就是你那时候的同座。   妻一脸正气地质问道,是吧?----不会是诬赖吧?你一定要交代清楚,否则, 我们不好做人!   我心里面想,做人?做什么样的人?----穷人?下等人?还能是别的什么人?   我横下心来地说,鬼款!我站在她面前一副没有任何历史污点的铜墙铁壁阵 式。每当紧要关头,我就是这样严阵以待,直到战争状态结束。这次我要让妻放 心,我不是只狼不是偷鸡摸狗的那种东西。我成天忙着上班下班,忙着烧火弄饭, 还忙着教女儿读唐诗呢----哪有这样的人上小学时偷书的?况且,现在已经忙得 我小学的事结婚以前的事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至于羊妻那女人的话,像她们那 种劳保女人一群一群的呆在家里面没事干,没事干的时候聚在一起什么话都会乱 说一气的,而且她们尽是些耳朵尖嘴巴长的那种绕舌女人。   说了好一阵,妻渐渐地有些消释。她看着我的脸像看一个熟悉的未知数那样 子地看了好半天才带着她疑问句的脸干着她的事去了。   但我的心就像一个女人的破鞋那样虚弱。我用自己的心来审问自己:你偷过 书吗?你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交代吧!我交代我交代。那只是一本书摊上的娃娃 书,《水浒》里面的一本《武松血溅鸳鸯楼》,而且只是那里面的一页:鸳鸯楼 武上松凌空而下,手执钢刀,血如花飞。好一个“杀”!好痛快好痛快!好得我 忍不住把它“嚓---”地撕下留作了自己的宝贝。   这事我得找人倾诉,而且只能找腊狗这种人。   哪知他听后哈哈大笑,笑我有点傻,有点毛病,问我是不是有点发烧至少脑 壳有点发热:“这也叫‘偷’?”那神色无疑认为假如这算作“偷”的话,那简 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有点把小猫钓鱼也算作“窃”的那种荒谬。……   那时,我和腊狗倚在他家窗口上聊着。聊着聊着,我虚弱的心渐渐安定泰然 起来。西斜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懒洋洋的,我们两个聊着扯着和窗外很远很远的夕 阳一起混时间。混时间是世界上最美妙最快活最自由的事,反正我们有的就是时 间-----或许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百无聊赖的自嘲的生活方式。当然,有许多人忙 着在混别的什么。比方说混吃混喝,然后进一步到混文凭混职位混钱混官混房子 混汽车混女人,混混混混得天花乱坠天昏地暗……到后来有人   混得像个贵人富豪让你不敢相认,还有人一不小心混到局子里面去了——全 是他妈的鬼混!我只是混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只是小时候混了一页小人书,却被 羊妻像个贼一样地议论,这他妈的算是什么道理!----我真想当着她和我妻的面 大喝一声:我偷过,怎么样!   后来,我真的和妻说过“我偷过”,但说的时候不是那样气势如虹,不仅像 一个乔装英雄的家伙那样做贼心虚声音颤抖,而且是在夜深人静的案楼上。那时 女儿已经睡着,妻和她一起在我的脚那头,我就如她们脚那一头的一堆不用理睬 的衣。我用脚轻轻地试探地碰了碰她的脚,我说:“我--真--真的偷--过一 本……”。妻的脚立马蹬了我一下,理也不理我地转过了身睡她的觉去了。那样 子就像是对待一个她身边的窝囊废----还没本事做一个真正贼的窝囊废那样。   6   居然,我也要搬家了,搬到一处一室一厅有厨房有卫生间而不把卫生间叫厕 所叫茅屎的新房。算起来要大十七八平米呢!十七八平米有多大?-----它在我 的脑子里那简直就是一座花园!我和妻比我们结婚时还要欢喜,我们的小女儿笑 得比祖国的花朵还要艳丽!真幸运真幸运!老天爷有眼,没想到最后一班车上竟 然有我!那几天,天天夜里无法睡着。那车啊车----即人们通称的末班车,有人 欢喜有人愁有人遗恨无穷的末班车!   妻说,你神经了?喜疯了?----好歹你也混了几十年……   ----屈指一数,不知不觉真的有几十年。亏得我混了这几十年!   我高兴?我喜疯了?   其实最高兴最满意----不,最放心----的是妻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前些时腊狗来找过我,他找我不是像以往那样聊天混时间而是邀我一起飞广 东。是的,他经常出远门,那些地方听起来都不错:西安,北京,青岛,大 连……,据说还有一次到了秦皇岛。秦皇岛?“秦皇岛外打渔船”。那不是一个 伟大的神仙住过的地方吗?南边的广州深圳像去江汉路那样常去常回.。每次回 来在楼梯上听得到他像老影片里的游击队员那样的叫声:“回了!回了!”那里 面真的听得出回到我们武汉还是武汉最好武汉有他自己的村自己的家的那种意思。   他说“飞”时在一旁的妻一个劲地对我眨眨眼。眨眨眼----那眼分明是在一 下一下地扎我,提示我教我不要囫囵吞枣地见了个苹果就咬一口的随便答应,弄 得我心里极不快。腊狗只顾说着他的话。他说这次是真正的“飞”,因为像他们 那种人的“飞”不见得真的是飞机的“飞”----有时是火车有时是货车,据说还 有的时候还是警车哩!他还说,你放心,不用你掏腰包,包你舒服。飞来飞去地 多好!   几多年来,什么样的味道多少我都尝过一点,天上的滋味飞起来的滋味我也 要尝尝!可妻却在一旁眨完了眼睛又变成一脸苍白动也不动地看着我,——而不 是像往常那样老虎样发怒的红红的。   那一整天,妻显得忐忑不安做什么都七上八下地失了措乱了套,水龙头忘了 关,该放盐时候放了糖,举止荒唐。到了夜里,关了门,女儿被她哄着睡了,在 床上的被窝里面惦记着一头狼地琢磨过来琢磨过去的想着这件事,好半天了,还 不睡她的觉。后来,下了决断地瞪着她一对瞪羚的眼睛正儿八经地对我说,不能 去不能去!她说,这绝对不会是一次免费的旅游。你没听说他给人当保镖?保镖 ----是干什么的!他当保镖,你不会也去当保镖吧?弄不好是把甜头你尝,拉你 入伙,给你个师爷当,叫你“先生”----那样,我们这个家就完了。完了!   我说,你放心,我又不是没饭吃没工作,有老婆有女儿的,不去就不去,况 且,我也不想尝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味道,不想尝警察电棍的味道----那可不 是飞机的味道呢!好歹我也是一条命,谁想拿命去旅游去玩?即使像电视中许文 强那样在一群美丽的女人之中风流而去我也不会干。   以后的那几天没有见到腊狗的影,没有听到他弟叫“拐子拐子”和上楼下楼 “咚咚咚咚”的声音,没有见到他爹老将军老江湖的背影和他那一把飘冉的胡须。   /搬家动身的那天,一切准备停当,就要开车了,忽然我发现不知不觉我在 这里混了好几年!紧接下来的这一瞬间我一阵恍惚,恍惚如从一件老衣袄里飞出 来的那样惶惑,并且预感到这件老衣袄不久就会成为烂絮,然后被一阵风一阵风 吹成纸屑。再接下来,我呼地意识到这已经是秋天,不是那种黄澄澄像黄金那样 的秋天而是叫人感到明天就是冬天的那种秋天。苍茫萧瑟,像一片树叶那样不是 意识到而是真实地感受到远方的寒流正朝着我们这里呼呼而来。在这样的感受之 中,当初的景象连一声摧枯拉朽都没来得及发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天,这楼 怎么像个风烛残年老妇人那样萎缩破落,在我眼前,楼里楼外看不到一个人,像 一个法定的星期天的寂寞早晨,听不到一个声音,连窗口的晒衣架也全是空空的。   只有楼下腊狗他爹的那架老黄牛的板车如今像个默默的病残的老牛无人问津 地呆在那儿。   几多年以后我将怎样来回忆它的历史?它会不会像江边的一块荒凉的草地那 样看起来无可记述还是一个空空的肌腹那样说不出任何话来?那风吹着晾晒衣服 的哗哗声到哪里去了?那大树和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景致到哪里去了?那老黄忠和 老黄忠的胡须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一窜曾经像幸福果园里的硕大香蕉的黄澄澄 的金色是真实发生过了的吗?假如都不曾发生过,那么就是说,我在这即将坍塌 的砖瓦下面生活了这么多年,而且居然生下了我们的女儿。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 迹,几乎是一个大难不死劫后余生逢难化吉的奇迹!----或是,/一个虱子在它 头顶上的那只蝴蝶翅膀颤抖一下时的一个梦。   在那个梦里,我记得腊狗最后的模样,他看着我的样子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像 太阳光下放大镜那样看透了的我——我的疑虑我的家我的一切。他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一定把我看成一副伊的模样,我连向他解释的话都无法出口,他的口却张 得大大的:“哈哈----”地像在一个兔子面前的老虎朋友那样大笑起来:“你这 呆子,其实和我在一起比保险公司还要保险----算了算了,免得嫂子着急!”   或许我是真的害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滋味,害怕警棍在我身体上电击的那 一瞬间皮肉“哧哧”的感觉,或许我盘算过这会不会是一次拿命去赌的天上旅行, 或许是像妻在被窝中告诫的“不能和他太近,否则,成为他们一伙的即使当了军 师,那样,我们全家就完了!”的话让我悬崖勒马。   不然的话,我很可能变成一个真正的贼。   一个地地道道的   黑贼。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