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王葆君   一   一片猩红。这片猩红洇染得十分绚丽,浓淡不一。这似乎是自己的,感觉到 一种苦涩中的兴奋,又像是来自别人,感觉到一种悲惨中的惬意。英苏终于醒过 来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睡衣——英苏睡觉总是赤裸着身子,一丝不挂,她觉 得这样能充分感受自己,自由自在;睡衣是在家里白天穿的,这会使她更加性感。 这时候她蓬散着头发,睡眼惺松,步态慵懒地走到凉台上,看见那棵罂粟花开花 了。鲜红的花瓣,长长的,一共九片,绕成一圈,像一团火焰,中间露出黄色的 花蕊。还有几支花蕾含苞待放,在高高的花梗上挑着,娉娉袅袅,摇曳多姿。翠 绿的叶子像人的手巴掌,一片一片的,簇拥着。那花朵的猩红便分外抢眼。   她早就想种一棵罂粟花,但是一直没有一个她自己的地方。在她从小居住的 那个大杂院里不行,在大学的集体宿舍里也不行。从很小的时候,在她还没有见 过罂粟花之前,她就非常喜欢这种花,她能想象出它的样子。不是因为她的名字 也叫英苏,她就是喜欢。她一搬进这所房子里的时候,就立刻种上了这一棵。那 时候她多么高兴啊。她想到在她的生活中,不时地有这种使她十分高兴事。比如 她考上大学的时候。据她所知,在她的家族中,从来就没出过什么文化人,她的 父母最多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在她的中学同学中,特别是女同学也没有几个考上 大学的。她一下子就进入了一所部属的高等学府,来到了全国甚至世界闻名的学 者、教授身边。当然她并没有沉湎于学海之中,那时候她正青春年少,英姿初发, 她的主要心思全用在编织浪漫爱情故事里,甚至也和年轻教授们打情骂俏。一直 到临近毕业时,她才感觉到了某种危机,平素用功学习的学生个个踌躇满志,因 为那些好的工作岗位分明都是给他们留着的。但是她另辟蹊径。她立即把几年来 一直没放在眼里的班级党支部书记视为珍宝,频频地跟他约会,在充满政治气氛 的谈话中不时暗送秋波。支部书记受宠若惊,作为回报,很快便发展她为党员。 毕业的时候,她们(第三人称复数中,若以女性为主,则用“她们”;若以男性 为主,则用“他们”。全篇同)双双报考国家公务员,她一举中第。   她从一个穷大学生一步跨进了国家机关办公大楼,是她又一件高兴的事。当 时她的同班党支部书记却没有考上公务员。她当时太高兴了,所以没有忘恩负义, 跟这位落第的秀才结了婚。但是她丈夫只能是她的影子,她敦促他去了一家企业, 当时效益挺好,能拿回一些钱来给她,可是不久就渐渐不景气了,后来辞了职自 己干,也干不出什么名堂,连她的影子也不是了。但是她丈夫的爸爸是市委的一 名干部,已经离休,住着市委宿舍的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她的丈夫是独生子, 她们结婚,理所当然地与父母住在一起。从她那座破烂的大杂院里搬进了市委机 关宿舍,又使她非常高兴。   英苏的思绪在这片猩红中飘逸,心醉神迷。过了很久,她回到房间,在梳妆 台前坐下,把这片猩红染上嘴唇,润满两腮。她对着镜子,惊鸿一瞥,梨窝浅笑, 充满着稚气。   英苏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女人,时刻都春心涌动,魅力四射。她知道自 己并非天生丽质,相貌平平,只是五官端正,皮肤白皙,身材苗条,胸部比较丰 满。但是她让自己的内在气质自发地表现出来,舒展的动作,诱发一种活力,给 人一种神奇的魅力,她那愉快的表情和朗朗的笑声也极富感染力。她否认魅力是 修饰和雕琢的效果。美不是人工的产物,只有天然的、自发的美,才具有吸引力, 决不是像某些女人扭扭屁股、挺挺胸那种歪招。她明白世界上每一个男人都不同, 而她能使每一个男人的眼里都有一个美丽的英苏。她知道,正因为如此,再加上 经常对男人们说“OK”,幸运才经常地落在她的头上。在她的少女时代,情窦初 开,那时候她便热情漾溢,似朝云暮雨,后来对她遇到的男人,更是汹涌奔突, 淋漓尽致,就像太阳光随便撒在什么地方。   她决定今天穿一件粉绿色的无领连衣裙去上班。家里静悄悄的,她丈夫经常 不回家里住,她的公婆也因为不愿意见她,早已各自出门消遣去了。她走进饭厅, 悠闲地吃起桌子上摆着的一份给她准备好的早餐。   二   公共汽车站等车的人已经不多,但是她坐上车,再转一次,仍然要一个多钟 头。她走进JS部办公大楼,走进她的办公室,都是静悄悄的。人们都早已上班、 各自办自己的公务去了。她每天都是这个时间来上班,开始的时候心里还惴惴不 安,可是也没有人批评她,她很奇怪机关竟然是这个样子。时间一久,也便心安 理得了。机关里的人都不愿意见她,她也不愿意看见他们,这样正好。但是英苏 知道,虽然人人似乎都不把她放在眼里,这只是表面现象,他们各有动机:男人 们是故意摆架子,而女人是出于嫉妒。她深信自己虽非美人,但是在机关这个圈 子里却是皎皎者。在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面对她的时候,她看待了男人对她的欲 望,女人对她的羡慕。不过英苏倒是真的不愿意理会他们,她觉得自己是身在曹 营心在汉,根本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她报考公务员时候的热情早已消失殆尽, 很觉得有点误入歧途。现在她照例打开她随身的化妆盒,照着镜子化妆玩,再翻 看当天报纸的生活版和社会版,脑子里还浮现着前一天夜里在那家夜总会的情景: 跳迪斯科、探戈,唱《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涛声依旧》,再就是神侃。在 她的朋友们中间,个个都比她有钱,也有比她更漂亮的,但是大家对她还是有几 分羡慕,羡慕她的工作环境。她心里也以自己跟他们有所不同而有几分得意,可 是她嘴上却说:“这有什么……”   天天夜里都睡得晚,她的睡意上来了。   这时候副部长周国力推门走进来,一见她便问:“张处长呢?”   英苏被惊醒,两眼惺松,但英苏觉得周国力只看到了一种朦胧美。她一下子 就振奋起来,明快地说:“张处长到市里去了,这几天他都是到市里去。”   周国力说:“不是说叫他今天跟我出差吗?”   英苏这才想起来,昨天周国力副部长叫她转告张处长去HN省的事。她忙说: “我……我没见着他。”   周国力立刻着急起来,低着头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一脸无计可施的样子。 英苏知道自己误了事情。犹豫了一会,她试探地说:   “周副部长,我跟您去行吗?”   周国力看着她,她的眼睛也盯着周国力。她看出周国力对她的好感,知道事 情有了转机。   周国力笑着说:“怎么不行?你准备一下,一会就去机场。”   英苏一直没有跟领导出过差,她自己也从没有去过外地,处里在考虑重要工 作的时候还没有把她当回事,她也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事情。但是她看周国力跟其 他人不一样,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是很有几分潇洒,有点“派”,常常远远地 看着他,泛起些许遐想,很惋惜他竟然也落在官场里。她想这一回跟她出去,一 定不会枉走这一遭。   三   乘上飞机,英苏才感觉到自己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坐在机舱里,跟火 车倒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你从窗口向外看,房屋、街道、树木、田畴、河道、山 丘……全都平铺在下边,全都没有了高度,使人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飞机再 升高时,天空变得湛蓝,白云就在你的前面,上面,下面,就在咫尺之间,似乎 伸手可得。这种境界使你觉得不再是人世中之人。   她的注意力再回到机舱里的时候,她看着周国力。她想,周国力是一个叫女 人动心的男子,他是一个很早进入政界的大学毕业生,既有文人气质,又有政治 家的风度。他有一个志同道合、做工程师的妻子,这使他很满意,但是他的魅力 远远没有发挥出来,而是被束缚着。机舱里的人不多,她上飞机时坐得离周国力 很远,现在她坐到了他身边来。   周国力看着她说:“对不起,我还没记住你的名字。”   “我叫英苏。”   周国力笑着说:“‘罂粟’——这是一种花,一种……很好看的花。”   英苏狡黠地笑笑:“我是‘英雄’的‘英’,‘苏联’的‘苏’。我可别光 把我看成一种很好看的花。”   飞机越过大海,飞上一个岛屿,在HK市机场降落。一大群人在机场迎候, 为首的是一个六十多岁、有些秃顶的老头,周国力为英苏介绍,他叫冯彬彬,是 HN省的省委书记。其他人都是省政府和市里的一些干部,大家都与周国力寒暄, 也跟英苏客气地打招呼,气氛十分热烈。   看起来周国力和冯彬彬是老熟人,一见面就称他“老冯”,有说不完的话。 英苏却觉得这个“老冯”像个“土包子”,一点也不可爱。出了机场,大家上车。 冯彬彬跟周国力和英苏坐上一辆车,周国力叫冯彬彬先带他去YP区看看,冯彬 彬欣然同意。他下去安排大家先去,又回到车上。轿车直向海滨驶去。   车窗外边一片荒凉,道路崎岖颠簸。车行一个小时到达海滨。这里正在修建 一座新港,整个是一个大工地,北望大海,一片汪洋。   冯彬彬说:“这里是建深水海港极好的地方,要建成一个万吨级码头,有二 十六个泊位,建成以后代替现在的码头。现在一期工程已经完成,这里要开发成 一个新的城区,除了建港,还要建设城市、道路、工业。开发区每平方公里‘七 通一平’需要耗资两亿元。”   周国力笑着说:“三句话不离本行。你别提钱,我一个子儿也没有。”   冯彬彬似乎胸有成竹:“我不往你要钱。怕你也没有钱。”   周国力还要看看整个YP区。汽车走了不远便无法行进,周国力跟着冯彬彬 下了车,徒步往前走。   这里是一个长久被遗弃的半岛,一条江水从这里入海。烈日当头,风沙袭面。 地上到处是褐色石头,只有巨大的仙人掌横伸竖窜,丛丛簇簇,遍地疯长,连道 路也覆盖了。   冯彬彬边走边对周国力说:“这里是荒地多耕地少,石头多村庄少,仙人掌 多树木少。因为土层薄,又是沙质土,不能浇水,农民主要种番薯,每亩地一年 收益二十多元。渔民也很少。”   英苏精神振奋,一直走在前边。她爬上一块高高的岩石,站在风口上,大风 将她的大蓬的连衣裙掀起一朵裙花,把两条修长、丰腴的大腿赤裸裸地暴露在阳 光里,发出象牙色的光彩。   她看见周国力在远远地看着她,像观赏一幅美丽的图画。而冯彬彬没看见她。 英苏想,幸亏他没看见,他若看见了定会感到恶心,他一定只有一个农村老太婆 一样的妻子,而他则认为只有他的妻子是个女人,其他女人要么不是女人,要么 就是魔鬼。   这时候周国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随手掰下路边仙人掌的一片叶子,突然 惊叫了一声。   英苏连忙跑过来,看见他的手被仙人掌的刺扎伤了。她问:   “周部长,你要干什么?”   周国力说:“听说在沙漠里旅行的人,渴了就喝仙人掌的汁。”   冯彬彬笑着说:“你是跟我要饭吃了。不光渴了,也饿坏了吧?”   周国力说:“我连回去的力气也没有了。”   冯彬彬说:“不要紧,我带你去一个绝好的地方。不过你还得起来走几步。”   周国力笑着说:“我倒还可以,只怕我们的‘英英’小姐不行了,怕得劳驾 你‘二马’先生背上了。”   冯彬彬涨红了脸:“那不成了‘猪八戒背媳妇’了?”   英苏笑着说:“我还是应该尊老,叫‘媳妇背猪八戒’吧。”   冯彬彬看了英苏一眼,心中似乎不悦:“我还是猪八戒——不说笑话,真有 一个好地方。”   他们回到停车处,坐上车,走了一会儿,来到了一个小镇。这个小镇离海港 工地不远,只有几户人家,多是竹木搭成的房子,茅草屋顶,都非常破蔽。有一 座青砖红瓦的小店非常显眼,走进去,倒也十分洁静,而且这个时间也没有别的 顾客了。冯彬彬跟小店老板很熟悉,寒暄了几句便说:   “我平常吃什么,你还给我来什么。只是要快,别饿着我的客人。”   一会便端上来几盘海鲜:花蛤、蛏子、海蟹、鱿鱼……有的是英苏平时吃过 的,但是特别新鲜,有的连见也没见过的。又陆续地一盘一盘往上上,做得都很 精致,味道鲜美无比。周国力一边吃,一边赞叹不已。   冯彬彬说;“你不白吃,你得听我说话。”   “你说你说。我大老远跑来,就是要听你说话。”   冯彬彬摆出要来一番长篇大论的样子:“开发我们省里是下了决心。接着刚 才的话说,YP港区‘七通一平’,每平方公里需要耗资两亿元。要全面解决开 发区的基础设施,需要十五年,得投入两千个亿,就是说,一年需要一百三十个 亿。我们省一年的国民经济收入是四十三个亿,全省人民三年不吃饭,收入才能 当一年的开发费。全省财政收入去年是四点三个亿,这样积累三十年才够三十平 方公里一年的开发费用。靠中央拨款?就算增加到十几个亿,也只够撒胡椒面 的。”   周国力笑着说:“我知道你不跟我要钱,你有办法——你这只是铺垫。”   “你是说引进外资吧?要引进资金,也得先搞好投资环境,没有一笔巨大的 启动费,没办法带动经济起飞。而且开发区投资多,回收期长,风险大。不筑下 ‘巢’,引不来‘鸟’,没有人愿意来投资。”   “你接着说。”   “香港有个ZG有限公司,它的大本营在日本。他们能牵头引进三菱几家财 团的资金,成片承包开发。我已经见过总经理黄元化先生,跟他说综合补偿,统 一规划,分期实施。以项目带土地,水、电、交通、通讯这些基础设施,加上工 业项目,一揽子承包。”   “你是想‘引鸟’来‘筑巢’?”   “我们计划出租土地。”   “准确地说,我考虑过了,叫做转让土地使用权。”这时候周国力才开始他 的议论:“长期以来,我们只是把土地看成一种资源,但是没有把它看成一种资 产。在土地使用上,实行的是由政府统一划拨,用地的人无偿的、无限期的使用, 但是不能转让,不能出租,不能进入市场流动,结果造成了土地使用的浪费,造 成了国家土地收益的流失。这是一个大数目。现在你看出来了,土地使用权就是 钱。”   听他们讲这些过去只有在报纸上和书里看到的事情,英苏觉得很新鲜,她很 愿意关心他们的事业。她想起了在大学里背过的教科书,便积极地说:“马克思 曾经引用过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威廉?配第的一句话: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 是财富之母。”   周国力说:“好!我们的秀才给我们找到了经典根据。”   冯彬彬说:“我要求你的,就是给我一个红头文件。”   这时候周国力站了起来,像是要做一个总结:“老冯同志,别要什么红头文 件。你要红头文件,就得拿给人家去讨论,总会有人反对。大家议论纷纷,莫衷 一是。干成了,最有说服力。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文件法规,都是我们创造出 来的。咱们先干起来!”   英苏一边听着他们说,一边从桌子上抓起了两只螃蟹,一手一只递给周国力 和冯彬彬,笑着说:“两位领导,请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晚上,HN省建委在政府宾馆设宴接待周国力。主持宴会的是省建委主任, 冯彬彬和一位副省长出席了宴会,还有省里和HK市的几位领导干部。周国力坐 在冯彬彬和那位副省长中间,英苏也被安排挨冯彬彬坐着。英苏平时很少见这些 政界头面人物,更没有跟他们坐在一块吃过饭。餐厅高大而空阔,与她平常跟朋 友们聚餐的地方大不相同,她感觉到一种庄严的气氛。   先上冷菜,有炝绿菜苔、紫菜生沙拉、凉拌苦瓜、炸薄荷叶、樱桃菠萝,之 后是主菜:鸡吞裙翅、烤酿螃蟹、鲜菇烩湘莲、纸包鳟鱼,最后的点心、水果有 豆面团、元兰卷炸散子、汤圆核桃露、樱桃菠萝。英苏看见这些菜点样子都很别 致,吃起来也和平常的口味大不相同,菜名大都叫不上来,是听服务小姐报出来 的。   她真正感觉到了一个崭新的领域,虽然她已经做了几年公务员,但是并没有 真正进入过这个天地。这是一个男人的天地,虽然有美女如云的一排排餐厅小姐, 但只是一种点缀。坐在宴席上的女人极少,却一点也不冷落,甚至都成了宴席的 中心。在她这个主宾席上,大家都轮番地向她劝酒,这使她极为振奋。她看见眼 前一色的茅台酒,心想绝不会是假货,便豪爽地喝了几杯,一时满面红潮,心醉 神迷。   她看见周国力和大家并没有注意那些菜肴,只是喝酒,只是说话,说的话却 一句关于工作的也没有。   饭后举行舞会。舞厅的气氛很静谧、优雅,也跟她和朋友们经常光顾的舞厅 大相径庭。宾馆的年轻女服务员邀请周国力跳舞,周国力跳了一段标准的交谊舞, 舞姿潇洒而又规范。   一曲下来,其他女服务员又邀请他。他再也不跳了,走到冯彬彬跟前说: “冯书记,你是不是邀请我们的‘英英’小姐跳一段?”   冯彬彬连连地摆手,脸上显出鄙夷的神色。   其他人趁机说:“请中央来的领导给我们表演一段。”   这时候英苏走到周国力跟前,拿一双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在向他挑战。   周国力痛快地说:“换一只曲子吧——”   英苏说:“探戈,周部长,行吗?”   音乐又响起来。英苏和周国力一起腾挪,旋转,她的心思也追随着他。周国 力已经年过五十岁,却仍然像一个青年人一样年轻,很有几分现代派风度,而且 他已经是部里的第一副部长了。她觉得这一会跟他一块出差,是一种缘分,将是 她一生的又一个转折点。   英苏这么亲密地靠近周国力,无比激动,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听见了 周国力的心跳。她的眼睛盯着周国力,周国力的眼睛也看着她,她感觉到她充满 着欲望,而周国力却仍然像在观赏一幅画。周国力虽然握着她的手,时时地把她 抱在怀里,他的心思却并不完全在她的身上,他似乎不时考虑着一些更重大的事 情。   四   英苏七点半就来到了单位,整个办公大楼里还一个人也没有来到。她跟周国 力从HK市回来以后,决心立即在单位里以一种新的姿态出现。就在这个时候, 一辆轿车在大楼门厅前停下,走出来的是部长赵安。   英苏听说,赵安已经六十五岁,按照他现在的职务,正到了离休年龄,身体 也不太好,但是他自己不提离休申请,并且每天都是提前半个钟头上班。部里的 人早已经不太把他放在眼里,英苏更是碰了头也不搭理他。今天她立刻跟他打招 呼:   “赵部长您早!”   赵安分明不认识她,惊讶地看着她上下打量,然后和蔼地说:“你也这么早 就来了?”   “早一点来,车好坐点。”   “住得远吗?”   “得坐一个多钟头的车。”   赵安顿时对她大生好感,问了她的名字,又问:“你是哪个司的?”   “综合司一处。”   “我得先打扫卫生。上班时候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分手后,英苏也先到办公室打扫完了卫生。上班时间一到,张处长来了,一 见英苏便说: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说完之后似乎觉得这话不大合适,又客气地说: “谢谢你替我出了一趟差。”   英苏知道张处长内心对她不满,但是她对这并不在意。她知道,女人与男人 的竞争根本就不再同一条起跑线上,他们把女人看成弱者,好男不跟女斗,一派 绅士风度,结果会输得一塌糊涂。她只说:   “赵部长叫我到他那里去一趟。”   英苏敲门走进赵安的办公室,这里就像她想象得一样宽敞,不过一点也不豪 华。赵安从里间里走出来,一见她就笑盈盈地说:“英苏同志,快快请坐。”   英苏猜想赵安是找她来做思想工作,但不会是要批评她什么,就热情地跟他 寒暄,之后就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赵安离开座位,和她同坐在一个大沙发上, 不时很无意地用一只手拍着她那只娇嫩的手。周旋了半天,赵安问她:   “最近干什么工作了?”   英苏觉得这是一个可谈的话题,便流利地说:“我跟周副部长去HN来着。”   赵安也对此表现得十分有兴趣。英苏便把省委书记冯彬彬打算向香港ZG公 司出让土地使用权开发YP区的事说了一遍。赵安非常用心地听,又问得十分仔 细,脸色却越来越严肃。   英苏开始有些担心,警觉地问:“赵部长,您看这事怎么样?”   赵安顿时痛心疾首地说:“这不分明是卖国嘛!现在搞经济建设,改革开放, 一些人很容易就忘了坚持社会主义,而且连爱国主义也忘了。”他看着英苏,又 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你们青年人,更得不断的学习啊。”   赵安对英苏谆谆教导了一番,又仔细地问:“周副部长一定阻止了这事?”   英苏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两个部长的意见竟然大相径庭,这使她惊讶。她知 道赵安现在的主要心思,就是让大家知道他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人。想到周国力抱 着她跳舞时那种冷漠神情,她决定把真实情况说出来:   “周副部长的意思是,不要叫别人知道,先干起来……”   她把周国力说过的话全都说了。   几天之后,赵安出席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他提出了YP区的问题,并就此发 表了一段议论:   “HN省打算租给日本人HK市的YP区计四万五千亩土地,约为香港岛一 半的面积,租期七十年,必要时可再延长七十年,而每亩的租费竟只有两千元! 这个数据可以形象化一点,两千元意味着什么?你要租王府井大街商店里的一个 柜台,每月的租金也要三千元左右,而YP区土地的租金只有两千元,租期七十 年。半个香港的面积,年租金的总和是多少呢?九千万人民币!九千万是个什么 概念呢?只能造一个比较好的宾馆。就是说,半个香港大的地方,出租七十年, 只能造一个宾馆。七十年意味着什么呢?清政府当年是战败国,向老牌帝国主义 英政府割地赔款,香港的租期九十九年,这九十九年,中国人民站起来之后,还 要再等五十年,现在还没有到期呢。”   几天之后,《R报》上登载了一篇署名兆全的文章,题目是:《开门不能揖 盗》。文章评论YP问题,其中说:   “这不仅是一个经济账问题,这首先是国土主权与民族尊严的问题。我至今 还不相信在建国四十多年的时候,将会出现这样的耻辱。而如果竟然有这等事, 那么借开放之名干这种丧权辱国之事的人一定会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去受人唾 骂。”   YP问题一时在全国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五   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秋高气爽的日子更教英苏精神振奋。这一天下午下班 之前,周国力叫英苏跟他去陶然宾馆。上车之后,周国力告诉她去见HN省委书 记冯彬彬。   英苏知道YP事件的风波,她也处在这个事件的内幕之中,这一点曾经是她 一度困惑,又很兴奋。从HN省回来之后,除了碰面打个招呼,周国力再没有见 她。今天她知道,周国力没有把她忘了。车里除了司机只有她们两个人,英苏重 新又感觉到了周国力的魅力。沉默了一会,周国力问她:   “从HN回来以后,赵部长见过你?”   英苏相信周国力不知道她跟赵安说的话,她把赵安如何早晨碰见她,如何叫 她去他的办公室,如何询问去HN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又夸张了一下赵安的反 对态度,说的时候显出急不可待的样子。   周国力静静地听着,最后他问:“赵部长知道我的态度吗?”   英苏说:“他问我来着——”   周国力看着她。她心里一顿,接着说:“我说周副部长也反对这件事。”   周国力严肃地说:“你不应该这样说。”   但是英苏觉得出,他心里并不是这个意思。   进了宾馆,英苏觉得这里很普通,周国力和冯彬彬见面,也没有和上回那样 热烈地寒暄。冯彬彬一开口便说:“怎么闹成这个样子?”   周国力说:“中国人封闭得太久了,对世界太陌生了。”   冯彬彬义愤填膺:“吸收外资,是我们搞建设。主权范围以内的事,我们说 了算,只有企业经营、管理权上的事外商说了算。这叫卖国?你投资、我欢迎, 你赚钱、我收税,你犯法我抓人。我卖了什么?殖民地是这个样子吗?”   周国力笑着说:“是我说你卖国了?”他拉着冯彬彬在会客间的沙发上坐下, 两个人详细地谈起了这件事。   英苏仍然愿意为他们的事业服务,她把她从书本上看到的知识加以运用,很 流利地说:“国际上有自由港这个名称,是在国家关税监督之下的非关税区,用 特殊的政策,吸引外国船只和厂商自由进出,商品免税,自由地输入输出,这样 来发展贸易,增加财政收入,创造就业机会,吸引先进技术,来繁荣本地的经济。 英国是个土地国家所有制的国家,土地使用权也可以买卖……”   周国力接着英苏的话,慷慨激昂地说:“我们能说大英帝国也卖国?我们有 一个省也在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买了一小块地,能说美国也是殖民地?”他又看 着冯彬彬:“引进外资开发,我们在经济上没有风险,可是在政治上要冒风险, ‘帽子’不会少。”   冯彬彬悲愤地说:“最吓人的无非就是‘卖国’。为了改革开放,我们不怕 戴‘帽子’。想保险,就关上门睡大觉,悠哉悠哉!叫荒地睡它的觉,继续长仙 人掌。可是仙人掌不能当饭吃。”   “香港方面怎么样?”   “黄元化先生已经打退堂鼓了。他不明白,作为一个中国人,按中国法律向 中国投资,怎么就成了侵略中国?日本三菱几家财团也怕洗刷不清,不愿意惹这 种麻烦。”   周国力说:“你告诉黄先生,你叫他等着。”   冯彬彬着急地说:“等到什么时候?”   “我们可能走得慢,可是总会前进。”   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周国力打破沉默,站起来笑着说:“今天晚上我请 客。当然比不上你财大气粗,你可得给我面子。”   英苏跟他们到宾馆餐厅,走进一个很雅致的单间。饭菜档次很高,但是只有 四菜一汤。他们匆匆地吃完了。冯彬彬送周国力出了宾馆,周国力和英苏上了车, 冯彬彬又把周国力叫下来。英苏坐在车里听见他们低声说:   “赵部长怎么对这件事知道得这么详细?”   “也不能不叫他知道。”   “您换了女秘书了?”   “没有。你是说她……”   “我看这个妮儿不简单……”   六   在这一段时间里,赵安很是扬眉吐气,上班也更积极。又到了夏天,赵安提 升为国务委员,仍然分管JS部的工作。现在他退休的问题已经不复存在了,身 体也变得好了起来。周国力接任JS部部长。因为几年来部里的具体工作实际上 已经是由周国力主持,所以也没有多少事情交接。赵安只嘱托一件事,要周国力 注意提拔年轻干部,尤其是女干部,比如综合司一处的英苏同志。周国力欣然表 示一定照办,并且说可以安排一个处长。赵安离任的那一天把这件事亲自告诉英 苏,鼓励她要胸怀大志,努力工作。   周国力安排英苏工作的时候,因为综合司一处提出了很多意见,便把她调到 市政司一处任职。   英苏开始任职的这一天,早晨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凉台上,又看见了那一片 猩红。那棵罂粟花又开花了,像一团火焰。这一年以来,英苏工作得很有些辛苦, 以至疏远了她以前的朋友,只是偶尔再到那些地方宣泄一下她的感情。她知道自 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新的道路,感觉到有了一种新的生命力。   此后在单位里,就有了几个人在她的管辖之下,有男有女,有老有小。这种 感觉是她过去无从体验的。她表现得谦虚多了,不再看不起他们,对谁都是热情 似火。她加倍努力工作,几近疯狂,不时想出一些新点子,自己率先做起,以显 示她的新地位。但是大家仍然是各人做各人的事,除了必要的事跟她打打招呼, 仍然就像没有她差不多。她仍旧很有闲暇想自己的事,做自己的事。   周国力在安排过英苏的职务之后,跟她再没有过什么联系,碰了面也像没看 见一样,英苏却知道他不会看不见她。她倒是经常到赵安那里去看看。赵安现在 办公的地方离JS部很远,她只有特意外出才能去。赵安见了她比以前更加亲切, 和她坐在一个大沙发上,跟她谈一些国家的形势,以及如何看文件,如何关心部 里的工作,如何与上下级相处,还不时地替她整整衣领,理理头发,很无意地把 一只手放在她的娇嫩的手上。这一切自然就像一个老革命对一个“红小鬼”一样, 或者像一个父亲对小女儿一样。英苏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红小鬼”,也不是他 的女儿,而是一个女人。英苏想,这老头子从来没有体验到真正的女人是什么, 当年他参加革命的时候只是一个农村穷小子,能有一个黄脸婆跟他做他的妻子就 算不错了,但是现在他却有了拥有一切的权利,自然很不甘心,却怕是只有贼心 没有贼胆。英苏便使出千娇百媚,风情万钟,想象着老头子把她脱光衣裳,按倒 在这沙发上。但这样反倒使赵安郑重了很多。告辞的时候,赵安总是把她送出门 外很远。   周国力接任JS部部长之后,立刻把HN省关于引进外资成片开发YP的报 告呈交给分管城市建设的副总理,得到了有力的支持。周国力亲自会见香港的Z G有限公司总经理黄元化先生,告诉他政府坚持改革开放的决心,鼓励他不要动 摇,为祖国建设尽力。以后,周国力又带英苏飞到HN省HK市,亲自参加了Y P开发区的开工典礼。   一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法》的修改条文中,对国家、集体所有土 地使用权可以实行有偿出让的问题做出明确规定。此后,一场房地产开发热潮在 全国悄然兴起。   七   罂粟花又快要开了的时候,英苏接到周国力通知,说赵安委员要她随同到W Y市去一趟。这是一个直辖市。   这一天上午,她跟随赵安坐上飞机。赵安的随行人员很多,有JS部一名副 部长、城建司司长、副司长,有赵安办公室主任、副主任和两个秘书。到了WY 市机场,一大群人在等着迎接,赵安一下飞机就被包围了起来。一阵热烈的寒暄 之后,赵安指着几位领导人向英苏作了介绍,有WY市市长、一位市委副书记、 几位副市长、市建委主任等等,其中有一位副市长跟赵安特别亲切。赵安也把英 苏介绍给了他们,他们嘴里喊着“英处长”,一一跟她握手。然后赵安被接进了 一辆轿车,英苏被单独安排在一辆车里。出了机场,一行十几辆轿车,前头有警 车开路,两边有骑摩托车的警卫,威风凛凛,浩浩荡荡。进入市区,一路红灯, 一辆其他车辆也没有。英苏看见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只有很少几个女人点缀在 里边。她想到自己小时候经常挤在京城马路旁边的人群里,看迎接外国元首的车 队经过,觉得跟今天的场面差不多。她坐在轿车里,把头凑近车窗,想看看今天 路旁的人群里,有一个住在大杂院里的小姑娘没有。   他们被接在东湖宾馆下榻。中午举行盛大迎接宴会,市里的领导人陪赵安坐 主宾席,英苏被安排在另外一桌上。宴会开始,冷菜是花式拼盘、芹菜鸭掌、镇 江肴肉、五香熏鱼、五香酱牛肉、三只爪卷、酒醉扇面笋、两吃冬菇、兰花豆干、 三品调味,主菜有鱼翅罐四宝、干烤大明虾、鸡汁鲍鱼、干贝扒双菜、大蒜炖裙 边、松鼠厥鱼、无锡排骨、大煮干丝、蜜汁扒山药、小枣核桃酪水果拼盘……英 苏觉得这些菜点都是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比那一回在HN的场面不知道要 高上几个档次。   赵安声称自己不会喝酒,欢迎大家喝酒。大家也都就不喝酒,所以宴会时间 不长就结束了。   下午市里安排赵安休息。英苏刚要离开赵安的套房,一个人敲门进来。   赵安介绍,他叫蒋家骐,是赵安在WY市工作时的秘书,现在是这个市的副 市长,分管城建工作。英苏看这个人四十多岁,面皮黝黑,身材魁梧,一幅踌躇 满志、趾高气扬的样子。英苏看出他对女人是一副铁石心肠,甚至对也不会把他 的妻子看成是女人。   蒋家骐说他冒昧打搅,是来向老上级请教的。   赵安对他说,他这回来,就是要发动大家解放思想,大搞房地产,要形成一 个热潮,让WY市迅速改变面貌。英苏想起过去赵安对这件事疾恶如仇、义愤填 膺的样子,如今又这样慷慨激昂,充满热情,这中间的弯子是怎么转的?   “搞土地使用权有偿转让,这是个新生事物,改革开放,过去我们都不认识, 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嘛。”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安的眼光看了看英苏,这似乎就是他对YP那件事的解释。   赵安又转向蒋家骐:“搞房地产,不但不要花钱,房地产就是‘第二财政’。 而且一业带动百业兴。一建房,建筑业发展起来了。要建房就得用材料,钢筋、 水泥、铝材、砖瓦,一样也少不了,建材业发展起来了。这些东西要买卖,商贸、 金融都有了。房地产开发,配套规划宾馆、酒店和游乐设施,旅游业也开发起来 了。”   赵安谈得热情高涨,神采飞扬,蒋家骐听得茅塞顿开,跃跃欲试。英苏看到 了这两代革命者的风采。   晚上市建委设宴接待,由副市长蒋家骐和市建委主任作陪。宴会的规格略低 一些,但是其丰盛程度更胜一筹。   宴会后举行舞会。一群宾馆的服务小姐拥上来包围住赵安,赵安连连摆手, 称自己是“土八路”、“跳舞的不懂”。英苏上前邀请他,他很激动,但是他说 除非让他年轻上三十岁。他说他很愿意欣赏大家跳舞。   舞厅里响起了欢快的音乐,一对对男女旋转起来。人们似乎不敢来邀请英苏, 英苏也没把这些人看在眼里。但是当她看见默默地坐在后面角落里的一个男子的 时候,她砰然心动。这个人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大概三十多岁。她立刻走到这 个人面前,伸出了双臂。她们两个人翩然起舞,快步,漫步,迪斯科,探戈,舞 姿翩翩,珠联璧合,成了舞会的中心。英苏跳得似疯、似狂,如醉、如痴,她似 乎变成了那个西班牙少女吉赛尔,非得跟她缠上的人跳到死为止。   英苏低声说:“你舞跳得真好。”   这个男子说:“这算什么。像您这么年轻,就在部里工作,舞又跳得这么好, 才是难得。”   英苏有些调皮地歪着头看着他:“我一看见你,就像是早就认识一样。”   英苏问他,他告诉英苏:他是市建委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叫朱楠之。   八   又是一年过去。这一天夜里,英苏又梦见那一片猩红。清晨醒来走到凉台上, 她看见那棵罂粟花翠绿的叶子像手巴掌,一片一片的簇拥着。有几支花蕾才含苞 待放,花梗高高地挑着,娉娉袅袅,摇曳多姿。   这一天英苏要再随同国务委员赵安到WY市视察。   花儿,我会想着你的——英苏依依不舍。   飞到WY市,又是领导人迎接,警车开道,车队长龙,观众夹道,东湖宾馆, 欢迎宴会……英苏再一次领略这些情景,又激起了她的一阵阵兴奋。   英苏一直急切地在看到的人当中寻觅一个人,这一年来她经常想起他,但是 她没有见到。   下午,市里安排赵安一行人休息,赵安坚持要马上出去看看。市里立即安排, 市里来的领导人全体陪同,市建委的负责人大都参加。蒋家骐陪赵安坐在第一辆 车上,英苏被安排跟市建委主任坐一辆车。   长长的车队出发了,首先观光市容。车队缓缓开过几条宽阔的街道,车窗外 闪过一幢幢高大的建筑,市建委主任坐在英苏身边,隔着车窗指指点点地为她讲 解。英苏看见街道上没有其他车辆,显得格外宽敞,也很干净,好多地方都挂着 过街横幅标语:“欢迎中央领导来我市视察”。她觉得这标语跟自己也有着几分 关系,心中很是得意。有几处高楼,几座立交桥,但是比起京城来就算不了什么。   车队来到开发区。这里的道路很宽,是八车道的,路中间是街心花园,路边 栽植着高大的塔松和千姿百态的江南花木,人行道上还堆放着艳丽的盆花。沿街 楼房样式新颖,色彩鲜亮。市建委主任对英苏说:这个开发区是在这一年之内建 设的。   车队在一幢高楼大厦跟前停下。市建委主任告诉英苏:“这是安江大厦,是 你们去年来过以后盖起来的,赵主任题的字。”   下了车看这大厦,英苏仰酸了脖子。   大厦的管理人员和全体职工聚集在楼前欢迎。市领导人引导赵安一行人乘电 梯登上楼顶旋转餐厅。坐在座位上,便见天空青碧,流云徐飞,叫人不知是人间 天上。临窗俯视,整个城区尽收眼底,道路、建筑鳞次栉比,就像模型一样精致。   赵安问:“这大厦一共有多少层?”   蒋家骐说:“五十三层。”   “你知道HN最高的楼是多少层?”   “是HK市的信托大厦,共五十一层。”   赵安非常得意,兴致勃勃地跑来跑去,高兴地说:“你们搞得太好了!简直 出我意料之外。”   英苏看见蒋家骐一直跟在赵安身边,鞍前马后,屁颠屁颠的。这么个年纪就 爬了这么高——英苏心里泛出一股幽幽的妒意。   晚上赵安听取听汇报。在宾馆的一间大会议室里,市里的几位领导人和建委 的负责人都出席了。副市长蒋家骐要汇报WY市一年来城市建设的成绩,他坐在 赵安对面,先看了大家一圈,然后面对着赵安:   “赵委员去年看来视察的时候对我说,‘一业带动百业兴’。一建房,建筑 业发展起来了。要建房就得用材料,钢筋、水泥、铝材、砖瓦,一样也少不了, 建材业发展起来了。这些东西得买卖,商贸、金融都有了。房地产开发,配套规 划宾馆酒店和游乐设施,旅游业也开发起来了。”   英苏心里想,一年前赵安确实是这么对他说的,他记得竟然一个字也不差。   “一年以后,WY市房地产业有了一个大发展,已经初步形成了包括生产、 流通、消费在内的产业运行机制,形成了房地产市场,包括土地使用权出让、出 租、房屋买卖、租赁、抵押、拍卖等各类经济活动。而且,‘一业带动百业兴’, 房地产业率先发展起来,又带动了工业、旅游、建筑、建材、金融、商贸的发 展……”   他接着说:“我们干得很漂亮,也很简单。地是国家的,地也是商品,买这 商品,用这商品,就要向地的主人付钱。土地出让费虽然不高,但这只是第一笔 收入,外商在这块地上投资基础建设、基础设施,是第二笔收入,此后招商进来 的项目投资,是第三笔收入,第四笔收入就是随之而来的就业、税收,建材业、 建筑业、运输业、服务业、房产业也随之兴盛……”   英苏看见,赵安听得十分快乐。   “除了整个WY市的发展,我们重点搞了几个开发区。到底搞得怎么样?不 用我说,赵委员和各位中央的领导已经看到了。现在我说说我们这些地方过去的 样子。今天各位领导视察的那个开发区,现在已经是花园式小区,‘三通一平’, 可是一年以前还是些棚户区。居民的住房拥挤不堪,低檐小窗,昏暗潮湿,垃圾 遍地倒,污水遍地流,公路窄到仅能行人。偶尔有一两座楼房也是鹤立鸡群,那 鹤也是只长个子不长毛——内装修勉强搞一下,外装修一律顾不上,进到屋里看 像个神庙,出了屋子看像个碉堡。”   蒋家骐把赵安说得大笑起来,其他中央来的人也都听得很有精神。英苏想, 他真会卖关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简直是个天才。   “在抓城市建设的过程中,我们始终不忘精神文明建设,坚持两手抓,把延 安精神奉为法宝。”英苏知道,赵安是抗日战争时期跑到延安去的,经历过那个 时代,蒋家骐的这一段是专门讲给赵安听的。“我们的市房地产总公司,从一百 七十二亩土地起家,总经理孙显祖走马上任,手上只有一纸空文。他们创业的时 候,改造一幢旧楼,舍不得花钱雇工人,总经理和全体职工一齐上,材料自己采 购,东西自己搬运,地毯自己铺,空调自己装。渴了喝一口白开水,累了靠墙睡 一会。现在他们仍然是那么土,不进歌舞厅,不进餐馆,不住豪华宾馆,花一元 钱能办的事绝不花一元零一分……”   夜深了,英苏的耳边和眼前都渐渐模糊起来。她在想着另外一个人:这回来 到WY市,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他?   第二天,赵安便要回京,留下英苏和一位秘书,要她帮助WY市把一年来城 建工作的经验总结出来。英苏正觉得自己意犹未了,正中下怀。   英苏安排蒋家骐主持起草总结报告,蒋家骐立即就送来了一份,要英苏审阅。 英苏把它放在一边。她枯坐在屋里,思念起了朱楠之,心里涌起一股柔情蜜意。 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少女的情感,就是在她的少女时代也没有过这么纯情,这么沉 重。她一阵阵心猿意马,情醉神迷,直想立刻就见到他。但是也不好直接到他的 工作单位里去找他,也不便于向别人询问,一时坐立不安。   她第一次体会到,爱情是痛苦的。   她走到院子里,碰见了《R报》的记者何唯。英苏在京城工作中认识他,他 把英苏当成亲爱的大姐。现在他也是来采访WY市城建事迹的。说了几句,何唯 便气愤地说:“你们只知道看表面文章,你们了解不了解真实情况?”   英苏问:“什么真实情况?”   “你们去看的那个安江大厦,一年以前就完工了,那时候叫望江大厦。”   英苏心中一惊,忙问:“你还知道什么?”   “他们不让我实地采访,也不让我见当事人。”   英苏想:蒋家骐,你原来是这么一个人!她心里顿时忿忿起来。这时候她又 想起她思念的人,便说:“我给你介绍一个知情人,你说我也要见他。”   她叫何唯到市建筑工程设计院去找朱楠之,便回到房间里等着。   直到晚饭以后朱楠之才来。英苏一见他,眼睛闪出了兴奋的光芒,柔情地说:   “你没忘了我吧?”   朱楠之认真地说:“我想忘也忘不了……”   英苏两颊飞红,一声娇嗔:“我来了好几天了,你为什么躲着我?”   朱楠之严肃地说:“这是领导的安排。”   英苏:“他们不让你来?为什么?”   “他们好多事情都背着你们,我都对何记者说了。”   “你也跟我说说。”   “你也想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   朱楠之告诉她,WY市的城建一年来做出了一些成绩,但是问题很多,主要 是缺乏统一规划,开发过多,缺乏可行性论证,盲目性很大。土地一划拨就是几 平方公里、几十平方公里。盲目圈地,搞“胡子工程”,建筑质量问题很严重。 为了吸引外商竞争,土地出让价格低于土地开发成本,涉及到搬迁、水、电,政 府还得另外拨款投进去,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当然也搞不好。一个公司廉价买 走土地,原装未动,又以两倍的价格转给了另一个公司,炒买炒买,牟取暴利。 孩子没出生,爹娘就已经换了好几个,这种情况不是什么稀罕事。有的领导干部 趁机贪污,听市建筑公司的一个建筑工说,他的女朋友原来在一家酒楼做“三陪 女”,总经理孙显祖在宴会上收了贿赂,要这个女子陪他过夜,当场甩给她一千 块钱。这个女子不从,当场把她打了个半死……   英苏一边听,一边想:蒋家骐,你算栽在老娘手里了,禁不住心中暗喜。朱 楠之看见她表情奇怪,有些迷惑。英苏迫不及待地说:   “你也得领我去看一看。”   朱楠之对英苏的认真态度十分敬佩,他带英苏坐出租车到了开发区。这是英 苏前一天来过的地方,她跟朱楠之绕到沿街楼房的后边,看到的情景令她大吃一 惊:新建的楼房破败不堪,有的楼建了一半便停工了,遍地堆着垃圾,流着污水。   有一个中年人跟朱楠之打招呼。朱楠之跟他说:“再到你家里去看看行吗?”   那个中年人看了看英苏,说:“欢迎。只不过得麻烦点。”   中年人领着她们来到一栋沿街楼房的后面,见有一架梯子搭到了二楼的一个 窗口上。中年人抱着孩子先往上爬,她们跟着爬上去,从窗口进到屋里。   英苏问他:“你为什么不走楼梯?”   中年人说:“没有楼梯。楼梯在一楼的店堂里,人家不让走。”   朱楠之领着英苏在屋里到处看:有的墙裂着缝,天花板的泥皮往下塌,门窗 都关不上,水管都漏水,一张摆在墙角的桌子,一个边靠墙,另一个边就靠不了 墙。   从这家人家出来,英苏还要朱楠之领他到别处看看。朱楠之说:“你以后慢 慢看吧,我该送你回去了。”   朱楠之送英苏回到宾馆。英苏要他送她到房间,朱楠之又把她送到房间。她 突然心旌摇动,涌起万般柔情,眼睛痴迷地望着他,要他留下来。朱楠之执意告 辞走了。   英苏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去,心里生起一股幽怨。她一夜难眠。   九   英苏不辞而别回到京城,立刻去见赵安。她先把蒋家骐的总结报告交给赵安 看。他看得美滋滋的,不时拍拍英苏的手。   看完以后,赵安激动地说:“写得很好!不过也应该谈谈不足的方面。你没 发现有什么问题吗?”   英苏显出一副神秘的样子:“问题很大。”   “什么问题?”   英苏愤怒地说:“安江大厦一年以前就有了,叫望江大厦。”   赵安大吃一惊。英苏又把她听到和看到的情况说了几件。赵安大发雷霆,来 回地踱着步,大骂蒋家骐,历数自己十几年来如何教育他,培养他,他又如何劣 迹不断,如今又想市长的位子,可是竟敢欺骗他“老头子”,岂不把他“老头子” 也毁了?   赵安一边大骂蒋家骐,一边对英苏更加亲切。英苏的心里美滋滋的。她看到 了蒋家骐将大倒其霉,甚至对“老头子”也有几分可怜。   赵安愤怒地拿过那份报告,翻出了关于安江大厦的那一段,狠狠地用笔划了 去。对英苏严正地说:“你马上回去,叫蒋家骐彻底检查错误。你就说是我说 的。”   英苏再回到WY市,蒋家骐立刻来到住处见她,一见面就恭敬地说:“不知 道你回去,见赵委员了?”   英苏故作平静地说:“赵委员叫我问问你:你那个安江大厦,到底是叫安江 大厦,还是叫望江大厦?”   蒋家骐吃了一惊,顿时呆住了。英苏继续说:   “你的那位奉行延安精神的总经理,拿贪污的钱去玩婊子,还差一点把人打 死。延安精神就是这德性啊!”   蒋家骐无言以对,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脸上没有了血色,往日的神气一扫 而光。   英苏心中暗自得意,但还是满脸严肃地说:“你马上彻底检查你的问题。这 是‘老头子’说的。我等着你的结果。”   蒋家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英苏看见身躯高大、面皮黝黑的市副市长在她 面前这副狼狈样子,开心得难以忍耐,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失陪了。我现在得休息。”   一股强烈的思念涌上英苏的心头。   英苏时刻觉得自己春心涌动,魅力四射。她的感情在少女时代滥觞,但是那 时候只是奔突漾溢,似流水浮萍,都留不下什么痕迹。后来遇到的男人,更是逢 场作戏,像过眼烟云。而当她在物质范围内有求于人的时候,则只是把感情当作 一种工具而已。她对她的丈夫从来就没有爱情,后来就几乎在她的意识里消失了。   但是自从她第一眼看见朱楠之以后,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这 种感情越来越浓洌。   她决定马上找他。她拨通市建筑工程设计院办公室的电话,报了自己的姓名。 对方回答: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她好生奇怪,立刻驱车前往。办公室的一个人悄悄告诉她:朱楠之已经调到 一所学校去了。   她立刻又来到这所学校。校方告诉她:朱楠之尚未来校报到。   她心急如焚,越发迫不及待。难道你就从此消失了吗?不,你就在这座城市 里。但是人世茫茫,咫尺天涯,我到哪里去找你?   一阵阵天昏地黑。她觉得世界在她眼前消失了,她的心也被掏空了。   走进一家僻静的小饭馆里,在这里坐到了天黑。她喝了很多酒。   她坐车回东湖宾馆,一路觉得有一辆出租车在后边跟着她。到了宾馆大门口, 她停车,那辆车也停下来,就要掉头开走。她走上前去拦住到那辆车,那辆车上 下来一个人:是朱楠之。   她像一个情人一样扑在了他的身上。   朱楠之扶着她回到房间,她自己跑进了里间。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了一 件墨绿色丝绒睡衣,头发蓬松,脸上薄施粉黛,眼影幽幽,腮红淡淡,明目绛唇, 容光逼人,又有一阵阵暗香飘来荡去。   她上前搂着朱楠之的脖子,动情地说:“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知道——我也很苦……”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   “我不敢……”   英苏调皮地看着朱楠之:“你不敢?那你为什么又跟着我?”   朱楠之说:“你一回来我就跟着你——”   “你怕我不……”她一脸娇红。   朱楠之严重地说:“我害怕你有危险。”   英苏这才想到蒋家骐:“他害你了?你不用替我害怕,我给你报仇。”   “你得小心,那般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倒没有什么——”   “你跟我到京城吧。”英苏醉眼迷离地看着他:“——你把我想死了。”   朱楠之双臂紧紧的拥着她。   “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朱楠之动情地说:“我也很想你。”   她们拥抱着跳起了舞,似水柔情像一支乐曲,慢慢的,她们转到了里间。   英苏说:“你再不要离开我。”   朱楠之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沉默着。英苏把头紧紧地扎在他怀里。过了一会, 他说:“不行。”   英苏抬起头,娇嗔地看着他。   “你是我心里的女神——”   “我是你的小女孩。”   “不——我不能对不起你。”   “嗯?”   “我有妻子。”   “她比我漂亮?”   “不……”   英苏仰面到在了床上。   朱楠之坚决地说:“我要走了。   “没有你我就死了。”她闭上了眼睛。   “我走了。”   英苏闭着眼睛说:“我杀了你。”   她没有动,但是她听见了几声脚步,随即是轻轻的关门声。   过了很久,她睁开眼睛,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她坐起来,一阵绝望使她痛不 欲生。   这时候又有几声清脆的敲门声响起。她又躺了下去,柔情地说:   “进来。”   一个人走了进来,在套间外探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   英苏爬起身走出来,是蒋家骐。她愤怒地大喊:“你来干什么?”   蒋家骐看见英苏穿着睡衣,头发松乱,一时惊慌失措:“我……我不知道你 休息。对不起……”一边说着一边往外退。   英苏大声喊:“站住。”   蒋家骐站住了。   英苏执意问:“你来干什么?”   蒋家骐迟疑地说:“想来看看你……看看你缺什么东西……”   英苏冷笑道:“你看我缺什么东西?”   “你不一定缺……只是表示我的一点心意……”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 件东西:是一挂项链,一串密密排排的珍珠在昏暗的灯光下莹光闪闪。   英苏古怪地笑了一声:“你打我的什么主意?”   蒋家骐慌忙说:“不不……”   “你是不是想给我戴上?”   蒋家骐目瞪口呆,只顾摇头。   “那你是为了什么?”   “……你对我的批评,我都接受,不过请你,在‘老头子’面前……替 我……”   英苏愤怒地大喊:“姥姥!竟敢贿赂京官!”   她高高地举起这串项链,狠狠地摔到地上。项链被摔散了,珍珠滚了一地, 一粒一粒,在暗处熠熠生辉。   蒋家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面如死灰,汗珠子霎时滚落下来。   英苏“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又板起了脸。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冷静的欲望, 低声说:“你站起来。”   蒋家骐抖抖地站起来。   “把衣裳脱了。”   蒋家骐没有听懂。   “听见了吗?”   蒋家骐听见了,但是他没有动。   英苏笑声说:“你还真有胆?”   蒋家骐只好照办了,他先脱下了西服。英苏叫他继续脱,他又脱下了衬衣, 又脱了裤子,一直脱得一丝不挂,浑身赤条条地站在英苏面前。   英苏冷笑着说:“蒋家骐,你说你是什么人?”   蒋家骐无地自容:“我不是人。”   “你说你是WY市市长。”   “我是WY市市长。”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你是中央领导。”   英苏得意极了:“我只是京城大杂院里的一个小妞儿。”   她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然后走进了里间。她十分惬意地开始实施自己 的把戏……   她大声喊:“进来。”   外面没有动静。   “你要死吗?”   蒋家骐走了进来,哆哆嗦嗦,一步似千斤重。   他看见了床上的景象,魂飞胆丧,面无人色,只剩下了一个任人戏弄的傀 儡……   英苏觉得蒋家骐是一个世界。现在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跨下……   十   第二天赵安给英苏打来了电话,要英苏帮助蒋家骐解决问题,在WY市住下 来,什么时候解决了问题什么时候回去。   英苏明白赵安的意思。她想,她得挽救蒋家骐,从而也就挽救了“老头子”。   她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做了这个城市的女王,又在WY市住了半个月。   在回京的列车上,她又见到了何唯。何唯非常感激英苏,说他的稿子已经写 完了,并把稿子交给她看。英苏快快地翻了一遍。   “那位房地产公司总经理的事怎么没写?”   何唯说:“我去找过那个‘三陪女’。她叫邬梅,已经不在那家酒楼,也不 做‘三陪女’了。我还没有找到她,我准备再回来采访,专门写一篇稿子。”   英苏说:“我拿回去看看行吗?”   何唯说:“看完了快给我。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英苏回京以后马上去见赵安。赵安一见她就满怀信心地问:“问题都解决好 了?”   英苏认真地说:“基本上都解决了。”她把蒋家骐第二次写出的总结报告交 给赵安。   赵安和他一块坐在沙发上,仔细地看着。英苏小心地说:   “有一些问题是不可避免的,可以作为教训。这也是一种经验。”   “好!”赵安兴奋地大声说。他又情不自禁地拍着英苏的小手:“这是个很 好的经验。你马上写成一篇稿子,交给《R报》,把它推到全国去。”   英苏很快根据蒋家骐的报告写成一篇报道。给赵安看过之后,她又交给周国 力。她说:   “赵委员的意思是交给《R报》发表。”   周国力看了看赵安的批示,就签了字。   《R报》很快就发出了这篇长篇通讯:《一业带动百业兴——WY市房地产 业启动一年大见成效》。   这时候英苏才把记者何唯的那篇稿子交给周国力。   《WY市的房地产热带来了什么?》周国力仔细看了这篇文章,大吃一惊。 他问英苏:   “这是真的吗?”   英苏说:“据我所知,基本上是这样,不过有些问题已经改正了。”   周国力问:“你是什么时候收到这篇稿子的?”   英苏犹豫了一下:“刚刚。”   周国力不住地摇着头。他把稿子批呈赵委员阅示,叫英苏交给赵安。   英苏把稿子交给赵安。赵安一看题目就皱了皱眉头。他看着看着,突然站起 来,愤怒地说:“什么‘安江大厦’!我已经取消了嘛!这些鬼记者,就是会拿 我们已经解决了的问题做文章。”   赵安在那篇稿子上批了“唯恐天下不乱”五个字,叫英苏退给《R报》社。   夏天过去,秋天也过去。这一天早晨来上班的时候,英苏看见在JS部信访 接待室的门外躺着一个人。是一个老人,衣衫破蔽,满脸风尘,在寒风里哆嗦着。 英苏问他,他爬起来,说是WY市来的。英苏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英苏问他:“你来了多长时间了?”   老人说:“三个多月了。”   “怎么还不回去?”   “我没有房子了……我的房子,市里说要拆迁盖楼,一年以后再搬回来。我 借了个房子住了一年,人家回来了。我的地方早成了一片工厂……问哪里哪里也 不管。我一家老小还住在棚子里……眼下天冷了,我孙女才两岁……人家跟我说, 你们这里能管这件事……”   英苏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肖正民。”   英苏很快写了一封信交给他。   “你拿着这封信,回去找你们蒋副市长。他能帮你解决问题。”   老人迟疑地说:“你不骗我?”   英苏说:“他要是不给你解决问题,你拿耳刮子扇他。”   十一   在WY市。原某酒楼的“三陪女”邬梅,早已经辞职回到了农村老家。有一 天几位公安人员以卖淫的罪名把她带回了WY市。她被秘密关押,受到严刑拷打, 逼她说出她把市房地产总公司总经理孙显祖的事情说给谁了。邬梅宁死不说出男 朋友的名字,在关押中自杀身亡。她的男朋友——市建筑公司民工任志国闻讯后 去关押处领尸,暴露了自己,但是已经发疯。有关方面人员认为他已经没有价值, 便听之任之。   肖正民回WY市之后,把英苏给他写的信转交给了蒋家骐。市有关部门立即 给他安排了一处新楼房,三室一厅。乔迁新居之时,蒋家骐亲自去看望了他。他 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并且给JS部“一女干部”写去了一封感谢信,并且讲了 蒋副市长对他的关怀。WY市有关部门又调查了那个开发区没有回迁、而且仍然 没有房子住的居民,对其中仍在上访闹事的人拘留了起来。   赵安对英苏大为赞赏,他再次提议周国力考虑提升英苏同志的职务。周国力 已经对英苏颇多疑虑,便以现在部里不好安排为由加以婉拒。赵安表示他可以把 她调过去。   不久,英苏调任赵安办公室主任,职务为司局级。   十二   又到了一个夏天。   周国力再赴HN省视察工作,英苏要求与周国力一同前往。冯彬彬仍然和省 里及HK市的领导人在机场迎接他们。冯彬彬向他们介绍了新任的省委书记,新 书记十分年轻,是刚从其他省里调来的。车队经过市区,英苏看见,宽阔的道路 四通八达,雄伟的立交桥比比皆是,一座座摩天大楼拔地而起,比肩接踵,闪光 的玻璃幕墙映照着蓝天大海,十二层的望海楼,二十二层的金融大厦,三十八层 的外贸大厦,五十一层的信托大厦,一个高过一个。   根据周国力的建议,车队绕道YP开发区。到达YP之后,人们都停车下来, 冯彬彬陪周国力走在前边。现在这里的万吨级码头已经建成,成片的楼房和纵横 的道路也都脱颖而出,但是仍然到处都看见高耸的吊塔,听见机声隆隆,像个大 工地。   周国力仍然跟冯彬彬有说不完的话。新任省委书记走到英苏身边说:   “英主任以前到我们这里来过吗?”   英苏说:“四年以前,我来的时候,你们这里还到处都是仙人掌。”   新任省委书记说:“感谢周部长和你对我们的支持。”   “赵委员也很关心你们,希望把你们的情况写成一个材料。”   “这得找我们的老书记。”   “可以主要写写现在的情况和以后的打算。”   “那就请你具体指导了。”   “我很愿意关心你们的工作,以后我还想回部里来。”   英苏继续和新任省委书记说话。她远远地听见冯彬彬在对周国力说:   “我已经办了离休了。”   周国力说:“我再干几年,退了以后就来找你。”   “到那时候,部里会是怎么样……”   “现在我还看不出来……”   冯彬彬看着这边的英苏:“她还是你的秘书?”   周国力笑着说:“她本来就不是我的秘书。人家现在是赵委员的主任……”   “升得好快啊,以后怕是还要回部里去……”   周国力远远地向她这边看着,沉思了多时:“是啊,总会有人喜欢的……那 是一种很好看的花……”   英苏看见周国力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是赞赏。   虽然不是赞赏,但是你知道就好——英苏惬意地想。   英苏回京之后,她家里凉台上的那棵罂粟又开花了。一片猩红,浓淡不一, 洇染得十分绚丽。鲜红的花瓣,长长的,一共九片,绕成一圈,像一团火焰。还 有几支花蕾含苞待放,在高高的花梗上挑着,娉娉袅袅,摇曳多姿。翠绿的叶子 像人的手巴掌,一片一片的,簇拥着。那花朵的猩红便分外抢眼。   英苏想,它会年年开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