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生命(小说)   作者:温柔一刀   生命!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英)安娜·利蒂希娅·巴鲍尔德   (上)   我们不妨假设,在如今的莫县县城一带,从前曾经是一片草原。这片草原当 然谈不上大,但是也不能说小。任何一个人在这片草原中央,沿着一个不变的方 向走上一两天,也还是看不到它的尽头的。这片草原,今天是已经看不到丝毫的 影子了。但若我们的目光能透过清明元宋唐汉周殷的迷雾,穿过片片层层叠叠的 楼房、冒着滚滚浓烟的烟通,再越过来往的车辆,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它的。若 我们的鼻子能够忽略那些汗臭脂粉垃圾腐烂化学物质刺鼻的气味,我们还是能够 闻到草原的气息。   那时侯张三正是感受到了这草原的气息。当时张三正处于这草原的边缘。他 身后是一片同样无边无际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沼泽地。其实我们知道这片沼泽地 远称不上大。张三进入草原的时候,他觉得天地刹那间变得宽广了。那种草原的 气息使他觉得心旷神怡。事实上当时张三并没有意识到在草原上将要遇到的危险, 实在比任何地方都要来得致命。但是看起来,草原至少要比沼泽地可爱得多。草 原上边是天空,蓝得极澄澈,几片亮丽的云在飘;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吹低了 荒草,如同波浪一般,又缓缓地吹到远处去了;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在草丛间、灌 木枝上欢快地跳跃、啼叫。这一切都显出草原的安详与平和,实在看不出草原有 什么要命的地方,张三也实在没有理由要沮丧。   但是令人沮丧的事情,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许多事情都喜欢来得突然。实在没有人想得到这样的事情一下子就发生了。 这座大山看来已有亿万年的样子。亿万年来它只怕就是事发前的这副模样。除了 草木枯荣,寒暑易节,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这山也许就是莫县内的名山,名曰 横山。它是连云山脉的南支,山势起伏,连绵不绝。有白雾在山巅萦绕,终年不 去,宛如仙境。树林很密,树木之间的地上,通常落了厚厚一层枯叶。先前张三 就住在这山上,先前住在这山上的当然不止张三自己。他们本是很大的一个群体, 他们生活得很平和。他们的生活仿佛从来都是很平和的。可是,凡是经历过一   点苍桑的人都该知道,越是平和的生活,越是有可能发生改变。   现在,改变没有任何预兆就发生了。那天,大家先是觉得山在颤动,起初轻 微,继而激烈,还伴有隆隆的雷鸣般的声响,然后大家看见有一股什么东西冲天 而起,宛如水柱;这种景象持续了一会功夫,就渐渐地模糊了。浓烟和烈火已漫 山遍野地生长起来,远近的树木纷纷被烟火吞噬了。阳光在浓烟中隐去,方向在 浓烟中迷失。除了极近的地方,到处都看不见。极近的地方是火在跳,在狂呼。 树木在大火中哔剥作响,兽们被烧得尖声惨叫,四处逃命。有的从一个火堆逃出, 又蹿入另外一个火堆;有的跑得过猛,撞死在山石上;有的在洞中就已窒息而   亡。张三看见有一匹老虎双眼赤红,狂吼着从他身边蹿过去,消失在浓烟中; 可是还听得到他惊心动魄的惨叫声。后来这叫声渐渐地弱下去,终于听不见。   张三现在是向西逃去。他紧紧地搂住了他母亲的身子。他的母亲小心地躲避 着张牙舞爪的火苗。可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三闻得到皮肉被烧焦的气味, 和四野燃烧的气味混为一体。很多地方被火封住了,找不到可以突破的地方。他 的母亲就厉声尖叫着,像是壮胆,一头撞入火壁。叫着叫着,声音渐渐凄厉,像 是发泄着痛苦,也就冲出了一个火堆。张三不知道他的母亲带着他冲过了多少个 这样的火堆,他只是觉得他的母亲一直在跑动,不停地跑动。张三脱离险境之后 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似乎觉得自己还在抱着母亲,在跑动。   张三觉得母亲的步子越来越沉重;他听到了母亲惊天动地的喘气声。张三感 觉到有一种湿漉漉、粘乎乎的东西顺着母亲的脊背往下流,越过张三的手臂,接 着淌下去。母亲越来越慢了,可是她嘴里还在不住地“嗬嗬嗬嗬”的叫唤着。张 三知道这是母亲在给自己鼓劲。张三听到这声音就觉得放心了,就是天塌下来似 乎也可以放心。可是他永远不知道此刻他母亲的双眼是多么的红,神情又是多么 的绝望。他当然永远也不知道此刻他母亲已被大火烧成了什么模样。   张三不知道母亲在停下来之前已带着他跑出了多远。他觉得要是平时跑这么 久,只怕已经跑到了天边。可是这大火却烧得似乎比天边还要远。母亲终于在某 一刻停下来了。一停下来,张三先是觉到了热,他知道他们正处在一丛烈火之中, 火越来越猛。张三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感觉到母亲的胸腹也在一阵一阵地痉挛。 他的母亲凄异地叫着,这一回,张三听出了这声音中的绝望和恐惧。于是,张三 也觉得恐惧了,这是一种害怕失去依托的恐惧。   他紧紧地搂住了母亲,他觉得只要搂住了母亲,一切灾难都掉不到他的头上。 可是他突然听到了一声陌生的长长的惨叫。然后他的母亲使劲地掰开他的双手。 他拼命地挣扎着,想将手抽出来,好抱着母亲;可是母亲把他的手抓得很紧、很 紧,像要把张三的骨头捏碎似的。张三用脚使劲地踹着、蹬着。张三的反抗没能 进行多久,他就觉得自己被母亲拦腰抓住,在火中晃了一个来回,然后像扔大的 坚果一般狠狠地扔了出去。张三一下子觉得失去了任何可以依托的东西,自火中 腾空而起。他只觉得两耳生风,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他注意到,有一个声音沉 寂了。他知道这是他母亲的声音。他母亲的声音当他还在空中的时候就沉寂了。 张三此后再也没有听到过他母亲的声音。可是他母亲的声音在他一生中曾无数次 响起。   有一股清冷的风吹来,张三十分惬意。他甚至想翻个跟斗。于是他就一头直 直地坠了下去。他的屁股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同时听到了“吱呀”的断裂声, 身子接着往下沉。千条万絮的东西拂过张三的身子。他信手一抓,抓住了一个圆 枝,身子在空中晃荡了几下,就住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敢睁眼。一睁眼他就 发现自己落在一株柳数之上。柳树旁边,一条小溪哗哗地流着。小溪那边正是大 山,火还在猛烈地烧着,浓烟滚滚。正是这条小溪,将大火隔开了。   张三很难过。张三很茫然。张三不知道母亲已不可能从火中冲出来了。张三 还在树下等待。天很快就黑了,可是火还在着,将黑的天映得通红。后来,天渐 渐地暗了下去。张三便觉到了恐惧。可是他实在是太累了,瑟缩在柳树底下,不 久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对面山上的火差不多已经熄灭了,还有几处在 冒着青烟;山上已是光秃秃的一片。张三看不到母亲的影子,他害怕极了,他在 柳树附近来来回回地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有一次,他蹿进了水里,想要游 回对岸去找母亲。水很深,张三的身子迅速下沉,张三吓得四肢乱舞,接连喝了 好几口水。最后他抓住一条树根才十分费力地爬了上岸。张三失望地望了对山一 眼。   张三回到柳树底下的时候,发现了情况。居然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同类在那里 了。他们大多数被烧得焦头烂额,模样很难看。张三不知道其实自己比他们也好 看不了多少。张三先是吃了一惊,然后茫然地看着他们,他们也茫然地看着张三。   他们向西走去,四处的草木上都披了厚厚的一层灰烬,有一些还在空中随风 飘扬。这里高大的树木已不多,四野多是荆棘。他们就在荆棘中穿行。荆棘上的 刺将他们划得鲜血长流。有好几次他们不得不中止行进,停下来止血。他们止血 的办法是互相用舌头去添伤口。血住了之后他们又继续向西行进。没有人知道他 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他们只是想离开这灾难的忘忆远一些,抑或是想找到另 外一块乐土?   走到一块狭窄的平地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头野猪。这头野猪身上有好几处 吓人的红斑。他脊背上那美丽的长鬃也被火烧掉了。这野猪本是森林中的大王, 连豺狼也不敢惹他,老虎也怵他七分。可是他也被大火赶到了这里,昔日的威风 已荡然无存。他悲哀地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光秃秃的尾巴,远去了。   张三不知道他们这一群的数目是多少。有一次他们走着走着,就发现有一个 杂毛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们往回找了一段距离,什么也没有看到。此后又相 继有灰毛、长尾和三色失踪。   张三不知他们为什么不见了。他们木然地四望来时的道路。突然,他们觉得 什么地方有火光闪了一下。他们顿时吓了一跳。而这火光仅仅是闪电而已。头顶 上有一只鸟叫了一声,继而直坠下来,落在张三前边不远处的一丛茅草上。他们 迅速围过去,但是,这只鸟在他们之前已有一位探视者。那是一匹狼。它的毛是 棕红色的,不过已被烧得乱七八糟,许多地方露出了皮肤,有的地方还往外渗着 某种液体。   他在盯着这只鸟。那只鸟的眼睛圆睁着,但是已经失去了光泽。她翅上的羽 毛已没剩下多少了。可是她这一对没剩下多少羽毛的翅膀却紧紧地贴住了身体, 好像还在保卫着什么。她这一对翅膀曾经是多么灵动,可是现在却连一下都动弹 不了了。她只能躺在那里,毫无知觉地接受着发自别的生灵的怜悯的目光。   那匹狼凄然地看了一会儿鸟,又看了一会儿他们,就一瘸一拐地走了。张三 才发现他的一条腿已经瘸了,他是用三条腿在走路。他攀上远处的一块山石,长 嗷了一声,声音十分凄厉。张三从中听出了冬的寒意。张三向那边望过去,只见 那匹狼孤零零地立在石上,显得十分孤独。   那匹狼竟远远地跟来了。他走得很慢,很慢。张三每次回头,就发现狼跟他 们的距离又远了一些。张三觉得那匹狼十分可怜,就放慢了步子。张三放慢了步 子,大家也就慢了下来。他们本就走得极慢,一边寻找食物一边行进,这一来就 更慢了。开始的时候他们手足并用地走;后来他们领头的白项为了探路,就把身 子直立起来,以便看得远一些。这样他就多用两条腿走路了。久了就成了习惯, 大家争相模仿。虽然他们极力想尽量直立起来,上身到底还是有些前倾,整个身 子宛如一把弓一般。为了走得安稳一些,他们纷纷折了一截枯枝做为拐杖。   他们吃的多是于路采到的果实。有时候也能抓到几只野兔。张三发现每当他 们吃东西的时候,那匹狼总是远远地坐在那里,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们。他只怕已 经失去了捕食的能力。张三将野兔的头和内脏仍过去,那匹狼就大口大口地吃起 来。   狼开始对张三他们还有些畏惧,跟他们总保持着一段距离。渐渐地,这距离 就没了。张三发现他的目光异常痛苦。原来他的四条腿几乎都被烧伤了,有两条 腿肿得老大,从伤口上往外冒着脓。有一些蚊虫死死地钉在伤口上,张三把他们 赶开,又找来一些树叶给他将伤口包上。这个方法是白项发明的。包好以后狼的 眼光变得温暖了,他从长满獠牙的嘴里吐出长长的舌头,感激地舔了舔张三的手。   他们很快学会了用石头打猎。白项和秃子已能将石头扔得极准。秃子头上原 也是有发的, 可是被大火烧光了后,   就再也没有长出来。他们猎到的野兔渐多。狼总是得到最大的一块,此外所 有的野兔的头和内脏都是他的。狼伤口上的树叶总是一不小心就掉了,张三总是 一一给他包上。   太阳升起又落下,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仍旧一边寻食,一边行进。狼 的伤口已经痊愈。他已能帮着打猎了。常常是走着走着,他就突然一头蹿到什么 地方不见了,不一会就叼着一只野兔或者别的什么回来了。有时候他还能猎到麂 子。每回他叼回猎物,总是先送到白项跟前。白项便摸摸他的头,表示赞许,然 后将猎物分开。   日子就这样过去。他们发现,前方渐渐变得开阔了。除了一些低矮的山头, 已经看不到什么高大的山。他们显然已经走出了山地。一条宽阔的河流自山那边 铺展开来,缓缓地向远方流去。   他们在河流附近找到了一个洞穴,就停留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长时间停留。 经过长途跋涉,大家都觉得十分疲惫。这大概就是他们停下来的理由。接下来的 日子过得很平静,在这里他们能得到充足的食物,似乎也很安全。他们在这里度 过了一个季节,一个炎热的季节。在这个季节,   张三又失去了四个同伴。在一次寻找食物的时候,他们突然倒了下去,就再 也没能起来。   这个季节刚过去,雨季就来了。大雨整日整夜地下着。雨水落到地上,就成 了千万条小溪,在草木丛中暗涌。河水也涨起来,很快就溢过河堤,与各处的积 水一道,淹没了大片大片的低洼地带,并且向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围过去。于是, 一夜之间,大地上黄流乱注,波涛汹涌,偌大的一个河谷地区,成了一片汪洋大 海。水面上不时漂过杂草,枯枝,被连根拔起的树和来不及逃生的动物尸体。   由于水势来得凶猛,张三他们来不及转移到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就被洪水困 住了。他们和一匹狼被困在一块礁石上。“礁石”下面原是他们的洞穴。现在, 他们挤在一处,勉强能在上面栖身。可是洪水仍在迅速上涨,很快就将“礁石” 淹没了,将张三他们的下半身没入水中。   洪水将他们冲得摇摇欲坠。白项和秃子等几个身体强壮的拼命将张三他们护 在当中。洪水继续上涨,终于没过他们的头顶。一个大浪打来,将他们从礁石推 下去。张三紧紧抓住了一只手,在水中随波逐流。张三不知道在水中漂了多久, 那只手突然用力地推了他一把,使他刚好够着从上面飘来的一截木头,然后那只 手就松开了。张三死死地抱住那段木头,好使头露出水面来。   张三随着木头沉浮多时,突然木头就不再前漂了,只是来回打圈。原来已经 进入了一个极大的回水湾。挡住水流的是一座石头山。有一次,木头漂近石山就 不动了。它的一头,已夹在两块石头之间。张三就顺着木头爬上去。张三费力地 爬上石山的山顶,才发现这石山已被洪水围住,成了一座孤岛。远近都是恶浪滔 天,除了水,什么也看不见。   洪水虽已不再上涨,却丝毫也没有消退的意思。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还在零 星飘着细雨。张三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他躺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下边, 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此前他曾找遍了整座石山。这里除了石头,什么也不长。 冰凉的雨滴随着风飘进来,落在张三湿淋淋的身上,显得更加寒冷。看来只有躺 在这里慢慢等死了。张三瑟缩成一团,心想。   突然,有一只老鼠从张三身边滑出来。它绕着张三爬了小半圈,举着头疑惑 地看了半响,然后又爬到洞口,看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张三一回。张三陡然发 现这只小动物,不由吃了一惊。张三在这岛上仔细看过的,这石山上分明连一根 青草都没有,现在却突然出现一只老鼠。张三接着就高兴起来,   老鼠大约看出了张三的意思,一转眼就跑得不见了。过了一会,洞口又出现 了一只老鼠,不知道是不是原来的那一只。它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张三,也跑开了。 张三又等了片刻,老鼠却不再出现。   张三就挣扎着爬出来。张三一爬起来就觉得脚步虚浮,眼前一黑,眼看就要 倒下去,赶快扶了一块山石站住了,歇了半响,就在这山上仔细寻找起来。这山 上必定有一些洞穴,那些老鼠就躲在洞中。而这山通体都是石质的,那些洞穴想 必也不会太深。   果然,张三很快就找到了这样一个洞穴。借着天光,张三隐隐约约能看清洞 中有几个小小的黑影。洞口不大,勉强够一拳大小。张三将手探入洞中,立刻感 到钻心疼痛,连忙将手缩回来,只见手上已被老鼠咬得鲜血长流。张三忍痛将手 再探进去,上上下下转了一遍,这回却什么也没有碰到。这样又试了两三回。张 三蹲在那里,没有了主意。   这时候雨突然下得大了。雨借风势,打在张三身上,仿佛鞭子抽过一般。张 三任凭风吹雨打,只是木然不动,两眼呆呆地看着渐多的雨水顺着石壁往下流。   那水本来顺着石壁一直流下去,却突然“咕噜咕噜”的响起来,水势也突然 打住。不一会声音没有了,水接着往下流。原来雨水已注满了一个个小小石洞。 张三见到这情景,不由眼前一亮。连忙手脚并用地将水流挡住,导入那洞穴。雨 水汩汩地流进去,老鼠们纷纷尖叫着逃命。   雨水很快就将那洞穴灌满,并且溢了出来,有一些谷物和空壳随水流出,张 三用手捞住了。那些老鼠恐怕是早已预料到洪水要到来,便早早在此准备好了一 个安身立命之地,洞中的食物实在不算少,最后甚至还漂出来几块什么肉。不知 道老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张三又找出几个这样的洞穴,如法炮制,得到了不少食物。老鼠们和张三一 样,是避难到这山上,只怕已是这山上仅存的两种生命,现在却是弱肉强食。张 三心里有些不忍,便抓了几把谷子撒到雨水冲不着的地方。奇怪的是,几天过去 了,这些谷子仍在原地,几乎未被动过。那些老鼠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天终于放晴了。这时候张三的食物已经吃完,眼看又要面临饥饿的威胁。这 一回只怕是无法可想了。在太阳的蒸腾下,四处是蒙蒙的水汽,洪水渐渐消退, 对面高处已经露出陆地来了,与更远的地方连成一片。这石山四周的水虽然也在 消退,但是却始终没有退尽的意思,仍是浑浊一片,不知道水还有多深。张三无 望地望着对面的陆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洪水虽已过去,但还是没有脱离死亡的威胁。死气自四周飘飘而起,在张三 面前飞扬。张三并不害怕。张三已经理解了死亡,自从母亲将他从烈火中扔出, 自从那只手将张三推近那块救命的木头,自从见到同伴一个一个地猝然死去,他 就已经懂得了一切,并且已经无所畏惧。但是他知道自己应该活着。所谓生命, 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只要有可能,就必须活着,否则首先就有愧于已逝者。这样 的想法促使他顽强地活下去。可是具体到怎样活下去,他就茫然了。天地是那样 的大,在天地间张三显得那样渺小。这渺小的事物对于天地间的一切显然是无能   为力。但他有所期待。他期待什么呢?   莫非他在盼望奇迹出现?   奇迹果然出现了,在对面那片陆地上,突然出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身影渐 渐接近,张三看出那高的是他的同类,矮的则似乎是一匹狼。张三心头一阵狂喜, 连忙登上一块山石,临风长啸。啸声随风远远送了出去,对面很快有了响应,那 匹狼欢快地跳了起来,一头扎进水里,居然以极快的速度泅了过来。不一会功夫 就爬上了岸。   张三迎了上去,那匹狼又蹦又跳地,在张三身上这里嗅嗅,那里舔舔;张三 蹲下去,跑着它的头,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当张三抱住狼的身子游到对岸的时候,发现白项正对他笑着,酸酸的。   整个大地一片荒凉。随处可见被泥沙埋没得若隐若现的枯枝败叶,到处是洪 水过后留下的一洼一洼的黄浊的水。幸而在有的水浅的地方还能找到鱼,这就成 了他们此刻最主要的食物。   他们继续西行。其实西行的道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死亡,从一开始就预示 着不幸。可他们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死亡和不幸、几经折难而仍然执迷不悟,愿意 白费力气呢?现在,洪水在这西行的路上又留下了许多死亡的陷阱,等待着生命 的光临。   那时候张三本应该快步跟上白项和狼的。可是浅水中那一尾红鲤鱼的诱惑力 实在太大。当白项听到张三的呼救声回过头来时,张三的下半截身子已经深深地 陷入淤泥之中,并且正在下沉。白项箭一般地折身跑了回来,冲到水边的时候他 犹豫了片刻。这时候淤泥已没至张三的颈部,张三绝望地向空中挥舞着两只手, 惊恐地大叫着。白项不再迟疑,迈上两步,伸手用力地拽住张三的两手,将张三 一点一点地往上拔。白项所站的地方要实在一些,可是白项往上一点一点地使劲, 脚下便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当白项将张三拔至腰际的时候,白项的心也沉了下   去。   因为此刻他觉得脚下突然没有了着力的地方,就像站在树上却一脚踏空。那 一刻白项脑中一片空白。此后发生的事情就只有张三记得了。刚刚以为自己已经 死里逃生的张三感觉到抓住自己的那双手蓦地一松,于是张三便又称砣一般掉下 去。但是还没等张三惊叫出声,那双有力的手又紧紧地将张三的颈和腰抓住了, 像扯萝卜一般将张三拔出来,举过头顶,然后远远地扔了出去。   张三艰难地从地上将头举起,回头去看,只见白项已经只留下一颗头颅在地 上了,头颅下边是一个洁白的绒圈,慢慢地被淤泥染成土色。张三看见白项正向 他微微地笑着,张三惊呆了。淤泥很快就将白项吞没了。白项自始至终微笑着, 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他死得那么从容,那么安静,仿佛他并不是要死去,而是 要去天国,要去乐土一般。不一会,水面就平平如镜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再往西就进入了那片沼泽地。洪水似乎已将这里的生命全部带走,见不到一 点生的气象。那匹狼曾经远远地跑去觅食,最终都是徒劳而返。他的目光一天冷 似一天。   这时候天气渐渐寒冷,北风在这茫茫的天地间肆虐着,显得格外萧瑟。天气 十分阴郁。终于在一天黄昏下起了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一直飘到第二 天中午才停息。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深没至膝。张三又冷又饿,再也支持不 住,一头晕倒在雪地上。   张三醒来已是黄昏。他是被咽喉上的疼痛弄醒的。他醒来后觉得脖子上粘乎 乎的,一摸,都是猩红的血。张三挣扎着爬起来。那匹狼正站在旁边,目光凶得 怕人。见到张三醒来,他突然凄异地长嗷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消失在 茫茫的远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张三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成为一个模糊的黑点,心中有些凄然。他想将 他唤回来,但他知道他一经离去,便再也不会回头。   突然,张三感觉到这个世界离他苍远了。他仿佛看见一轮温暖的红日自西边 冉冉升起,向大地洒落万道金光。在太阳的照耀下,冰雪渐渐融化;有无数绿芽 破土而出,不一会就长成绿油油的一片。鸟儿也突然出现了,在草丛中欢快地啼 唤着。风从远处缓缓吹来,送来了一股温暖的草原气息,张三为之深深陶醉。张 三回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是不毛之地的无边沼泽,正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张三就站在这草原的边缘,眺望着这无边的勃勃生机的绿原。   张三满怀激动。所有的执著和寻觅后的艰辛,所有的苦难和曾经付出的死亡, 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张三热泪满眶地看着这天堂般的景物,脑海中突然飘过一幕 幕死亡的景象。死亡的目的,也就是为了生存。没有死亡,就没有生存。为了生 存,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可是只要能生存,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 的……   一股死气突然自草原上升起。张三没有注意到;他的灵魂已深深迷失于这景 物之中。等他发觉的时候,为时已晚。一颗巨大的陨石,夹带着呼呼的风声,呼 啸而至,正好落在张三所在的位置。张三伸出两掌作了象征性的抵抗。可是这螳 臂挡车的一举根本无济于事。陨石在地上砸出一个大洞,深深陷了进去。于是张 三,连同那无边无际的草原,一下子就从大地上消失了。   (中)   虽说江水生已有整整五个年头没有到这街面上走走了,他还是一下子就感觉 到这街上有些异样。五年前这街上本是车水马龙,热闹得很的;现在却冷清得有 些吓人,半天也见不到一个行人。街道两边古旧的幌子虽然还在风里抖索,但街 铺面的大门却都落上了锁。这街竟像是全空了,空得让江水生心惊。这五年来江 水生常常盼望能到这街上走走;可是这么空空的大街江水声一刻也不愿意多停留。 所以他就加快速度走起来。   江水生走路的方式不是很正常。他的一条腿断了,只能拄着拐杖,用一条腿 走路。他显然还不习惯于这样走路,所以不管他如何加快速度,他走得还是很慢。 江水生从前可是走得很快的。他家住在一个叫做西和村的地方,出这莫县城往西 有二三十里地,他只一柱香功夫就到了。有时候还背着他的孩子宏儿。宏儿那会 四岁,还小呢,就知道这街上热闹,好玩,天天缠着要上街。那时候活得真是带 劲。江水生心想。就带着宏儿在这街上逛荡,看走把式的,看变戏法的,听唱大 戏的,饿了就到“高记面馆”去吃碗面条。“高记面馆”的掌柜攀起来还是江水 生的亲戚呢,一碗面条少收两个铜钱。回去的时候给老婆带上把木梳什么的,能 让老婆逢人说上半天。   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不料,有一天,江水生正在地里干活,突然来 了两个捕快,要押他去见官。他被押着去见官了,官坐在高高的大堂上,慢吞吞 地说话。江水生在戏里看过这样的场面,知道一见官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吓得直 打哆嗦。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江水生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过了半天他 才听明白,原来有一个叫做张斯年的秀才,给人杀了。江水生不知道这个张斯年 给人杀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简直连认都不认得这个人。   江水生跪在下面,好歹听那官说完了。突然,那官狠狠地一拍惊堂木,大喝 一声:“招!”   那些衙役们立即重重一顿手中的杖,齐声喝道:“招!”把江水生吓了一跳。 他结结巴巴地问:“招什么呀?”   那官回答他道:“招什么?先拉下去重打四十大板。”   打完了,江水生被拖上来,又问:“招什么呀?”   那官好像勃然大怒,喝道:“给他上夹!”   于是,江水生有一条腿就给夹断了。虽然又一条腿给夹断了,江水生还是不 知道自己该招什么。   幸好第二天他就知道了。第二天官突然变得十分和气。他在堂上和颜悦色地 说,只要江水生老实交待他是如何见财起意,用什么怎样杀死了张斯年,又将张 斯年的尸体抛在何处,就可以免受刑罚之苦。官将杀人的过程说得一清二楚,仿 佛杀人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着一般。   可惜江水生还是没有什么可以招供。于是他就晕了过去;又晕了过去。   第三天,官又问他招不招。他当然招不出。官就恨恨地说,你不招也可以的。 官接着喝道:“押上来。”   就有人被押上来了。江水生不知道是谁和他一样倒霉。不过他一看到那个人 就吃惊了。原来竟是宏儿。他不曾杀过人。宏儿还这样小,自然更不曾杀人,这 是谁也该明白的。他不知道他们将宏儿弄来是想干什么。   宏儿一见到他,“哇”的一声哭了,要跑过来,却被两个衙役死死地抓住了。 只见那官又喝了一声,要把宏儿的裤子脱下来。宏儿的裤子一下子就给撕掉了, 人也被仰面摁在地上,手和脚都被摁住了。这下大家都可以看见宏儿那茶壶嘴一 般的小鸡鸡正在那里没精打采地耷拉着。一个衙役拿了一把剪刀走了过来。他一 边走,一边故意将剪刀弄得“噼啪”作响,一边冲着江水生说道:“你要真不说, 我也就没办法了……”说着,他竟将剪刀比在宏儿的小鸡鸡上。江水生又急又怒, 要冲过去,身子又被人按住了,急得嘴里哇哇大叫:“你们不要碰他!不要碰他! 求求你不要碰他!……”   那个衙役竟然“噼啪”一声合上剪子,接着就响起宏儿的哭声。只见宏儿两 腿间鲜血长流。江水生大吃一惊。却听那衙役自言自语道:“到底老了,眼睛不 中用了,竟然一刀剪到腿上去了。好孩子,不哭。下一回就会准了……”   这衙役一边说话,一边叹气,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他那把剪刀又在宏儿的 小鸡鸡上架好了。有意无意间,他将脊背正对着江水生,却又偏偏叉开两腿,恰 好让江水生能从中看到一切。   “我数到三。”他说,“一。”   他将剪刀转了一个向,重新架好。   “二。”   他开始用力。剪刀夸张地发出响声。   于是江水生就只好招了。果然跟那官说的一样。招完了,画了押。就有人恭 维那官神机妙算。那官打了几个哈哈,袖子一摆,就退堂了。   江水生就糊里糊涂地下了狱。原本批的是秋后处斩。可是那个秋天过去了, 冬天也过去了,却始终没有动静。江水生就稀里糊涂地活了下来。至于其中的原 因,恐怕只有天知道。虽然时常要挨狱卒的打骂,但能活着就是好事。江水生不 知道死期是什么时候,活得心惊肉跳,过一天算一天。居然一过就是五年。   突然,有一天,那狱卒很和善地将他提出来。江水生就心想,到了吧。据说 狱卒们在犯人死前通常对犯人都很好,大概是怕犯人们死后在阎王面前说他们的 坏话吧。然而不是。那狱卒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家都走了,你也该走啦。” 江水生果然看到几乎所有的监牢都空了。   江水生惊恐地问:“他们都给杀了头了?”   那狱卒意味深长地说道:“即使没有,只怕也差不多了。”他顿了一下,又 道:“走吧!”   江水生问:“去哪里啊?”   那狱卒答道:“回你自己的家去啊!”见江水生愣在一旁,那狱卒又说: “好好去吧!自己好生觅一条生路。”   江水生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却没有得到回答。   那狱卒将他扶了出去,走到街面上,让他等等。不一会他拿了一杆枪出来, 摘掉枪头,递给他,说:“权且当个拐杖使使吧。”说完转身就去了。   江水生站在这冷清的街面上,心绪一片茫然。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就 这样稀里糊涂地出来了。他心头涌过一种莫大的感激,却又不知道该感激谁。他 想了半天,最后他恨恨地骂了一句:操他娘。这一切本不该降临到他头上,现在 才去掉了,他却下贱地居然还要感激!   他想起一个名叫西和村的地方。那地方出这县城往西有二三十里。从前他用 一柱香功夫就可以走得到。他已经离开那里整整五年,他已经五年没有见到他的 老婆和孩子了。他留给他老婆的是遗弃在地里的一把锄头。   他拄着一拐杖,拖着一条腿,向西走。   还是十分茫然。   他却不知道,这一切都只因他的名字叫做江水生而已。当他在狱中度日如年 的时候,有一个和他的名字仅一字之差的名叫江永生的杀人犯却正逍遥法外。   从这一点来看,他的名字若叫做江阿狗之类的,岂非什么事也没有?   出城的时候,江水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兵丁们嫌他走得太慢,催促他赶快 走,说再过片刻城门就要关上了。   江水生没看见有人进城,也没有看见有人出城。   不过,在路上,江水生却见到三三两两地有人往城里方向赶去。他们大都神 色惊慌,仿佛做了贼正被人缉拿一般。   天色十分阴郁,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江水生的心也很阴郁。他走了足足两柱香的工夫,才走出三五里地。   他走到了一个岔道口。这个岔道口一共分出三条道路。一条是东北方向的, 就是他走过来的那条路,通往县城;一条则绕过县城往东去了;另一条就是往西 和村去的路。   江水生走上了第三条道路。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多数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他们大都神色惶惶,满脸尘灰。   他们都向东走去。   有一个白发老者拦住了他:“往西哪?”   他说:“往西。”   老者说:“西方去不得哩。西方正在打仗。”   他说:“打仗?什么打仗?”   老者说:“打仗就是战争,就是杀人放火,就是不让人活,你懂不懂?去不 得啊。”   他没有说话。他不是不知道什么是打仗,只不过是不相信这太平的日子还会 打什么仗而已。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扭头向西走去。   老者着急了,他喊道:“你这人怎么不相信别人的话?往西去你是找死!我 们刚刚从西边逃出来,那里真的在打仗哩。这会只怕已经打到西和村了。”   江水生说:“可是,我的老婆和孩子还在西和村呢……”   老者说:“那你去吧。只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们从西和村走过来的时候,那 里连一只麻雀都见不着了。”   老者又说:“贼寇只怕马上就会追上来了。瞧官兵那阵势,恐怕抵抗不了多 久。你去了也只有送死,孩子,你还不如跟我们一道逃命去吧。”   江水生低着头想了想。他往西走了两步,又掉过头来。他的步子显得更加沉 重。   老者的步子也跟着慢了下来。他原本是和一群人走着的。那些人或者是他的 乡邻,或者是素不相识的人,在逃难中走到了一起。此刻他一边催促他们快走, 不要管他,一边说:“天可怜见!兵荒马乱的……”   江水生不知道是不是在可怜他。   江水生一边拖着条腿吃力地走着,一边想着事情。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 真的看到西和村都跑空了么?”   老者说:“反正见不到一个人影。”   江水生说:“那么你见到过一个下巴上有一颗黑痣的女人么?还带着一个八 九岁的孩子。”   老者说:“没见过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个女人。何况我连命都逃不及, 又怎会去注意一个女人下巴上有没有黑痣呢?不过你不妨问问别人,兴许他们见 过的。”   于是江水生就拦住一个人问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下巴上有颗黑痣的女 人……”   被问的是一个女人,她摇摇头,不过还是同情地说:“你是在找你的老婆吧? 真可怜啊。我的丈夫被征去打仗去了,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说着说着就禁不住哭起来,他也流着泪就走了。   江水生又拦住一个人问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下巴上有颗黑痣的女人呢?”   被问的是一个老汉。他瞪了他一眼,摇头走了。   江水生又拦住一个人问道:“你有没有……”   这次被拦住的是一个孩子。他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然后“哇”地一声哭 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从人堆里漏出来,恼怒地瞪了江水生一眼,然后一把将 孩子拽走了。   江水生一直问到岔道口,也就懒得再问了。只见岔道口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人。 原来往县城去的那些难民们已经折回。一个老汉,像是为头的,正拦住一些要往 城里去的难民。他说:“县城已经去不得了。城门已经关闭,不让人进城,说是 怕混进奸细去呢。我们哀求了半天也没有用。我还差点挨了一箭……”   难民们哀声遍天。纷纷问道:“那该怎么办啊?”   “往东去吧。”有人说。   “往东能去哪?”   “往东就进横山了。”   “进山倒是安全。可是进山的路太遥远了。只怕还不等进山,就……”   “可是不进山又能往哪里去呢?”   “倒也是呀。看来也只有这么办了。”   这时候,隐隐约约传来厮杀之声。人们大惊失色,纷纷争先恐后地向东赶去。 江水生和老者立在中间,便如分水石一般,看着人们潮水一般地涌过去。江水生 急忙催促老者快走。   “不要管我。”他说。   “这怎么可以。”老者说。   “你现在快走,还能逃得一条命;你若不走,简直是在这里等死。”他说。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放眼当今天下,哪一处没有烽火尘烟?哪里找得 到一块太平的地方?”老者长叹一声,说道。   “我原是邻县人。我们那里突然打起仗来,眼看活不下去了。听说莫县已经 八百年没有打过仗了。于是我就随着人们逃到了这里。谁知,我们刚刚逃到这里, 这里竟也打起仗来了。没处逃呵。   “何况,我也是孤身一人,又一大把年纪了。就算侥幸逃得了一条命,也活 不了几年了。还是让我陪你一道慢慢逃生,听天由命吧。”   江水生突然顿住杖,说道:“你若走了,没准我还有生的希望;现在你缠着 我,看来我就只有死这一条路可走了。”   说着,他竟真的转身走去。   “好!好!"那老者连忙喊道:”我走就是了。只愿老天保佑你,孩子……”   那老者一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水生心中默默地念道:只愿老天也保佑你。   见那老者去得远了,江水生突然大声喊道:“你若见到那个下巴上有一颗黑 痣的女人,千万要记得告诉她,他老公还活着……”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逃难的人们走得一个也看不见了。江水生走开那岔道 口也有两三里之遥。那厮杀声越来越近,马蹄声、哭喊声、怒斥声、鼓声、金铁 撞击声渐渐清晰可闻。不久便看到一群败兵丢盔弃甲地朝县城方向逃去;一位白 袍将军,跃马挺枪,带了一支人马于路掩杀,穷追不舍。后面尘土漫天,显见还 有大批人马后继而至。   江水生一边走,一边留意身后动静,不时探回头去看。隐隐约约看见无穷无 尽的人马向莫县县城开过去。不一会鼓声、杀伐声大作,持续了大约一柱香功夫, 便静了下去。江水生又走出三两里地,突又听到鼓声响起。虽然这一回隔得远了, 那声音听起来却似乎更加清亮激越。这鼓声一直响着,直到江水生渐行渐远,渐 渐听不见。江水生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西边的天空,红得跟火烧着了一般。   一缕琴声突然远远地传来,江水生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这时候四 野一派寂静,似乎只有这琴声在空气里飘扬。江水生听这琴声极是苍凉婉转。在 琴声中,江水生仿佛看见流离失所的人们在战争中辗转求生,最终却还是逃不脱 死亡的追捕;自己蒙冤受屈,最后在狱中过了五年连狗都不如的生活。一时不觉 悲从中来,忍不住要放声大哭,却又偏偏哭不出来。这时那琴声陡转,江水生眼 前立即出现一派春和景明的景象,便想起和妻子儿女一起度过的那几年快乐时光。 一是想得愣住了。   江水生循声寻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只见一个瞎子,盘腿坐在地上, 手里正在拉着一把二胡,那琴声正是从这里发出的。那瞎子面目浮肿,一边嘴角 挂着一丝血痕,一边却还在往外滴着血,血滴在他破旧的衣衫上。他却紧闭着嘴, 全然不顾。看那种神情,早已与琴声融为一体了。他四周围满了逃难的人们。人 们或坐或立,脸上的表情随着琴声而作痛苦状,作凄然状,作愤怒状,作痴迷状。 没有人注意到江水生的到来。   突然,一匹惊马飞奔而来。接近人群的时候它长嘶一声。人们立刻如从恶梦 中惊醒,纷纷惊叫着躲避。那匹惊马疾驰而过,驶近那瞎子时,突然奋起一蹄, 踢在那瞎子胸口。那瞎子仰面倒地,二胡也脱手远远飞了出去。那瞎子挣扎着一 点一点地爬起来,两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他口中突然喷出两口鲜血,便一头倒 在地上。   过了一会,他竟然又挣扎着爬了起来。只是他这一回显得更为艰难。两只手 仍然抖抖索索找着什么。这时,从慌乱的人群中走出一位白发老者,他将那把二 胡拾起,放在瞎子手里,说道:   “先生,你可是在找这个么?”   那瞎子点了点头,将二胡贴近胸口,拉出两声,手就不动了。人们听到那琴 声响了两下,就没了。有人觉得奇怪,就走过来看那瞎子。于是大家便看到,那 瞎子盘腿坐着,脸色十分安详,只是他已经一动也不能动了。   远处突然出现一伙败兵。人们立刻慌作一团。江水生不知他们为什么不再往 东逃去。他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继续逃命却偏偏要坐下来听这瞎子拉二胡。莫 非在他们看来听这琴声竟比逃命还要紧?还是这琴声实在魔力太大,一时竟让他 们忘记了逃命?   江水生看见那白发老者突然在那瞎子跟前跪下,说道:“先生技艺高超,可 以惊天地,泣鬼神。要是太平盛世,弟子少不得要奉帚伺候于侧,求教一二。可 惜身逢乱世,立命尚且无所,也就无所谓安尽天年了。先生还请这样安静地去 吧。”   说完,又叩了三个头。然后立起身,向江水生走过来。他苦笑了一声,道: “终究这一切还是免不掉。”   老者仰头看了看西边的天空。此刻天空比先前更红了,仿佛鲜血一般。老者 满脸凄苦之色。他缓缓吟道:   “望岁心空切,耕夫尽把弓。   千家数人在,一税十年空。   没阵风沙黑,烧城水陆红。   飞章奏西蜀,明诏与殊功。”   声音中含有无尽凄凉,充塞宇内。   那伙败兵终于近了,后面紧缀着一伙追兵。败兵们跑近前来,见人就是一刀, 杀开一条路,向东逃去。只见他们越过人群,刚跑出三四丈,便突然传出求救声。 原来他们相继跌入一个极深的泥沼,越陷越深,很快就陷得不见人影了。尚不及 跌入泥沼的败兵们纷纷驻足,惊慌失措。追兵们已经杀过来了,人们四处逃蹿。 有的干脆跳入泥沼求死。不过大部分都为追兵所杀。不一会地上就尸横遍野,血 流成河。追兵们见再也没有什么可杀的了,便纷纷割下败兵和难民们的头颅,提 着回去请功去了。   江水生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奇怪的是,追兵们便只当他根本就不存 在一般。他们从他面前杀过来,杀过去,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   只是,在他们走的时候,有一个兵士脱下鞋子,在他肩头上敲了几下,敲掉 了好些泥土。   地上尽是些无头尸体。那位老者的头也被割走请功去了。这位老者或许是一 位隐士,隐居乡间,想要与世无争。不想这也不容易做到。还有那些从四处逃来 的人们,他们只不过想要活命。为了活命,他们四处奔逃,不想逃到这里,最终 还是送了命。他们以前也许过得很幸福,有的没准还有几贯家财,正像当初自己 一样。可是耗梦一般,一夜之间,一切都失去了。   自己当然觉得很冤枉,可是也只有承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才命中 注定要使自己受那样的灾难。可是,现在这么多的人们,同时遭受了这样深重的 苦难,又是哪里出了差错呢?莫非是上天也出了差错?上天叫人生下来,不就是 叫人活着吗?人们活着,也不过就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安居乐业吗?可 是老天连人们这样简单的要求都不能够满足……   起风了。风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在这天地间不住地回旋,荡漾……   (下)   退休工人张贵成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拐杖,出梅花巷,上了大街,向西走 去。张贵成拐出梅花巷的时候看到巷口那个卖冰糕的老太太若有若无地朝他笑了 笑;张贵成便也朝她笑了笑。这时候正是黄昏,夕阳余辉射在身上,仍然感到炙 人的热。   这天街上仍旧十分杂乱。张贵成在人行道上小心地走着。他觉得今天街上格 外人多。各种自行车在行人间穿梭往来,左冲右突,使张贵成走得胆战心惊。一 辆变速车"CI"地一声竖在张贵成面前,差点撞倒了他的拐杖。他吃了一惊,连忙 抬头去看。一个额头上飘着几根黄毛的年青人,正怒目瞪着张贵成,愤愤地骂着。 可是张贵成却只见到他的嘴张了几张,根本听不见他在骂什么。张贵成活了这么 一大把年纪,早就知道什么该计较,什么不该计较。他向路中央看了一眼。又堵 车了。长长一串。还上了自行车道。喇叭声大作。张贵成心平气和地让到了一边。   走到人民医院门口,自行车总算稀少了。张贵成松了一口气。他本该放心向 前走。可是他看到那个红色的"十"字在阳光照射下反着光,一些脸色愁苦的人在 那医院门口进进出出,脚步就走不动了。他本不该这样的,多少年来他的心已如 死灰,于世间种种早已麻木。可是此刻他的心却分外忧伤。这医院的门,从前他 也曾经常进进出出的。那是为他老婆的病。可是他在这医院进进出出也没能治好 他老婆的病,老婆到底死在这医院里了。他老婆死的时候,他正在“四海春”酒 店里。他在酒店里是喝酒;请客喝酒。现在想来,这是一生中最有愧于老婆的一 件事,他终于没能在老婆老去的路上最后送她一眼。   据院方说,他老婆的病还是有治的,但是需动一个什么手术。手术费15万。 张贵成当时就被这个数字吓住了。他连想也没想到过跟他有关的钱的数目竟然还 可以有这么大。张贵成没有这么多钱,于是他老婆就死掉了。在死之前,她一共 有十三次被送进医院,前十二次都捡回一条命去,可是到第十三次就再也没能活 着出来。   张贵成也是想过一些办法的。花光了积蓄,卖掉了能卖的东西。然后去找单 位。他原是一家工厂的工人。退休了。他先找到工会主席。主席说,厂里目前的 情况很糟糕,快要开不出工资来了。如果厂里情况好的话,像他这种为工厂辛苦 了一辈子的老工人,厂里绝不会忘记的。但是目前……张贵成懂得他的话,只好 黯然离去。工会主席有追上来,让他去找找厂长。厂长的态度也一样。不过他到 底批了五千块钱给张贵成,说这是目前厂里仅能拿出的钱了。然后他又买了一些 补品,去看了看张的老婆。张贵成很感激。他知道他现在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就只好卖掉这几间屋里了。张贵成心想。   讯很快就传出去。这屋子是祖传老屋,在梅花巷。买的人很踊跃,据说不久 这里就要推倒建楼房。地价是坐地看涨呢。所以来问消息的一拨接一拨。可是出 的价钱跟张贵成的意思差距太远。张原想卖个八万左右,可是给价的人最多只肯 出五万。   我这是急等着钱治病哩,我这是急等着钱治病哩……   张贵成耐心地向人诉说,希望能博得对方一些同情。   可是对方说:我正是同情你,才出这个价呢。换了别人,凭这几间破屋子, 这种地理位置……   张于是犹豫了很久。他想起为疾病折磨得不像人样的老婆,只好决定跟那肯 给五万的买主谈。谈来谈去,好不容易才谈到5万6千8百。谈好之后,那买主苦 着脸一个劲地说张厉害,会侃呢。又说,莫县谈生意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吧……   张是知道莫县的规矩的。凡生意谈妥之后,卖主须做东请买主喝一回酒,之 后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规矩在这种时候,似乎也是该遵守的。事情也只有这 么办了,就约好第二天中午,在“四海春”。   这一天夜里,张贵成老婆的病又厉害了。送到医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昏 迷不醒。这是她第十三次被送入医院。情况一次比一次令他揪心。这一次情形显 然更加糟糕。他老婆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看着现代医学的应付众生的液体一 滴一滴无声无息地进入她的体内,他觉得这一夜比一生都要漫长。   幸而第二天上午,她终于醒过来了。从前,这正是她早上起来做(早饭)家 务的时候。脸色好起来,神志也很清楚。只是一明白过来,就哭了,泪水淌了一 脸。   老张。   哎。   老张。   哎。   老张,吃饭要自己动手了。我动不了啦。做饭的时候记得多放些水,煮得烂 一些。   晓得。晓得。张贵成答应着,喉咙也哽咽起来。   老张,我这病没治了……   有治呢。有治呢。这一趟就好了,中午就有钱了。   只怕没治了呢。黄土都埋到脖颈的人了,治好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要花那些 冤枉钱了……   ……   你听见了没有?千万不要把屋卖了。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动不得呢;败家要 遭雷打呢。   ……   老婆边哭边说,精神越来越好。就近中午了。邻居有个姓王的老太太,这时 候来看他老婆。张贵成心里想着事,就将老婆托给她照看一会。王老太太答应: 放心吧,有我在,没事没事。张贵成就放心去了。   张贵成走出病房的时候,他老婆突然凄异地叫了一声:老张!声音里满含恐 惧与凄凉,令张心底泛出一丝寒意。他连忙走回到床前,叫着老婆的小名,说: 我在这里呢。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他又看到老婆的脸色不错,就狠了狠心走 了出去。他听见老婆又在身后绝望地唤了一声:老张……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现在想来,当时他怎么会听不出这声音的意思呢?!他若知道这是回光反照 的话,只怕半步也不会离开她了。   当然,现在想来一切都已然无用。他老婆到底在他举杯的时候死掉了。从那 以后,他的耳朵就渐渐地不行了。   张贵成又举头向医院那边望了一下,然后缓慢地走了过去。于是他就渐渐听 到有一个声音在空气里鼓荡。张听出那个声音在嗡嗡嗡嗡地响:“花两块钱就能 中大奖,两块钱必能中大奖;在参与中发财,在奉献中发财……”   张贵成知道这是在发行福利彩券。再向前走二三十米,走过几栋高的楼,就 看到在百货大楼前头的空地上,在一个木板搭成的台子侧边,人头簇动,挤了一 大堆人。那个声音静了片刻,又响起来:“现在又有一位先生中奖,XXX大冰柜。 我们向这位先生表示祝贺!锣鼓敲起来!”   锣鼓就铿铿切切地响了一阵,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冰柜从发奖台上抬下来; 一个女人向人群散发着糖果,那个声音又响:“各位朋友,看是看不来大奖的, 你难道情愿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奖品一件又一件被别人摸走吗?”于是人群仿佛 受了激励,纷纷向台前挤去。   张贵成看着这个场面,心情有些异样。他知道那些向台前挤去的人们,多半 并没有向谁献“爱心”的意思;而主办者也并没有在这一点上做文章。也许这正 是他们高明的地方。这种东西好像是经常有的。张以为这只不过是一种变相的赌 博而已。   从前张贵成也挤到台前去过。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中奖,而且要中大奖。 可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差,除了摸到过一袋洗衣粉之外,什么也没摸着。张很伤心 失望。那些大奖,最需要的人往往摸不着,最不需要的人却偏偏能中上。   张贵成不知道,他的儿子张四海的运气,其实要比他好一些的。倘若张四海 在天之灵还有记忆的话,一定会记得他在南方某个城市摸得某项大奖所带来的欢 欣。   然而不幸的是,他死掉了。他是在莫县死掉的。他带着中奖所兑得的奖金, 从南方某个城市急匆匆地赶回莫县,好给他的母亲治病。他平安回到莫县;但是 他还来不及见到父母,就撒手去了。   张贵成是在儿子死后的第二天才知道消息的。当时家中突然来了几个陌生人, 告知了他儿子的死讯,说他儿子是跳进河里救人死掉的。于是在张贵成的世界里, 儿子就正式死掉了。儿子突然的死和儿子当初突然的失踪同样让他不可思议。此 后他冷落的院子就热闹了好久:政府的人来了,电视台的人来了,报社的人来了, 各校的学生、各种学雷锋小组也来了……采访,拍照,人们帮他打扫院子,拉煤, 糊墙纸,贴各种偶像歌星的图片,说他应该为有这样一个英雄的儿子而感到自豪, 劝他节哀,等等。儿子从小到大没让他觉得自豪过,除了这一回。但这一回却是 他用自己的生命才换来的。   热闹了一阵,也就渐渐地冷清下去。一年之后,还有几个学雷锋小组轮流帮 他打扫院子;两年之后,还有几个学生帮他疏通下水道;三年之后,就不再有人 来了。英雄的父母,就渐渐被人们遗忘。十年之后,才有一份报纸在头版发表了 一篇题为《想起了张四海》的长篇文章,不过没能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如果十年前,这篇文章发表也就发表了,与张不会有多大干系。那时候,前 来采访他的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络绎不绝。他们采访,记录,拍照,摄像, 录音,一个个都似乎很忙,很正经。可是采访归采访,张从来不知道他们在采访 之后都干了些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那个时候,因为张四海的死在社会上引发 了一场关于正义和良知的大讨论。很多人都人模狗样地在报纸的各个版面呼唤人 的良知。讨论进行得十分热闹。可是这一切张贵成都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他。 这一切似乎与他毫无关系。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一个又一个正义被邪恶压倒的 血淋淋的事实渐渐地麻木了人的灵魂。可是十年过去,情况毕竟不同多了,张已 经习惯于看报。这就注定了他深锁多年的悲痛终要被唤起。他看到了这篇文章, 他知道了许多先前他并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说,儿子的死。儿子自然是救人而死的。落水的是一个孩子,可是儿子 并不是第一个发现小孩落水的人。在他之前,已有许多人在围观小孩在水中的沉 浮,可是没有一个人有相救的意思。落水小孩的一个同伴跪在地上,哭着苦苦哀 求人们出手相救。有的人面无愧色当仁不让地站在小孩的面前,有的人心软一些, 就避开小孩的跪拜,站在远一些的地方继续观望。小孩哀求了半天,才有一个声 音说,如果给五百块钱,他愿意下水救人。小孩求他先把人救上来,再跟他回家 去取钱,行不行?那个人摇了摇头说,现在的人,没有现钱,谁信得过谁呢?   幸好这个时候,像无数个救人的场面一样,张四海恰好路过这里。像无数个 救人的场面一样,他的儿子想也没想(文章里这么写道)就跳进水里。儿子在跳 下去之前犹豫过没有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儿子从来就不会水的。不会水本来 也不要紧,只要不下水就是了。可是儿子竟然自己跳进水里去了。他犹豫过吗? 儿子是凭着蛮力将小孩送上岸的。此前他已在水中筋疲力尽,就沉下去了。文章 还配了一幅照片,照片上是在一片荡漾的水波中,伸出一双手。这是儿子死前, 现场的一位同志抢拍的照片。照片比较朦胧,在照片上,儿子的手向空中伸着, 仿佛在祈祷,又像在求助。水波下面是什么情景,就没有人知道了。   又比如说,张贵成知道了儿子原来是携有一个黑色提包的。可是在儿子下水 救人的同时,他的这个黑色提包却被人乘乱提走了。一道被提走的,还有儿子从 遥远南方带回来给母亲治病的钱。   又比如说,小孩被救上来之后,小孩的父亲也赶到了。他一把抓住小孩,一 手甩了两记耳光,将儿子拉到附近的关公庙,父子俩人对这关公千恩万谢。这事 被一个记者知道了,在报纸上发了一篇《夏家父子无情义,不谢恩公谢关公》的 文章。不知受了谁的教育,夏家父子登门致谢来了。张记得那是儿子死后的第七 天。这一年过年的时候,夏家父子还来拜过年。此后就再也不来了。到现在,那 小孩该已长大了罢。据说夏家父子现在发大财了,成了莫县举足轻重的人物。不 过,张却再也没见到过他们。只是有一次,张贵成在这街上见到过一个长得像那 姓夏的东西,正对着手里的一个黑色的东西大喊大叫,手舞足蹈,不知道是在干 什么。   张贵成继续往西走去,经过一家博物馆。他跟门口的老李打了个招呼。老李 是他在工厂的同事,退休后在博物馆看门。   张贵成记得这博物馆里有两样全国知名的文物,一个是一块极大的陨石。陨 石并不稀奇,奇怪的是陨石上有两个人形的掌印,十分清晰。没有人知道这人形 的掌印是怎么印上去的,有人认为那是外星人留下的。   另一件是一个古代的石像。石像的形象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跛者,拄着一根直 的木杖。没有人知道这是谁的塑像,也没有人知道石像成于哪个朝代。   这两件东西成了莫县最大的谜。   太阳在西边沉了下去,路上的车终于少了。横过马路,是一个公园,那就是 张贵成的目的地。他要去公园门口的报栏看报,或者在公园的这里那里茫无目的 地走来走去。   自从老婆走了之后,他剩下的每个黄昏几乎都在这里度过。那是很久很久以 前,他和老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尽管车少了,张贵成还是在路边等了半天,在确信是绿灯、甚至确信没有车 开近这路口之后才决定过马路。他走得很小心。从前他就走得很小心,不知何故, 今天他格外小心。   但——如果诅咒能避免事故的发生,我要对这个最该诅咒的字眼说:呸呸! ——事情突然就发生了。一辆车疾驰而来,掠过路口,于是退休工人张贵成被撞 得远远地飞了出去。那车丝毫没有减速,反而开得更快,很快就无影无踪。   张贵成重重跌落在地,挣扎了几下,血流了一地。   一个目睹了这一事故的路人迅速地向张贵成跑去,但当他跑近的时候,令他 难以置信的事情出现了:张贵成的尸体渐渐萎缩,越来越小,到最后竟然平空消 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路上那一滩鲜红的血!   路人目瞪口呆。和他一样震惊的是其他几个一同目睹了这一事故的路人。当 他们向警察讲述这起事故的时候,警察狐疑地看着他们,最后认定:根本就没有 什么交通事故发生。   但亲眼目睹的这起离奇事故,迷惑了这几个路人一生。   那一夜,莫县博物馆那两件著名的文物不翼而飞。(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