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端午之死 谢云   端午(端五、端阳):传统节日,农历五月初五日。相传古代诗人屈原在这 天投江自杀。后来为了纪念他,把这天当做节日。有吃粽子、龙舟竞渡等风俗。   ——《现代汉语词典》270页      汪小玉背着尖累累一大背猪草回来时,清婶正在灶间煮粽子。糯米的酒香散 溢开来,绵厚而浓郁。有一股醉人的醪香,熏得清婶的脸微微红润,像过了花期、 欲凋而未凋的花朵,浓艳中洋溢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憔悴。   明儿就端午节了。日子再艰难,粽子还是要吃的。清婶虽不是本地人,也不 明白这儿的人咋这样看重这节日,但别家都吃,她家也就吃。丈夫水根在世时, 是这样。水根死后,也是这样。年年如此。   只是今年的天气,特别地大。日头尚未过午,天地间便一片烘烘的热了。灶 孔里的柴烟,又不断涌冒出一团团热气来。清婶就觉得头上发缕似被汗湿了,洇 在脑门上,脸额间,粘乎乎的。身上衣衫也早水洗过一般,湿漉漉的,贴着肉, 有些腻闷,不爽脱。清婶就塞了一灶孔柴块,站门口来透气儿。   阳光下的山野格外明静,澄澈。清婶看到江边田地里,有不断起伏着的人影, 动动停停地。由于光线和江边袅袅水汽的缘故,他们显得有些飘荡,恍惚,不实 在,像一个个陈年旧梦。   在那梦里,却又有着一阵阵野腔野调的山歌子。那词儿,也充满了为清婶所 熟知的挑逗和骚情。   太阳又大又晒人   叫声老天快起云   若把妹儿晒黑了   你不心疼我心疼   清婶听着,听着,嘴角边由不住有了一丝丝笑意。心怀里,也禁不住涌起了 早年间曾有过、而现在却云烟般远逝了的那些记忆和梦幻。   清婶脸上,因此又有了几许飘忽和迷惘。      那个落拓的行吟诗人的出现,已是必然。那时,他峨冠博带,衣衫飘飘,却 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在五月的骄阳下,他散漫地走着,郁闷地想着。   那时,他已是饥肠辘辘,腹响如鼓。嗅着那节日的酒香,更觉浑身疲软,头 晕目眩。而肠胃里,也翻涌着一股又苦又咸、又涩又酸的液汁,似乎要涌到喉咙 和嘴里。   他真切地觉着了饿,难忍难捱的饿。   初夏的阳光格外明晰,净静,富于质感。叫人觉着仿佛有一丝一缕的金线, 或一点一滴的铜汁,在空中弋翔,灿熠闪烁。偶尔,也有细细的暖风拂过,轻抚 着他的衣衫和思绪。在这轻轻的抚触中,他竟然想起了早年间,母亲讲的那则故 事。天下大荒,饿殍横野,而那个饥饿的齐国人,只是因为一句略欠恭敬的话, 就断然拒绝了黔敖施舍的饭食,终至饿死路旁。   真是傲骨铮铮,令人钦佩。许多年后,他依然记得母亲讲完故事后的感叹。   许多年来,他都牢牢地记着,并以此勉励自己,也拯救自己。即如此时,当 他沉浸在纷纭的往事中,便已渐渐地忘却了饥饿的感觉。      小玉弯着十三岁的腰脊走进院坝里了。背篓里草是耸得很高,也似乎格外嫩 气。出门才恁大一会儿工夫,就割了这么多,女儿越发出息了。清婶的脸上,就 盈漾出了些许高兴的神色。   阳光亮晃晃的,有些眩目刺眼,但小玉还是看到了母亲的笑,看到了母亲被 门楣边挂着的陈年艾蒿映衬得灰黯黯的那张脸。   小玉放下背篓,又抓了一大把草丢进猪圈,这才转过身来,舒了口长气,叫 一声妈。小玉热气腾腾的脸上,像抹了一层胭脂,红润润的,是典型的少女色泽。 只是头发有些蓬松零乱,发丛间,还沾惹了些干枯的草叶和尘渣。   清婶是一直含笑望着的。清婶眼里闪泛着难得的慈祥和温情。但是,当她的 目光游到小玉细细的左手腕时,那笑便陡地冷了,冰了,凝滞了。   哪来的镯子?清婶死盯着小玉的眼睛,话音里满是森严,峻厉。   小玉的脸倏地红了。更红了。像早晨的霞,又像殷红的花,鲜艳欲滴。   小玉左手也不禁慌慌地一抖,想藏,却知道怕是再也藏不住,就嗫嚅着,道, 胡……胡小丢给的……   胡小丢?胡小丢咋会给你那玩艺儿?清婶的脑子里,就浮现出胡小丢那贼眉 贼眼的样儿来。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狗日的。   他咋会给你那镯子,嗯?!   小玉越发慌乱了。惶恐的眼神四处游移,脸色也红红白白的,变幻不定。   他……他说让他摸,摸一下我的奶子,就……就给我这个。顿了顿,又越发 嗫嚅着说,我,我就……   你就让他摸了,是不是?   清婶未待小玉说完,就怒喝了一声小娼妇,并顺势抄起门边的扫帚疙瘩,高 高扬起,气势汹汹地向小玉逼过去。   但很快,清婶的怒气就被那镯子给挡住了。在五月明媚的阳光下,那镯子泛 闪着亮晃晃的光。清婶被那光灼得迟疑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那扫帚就慢慢地 划了道弧,有气无力地垂落到地上。清婶的手,倏地伸向了小玉的腕子。   撸下那镯子,就感到沉甸甸的坠手。对了阳光一看,清婶更是吃惊不已。狗 日的,还是真正的玉呢!就忍不住又骂了一声小娼妇。你有啥奶子,还给人摸? 声音却绵软了许多,有些外强中干的味道,连清婶自己,也颇觉意外。   小玉却挺硬了身子。胸前就鼓突起两朵小小的蘑菇来。骄傲傲地,撑起了水 红的衫子。   清婶看看镯子,又看看女儿,话就又硬朗起来了。小娼妇,还不滚进屋去, 站那儿丢人现眼哇?   小玉暗暗松了口气,走进屋里。   清婶也跟进屋来。嘴里依旧絮絮叨叨地骂着。小娼妇,这么点大就让人摸, 以后还了得?那语气却有些暧昧,似乎并不是真的责骂。说时,就将那镯子搁到 身边那张杉木桌上。   小玉傻楞楞地看着那镯子,又抬眼去看清婶。清婶却已拿了钥匙去捅抽屉的 锁。捅开来,又鼓捣了一阵,手掌里就摊出两粒水果糖来。玻璃纸包着的那种, 在小玉面前,泛熠着诱人的光。   小玉没料到竟能吃上糖。手就有些犹豫畏缩。喉咙里,却早咕嘟下一大口馋 涎。清婶见小玉没接,不耐烦地又骂了声小娼妇,将糖粒啪地拍在了桌上,并顺 势拿起了镯子。在黯暗的屋里,那镯子竟也闪烁着朦胧的光。   清婶呆呆地默了半晌,才猛然想起锅里煮着的糯米,忙叫一声糟了,就慌不 迭地冲灶屋而去。   却早有一股浓浓的焦糊味儿漫涌过来。让小玉禁不住捂了捂小巧的鼻子。      那时候,那个徘徊江边的诗人,正疲累而茫然地在江边行走着他生命中最后 的一段路程。   江水汤汤地流着,静缓,澄澈,翠碧。偶尔,会若有若无地溅着点点波浪。 像昙花一样,在水面惊鸿一瞥,乍开乍谢,又还原到开放前的水里,与其它的水 滴一样,时而匆匆疾疾,时而慢慢缓缓地共赴前程。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汤汤流着的江水,老让他想起生命中的另外一条江,想起早年间为创写 《九歌》在江湘、洞庭一带奔走采风时的情形。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相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那时候,他还做着那个叫左徒的官职,备受怀王的宠信。可现在,他已是途 穷路末了。   他默默地望着江水中倒映着的自己散乱的头发,憔悴的脸色,望着自己瘦如 枯木的身形,心里禁不住满是悲怆和苍凉。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   吾方高驰而不顾   面对高阔无人的江天,他轻轻地吟诵起自己昔日的诗句。   他的声音,单薄,孤独,迷茫。他踉踉跄跄的身影,在五月的阳光下,像远 年的旧梦一般,迷离惝恍。      午饭后,小玉还在收拾锅碗,清婶就已将塑壳温瓶里的热水,倒进了那只枣 木盆里。小玉就知道,她妈又要搓澡了。   清婶几乎每天都要搓回澡。这大概与她心中的某种不良情绪有关。她老是觉 得自己脏,不干净。但每一次,除了偶尔的汗腥味儿外,从她洁白丰腴的身上, 委实揉搓不下多少污垢或尘泥。   我昨晚又梦见爸爸了。小玉边将碗筷放进橱柜里,边漫不经心地说。   清婶望了小玉一眼。   我梦见他个儿高高的,胡子拉碴的。他的脸很白很白,像雪一样。   停了停,小玉又说。   爸摸着我的头,啥话也不说,只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清婶又望了小玉一眼。盆里热水蒸腾起来的水雾,袅袅绕绕地熏染着她。清 婶的脸也便恍恍惚惚的,若有所思,若无所思。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将那根 石青色毛巾丢进盆里。   愣着干啥?还不快去喂猪!   清婶的声音,湿润润的,软绵绵的。   小玉就拎着一大桶潲水向猪圈走去。两头克郎猪老是饥饿不堪地在圈里乱拱 乱哼着,叫个不停。见小玉过去,哼叫得就更起劲了。直到小玉将猪潲倒进槽里, 两家伙才头碰头地抢食起来,弄得槽里嗵嗵嗵的声音响个不停。   清婶待着的房间里,也不时地传来水声。稀哩哗啦的,像某种杂乱的音乐。 一会儿纤细,一会儿浊重;一会儿显得悠扬别致,一会儿又像是故意要显出某种 纷乱。小玉漫不经心地听听,又四处看看看,注意力很快就被阳光下的山野吸引 住了。   太阳真是很好,照得山山岭岭一片明晃晃的亮。满眼里葱郁茂密的草、树, 在偶尔的风中微微起伏,更显出阳光的从容娴静。天空也仿佛格外高远,干净, 像被谁经心擦拭过的玻璃。几绺白云,纯洁亮丽地衬在蓝幽幽的底子上,格外柔 顺,莹润。不知何处又流出一串串鸟鸣,悠扬脆亮;努力寻去,终于房背后那侏 山毛榉上,有两只点水鸟正毛嬉戏。那黑白相间的羽翎,恰如某种古老的图案。 小玉的神情也随了那鸟儿的舞蹈、歌唱,而生动亮丽起来了。   唏哩哗啦的水声响响停停。清婶就在那氤氤氲氲的水汽和水声中,搓洗着自 己。她老是觉得自己身子很脏,羞见死去的水根,也羞见小玉,所以要日日搓洗。 这时,清婶就抬头望了一眼猪边将碗旁的女儿。在女儿身边,几蓬鸡冠花泛着紫 红的光。一棵柿树上,未成熟的柿子的淡淡的气息,似乎正向屋里飘来。在这淡 淡的青涩中,清婶开始感到有些伤感了。她迫切地想要和女儿说些什么。可她知 道,如果真的面对了女儿,她又会无言以对。清婶不由得叹了口气,就开始在心 里和女儿说话了。   小玉,妈心里其实很苦。清婶说。   妈也是个苦命的人,小玉。清婶又说。   咱娘儿俩,孤儿寡母的,日子可真难熬啊。   清婶说着说着,就知道不是在对小玉说了。她已开始检点自己的不幸命运了。 她又一次沉浸在那些已成过往的痛苦记忆中了。在缠绵的水声中,她又一次重温 那件事了。      那也是端午节。那时小玉刚五岁。那个黄昏,水根赶场回来,异常兴奋地说, 镇上今晚放电影,咱们都去看吧。   于是,就都去了。   那天清婶穿了件水红色的衬衫,就是现在小玉身上穿的那件,人就显得格外 妩媚而柔美。特别是那两只奶子,挺挺巍巍的,硕大而丰隆。随了脚步的颤颤晃 晃而波浪般起伏着,分外惹人注目。那时清婶和所有她那年龄的女人一样,爱慕 虚荣,出门也好打扮。清婶那晚对自己感觉良好。   当然,别人对她的感觉也很不错。这从后面发生的事情可以看出。   事隔多年,那晚看的是啥电影,清婶已不记得了。清婶只记得那晚人很多, 很挤。清婶只记得,那多而挤的人群中,有一只手,趁着黑暗和混乱,探向了她 那两只挺挺巍巍的奶子,并恣意地在那里捏弄搓揉着。   清婶似乎尖叫了一声。声音不算很高,但水根还是听见了。水根侧过身去, 银幕上光线一亮,水根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双罪恶的手,正在清婶的那个地方 胡作非为。   狗日的!   水根极响亮地骂了一声,就一拳头递过去,砸在了那家伙身上。没想到,却 砸出了一大伙人。只三五几下功夫,就将水根揪扯住,生拉活拽地拖了出去。随 即,就听到拳打脚踢声,骂骂咧咧声,和水根的痛苦呻吟声。   待清婶抱着小玉挤出去,水根已倒在了血泊中。   狗日的,敢摸我老婆的奶子!   这是水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清婶永远记得,水根说这话时嘴角洇着红红的血泡。   那伙人后来自然得了应得的惩处。但不管怎样,也换不回清婶的丈夫了。清 婶也有过后悔,甚至怨嗔过水根的过于认真,但终究怨悔不回水根的命了。只好 拖着小玉继续过日子。   孤儿寡母的日子还真不好过。好个静寂苦闷的夜晚,小玉睡了,她还聆听着 窗外的涛涛水声,辗转反侧,不能成寐。窗外是不断地有人唱着山歌子,悠悠缓 缓的,缠缠绕绕的,撑扰着清婶的心。清婶也就在那声音里,回想起她曾对水根 唱过的那些曲儿来:   一把扇子两面黄   上面画的姐和郎   郎在那面望情姐   姐在这面望小郎   那时,不过玩笑着唱唱而已。现在,却真的是姐在这面望小郎了。清婶想着 想着,由不住有了些凄凄惶惶的伤恻。   然后,胡大毛闯了进来。清婶知道胡大毛老婆是挺厉害的,但终究没能抗住, 便半推半就地依了。而且越到后来,清婶竟越发觉得离不开他了。尽管每次,她 都觉得自己脏,觉得羞耻,觉得对不起丈夫水根,也对不起女儿小玉。   想到这些,清婶忍不住叹了口气,结束了对往事的回忆。小玉也进屋来了。 清婶忙用毛巾捂住了脸。她怕小玉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   小玉放下潲桶,说声我放牛去了,就又走了出去。听着小玉在院坝里踏出轻 快的脚步声,清婶的神情里满是茫然。      那个在江边徘徊的诗人,此时也是满脸茫然。那时他正坐在水边一块大青石 上,苦苦地回想着往事。他缭乱的眼睛里,也浮现出一张清晰的嘴脸来。是上官 大夫。他知道,自己这一生的坎坷沉浮、休咎得失,都与这个人有着重要的关联。   那时,他奉了怀王的旨意制定律令。他知道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因此 不敢有丝毫的苟且和怠慢。每字每句,都经了细细的斟酌和推敲。每条每款,也 都是左右权衡才行定夺。然后上官大夫来了。百般刁难不说,还横加指责,妄图 改易。他知道上官的为人,当然不肯答应。   好,很好。咱们走着瞧!   听着上官鼻子里哼出的冷腔冷调,他并款放进心里,他相信怀王,也相信自 己了解怀王。但他没有料到,怀王竟然听信了上官对他的谗毁,并疏远了他。   他痛心疾首过,也扼腕叹息过。但他无愧无悔。正道直行,我愧悔什么呢? 他想。便是现在,他也这样想。这样想,便觉得天地似乎也高阔了许多。于是, 他又呤咏起那两句诗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脚   他的声音,依然单薄,孤独,渺茫。      清婶正要扣上那件紫花衬衣的最后一料纽扣时,又听见里响起了一阵沉重的 脚步声。匆匆促促的,躲躲闪闪的。是胡大毛。清婶从门缝里看见他拎了只塑料 口袋,袋里似乎装了用箬叶包好的粽子。   有人看见吗?清婶开门时照例问了句。   没。胡大毛闪了进来。刚放下袋子,就急不可耐地将手伸向了清婶的大奶子。   经了岁月的沧桑和磋磨,它们已不再像当年那样鲜润丰隆、挺挺巍巍了。      第二天就是端午节。   一大早,小玉就又背回尖累累一大背猪草。她似乎显得很疲乏,刚进院坝不 几步,就砰地一声将背篓砸在猪圈门前。两头克郎猪正哼哼唧唧地叫着。吃了这 一惊,略略停住了嘶嚎。   小玉直起腰来,缓缓气,又丢一抱草给有些呆愣的猪们。这才用手臂抹了抹 汗津津的额头。她热气腾腾的脸上,沾了些许泥污,却依旧红润润的,像抹了一 层胭脂。也依旧是典型的少女色泽。被暖暖的阳光照耀着,也多少显出了些娇俏 柔媚。   妈。小玉边喊边走进屋里。   那时清婶正在屋里梳头。听到声音,转过脸来,小玉的光脚片已啪啪地踏进 屋来。小玉头发仍是蓬松零乱。发丝间也照样沾惹了些干枯的草节叶渣。小玉鼻 子上热汗涔涔的。脏污的小手却执拗地向清婶摊着。清婶不经意地看去,竟见女 儿里,卧着两枚银灰的耳坠,双眼里立时就有些光泽,宙地闪烁着。身子已由不 住站了起来,威威地逼向小玉。   胡小丢今天没摸我的奶子。小玉说。   胡小丢只舔了几下我的嘴巴。小玉又说。   胡小丢说这耳坠值很多钱。小玉伸出舌头润了润踌,又说。   小娼妇!清婶已窜到女儿跟前。在小玉身上浓浓的汗腥味儿中,清婶抓住了 女儿的手。   小娼妇!清婶骂着。清婶自己都觉得,那声音太绵软无力了,就像一线浑浊 慵懒的水流,一点也清脆、硬朗不起来。   粽子在盆里浸着,还不快去胀!   清婶累累地攥住那两枚耳坠。清婶的手和声音都有些抖颤。狗日的胡大毛。 清婶心里骂着。   到小玉拿了两个粽子过来,清婶正死盯着抽屉里的镯子和耳坠,嘴里似乎正 念叨着胡大毛三个字。小玉知道她说的是胡小丢的爸。但她没多想,只顾专心地 吞咬着粽子。   姓胡的没安啥好心,你注意到点!清婶头也没抬地对小玉说。   小玉也没抬头。她疑疑惑惑地望着手中的粽子。奇怪,昨天的糯米明明煮糊 了,咋今儿这粽子竟一点儿糊味也没有呢?   小玉嚼着粽子,吧叽吧叽的,声音很响。   清婶转过身来,望着小玉脏污的脸和微微挺着的胸脯,欲言又止。只叹了口 气,说,慢慢吃,别噎着。声音柔和得令小玉吃惊。小玉舔着嘴唇上的米粒,眨 巴着眼,一片茫然。   清婶又叹口气,便转过身,对了光,掂掂手里的镯子和坠子。那镯子和坠子, 竟沉重得让清婶有点儿把握不住。   叫你扯的陈艾和菖蒲呢?清婶仿佛终于想起来似的。还不快去扯,晚上好熬 水洗澡呢!   小玉看看她妈,喔了一句。转过身来,在门后抄了把小镰刀,就一声不吭地 出去了。      也就是在那时,那个在江边漫游行吟的诗人,遇到了那个捕鱼的老头儿。他 们之间有过一番著名的对话,后来被一个叫司马迁的人记录了下来。   那老头儿乍一见到那诗人,昏花的老眼里,满是迟疑和不解。   你,你不是三闾大夫吗?老头晃了晃脑袋,好半天才疑疑迟迟地说。你咋到 这儿来了?   老头实在不敢相信,传说中那峨冠博带、长铗陆离的三闾大夫,会落魄到这 等枯槁憔悴、瘦骨嶙峋的境地。   你真就是那个三闾大夫?老头又补问了一句。   那人沉重地点了点头,回答说,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举世皆醉而我独醒,所 以我就到这儿来了。说时,他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和忧悒。   我是被流放到这儿来的。怕老头不懂,他又说。声音很低沉。   老头噢噢着,也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脑袋,叹了口气。我听说,那些聪 明通达的人,都能不被外物拘束,而能随世俗的改变而改变。顿了顿,又说,举 世混浊,人为什么不顺应潮流去推波助澜呢?众人皆醉,你为什么不像他们那样 开怀畅饮呢?唉,你呀……   那人边噢噢着,边摇着头。我听说,刚洗了头的人,都要掸去帽子上的灰尘, 刚洗了澡的人,也要拍掉衣服上的泥污。为什么呢?他也顿了顿,谁愿意让自己 干净的身子,去遭受秽浊之物的浸染玷污呢?我宁愿……   老头儿没待他说完,便大摇其头地走远了。   那人知道这些话是没人愿意听的。而自己,也并非真要向谁倾吐,不过就是 想说说而已。他便吟诵着自己昔日的诗句走开了。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   固将愁苦而终穷   现在,他的声音里,更多了一丝愁苦悲凉的慨和落寞。      在江边那道缓坡上,小玉很快就扯到了一小抱陈艾,却一直没能找到菖蒲。 小玉记得,往年这儿挺多的,青幽幽的叶柄,伸展如剑。小玉不会记错的。但不 知咋的,今年却一点儿也没有了。   小玉迷迷糊糊地想着,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却不料,背后也传来长长的叹气声。转过脸,就看见胡小丢正站在离她不远 的地方,满脸嘻笑地望着她。他腋下一抱菖蒲,也正绿茵茵地望着她。   嘿,我是说咋没了,原来是叫你给割完了。   胡小丢得意地笑着,没吱声。胡小丢望着小玉挺挺的胸脯和红红的脸蛋。眼 神里,有着恍惚,也有着暧昧,迷惘。   小玉眼里,也满是一片恍惚和迷惘。   小丢,分些菖蒲给我。停了半晌,小玉说。我割不到,妈要骂我。小玉声音 软软的,满透着疲乏。   你要,就都拿去吧。小丢说。   顿了顿,小丢又说,喏,再给你一朵花。就变戏法般从背后拿出一朵红艳艳 的美人蕉来,簪在小玉蓬乱的发丛中。   好看,真好看。胡小丢喃喃着说道。   小玉坐在江岸边的大石上,茫然地望着波翻浪涌的江水。上游可能又下大雨 了。江水急湍地流涌着。碰到石上或岸边,就激溅出一片片黄亮亮的浪花。但再 落下去,便又是混浊浊的了。江水中,还不断地涌动过一些脏秽的杂物:几片黑 黑的木块,废弃的塑料瓶,一团枯草,或者一只半只破鞋。   太阳很好。晴朗朗地照着,让人舒服得有些慵懒。但江边的水汽却很浓重, 阴浸浸的,凉嗖嗖的,泛着浓浓的泥水、鱼腥味儿。   小丢,你说咋要过这端午节呢?小玉愣愣地望着江水,若有若无地问道。   好像是纪念一个叫什么原的人。小丢当然说不清楚。也许以后,当他读了更 多的书后,他会知道得多些,清楚些。但现在,他确实只能这么吱吱唔唔着回答。      诗人知道自己是无法再走下去了。山尚未穷,水亦未尽,但他的路确乎是没 有了。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想到这两句早年的诗,似乎是一个暗示 或预兆。   他在水边解下了自己的佩剑。剑柄上那长长的流苏,已有些灰黯。剑身,却 依旧明亮晃晃的。青凛凛的锋刃,在阳光下闪泛着一阵阵寒凉入骨的光。   这世上,也许只有这剑,这江水,还是干净的吧。他想着,心里禁不住涌起 一股酸酸楚楚的苦涩。   举起剑时,他的手抖抖颤颤的,似乎有些犹豫畏缩。但他终究还是使劲掷了 出去。   剑在空中划过一道亮光。剑入水的声音,短促,沉闷。正如他此时的感喟和 叹息。      那镯子和耳坠,是不是你爸从古墓里偷出来的?小玉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胡小丢正盯着波翻浪涌的江面出神,一时没开腔。隔了好半晌,才喃喃着说, 他偷他的。   胡小丢本想说他偷我也偷,但话刚出口,又变了。他知道,村里人暗地里都 骂他爸盗墓贼,挖人祖坟,不得好死。   他偷他的。胡小丢说。说时,又挨小玉近了些。   小玉猛然嗅到他身上,洋溢着一股浓浓的古墓气息,便朝旁边让了让。   胡小丢却挨得更近更紧了。他单薄的身子紧紧地贴住了她的。   好冷!我要回去了。小玉边说边站起身来。你不要再偷你爸的东西了。小玉 说完便转身欲走。   谁他妈都是偷。胡小丢说时,也倏地变了脸色。他眼里,也早闪出一丝丝恼 怒凶狠的光。   你妈还偷我爸呢!胡小丢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快感。   小玉略有些不解,满脸茫然。   胡小丢却伸出手来,将她头上的那朵美人蕉摘了下来。看看,鼻子里哼出丝 冷气。又看看小玉,两只手猛地合在一起,一使劲,那花便被揉碎了。又屈了手 指,倏地将那花弹进江中。那被揉碎的红,落到一个大大的漩涡里,打了几个转 儿,像一滴血,浮在那污浊的水面,但只一瞬间,就被浪裹挟着,卷向远方去了。   水,依然是那么浑浊不堪。   小玉愣愣地站着。踌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   胡小丢又满脸嬉笑着抬脚转身,将那捆青凛如剑的菖蒲也踢进了江里。   小娼妇,你和你妈今晚就到江里去洗吧。   胡小丢笑着骂了一句,转身走了。边走,边哼着一支浪腔浪调的曲子:   郎在外面学狗叫   妹在屋头把手招   娘问女儿做啥子   纳鞋累了伸懒腰      那时,清婶也正骂着小娼妇。   小娼妇,咋还不回来,又死到哪里去了?清婶默默地想着。   先后的阳光很肥,很旺。清婶依着门框站着,一阵江风吹过来,泛着浓重的 泥水腥味。那气味涌进清婶肚里,刚吞下去的甜腻的粽子,就在喉咙里涌漾着, 搅动着,似乎要翻腾出来。   清婶觉得,头有些晕晕乎乎的。   但很快,她就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听到嘈杂的声音自江边传过 来,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鸟儿,慌乱乱地四处扑散着。   清婶终于的明白了。   江边出事了。   清婶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唇齿间。莫不是小玉?   她猛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向江边跑去。小玉红润润的脸蛋,在她眼前晃 动着。她仿佛看见小玉那双脏污的小手,正在浑浊的江水中胡乱地挥舞着。然后 是已过世的丈夫水根那张满是血污的脸。还有胡大毛那张洋溢着浓浓古墓气息的 脸,胡小丢那张贼眉鼠眼的脸。   清婶踉踉跄跄地跑着,步子软的,像踩在棉花堆里,轻飘飘的。她的脑子里, 仿佛有一只蜜蜂在盘旋着,飞舞着,嘤嘤嗡嗡地嘶叫着。   狗日的!狗日的!她忍不住边跑边骂。   刚拐到江边,清婶就看到迎面而来的胡小丢。在他后面不远处,是小玉红彤 彤的脸。小玉的水红衫子,被江风掀得一鼓一荡的。   清婶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那一天,真正掉进水里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屈原。   只不过,那是汨罗江。   而且,他是抱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跳进去的。   那投水的声音,响了两千多年。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