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极光   西风   1   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男人的声音幼稚中略显苍凉,他说和 自己老师好上了,他不知道怎么办。想离开她,可是做不到,他不行。他无法容 忍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她是神,他是人。办不到,永远是这样。   那天晚上,雨大,夜黑。从午后起下的雨,我看到雨滴打在屋顶上,扬起白 色的雨雾。那些天,一直下着雨。我记得,许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夜晚。下着 雨,很大的雨,夜很黑,在那个夜晚,我手提一块木棍,去杀一个人。那时候, 我还小,我怕夜,怕黑,怕天上像多脚蛇的闪电。那个夜里,仇恨在我血液中沸 腾,我去杀一个人,他是我的父亲。后来,我跑到外面,跑到黑暗中,让恐惧把 我吞没,让他们再也找不到我。   2   那天晚上,是没有希望的黑,下着雨。是的,我记得这一点,他在电话那头 说。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连颗星星都找不到,像宇宙到了尽头。那是我和她第三 次见面,以往,我们每次见面不超过十分钟,那天是个例外。忘了告诉你,他说, 她是我老师,教我法语。我是个学生,大学二年级。我请了老师补课,这在大学 里很少见。我的同学都很忙,忙着各式各样的事,忙着聊天,泡在网上,逛街, 陪情人买衣,用钱买她的笑。母亲说你要靠自己养活自己。不要像我,靠你父亲, 羽毛褪尽,不再有自己。   我的老师是大学老师,年轻漂亮。听同学说,她才二十几岁。常穿白色衣服, 在春天,夏天,秋天,一色白衣。在学校路上行走,带着倦倦怠怠的笑。路两旁 花开花谢,叶子时起时落,她的身影在里面移动。这一幕,印在我的记忆里,超 越了历史。爱憎。超越了生与死。她成为我的老师,给我补习法语。人人都说法 语最美,我的看法不一样,我说我的法语老师最美。那种美震憾人心。那种美, 你只能看着她在时间里无声的消逝。那种美,在她面前,你痛哭流涕,无法无动 于衷。她在给我补习法语。后来,她对我说,拿开这些丑陋的东西,让我们喝酒。 她拿出一些高脚酒杯,玻璃透明。她打开黄色灯具,在灯光下,酒杯美极了。那 是在她家,此前,她给我一个电话,让我到她家来,我没有拒绝。现在,她要我 喝酒,我也没有拒绝。我无法拒绝。美就是这样一种东西,能让你献出所有,直 至生命。酒倒在透明酒杯里,像她的脸。她的脸一下就红了,其实她只喝了一点 酒。她双眼盯着我。她是我的老师,抓我的手,把我拉到电视机边。从抽屉里拿 出一些影碟,她要我陪她看一回电影,我浑身燥热。   她穿着白色衣服,这个我已经说过了。那天,我还看到许多事物,还有许多 事情发生,我没有提到,我要把它都对你说出来,痛快说出来。我无力抗拒,因 为我有尊严。她家房子很大,只有她一个人住在里面。我问过她,她说是的,只 有她一个人。我问她为什么?她没有直接回答。她只说这里是天堂和地狱的衔接 点。不是天堂,不是地狱,就有了快乐。她是我的老师,我拘束异常,她的美让 人热血沸腾,我约束着自己。她要我喝酒。她说这是好酒,让人一醉解千愁。   我一直拒绝酒类。我不适应。我的父亲会喝酒,天天喝得大醉。平时,他的 儒雅。喝过酒后,衣服上带回女人的唇印。喝酒后,他是个杀人犯,变成暴君, 胡言乱语,让我们不知所措。我痛恨他,痛恨酒。可是她说,我是喝酒的料,她 会证明这一点。我相信,没有怀疑。我大口喝酒,把一团团灼热的火焰吞下去。 她喜欢穿白色衣服。我重复过了,那天晚上,她穿着白色衣服,透过它,我看到 她从远古积聚而来的美丽,注满一生的歇斯底里。   我是喝酒的料,只是浑身燥热。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大屏幕电视机边。 从走进房子起我观察到,屋里一切和女主人一样动人心弦。奢华、精致、唯美。 她抓出大把影碟。灯光下,她的手白若无骨。她要我和她一起看影碟。我还是个 年轻人,从没有和一个女人靠得那样近。她紧紧挨着我,她的身体温热着。   生命是可耻的。她呢喃着这句话往我怀里靠。屏幕上录像镜头出来了,那是 怎样的一些镜头阿,那一刻,我永远忘不了,忘不了。真的,那一刻对我来说, 意味着耻辱。颓废。和快乐。极乐的生命。录像里是一对赤裸的男女,抱在一起, 紧紧挨在一起。我浑身燥热。我的老师,她的脸红了,她只是喝了一点酒,可是 她醉了,嘴里冒着酒气。然而,只有我知道,她清醒着,没醉。她的双眼比狐狸 还要狡猾,比任何人要清醒。她没有为录像镜头惊呆,没有尖叫。她的双眼盯着 我,对我说,像电视里男人对女人一样对我。她说我要像那样蹂躏她,打她。她 说得尖锐,不屈服的神情。当时,她还应当说过另一些。从老师到情人,从纯洁 转向罪恶的深渊,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是个曲折过程。我只记这一句,也有可能, 她是只说过那一句,对她来说,不是转折,一切是开始,厌倦。   3   电话来得莫明其妙,我不认识他,他自己找来了。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他 和一个女教师的爱情,那是爱情吗?我记得,一段时间我沉迷于这个问题。他是 年轻的男人,电话里的声音可以听出来。在他那个年纪,会对他的教师说他爱她 的。她会怎么说呢,也说她爱他吗,也许她会笑的。现在,我丢开这个念头。重 新去看卡片,大堆卡片丢在桌上,上面记载着一些文字,是我查阅过的资料。我 在作一个专题,一个关于屠杀的专题,这需要许多资料。我在忙这个。几天后, 也许是几个星期,那个男人说,他打电话给我,只是看过我的几个专题,喜欢我 的风格,他说也许他说的对我有用,所以,他就打电话来了。他说抱歉,打扰你 了。   我去图书馆,找到一些资料回到住处,没多长时间,电话铃响了。由于职业, 我对此习以为常。过了一分钟,铃声没有消退,我拿起电话,出现那个男人的声 音。他说话吞吞吐吐,处于想尽情倾述和摭摭掩掩之间。我能理解这一点,我对 他说,说下去,说下去,说下去。   在陌生电话突然而至的下午,我在一个图书馆里查资料。图书馆很大,四周 墙上雕着好看的花纹。里面有数不清大个书架,从地板一直升到天花板。里面空 荡荡没有人,书中有股霉味。图书馆管理人员说,在我之前,有多年没人去翻动 它们,它们都睡着了。我经常到图书馆里来,图书馆比历史前额还要荒凉。我记 得图书馆没有几个人,管理人员无聊的样子。我对他们微笑,他们对我微笑。笑 容带着礼节性,优雅而有分寸。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我找到我的目标,在卡片 上抄下这样一段话。   "法乌斯蒂成为杀人凶手时不过十三岁。六年前,法乌斯蒂离家出走,想到 大城市见见市面,找个好一点工作。他想挣点钱,买身好衣服穿,听到村子里发 生杀人事件时,他急急忙忙往回赶。一周后,穿着军服的人从基加利乘车到村里, 一场杀戳随后上演。他说先是有人说图西族人杀了总统。再后来,一些人开始杀 图西族人。开始我没有杀人,后来,我们抓住了一个叫卡西安的图西族人,我们 把他带回家。同伴给了我一根木棍,一个男孩对我说,你应该把他杀死,然后穿 走他的裤子。卡西安,当时请求我允许他在死之前作个祷告,然后,我照他的脑 袋给了他两棍,他悄无声息倒下了。他已经在灌木林中躲了两个星期,身体虚弱 极了。有人告诉我这样打不对。他们夺下我手里的木棍,照着他后脑勺狠狠来了 一下子,卡西安挣扎了一会,死了。死之前,他跟我要水喝。我跑到邻居家里取 回了水给他。我取了满满一碗水,我想上帝在看着我,那天晚上有星星,那是上 帝的眼睛。那些人不许我给他喝。他就那样死掉了,连水也没有喝着。他们说上 帝是没有的,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会忘记,所以,什么都不用怕。法乌斯蒂说, 在用棍子打卡西安时,我没有任何感觉。大家都这样做。如果你杀死了一个图西 族人,那天晚上煮图西族人的牛时,你能第一个喝到牛汤。"   我的生活是暗淡的,我向往“屠杀,死,性”之类的字眼。屠杀抵迫着人类, 过去,现在一样。它没有远离我们。它在我们附近徘徊,一有机会就扑上来。几 千年来,它一直在我们头顶巡回。历史有无数重屠杀,我们就是历史,滴成血, 和着泥,变成文字,写在纸上。一些人为了证明自己比别的人聪明,他要杀死一 些人。一些人为了证明自己比别人优越,也要杀死别一些人。有些时候,屠杀是 因为习俗,对人的安慰。许多时候,人们会莫明其妙去作一些事。莫明其妙去杀 死一些人,杀死手拿武器的成年男人,抢走他们的女人。我们告诉孩子,上帝是 没有的。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会忘记,所以,什么都不用怕。杀掉所有需要杀掉 的人,处理掉他们,像处理垃圾一样。人人在遗忘,从重新收拾屠杀的记忆令人 反感。   几天后,我重新去看这张卡片。我有这种习惯,总是去回忆,去接触往日留 下来的事物。我把他们都保留起来。总有一天,它们生命的花朵会无声的开。你 走到我的房间里来,你会看到层层叠叠旧的东西,堆满了我的住所,我只是恐怕, 畏惧遗忘会在生活在迷漫。   我小时候种过西瓜。那种圆滚滚水果,里面富含水份,大人们喜欢吃。一个 夏天,我在院子里种了两颗。夏天过去了,它的枝节爬满整个院子,就像现在遗 忘爬满整个世界。迷漫我们的生活。卡片上的字写得潦草急燥,我似乎急于完成 它。我写完是为了去听那个电话?听那个男人低沉嗓音叙述他的风流韵事?他是 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4   怎么和你说呢?许多事过去了,我们把它忘记,许多东西我们曾经拥有,却 不断把它背弃。还有一些事件发生了,不能忘却,无法挥去。它会在我们身边盘 旋不变。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他在电话里问我。你不会想到,也无法想到。 现在回忆起来,远去的已远去,只留下模糊印像。只是当时的我,另一个我,记 得它。让它躺在记忆中永不泯灭。   我的老师躺在我怀里,而我,没有觉得特别的刺激,那是庸俗低劣的,没有 尊严的。我有的只是性,它纯正而美好。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接触它。你知道我 当时的感受吗,你是不会知道的,永远不会知道的。那是要让人死去的。像扑天 盖地的沙,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大口大口吞食她的乳,我把唾液涂满她全身。我 是快乐的,快乐的想哭泣,想法太强烈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当时是这样,我哭 出来,在她身上,眼泪和唾液混合一起。她也是快乐的,我能肯定这点。我的手 滑过没有探寻过的区域,我颤抖着,大口喘息。她的身体真好,她的身体抚慰了 我,抚慰我的急燥,抚慰着我孤独的灵魂。她的双手引导我进入她的体内。我被 动着,像被强暴了一样,快乐像雨点打在我身上。   只在刹那间,我成熟了。在恐怖和寂寞中成熟,在孤独无助中成熟。我像成 年男人一样猛烈的攻击。空气凝固,像水一样清澈。我们在大海深处。远离着爱 情,不让她靠近。我们在大海深处上浮,快乐急剧释放,在体内炸开。她和我一 样,我们都是孤独的,无助的,我们都绝望了。我听到她在叫喊。我们像在睡梦 里行走,没有人走在我们身边,我们对着虚无说话,没有回音,找不到自己。生 命是一粒沙子,孤立无援,找不到伴。   你看,我不应当把这些隐瞒掉,我已经把他一部分讲话写出来了,我必须把 另外的,全部写出来。我没有这个权力。这事关他的尊严。可以看到,他和我说 的不仅仅一个故事的开端,而是整整一个故事,一段勃勃欲起的历史。他还给我 打过另一个电话,那是几星期之后。第一个电话里,他大体说清故事的梗概,第 二次电话,他只是叙述感受。我当时正在急着做另一件事,那时,我的情人已经 在我身边,她赤裸着身体等着我。匆忙之间,我把电话挂断了,我记得他对我说 他无聊着,幸福而无望着。他说怎么办?向我要主意。我记得只是说:不要遗忘, 遗忘是可耻的。   我的房子空荡荡的。我从小向往有座大房子,里面有一张大床。在得到第一 笔钱后,我买了一张床,上面可以睡五六个人。屋子里有简单生活用具。床,桌 子,椅子,牙刷等,就这些,没有奢侈品。每天,我的生活比这还简单,白天工 作,寻访一些人,写下些东西。晚上自由多了。晚上比白天要快乐。我所在的城 市是寻欢作乐的,晚上狂欢达到高潮。而我不时去迪吧,城里到处是这种场合, 找一个是容易的。里面有幻灭灯光,震耳欲聋的音乐,金属质感音乐能穿透你的 耳膜。我在人群里疯狂扭动。没有道德,只是放纵,无休无止的放纵,无休无止 的渲泻。让自己在人群里消失,无影无踪。在这里,他们,很多人,我都不认识。 我和他们肢体完全同一,动作一致。我感受一样的快乐。感受一样的狂野。我的 肢体和别人混合为一,那都是一样的,再没有出类拨粹了。从手到脚的晃动中, 我们的快乐,在空气里,在虚空里,一片虚无中传递,达到永恒的彼岸。我喜欢 这种感觉,对此心醉神迷。后来,我在这里遇到我的情人,她才十七岁,这一点, 我后来才知道。后来,她躺在我的床上,裸露着身体,画着眼线,涂着唇膏。我 发现,把这一切都洗掉,她还是个朦昧未化的少女。像颗褪了皮的稻米,油亮鲜 泽。看见她时,涂着红色唇膏,鲜亮刺眼的红色,像是血洒在她的嘴上。画着蓝 眼圈。她对我说,你把我带走!我说不。她说不管,反正她要找一个男人,随便 他怎样都可以。她说她失恋了。   我的情人十七岁,她试着成人一样谈论,想象,处理自己的身体。她对我说 今晚你把我带走。我说不。她说她不管,反正今晚她要找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 管是谁,不管是年轻的,年老的,都可以。只要把她带走。她会随意他们做什么。 我说不。我近乎恼怒。我看到她头上沾着些细细的白点。手指涂着黑色指甲油。 我认识她没有多长时间,她靠在我身上,像块糖沾在我身上。   我经常去迪吧酒吧之类的地方消磨时光,有时也会对这些地方厌倦,我也会 到录像室里呆上一个晚上。我胡子拉碴,几个星期不剪是常有的事。我彻夜不眠, 眼四周总是黑色一圈。我的脸上爬满皱纹,这些皱纹不是自己长起来的,它是我 母亲脸上的,我母亲脸上也是这样,也爬满了皱纹。默默时,我总是想到她。许 多年前,一个晚上过去,她原本光洁的脸上有了这些。那时,我,我的哥哥们充 满了恐惧。默默时,我想到她。现在,我自己也是这样,也在一夜之间老去。风 烛残年,衰朽不堪。老其实只是绝望的代名词,绝望在侵袭我的皮肤,心肝和骨 髓。它在我的体内流动,迅疾无比的把我辗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沙地。   我还是年轻小伙子。人人都这样对我说。他们没有骗我,我年纪不大。只有 我自己否认这点。我知道自己老了,正在不断老去。我这样说不是因为皱纹,不 是因为黑眼圈,不是因为我是时常感到心力憔瘁。而是因为那个光点,在任何人 看我时眼里的暗淡光点。   我时常照镜子。我的房子里到处是镜子。墙上,桌上,木板上,我把它们放 得到处都是。我喜欢这样,到处有镜子在闪光,到处可以找到我自己。我时常搬 家,从乡村到城市,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把很多物品扔掉,只有镜子不 会。我珍惜着它们。在镜子里,我看到我自己,是我,不是别人。现在,在镜子 里,我看到自己的眼里也有个斑点。那里本来是片沼泽,里面没有光泽,我看到 暗淡光点在慢慢变大。在斑点里面,有一束死亡的光芒在闪动。   我从小想写小说,把写作当作职业,没有成功。我还是不断尝试它。写各种 风格类型小说,想把以前的事都写出来。写出那个夜晚,那天晚上的雨,我想杀 死一个人,写下我的母亲父亲我的兄弟,写下家中的黑色破雨伞,我们挨的打。 我想写下去别人院子里偷向日葵,写下那种绝美的花。笔在我手里,他们就没办 法,无能为力了。我要揭露出一切罪恶,写下不朽。我想写小说,写作,这说明 我富于想橡力,神经质。很久以前,我对别人说,我要编故事,写小说。我对我 的父亲说过,他嘲笑我,他的笑容邪恶,尖刻。他对我说有这个本事,不如去作 苦力挣点钱,给我买点酒。他的笑容是恶毒的,尖刺一样。我的母亲咆哮了。她 什么都忍下来了,这个不能忍,她无法屈服。她扑上去和父亲扭打在一起。我从 来没看到母亲那样愤怒过。和他在一起几十年了,她总是挨他的打,还要给他钱 买酒。她没有办法,没有力量。她被他打得血流满面,还要给他钱,我的母亲总 在夜里缀泣。那是我生命中最可怕的事。这次,她扑上去拼命了,用牙咬,脚踢。 晚上,那件事发生了,我的一生就确定了。   5   阳光间隙里充满黑暗,我的生活充实着过去。我们兄弟四个,最小的哥哥和 我相差十岁。我是父母一个丢失的欲念,在最小的哥哥出世十年后,他们想起了 我,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来得不是时候,他们都这么说,家里穷。那些年,饥 一餐饱一顿的,过年了,孩子们没有新衣服穿。我生下来身体虚弱,不断生病, 花光了家里仅有一点积蓄。我的兄弟疼爱我,我的母亲也一样。我们兄弟四个没 有其他共同点,我的大哥很胖,而我很瘦,瘦极了。我们的共同点是仇恨父亲, 这种仇恨与生俱来,无法弥灭,母亲站在我们的立场上。父亲白天不呆在家里, 他流连于茶馆,小店之间。在那里和别人喝酒,晚上回来,他回来迟。我们通常 睡了,他敲门声音很响,要把屋子拆掉一样。我们躲在被子里,发抖。   我们恨父亲。我知道这里面有个情结。仇恨在我们心中迷漫,愈演愈烈。我 是母亲的小儿子。仇恨在我身上像火一样燎原,屠杀的种子是在那时候种下的, 那一刻起,一切无法更改了。我的命运决定了。我记得小时候的一件事,这件事 我是不会忘记的。它时刻在我的脑子时盘旋。那些天一直在下雨,雨下得很大, 硕大雨滴打在人脸上,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路上到处是泥泞。那天晚上,我没 有出门,早早躺下了。我有自己的一张床,窄,仅仅能容下一个人。其实那只是 块木板,我的哥哥,在一次河里洪水时,从河里捞上来的。那天晚上,哥哥们都 出去了,他们去抓泥鳅,明天拿到集市上去卖,换成钱。换回米,油。我们需要 的东西。家里起初是一片死寂,天空打着雷,闪电像多脚的蛇在空中爬,我不敢 闭上眼睛,觉得空间太大,有很多神秘的东西,可怕的存在着,我知道,只要一 闭上眼睛,它们就会聚集过来,依附在我身上,把人的灵魂吸干。   躺在木板上,我听到母亲的缀泣和和父亲愤怒的咆哮,同时伴有他拳打脚踢 的声音,我害怕极了。这种声音,对我来说,天裂掉了,一切结束了,全没了。 我在黑夜中坐起,四周一片黑暗,把我吞掉似的黑暗和寂静。母亲的哭泣,像蚊 虫要把我耳膜刺穿。我下了床,克服了恐惧。仇恨在我心迷漫,在胸中左冲右突, 不能压抑,无法控制。我手拿一块木棍,那是我最小哥哥给我做的玩具。我准备 用它去杀人,杀死我的父亲。那时,他不再是我的父亲,不再是我的亲人,他和 我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我等着这一天,等了长久,现在,它来了。我沿着墙根小 心走着,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我喜欢了黑暗,我的力量太弱太小,只有在黑暗 中我才有机会,在黑暗中,才能让他悄无声息的死去。我举起木棍,要打死他, 搞掉他,打死这个暴力和强权的化身。打死这个掌握我们生和死,痛和恨的暴君。 我走到房门口,侧耳倾听,声音更加剧烈,父亲拳脚落在母亲身上,发出咄咄的 声音。那时候,我会把大石头扔到别人家的墙上,也是这种声音。我听到母亲在 缀泣,她压抑,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她知道我总在夜间睁大迷惘的眼。   愤怒波涛一样汹涌而来,我准备把门推开,就在那一刻,仇恨生根发芽却紧 紧压抑。门开了,父亲把母亲抱出来了。脸上到处是血,血流到她的衣服了,血 流到地上。她的鼻子还在冒着血泡,冒出血泡时,发出咕咕的声音。我忘不了那 一刻,我永远都忘不了,从此以后,我只是像狗一样活着。   她的脸草灰一样白,没有生气,生命离她而去。她摊开四肢,在父亲怀里。 父亲像是也怕了,大声叫喊着我的三个哥哥的名字,他忘记他们都出去了,出去 抓泥鳅,换他明天的酒,他忘记了他们像我一样恨着他。我吓呆了,转身就跑, 我跑到外面,越远越好。从那天开始,我发现外面有广泛的天地。以后,我试着 不断离开家,不断搬家,从乡村,从我兄弟父母住着的地方搬到城市,从一个城 市搬到另一个城市,从城市一端搬到另一端。我看到他们都哭泣了,他们伤感, 我是快乐的,我说家总是要背弃的。   我的三个哥哥找到我,他们在离村很远的一口水塘边找到我。天地一片苍茫, 在天地之间走着卑微,倔强,愤怒的我的三个哥哥。没有伞具,就那样走来。我 看到三个黑影,家里有一把雨伞,黑色布料作的伞面,里面几根铁的骨架生了铁 锈,有些断了。那是父亲的伞,我们从来不去动它。我们怕他揍我们,打死我们, 我们要活下去,顽强的活下去。在家里没有声音时,我们总是这样说,互相安慰, 互相扶持。   我的母亲白天很忙,村里要每户人家有人去山上挖泥,搬土石。在山上挖一 个水塘,很大很大的水池。那是全国性的运动。我的父亲,是从来不去的。你提 都不能和他提。喝酒打人,打他的孩子,他的妻子。他吹嘘自己的知识,他上过 中学。在他的年代,上过中学的人不多,所以,他骂命运的不公。然后喝酒,涨 红着脸,回到家打人。我的母亲,她是太累了。每天抬着几百斤重的泥担,走在 一群男人当中。那时,她还是很强壮的,她抚育了她的四个孩子和她的丈夫。她 的身体,垮掉了,一下子就垮了。在一夜之间就不行了。头发变白,带着死灰色。 行动迟缓,脸上爬满密密麻麻皱纹,笑一下像晒干的胡桃壳。   几十年过去了,我坐在这里,想着她。时光在延续,她的脸,她的手,只是 轻抚了一下,我的青春终结了,脸像洪水流过的大地。老去枯萎是瞬间的事,刹 那间,你感到疲倦,深不可测的疲乏,你就是老了,你也就死了,再没有什么希 望了。   她老是对我们兄弟四个说,你是老大,带好头,读书,挣钱,给你的兄弟。 你是老二,你也要带好头,读好书,挣很多钱,给你的兄弟。你是老三,你是最 小的。母亲对我说得最多,她和我说家里稻的长势,经济情况,米快没了,油也 快没了。她说她快要老了,她自己知道。她说家里什么都快没了,她说你要读书 挣钱,挣好多好多的钱,给你的兄弟,你的母亲,他们都是可怜的人。她说要在 七十岁生日那天,摆一桌酒席庆祝。她记得我们四个孩子每个人的生日,她自己 的生日却总是要忘记。到七十岁那年,无论如何,不能忘记,她说那桌酒席的钱 全要由我付。她说这些时,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坚忍。那时她还强壮,后来,她 一下就老了。我长大了,我记得母亲和我说过的话。只是后来她死了,没有活到 七十岁。她死去时,我正在外面,我从家里逃出去了。逃得很远,她死时,我不 在她的身边。   讲完这些话,她去处面,田里的稻子需要打药,别人家的老早打过了。到山 上挖番薯。山离村子很远,来回一趟要几十分钟。我看着她走远,看着她,在一 堆堆稻秆间消失。我记得,总是一阵令人粹不及防的幸酸,让我流下眼泪。走到 屋子的一个角落里,父亲走过来,他刚喝过酒,涨红着脸,他大声叫着要我去干 活。我闷声不吭。我总是这样,沉默,永恒的沉默。他打我两个巴掌,我知道他 刚喝过酒。我躲在一个角落里,把眼泪洒在阴暗的地上。   我记得,那时候,空气有种好闻的气息。炸雷在空中,空气有好闻的烤焦的 味道。,山上有很多富有生命力的东西。有蚂蚱。野鸡。会叫的鸟。咬人的蚂蚁。 蛇。花。数不清的好吃的东西。那时,天空大都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她跟我说 话,一有空就和我说话,说到一个间隔处,停下来。把眼睛转向我,她问我你能 听我说下去吗?是的,她和电话里那个男人一样问过这句话,只是她的语气不像 那个男人,她的语调平缓,带着幽幽的太息。是的,我说,我能听。我一直在听。   6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名字不写出来也罢,他并不像我,我是了解他的。他已 经死了,活着,我是不会写他的。活着,我们只是谈话,我和他说,要把他写进 小说。他说如果这样,他要打死我。他说的是真的,我知道,他痛恨小说,诗歌。 痛恨,一切有灵魂没有生命的东西。   我的朋友不像我,颓废失败。他乐观,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在家中,他是 独生子。他的父母疼他,爱他。那种爱,用寻常语言无法形容。那种爱,你会看 不清她,她包围着你,窒息着你。他的母亲是伟大的。把自己的生命损灭掉,给 他,自己死掉。我的朋友也怕黑暗,在夜里,他无法动弹,他不行,没有力量。 他的母亲是在夜里死掉的。那时,他还小,那时,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为什么会 死。他只知道人会老去,像他的爷爷,老去了会死掉。母亲没有老,只是她离开 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大哭大喊,嗓子哑了,口里吐出血来,没有用。她没 有回来。不像以前,他叫一下,她会跑来,给他抚慰。哼着童谣,骗他入睡。他 说,那一年的时间里,他在夜里不敢闭上眼睛,他总在黑夜里哭泣,想念母亲, 惧怕死亡。父亲给他找来一个妈妈,那个妈妈也对他很好,她把他抱在怀里,亲 他,唱歌。她说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晚上给他掖被子。然后,父亲走了,父亲总 是不再家,十天里,起码有九天不在家,他有自己的工作,有一辆车子,开着车, 走到很远的地方,在他的背后,冲出一地寂寞的烟尘。   他是乐观的,我肯定这点,他也承认。他说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可以抱怨。 他跟我说起过命运。对此,我诚惶诚恐。他说命运只是自己的玩偶,他对自己境 遇很满意。我还记得,他跟我描述过他的外境。我记得那是在他房间,他没有自 己的房子,房间是学校给他的,很小,年代长久了,墙上爬满褐色物体。那天我 们在他那里吃饭,吃完饭后,聊天。除我之外,还有好几个人。我的朋友以热情 的语气开始了他的描述。他的笑容很灿烂,他的嘴唇上扬。我记得这些,我并没 有忘记。   我的生活多么美好,他说,他在那个地区最高学府任教,在那个学府的最高 年级。在他的房子旁边,有地区最高等级的公路,交通方便快捷。他说在他房子 里有本地区最高档电器,他指的是在他房间里那台586计算机,他真是个快乐 的人。别的地方,用计算机虚拟性爱。他的计算机,无偿给学生打字,玩扑克牌。 他对我说你走到月光下面去过吗?我说是的。他对我说你肯定没有,那个美啊。 他说整幢楼在旷野里站着,月光照着。大楼外表洁白如花,庄严,圣洁,像最雄 伟的天神,整幢楼是一个历史的音符。他说感动得想哭泣。这就是自然,这就是 生命,力量,其它什么都不是。我去看过他描述的那幢楼,四层,像一个拉长的 火柴盒。我的朋友,就在那里,在四楼上课。只是他说的月光,月光下的圣洁, 我没有看到过。但我是相信他的,他是不会骗我的。我的朋友说这些时,他还活 着。他有一个情人,很美。我每次去看他,她都在旁边,穿着白衣服,说话细声 细气的。她美,把我的朋友惊呆了。后来,两个人在一起。看到她,我的朋友会 想到永恒,想到不死。她下了大决心要嫁给他。她的决心遭到父母的反对,他们 希望她找一个有钱有权的小伙。我的朋友没钱,没权,不会巴结人。他只是热心 肠的善良,有满腔热血,他会为她给出自己。他对她说他们不会。她说她知道。 那时,我的朋友幸福着,我们都知道他幸福。突然间,他死掉了。他跳到一口水 塘里,在学校附近。他不是老死的,不是遭车撞的,不是生病死的,他是跳水死 的。那口水塘水很脏,我许多次走过它。对它印像很深,水绿油油的,水中冒出 气泡。上面有许多苍蝇,水里数不清寄生物。我的朋友在一个午后跳进去,那是 夏天,大家都在午睡,没有人知道。一个捡破烂的人路过,发现了他,他狂喊着 跑过那个村子。所有的人被他吵醒,村民把他捞上来时,他的肚子膨胀着。他们 把他放在一只水牛背后,吐出大口大口的污水。他死了,我还是认为,他是快活 的,命运不过是他的玩偶。   我成了她的玩偶,那个男人在电话里说,语调里多了些悲伤,像幅画蒙尘了。 我似乎成了她的玩偶。他说,她要我按电视里那样做,不能有一丝变动,不能有。 如果有变动,她会杀了我。做完了一切,我筋疲力尽,我们在地毯上躺了一会儿, 我把头枕在她胸上。她是我的情人了,我愿意这样想也这样做。我看着她,原本 我只是爱慕她,尊敬她。原本是纯洁的,原本远不可及,在历史中,在树叶上有 她。现在近,看得见,摸得着,触手可及。只是变成枯枝,败叶,凌乱不堪。   软软得像要陷到地底下去。我一路吻下去,嘴唇,脖子,胸,小腹。我的全 身在充血。刹那间,丑陋成了我的盾牌,阻断一切飞短流长。他在电话里问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变态。他说这是事实,无法更改。他说换了是我也会这样。 后来,我们躺下来,她要我陪她说说话,她问我什么时候看到她。是刚到这所学 校第一个学期。在学校路上,经常能看到她。那是秋天,路上,落叶满天飞。她 穿着风衣在落叶里穿行,若无旁人。你就是这样走着,孤零零的,从来都是孤零 零的,没有和谁走在一起,树叶在她的身边飘落。她大踏步往前走,脚步震透我 的心脏,不管世界怎样变迁,她会那样定格住,像电影胶片一样。她说你说的是 真的吗。是的,是真的。他说他爱她。她的脸红了,也说她爱他。但是,她说, 那时,你想到过把我压在身下吗?没有。想不想?想,很想。那么,再来?对! 再来,再来!   7   霉雨季节,每年都这样。雨下个不停,却不大。我从图书馆回家不久,接到 电话。电话里那个男人起初不吭声,他静默着。静默了大约有一分钟。我经常面 对静默,我拿着一根木棍往黑暗里走时,边上,我的身旁也静默。那是庄严的, 神圣的让我感动的静默。静默,我在夜里遇到它,我的母亲也是一样。她跟我说 话,中间会有大段的空白。有时,她会长时间不说话,我抬起头,母亲说话时, 我总是低着头。只有她不说时,她大段静默太息时,我才抬起头来。我害怕母亲 下一口气会接不上来,她会倒下,不会醒来。夜里,躺在床上,那块窄木板上。 听虫子叫的声音,缩成一团。我想,还有希望,明天她还会说话,明天会接着谈。 她会说活着的兔,活着的草,庄稼,泥巴和唱歌的石头。我从不曾觉察到死的临 近,没有想到它在我们身边。它是种很遥远的东西,在宇宙的深处,它只是喜欢 对我们做鬼脸,让我们吓着一身冷汗。直到我看到满身血污的母亲,看到她鼻孔 里冒出的血泡,草灰一样白的脸。我动摇了,不相信了,那一刻,我知道什么都 死了。从此以后,不管到我什么地方,死像苍蝇一样追求着我。我掉进一个深渊, 只在进行无望的挣扎,直到静默过后,重新听到母亲的声音,哪怕只有她无望的 太息。   男人静默了大约一分钟,开始叙述他的故事。他说他是个大学生,二年级。 他讲述了一个老师引诱学生的故事。直到现在,我也认为没有人被引诱,没有人 引诱,大家只是在互相引诱。男人欲说还休,我能体会他的感受。他说他想离开 她,只是不可能,他办不到,他会死去。他的语调透出些虚伪,在他语言深处, 我能听出他由衷的快乐,他的悸动。那个美丽的女人是只温柔的兔子,他语调悲 伤,至少是感伤的。他试图把事件,所有细节染上爱情的色泽,从而放弃自己的 责任,他出卖了自己,把唾液吐到自己的爱情上了。   许多女人喜欢穿白衣。我写过的有很多,朋友的情人,电话里男人的老师, 还有他后来提到的另一个女人,她也是大学老师。后来,她和她一起来了,要他 像电视里男人对女人那样一起对她们两个。她和她一样,也穿白衣。她们许多方 面一样,只是她和她从不在一起走。在学校路上,你只能看到一个,一个在走。 这是我写出来的,还有许多我没有写过的女人,我不曾看到过的女人,我知道她 们都穿着白衣。你走到街上,你能看到,她们丛丛簇簇的,但不在一起。她们骄 傲,无可比拟。她们个子高挑。你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她们。她们总是期待着,想 得很远,对现实不屑一顾,在寻找幸福。我知道她们穿白衣的原因:圣美如神。 是的,只是这样。我问过我的情人,她说她不穿白衣,她从不相信幸福。她说她 的母亲,父亲,在家里一句话都不说,形同陌路人。只是他们还住在一块,住在 一个房子里,没有分开。他们每天白天工作,晚上回家吃饭。他们在外面有说有 笑的,到了家里,就一声不吭,像进了地狱。她说她早就知道,没有幸福。有的 话,只有一种。幸福是这样一种东西,当你躺在一个男人身下时,用不着想着另 一个男人,用不着在极乐里痛苦的叫他的名字。   到深夜我们还抱在一起。他在电话里说,语调深沉。我把她抱在怀里,紧紧 的,焊接起来一样。我不愿分开,抱着,是完整的,唯一的。分开,就裂掉了碎 了。后来,她睡了。她睡觉的样子好看极了,像个瓷器做的婴儿躺在我怀里。蜷 缩着身子,牙齿上下磨擦,发出老鼠磨牙的声音。屏幕上一片雪花。我把她放在 边上,她的手抱着我的脖子,很用力,我努力把她的手分开。轻轻的怕把她拍醒。 我怕这只是个梦境,是个虚幻的空间,随着她的醒来,灰飞烟灭。我去了她的卫 生间,我记得那里面的摆设。她是个单身女人,她选择了不属于任何人。她房子 里家具奢华,这些我都提到过了。只是卫生间里相反,不一样,里面是粗糙水泥 地。女人是神秘的动物,有着神秘的愁绪。   卫生间里有草纸,一面镜子,一个简易蹲便器,冰冷生硬。我问过她,在一 切奢华的地带留着一片沼泽算什么?她说不为什么,觉得喜欢就这样了。只是我 当时感觉有些异样,像落到陷井里。我蹲在那里,痛快的排泄。站立一刹那,水 声轰鸣,我突然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悲伤,胃隐隐作痛,干呕,胃部痉摩,吐 出许多黄色的液体。我感到虚弱无力,力不从心,没有力气站起来。我向镜子面 前移动,想看一下自己。我的脚步缓缓的,快速的移动,我的心脏承受不来。   我看到,我知道,镜子里面景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看到,我知道,原 来的我消失,死去。我的胡子长出来,眼睛深陷进去,目露凶光。   她走进来。她对他说你怎么了?她拉着他的手,她的手温暖柔软,带着体温, 双眼半闭着,刚醒过来,是被他的干呕吵醒的。那一刻,他感受一点爱情。是的, 就是这样。那时,爱情占满他的心田,水一样流淌。他想再一次抱住她,把她压 在身下。他想告诉她,这一次会不一样,会有改变,像他的脸,苍海桑田。他想 倒在她的怀里,因为有爱,他想在她怀里痛哭一场。在刚才,在他们狂热男欢女 爱中,他感到孤立无援,无依无靠。现在,她的手,让他双脚接触坚实大地。他 想抱住她,不再放走她,两个人会变成雕像。只是她不知道,她不明白。说完那 句话,她走回睡的地方。她只是在梦镜里,被他干呕声音吵醒,她走来,意识像 冰一样封存着。   我的朋友是欢快的。他是自豪的,没有做作。他快乐描绘自己的快乐,他的 最高学府,最高年级的学生。他们听话,尊重他,把他当作是他们的父母。那台 最先进的计算机。虽然,只是玩扑克牌的游戏,虽然,经常死机。那次,我们一 起吃午饭。我们都很兴奋。喝了酒,大家尽了兴,无拘无束。他,有一天跳进水 里,水很浊。但这有什么呢。他的肚子涨鼓鼓的。他扒在牛背上,我记得,在几 个小时时间里,我赶到他的身边。我赶到时,人很多,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有些 人挽惜,觉得不可思议。只有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一丝微笑。我记得,他曾经和 我说过,他向往死,他说不相信不朽,不朽是死,他渴望着,能离开这个人世。 他说直到现在还记得母亲的怀抱,温暖极了。看到了吧,他的最后一幅图画都是 快乐的。他跳进水里,让自己喝个痛快。他的肚子像只青蛙,他的皮肤很白,在 耀眼的阳光下微笑。他的情人,老是穿着白衣服,那时不在他的身边,他死时, 她不在,她走了。她没有看到,曾经的情人肚子大得那样可笑,在她身边时是从 来没有有过的。她看不到他的肚子会这样白,她不会看到这么多人,围在他身边 说长道短,她知道他最厌恶人群,他是个孤独者。她没有看到他眼角的微笑。她 那时在很远的地方,所有这些,一切,她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8   我所处的城市,许多男人穿着得体,大热天打着领带,笔挺的西裤。像那些 女人,一辈子穿着白衣。他们在街上招摇过市,出现在街上,店里,电视屏幕上, 在一些人的梦里穿梭不止。我穿着发馊衬衫混迹在他们之中。反差是那样大,别 人目光盯在我身上。只有到一个地方,我们会变得一致起来。那里人山人海,每 个人汗流浃背,再好的衬衫也会汗迹斑斑。我穿着白衬衫来到那里,它离我的房 子并不远,一下子走到了。在我房子里,听得到音乐呼啸而来,从华灯初上到午 夜,到凌晨,这个声音会一直延续。我的情人说这座城市是无耻的,其实,她说 每座城市都一样。你来了,就逃不掉,你也得寻欢作乐,一个人是一座城市,一 个堡垒,在里面灭亡。   第一眼看到她,我没在意,我看不上她。她那么小,还是个孩子。后来,她 每天到我那里来,风雨无阻。直至到一天,我离不开她。像那个男人一样,离开 她我会死掉。我的朋友说命运只是人的玩偶,是面团,你可以把它揉出你想要的 形状。我怀疑这点,从看见她的那时起,我就怀疑这点。   我在不断重复说过的话,我的脾气就是这样,总在回忆过去。将来对我来说, 只是个虚空,把人整个生命填进去也不行。它无限大,太大了,让人无法相信。 我的将来在过去之中,我把过去罗列出来,把它拆骨扬线,编出将来的经和纬。 跳进去,未来还是过去。陌生变成熟悉。从来,我就颠来倒去的,很多人都受不 了,但我还是改不了,变不掉。   她在读书,是个学生,后来我知道了。她穿着露脐装,脸上浓妆艳抹,色彩 斑斓,背后是她顽皮的脸。她在人群在狂野扭动,她是把自己当成一段彩绸,相 信自己的柔韧性。她并不好看,一张脸上长着雀斑。灯光不好,我还是看到了, 许多东西要瞒是不可能的。   她的肚脐小小的,圆圆的,倒是好看极了。她的胸部发育的很好,在人群中 上下弹动。她偷偷把舌头伸出来,以为没有人看到。她错了,我看到了,我喜欢 上她了。我欲罢不能。这滑稽的一幕打破了成人的疯狂,深深吸引了我。只是, 我还是不情愿,我轻蔑着她。她太小,看上去,她还是个孩子。孩子怎么能躲到 成人的世界里来呢?她什么地方不能去,怎么偏偏要到这样丑陋的地方来呢!   她穿过人群,走向吧台。我跟在她后面,她一心往前走。不知道有人跟在后 面,打她的主意。她叫了一杯啤酒。不一会脸红了,那时,我站在她旁边,我清 楚看到她,她的脸红了,脸上雀斑更加明显,也让她的脸更加油滑。所有的涂上 去的粉,抹上去的脂无济于事,掩盖不住。我看着她,斜眼瞧着她。她不自在, 感觉不自由,有人冒犯了她。她对我说你干吗呢?我说看你。她说很好看吗?我 说是的,很好看。她说那好,你请我喝酒。我说行,就这么办。她又向我伸了伸 舌头,快乐的不得了。   她一连喝了好几杯。喝酒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把酒喝光了,她杯底朝上, 给我看,意思是她喝光了,很调皮的样子。我问她几岁,她不答。边上声音太吵 闹,刺耳。我们一直喝酒。后来,她不喝了,眼睛,脖子,脸,手臂,身上所有 露出来的地方,都红着。她的身体歪曲着,向我靠过来,我扶住她。她的手胡乱 在我身上抓着,嘴里叫着,骂着。她说一些骂人的话。她说王八蛋,我操你妈, 王八蛋。忽然,她莫明其妙抽泣起来。起初是小声的,过一会,声响更大。只是 边上响声震天,没有人知道。她扒到我背上,用力打我。眼泪流到后背上,一片 冰凉。哭完了,她把头转过来,对着我的脸。我看到她画着蓝眼圈,画得很浓。 她对我说,说得不容置疑,她说你把我带走,她失恋了,那个王八蛋甩了她。她 要我把她带走,你要怎么做都行,只要把我带走。我说不。她说为什么。我说不。 她看着我,看我不像是玩笑的样子。她还是说反正她今晚要找一个男人,他想怎 么样都行。我说不。我厌恶这些,我厌恶于她的话。这只是瞬间的事。从爱到了 恨,这个转变完成了,我不再喜欢她。我厌恶于这里的灯光,厌恶于疯狂舞动的 肢体,厌恶残缺不全的灵魂。我是个愤世嫉俗的人,她成了他们的代表,丑陋集 中在她身上。她负担起所有。屠杀的种子在萌芽,如果有把刀,我会顺着她的喉 管切下去,在所有的罪恶发酵之前,切下去,割断她的气管。   说完那句话,我往回走。走过如痴如狂的人群。我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也 没有回头,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会看我吗,还是在搜寻其他男人。回到住处, 这里没有喧哗,有安宁,有镜子,我站在镜子前面,很长时间,没有开灯,里面 只是模糊一团,一个轮廊,一个印像。对这个印像太熟悉了。镜子放在卫生间里, 晚上起来时,我都会看到里面一团黑色的东西。恐惧害怕,在黑夜里愈起愈远。 我站在镜子面前,没有开灯,里面只是黑色一团。   那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以不好的结局收尾。那天,我取消了原先工作安 排,丢弃了前些日子收集好的卡片。我见到她,看到她顽皮的笑,最终又离开她。 回到家里,面对镜子,就像我现在一样。太阳升起来了,黑夜已经过去,不快不 安烟消云散。阳光从窗子里洒进来,照在我的脸上。早上起来,我站在镜子面前, 几十年前那个夜晚回到我的身边。镜子里我消瘦不堪,眼里是抑郁,无法排遣的 困苦,眼神暗淡无光。我着手把镜子往上移一些,它挂的位置稍低,我只能看见 下巴。镜子用铁钉挂着,在我移动时,它突然掉下去了,我失手了,这样简单的 事,我把镜子掉下去了,它摔破了。镜子掉在地上,裂成块块碎片,发出清脆的 声音。我茫茫然失措。几十年前,那个深夜。我拿着块木棍,沿着墙根走,想出 其不意冲进去,把仇恨愤怒发泄于一瞬。突然门开了,满身血污的母亲被抱出来, 棍子掉在地上,我茫茫然失措。我走在上面,玻璃在我脚下粉碎,我感到恶心。 蹲在卫生间抽水马桶边缘。一阵难于忍受的感觉袭击了我。蹲下去,吐出一些沾 液状的东西。   后来,生活是那样美好。她白天上学,晚上跑到我那里来。有时,在体育课, 自由活动的时间,她都会跑过来。她在哪里上学我不知道,她不让我知道,不让 我去学校里接她。白天她是个学生,没脱掉衣服时,纯洁得像铺泄在床上的月光。 晚上不一样,变化大了。一到晚上穿上露脐装,紧身裤,画着蓝色眼圈。我记得, 这些是她不变的,永恒的样子。只有她的唇膏颜色不断变化。有时红色,有时蓝 色,有时黑色。有时她会带上一个帽子,你说了她也不听,她有自己的想法,很 多时候,你改变不了她。她就是那样子,走到人山人海中。和别人交换欢乐悲伤, 最后一起走向无聊。   她,我的十七岁的情人在说话,她说她家里很有钱。你想像不出我家里有多 少钱,不管你有多大想像力,你还是想不出。她说抽屉里,桌上,沙发上,家里 有很多沙发,到处都是钱,有的沙发夹层里塞满了。窗子打开,风大的话,会把 钱吹到空中,飘起来。她父母和她一样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从来不算。也不问 从哪里来,他们也糊涂了,记不清了。一些年下来,忘记了谁曾经来过,谁要他 们办过什么事,给了他们多少钱,酬谢他们。他们对钱有狂热爱好,日夜不休, 把钱搬到家里来,像两只工蚁。运进来干什么,他们是不管的,也不商量。他们 不搭话。从她明白事情开始起,没见他们说话过。没有称呼,事到临头,不得不 叫了,也是喂,你之类的。她对他说,她有钱去买各种各样的唇膏,红色的,蓝 色的,黑色的,只要她想要,不管哪种,怎么贵,她可以买到。他们不管她去干 吗,只是给她钱。不问她的想法,给她钱,给她买东西,他们问她要什么,吃什 么,穿什么,玩什么,只是不问她想什么。他们不商量,没有争论,吃饭的时候, 没有声音,只有旁白,像哑剧。有时,她不敢大声呼吸,不敢弄出声响,家是地 狱。她就跑出去,开始只有她一个。后来,她发现有许多和她一样的人,在外面 鬼混,大家都一样,被抛弃,像条虫子,没有长大,抛到暴风骤雨里。大家学会 了喝酒,酒是好东西,一醉解千愁。聊天,大家最喜欢。拼命聊,说,不停的说, 想把以前没说的,不敢说的,都补上。说各式各样的话,真无聊啊。只是有趣, 有趣把无聊泡淡了,把恐惧消弥了。谁都不想回家,家太静穆,他们害怕,惶恐。 像小雀对着大雨。   9   这些是后来发生的事。是她在我的房子里告诉我的。在我的房子里,她喜欢 拉上窗帘,拉掉电灯,黑咕隆咚的讲上一大通。她要我别打断她,她说求求我了。 这种时候,她可怜吧吧的,她喜欢停电,这种时候,她最高兴,在地上打滚,笑 出眼泪来,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我同意了,没有说话。我抱着她,她在我的 怀里说。她的身体很软,富有弹性。有时,她就躺在那里说,说着说着就睡去了。 她向我要烟,她说越凶越好。我从不拒绝她,我知道她是个学生,还是不拒绝。 我不认为这是邪恶,不是,这是善良,是慰藉。没有人明白,只有她知道。所以, 她说她喜欢我,她爱我,把自己给我。她说我是个好人,闻到我衬衫上的汗臭味 的时候,她知道,这件事要发生,要这样进行下来。   男人们穿着白衬衫,身上洒着香水,个个都得体的,拿眼睛瞟她,勾引她, 她没答应。他们身上没有男人的气息,她不喜欢他们,她恨他们。这种恨无可理 喻,难以名状。她只是恨着他们,从小就这样。这种恨是那样强烈,摆脱不掉, 抑制不了。她总是想办法,搞恶作剧,作弄他们。比如她要喝高档酒,要他们买, 比如她要住高档宾馆。他们不能拒绝,在她面前总要表现有钱的样子。直到那一 刻来临,她就跑,逃回来。她有逃回来的办法,她说她聪明极了。再说,她要是 不答应,他们也没办法,她还小,这是最有力的武器。他们是胆小鬼,没有一个 人像我这样死皮懒脸,缠着她不放。   她父亲也整天穿着白衬衫,结着领带,大热天还是一样。他说许多空洞的话。 在办公室,说,在家里也说,说时很有表情。和她母亲、他的老婆、他的情人、 他的女奴说同样的话。只和她说话时不一样。和她说时,他是真心的,滴血的。 正是这样,她更怕,他对她说话时,她总是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她恨父亲,她 知道她有没有爱过他们,她说其实她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他们给了她的 一切,只是让她爱不起来。她恨。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刚开始不是这样的。   开始的时候我厌恶。她要我把她带走,我拒绝。她告诉我,她就是在那一刻 想要我,在此之前,我只是她的捉弄对像。她带着满肚子坏主意看着我走进门。 看到我在人群中不尴不尬舞动几下,肢体僵硬,样子可笑,模样像在打架。她走 向吧台,知道我跟在后面,闻到我身上的汗臭味。她说那种味道,酸酸的,她说 知道我会看她,在那种地方,不看她的男人是没有的,不存在的。她叫了一杯啤 酒,她叫了两次,服务生没有听到,边上太吵。我坐到她边上,也叫了一杯啤酒。 用眼睛瞟她,不是瞟,是盯。她说没碰到过一个男人,像我这样没有耻辱感。把 她当成没有生命的东西。她想戏弄我了,假装在喝酒,她知道脸会红起来,所有 露在外的地方,会红起来。许多男人会觉得有机可乘,有便宜占了。以前,她碰 到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她要他买酒,他同意了。她很高兴,阴谋得逞了一半,当 然值得庆贺。她把头靠到他肩上,用手在他背上捶打,她流泪她说自己失恋了。 那个王八蛋,她操他娘。当时,她恶狠狠骂着,许多男人,这时会把持不住的。 他们假装安慰她,双手会不老实起来,许诺会给她忠实的爱,不让她再遭到背弃。 他们总是说,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怎么可以离开她呢?如果是他,永不遗弃。 她乐了,只要听到这种话,她就高兴,她知道找到猎物了。她说爱情是瞬间的美 妙,怎么可能和永恒这类词连在一起呢?他们在骗她。他们比那个男人,那个抛 弃了她的男人还可恨,他们没有爱她,在给她爱之前,已经在骗她,把她给背弃 了。   她说你把我带走。你想怎样就怎样,她心甘情愿。是的,他该站起来,扶她 走出去,坐上计程车,脸上一付正人君子模样。她说笑死人了,每个男人都一样。 他会把她带到某个宾馆,给她一夜温柔缠绵,第二天,她没有醒来,他离开了, 你找不到他。   他说不。怎么说呢,他说“不”时表情凛然正气,像主旋律电视剧里主人公, 没有商量余地。她吓呆了,怎么会呢?她重复了一遍,他说不。他的表情冷冷的, 大步向外走,居然没有回头。在他背后,她真想大哭一场。等这样的一天,让她 等得心力交瘁。以前,欢乐没有离开她,她的心总在淌血。   她说这些事时,正躺在他的床上,赤裸着身体,不成形的乳房握在他手里, 他的手在上面揉搓。她讲得断断续续,有时她会幸福的呻吟起来,然后接着讲。 后来,他每天到迪吧,在诸如此类场合里找到她。她也许在落落募合的喝酒。更 多时候,她在勾引男人,那些男人,一个一个的,前仆后继,想把她骗上手。现 在没那么容易了,现在他在看着她了。他守护着她,她丧失了自由,从此,自由 对她来说,是可望不可及了。她也不再需要自己,不要把自己打扮得奇形怪状。   她说家里太安静了,生命是一个符号,在沉寂里消失。她很怕自己会变成一 滴空气,在宇宙深处消失。她只能买东西,把尽可能多的东西买回来,她买各式 各样的唇膏,涂成各种颜色,给她温暖的慰藉。她说以前三个人,还有许多人来 到她家。只是大家各说各的话,对方是不存在的,莫须有的。大家只是说着,对 着透明的人,透明的墙,对方是一股气流,是的,是这样。现在两个人,热闹多 了,有回应了。两个人可以哭,抱着,感受到对方的体温。热的冷的,总是有生 命的。她抚摸着他的皮肤,眼睛,抚摸他的手,生殖器。她怎么也摸不够。她说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奇丑无比的东西,这样丑陋得无可想像的东西。他总是一 声不吭,用心干着自己的事。   我说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是要说,这只是后来的事,开头不是这样的,开头 我厌恶她,厌恶她的神态,她说话的语气。厌倦她天真无邪背后的恶和不糜。我 一眼把她看穿了。她的恶作剧伤害不到我,她的不糜只会引我的嘲笑。她是伤害 不了我的,我是绝情的,我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男人第二次打电话来时,我和我的情人在一起,她正在说话,她说她家钱很 多,她说那些纸张恶心死了,粘乎乎的。电话铃响时,她还不想停下来,她总在 说话,从看到我开始说,到睡着为止,她半夜里醒来,雷声,闪电。她说以前在 家里,在这种夜晚,她睡不着。家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陪她。父亲关心她, 只是晚上起不来,经常夜不归宿,回来也是很晚的,她早就睡了。她的父母,他 和她,不住在一起的。家里房间很多,他们一人一间,互不干扰。她喜欢他们这 样,她不想让他们在一张床上睡着。她说那多脏,多恶心呀。母亲不管父亲几点 钟回来,她老早把门关上,不许她进去,她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起风,下雨 了,家里的玻璃啪啪作响,没有人管,破了,碎了,买块新的,里面的东西潮了, 烂了,第二天换掉。到打雷时,她吓得要死。我说像不像多脚的蛇在天上爬。她 说像,像极了。这时,她要求我说说话,要我陪她。我告诉她,我也怕闪电。我 说许多年前,那个夜晚,也在下雨,比现在要大,打雷,轰轰烈烈,要把地球劈 开。闪电,闪电过后,总有巨大雷声。许多年前,在夜晚,我走在外面,雷在我 头上怒吼。我的母亲小时候对我说过,如果你做过亏心事,雷会把你劈死。那天 晚上,我想杀一个人,没有成功,我做了亏心事。我跑不敢跑,走不敢走。刚跑 起来,听到头顶传来雷声,我又得停下来走。我怕,跑了,会把雷招来。我走, 看着远处闪着的电,又跑,又走。走走停停,生生死死,其实都一样。只有雷电 在我四周肆虐。我在荒原上,找不到路。她问我,你怎么在晚上要跑出去。我说 想离开家。她说那她也不怕,她说跑到这里来,晚上不回去,她一点都不怕。   那个男人打电话来,说了没几句,我挂断了,我已经答应过她,我不打断她 的话,她正在说话呢,我怎么可以说呢。她问我那人是谁。我说不知道。她笑了, 说我真是个有趣的男人。我说真的不知道。她说你不认识他。我说对,不认识。 她说你们不认识?打电话?我说对,是这样。我告诉她有关男人的事。他的情人, 老师。我是写小说的,迟早,我会把这一切都写进去。他没有说过要我不说出来, 我知道,其实,他的目的正在于此。   10   在那个决定着我一生的夜晚,那个打着耻辱印记的夜晚,我在一口水池边苏 醒。我的三个哥哥找到我,夜晚一片黑暗。他们打着手电,光着头,雨大起来了, 把他们淋得湿漉漉的。他们惶恐不安,以为我死了,躺在那里,远远的看上去像 根木棍。他们喊我,没有回应,他们在黑夜里呐喊。喊声被黑夜,浓密的雨,吮 吸进去,不留一丝痕迹,他们犹豫了一阵才过来,那时我没睡醒。直到现在,我 还思考着那件事,我在想,那个时候,恐惧像夜缠绕着我,绵绵不绝,我怎么会 在雨里睡着?我太疲倦了,我对着他们傻笑。他们知道我没死,高兴极了。我们 往回走,大哥把手电按灭了,电池是偷来的,家里只有一个铁壳,还要放回去, 给用掉太多不好。我们四人个往回走,到处是雨幕,夜幕,到处是墙壁,铁窗, 潮湿的空气。后来黎明来了,鸡叫了,我们回到家了,再去重新面对日复一日的 沉寂。   看到过向日葵吗,那是种花,也是果实。花没有开谢的时候,中间是个大圆 盘,挤着密密麻的果,外面是花瓣,火一样的,鲜黄的颜色。花盘总是向着太阳, 对太阳旅行着神秘的坚贞。到它的花瓣谢了,枯萎了,我们把它砍下来,把花盘 剥开来。里面会出大片的果子。这种时候并不太多,我们不喜欢这样做。我们只 是喜欢它的花,花的颜色,喜欢它总是向着太阳转动自己。我,我的三个哥哥喜 欢它。那时家里房子破了,下了雨总是漏水,地上潮湿阴暗。屋里灰暗,是个祖 上传下来的古宅,没有人说话,永远都没有。只有我的母亲叨唠着,看到父亲走 来,她也不说了,她也是不敢的。宅子阴深深的,吓人。那时,我们家里没有种 它,它在邻居家院子里,一排排的,排列整齐,高大威武。一根细长的杆上长着 硕大的圆盘。我们经常去看它,痴迷它。因为,它是明亮的,不朽的。它站在那 里,看着那晚的雨,雷,电。它看着那个不大的男孩瘦弱的身体,看到他脸色阴 灰着走过墙根。它看到仇恨写在母亲脸上,看到许多年里,在我,我的三个哥哥 身上泛滥成灾。它站在父亲的对面。我们知道它的身体里有不屈的魂灵,我们带 着崇高敬意看着它。   快乐没有远离我,没有远离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在岁月长河里,那种如痴 如狂的仇恨消退了,泯灭了。一天,我看到父亲向我走来,我看到他的背驼了。 忽然想起,他很长时间没有骂我们,也不再打我们了,那时,仇恨消失,不能再 找到了,像水滴进大海,被一种更深刻的情感包裹着。许多年过去,父亲由激流 澎湃一下子变得平缓,他悔悟了。在夜里,我不再听到以前吓人的声息,不再听 到母亲深夜的缀泣,不再看到满是血污的脸。所有这一切,只在我的梦境里存在。 我只在睡梦里重温着往的恐惧,饥荒,困苦。母亲老了,父亲老的更快,他浑身 都是病,头痛,脚麻,手伸不直,头发白了,行动变得困难。他需要我的母亲, 需要她帮他。以前,他用暴力,现在,他用无助,用浑浊的眼神。他需要他的四 个儿子。他们曾那样恨着他,现在消弥了,他们听到爱的呼喊了,这种呼喊,等 了几十年,几千个日日夜夜,终于等到了。母亲不再在儿子面前叨唠,她没有这 个能力了,说几句话气就喘不过来。她静静看着远山,稻田。她也许还记得,以 前,她有很多话要说,除了哭泣,她就是说话,说给四个儿子听。她肯定还记得, 她最小的儿子,拿着一个脸盆去抓鱼。白色的脸盆,上面盖着白色纱布。纱布上 剪着几个洞,里面,放着鱼喜欢吃的东西。她记得是她和最小的儿子走到河流的 身边,把脸盆沉下去,然后静静站在边上,不能说话。这是她对儿子说的,可是, 违反的是她自己,她总是说个不停,把鱼都吓跑了。每次,总会有几个鱼吓不跑, 它们会穿过纱布上的孔,孔很小,只能容一个鱼穿过。那些勇敢的鱼钻到里面, 它们能吃到喜欢吃的东西。从此,它们却不能再出来。她肯定还记得她说过,她 对最小的儿子说,我们生下来就是这样,钻进去,不能再出来。这我是记得的。 我们去抓鱼,这是顶快乐的一件事。我记得那个捕鱼的脸盆就是父亲做的,那几 个洞也是他剪的。现在,欢乐来了,他们却都走了,鸟一样四处飞散。   11   我的朋友在描述他的美好生活,他的情人在身边。听了他的话,我们笑了, 她也笑了。许多时候,我们都是容易笑的人,只是让我们可笑的东西太少了。她 是认同于他,回归于他的,她只相信他。对她来说,我们是不存在的,空的。我 到他那里许多次,和他说很多话,她不看我,她只是看着他,他笑了,她也笑, 他眉头皱起来。她也一样,像块反射板。她把他说的当成是真实的东西,把想像 当成是现实,抚摸得着听得见的现实,把用悲剧酿成的美酒畅饮下去。   她很美,我已经提到过了,只是你们还不知道她皮肤白析,脸上有两个酒窝, 笑起来,千娇百媚。我的朋友不能没有她。她知道,她说要嫁给他,和他在一起 一辈子。直到天荒地老。她的母亲反对,从小,她的父亲死了,她是个好孩子, 听母亲的话。这次她反抗了,站起身来,愤怒之火燃烧在她的身上。母亲围追堵 截,她跑,不想见到她。母亲每天晚上到他们的学校,要和她一起睡。小时候, 她把女儿从身边抱走,她说从小要勇敢,自己一个人睡。现在,要女儿和她一起 睡。她整夜哭个不停。那种冰凉的声音让人起鸡皮疙瘩,在浓密夜里分外可怕。 她还是拒绝,她做不到,离不开他。她不能像她的母亲那样说,她不同意男人都 是一样的,只要有钱就是最好的,她不认为。男人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有 一个是她爱的,离不开的,选中了,她就没有办法了,也就由不得她了。她的母 亲还是不同意,她打她,用锋利,尖刻的话说她,用很粗的木棍揍她。他心疼极 了,抱着她,跪在她面前,发疯似的说爱她,他为她吸去渗出来的血丝。她的反 抗方式,是没有人可以想的到的。我看到她时,她软弱不禁风的,只是朋友说是 真的,她刚烈着呢。她会不惜所有,毁掉。她把煤气灌筏门打开,恶臭的煤气充 斥着整个屋子。这只是瞬间的事,先前,她的母亲骂她,她在流血。尔后,她走 过去,从从容容神情,打开它。她的母亲退却了,她很有钱,只是想让女儿嫁一 个同样有钱的人。她的那些钱必须用掉,花光,即使是死,也要先用掉,花光, 一分不剩。她是不会给她的,不会给他们两个的,她说我一个子也不会留给他。 那天晚上,她跑掉回到自己的家,从此不再来。   她生活在他身边。他一离开她就感觉到死亡的气息。我的朋友是乐观的,她 也一样。他们想,从此可以安安静静的生活了,她认真听着他对美好生活的描述, 说到那台最高级仪器时,我们笑了,她也笑了。只有我看到,她的眼里有一丝阴 影,一个奇点,正在膨胀。那种耀眼光芒,对于我,似曾相识。真的,有一天, 她真的就绝望了,离开他,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纸条也 没有一张。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哀哀着说他无法再生存下去了。他还能动, 脚步还能走,只是他的心碎了,动摇了,没有能让他复苏的东西了。他说即使那 个女人还会回来,即使她只是走错了路口,只是偶尔离开,还会回来,他不行了, 不能了。我赶过去,他好好的,和我谈笑风生。我们喝酒,喝酒,高声欢笑。那 时,我看不出他怎样了。我问过他,他说日子是永恒的,以前他是太天真了。死 在生存里,生在死亡里,什么都不会过去的,磨难,悲哀永远在我们身边徘徊。 和我喝酒后几天,他跳到水里,让自己变得像只青蛙。我是他的朋友,对许多人 来说,朋友是人特别的词。我们也一样。他告诉我的,我知道,他没告诉我的, 我也知道,无论什么,他瞒不了我。   能不能这样说,我在叙述有关绝望的故事。在我写这些时,我边上的人做着 各样的事。晚上在树下,风吹来,一片凉爽。大家聊天,喝酒,光着膀子。时间 一下子过去了。回家后,看电视,每天看几个小时。现在,电视屏道多得数不过 来。和我那时候不一样。我小时,电视也有了,只在城里有。我们要走上几个小 时的路去看。那时电视很小,我去看过一次,一大群人,我的三个哥哥,走着小 路,小路近。回来时,是我大哥把我背回来的,那时,我已经睡着了。现在的人 可做的事多多了,看着他们时常悠闲的身影,思忖他们。就是这些人,悲欢离合 发生在他们身上。绝望时,他们绝望,欢乐时,他们欢乐。他们也有时候惧怕, 完了,还是活下去。   我的朋友对我说,她是在发生一件事后走的。那天,她洗脸。这是她的习惯。 晚上睡前总要洗脸,不止于此,她每天要洗很多次脸,夏天次数更加多。她说洗 完了,干干净净。那天晚上,她洗脸时,发现鼻孔流血,止不住。把整盆水染红 了,毛巾上全是血,那模样可怕啊,像是流了一脸盆的血。他把她扶到床上,让 她把一只手举起来。用手拍她的额头。不久血止住了,她一脸阴沉。我的朋友说 那时,他掉入绝望的洪流之中,他知道什么挽留不了了。   我去过他的学校。去过几次,有的晚上就睡在他那时,他和我有一段没一段 的说着话。晚上,到天亮。我们都这样过来了。他的学校里水不好。浊,一碗水 里溶半碗泥。黄色,像血,流出来,流到脸盆里,手上,身上。浑身在淌血。   12   母亲六十岁的生日在一家酒店度过。我把全家用一辆车接过来,我的三个哥 哥已有孩子了。两个是男的,我的小哥哥是一个女儿。听母亲说,他每天教女儿 读古诗,要她背下来,其乐融融。我的小哥哥,还是以前的模样,黑色头发中夹 着几根白的,穿一件衬衫。以前他也喜欢穿,以前他的衣服,留给我,最多的是 衬衫。我想,在岁月霜河中,他在某个瞬间已经粉碎,不再有了。现在的他,我 已经不认识了。我的朋友说他死却了,我去他那里时,他和我喝酒。那时,原先 的他已经粉碎了,不再有了。和我喝酒的,只是一付骨架,一个空荡荡的胸腔, 一颗死去的魂灵。   那天,我叫了一大桌菜,我的母亲只是笑,她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喝些汤。 几十年前,她对一个小男孩说,在她七十岁生日那天,她要庆祝一下。钱要他出。 那时,他把头沉下去,没有吭声。其实他是听见的,他记下来了。在几十年的生 活当中,他经常想起那个午后,阳光不太强烈。一个母亲对着儿子说:七十岁, 你不能忘阿。这些,她是还记得的吧。现在她六十岁,他把她接出来,他知道她 身体不行了,七十岁,还有很长一段路呢。他对她说,现在他有钱了,六十岁庆 祝,七十岁也庆祝,这样更好,她同意了。她想,几十年来,风里雨里,挨的打, 受的骂,是值得的。人生来是种苦难,苦难毕竟也有到头的时候。父亲不大说话, 还是老样子,在儿子面前,摆出威严。只有小家伙们爬上爬下的,很高兴。哥哥 们现在有说话的对像了,他们边上坐着个女人。我不太熟悉的,她们冲我微笑, 从见到她们起就这样。他们谈到许多事物,许多是我不知道的,许多是我走后才 有的。后来,他们的话题集中到一起来了。不约而同的,他们说,你也老大不小, 也该有个女人了。我说对,是这样。   许多年前,我们满怀不满,愤恨。那时,他是我们的父亲,我们是兄弟。我 们手里拿着木棍,站在他经常出现的路口,躲起来等他。他出现了,走过来,我 们跑开,逃掉,把棍子扔掉。到夜晚,夜晚再一次重叠,我们也同样重叠白天的 故事。我们在夜色里颤抖,没有可以拯救。现在,愤怒消失了,仇恨不见了,恐 惧也没有了,结束了。我们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只是我们不再有父亲,我们也 不再是兄弟了。屠杀终结了,一切也就凝固了。   这是我的耻辱。她说你把我带走,你想怎样就怎样,我心甘情愿。她伤害了 我的骄傲,她怎么敢这样对我说。我离开她,没有回头,出去了。那天晚上,我 回到家中,喝酒,发呆,很迟才睡。几个小时后,又回去找她。我想着她可怜的 样子,她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阴谋哭泣着。她只是想作弄我,我却没让她得逞。 我回去找她,她没有,离开了。我问在那里的人,问服务生,那些年轻的小伙子, 我想他们总是熟悉着。他们说她呀,和一个男人走了,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我问 他们,他是谁?住在哪里?他们说你还当真呀,谁知道呢!我找了她几个晚上, 她一连几天没有出现。我喝酒,扭动身体,等她,意淫她。她没出现,我继续。 直到她再一次出现。带着熟悉的装束。再次见到她。她径直朝我走来,没有看边 上的人。对边上嘘声,口啸、嘲笑声充耳不闻。她走来,和我抱在一起。   她说知道我在找她,我不可能找到她。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她在躲着 我。看到我来,她走,她站在我的背后,每天晚上,那些男人和她串通一气,一 起骗我。爱情满天飞舞,只有我不知道。我焦急的样子,她全看到了,她喜欢。 本来想多玩几天,想想还是算了,她不想伤害我,不想看到我神魂不定的样子, 她爱我。   我把她带回来,我找了她很久,一天像一年。时光在我身边凝固,不走了。 之后,她朝我走来,我把她带回来。我要她来,她没有拒绝,不来不行。她想洗 澡,我同意了。她的脸上身上是不同颜色的东西,那是她和自我保护,我不适应。 她的脸上还是黑眼圈,黑色唇膏,她到这里洗澡,把污垢,邪恶,不懈,把一切 洗去。不一会,她出来了,光着身子。她愿意,喜欢这样。她身上挂满小粒水珠, 晶莹透亮,她的皮肤白色的,呈奶油状。其实她的脸是纯洁的,我知道。从她的 舌头吐出来那一刻,我就知道了。这种纯洁被黑色的,蓝色的东西盖着,丧失了 自我。她的脸是顽皮的,和我想的一样。她的胸部丰硕。乳头是桃花色的,边上 一圈,只是颜色淡一些。下面是体毛,下面是紧凑的双腿,紧紧并在一起。我问 她几岁了?我问过几次,前几次,她不肯说。那天,她说出来了,她说十七岁。 你怕了吧!我笑了,既然来了,就不怕。在读书,中学生,成绩很好,在班里数 一数二。说完这些话,她傲傲的笑了。   她愿意这样,只能这样做,否则会疯掉,没有其它选择。她在逃离,家里安 静,没有快乐,沉默!在沉默里死亡。她在奔向我,她一直在寻找,很久没有找 到,找到了,不会放过。所以,只能脱光衣服,赤裸却分外真实,这是一份宣言, 和旧的世界决裂的欢呼。她向我走来,眼里是从容,像对着陌生人,她说只能以 这种姿态向我走来。下贱,悲俗,边上的世界不存在。他们向她吐口水,她只是 走来,走到他身边,扑上去。然后,他把她带走。她说如果我赶她走,那时,在 那么多人面前,她准备死,丢弃我,让我后悔一辈子。她手里是刀,刚从门口小 贩手里买来。那把刀,汗水在上面流淌,她很紧张。永恒只是一瞬间,她准备把 刀刺入自己的身体,她痛恨自己。万幸,他抱住她,让她哭泣,帮她擦拭泪水。 那时,他温柔着呢。她躺在我的床上,静静躺在那里,一下子就是几十分钟。真 舒服,她说很久没有放松过去了。   天色暗下来,光线从浅绿色百叶窗里渗进来。窗外是街,声音和光线一起漏 进来,她的身体发出微弱白光。我坐在床沿上半晌没动,她看着我,像我的母亲, 目光从几十年前延续,到现在。她看着我,和我叨唠庄稼,收成,她的四个孩子。 她在看着我,一动也不动,她问我以前是不是有其他的女人?我说是的,有。是 不是很多。是的,很多,曾在这个房间里,听我说话。她说她真兴奋。她说怎样? 什么怎样?你怎样对她们?是不是对她们和对我一样。不是,根本不是。   她问个不休,你怎样对她们?我说把她们压在身下,狠狠揍她们,把唾液吐 到她们脸上,扇她们耳光。她说我也应当这样对她我。我说不行,你还小。突然 之间,她哭泣了,眼泪流下来,在脸上无声的淌。她的泪有另具一格的力量,让 人不忍猝看。于此,我犯下罪恶滔天,我俯到她身上,她的皮肤拉紧,浑身紧张。 我吸着她的乳香,她不成形的乳,有好闻的味道。我的手爬过她的身体每寸。有 弹性,紧凑,我迷醉于这点。我咬了咬牙,进入她的身体。她被动迎合着我。没 有经验,一度不知所措,她紧张,抱着我不放。把我的身体勒进一圈。开始,她 叫出声来,她说痛,撕心裂肺的痛。我停下来,她说不要停,就这样,继续下去。 我伏在她身上。发育还没有完全,不完满,骨格凸出。她说这是她的第一次,她 说你也许不相信,真的,是她的第一次。她说她没有碰过男人,只是在等今天。 以前的放荡,不羁,只是为了这一刻。说着,她的脸红了,把头埋进我的胸口。 我突然极其感动,流泪,控制不住。我在她身上缀泣。她说你怎么了。我没有说 话,我们进入一个旋转的黑洞,什么都没有,飞跃,升华。   每天傍晚。她来到我的房子里,有时,她就等在那里,帮我整理图片,资料。 等我回家来,她洗澡,爬到床上。浑身湿淋淋的,洗掉蓝眼圈,淋漓尽致。她要 我要她,要我把她带走,无论去哪里都行。她说她可以回去拿一麻袋钱,供我们 挥霍,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许多年。我说我哪都不能去,只能在这里,这是我的 家。她只是感觉到恨,痛,体会到沉默和死。她把爱理解成恨,把恨理解成死, 她要我看她。她说十几年了,这具身体,也算美好吧,没有人看过。她要我看她, 看她的皮肤,她的血液,骨格,看透她的灵魂。她说她原本是没有灵魂的,像空 气一样飘浮着,无法承载灵魂。见到我,重新有了,生长出来。才有血液,有肌 肉和其他所有。她要我恨她,扇她耳光,吐她唾液,骂她揍她,把她揍得青一块 紫一块的。父亲从没有打过她,他们对她好着呢。永远对她笑,空洞,虚无。笑 一笑,笑的生命终结,恨,生命据以开始。我只是抱紧她,她太累了,像我的朋 友,那个乐观的人。需要有人爱抚她。我抱着她,把手从她的后背绕过去,抓着 她的乳。抓得紧紧的,一刻也不想放松。她说你的手真长,猴子一样。有时,她 问我干什么。我说写作啊,写小说。她不相信,她说起初以为我是个民工,或者 是诗人,所以有汗臭的衬衫。我说如果我是个民工,你会和我睡在一起吗。她说 会,肯定,气死他们。她就是要作贱自己,把那个家上空的温文尔雅毁掉,撕裂。 她问我写什么。我说什么都写,写我自己,别人,她。后来,她看过我写的东西。 她说有你写起来那样可怕吗。我说有的,比我写起来的还要可怕。我写出来的, 仅仅是我感受到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没有写出来,有些因为恐惧,对恐惧的 恐惧,终了一生,我也不能写出来。   我和她说起那个男人,说起那个突然而至的电话。说起我的朋友,那个突然 绝望的女人。她不惊奇。她说她老早想到会有这些人,这些事。我说的证实了她。 她说如果她是那个女人。也会离开他,走到一个大家看不到,想不着的地方。度 过一辈子。就像,她现在想的一样。   她喜欢把双手举起来放到头顶睡。这时她的乳变得扁平,拉长。她困倦打着 哈欠。我伏在她身上,吻下去。她伸一个懒腰,醒来,把我抱住,对我说话。她 说两个人真好。没有什么可以隔阂,空气,尘埃,无法阻挡。墙壁大街,统统不 能。我会来到你身边,和你说话。   她看了我初步搞好的专题,吐得一塌糊涂。她说我们为什么互相屠杀,那些 事都有是真的吗?我说是的,是真的。她说她怎么不知道。我说有些人正在遗忘。 她说这种事也会忘记?我说是的。她说你会不会忘记。我说不会。   为什么?为了仇恨的重演,为了屠杀的再次来临。她说永远不会停止,是这 样吗。是的,是这样。她一直在问这个问题,她说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还有什么。 我说我们有高大的建筑、流行服装还有无尽的田野。那天下午,我记得天快要下 雨,虫子漫天飞舞,   她说那个女老师还在纠缠着他,对吗?是的,纠缠着他。她忽然有一天绝望 了,抛弃了他,他跳水死了?对,她有一天绝望了,离开他,他就死了。她说我 也会的,离开你,坐上船,乘上车,到一个地方,你找不到我。                                                          13   那天,一个男人对我说,他说他想离开她,只是办不到。离不开,永远是这 样。   她在我的身边安眠,而我等她醒来,对我说,我走了,去看看阳光温暖的斑 点。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