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海那边是东方   作者/姚园(美国西雅图)   海那边是东方,我梦开始的地方。每当月圆,每当朝霞满天,心自然而然被 牵引。乃至朋友在e-mail中说:“既然如此,你又看过好几个国家的烟雨了,何 不海归?”我不知道,也无法解释。我甚至不知究竟哪儿更适合我?   人生的关键在于选择。但选择从不等我们,犹如机会,错过了即使再回来, 也不会一模一样。相同的人生是没有的,相似的人生是存在的。生命中冥冥的牵 引,是条我们看不见的暗线。   我庆幸自己走的是一条望不到尽头之路。如此说来,我好像喜欢冒险。然游 乐场的高空旋转车,一圈下来,已吓得半死。但第一次学开车,我就上了高速公 路。方向盘在我手里,是我自己驾驭。而游乐场的高空旋转车,是他人控制。与 其说我不习惯被人控制,不如说我不喜欢。   我喜欢漂游,哪怕像秋天的落叶独自在风中飘散,尽管有些凄婉,但也是一 种洒脱。不过,要我永远像树叶转眼消失而不留点什么,我又不心甘。从走出国 门的刹那,我知道我的一生将因此改变。以哪种速度,以何种方式,我不是圣人, 没有先知先觉。从某种角度而言,我又是茫然的。   回去的路,没有冰封,但也是举步维艰。这里面涉及许多理不清,道不明的 缘由。在之前,是来自家庭、社会的压力。那时出国对于家族来说,是一种荣耀, 所谓的光宗耀祖。如果按期回国,在国外混不下去了、落难等诸如此类的嘲讽, 便会向你袭来;在之后,是来自孩子的反抗。孩子不愿回国读书,说成天听老师 一个人在课堂讲,没意思。   我好像被左右了,被拴住了。但换个角度,我好像又是在顾全大局。人不是 孤立的个体,总会为什么作出点让步,甚至牺牲。   回不回国,并不重要。形式上的东西,在哪都不缺少。心里是不是系着自己 的故土,对亲人、朋友,乃至祖国有没有那份真情,我想这才是最重要的。   时代在突飞猛进的发展,人们的观念,衡量事物的标准,也在变化。国外的 神秘外衣,被开放的脚步揭开;国内的潜力,更是无穷无尽。我先后三次回国, 每次都有着全然不同的震颤。   记得第一次回国,是在九五年的冬季。一到首都机场,眼前顿时灰蒙蒙的一 片。而机场内人们穿的是清一色的皮衣,好像他们事先商定了的。到了我的家乡 --重庆,大街小巷刮来的也是一股“皮风”。人们与其说爱皮衣,不如说在跟着 潮流走。一件皮衣,质量上乘的,怎么都卖三、四千。而当时的收入,一般员工 一月不过几百元。即使不吃不喝,也要存上一年半载,或者拿出积蓄才有可能。 但是张三能买上,李四为什么不能?没有谁在评判,也没有谁公然宣称什么。可 一场没有“硝烟之战”早已在民间拉响。   而我穿的,按当时眼光来看,是过时的呢子大衣。可我在英国没有谁会这样 认为。你爱穿什么,是你自己的事。街上没人在比什么服装,也没人在意你穿什 么。英国人在平常穿着非常的随意,他们在乎的是舒适,而不是别人的看法。不 过有什么正式的Party,他们穿戴是非常的考究。莫伯桑的《项链》确实是那种 场合的一个缩影。外国人也有将服饰作为身份的时候。人性在某些方面是不分国 界的。   但人的虚荣表现在不同的层面。穿着只是一个侧面。在英国的时候,人们形 容留学生是三气:穿着土气;满嘴洋气;出手小气。穿着土气,是因出国多年, 从国内带去的衣服过时又陈旧;满嘴洋气,不外乎是下意识蹦出来的英文;出手 小气,是因留学生们兜里揣着的不是一点奖学金,就是打工的报酬,他们怎可能 回国探亲就大气?他们已习惯精打细算,习惯买打折的食物、用品。可是身在国 内的人们理解吗?而留学生们又愿向亲朋好友吐露实情?那时人们以为国外是淘 金的天堂,以为在国外哪怕是洗盘子都比在国内干什么都强。我们所在大学联谊 会一位广州籍读硕士的小丁,第一次在餐馆洗盘子,是边洗边流泪。但我相信在 他尚未混出名堂前,绝对不会将这种感触诉之于国内的亲人和朋友。人活在世上, 似乎都在争一个面子。   人人都穿皮衣,也没什么不好理解。但从另一侧面,反映出我们服装业的薄 弱和人们审美观的局限,以及对自己缺乏足够的认识等问题。   然,当我第二次回国,九七年五月的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给我的第一直感, 是浪漫又凄楚。我那次是从新加坡返回。在新加坡生活一年的我,有些疲惫和伤 感。而同机的大多是在新加坡短期工作的护士,一路她们都叽叽喳喳,似乎是兴 奋难捺。一到重庆江北机场,她们个个好像激动不已。“不就是回个家吗?犯得 着吗?”我心想。一出关,一瞥等候在外的男士个个捧着鲜花,心里酸酸的。我 的他还在海那边。骤然间,那些护士急促的脚步夹杂笑语,一阵风似从我身边擦 过。他们会不会像老外那样相拥接吻,我没用眼睛去求证。但我知道那一刹那, 散发和透出的信息,早已超过本身的意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机场的。眼泪怎么都控制不了。那个时刻,我真觉 得自己是只倦鸟,更像一个过客。熟悉的乡音里,没有我熟悉的面孔。我的存在, 似乎是一种多余。   次日到了伴我成长的弯弯大楼。尽管我知大楼的门不再向我开放。远在新加 坡的时候,父母在电话告诉我,它已被一台商看中买下。一道红色的砖墙,挡在 我的面前。大楼依在,一幅美人迟暮的味道。来来往往的车辆从我身边呼啸而去。 遥对那间曾为我遮风避雨的小屋,我徐徐俯首。它不会对我的举止作任何反映, 如同当年默默注视我归去来兮一样。它从头到尾有没有感觉,我不在乎。我在乎 它的存在。它存在一天,我的童年,我的青春似乎会在那等我去唤回。可它就要 在一声炮响中化为灰烬。只因它“老”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人老了,经验一 把,还是财富。而你楼房三十多岁,造型、设施怎能与“后起之秀”比肩?台胞 有钱来投资,不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我的故乡,重庆早都该还它当年的风貌了。那年重庆升为直辖市,人口猛增 到三千万。大小餐馆的装修也开始注重本土的文化气息。麻辣火锅依然盛行;新 增的西餐馆竟然排起了长队。四周在大兴土木,城市一片繁忙。而以前市区塞车 的现象,也得到了改观。曲径变宽道,横穿马路的人们上了人行天桥,下了地下 通道。但是重庆街头,不论是否升为直辖市,都是一道风景线。有句顺口溜是: 到了重庆,才知结婚太早。是夸我们重庆的美女如云。重庆女孩性格直爽,敢爱 敢恨,也敢穿。天气炎热不要紧,正是露肚脐、显身材的好时候。重庆各大商场 的服装不再以潮流为招牌,而是以个性与品味挂帅。但也不拒香港、台湾、韩国、 欧洲国家的名牌。   当然作为一个大都市,她还该有更多的内涵。她的确也具有一些其他城市没 有的特点和优势。这不是我的偏袒和狭隘。有一次在新加坡,我去巴刹(菜市) 买菜,小贩问我从哪来的?他说重庆啊,不是内地吗?你们中国沿海城市发展不 错,不过公共厕所还是很糟糕。其他的,不要提了,不就是黄土高坡吗?我一下 火了,问他凭什么乱说一通?问他知不知道天府之国的涵义?他说,没想到斯文 女子会动怒。我为什么不能动怒?他纯粹是“狗眼看人低”。   我们在外的中国人,最讨厌人家说我们国家的不好。我们自己说说不关紧要, 那是我们自家的事。新加坡人骨子里是崇洋媚外。但他们城市的整洁、干净和绿 化,重庆的出租司机都有所耳闻。而这些正是当时重庆需要完善的地方。不仅是 升为直辖市该有的变化,而是生活的必要。然,要让所有人都有这种意识,短时 间是不可能的。街头巷尾到是有不少佩带“值勤”字样的退休大妈大爷。他们非 常的尽职,只要一发现谁随地吐口痰,或乱扔拉圾,他们立即揪住,撕下罚单。 但一场争吵,因此而来。若是换到新加坡,不是几块钱的惩罚,而是上百元。若 不服,你的屁股就等着挨打吧。   中国人比较讲人情,也在乎人情。不少怨气被自己扼杀在摇篮里。然,西方 才不理这一套。   九七年六月,我到了美国,所谓自由的国土。像许许多多留学生那样,拾过 旧家具,买过二手货,打过工。然后,为了绿卡,天不亮便顶着凛冽的寒风,排 着长长的队,等著移民局大门的开启。移民局可算美国最官僚的部门之一,电话 永远是录音,办事员的脸永远似后娘。在那儿,没有任何人情可讲,你说你是杰 出人才,就得有相关的证明。你若想通融,送什么礼,就等于自寻死路。而办绿 卡又是一个较漫长的等待过程。拿不着绿卡,谁也不敢轻易回国。不是美国的魅 力征服了我们,而是为了所谓的来去自由,或者什么说法。   两千年岁末,我第三次启程回国。那次是偕同先生和儿子。飞机在首都机场 缓缓滑行,透过橘红色的灯光,我看见机场工作人员忙碌的背影。忽然间,心里 暖洋洋的。终于,到家了。   朋友开车在机场接我们。她是我少女时的伙伴,凭着自己的实力,几年的功 夫,不但在人才济济的北京站稳了脚跟,还升为经理;私下呢,打理自己的饭店。 我自然夸赞了她。她说:“这算什么,比我厉害的多着呢。现在国内到处都充满 商机,只要你善于把握,没有不成功的。”   当晚我们下榻一家离她家较近的酒店。我对酒店的等级,一贯不在意,也不 看重。我在请她替我们预订时,唯一条件就是房间要带洗澡间,其他多少个星, 无所谓。可是,第二天我在酒店门口坐出租车,那司机把我当成从东南亚一带回 来的。他的理由是从欧美国家回来的,不会住这种四星级的酒店。与其说我懒得 解释,不如说我不屑。   多年在国外,似乎在乎更多的是实际,和自己的感觉。人家怎么看,那是人 家的事。   不过北京出租车司机的“车技”和胆量,让我这个也喜欢开车的女子“刮目 相看”。公路上难得看到谦让的现象。大家像在比赛。而我在国外开车数年,一 直将开车当成一种享受。毫无疑问,我也爱开快车。但我不会乱抢道,和不守规 矩。然,时空移转,我为什么不重新调整自己?你看大家都习以为常,别人不说 我少见多怪,白我一眼,都算他们客气了。我干嘛要自讨没趣?何况,初看他们 开车是无序,细细琢磨他们好像又是无序中有序。他们间的那种默契,好像是对 交通规则的反讽,又像是对交通规则的融会贯通。但司机和乘客不系安全带,并 把之当成一种负担,却令人费解。安全带在意外状态下,绝对是种保护。我起初 一上车便系安全带,司机便叫开了,问我干什么?我干什么,不外乎是下意识的 动作罢了。不知是被问的次数多了,不好意思;或是入乡随俗观念的复活;还是 自觉不自觉被同化,总之,到后来,我不系了。司机也不投来诧异的眼眸。我好 自在,也好落寞。   滚滚红尘,红尘滚滚,一个凡人能做什么?又能影响什么?我唯一能够发出 点声的,大概便是手中的笔了。我曾被邀为国内某报的特约撰稿人和专栏作家, 写在美的中国人的奋斗史、及其见闻等。我始终以为文字的力度、维度无边,对 文字有种来自心底的迷恋。   我沿着北京、重庆的街头漫步,看着那些卖报的小贩,听着他们高一声、低 一声,如江边船夫号子般叫着当天的重要、或花边新闻,真有些感动。美国没有 卖报的小贩。报纸在超市,在车站附近的报箱里。没有人在叫卖。但免费报纸的 种类,可能胜过国内。尤其是中文报。   中文报如雨后春笋遍布全美,除了《侨报》、《世界日报》、《星岛日报》 等几家大报,其他的基本上都是免费。报纸的生存靠广告支撑。这种现象迟早会 在国内呈现。成都的《华西都市报》最早不但免费,还分送到每家。几年下来, 不但没亏损,反倒遥遥领先在同行业前列。这是我回到重庆听说的。重庆人看晨 报、晚报等,好像还不过瘾,还喜欢看《华西都市报》。我本想去买份来探究, 但每次从街而过的时候,似乎都是匆匆忙忙的。   而我又是那么“贪婪”,总想把故乡的一切酿为一坛“老窖”。我好像逛不 够,看不厌林立的高楼,听不厌江水的涛涛。山城、重庆,重庆、山城依然是人 山人海。解放碑的步行街可谓中国最气派、规模最大的步行街,街道两旁全是新 建的几十层高的大楼。而手机的普及超过人们的想像,我那念中学的侄女随手就 掏出两个。私车也多了,买房为一种时尚。我的哥哥、姐姐在依山傍水的地带买 了洋房。仅装修便花了二十来万。   回家的感觉真好。不但父母亲人将我们当“宝”,同学朋友也是张开热情的 双臂。当年在一条起跑线的同学升官了、发财了,见面聊得最多的是如何开发产 品,如何赚钱,如何保健等。男的一个个“发福”了。大家戏言是应酬过多而致; 女的不再靠珍珠霜护肤,而是手持美容院的月票,让我这个从发达国家回来的爱 美女子,瞬间有些汗颜。   从国内回来的朋友都说国内的人会享受,他们工作之余不是泡吧,就是去 MTV包房。美国再豪华再气派的餐馆也不会设包房,我以为这样给人的感觉是平 等的。我随同朋友去过重庆某饭店的包房,聊天倒是比较方便。只是无形中划分 出的等级,让人不自在。   我还是喜欢像从前那样,叼一根羊肉串,吃一碗路边的豆腐脑,然后被人群 淹没。可儿子不习惯,他说在街上吃东西,多尴尬。在美国长大的他,中国的含 蓄不够,美国的豪放又被我们约束。我们好像在他身上演绎一场中西文化的拔河 赛。我绝对不允许他像有些亚洲孩子为了“扮酷”,将头发染成红色或绿色。我 们带他上中文学校,吃中国餐。可在重庆的时候,朋友顺手拿本书让他读,我在 旁边是恨不得有洞进去。对此,我先生比我达观。也是,平常孩子在美国除了中 文学校用点中文,哪有机会应用?   在美国的中国朋友都说,与其每个周末千辛万苦“押着”孩子上中文学校, 不如带他们回国一次。儿子在美国讲中文,怎么都要穿插英文。可一回国,他不 用一个英文词,照样能将意思表达。   这是环境的力量,这是氛围的作用。不要说,置身在自己的国土,真是一种 彻底的释怀。虽然我们在美国有了自己的房子,宽敞的三层楼,前后还各有一个 花园。但骤然间的突发事件,仍然会令人感到窒息和失落。   而谁又能避免意外?谁又能在意外中幸免?我曾遇着一次车祸。虽然属小小 的一种,也是一桩没完没了的麻烦。尽管责任不在我,但那个时刻,也感到特别 的无助。卷入此事件的另一美国女孩,似乎是眨眼间,又是父母,又是朋友的, 陆续赶来拥抱慰问。而我这个最无辜者,就算望穿双眼,也不会像她那样。倒不 是我真的需要一种什么具体的帮助。   可没有过不了的河,我也未因此沉伦,或者懊悔。路是自己选择的,离乡背 井的漂泊生涯,是从我们祖先开始的。我今天的远行不过是昨天的延伸,不过是 另一种形式的出发。   所幸的是我还有家可回。而我们的家----祖国是一天比一天富强。这是最鼓 舞人心,也是令人扬眉吐气的依仗。我最初在美国上语言学校,班里有个同学来 自法国。一次老师问我们对将来的打算,那法国女孩说她要回国,老师问她为什 么?她自豪地说,因为我的国家富有。好多年过去了,她也早已回到了法国。但 不知为什么,我总忘不了她那时的神情......   当今交通通讯发达,世界不过一个小村庄。无论我身在何方,我的心在东方, 我的情在东方,我的未来在我遥向东方的刹那,诞生......   ===============   2004年10月于美国西雅图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