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笛子独奏   查维成   读小学时语文老师常换,要么被揪出来,要么下放,以至于我现在想不起他 们姓什么,容貌啥样。新来的老师总要我们用“雨后春笋”造句,我和同学们的 答案都是一个样:“通过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我们学校的好人好事象雨后春笋 般涌现。”后来来了一位苦大仇深的工人师傅,看上去饱经风霜,仍要我们用这 个成语造句。我绞尽脑汁,苦思苦想,终于变了点花样:“文化大革命象春雨, 雨过之后长春笋,笋长大了变竹子,竹子可以做笛子,笛子可以用来吹革命歌曲、 宣传毛泽东思想,现在吹笛子的人象雨后春笋般涌现。”师傅说我的句子太罗嗦, 太长,不象在造句,更象做文章。   不管怎样,我说的是实际情况。那年头经常可以看到喝醉了酒似的人们在大 街上宣传毛泽东思想。我们南昌市的八一大 道,据说除了北京的长安街,属全 国第一宽,路旁常有大人小孩围着看戏,吹吹打打唱唱跳跳跟耍猴一个样。我爱 看热闹,为了多看几遍免费的演出,常跟着敲锣打鼓的人群,从射步亭奔到墩子 堂,从八一桥头跑到人民广场。我还特别羡慕那些表演节目的人。既然这么多人 象我一样爱赶热闹,如果哪天我能表演,老师、父母定会对我刮目相看,我这么 想。   家里有一支竹笛,也就那么一支竹笛,文革前我听父亲吹过,后来就一 直 挂在墙上。我把它取下,要父亲教我,从试着吹响到吹出音符,再练习吹简单的 曲子,从《东方红》到《北风吹》,再到《北京有个金太阳》。   那时候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到处莺歌燕舞,街头巷尾 总有笛声伴随人们放声歌唱,笛子便宜,容易入门,吹的人自然多如牛羊,但据 我的经验,真正吹好不容易,里面大有文章。既有指头上的功夫,又有舌头、嘴 唇上的技巧,还要运气得当。由于有动力,我进步特别快,在庆祝‘九大’胜利 召开的文艺演出中,我登上学校的露天舞台,当着全校革命师生的面,高奏了一 曲“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那是纯粹的独奏,既没有伴奏,又没 有麦克风,靠的全是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加上天生的自信和胆量。一人站在台 上从头吹到尾,吹完就算演出成功,就能得到同学们的喝彩和鼓掌。过后不久我 被选入 学校宣传队,到许多地方去进行战斗演出,歌颂红太阳 。随着报幕员 “战斗演出现在开始”的一声令响,第一首曲子总是:“走到这里来,笑呀么笑 颜开,见到你们格外亲,歌儿唱起来,向你们来学习,向你们来致敬……”这战 斗演出是跟谁作战?敌军究竟宵遁到何方?战地黄花真的分外香?我一面吹一面 想。   读完五年级,与六年级的同学一道进入初中,那时我还未发育,只能跑跑龙 套,用童声唱唱“我们走在光辉的‘五七’大道上。”宣传队的大哥们,高我一 大截,整天戴着绿帽还穿着绿军装,我好象见到解放军叔叔,学军又来到了部队 营房。待到高一后,进入文艺班,才轮到我这猴子称霸王,常上台独奏《牧民新 歌》和《我是一个兵》,有时还要为人民服务再来一首《扬鞭催马运粮忙》,每 当吹到那段快三吐时,台下总会暴发出热烈的鼓掌。这时的独奏已不是儿时那种 彻头彻尾的独奏,而是有手风琴伴奏 ,为我伴奏的女同学名叫秦毅,跟我是同 窗。她漂亮得让我不敢久看,她的辫子很粗,手指很长,眼睛大又亮 。如此漂 亮的女同学,常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我身旁。   那年代男女同学不说话,除非思想有问题,精神不正常。我和她都不是那种 敢于反潮流的人,除了排练时非讲不可的话,就没有什么别的好讲。其实我很想 和她说说话,但心怀鬼胎,万一被她或别的同学识破,岂不要原形毕露,出尽洋 相。那时候看的小说,象《野火春风斗古城》,《艳阳天》等,都是癞蛤蟆似的 反面人物才对漂亮女人感兴趣。再怎么受煎熬,咱也要竭力假装正面人物的形象。   七五年毕业时没有告别就‘奔赴祖国的四面八方’,其实是待业在家整天吃 闲饭,虽无所事事,但心中充满希望。我渴望去广阔天地炼红心,因为毛主席说 那里是大有作为的地方,但我那两个弟弟也想出去经风雨,见世面,都争着吵着 要上山下乡,父母最后把我这个老大选留在身旁。我只好一面练笛子,一面等待 祖国的挑选,父母还到处托人为我找点临工、苦力活干。我们那代人,常拿高尔 基作榜样,荒废了学业,浪费了宝贵时光,却以为正在读‘我的大学’。笼中的 鸟儿不能飞,我却一点不惆怅,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象黑色的闪电,高傲地 飞翔。”啊,前途无量。   春雷震天再一响,华英明逮住了‘四人帮’,全国人民重上街,我又有机会 展现我的文艺特长。接踵而至的是筹备两个五十周年大庆,八一起义和秋收起义 都发生在我的家乡。省领导特别重视这项重大政治任务,井岗儿女又卷入了人民 战争的汪洋。许多企业到社会上网罗文艺人才,我有幸被南昌市低压电器厂召去 当临时工,整天排练、汇演忙。我时常想念那悠扬的手风琴声,总在参加汇演的 人群中左顾右盼,寻找那双又大又亮、以前不敢多看的眼睛。咳,人海茫茫。   接下来开始攻书,苦战数年仍未过关,没想到在江西师大校园遇见她。她的 眼睛还是那么大,那么亮,只是那粗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齐耳短发,洋溢 着青春活力和时代的芬芳。我常去她琴房看她练琴,在一起谈论贝多芬莫扎特萨 特佛洛伊德肖邦,也谈人生和理想。她说以前排练、演出耽误太多学习,说话间 眼睛里隐隐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我说我们这代人的命运都一样,因为我们的 父辈愚昧,不成熟,有时还过于疯狂。她说有时感到很孤独,我不知如何安慰她, 就敷衍了事地说人人最终都孤独,到头来咱们个个都一样。我跟她什么都敢谈, 就是没敢谈那件正经事,因为学校不提倡。她在钢琴上反复弹奏《牧民新歌》的 那段引子,这么多年,她依然没有忘。   毕业前夕,我们外语系举行了一次文艺晚会,我请她来为我伴奏,我吹到哪 她跟到哪、轻松自如,得心应手,一点也不显得慌忙,我们对以前演奏过多遍的 曲子都有更深的理解,不会拘泥于某个音符或音长。好心的朋友为我们的默契配 合和精彩表演拍手捧场。   毕业时我与她道别,告诉她我分配在南昌职业技术师范学院,邀请她毕业后 去玩,她默默无语,一声不响。回去的路上我好后悔,为什么偏要说毕业后去玩, 没毕业就不可以去玩?后来仔细一想,可能是因为学校老强调学生在校期间不许 谈恋爱,潜意识里,我不愿给她惹麻烦。咳,大学都毕业了,怎么仍象个中学生, 总受环境影响。   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我干劲冲天显得特别忙。根据系领导的要求,单身汉要 住在校园,与那些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学生打成一片,监督他们的比学赶帮。不知 不觉一年很快就过去。六月底临近放暑假的一天,我正在监考,抬头一看,她冲 着我微笑,亭亭玉立在教室的门旁,她告诉我她毕业了。她的突然出现让我喜出 望外,又有点慌张。中午我请她吃饭,她象电影明星出现在学校食堂。   那年夏天特别凉爽。有天晚上约会,我在八一公园旁的东湖上吹奏七十年代 的笛子独奏曲,她用吉它为我伴奏,乐曲在静谧的夜空回荡,整个世界仿佛只有 我们俩。英雄城南昌的夜晚,胜过“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美好时刻令人终生难 忘。   大约半年后,她正式邀请我拜访,说她父亲要请我赴宴,我受宠若惊,同时 也想起了《红灯记》里的鹫山队长。她还特别叮嘱我,成败在此一举,一切由他 父亲说了算,因为他在家有绝对的威望。她们家我这半年来去过几次,跟她父亲 只是握过手,象拜见皇上。这回有机会好好谈谈,我拎着两瓶四特酒,骑着自行 车兴冲冲地直奔她家,嘴里还哼着《扬鞭催马运粮忙》。   她父亲是个知识分子,看上去也象知识分子,儒雅而又慈祥。这又一次证明 我过去的猜想:人是什么就长什么样。我也希望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是个知识分 子,这样共同语言多些,免得将来总是鸡同鸭讲。那天他兴致勃勃,酒桌上侃侃 而谈,从‘三反’、‘五反’到反右,从文革到眼下的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从痛 说革命家史到美好的日子万年长。我尽量少说话,自始至终作洗耳恭听状,偶有 间隙赶紧敬酒,先后敬了她父亲、母亲和哥哥,她家即便是有十口、八口人,我 也会至少每人敬一杯,酒逢知己千杯少嘛,更何况未来的岳父、丈母娘。我要向 他们表明我的诚意,我要向他们显示我的海量。   酒过三巡之后,她父亲开始问话,我毕恭毕敬地、如实地一一作了回答,后 来他心血来潮,叫我谈谈对毛主席的评价, 谈谈毛泽东思想。我说毛主席其实 也不是坏人,只是为了巩固他的权力才弄得老百姓受苦遭殃,至于他的思想,统 统都是屁话,除了他的军事思想。“你说什么?”他勃然大怒,仿佛李玉和在宴 席上痛斥无耻叛徒,刚才的笑容顿时消失光。“你对毛主席什么态度,没有毛主 席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他老人家为我们打下江山,毛泽东思 想永放光芒。” 没想到话不投机,他的观点与我的截然不一样,在他惊愕地看 着我时,我也感到迷惘,如果与他辩论,我有把握驳倒他。但我不想与他辩论, 我要尊重这位特殊的师长。我后悔不该用“屁话”这个字眼,而应用个中肯的、 文雅些的词。“你这人太糊涂,要不就是思想太反动,居然还在大学当老师,这 不要把学生带坏吗?你辜负了党的培养”他在继续发怒,慷慨激昂。“你这样发 展下去,会走上与人民为敌的道路。这就是我女儿的中学同学、大学校友、未过 门的郎?我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话音刚落,就起身离开了厅堂。   秦毅那双漂亮眼睛充满了泪水,看来一切都要泡汤。   几天之后我收到她父亲的信,洋洋洒洒写了三、四张,读他的信好象是在政 治学习,批判我的错误思想。若不是他的身份特殊,恐怕我不能坚持读完最后一 张。只有两个地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令我至今难忘。一是落款处的日期,那天 是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他特意在括号里注明“一个伟人的诞辰日” ;二是 最后一句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不能让女儿跟着你遭殃。   这种水平也配做我的岳父?我的心上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家长?我这一米七九 的个头,还愁做不成新郎?男儿有志在四方,我真想大哭一场。   八九年年底,我从科威特援外回来,衣锦还乡,上街走一走,看看熟悉的地 方,看看变化发展中的家乡。外出的人,那怕是短短几个月,都会以为家乡发生 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何况是好几年。我象海外赤子,重新回到祖国母亲的身旁。 从八一桥头沿着胜利路往南走,不知不觉来到南昌市文化用品商场,这商店我以 前常来常往,或为自己买笛子,或为朋友帮忙。每次试吹,总会吸引许多行人驻 足聆听或观望,有时竟会把大门堵得水泄不通,那情景胜过热烈的鼓掌。我身不 由己地来到乐器柜台,发现橱窗里仅有几支质量很次的笛子。昔日的雨后春笋都 到哪里去了?现在的人不再疯狂?看来我们国家大有希望。   从乐器店出来,我思绪万千,回忆着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若不是她父亲 的固执、糊涂,她早已成为我的新娘。分别已有六年整,她的生活是否充满阳光? 听同学说她一直在办调动,仍住在娘家,单位上还未分到住房。我突然产生了想 见见她的冲动,我要看看她的模样,我有话要讲,或许我还有一线希望。   中午吃饭时分,我把她的家门敲得咚咚响。小时候我就敢同大人讲理,何况 现在我长着高高的胸脯,宽宽的肩膀。她父亲半开着门,眯着眼睛把我这不速之 客来打量。我微笑着向他自我介绍,没等说完他就开了腔,“几个月前我还和老 伴提起你,这回大学生闹事,就是象你这样的老师太多,你对不起人民对不起 党。”   他父亲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站在门口我只能看到客厅墙壁上的横幅“难得 糊涂”四个字,我想回敬一句:“我们国家象你这样的人也太多,否则结局就不 是这样。知识分子都象你,国家还有什么指望?”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我不是 来跟他辩论的,更不想伤害过去女朋友的父亲。我只是告诉他,我佩服说真话的 胆量。   来到美国后,每当我偶尔看到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就会想到她父亲,就 会明白为什么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当然也会对自己穷困潦倒的窘境感到无奈 和悲凉。有时拿起笛子吹吹,试图解解闷,有气无力地独自吹着那些曲子时,我 总忘不了那如诉如泣的手风琴声,忘不了那双含着泪水的漂亮眼睛,忘不了英雄 城南昌的晚上。《我是一个兵》中的那段快三吐,在手风琴的伴奏下曾为我赢得 无数掌声和骄傲,现在吹起来,我仿佛看到战败的士兵在上气不接下气地逃亡。 《牧民新歌》的那段引子,优美的旋律曾给人无限的遐想,让人憧憬着蓝天下辽 阔的远方,现在吹起来,我仿佛看到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天涯艰难地跋涉,在绝 望中呻吟、哀唱。   但愿有人来伴奏,共同奏响崭新的生命乐章,咱家乡也就同这一带一样,美 好的日子万年长。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