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乡村的爱情                    陈宜新   阴历11月23上午,瘸子的母亲和几个老年人在麻子家打麻将,手气非常好, 连连坐庄,而且老是自摸,把牌友赢得呲牙咧嘴,刺激得那些看打牌的人不停叫 好。瘸子的母亲已经开始坐第九把庄了,开开门,每人刚走了4张牌,她便轻轻 打出一张,说了声“报嘴”,又要和了。大家一阵唏嘘,也猜到她赢什么牌了, 都不想让她再赢了,却苦于无计。   该麻子摸牌了,麻子是她的老对手,今天打得又是对门,大家睁大眼睛,平 心静气看麻子怎么收拾她。麻子脸上的圈圈点点跳跃了几下,伸手摸了一张牌, 像宝贝似的握在手心里,大拇指一点点摸,牌面露出来了,又是一张垃圾牌!麻 子脸色瞬间不好看了,对着牌要发火,又怕别人说他输不起钱,瞟一眼满脸喜悦 的瘸子的母亲,眼珠子一转,心中大悦,却不露声色地和大家说:“你们知道 不?”大家知道麻子的鬼点子上来了,故意撺弄着麻子说:“什么知道不,说 呀。”麻子眼角的余光瞟着瘸子的母亲,点上一支烟,很不在意,说:“独眼龙 得癌症了。后期。没几天活头了。” 瘸子的母亲听了,脸苍黄了,头一懵,险 些晕倒在牌桌跟前。瘸子的母亲镇静了一下,扶着牌桌站起来和大家说:“俺不 玩了。俺瘸子有事。俺得走了。” 瘸子的母亲赢的钱也没拿,说走,真的走了, 后影有点趔趄。   瘸子的母亲回家就躺倒床上了。瘸子做好午饭让她吃,她端起碗来吃不进去, 也喝不下去了。她像得了胃癌,吃什么吐什么,活蹦蹦的一个人,没几天的功夫 被折腾得皮包骨头了。瘸子请村里的医生来给母亲看病,看了几天,也没见好, 连忙把母亲拉到县医院里。   在县医院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专家给瘸子的母亲看的。老专家给瘸子的母 亲检查的非常仔细,还照了片子,做了胃镜,查了血液什么的。老专家看了各种 化验报告之后和瘸子说你母亲没病,接着俯耳问瘸子怎么得罪了老人,老人为什 么闹绝食什么的,弄了瘸子一头雾水,瘸子只好悻悻拉母亲回家来了。回家来的 母亲躺在床上仍旧吃什么吐什么,人继续消瘦,瘸子没办法,只好让村里的医生 天天来给母亲香芝挂葡萄糖维持生命。   瘸子的婶子潘得云来了,趴在瘸子的母亲的床头上,这样看看,那样看看, 之后很严肃地把瘸子拉到一边说:“瘸子,这是老天爷安排你娘上路哩,你赶快 准备准备你娘的后事吧。”婶子这样很严肃地嘀咕了几遍,真事似的,把瘸子弄 了一头雾水。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今年母亲才69岁!瘸子闷着头蹲在门口抽了半天 烟,寻思了八面原因,也没寻思到,倍感万分奇怪了。   第二天上午,瘸子和照义在责任田里一边干活,一边和照义说着他母亲的病。 突然,一辆乳白色的救护车,闪着兰幽幽的灯,“呜哇呜哇”进他们村了。瘸子 看见这辆救护车进村了,也来不及和照义多说什么,扛起家什疯了似的往村里大 跑。照义见状在后面大喊,说:“瘸子,你这是慌慌的啥呀?!那是来拉独眼龙 的,独眼龙得了癌症,要死了!”瘸子听照义这么一喊叫,不跑了,心里却仍旧 慌慌不安,扛着家什仍旧往家走,果真看到救护车停在了独眼龙的大门口,独眼 龙的子女们往车上抬独眼龙,他才狠狠呸了一口,说:“龟孙子死了才好哩!” 瘸子心事重重地走到家门口,一抬脸,呆了!躺在床上几天没吃没喝没起床了的 母亲,竟然拄着一根竹竿站在家门口,看着那辆救护车远远去了,还不回家,满 脸泪。   瘸子上前搀扶母亲,递给母亲一块毛巾擦泪,说:“娘,你咋起来啦?你…… 你咋……”   母亲一边擦泪,一边问答非所问说:“你看……看我,我迷眼了……”   瘸子上去扒拉开母亲的眼皮,往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东西。瘸子心里 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把母亲搀扶到床上,让母亲躺好,给母亲盖好被子瘸着 腿找堂兄弟照雄出主意去了。堂兄没在家,瘸子一咬牙到镇上买电石去了;他要 用电石药死独眼龙家的那坑鱼。   今天是腊八节。瘸子半夜里醒来再也睡不着了。浑身像毛毛针刺的,痛苦难 忍。他拉着灯,穿上衣裳,打着手电筒从床底下拖拉出那30多公斤电石,抱在怀 里,又进厨房揣上了一块猪肉,直奔独眼龙家窑地里的鱼池上去了。   独眼龙家的鱼池里至少还有两千多斤大鲤鱼,是独眼龙准备在春节前后卖巧 价的。独眼龙的儿女都在县医院里伺候快咽气了的独眼龙,鱼池上没有人,只有 那条凶猛的狼狗“汪汪”直叫。瘸子弄了块电石用肉包上,药死了狗,就坐到鱼 池边上对着鱼池骂开了。瘸子骂一句独眼龙,往鱼池里扔一块电石;骂一句独眼 龙,往鱼池里扔一块电石。瘸子骂着,扔着,一会儿把30多公斤电石全扔下去了。 鱼池里“卟噜卟噜”往上直冒气泡,声音非常好听。   天晴得真是好哇,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云彩,星星在天上挤巴着眼睛暖 溜溜的。这是十冬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呀!瘸子听着“卟噜卟噜”的声音里夹杂 了“噼哩啪啦”动静,大松了一口气,在鱼池边上屙了一大堆屎,愉快地扎上腰 带,又把那条死狗摔进了鱼池里,远处传来了村里娶新娘的鞭炮声,才舒舒服服 回家睡回笼觉去了。   瘸子的回笼觉睡得很甜,一个甜梦,接着一个甜梦;一梦醒来,太阳已经爬 上半杆子高了。这是他多少年来少有的现象,三下五去二穿上衣服,洗了把脸, 慌里慌张到厨房里做腊八粥。瘸子今天要给母亲做一顿最好的腊八粥。   今年的腊八粥做得真是香呀,大枣、葡萄干、红糖什么都放上了,一窗沿的 麻雀馋得“叽叽喳喳”,恨不能往锅里跳!他打开锅盖,盛上一碗,趴在床头上 叫了几声娘,娘吃了一口就吐出来了。瘸子心里咽下了一包包的泪。母亲吃不进 去饭,他不能不吃。吃了还有很多事要做。他端起碗来,却怎么也吃不下去,放 下碗又去了堂兄照雄的家里。照雄仍旧没有回家,婶子在堂兄的院子里浆洗衣服。   前几年,婶子为了争他家住的那处老宅子,没少找他家的事。闹得非常僵局, 都到了快撕破脸皮断亲断义的份上了,从来不想和婶子多说什么事,今天也不想 说,可也不想走开,像一只猴子似的蹲在地上,卷上一支“喇叭筒”烟,吸上。   婶子看也没看瘸子就说:“瘸子,你有事?”   “婶,俺有事。”   婶子不悦了,说:“你娘那个小脚,有事咋不说说!”   瘸子站起身来想说说,紧几步走到婶子的跟前又犹豫了,说:“婶,俺没 事。” 婶子摆着大屁股往铁丝上晒衣服,不悦地说:“不准吧?瘸子!你可没事不来俺 家。”  “婶,不是哩!” 瘸子很抱屈,说:“八月十五,俺给您老买了6斤好月饼, 这要过年了俺不是给您老称了10斤瘦肉哩!还有,照起盖楼俺50多天没进家,照 亮盖屋子俺也……”   婶子让瘸子说得没话说了,可也不想让瘸子占了风口,一边晾着衣服,一边 佯装生气说:“谁叫我是你婶子来?!谁叫他们是你堂兄弟来?!这也值得你整 天挂在嘴上?!”   瘸子连忙掌了一下嘴说:“婶,俺多嘴了,俺多嘴了……”   婶子笑了,说:“瘸子,婶子给你说点正经的好不?”   “婶,你说,俺听着哪。”   “我是说,你该找个先生看看你家那宅子,说不准你娘那病就在这宅子上 呢!”   “婶子,俺瘸子啥都信,就是不信这个。”   “瘸子,信不信是你的事。” 婶子煞有介事说:“俺家信,俺家事事都顺! 再看看你家,你大30多岁才有了你;有了你,他就走了;你呢,虽然从小没了大, 腿瘸一点,可你本事大哩,一个村里的庄稼谁有你种得好?谁有你趁钱?可你咋 就娶不上个媳妇呢?还有,你娘,一个村里谁不说你娘她为人好,咋说病就病了? 不是你家那宅子上出了症又是啥?!”   “你住的是咱老汪家的老宅子呀!住老宅子不是谁都能压得住,住得了!说 不准它哪个地儿,哪个眼儿,你家就压不住哩!” 婶子瞪着眼睛继续厉声说: “瘸子,为了你娘的病,也为了你,为了咱老汪家那处宅子,你破费几个,找个 风水先生看看吧!”   婶子说到这里,瘸子立时想,婶子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家的那处宅子呀,就不 想再搭理婶子了,但仔细一看婶子的脸上也没有这个意思,仍旧竖着耳朵听。   婶子接着“嘟嘟噜噜”说瘸子家这件什么事是犯了“白虎煞”,那件什么事 是犯了“穿剑煞”,又是什么“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还有什么“青龙”卧水, “白虎”上山,“朱雀”上树,“玄武”搬家;玄玄乎乎一大阵子,瘸子家个个 倒霉事情没有一样不与这些有关。   瘸子心里有一些惶惶了,眼皮也跳了起来,木呐着嘴问婶子说:“婶,真有 这事?” 婶子拍打着刚洗的衣服,和瘸子亲得不得了说:“俺是你亲婶子,你是俺亲侄子, 俺是跟你家争过咱那处老宅子,那是前几年的事,是你婶子的错!这几年,俺不 是不跟你家争了?咱是一家人家,亲还亲不够呢,谁住不是住,谁又活不了八百 岁,争个啥劲哩!”   瘸子似乎不认识婶子了,仍旧两眼怔怔看着婶子,婶子又说:“瘸子,去找 个先生看看,真压不住咱老宅子的白虎青龙啥的,搬婶这边来住……”   瘸子从婶子家像个闷头狗,耷拉着脑袋出来,走了半截路子又后悔起来了, 怎么忘了问婶子找哪个风水先生管用了!想想这一带的风水先生数婶子的弟弟二 狗子出名,就打谱去潘庄一趟,让二狗子看看他家是犯着宅子的哪儿了。   潘庄离汪家村十四五里路,瘸子没怎么来过潘庄,不知道二狗子家住在哪条 街上,把车子插在村口上捻了根纸烟点着,东张西望等着村里有人出来,好打听 一下。   “哥,你怎么在这里!?”   瘸子把纸烟刚刚点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顶着一条老颜色的头巾,眼睛 火辣辣的走到了他的脸前,不容他多说些什么,推起他的自行车就走,说:“哥, 走,咱进家去!”   瘸子认了半天,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是……不是凤梅呀!?看我这眼神!   凤梅是瘸子的邻居侯老七家的三闺女,男人大前年死了,得肝癌死的,给她 撇下了五六万元的帐和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十四岁,俩小的是龙凤 胎,才 7岁。生活很成问题,可谓吃了上顿就没下顿了。凤梅家要是没吃的没喝 的了,就回娘家找老爹侯老七要,闹得侯老七不但经济拮据,两房儿媳妇也不和 他老两口子来往了。凤梅和瘸子原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侯老七嫌弃瘸子右 腿短了一截子,不让凤梅嫁给瘸子。事情虽然这样了,无法补救了,这么多年也 过去了,谁却也没法把谁忘记。凤梅的男人死了,凤梅和瘸子又叙上了旧情。起 初,凤梅和瘸子叙了旧就跑。一天,凤梅和瘸子说,她得要钱,一回五块。瘸子 和凤梅缠绵了之后,摸索出十块钱来,让凤梅找给他五块。凤梅眼睛一亮,一把 把那十块钱夺了过去,死死攥在手里,“扑通”一下重新躺下说:“哥,你再来 一回吧。”从那天开始,凤梅再找瘸子叙旧,瘸子就给她十块钱。今年秋上的一 天上午,凤梅又急急忙忙来找瘸子来了,母亲香芝在责任田里摘棉花,瘸子搬歪 凤梅要和凤梅说事。凤梅死死抓着腰带,说:“哥,咱还得讲条件。” 瘸子急急说:“妹,你……你说,你说……”   “哥,我要建一个高温蔬菜大棚,缺钱!” 凤梅苦着腔和瘸子说:“你要 是真疼我,把我当回事,你这回就多给我几个钱。多多了,我给你打个条子,算 借你的,我还不上,等我儿子长大了,还你。” 瘸子听凤梅说过这话,叹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直抽烟,不吱声。   凤梅看着瘸子的模样,怕瘸子不借给她钱,又加上了一个条件,说:“哥, 这回你要是多给俺钱,你啥时候要俺,俺都给你。两块三块一回,都行;不要钱, 还行。”   瘸子把烟掐灭,寻思了一下,叫了凤梅一个“妹”,说:“你说吧,得用多 些?”   凤梅又咬了咬牙,说:“哥,我得用六七千块。”   凤梅说过,眼勾勾着看着瘸子,瘸子迟迟不说话,她连忙“扑通”一下跪下 了,哭着说:“哥,你这次要是帮了俺,等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了,成家立业了, 别说让俺和你做这事了,你让俺跟着你去死,俺都干!俺这当娘的难呀苦呀,哥 哎——”   凤梅一个“哥”字拉出来,接着号啕大哭起来了,瘸子拉都拉不起来。   瘸子今年责任田里培育的是种棉,棉花卖了个好价钱,种子也卖了一个好价 钱,手里卖棉花、卖棉花种子赚来的钱,去去这个的,又还还那个的,还剩下七 八千块钱哩。瘸子把凤梅拉起来,从梁头上摸下了个罐子来,从里面掏出那些崩 新的百元一张的大票子,一把数给了看得目瞪口呆的凤梅六千块钱。凤梅抱着崩 新的大票子一撇嘴,“哇”一声大哭了:“哥哎——,我的好哥哎……”   凤梅趴在瘸子的床上大哭了一个多时辰,哭得瘸子百爪子挠心。   凤梅哭够了,哭足了,爬起来扒衣服,要和瘸子说事,瘸子不让她说,让她 走了。   那天起,瘸子再也没见过凤梅来过汪家村,更没来找他。不过,瘸子还是经 常梦见她的。   今天早晨的回笼觉里,瘸子也梦见凤梅了,至少也得有三次……   凤梅的三个孩子正在各做各的事。大姑娘在喂一群猪,双胞胎在往一个个小 塑料袋里装蒜干。瘸子吸上一支烟,像只猴子似的往地上一蹲,看这些孩子。   凤梅和瘸子说:“给东北菜贩子装的,人家来家里收。”   几个小孩子看到瘸子满脸兴嘟嘟的,再看看凤梅也是一脸兴嘟嘟的,明白了 什么,就用敌视的目光看瘸子。凤梅的儿子狗蛋还不自觉抓起了一把挺粗糙的小 弹弓,对着瘸子瞄了瞄说:“我打得多准呗,一下能打瞎你一只眼!”   瘸子看着孩子,浑身不自由主地哆嗦了一下,脸也没血丝丝了。   凤梅训斥孩子,说:“这是你舅!咋恁不懂事呀?!”接着和瘸子说:“哥, 你看看,你看看,吃屎的孩子——,狗屁不懂!”到屋里梳了梳头,换上一身干 净衣服出来对孩子又说:“我和你舅去办点事;我回来,谁干不完活,就不叫谁 吃午饭。年下,也不给谁买新衣裳!特别是你狗蛋,干不完你眼前的这些活,过 年一个炮仗星子也不给你买,让你放个屁!”   凤梅说过,招呼着瘸子去看她家的高温大棚去了。   凤梅家的高温大棚在潘庄的大西南地里,他俩这样走着,不到一袋烟的功夫 就到了。凤梅打开她家的高温大棚旁边的一个小耳房,进小耳房,钻一个洞洞, 就看到棚里的蔬菜了。   大棚里的蔬菜真是好哇!有黄瓜,有茄子,还有辣椒、西红柿什么的,叶是 叶,花是花,果是果的,水灵灵,绿油油的,颜色正着呢!瘸子是远近有名的庄 稼把式,却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像只猴子似的蹲在黄瓜架下美滋滋吸着一支烟看 着,同时,也知道了凤梅为什么险些让他认不出来了,都是这大棚蔬菜闹的!瘸 子又吸了一支烟,心里就有了好多话想和凤梅说说。瘸子从这边找到那边,却找 不到凤梅了。瘸子有一些失意,心里胀胀的,想走。   瘸子从大棚那个洞洞往外钻时,看到小耳房上的栅栏门反锁了。栅栏门上的 棉帘子四周,也塞的严实合缝的。棉帘子中间的那个用来放风透气的小洞洞,吹 进来的凉风使棉帘子“呼哒呼哒”的响。瘸子一扭脸看到躺在小耳房北墙床上的 凤梅,赤条条的,一脸羞色,心里一舒服,像泥鳅似的钻了过去,多时心里胀胀 的那些东西,也烟消云散了。   瘸子哆嗦着解下腰带,四周一看,看到一把粗糙的小弹弓从那个小洞洞里伸 了过来,瘸子哆嗦了一下,哆嗦得下边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就想起了他来潘庄要 做什么事了。   瘸子骑着车子从潘庄回来,擦着独眼龙家的鱼池走。   鱼池里的鱼都漂了起来,薄薄的冰层下面晒着白白的肚皮;那条威风凛凛的 狼狗也在鱼池里漂着。好多村里的人在围着看,在议论,瘸子一高兴,唱着小曲 儿,紧蹬了几下进村了。   进村后,瘸子没有进家,围着院子前面的那个很大的老水坑转了一圈,又一 圈子,之后像只猴子似的蹲在坑沿上,吸了至少三根纸烟,才瘸着腿,推着自行 车往家走了。   瘸子想,年前这些天,就是累死,也要把这个臭水坑填上。这个坑是村里的 一个公坑,也不用跟谁商量,填就是了。瘸子心里很有把握。   瘸子吃了饭,碗筷也没洗刷,收拾好地排车子了,打足气,棉衣一脱,拉起 来填坑去了。   瘸子拉着地排车子挺欢实的,从村西南的责任田里运土,呼噜一趟,呼噜一 趟,汗流浃背,兴致勃勃,不几趟就引人瞩目了。   “瘸子,你备土盖屋呀?”六婶问瘸子,瘸子笑笑停下说:“六婶,俺不盖 屋。”   六婶感到奇怪了,说:“瘸子,你不盖屋,这十冻腊月的,你娘那脚,你拉 的是啥子土呀!”瘸子打瞎话和六婶说:“俺填俺家院前的那个老水坑;夜里老 往里栽人哩。”   “是呀,”六婶一拍双膝说:“前几天俺小二喝多了点酒,栽倒了里头了, 锁骨都栽断了!”   婶子也跑出来了,见四下里没有人,低声问瘸子:“瘸子,你是不是找人看 了?”   瘸子点了点头。   婶子猴急急说:“瘸子,咱那个老坑是个阴坑!填不得,万万填不得!填了, 才主咱老汪家的人阳衰哩!”   婶子拉开架子说:“是哪个龟孙子儿子看的?你说,我找他算账去!”   瘸子不好说是婶子的弟弟二狗子看的了,直挠头皮。   婶子问了瘸子好几次是找哪里的先生给他看的,瘸子就是不说。婶子很生气, 说:“好,好,好,你个瘸子,你不说,我找您娘那个老妖怪去,不要以为我知 不道您娘俩的事!”   婶子说过,风风火火朝瘸子家去了。   夜里,瘸子做了一个非常怪的梦,他无论怎么填那个老水坑,就是填不满; 越填越深,越填越大,张着大口还像要吞了他似的,惊醒了。醒来之后,瘸子怎 么也睡不着了,开始琢磨这个梦了。琢磨来琢磨去,想这个老水坑也许真不该他 这么去填,这是先人在教训他哩!真这么把它填了,要遭罪哩!   瘸子吃了早饭,见母亲起来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精神挺好的,就又去了 潘庄。   二狗子正坐在一把躺椅上,扶着扶手,一条腿悠跶着,眯缝着眼睛对着几个 上了岁数的人在那里说着什么,见瘸子进门了,问:“瘸子,今天咋来了?舅给 说的法子你试了?”   瘸子掏出一盒烟来,放在二狗子的面前,说:“试了。”   “你娘下床了?”   “下床了。”   “坑填好了?”   “没有。”   “瘸子!”二狗子一拍躺椅上的扶手,站起来说:“你不去垫你的坑,跑我 家来干啥?”   “我婶子不让垫!”瘸子说:“垫了主我们老汪家阳衰,死男人哩;我想换 个法。”   瘸子说过,卷上一支喇叭筒吸着,像只猴子似的蹲在了门口,等二狗子发话。   “瘸子!”二狗子在屋里转了几圈说:“你以为天下的法子对你都有用?没 用!你婶子不让你填,那是她盼着你家死绝户,好占你家这处宅子呢!”   瘸子咕哝着嘴说:“我婶是你姐。”   “我知道你婶是我姐,可我做事从来都是顺从天命!”   “瘸子!”二狗子说过,又狠狠说:“回去照填你的坑,也顺便给你婶捎个 口信儿——,就说我娘快死了,问她还管不管。”   瘸子“嗯”了一声,气嘟嘟走了。   瘸子回村和母亲一说,母亲气得浑身直打哆嗦,说:“不能让这娘们得手! 这宅子是你爷爷留给你的,你接着垫!”   瘸子大吃一惊!这么些年来,他从来没听母亲用这样硬气的口吻说过话,两 眼傻瞪瞪地看着母亲一会儿,好像不认识了似的,但想想婶子做的这事,母亲就 该这个口气,也气愤地顺着母亲说:“娘,我垫,我垫!不能叫我婶的阴谋得 成!”   瘸子这么一叫横,吃饭时就多吃了半个馒头,母亲好久没进面食了,竟然喝 了一大碗稀饭,瘸子心里得意极了,再次下决心,坚决垫死那个老水坑。   瘸子继续垫坑。他拉一车土,在婶子的大门口歇歇脚;拉一车土,在婶子的 大门口歇歇脚。婶子终于看到他了,跑出来,很生气地说:“死瘸子,你咋还在 垫?婶的话是放屁?”   瘸子不和婶子搭腔,拉起车子来走他的路。   婶子跟上来,拦住瘸子的地排车子说:“瘸子,是不是你二狗子舅给你看 的?”   瘸子说:“他比你心好,他顺从天意。”瘸子说过,阴着脸,拉地排车绕过 了过去。   婶子在瘸子的身后“嗷嗷”大骂着说:“这个死东西,前几天诓我说我娘病 了,来找我借钱,我没借给他,这是得罪他了……”   瘸子心里说,你说什么俺也不会听了!再说,多亏你没借给他钱,你要是借 给他钱了,他还不一定能跟我说实话呢!我娘的病还好不这么快呢!   婶子又撵上来抓住瘸子的车把,商量着说:“瘸子,你今天不垫好不好?我 这就去找你舅来咱说个明白了咱再垫行不?”   瘸子变得很倔了,说:“婶,你找,你找,等说明白了,俺再把土挖出来。” 瘸子拉起地排车子来脖子一使劲走他的路了。婶子气得直跺脚,之后,急急慌慌 往娘家潘庄去了。   瘸子收工回来又给母亲说起了婶子的事。母亲正在拾掇着一套寿衣,瓦蓝的 表,深红的里,非常辣眼,放下,很支持瘸子说:“一定记住娘的话,你只要是 活着,就不能让这娘们的计谋得成!”母亲说话的口吻仍旧那么硬气,瘸子看着 母亲手中的寿衣突然感觉像遗嘱,心里堵上了一块石头,但看看母亲的脸色,挺 精神的,心里才顺畅了些。吃饭时,娘俩又各自多吃了一些。母亲吃了饭竟然说 去打麻将,瘸子问母亲是不是去麻子家打麻将,母亲说她再也不去麻子家了,麻 子不是人!母亲说她要去侯老七家打麻将,说侯老七家的人善良、实诚,瘸子感 觉身体里立时爆发了一股从来没有的力量,拉起了地排车子又去填坑了。   也许婶子的母亲真的病了,婶子已经好多天没露面了,瘸子拉土不再绕道了。 若是今天能拉上二十几车土的话,坑就填平了,母亲的病也就彻底好了。瘸子拉 第一车土时,瘸子看到独眼龙的儿女们坐在一辆农用三轮车上护着担架上的独眼 龙回来了,一个个都哀戚戚的,瘸子就知道独眼龙是彻底不行了!瘸子掐指算了 算,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明天二十八,这个龟孙独眼龙死在大年初一那才叫好哩! 瘸子一高兴狠狠装上了尖尖一大车土,比哪一车装得都满,“哼”着小曲儿飞也 似的往家拉。瘸子拉第二车土时,瘸子看到凤梅和她儿子狗蛋来了。瘸子又添了 些惊喜和劲头,拉着地排车子紧走了几步撵了上来。 瘸子掩饰不住地喜悦问凤梅:“妹,你咋这时来了?”   “哥,俺正在大棚里摘黄瓜呢,心里懵不得慌慌起来了,觉着俺家出啥事了 哩,心里不定油,就来了。” 凤梅急急慌慌地说:“哥,俺家没啥事吧?”   瘸子仔细看着凤梅的样子,笑了,说:“瞎猜哒,瞎猜哒!你娘、你大大 (父亲)和俺娘,今天都在你娘家打麻将呢,咋会出事?!”   “哥,你说的真事?”   瘸子还没回答凤梅的话,凤梅车把上的狗蛋手里摆弄着那把粗糙的小弹弓, 也没看谁,阴阳怪气地插话说了,说:“还假了。”瘸子利马感到脊梁骨上冷飕 飕的。瘸子不想和她娘俩多说什么了,胡乱看了起来;瘸子看村口的那棵大槐树, 看树上的那群喜鹊和几只乌鸦。 凤梅把狗蛋从车把上抱下来,说:“狗蛋,你姥爷昨天赶集给你买了好些大炮仗, 还不快去找你姥爷要去?”狗蛋很不情愿走,凤梅直撵他,狗蛋就一边倒退着, 一边拿着弹弓对着瘸子瞄来瞄去,说:“我打得多准呗,一下能打瞎一只眼!”   瘸子傻了,接着泪水“哗”流了下来。   ——多年前,在村的高粱地里,衣服不整的母亲,一边嚎啕大骂着他瘸子, 一边捂着独眼龙涌血的眼睛,哭。独眼龙的那只右眼,让瘸子用弹弓把瞳仁打嘣 了,没人知道……   “哥,你要要我,我今天就不走了。”凤梅看着瘸子流泪了,泪水也滚了下 来。凤梅擦了一下眼睛,耷拉下眼皮和瘸子说:“哥,那天你从潘庄走了,我想 了一宿,啥都想过了。我可怜,你也可怜,咱俩不能再这样过了!我爹妈也说了, 只要你愿意,过了年,咱俩就合锅。你帮我把仨个孩子拉扯拉扯,我也能招呼招 呼你,不会没好日子。”   凤梅只看到瘸子点了点头,没有看到瘸子还摇了摇头,骑上车子就走了。   瘸子看着远去的凤梅擦了一把泪水。可是瘸子擦了这一把泪水,那一把泪水 又流了下来,怎么也擦不干净,瞬间还有了想大号啕大哭一场的感觉。这样,他 干脆不擦那些泪水了,任它流着。瘸子这样拉了一车,又狠狠装满了一大车,拉 起来上路,泪眼朦胧地看到凤梅像疯了似的大喊大叫着向他跑来了。凤梅跑到他 跟前,话都说不成句了,像她母亲死了似的,说:“哥,快,快,快,你,你家 俺婶……在俺家……当着牌,说不行……就不行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瘸子头一懵,脸利马蜡黄了,像秋天熟透的杨树叶子,刚才还流得欢欢的泪 水,一下子没有了,扔下车襻,瘸着腿往村里大跑。瘸子跑着跑着,一拐弯要进 侯老七家的院子,凤梅在后面大喊说抬你家去了,瘸子扭头再往家大跑,鞋子都 抛掉了。   家里有很多的人,凤梅的儿子狗蛋和几个小孩子,手里拿着弹弓也钻在里面。 大家看到瘸子进院了都给他让道。他跑到母亲的床前,双膝跪地,死死抓着母亲 的手,母亲睁眼看了一下,安稳闭上了。这时间,独眼龙家传来了一连串的“我 的爹来,我的苦命的爹来——”号啕大哭声;一声高起一声,一声悲起一声,连 绵不断,甚是惊人。瘸子突然浑身打了个冷战,抓着母亲的手,大嘴一撇,也恸 哭了起来:“我的爹来,我的苦命的爹来……”   大家愣了,婶子反应很快,急急地说:“瘸子,瘸子,哭错了!你哭错 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