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雪 未 消   楚风(2004-12-14)   上 部   一   1   明子的姥爷何凤舞年青时洒脱英武,除了明子的姥姥汪红莲之外,他还有一 个相好的叫舒早莺。   民国三十六年早春,满族姑娘舒早莺不爱红妆爱武装,无视皮货铺舒掌柜强 烈反对,毅然响应三民主义青年团领袖的号召,离开学校,走进兵营,成为何凤 舞麾下的一名宣传干事。   早莺离开济南前,政治部张部长郑重叮嘱她,到维县后,对何凤舞要多加教 化,坚定其为中华民国戡乱统一大业献身的信念。   何凤舞,二十八岁,蓬莱人,国军整编45师212旅少校营长,驻军维县,经 历复杂,政治立场摇摆不定。   去维县那天,车队从济南出发时天还没亮,早莺刚上车就抵挡不住瞌睡,裹 着军用棉大衣,倚在行李上,昏天昏地迷糊了一路,这也难怪,连续一个星期经 历了十几个不同场合的欢送会,兴奋劲儿过了,疲倦劲儿就来了。   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到了,到了”,早莺揭开卡车车篷的一角,强烈的光 线险些把她扑了回去。跳下车,迎面一阵寒风卷起地上疏松的雪沫,没及让早莺 侧过头去,就“唰”地从脸上扫过来,迷住了她的眼,早莺本能地把脖子缩进大 衣领:化雪时刻,天分外地冷。这时听得耳边锣鼓声、鞭炮声震天响起,定睛看 去,眼前一条雪道直通师部大门,雪道两旁,大大小小的青天白日旗随着攒动的 人头摇晃着,师部大门上的大红横幅被风鼓起来又鼓起来,“热烈欢迎三民主义 青年团爱国学生光荣入伍”,一行黑字在雪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陈师长在师部礼堂简短致辞后,欢迎宴会开始。师部的大小军官分散在一百 来号青年学生中,闹哄哄地在餐厅里围坐了十来桌。餐厅门窗关得严丝合缝,外 面又罩上了厚厚的棉帘子,特意为学生们升起来的铸铁煤炉通身火红,酒桌上 “老刀”牌香烟不用掏自己腰包,军官们抓住这机会放肆地吸着喷着,空气也因 此显得紧张起来。可怜这些年青学生,虽说二十出头,正是能吃能睡的年龄,但 是早晨四点钟从济南出发,近正午才到达,经过一路颠簸,现在也难提起一点食 欲,幸亏早莺有健康的满族血统,竟能大嚼其肉,令同行的男女学生羡慕不已。   酒精激扬了军人的豪气,大杯的透明液体,在一仰脖子之间,随粗大的喉结 “咯噔”一声落进了越来越胀大的腹中,他们不醉不休。   一阵饕餮之后,早莺犯了食困,但是那些军官们意犹未尽,频频出击,四下 劝酒,早莺在疲乏中努力应承。   后来酒桌上不断有人当场倾腹而喷,早莺左躲右闪,衣服上还是粘上了不少 污物,好在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陈师长终于在侍官的搀扶下站直身子,大舌头 在嘴里捣鼓了半天,才说出“散席”二字。   早莺走出餐厅,捧起雪,往脸上狠狠擦一把,窒息了的面皮才又恢复呼吸, 仰头看天,午后的阳光柔和了许多,早莺攥着小粉拳头,跟自己说:“新生活开 始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的!”   五十二年后,舒早莺回忆,见到何凤舞正是这个阳光烂漫的午后。   2   欢迎宴会结束,学生们被集合在一起,然后按名单由各基层部队接回去,当 时光头何凤舞独自开着美国吉普来到师部,早莺之外,他还接走了另外三男一女。   车是敞篷的那种,刚过去的那些夏日里,美国大兵曾在省城飙疯了,很多时 髦的女性被拉上吉普满城里兜风,她们都伸直脖子,挺高胸脯,尖叫着,浪笑着, 但现在,早莺他们几个却都龟缩成一团,连鼻子也不敢露在衣领外——风像刀子 一样硬。   只有何凤舞把背挺得笔直,午后,明丽的阳光铺满了他挺拔的脊背。早莺坐 在何凤舞的身后,何凤舞的“中正头”档住了她一部分视线,那两只招风耳朵显 得格外招摇。   山东出大汉,何凤舞的个子自然不低,但偏瘦,所以他站在早莺面前时,并 不给早莺太多的压迫感,早莺倒从何凤舞冷峻的职业表情里看到了忧郁,那个年 代,校园里的年青教授们的眉宇间常拧着这种熟悉的忧郁。   很快早莺就判断出车在往南开,老家益都(今山东青州)离维县太近,她对 这座老城并不陌生,少年时随父亲来过维县多次。   车近维县南门,远远望去,青黑的城垛上还戴着雪白的帽子,康乾盛世时, “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在山东做了十二年芝麻官,最后七年在维县,这七年 未能让他在仕途上厚积薄发,相反,他极不走运。遇到灾荒,他以修筑城池来为 灾民提供饭碗,却因赈济不当而受责,一怒之下,“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 挂印而去,回扬州老家鬻字卖画为生。早莺家中就有郑板桥的字画,当初父亲指 着字画,给早莺讲过不少关于郑板桥在维县的逸闻趣事,郑板桥只是维县的一个 匆匆过客,但是维县这座古城却不能没有郑板桥这样的名人……   南门近了,城墙头融化的雪水顺墙皮往下流的过程中,被凝成了冰凌子,长 长短短地垂下来,似溶洞里倒悬的石笋,煞是好看。早莺正走神,车已缓缓停下, 本以为出城要接受检查,然而停车的位置离岗哨也还有几十步远呢。正不解时, 见何凤舞抱着双臂,踏踏实实靠在椅背上,仰视城门只不作声,良久,他才旁若 无人地吟哦道:“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局蹐不堪看。吾家颇有东篱菊,归去秋 风耐岁寒。”这四句诗是郑燮辞官回家前赠画维县僚属时的题诗,早莺记得,早 莺好生惊讶,何凤舞竟然跟她同时想到了那位历史名人,于是当下顺口就吟出了 郑燮同期的另一首:“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 风江上作渔竿。”这首是郑燮同时期给一幅墨竹的题诗。   听到早莺吟诗,何凤舞把目光从城墙上慢慢地收回来,深深地垂下头,车上 静极了,几位同学小心地看看何凤舞,又看看早莺,这让早莺觉得自己惹了祸, 直后悔不该卖弄,一时手足无措,没料想何凤舞脚一松,车“轰”地弹了出去。   “啊呀!”早莺和另一个女生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车过南门岗亭并没有减速,哨兵向车上的人打了一个口哨,嘻嘻哈哈地挥手 放行。   “武夫终归是武夫,会点诗文还是武夫,这何凤舞好生无理!”早莺心里想。 但是,自此以后,郑燮的“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局蹐不堪看”两句诗会时不时 地跃出早莺的脑海,而且同时浮出来的还有何凤舞那悲怆的声音。   车一股脑穿过城门洞,逃离城墙的阴影,来到城南关的开阔地带,路变得高 低不平了,展眼望去,白雪苍茫的大地,遥无边际,午后的阳光安静地笼罩着这 个无梦的睡乡,只有零零散散的农舍和疏疏落落的白桦树改变了视觉的单调,早 莺收回目光,袖起手,茫然不知所归。   3   驶出南关再往南,不多久就到了火车站。火车站被铁丝网围着,铁丝网内沙 包垒起的圆形机枪阵地错落散布。火车站出口旁的岗亭外,有两个士兵荷枪警戒, 离岗亭二三十步远有鹿砦拦住了出口,车不得不停下来。两个士兵在十来步远的 地方停住脚步,行了持枪礼,于是有人从沙包阵地里跑出来把鹿砦挪开。   车进站,三拐四拐,绕过几趟营房,才到营部,营部门前早有几个军官在那 里候着,他们跟何凤舞一样,个个中正头油光锃亮。   “大哥回来了!”听有人这样叫道,早莺立刻想起来,从济南出发前,她就 了解到何凤舞的这支队伍前身是汪伪蓬莱县保安大队,何凤舞就是当时的大队长, 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一传出,蓬莱局面失控,各方力量都想借鸡下蛋,扩大势力。 共党八路军蓬莱独立营企图收编他的人马,何凤舞当即立断,带领保安大队的主 力及他们的家小,夺船走海路到烟台,后抢了日本人的一列火车,长途跋涉,沿 途多次与共党游击队交火,历时二十日,终于到达济南接受国军收编。为表彰何 凤舞光荣反正,国军既往不咎,特赦他汉奸之罪孽,并授予少校军衔,保安大队 原班人马基本未动,隶属国军整编45师212旅。这杆人马对何凤舞感恩戴德,视 他为再生父母。何凤舞并不倨傲,反与他们结拜成兄弟,所以在这支部队里,江 湖义气特别浓厚,几百号人对何凤舞一向死心塌地,言听计从,但是212旅1营的 纪律严明,在45师里也很有名,去年夏天,曾经有下属在济南持枪抢劫,何凤舞 先斩后奏,亲手处决了那弟兄,一时传为佳话。   然而45师的上层人物对何凤舞仍然不太放心,这另有原因。民国二十六年底, 韩复榘不战而败退山东,何凤舞参加了共党的抗日游击队,数月后因作战勇敢被 提升为副连长,一年后被俘,翌年变节投降,遂组建蓬莱保安大队,成为日本人 的走狗。更重要的是,据军统调查,何凤舞任伪保安大队长期间,一直暗中与共 党有勾结——值此戡乱之际,对何凤舞岂能不严加提防!   此前,整编45师师部曾给何凤舞指派过两个副手,一个被何凤舞的手下排挤 回来,一个被何凤舞婉拒,何凤舞的部队似是水泼不进,针扎不入,因而早莺此 行,责任重大。   “你叫舒早莺吧,白乐天有佳句‘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呵 呵,好名字,一定是书香人家的小姐了,你对郑燮的诗也熟知,腹有诗书气自华, 在座的,舒小姐算个雅客!”   下车后,直接参加营部的欢迎茶话会,不知不觉中,何凤舞把话题绕到早莺 身上,那语气像是夸,又像是损,让早莺琢磨不透,只好一个劲儿谦虚地摇头。 何凤舞突然一个转折,“但是你会开枪杀人吗?”早莺感觉他的眼睛像鹞鹰一样 锐利。   “在学校军训时放过几枪。”   “我看过你的军训记录,十发有五发脱靶,这不能算会开枪,更不能说会杀 人,到了战场上只能当别人射击的活靶子,呵呵,上战场是要死人的,你不能杀 别人,别人就会杀你的!”何凤舞还是盯着早莺说,早莺把眼光怯了回来。   “好吧,你们几个既然不愿在学校好好读书,要上战场杀人,那么就马上下 连队军训吧。”何凤舞扫了五个学生一眼,又转过脸面向几个军官:“1、2、3 连连长!”“到!”三个光头齐刷刷站起来,“你们三个负责把这几个书生培养 成杀手,呵呵呵!”   4   早莺下连队的第二天,汪红莲恰好也到了维县。汪红莲本来只想在维县小住 上三两月,然后回济南继续享受自由安逸的少校夫人生活,然而她不曾想到,再 回济南的时候,已惶惶如丧家之犬。   从门第上讲,汪红莲与何凤舞并非门当户对的婚姻。   说到汪红莲与何凤舞的婚姻,就不能不先说汪红莲的哥哥汪涵墨。如果在今 天有人到蓬莱的马蹄庄问起汪涵墨,年过古稀的老人就会说:“噢,你说那汪大 户汪傻子呀,嗨,说起他要笑死人的,不过汪傻子真是一个好人啊!”接着他们 就会给你把汪家的头头脑脑根根绊绊讲得有声有色明明白白,弄不好,他们还会 拉你到家里吃饭喝酒,以免你只听个半截儿就走人。   马蹄庄在黄海边儿上,庄里人的生计一半靠种地,一半靠赶海,那年头,要 种地就得种汪家的地,赶海则另当别论,多亏汪家没想着把海也占着。汪家几世 大地主,到了汪涵墨这里,汪家的田地占了庄里的八成,汪家的房子占了整整半 条后街。   汪家其实一直是马蹄庄的独户,据说早先就有人给汪家算过,他们这个血脉, 世世单传,人丁不兴,但是汪家的男人却能因汪家的女子而得福,所谓养女不养 男。这话真不假,汪涵墨的姑奶奶有三位,三位姑爷爷里最小的也做了道台,汪 涵墨的姑妈有两位,分别是山东省韩主席的五姨太和七姨太,世人都说韩主席有 三不知,一是不知自己有多少军队,二是不知自己有多少钱财,这第三不知就是 不知自己有多少小老婆,但是五姨太和七姨太这姐妹俩他知道,他也知道这姐妹 俩都心痛她们那个可爱的傻子侄儿,所以对汪家赠与颇丰,再加上汪家的两位姑 妈一心都扑在汪涵墨这根独苗身上,隔三差五馈金遗银回娘家,送回去的布匹都 要用马车拉,于是汪涵墨虽无经营之才,土地和财产却远远超过了他的父亲。   汪涵墨在马蹄庄是有名的大傻子,这傻子从小只喜欢书画,再者除了必不可 少的饮食之外,其余对他来说都可视而不见,这也包括女色。汪涵墨的老婆杏香, 是临庄夏大户的闺女,照例美人坯子造出来的,就说嫁给汪涵墨那天吧,汪家大 宅子里流水宴席从早摆到晚,二更天的梆子打过,客人才散去,洞房花烛夜,人 生四喜之首,这汪涵墨却对杏香说:“这帮俗物扰了我一天,晚上我要赶紧去看 书写字了,你要觉得孤单得话,就找我妹妹红莲一块儿睡吧。”说罢,匆匆跑进 了书房,直到第二天才出来。汪家宅子大,人丁少,此后杏香断不了夜里找红莲 做伴,直到红莲嫁给马蹄庄前街的何豆腐家的大儿子何凤舞。   汪涵墨还有个食癖,一日三餐,顿顿离不开豆腐,要吃豆腐又一定要吃前街 何家的豆腐,何家的豆腐也做了好几辈人了,庄里人干脆把他们家掌柜的称为 “何豆腐”,汪家一直是他们的老主顾。庄里人喜欢叫何家的豆腐为“老来俏”, 为什么呢,何家那微黄发亮的豆腐放进水里煮,不似别家的豆腐那样越煮越硬, 越煮越老,相反,何家的豆腐越煮越软,越煮越嫩,而且煮到了火候,豆腐里会 生出许多相通的小孔来,形同蜂窝,汪涵墨每日不可不吃的“灌汤豆腐”,没有 何家的豆腐可做不出来。   何豆腐的儿子何凤舞一天一天长成了一个英俊后生,那年盛暑,何凤舞替他 爹何豆腐给汪家送豆腐,一日三次,现做现送,因为汪傻子吃豆腐要图新鲜,何 凤舞就有机会一日三次见到马蹄庄的大美人汪红莲,于是何凤舞和汪红莲结起了 “豆腐缘”。   5   二人结缘时,汪红莲二八芳龄,何凤舞一十有八,他们是马蹄庄的玉女金童。   蓬莱的女子出脱得好,蓬莱马蹄庄的女子出脱得更好。夏日里,裸着脚踝, 或拖一双小白绸鞋,穿齐小腿肚的裙裤,或一袭长裙,露肩露背的肚兜,或无袖 的短衫,披一头卷发,或高挽着发髻,举一方手帕在眉梢,或撑一柄油纸伞在头 顶,在海滩的沙里一飘一飘地走去,或一摆一摆地走来,你会觉得那风情胜过江 南女子十分——有江南女子的灵秀,却没有江南女子的单薄,她们丰腴,丰腴却 不显累赘,为什么?只有她们那高高的身量和舒展的骨骼能衬托得住!   汪红莲在马蹄庄被公认为第一大美人儿。汪家辈辈出美人,这原不足为奇, 但是没有哪一个像红莲这般养眼的,汪涵墨画仕女个个都比着红莲来画,取红莲 的颦蹙给西施,西施就楚楚可怜了,取红莲的眼眉给昭君,昭君就忧愤愁思了, 取红莲的鼻翼给貂禅,貂禅就妖冶轻薄了,取红莲的唇吻给玉环,玉环就丰隆鲜 艳了……汪涵墨常为红莲痛哭流涕,为什么?他说自古红颜多薄命,这红莲太出 色,不知将来托付给什么样的男子才让他放心啊!是的,父母去得早,红莲的婚 姻大事不由他这兄长操心谁来操心呢?所以红莲在家里,他愿意把她放在眼皮儿 底下,红莲出门去,远远近近都放几个大汉跟着。   红莲刚到十四岁,蓬莱的达官士绅纷纷来给自家的少爷公子哥说媒,都被汪 傻子一口回绝了,汪傻子说依现在的世道,这帮少爷公子将来能不能保住自己的 小命还说不准呢,怎么能照顾好红莲?弄得那些说媒的灰头土脸,但是有韩主席 撑腰,自然没有人敢勉强。于是有人私下说,莫非还要给韩主席做小老婆才放心? 这话传到汪傻子耳里,汪傻子不禁骂了一粗口:“放他娘的臭狗屁,哪一个土匪 能把自家的老婆养活好了!”打心眼里,汪傻子就瞧不起土匪出身的韩主席,自 从他爹死后,他从来不跟两个姑妈来往,也不许她们回娘家。   当杏香把红莲的心事说给汪傻子听的时候,汪傻子吃惊不小,他没有想到就 在马蹄庄的前街,会有何凤舞这样一个后生让红莲动心,等何凤舞再送豆腐的时 候,他先偷偷地瞧了一眼,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立刻找人把何凤舞的底细问个 清楚。   到了何凤舞他爹何豆腐这一代,家境渐宽,步入小康,一不用种地交租,二 不用赶海玩命,凭的就是这豆腐手艺。原本何凤舞是长子,豆腐手艺理应传给他, 但是何凤舞却被他爹差遣去读书了,这得从何凤舞“抓周”说起。   何凤舞满周岁的那天,被放进了乱七八糟的物什堆中间,称杆儿啊,拐尺啊, 算盘啊,毛笔啊,木枪啊,当然还少不了量黄豆的升子。量黄豆的升子就放在何 凤舞的正前方,何豆腐特地让老婆炒了一捧香香喷喷的黄豆装进升子里,来吸引 何凤舞的注意力,但是何凤舞爬来爬去,最后抓起了离他最远的毛笔,这让何豆 腐大失所望。然而何豆腐的连襟白先生一句话,又燃起了他另一种希望——“何 家要出个读书人了!”白先生笑呵呵地说。   何凤舞六岁的时候何豆腐就把他送夏庄读私塾,他的启蒙先生就是他的大姨 父白云静,蓬莱中共地下党的头头之一。跟白云静读书读到十二岁,白云静又鼓 动何豆腐把何凤舞送到了蓬莱县完小,读新学。   现在何凤舞已经在县中读书,大家都说何家了不起,出了一个秀才呢。   6   这当儿日本人在华北闹个不够,又闹到了山东,韩主席态度暧昧,学生耐不 住性子,闹起学潮了。可是韩主席怕过谁:谁闹腾就解散谁的学校!何凤舞这次 回家就是因为学校暂时给解散了。   给汪家送豆腐的活,一向都是何凤舞的二弟小三儿干的,往常小三儿到了汪 家大门前,会脆生生地吆喝一嗓子:“豆腐来咧——”然后汪家的看门人就打开 门,这当儿汪红莲会快步赶来,接过豆腐,给小三儿两块儿糯米糖,或者一块儿 发糕,总之,不会让小三儿空着手回去。前一天下午何凤舞从县中回到了家,说 这书一时半会儿读不成了,先在家呆几天,回头再去学校看是否学期终考。第二 天天没亮,何凤舞随他爹何豆腐起来,进豆腐坊搭手,何豆腐劝他不住,就让他 站在那里陪着说话,不觉天亮了,头块豆腐点出来,何豆腐用手拍了拍,颤虚虚 的,拿刀杀下一方来,正待喊小三儿给汪家送去,何凤舞说让小三儿睡个够吧, 他去。   出门的时候仍然穿学生装,而且系紧了钮扣,他腰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 大步流星,提着一篮刚点成的豆腐向后街走,一路上,迎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 不少同年的后生见了他都赶紧转过脸去,不愿打扫呼。   到了汪家,轻拍门环,看门人打开小孔一看,是何豆腐的大公子,嘴里嘟囔 了句:“难怪变得这么文明了!”又学着小三的嫩嗓子往里喊:“小姐,豆腐来 咧——”   “何小三儿今天怎么不吆喝了?肚子里长馋虫没?猜一猜,今早姐姐给你什 么吃货?”人没到,唱歌一样漂亮的声音先到了,等到拉开大门,跟何凤舞两碰 头时,两人都弄个大红脸儿,红莲藏在身后的手不知道怎么放,不由地扭了一下 身子:“怎么不是小三儿?”   何凤舞从汪家回来,小三跟他闹个不停,一口一个认定何凤舞抢了他的吃货。 何凤舞见红莲后,由不得不动心,哪有心思跟小三纠缠,最后答应给小三儿做把 木头枪才把小三儿的嘴堵住。   中午和下午小三儿早早拎着空篮子,等在豆腐坊门口,生怕何凤舞再抢了他 的吃货,何凤舞想去汪家看红莲,又不好意思跟小三争,只好闷在屋里瞎寻思, 把清早见面时的情景在脑子里过了不知多少便,嘴里学着红莲的声音:“肚子里 长馋虫没?猜一猜,今早姐姐给你什么吃货?”再模仿红莲扭一下身子,却发现 自己在床上躺着,当下直骂自己无聊至极。   小孩儿终究抵挡不住清早的好瞌睡,又一个清早,何凤舞拎着篮子给汪家送 豆腐顺理成章,还是轻拍门环,看门的也没从小孔往外看,直接打开大门,“小 姐让你送进去,往前走,左转,过了花园,就是厨房。”   这回何凤舞不仅又见到了红莲,还见到了红莲的嫂子杏香,杏香上上下下把 何凤舞打量了个遍,弄得何凤舞满身不自在。回来的时候,红莲把给小三的吃货 也装在了篮子里。以后的几天,小三不再跟何凤舞抢篮子了:不用跑腿,吃货又 能吃到嘴巴里,小三何乐而不为?   再去汪家,每次都把豆腐直接送到厨房去,在那里也都见到了红莲。红莲不 与何凤舞搭腔,倒是杏香没完没了地问个不停,何凤舞也不恼,只要他能看见红 莲。   在家的第五日,清晨送完豆腐回来,夏庄有人捎信来,说白先生让何凤舞去 一趟。何凤舞马上出发了,本来准备回来的第二天就去夏庄看大姨父的,不想都 让送豆腐的事儿分了心,实在不该!白云静是何凤舞最敬重的人,虽然他去县里 上学好几年了,但每次放假回来住一晚上,第二天准会去夏庄呆一段时间,白先 生教给了他不少学校里学不来的道理。   7   何凤舞到了夏庄白云静家,一住就是十日,这十日里,何凤舞认识了不少陌 生的人,他们有夏庄的,也有周围庄里的,大多比何凤舞年长,但都是些文化人。   何凤舞从白云静和那些陌生人口里又了解到了一些不能与外人谈起的消息, 白先生告诉他,这“外人”也包括父母,这一次他们话题一直围绕着如果日本人 入侵山东该怎么办的题,何凤舞这才知道县里闹学潮与白先生不无关系,同时他 也蒙蒙胧胧地感觉到他们可能要大干一场。白云静激起了何凤舞心里潜伏的另外 一种情结,“乱世出英雄”,十八岁的何凤舞被血液里英雄因子冲撞得躁动不安。   何凤舞从白云静家直接去了趟学校,学校里留校的老师沮丧地告诉他回家继 续等吧,看下学期如何。何凤舞回家时已经夜深,这一天何凤舞跑了一百多里路。 躺在床上不知道腿和胳膊该往哪里放,实在太累了,心里却又想着早晨要早起, 到汪家送豆腐去,看红莲去,于是红莲的身影总在眼前晃,晃着晃着就晃到了何 凤舞的臂弯里……   “起床了,起床了,给姐姐家送豆腐去!”小三儿拧着何凤舞的耳朵叫个不 停,何凤舞正想发作,却又听小三儿说,“今天早晨我跟姐姐说你回来了,姐姐 问你回来了为什么偷懒不去送豆腐呢。”这不说的就是红莲吗?何凤舞一骨碌翻 身下床,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她问起了他!   外面的阳光火辣辣的,出门的时候,何凤舞还是穿得一丝不苟,娘在身后说: “别捂出痱子来了,又不是去相亲呢!”何凤舞心虚,装着没听见,一溜风儿似 地走远了。   到汪家,看门人笑呵呵地说:“好久不见你,我们小姐以为你又上学去了, 你还是自个送进厨房吧。”看门人的话再次扣在了何凤舞的心坎上,现在,心里 那个乐呀!   进厨房,却不见红莲,失望中杏香跟他说:“小兄弟儿,在县城读书,可是 庄里的大秀才了,我们家老爷正缺说得起话的人呢,他让我请你去书房坐坐。” 杏香说的“我们家老爷”就是汪傻子。何凤舞早听说汪傻子不少笑话,还知道汪 傻子整天四门不出,呆在书房里看书写字画画,一般来说,只有腊月二十三祭灶 那日,他会让人在大门前摆一张八仙桌,红莲磨墨,杏香裁纸,他为庄里人写春 联,庄里人心里想什么,但说无妨,汪傻子只需要沉吟片刻,便游龙走蛇,一副 春联立等可就,那春联上的字说的就是你心里的愿望,而且一例免费赠送。写春 联那日,往往从清早开始,一直写到掌灯,汪傻子一律应承,不急不躁。先前何 豆腐家的春联也找汪傻子写,自从何凤舞进蓬莱县上学,何豆腐就把写春联的事 交给他来完成,总之,儿子是庄里的大秀才,再找别人写春联岂不丢面子?所以 何凤舞好几年竟没见过汪傻子了,但是何凤舞还是承认,他的字儿没有汪傻子功 底厚。   汪傻子把何凤舞送出书房,何凤舞又去厨房拿了篮子,揭开盖豆腐的白纱布, 小三儿的吃货还是没少,何凤舞心里叫起来:红莲在家呢!往回走,正巧在花园 小径上碰见红莲,两人目光躲躲闪闪几个回合,还是撞在了一起。   “何大哥从学校回来了。”红莲低着头说。   “嗯,刚才你哥找我拉呱(山东方言,意即聊天)呢。”何凤舞像做错了什 么一样为自己解释。   “拉呱就拉呱,看你累得满头汗!”红莲说罢“咯咯咯”地笑了。这时何凤 舞眼看着鼻尖一大颗汗珠“乒”地砸到了地上,越发紧张起来。   “快擦擦汗,以后常来玩儿!”红莲把一方丝帕塞到何凤舞的手里,旋风似 地跑开了。   握着红莲塞过来的手帕,何凤舞有点失神,这个情节并不陌生,戏书上后生 与小姐之间的故事大多与手帕有关,莫非……何凤舞赶忙把手帕塞进兜里走出了 汪家。   8   有女百家问,提亲这档事,从来只有男找女,哪里听说女找男,马蹄庄人没 想到汪傻子会“倒行逆施”托冯七娘向何家提亲,更没想到何豆腐会拒绝汪家这 门亲事,而且拒绝得如此坚决。   冯七娘扭到何豆腐家提亲的时候,何凤舞正在床上魂不守舍呢。在庄里,十 八岁的后生,给说门亲正当时,何豆腐和豆腐婆私下里不知替何凤舞操了多少心, 但何凤舞这小子书读得越多,心思就越难琢磨,马蹄庄的好丫头恁多,他硬是不 往眼里装,后来何豆腐两口子也想通了,让何凤舞读书为个啥,难道让他早早娶 个媳妇回家来做豆腐不成,姐夫白云静说过,何凤舞将来能干大事。何豆腐倒不 求何凤舞将来干什么大事情,只希望何凤舞书读出来了,能在县里谋个省心的差 事,不用像他们一样日日起早贪黑就算烧高香了。   但是近年让日本人搞得山东也鸡犬不宁起来,学生娃娃们跟着一帮先生闹事, 何凤舞在外面,总让人提心吊胆的,何豆腐有时抱怨不该听他姐夫白云静的话, 让何凤舞去读什么书,还上什么新学,现在何凤舞的心野了,要不怎么老把“乱 世出英雄”这句话挂在嘴上,怪吓人的。冯七娘上门来说亲,就像那及时雨,听 说县中让解散了,正好让何凤舞回来先说个媳妇,让他们抱上孙子,安安心心地 过日子,免得将来混得高不成,低不就,成了半吊子。   谁知冯七娘开口竟提的是汪傻子的妹妹汪红莲,天啊,暂不说汪红莲如何, 汪家的家势哪里是他们这等人能攀得起的,人家竖起个小指拇儿也比何家的大腿 粗,两家人怎么能坐在一起呢?再说,纵然汪红莲漂亮得跟画一样,但总不能整 天当画一样挂着,像供观音娘娘一样供着呀,她会什么?能拿得起针线活呢,还 是能挑得动水?是起得了早呢,还是能贪得了黑?这日子要踏踏实实地过,汪红 莲大宅子里养尊处优,要真来到他们这小户人家,可不成了豆腐掉进灰堆儿里— —拍不得,你还指望享她一点清福,你还指望着她心疼你老两口?还不得奶奶一 样让他们老两口伺候着!   “不行,不行,不行!”听冯七娘替汪家提亲,何豆腐一连说了三个不行。   冯七娘也不恼,笑盈盈地说:“哟,我说豆腐哥,在咱马蹄庄,我走进哪家 不是高迎远送的?如今到了你家,却要落个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不成?”   “哎呀,大妹子,你来给孩子说媒,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可是,你说汪大户 家的红莲,人家生在怎样的人家里,你不是逗我开心吧!”何豆腐被冯七娘抢白 了一番,忙赔不是。   “我逗你开心做什?我就是想给你保媒说个小的,还要先问豆腐嫂同意不同 意,莫非你如今越老越不正经了,生出了这花花心思?”冯七娘不依不饶,弄得 何豆腐直看豆腐嫂的脸色。   “大妹子知道你哥口拙,就莫拿他寻开心了,我就是让他娶个小的,要看他 有能耐养活得起呢!汪家的小姐,画一样的美人儿,你那大侄子哪有福气消受!” 豆腐嫂忙给口拙了的何豆腐解围。   “画一样的美人儿又咋了,到了年岁还不得动念头嫁人?咱这庄里谁家的丫 头能配得上你家的凤舞?我看就只有红莲了!论家势,何家自然比不上汪家,但 是谁让你们养这么一个好儿子呢,我实话实说吧,红莲看中你家凤舞了,不然我 敢乱点鸳鸯谱?”冯七娘接过豆腐嫂递过的茶,翘起二郎腿,眉色飞舞。   “哎呀呀,我的天爷爷,简直是离谱了,不行,不行,不行!”豆腐嫂听到 这儿,抚掌惊叫,也连着说了三个“不行”。   “好了,好了,我们在这儿说行不行,都是嘴抹石膏——白说,孩子大了, 要娶要嫁虽不由他们做主,但总该听听孩子的想法。”冯七娘说。   “自己什么家底子他还不知道,你问他还是白问。凤舞,你过堂屋来,你七 大娘跟你有话说呢!”豆腐嫂走到堂屋门口喊。   9   自个儿的小名儿叫什么自个儿还能不知道!如果冯七娘不上门儿来,何凤舞 无论如何不敢有非份之想,但是现在事情很明朗,红莲情愿,他何凤舞还有什么 不情愿的!   冯七娘走后,何凤舞铁心要娶汪红莲。   为这,何家父子险些闹翻了脸。何凤舞知道小富即安的父亲心里的小九九, 不就怕见了汪家的人总觉低人一等,不就怕大家小姐难伺候,但是他不怕,他发 誓要将马蹄庄最漂亮、最富有的、哪个后生也不敢想的女子娶进家,这能说明什 么?说明他何凤舞有能耐!   何凤舞第二次被汪傻子请到书房,那是他和红莲成婚前夕的中秋夜。那晚二 更天,何凤舞与父母及两个弟弟早早地坐在小院里吃月饼,有酒占着嘴,父子俩 不必没话找话,前一段时间,他们彼此说话都伤过对方的心,现在终于能够冷静 下来坐在一起了。   豆腐嫂看月亮要当头了,跟何凤舞说:“月饼给你准备好了,你去后街坐坐 吧,早去早回。”   “好的,爹,那我过去了,晚上不用等我,我带着幺门儿的钥匙呢。”   何凤舞从幺门儿出来,踩着影子,孤单单地向后街走去。来到何家大门儿, 红莲已经在门口等他多时。红莲面朝月亮站着,见何凤舞走近,嘴月牙儿一样地 咧开,露出一口亮白的小米牙,“怎么了?又跟你爹干仗了?不是都和好了吗?” 看何凤舞一脸不开心,红莲敛了笑,关切地问。   “没,挺好,哪来那么多的仗要打?还是他催我赶快过来的呢。”何凤舞抬 起头,忙解释,他自个儿也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最近跟他爹何豆腐和好了,反 而总是莫明地不开心。   穿过小花园的石榴林子的时候,红莲把何凤舞空着的那只手牵过来,两人的 指头绞缠在一起。   月光下,石榴皮儿已经被撑破了,大咧着嘴,吐出甜甜的气息,何凤舞心头 不禁一热,停下脚步,拢过红莲,红莲轻轻地“哦”了一声,就被何凤舞噙住了 舌……   “啪嗒”一声把两人惊开了,四下望,   “糟了,月饼摔散了!”何凤舞后悔不迭。   “嗯,散了就散了,人家被你亲的没有劲儿走路了,哎,你说我嘴里什么 味?”红莲还没从余味缓过神儿,哪里能把月饼的事儿往心里放?   “什么味儿,石榴味呗。”   “甜不甜?”   “甜。”   “看你口是心非的样子,下次不给你亲了!原来你那心啊,针尖儿大,一包 月饼就把你搅扰的!”红莲嗔道。   “可我总不好意思空着手见你哥你嫂子啊!”何凤舞不好意思地说。   “人都要给你了,还在乎一包月饼?来来来,摘些石榴抱过去。”红莲身手 麻利地从枝头上摘石榴,何凤舞赶忙环臂抱着。   “够了,够了!”红莲摘得太快,石榴从何凤舞的怀里滚到地上,何凤舞弯 腰去拾,怀里的石榴又滚了一地,“咯咯咯!”红莲纵声笑弯了腰……   何凤舞随红莲来到后院的天井,“是不是又捉弄凤舞了?”杏香起身把何凤 舞怀里的石榴往桌上摆。   坐了片刻,汪傻子让红莲陪杏香先睡,杏香知道汪傻子有话跟何凤舞说,拽 着红莲走了。   “我们汪家到我这儿该要绝了,这样正合我意,不用为后人操心,一走便干 干净净。只是像我这样一个傻子,一个只会在故纸堆里打发时间的废物,怎么也 不能照顾红莲一辈子,红莲就托付给你了!红莲到了你家,汪家就只剩些守不住 的浮财,看这世道,恐怕要变,谁知道哪天就要易主了,且由它们去把,我也奈 何不了!红莲嫁给你,原想把后街上的铺子陪嫁给她,但是恐怕你会多想,也怕 这些累赘给将来给你招来麻烦,所以只陪送一点方便携带的细软,供你们救急之 用。你比我有魄力,你能应付这个世道,我把红莲交给你我很放心,我只希望你 能答应我,今后你走到哪里就把红莲带到哪里,别让她感到没有依靠!”   一年以后,当何凤舞带着红莲离开马蹄庄时,他再回忆汪傻子说的这些话, 再回忆汪傻子说这些话时那绝望而又超然的神态,他不能不佩服汪傻子有先见之 明。   10   娶进红莲的第二天,何豆腐就把小两口从家里分出去了,让他们另起炉灶: 豆腐是柔软的,何豆腐却是硬气的。   庄里人家,儿子多了的话,明智的父母往往娶进一个儿媳妇就分出去一家单 过,让他们独立门户,以免儿子儿媳们各怀打算,最后闹得鸡犬不宁。何豆腐把 院东的两间房腾出来,砌花墙隔开,让何凤舞和汪红莲住,虽然花墙与大院儿之 间留了个圆门,但是何凤舞拿着幺门的钥匙,出入可以不走大院儿。   汪傻子那边也有言在先,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红莲是何家人,就要守 何家的规矩,孝敬公婆,爱护小叔,伺候丈夫,勤俭持家,这是要守的妇道。而 且还给红莲约法三章:第一,不到该归省的日子,有事没事不得三天两头往后街 跑;第二,何家的家事和红莲他们夫妻间的事情汪家不插嘴也不插手,红莲不能 觉得在何家受了委屈就想让娘家人给撑腰;第三,娘家的钱财是娘家的,自此之 后,自家的日子自家过,红莲不要想着回娘家揩油。   汪红莲出嫁,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然而一点也不像马蹄庄人想象得那样排场: 没有请县里的达官贵人,也没有请红莲的两个姑妈,只请了庄里的乡亲邻里;红 莲从后街到前街,坐的是八人的抬的大花轿,可嫁妆并不比别个小康人家为女儿 陪送得多。   红莲进了何家的大门,举止大大方方,不盛气凌人,也不扭捏局促,该磕头 就实实在在地磕头,该上茶敬酒就恭恭敬敬地上茶敬酒,该改口认亲就爽爽快快 地改口认亲,没有闹出一点别扭,没有出一点洋相,马蹄庄想看何家和汪家“上 演好戏”的愿望也落空了,他们不能承认汪红莲到底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婚礼结 束,何凤舞心里踏实了,何豆腐心里反觉过意不去,他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行事 是不是过分了。   婚后生活对红莲来说是极大的考验,没有老妈子小丫头跟脚伺候,一切都要 自己动手。豆腐嫂心软,时不时到东院来,手把手教红莲做,多亏何凤舞多年在 外读书,对吃喝也不挑剔,日子才将将就就地开始了。学校那边不但没有复课的 消息,而且还听说抓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年青老师,为这白云静亲自来马蹄庄找何 凤舞,让他托汪傻子给韩主席求情放人,汪傻子很爽快,立刻写信给两个姑妈, 但是一直没有回音。   春节前,两个姑妈让人捎给红莲两枚大戒指和两个金锞子,埋怨他们这么大 的事情也不跟她们说一声,让他们有机会了去天津玩儿,她们现今在天津住着呢。 红莲问何凤舞要不要托姑妈在军队里找个差事干,何凤舞一口拒绝了,从此红莲 不再提这档事儿,靠着她带来的嫁妆,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愁吃愁穿,两人都放 下心来尽享鱼水之欢。   开春后,何豆腐反沉不住气,隔三差五让豆腐嫂劝何凤舞过去学做豆腐,惹 得何凤舞牛脾气犯了,干脆说让何豆腐少管他的事情——何凤舞心里哪里能不明 白,这样下去会坐吃山空的。   春暖花开,何凤舞打算去省城谋个事做,红莲却又离不开他,这样一晃当就 到了下半年。   红莲有喜了,何家和汪家都喜上眉梢,早早开始为红莲来年生产做准备。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短短的十天时间里,风云突变,灾难接踵而至。   11   民国二十六年12月24日深夜,山东省政府主席、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司令 韩复榘,他乘坐豪华流线型高级轿车毫无留恋地离开了济南,把这座他执政了八 年之久的省府让给日本人来“管理”,第二天拂晓,他安全地到达了泰安,回头 看身后,尾随而来的车队卷起的烟尘遮天闭日,一股英雄豪气涌上了韩主席的心 头。   时隔不到十天,也就是民国二十七年元月2日,韩主席再次大气磅礴地放弃 津浦线战略要地泰安,“隐退”鲁西南,美其名曰:“避敌锋芒,保存实力,伺 机而战!”当他在曹县听到自己的四十万大军在大转移中几乎完好无损的报告时, 不由地得意起来:老蒋啊老蒋,你让我拿血本去和日本人拼,等我把什么都拼完 了,那时在你的眼里,我还算个鸟?跟我耍流氓,你嫩了点儿!至于几个月前, 蒋委员长在庐山发表的抗战动员令:“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 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韩主席 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韩主席只认一个理儿:在这个世道,有人有枪就有了一切!   然而日本人没有打算给韩主席任何可乘之机,他们快马加鞭,一面从济南出 发,沿着胶济线向胶东迅速推进,一面从青岛强得登陆,形成两面夹击势态,于 是,从韩主席离开济南算起,短短十余日,山东竟重蹈了东三省的悲剧!   第三集团军的主力撤走之后,未及撤走的零散部队和地方治安武装一时成了 没王的蜂子,胆小的为了保命,丢弃武器、脱掉军装,混迹于民间,胆大的干脆 拉杆子占山为王当了土匪,也还会有整连、整营甚至整团向日本人摇白旗,然后 换装改名为皇协军,这是那些没血性的,当然少数有血性的汉子组织起了抗日自 卫队,这是后话。   蓬莱也经历了未尝有过的混乱,县太爷一边骂韩主席耍流氓,不顾民生,一 边也带着家眷脚板底抹油——溜了,接着那些士绅也都神秘地消失了,然后大批 的平民也开始跑,往南跑,往西跑,往内地跑,往乡下跑,往山里跑,往风险小 的地方跑……反正能跑的都在跑。   不能跑的就只好听天由命:把金银细软和粮食藏起来,等着以后捱日子—— 做长远打算;有好吃好喝的赶紧享受,免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留下遗憾——做 短期打算。   戊寅年的大年初一,即民国二十七年元月31日,汪傻子在自己的书房里投梁 自尽。   汪傻子的死与韩复榘不无关系。元月24日,山东省政府主席、国民革命军第 三集团军司令、陆军上将韩复榘在武汉被枪决,这个消息即刻见诸报端,并很快 传到日占区,举国上下,一片哗然,山东尤烈。两天后,汪傻子得知这个消息, 沉默了半日,喊杏香来到书房,让杏香赶快收拾一些方便携带的贵重东西,当夜 回夏庄娘家去,以后除非他亲自去接她,否则不得回到马蹄庄来。杏香似有预感, 哭哭啼啼不愿动身,惹得汪傻子生出天大的怒火,汪傻子从书案抽屉里摸出驳壳 枪,在书房里乱开一气,博古架上的古玩被打碎了不少,杏香知道,这些可是汪 傻子的命根子!汪傻子严厉地告诉杏香,再不走,他就先把她打死!杏香看着汪 傻子变形了的脸,真给吓坏了,她觉得汪傻子说出来就能做出来,一向恬退隐忍 的她含着泪开始收拾东西。   逼走杏香的当晚,汪傻子又打发看门儿的去把何凤舞找来。   汪傻子交给何凤舞那只驳壳枪,还有一包金银手饰。驳壳枪,是送给何凤舞 的,汪傻子说天下真乱了,放在手边,以备不测;那一包金银手饰,就暂且存放 在何凤舞那里吧,汪傻子说现在放在汪家的东西都不安全了。交待完毕,汪傻子 就催何凤舞赶紧回家,还一再嘱咐从今以后,千万不要离开红莲太久。   何凤舞回家,把金银手饰交给红莲,只说大哥让代为保管,枪的事没有提起, 是怕红莲担心,但红莲仍然放不下心,要立刻回后街看她哥。   12   刚出幺门,就听见后街枪声大作。“不好了!是我哥家……”红莲惊叫一声, 便软得和根面条似的,扶不住身子了,何凤舞只好把红莲架回家,却见他爹何豆 腐手里握着一把大砍刀,牛一样喘着粗气站在花墙的圆门正中,何凤舞喊了一声 “爹”,何豆腐迎上来急惶惶地问:“出什么事了?”“好像后街出事了,我去 看看。你把红莲扶到你们那边去,谁也不要出门!”何凤舞说完,自己折身向后 街跑去。   等他跑到后街,枪声已经落下来,后街静得让人头发倒竖,远远望去,只有 汪家大门敞开,火把的火焰在寒风中扑闪得厉害,几个拿刀枪的人在门前走来走 去,何凤舞停下脚步,猫在一个墙马头后,抽出腰里的驳壳枪,拉开枪栓,手抖 得厉害,终究没敢放枪。   半个时辰后,一伙人从汪家大院里涌出,个个背上都有一个包袱,他们又对 着天空放了一排枪,然后消失在后街的那一头。   何凤舞等街道彻底安静下来,才进了汪家大门,看门儿的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穿过花园,却见汪傻子书房还掌着灯。   “大哥!”何凤舞壮了胆子喊了一声,自己被自己的声音又吓了一跳。书房 里并没有人回应,端枪推门进去,却见汪傻子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书案前不动, 一脸沉静。   “你来干什么?怎么能把红莲自个儿留在家里?我不是早跟你说了,我这里 只是还有一点浮财,等散尽了它们,也就没有人再惦记着了。你回家去吧,近最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和红莲都不要过来!”汪傻子拂了拂衣袖,低头自顾看书。   接下来几天,后街天天响枪声,有两次甚至发生在白天,听说后街的大户基 本上都被洗劫了一遍,那些上门来的人有穿便装有,也有穿国军服装的,有拿快 枪的,也有拿梭镖、大刀的,幸好只要舍得交出钱财,他们并不杀人。   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最早在马蹄庄安营扎寨,马蹄庄因而得名。抗倭将士在 马蹄庄娶妻生子,此地逐渐繁盛起来,到清朝已有前、后两街。现在住在前街的 主要是凭力气和胆气吃饭的佃户和渔民,所以前街的房子大都低矮简陋,开豆腐 坊的何豆腐家算个例外。后街沿街都是旺铺,周围五村八庄逢三、六、九都到这 里来赶集,夏庄也在其中,有人说“夏庄日进斗金,不如马蹄庄一个早晨”,此 话不虚,因此还有“金马蹄,银夏庄”一说。后街沿街两溜都是二层阁楼,飞檐 斗拱,雕梁画栋,里面住着前朝遗老遗少,当代士绅雅士,富商财主,他们代表 着马蹄庄的财富,也代表着马蹄庄的权力,但汪家又是一个例外,汪傻子除了读 书写字作画,什么事也不掺和。   大清亡,民国立,改朝换代的大事情也没有中断马蹄庄的繁华,然而眼下, 后街十室九空,旺铺摘招牌关门外加一把将军锁,主人驾马骑驴携家小细软往昆 嵛山一带躲,老人们说,单是土匪来了还不怕,倭寇要来了,比土匪可恶十倍, 明朝嘉靖年间,他们吃小孩儿,奸闺女,一个个都跟牲口一样。   后街空了,马蹄庄没了行市,何豆腐连续几天未去后街敲梆子吆喝卖豆腐了, 小三当然也不给汪傻子送豆腐了,豆腐嫂人闲心闲不下,一个劲儿劝何凤舞带红 莲到外面去躲一躲:红莲花一样的,又有身孕,真有个三长两短,丢人不说,命 不定能保住呢。可是往哪里躲?何凤舞有机会就偷偷拿出驳壳枪比画,他心神不 定。   除夕前一天夜里,白云静摸到何凤舞家,告诉他日本人已经接管了蓬莱县城, 这几天恐怕会到乡下来,他问何凤舞有没有下一步的打算,何凤舞看看红莲,没 有作声,白云静明白何凤舞舍不下,临走时交待,如果碰上变故,就到白石村找 王先生。王先生是何凤舞中学的历史老师,二十出头的一个年青人,去年学生闹 事,他是组织人之一。   13   除夕早晨,北风乍起,中午降雪,米粒儿大小的雪珠子落地有声,一顿饭的 工夫,地上全白了,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按捺不住,不合适宜地放一两个爆竹, 也会让人心悸半晌。   昨夜白云静走后,何凤舞辗转半夜才入睡,大清早醒来,看天下依旧太平, 这样又记起今天原是除夕,赶快叫红莲打浆糊裁纸研墨捉对子,不多时,几副春 联已经写成,自家睡房门上的是“花事才逢花好日,虎年更有虎威风”,横批 “二气雍和”,何家大门的是“点划成图已有柔情撩客爱,方圆结局从无硬性惹 人嫌”,横批“豆腐心肠”。   贴罢春联,里里外外再拾掇一番,已是晌午,豆腐嫂喊何凤舞跟红莲过去吃 团年饭。一家人围坐好,豆腐嫂先说了一席吉利话,接着何豆腐发话开饭,却迟 迟不见大家下箸:看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一起,红莲不由地想起了孤孤单单的 汪傻子;小二和小三呢,一双嘴都嘟着,心里在埋怨何豆腐不给他们放爆竹,其 实爆竹早已经在灶头上烘烤着,只是刚刚闹了土匪,又听说日本鬼子要来,庄里 人怕有响动会招惹是非,所以没人敢带头燃放。何凤舞看这情景,重重地放下筷 子,起身向厨房走去,何豆腐喊他:“你干啥去?”“我就不相信他们来了要吃 人!”话毕,院子里“噼里啪啦”响成一气,小二和小三欢呼雀跃,跑到院中拾 末燃的爆竹,豆腐嫂双手合什,口里念念有词:“神仙祖宗保佑我:有吃有穿好 收成,儿孙满堂人丁兴,牛鬼蛇神不上门,祛病祛邪祛灾星!”何豆腐家带了头, 庄里爆竹响成一片,震耳欲聋,除夕立刻有了点气象。   何家桌上的气氛松弛下来,何豆腐跟何凤舞父子俩咂巴着八月十五酿的老黄 酒,豆腐嫂跟红莲交待正月要串门走亲威的事情,小二和小三为争一只鸡爪子在 盘子里斗了好几个回合,最后豆腐嫂不得不停下话头为他们调停。这时候土匪和 鬼子都似乎已经与他们毫不相干了。   “当——当——当——”隐隐听见有锣声和吆喝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何家大 门前也有三声锣响,于是听清楚那吆喝声:“各家各户听着,大日本国皇军有命, 各家各户,不分男女老少,即刻到麦场集合,如有违抗,格杀勿论!”鬼子真来 了!除了小二小三满心欢喜咬着大饼卷大葱,其他人你望我我望你,不知所措。   吆喝声渐远,何豆腐跳下坑,披了老棉袄,长叹一声:“是祸躲不过!”   豆腐嫂把小二和小三的手交到红莲手里,跟何凤舞说:“老大,老大媳妇儿, 你们带小二、小三藏到地窟里,外面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要出声!”   地窟在豆腐坊的案子下,里面放着过冬的蔬菜,用一块青石板盖着,上面压 着腌菜的坛坛罐罐,送红莲和小二、小三下去,何凤舞又上来了,他说他不怕, 去见见啥阵势。何豆腐犟不过他,三人要锁门向麦场去了,何凤舞却折回身去东 院,搬开厨房的水缸,取出用毡裹着的驳壳枪,正要往腰里别,何豆腐拦腰抱住 他说:“天王爷啊,你啥时弄来了这要命的家伙?拿这家伙去麦场,不是找死吧! 真要杀咱,你一把枪顶鸟用?你这家伙让给搜出来了,不要连累大伙吗?”何凤 舞跺了跺脚,又把枪放回去了。   三人出院门,前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往麦场赶,大家低着头,互相不敢看一 眼,更不敢说话,因为去麦场的路上有端长枪的日本人站着,那模样,像庙里的 活阎王。   14   农闲时,麦场往往也闲得很,太阳好的日子,会有农户把陈粮驮来晒晒。只 在正月十五前后,亲戚走得差不多了,麦场才又热闹起来,那些走村串乡的草台 班子不请自到,在麦场南面的戏台上扯起篷布,唱大戏,搞杂耍,你来我去,热 热闹闹十来天。谁出钱?后街的大户们舍得,不图别的,就图一个好名声,为这, 如果几家大户较起劲儿来,有时二月二龙抬头了戏台子还不撤呢。   何豆腐他们来到麦场戏台下站定,抬头看,戏台上也站了一排人,这几年北 方一直闹鬼子,经常有县城的学生娃娃送抗日宣传画进庄,所以日本人的膏药旗、 战刀、三八大盖枪和黄军装,大伙都不陌生,台上站着的分明是日本人!   等台下聚集了一百多号人的时候,台上有人讲话了,讲话的是个年青后生, 穿便装,斜挎盒子枪,“各位乡亲们,今天大日本国皇军木村少佐来到我们马蹄 庄,标志着马蹄庄从此由皇军统治,你们从此是大日本国的臣民!下面,请木村 大佐训示!”   木村少佐先鞠躬,然后开始叽里呱啦训话,台下人什么也听不懂,只看到木 村少佐的喉结上上下下翻滚不停,心里直觉好笑,但是见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战 刀的刀把,台下的人就没有一个敢出声的了。然后斜挎盒子枪的年青后生又上前, “木村少佐说,今天是除夕,他要在马蹄庄与大伙一起过一个喜庆的新年,明天 就是虎年了,木村少佐祝大日本帝国天皇万寿无疆!祝大日本帝国皇军武运昌 隆!”接着木村又开始训话了,青年后生再上前来翻译,“木村少佐说,今天马 蹄庄的人表现得极不诚实,各家都窝藏有人,大日本皇军最不喜欢撒谎的人,但 是皇军要来这里播撒仁爱和宽容,今天就饶恕了你们!明天早上,听到锣声,各 家不论老少,一律要集中到这里来领取‘良民证’,没有来的人将得不到良民证, 没有良民证的人将被消灭!”听了这话,何豆腐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又感激起来, 如果今天皇军真要搜查的话,地窖里的两个儿子和那有身孕的儿媳恐怕就要被消 灭掉了!   从麦场回家,天已擦黑,拴牢大门和幺门,把红莲他们三个从地窖里拉上来, 三人面如土色,过了好久才能说话,他们快要给吓过去了。一家人在堂屋里坐下, 也不敢点灯,悄悄地商量明天早上怎么办。何豆腐认为只要对皇军诚实,明天领 了良民证,今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豆腐嫂忧心忡忡,她担心明天是个套子,等 着大家去钻,她和何豆腐一把年纪了,死了也没什么,只是这些孩子……何凤舞 想乘天黑去白石村找王先生,他觉得明天凶多吉少。这时红莲突然问在麦场看到 她哥汪傻子没,何凤舞回想了一遍,说没有看见,说不定听到风声逃了。红莲说 不可能的,要逃的话,他早该逃了,那样也不会被土匪三番两次抢劫了,红莲央 何凤舞偷偷去后街打探一下消息,豆腐嫂的火气一下窜上来了,“你这丫头怎么 这么不懂事?你心里怎么只装着你哥,你心里怎么就不装着我家凤舞?日本人凶 神恶煞一样的,你让他到后街去,要给撞上了,有个三长两短,你说,你说怎么 办?”   “我把人都给了他,怎么说我心里没有他?但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我不操 心我哥,你说还有谁会为他操心?”红莲第一次跟豆腐嫂顶嘴。   “你操心你哥,我这当娘的操心我儿子又犯了哪门子王法?还值当你这儿媳 妇抢白我!”   “好,我自个儿去,我不连累你儿子,要死我也得跟我哥死在一块儿!”红 莲起身要走,被何凤舞一把拉住,顺手甩去一个耳光,“小姐脾气又犯了,在何 家要懂得何家的规矩,别没老没少的!”   “你打我……你敢打我!好你个何凤舞,平日看你人模狗样的假斯文,今天 终于现形了!反正这世道,迟早是个死,死在谁的手上也是个死,今天你就把我 打死,不然我出门儿就要让日本人打死!”红莲撒起泼来,一头撞向何凤舞。何 凤舞又甩手一下,被何豆腐接住了,何豆腐当胸给了何凤舞一拳,亮开嗓门咆哮, 屋瓦都给震得“哗哗”乱响:“看你能的,我们何家可没有打媳妇的规矩!滚, 给我滚出去,要打回自己屋里打,打翻天了也没人管!”   红莲、何凤舞、豆腐嫂全给怔住了,谁也没再说一句话,何凤舞拉着红莲回 到了东院儿。   15   汪傻子的确没去麦场,不过他既没有逃,也没有藏,他就在他的书房里看书 呢。   午夜,后街只有汪家大院张灯接彩,挂在大门的两只大红灯笼没有照彻后街 的黑暗,却照亮了大门那副对联,上联四字“感时溅泪”,下联四字“恨别惊 心”,横批二字“国殇”,这对联里隐去“花”和“鸟”二字,意即无花无鸟, 美景不再,行楷体,字大如斗,笔画圆润秀丽,外柔内刚,缠绵中透出决绝,得 赵体之神韵。傍晚,木村少佐在翻译的带领下来到汪家时,曾站在大门前熟视良 久,连声赞叹:“高,高,字有神助!”   木村少佐入伍之前,是东京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对中日历史的渊源颇有研究, 对汉诗最为推崇,粗通汉语,他来马蹄庄,为军务,宣布占领,为爱好,还有一 个打算,就是拜会汪傻子,因为在蓬莱县城他已经打听到汪傻子有大学问,且家 藏颇丰。   木村少佐进了汪家,汪傻子并没有走出书房迎他,后来倒是木村屈尊解了刀 枪,亲自进书房拜会。进了汪傻子的书房,木村的眼都绿了,汪傻子的书房里有 他渴望已久的东西!然而汪傻子不惊不宠,坦然地为他介绍藏书和字画的来历, 不觉间到了子时,汪傻子约木村在大门前放了一箩筐爆竹,迎来新年,然后让厨 子上了酒菜,才下箸,又叹息一声,说是少了灌汤豆腐,就少了一样口福,况且 豆腐谐音“都福”,没有豆腐,新年不吉利,于是木村的翻译带人来到何豆腐家, 敲开门,让他们马上磨豆腐,一个时辰后,豆腐出锅,送到汪家,汪傻子亲自操 厨,热腾腾的灌汤豆腐上来,汪傻子又取出了一瓶陈年女儿红,先饮一碗,让木 村放下心,于是二人饮到天将明,直到木村不胜酒力。汪傻子安排木村和他的卫 兵在客房睡下,独自来到花园,焚了诗稿、藏书和一批历代名人字画,然后回书 房,用一丈白绫,将自己吊死在梁上!   第二天清早,木村醒来,推门进书房,书房内狼藉一片,所爱藏书、字画全 无踪影,抬头时,只见汪傻子伸着舌头用白眼在看他……   这一天清晨,发放良民证时,全村未及出逃的男女老少都到了麦场,其中却 没有何凤舞和红莲。   往常,大年初一大家都要比谁起得早,年长辈份高的在家,给堂屋的八仙桌 上摆了糖果、花生和瓜子,沏上茶,备好烟卷或烟袋,口袋里还不忘装一些红包, 单等着拜年的后生、媳妇和娃娃,如果晚辈来了还没有起床,那就失礼了;年青 的要换上新衣裳,早早出门,给长辈磕头拜年,如果落到同辈儿人的后面,那也 算失礼了,娃娃们最担心因此拿不上押岁钱。至亲好友,左邻右舍,你来我往, 等回到自个儿家中时,就该吃午饭了。   何豆腐家因为昨夜里闹了矛盾,再加上日本人找上门来要豆腐,所以该吃的 饺子也没吃。不过庄里也不光是何豆腐家没吃饺子,整个马蹄庄除夕夜都度日如 年,谁也不知道天亮后,锣声响了会是个什么结局,哪里有心思包饺子来着,所 以初一的早上,马蹄庄静得让人不敢喘大气。   天亮了好久,锣声终于敲响,马蹄庄的人像被抽了一鞭子,腿上的肌肉立刻 抽搐起来,纷纷向麦场聚拢。今天去麦场的人数比昨天翻了一番,谁还敢藏啊, 拿不上良民证,那是要被消灭的!何豆腐、豆腐嫂一手牵着一个,赶到麦场,不 由地“啊呀”一声,戏台边的大柱子上挂着一个人,瘦长瘦长的,那不是别人, 正是汪傻子!   木村在台上扫视台下的人,他那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指到哪一位,这个人就被 拉到戏台前跪下,不久,戏台前跪下了四五十位青壮年男子,接下来麦场变成了 屠场,没有枪声,只有刺杀声和哭喊声,一转眼,那些跪倒的男子都扑倒了。   戏台前,白的是雪,红的是血,格外分明……   到正午,何家来麦场的四个人,都顺利领到了良民证,在木村的眼里,非老 即小才可能是良民。往回走路上,何豆腐不敢回头瞧,总觉得日本人的刺刀就顶 在腰眼儿上,进了院子,拴死大门,何豆腐一屁股坐在雪里里,嚎嚎地哭起来, 末了他跟豆腐嫂说:“狗日的,还真有先见之明!如果他不乘黑跑了,现在戏台 前面躺着的说不一定也会有他!”   豆腐嫂却说:“老大的心也够狠了点,咱两个老的就不说了,小二小三他一 个也没带走,如果今天……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心里只有媳妇了!”   何豆腐沉默了,他木然地坐在雪地里,回想起夜里的事来:   日本人敲开了门,他还没有睡,翻译说木村少佐和汪先生想吃豆腐,让他马 上做出来!黄豆早就泡好了,只是没敢磨浆,做起来也不费事。   豆腐刚被拿走,何凤舞就过来了,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把木村跟汪傻子要 吃灌汤豆腐的事情说给他听,何凤舞没有说什么扭头回到东院。大年初一早听到 锣声,何豆腐去东院叫何凤舞,却没人回应,推门,门就开了,原来何凤舞跟红 莲不辞而别……   二   1   汪傻子死后的十年里,何凤舞跟红莲只回过两次马蹄庄。第一次在汪傻子死 后的第三天夜里,何凤舞带着红莲邀白石村的王先生一道摸回来,把汪傻子从麦 场戏台的柱子上放下,背到庄外的野地里埋了。事后何豆腐听说汪傻子的尸首丢 了,就猜到何凤舞回来过。   时隔三年,何凤舞又回了一次马蹄庄,那一次何凤舞骑着东洋马走在前,红 莲和两岁的女儿何晓伶乘着大轿子行在后,身为蓬莱县保安大队长,算是衣锦还 乡吧,但是进了何豆腐的院门儿,被何豆腐拿棍子赶了出来,不为别的,就为当 日何凤舞自顾保命,丢下了爹娘兄弟,何豆腐不认他这儿子。   过往三年无论对对何凤舞还是红莲来说,都叫不堪回首了。红莲过了三年东 躲西藏、朝不保夕的生活,如果说这样的日子再多出一天,红莲也会觉得熬不到 头了,而何凤舞呢,打了一年游击,蹲了两年大牢,要不是姜司令那一闪念,何 凤舞也就随其他犯人一样到日本本土去做苦力了——有去无还。   那天烟台码头戒备森严,何凤舞他们一行犯人在码头上顶着日头晒了整整一 个下午,运送他们的那艘货轮才赶到。这一批五百人的苦力,全是国民党和共产 党的抗日分子,王先生也在其中。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烟台警备司令姜司令亲自 出马督阵,姜司令曾是韩主席手麾下的一名旅长,撤退时替韩主席的主力断后, 结果自己的后路也被日本人断掉,然后易帜求生。   临上船前,姜司令让犯人整队集合,手拿花名册亲自点名,当他点到何凤舞 名字时,停下来,走到何凤舞跟前,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命令何凤舞出列。   姜司令第二次叫到何凤舞的名字的时候,轮船已经缓缓地离开码头,渐行渐 远,他清楚地看到两颗大泪从何凤舞的脸颊滑过,跌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当晚 姜司令又亲自审问何凤舞,并给他一个选择:要不回蓬莱担任县保安大队长,要 不马上会被枪毙。   何凤舞选择了前者,这没有出于姜司令的意料。多年以后,何凤舞还在猜测, 为什么姜司令独独要把他留下,而且还委以重任,但是他一直没有得到真正的答 案。这个谜底只有姜司令自己知道,因为那时候蓬莱的共产党第五独立营搞得他 焦头烂额,他急需一个熟悉共产党游击规律的人,当他拿到五百名苦力的档案时, 他已经注意到了何凤舞:蓬莱人,学生出身,刚满二十,已婚娶,老婆是韩主席 的某个姨太太的侄女,他参加共产党游击队时间不到一年,被俘前是共产党蓬莱 第五独立营一连的副连长,入狱之后与其他犯人没有密切来往,没有怠工、绝食 和越狱等劣迹。码头上,姜司令打量何凤舞的那一刻,姜司令从何凤舞复杂的眼 神儿里捕捉到了一种让人心碎的绝望,那是生活刚刚开始就要被熄灭时的绝望!   事实上,何凤舞回到蓬莱以后,蓬莱县城及周边的治安状况立刻得到了改观。 首先何凤舞利用他当地人的身分,积极发动思想攻势,使一部分本地土匪性质的 游击组织接受了收编,这样县城周边的几个大据点得以巩固,大大地压缩了第五 营的活动范围;同时,何凤舞以他的经历现身说法,笼络了一批无业年青人在他 身边,建立起了一个忠诚的消息网络,加之何凤舞熟悉游击战术,所以能屡屡挫 败抗日游击队的行动计划,于是蓬莱县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安定局面。这个时候 敌战区正大力宣传“大东亚共荣”的思想,何凤舞深得姜司令和日本人的器重。   峰回路转,从一个阶下囚的老婆一跃而为县保安大队长的夫人,红莲的身边 又有了丫环妈子,旧梦重拾,红莲那骨子里的高贵劲儿可不是装出来的!   美丽的女子不做母亲,总像是没有绽开的花骨朵儿,韵味儿不到十足。做了 母亲的红莲宛若怒放的牡丹,香艳压倒了县里的东洋娘们儿。   但是何凤舞却在这个时候另寻心欢。男人得志就会花心,这似乎是个真理, 汪红莲认为何凤舞就应了这一句话。   2   何凤舞把汪红莲从夏庄大姨夫家接到县城的那天,汪红莲哭了个七荤八素, 哭什么?哭何凤舞终于活着回来了,并且有了出头之日,这是喜;哭何晓伶才二 个月,何凤舞就没了踪影,孤儿寡母,东跑西颠,苟且偷生,这是怨;哭这三年 何凤舞的爹娘兄弟,大大小小没有人来看她们一眼,这是恨。   何凤舞跟红莲的矛盾也就从这哭上开始了。何凤舞越来越烦红莲在他跟前摆 功诉苦,越来越讨厌红莲左一个右一个地说何家人的不是,更不满红莲那浑身的 小姐气息:现在只要红莲站在跟前,他总莫名其妙地觉得亏欠了她什么,似乎有 一生还不完的债,于是无来由地矮下去一截儿。总之,他活下来了,反而不愉快 了!反过来一想,如果不是娶了汪红莲,他至于担心被汪傻子连累而出逃吗?他 至于蹲大狱险些丢了性命吗?他至于父子兄弟不相认吗?他至于被人背后戳脊梁 骨骂“二鬼子”吗?何凤舞也有一肚子的冤屈没人说,一肚子的鬼火没处泄。   两只巴掌拍在一块儿,痛的也是两只,同样,在红莲那头也有相似的感觉, 自从何凤舞当了大队长,何凤舞变得狂妄自大了,也变得脆弱小气了,回家爱摆 大爷架子,耍大爷脾气,你跟他开个玩笑,他却一窜老高,非要跟你较劲儿,红 莲越发认为小作坊里出来的孩子无论读多少书也走不出那小作坊,无论做多大的 官也遮不住一身豆渣味儿,反是当初那个腼腆的书生何凤舞让她欢喜。   红莲才不愿意成天跟何凤舞打得鸡飞狗跳的,况且离开马蹄庄那晚上何凤舞 的那一记耳光,足以让红莲当教训记一辈子,不可以跟何凤舞有正面冲突,那样 自己不免吃亏,何必作贱自己要与他一般见识?眼不见,心不烦,见面少,彼此 反而会客气一点。   于是红莲和一帮太太们晕天晕地搓起了麻将。   红莲迷上了麻将,一方主动撤出战场,家庭战火就不再延续了,何凤舞回家 的时候,要么见不着红莲人儿,要么不得不应酬一屋太太小姐。冷清,何凤舞会 感到孤独,喧闹,何凤舞感到更加孤独。何凤舞也走出了家门,寻找适合他的身 分的上流生活。   几年前在蓬莱县城读书,背一包袱豆腐嫂为他摊的棒子面煎饼,只要能卷根 大葱,没有大酱就着他也不嫌弃,一吃就是半个月,那时候多次从戏楼门前经过, 隐隐听得戏楼里的锣鼓声,心痒得厉害,但何凤舞从来没有舍得花钱买戏票,如 今是蓬莱县城的保安大队长了,挺挺腰板儿走进满堂红的戏楼子里,听白玉兰唱 的曲儿,呵呵,这才知道当初正月里在马蹄庄登台唱戏的连角儿也称不上,都是 些下三路不入流的货色。   知道何大队长迷平剧(1928年到1949年,北京改称北平,因而称京戏为平 剧),满堂红当家的高兴得跳脚了,何大队长不就是活门神?自从他来了,地痞 流氓就走了,保护费不用交了,连日本人也给面子。为了伺候好何凤舞这个活门 神,满堂红每晚的堂会,戏台前排会给他单独搁一张桌子,一壶上等茶,一包哈 德门烟,一碟儿鱼皮花生米儿,何凤舞来了,开场的锣鼓才敲响,跑堂的递上热 毛巾,等何凤舞谢掉大沿儿帽,擦了脸,再把戏单儿递到他手上,他愿听什么, 台上就先给唱什么。   莺莺爱上张生,白娘娘爱上许仙,那个柔情似水,那个百依百顺,何凤舞每 每入得戏中,为之心旌摇动,但在曲罢歌尽时,又不免被无情地抛到现实的烦恼 中来,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红莲曾经是莺莺,是白娘娘,但现在不是,红 莲又变成高傲的大家小姐了,红莲在他们之间障起了一道越不过的坎儿。于是看 戏成了何凤舞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就像吸大烟上了瘾,缺那一口,心里就大 不自在,进而火烧火燎地想,得了那一口,就幻了进去,跌进温柔乡,自己就成 了张生,成了许仙,有莺莺和白娘娘在身边红袖添香,欲仙欲死,浑身熨帖舒畅, 这瘾越来越大,哪里能丢得下?   3   何凤舞先迷上平剧,然后就迷上了白玉兰。   白玉兰,芳龄二十五,蓬莱县“满堂红”的台柱子。   在世人的眼里,戏子跟婊子一样下贱,白玉兰八岁进梨园,她如何能不知道? 一副好嗓子,一身好功夫,一张好脸盘儿,还得有人捧,不然红不了。一般的票 友就是给一万个喝彩也顶个屁用,只有军政要人、士绅贵人、商业大亨、流氓头 子、地头蛇,他们想要谁红谁才能红得起来。但是红了未必就好,更多的达官显 贵、地痞流氓会像苍蝇一样叮上来,哪一个也得罪不起?戏子啊,台上卖唱,台 下卖笑,有时也要卖身,只好听天由命了!白玉兰也想来个“宁为玉碎,不为瓦 全”,但是若真那样,可不知早该粉身碎骨多少回了。况且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也 不容易,白玉兰眼见过身边的姐妹因为唱不出名气只好落入了风尘,也眼见过唱 红了的角儿因忤了不该忤的人,被破相,甚至横尸街头……可怜白玉兰空有一身 傲气,戏台上可以是高傲的大家闺秀、贵妃娘娘,戏台下却只能忍气吞声、担惊 受怕地过活。然而自从何凤舞走近了,那些不入眼的人就走远了,近来,白玉兰 的梦里,自己总是出现在风和日丽的海滩上,宁静而祥和……   随着何凤舞与白玉兰越走越近,一个美妙的前景逐渐展现在白玉兰的眼前。 卸了妆,每每对镜失神,镜子里的那一位,皮肤不再嫩得风一吹都起皱了,眼袋 青了,眼神儿木了,眼睁睁地看到前面的路变窄了:干这一行当,恨不得生吞青 春不老药,一旦年长色衰,就意味着不能再吃这碗饭了。所以趁还有几分春色, 从个有钱有势的“良人”,哪怕被正正经经地收为侧室,或者偷偷摸摸地养为外 室,也都算不错的归宿。如今白玉兰二十又五,韶华易逝,她知道该为自己的明 天做打算了。   在蓬莱县城,比何凤舞有头脸的人还有,但白玉兰认为他们哪里能跟何凤舞 比。何凤舞不是死皮赖脸的地痞,不是粗里粗气的行武,不是道貌岸然的政客, 不是讨便宜的商人,也不是酸腐的文人,何凤舞是什么?何凤舞分明是戏里才会 出现的翩翩公子,仪表堂堂,谈吐文雅,客气腼腆,多情忧郁,老天宠他,还不 少他撼人的霸气,活该是个可遇不可求的“良人”了!   白玉兰早知道何凤舞有一个漂亮的太太,她不奢望取而代之——当然如果那 样,再好不过,她这样的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如果有一天也能像那走运的姐妹一 样,那么……   白玉兰一心扑在何凤舞身上的时候,她就忘记了她不该太快地冷落那些对她 来说仍然很重要的人物。   于县长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曾经追了白玉兰好长时间,但白玉兰是属泥鳅的, 几次捉到手上又溜了,近来听说何凤舞白天常常盘桓在白玉兰的闺房里,心里好 不气恼:家里天仙一样的老婆占着,外面满堂红的台柱子还要霸着,凭什么好事 情都落在何凤舞身上!   于县长的太太人胖,走起路来像在地上滚,嗜赌——三天三夜不离麻将桌也 不觉累,因此得了绰号“幺饼”。此人嘴巴损,舌头长,麻将桌上,“幺鸡”叫 鸡鸡,“二饼”叫“二卵”,脱口而出,面不红,耳不赤,又最好打听和传播别 人的隐私,蓬莱县上流社会的事情无她不知,无她不晓。   自己的太太自己最了解,借幺饼的这张嘴,帮了于县长不少忙,这次又用上 它。那日牌桌上,红莲的手气冲,连稳了几庄,都是坐在上手的幺饼给放的和, 幺饼气当然不顺,推倒牌时阴阳怪气地说:“红莲了,你跟你家何大队长,一个 赌场得意,一个情场得意,真要把这蓬莱的好事情都揽上了。”   “前半夜狗咬不是贼,我才和了几把?等到后半夜还不都装到你荷包里了。 再说我家何凤舞,真能给娶个小的回来,也少打扰了我打牌。”红莲是个明白人, 只是她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罢了。   那天后半夜,红莲的手气真的背极了。   4   说来也怪,何晓伶见到她爹何凤舞的时候已经两岁了,但是何晓伶这丫头特 别粘何凤舞,晚上非要等他回来搂着才睡,对于这一点,红莲特别满意,为她省 了不少心思,再说,红莲不喜欢丫头片子。何凤舞因为何晓伶的原因,晚上一般 不在外面多呆,戏园子散场了就回家,何凤舞特别喜欢被何晓伶围绕着的感觉, 这个小胖妞儿填补了何凤舞在家庭里的失落,所以偶尔也带何晓伶去看戏,何晓 伶没去过几次,就能咿咿呀呀唱几句了。   红莲早知道何凤舞迷上看戏,红莲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情,总比去烟馆、逛 窑子好吧,听家里的老妈子说,何凤舞每天晚上回家都比较早,红莲更放心了, 她只想冷落一下何凤舞。   但她哪里能想到,冷落何凤舞会产生这样的结果!那天经幺饼一说,红莲才 想到,问题竟出现在白天。红莲会允许何凤舞娶个小老婆到家吗?不可能!何凤 舞是汪红莲的何凤舞,任何女人也休想!   白天里,何凤舞不在保安大队的时候,如果有事,几个体己的手下会到满堂 红找他,保安大队到满堂红只隔一条街道,不耽搁事,何凤舞也很放心。   红莲比一般的女人心大,她在何凤舞面前不露声色,还像往常那样不冷不热 的。如果何凤舞敏感一点的话,他应该有预感,因为那几日晚上回家的时候红莲 都在家里。   那日晚上何凤舞梦见自己在台上唱戏,扮的是红娘,煞是扭捏难堪,起床后 从家里出来,走在路上还觉得好笑。   何凤舞到大队办公室坐下,打了几个电话,又把几个管事的兄弟叫来交待了 当天急办的事情,然后让马弁小海子在屋里守电话,就独自出去了。   何凤舞来到满堂红,直上二楼白玉兰的房间,推门,就开了,撩开睡房绣了 一对紫鸳鸯的门帘儿,见白玉兰还歪在罗汉床上,望着何凤舞痴笑,充足的睡眠 后,白玉兰的脸粉扑扑的。白玉兰已经醒来多时,醒来后先为何凤舞打开门,她 知道他一会儿准来,对镜补了淡装,又懒在床上等他,她喜欢何凤舞跟她靠在床 上拉呱的闲情。   白玉兰赤脚跳下床,麻麻利利替何凤舞脱掉军装和皮鞋,冷不丁吊在何凤舞 的脖子上,何凤舞装作不防备,两人滚在床上,缱绻缠绵一番。   不一会儿,客厅的门儿轻轻打开了又轻轻阖上,那是使唤丫头把茶水送进来 了,白玉兰自然不会烦劳何凤舞,她又风一样地飘出去,风一样地飘回来。   一杯热茶先递到了何凤舞的唇边。   茶还有点烫嘴……   这时听见当家的在楼下大声唱喏:“何太太来了!”   何凤舞推开茶杯,翻身下床,披上了军装,脚在鞋的外面打转却塞不进去, 这时踢踢蹬蹬上楼的声音已经接近,何凤舞无助地呆望着白玉兰,白玉兰这时反 而显得异常冷静,她放下茶杯,一把拽住何凤舞,轻声命令:“呆在这里别动!”   外间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先是片刻的安静,再听得红莲脆脆地一声 “砸”,接着,客厅里“乒乒乓乓”乱响一气,“还有那个!”红莲的声音, “哗啦——”白玉兰知道,神龛上的那个景德镇观音净瓶碎了,然后又听红莲一 声“走”,四下静寂如初。   “何太太走好!”楼下当家的声音低了八分。   “啪!”脆生生的一个耳光,“如果你养活戏子还想养活婊子,明天我还 来!”又是红莲的声音。   何凤舞和白玉兰听了这话,脸都一红一白的。   事情在一眨眼工夫就发生了,何凤舞这才记起他娘豆腐嫂曾说过,梦见唱大 戏,要小心被人看笑话。   “你还是回去吧……”白玉兰恹恹地跟何凤舞说。   从那天起,何凤舞不再来满堂红看戏。   不久白玉兰悄悄地离开了蓬莱县城。   5   红莲如何不知道何凤舞跟白玉兰就躲在那绣着紫鸳鸯的门帘儿后,但红莲也 明白,如果她掀开那门帘儿,那么她实际上是自取其辱,因为是自己的男人钻进 人家的被窝里了!   如果因为白玉兰的出现,何凤舞跟红莲两人就此情断义绝了,那肯定是假话。 抛开何晓伶的因素,让何凤舞在红莲和白玉兰之间选择一个,何凤舞还会选红莲, 何凤舞坐大牢的那段时间,在不知白天和夜晚的黑暗的大牢里,眼前经常出现的 是谁的身影?石榴树下笑颤了的那个天真的红莲,何家东院厢房里笨手笨脚学做 家务的那个单纯的红莲,与何凤舞斗嘴的那个俏皮红莲……支撑何凤舞活下来的 不是何豆腐和豆腐嫂,是红莲!同样,哥哥汪傻子的死没有让红莲感到绝望,但 何凤舞被日本人抓走后红莲却感受到了真真实实的绝望,何凤舞被抓走的第二年 春上,红莲的姑妈曾经从天津捎信过来,要接红莲去天津,红莲奶着何晓伶东躲 西藏,愣没离开蓬莱县,为什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日夜盼着回来的是何 凤舞!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 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红莲不认字,汪翰墨不教她,但却教给她这首诗, 十四岁那年,他教给红莲唱,并一句一句给她讲听。   何凤舞与红莲开始在小花园里约会订终身的时候,红莲就给他唱了这首歌, 当时银月如钩,轻风如绵,何凤舞听得如痴如醉……   把何凤舞与她的哥哥放在一块比较,红莲觉得何凤舞比哥哥有男子气,正如 哥哥说的,何凤舞比他自己更有能力和智慧应付这个世道,有何凤舞在身边,心 是踏实的。   红莲不跟何凤舞提起过白玉兰那档事儿,也给没何凤舞解释的机会,这让何 凤舞不能不感激并且佩服她,出于这种心理,何凤舞不去满堂红看戏,而红莲上 牌桌的次数明显稀拉了:冷战因为白玉兰而结束。   原先在马蹄庄时,汪傻子经常带红莲吃馆子,但进了何家之后,就没再进过 饭馆吃饭,红莲怕人笑话,说她大手大脚不会居家过日子,然后呢,就开始亡命 天涯,整天把心提在嗓子眼儿上,吃了上顿不知下顿的着落,哪里有闲心和闲钱 下馆子吃饭。直到何凤舞把她们娘俩接到了蓬莱县城,才有机会解馋,来蓬莱县 城的第一天,红莲在城东头街道边吃摔面儿,何凤舞在旁边看她一口气吃了三海 碗,眼泪不由地“乒乒”直流——这两年红莲吃苦头了!单是个摔面儿算啥,鲁 菜发源于胶东,蓬莱县一直擎着大旗,所以饭馆、酒楼多得海了,“八仙聚”、 “仙人醉”、“临风阁”、“知味斋”这几家老字号闻名遐迩,那里掌勺的大师 傅一个个脾气都大得出奇,为啥?手艺好脾气就大呗。!就连在那里三年以上的 伙计到了青岛和济南,都是大酒楼的“抢手货”,因为可以堂而皇之地对外宣称 请到了蓬莱大师傅。明虾、鲍鱼、加吉鱼,海中珍品,不仅非蓬莱不产,而且非 出自蓬莱师傅的手,其味不正;“黄家卤驴肉”溢香扑鼻,鲜嫩爽口,号称“蓬 莱卤驴肉,天下无敌手”;“八仙宴”,道道有奇味,盘盘有典故……总之,不 到蓬莱吃不到新鲜,不到蓬莱不识鲁菜的正宗。但是红莲还没有来及跟着何凤舞 一家一家尝个遍,何凤舞就急于回马蹄庄看望父母,结果被他们公公何豆腐赶出 家门,从马蹄庄回来,两人的矛盾就激化了,然后一个爱上了麻将,一个迷上了 看戏,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饭的事儿,两人常稀里哈乎地凑和。白玉兰离开 蓬莱之后,他们两人好像一下子有了大把的空闲,胃口也出奇好起来,何大队长 和太太走到哪里都是上宾——上门请还不一定赏脸呢,如今走上门来,谁还会收 饭钱?   二十出头,精力过盛,那海鲜吃多了会催情,饱暖生淫欲,经过冷战的压抑 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多亏罗汉床结实,不然会给他们发癫弄散架的。   何凤舞说红莲的身子粘不得,一粘就有事:红莲又怀上了!   6   郎中为红莲把脉,说要生男,那语气不容怀疑。   红莲比何凤舞还高兴,红莲就是想要儿子。不想不要紧,一想着是个儿子, 红莲就害口,要吃酸杏,要吃毛桃,要吃山楂,越酸她越馋。红莲怀何晓伶那时 候,何凤舞大多时候不在身边,也难怪红莲怨他,现在正是将功补过的机会,何 凤舞派人到乡下四处搜罗,好不乐意。   但是就在红莲快要生产的时候,蓬莱一带国民党军统特务暗杀活动和共产党 游击队的道路交通破坏活动异常猖獗,搞得保安大队长何凤舞焦头烂额。当时国 民党军统特务活动在县城周围的几个大重镇里,他们暗杀的目标主要是汉奸,这 一回,何凤舞安插在潮水、大辛店和大柳行的眼线相继被杀,并抛尸街头。同时 共产党游击队在小门家、村里集一带屡屡袭击据点,摸岗哨、炸碉堡、破坏封锁 沟,一时间蓬莱县城里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弄得人心惶惶。   保安大队既要配合日本皇军定期和不定期的扫荡,又要维护县城和几个重镇 的基本治安,这次何凤舞不得不亲自出马。究竟日本人在中国能呆多久,何凤舞 越来越没有信心了,多栽花,少栽刺,为自己留条后路,何凤舞不断地告诫自己, 所以拿着枪杆子搞谈判是何凤舞首选的策略,蓬莱现在各方的势力格局就是在何 凤舞上任之后形成的,乡村主要是共产党游击队的活动范围,不到皇军麦收征粮 的时候,何凤舞的保安大队与他们之间一般是井水不犯河水;像潮水、大辛店和 大柳行几个大镇子,是国民党的军统特务的活动范围,要杀谁,不杀谁,甚至有 时候还会事先征求何凤舞的意见。以至于平日里哪方要有什么行动,大家还能互 相通通气,以免过火了打破了默契。但这一时间风向有点不对劲儿,几次出事都 很突然,何凤舞事先连一点风声都没捉到。   何凤舞决定亲自出马与各方面谈,因为如果蓬莱当前的这个混乱状况不改变, 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那样的话,为了各自的生存,迫于日本皇军的压力,何凤 舞也只好翻脸不认人了——他不想把事情弄得那么糟糕。   何凤舞分别给夏庄的白云静和大柳行的史掌柜带了信去,想约他们坐下来商 谈,重新来划分包括保安大队在内的三家势力范围,先把会谈的地点定在蓬莱县 城。   得到的回音是,坐下来面谈,大家都同意,但是地点绝对不能放在县城。何 凤舞也预料到了这一点,他们怕何凤舞使坏。三方扯皮搞了几个来回,最后把地 点选在大柳行镇,时间定在下月的初一晚。   会谈的前一天,何凤舞接到了白云静的一封亲笔信,说如果何凤舞能亲自去 的话,他才去,因为他对国民党军统不放心,何凤舞知道那一时间国民党和共产 党在日占区内外内讧得厉害,白云静心里不踏实。但是何凤舞不像白云静那么担 心,因为史先生是他同学的父亲,去年日本人在大柳行的搜捕行动中,何凤舞有 意走漏风声,不然他是逃不掉的。而白云静是自己的亲姨父,何凤舞担任保安大 队长他本来就很支持,几个共产党地下分子就是通过何凤舞这层关系逃出大牢的。   何凤舞回信说他一定去,让白动静放心。然而事情遇巧了,初一那天下午, 红莲肚子痛得厉害,接生婆说可能会早产,何凤舞把红莲送到日本人的医院里, 红莲拉着何凤舞的手不让他离开,何凤舞只好派副队长赴约,但是副队长去了就 没能再回来。   原来史先生因为这一段时间暗杀连连得手,很得军统高层赏识,命令让他回 重庆述职,这意味着他将要得到升迁,史先生哪里能放弃扩大战果的好机会!反 正是一走了事,于是设下了陷阱,正好借机搞一下宿敌共产党:白云静在大柳庄 被活埋了,副大队长属于陪绑的,也一块儿给填土坑了。等何凤舞第二天带人到 大柳行的时候,史先生已经踪迹全无,何凤舞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自己逃得一条 命,这是万幸,但是白云静的账就糊里糊涂算到了何凤舞身上,共产党方面认为 何凤舞事先了解内情,所以有意找副队长做了替死鬼。   何凤舞的儿子青锋出生了,八个月,红莲高兴得了不得,何凤舞却高兴不起 来,白云静是他亲姨父,他姨妈一口咬定何凤舞事先知道国民党的计划,他有口 莫辩。   7   红莲刚来维县那段日子,何凤舞乐傻了,逮住机会就开着他那辆敞篷吉普往 城里飙。   二十八岁的红莲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但岁月却对她格外宽宥,如果说驻 春有术,红莲得益于心“大”,连何凤舞也服气她,他说她是女人的身子大丈夫 的心,有处变不惊的本事,的确,不平凡的经历只是让她显得更加成熟老练了, 她还是个美少妇。   红莲来带着四岁的儿子何青锋、两岁的二女儿瓜蛋儿以及老妈子最初住在师 部家属院里,房子有点挤,里外两间,房子外面临时搭了个厨房,多亏大女儿何 晓伶阳历年前就被接到天津去了,否则这一大家人还真挤不下呢。青锋和瓜蛋儿 两个刀子不粘血,整天闹矛盾,红莲最烦瓜蛋这个搅事包子,原有了一儿一女不 想再要了,但自己的身子自己管竟不住,小心着小心着还是怀上了,如果是个儿 子倒会觉得乐意,偏偏又是个丫头,红莲一气之下就叫她瓜蛋儿,这个不伦不类 的名字已经叫了两年了还没寻思给她改过来,别人听了以为是个臭小子呢。房子 窄,活动空间小,两个小家伙要把房子吵翻了,虽然有老妈子帮忙,但是大冷天 的总不能成天把孩子打发到外面去玩吧,所以才半个月,红莲就想回济南去,济 南的住处很宽敞。红莲说要走,何凤舞哪里能愿意,红莲满身的芳香诱着他呢, 他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尽,最后在师部附近租了一个独门小院儿才把红莲留住。   红莲才适应新的住处,何凤舞却又逼红莲回济南,这次是红莲坚决不干。原 来阳历2月底,共军在莱芜与国军会战,国军失利,这已经威胁到包括维县在内 的几个县的城防安全了,这几个县城里,维县驻军最多,城防最坚固,所以如果 真打起来,维县肯定会是主要战场。而王耀武坐阵省城,几十万国军护着他,共 军一时还不敢产生蛇吞象的胆量,总归济南要比小小维县安全得多。可是红莲不 那么想,越是这个时候她觉得她越要跟何凤舞在一起,想何凤舞打游击和坐大牢 的那两年,对她来说是不敢重复的梦魇,再想日本人投降后她随何凤舞一路逃到 济南反正的那半个多月,整天枪子儿就在眼前飞,但因为有何凤舞在身边,她竟 没觉着怕。   何凤舞拗不过红莲,只好听其自然。但毕竟分身乏术,到现在两三天才能跟 红莲碰个头,用何凤舞的话说,想宽宽余余地弄一回都倒不出空了。红莲也看在 眼里,维县城里城外当兵都在忙着修碉堡抓坑道,何凤舞说火车站的地下快要挖 空了。   何凤舞不光要在火车站修筑自己的防御工事,而且还要投入不少兵力来负责 军需物资的安全,这两头忙得他脚筋转。与共军开仗之前,火车站是45师的胃, 从济南运来的给养大部分要通过铁路卸在这里,然后统一调配,分送各驻地,大 战在即,战时军需物资贵比黄金;开战之后,火车站又将是战争的最前沿,四周 平坦开阔,进攻无遮挡,据守无险要,必定是双方用血肉之躯反复争夺的地方。 如此军事重地要求驻军必须绝对忠诚,并且十分精干,212旅1营担此重任,这是 陈师长亲自点将的。陈师长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太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何凤舞 是被整编过来的,他够忠诚吗?这支部队前身是地方武装,他们能打得起大仗吗? 对于这些疑惑,陈师长只是笑笑,他说:何凤舞绝对忠诚,212旅1营绝对可靠!   国军整编45师是老蒋的嫡系,但是45师内部又有亲疏的分别,在布防的时候, 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何凤舞这个嫡系内部的非嫡系为什么会被安排在南关外的火 车站这样的军事要津呢?何凤舞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不能不佩服陈师长的驭人之 术,陈师长把他何凤舞真得看透了:其一,戴罪立功,最需要的是上级的信任; 其二,曾经是共产党的人,他可以变节投靠了日本人,也可以变节接受国军改编, 但他却不能再变节回去投靠共产党,因为他不会不明白,共产党对于变节叛变的 人将会如何处置。   何凤舞如今只有华山一条路,除了与共产党殊死一搏,他别无选择!   后来何凤舞用他的行动证明了陈师长“两个绝对”的正确性,自从何凤舞带 队进驻以来,火车站物资吞吐毫无差失,火车站的立体交叉工事的修筑进度和质 量在全师名列前茅。陈师长前几天来视察后,当着何凤舞的面感叹:方圆五里范 围内,想有一只田鼠溜进火车站也不容易啊!   8   早莺他们几个学生兵下连队军训不足一月,就被调回营部。   回到营部早莺才知道,战局有些紧张了。这一两天,火车站周围时不时有警 戒的枪声传来,部队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这是因为前天深夜,在火车站的东面曾 经发生过短暂的而激烈的交火,对方可能有伤亡,但是撤走时没有留下可以判断 身份的痕迹,一时还摸不清是当地游击队呢,还是共军正规军的先头侦察小分队。 何凤舞宁愿相信是后者,于是第二天早晨,何凤舞一面把五个大学生从连队招回 营部,一面向旅长打报告,希望旅长能把这几名大学生调回城去,以免放在前沿 让他担心,旅长当即拒绝了何凤舞的请求,理由是大敌当前,稳定军心至关重要, 目前师部已经冻结了所有人事调动,特别强调前线的人员不得调往后防。   何凤舞觉得这些学生挺傻,好端端的学不上,参什么军来着!上大学曾经是 何凤舞的愿望,何豆腐也把这当作改变何家门庭的途径,但是世道祸人,何凤舞 知道自己这个愿望永远无法现实了,所以他对这几个大学生有特殊的情感,他觉 得自己有责任保护他们。何凤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把他们安置在自己的身边, 这样才觉得放心。   五个大学生回到营部后,三个男生负责档案管理兼职文字秘书,早莺任宣传 干事,另一个女生进了话务班。对于一个小小的营级部队来说,宣传工作本来可 以是个务虚的差事,但是早莺却把它做得非常认真,而且富于创造性。早莺对将 要来到的战争报以极大的好奇和热情,她要像三青团领袖说的那样,“用血和火” 来考试自己对三民主义的忠诚,她坚信国民革命军戡乱统一的正义事业一定能取 得彻底胜利,她要用她的笔、激情,还有枪来为这场战争宣传鼓动,她要求自己 行动起来!   早莺出壁报,写标语,诵诗歌,搞演说,唱歌谣,说“武老二”(即后来山 东快书)……早莺天生是一个鼓动家,营部的气氛因为她而活跃起来,但是早莺 觉得在在营部开展活动远远没有达到宣传的效果,她向何凤舞请示,她要下连队, 走到战斗一线去,和士兵们打成一片,激发他们杀敌的勇气。   “报告营长!”每当早莺出现在何凤舞的面前,何凤舞那紧皱的眉头就松开 了,心情也开朗了,早莺的单纯的激情总能给人以感染,早莺给何凤舞留下的印 象越来越深刻了——挺拔的军姿,军帽下粉红的脸,军装里饱满的身体,开朗的 笑声,泼辣大胆的表达——早莺这满族血统的女子让何凤舞心里就不由地感叹: “年青真好,健康真美!”虽然何凤舞还不算老,也很健壮。   但是何凤舞太了解他手下的弟兄们了,他们跟何凤舞一样,都有孤注一掷的 打算,他们曾经是“二鬼子”,他们也都是有血性的人,无论从客观上讲,还是 从主观上讲,他们都不允许他们有第二次背叛!现在东南风渐起,风中隐约的血 腥味儿让他们的神经变得异常脆弱,任何触动都将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他们就像 潜伏在阴暗的角落里的野兽,正不安地磨着锋利的爪牙,他们随时准备着撕碎一 切可以撕碎地东西!   所以当早莺提出下连队的请求的时候,何凤舞本能的反应就是拒绝。早莺的 请求让他深深地感到了不安,如果早莺在这个时候下到连队里,她可能会触动什 么……他坚决反对早莺在这个时候下连队去。但是在早莺软磨硬缠下,他又说不 出拒绝的理由,因而他不得不给早莺“约法四章”:第一,没有他的命令不得下 连队,第二,没有他的命令不得离开营部,第三,即使得到他的同意,早莺离开 营部时不得单独行动,第四,离开营部超过一个小时,必须设法报告她所在的位 置。   9   尽管有何凤舞的约法四章,但还是没能阻止早莺下连队去,相反,早莺几乎 天天要往下面跑,事情往往是这样的,早莺还没安排好下一个宣传计划,已经有 连队派人专程来接她下去,有时候两家碰上头,为先去哪后去哪吵得不可开交, 甚至不惜为这打架:早莺全然是军营里的“大众情人”,连对谁多看一眼或少看 一眼都会惹起风波。   对此何凤舞且喜且忧,士兵情绪高涨,施工进度快,质量高,能不喜?但是 士兵的情绪似乎越来越难以控制,能不忧?他只好让马弁小海子跟着早莺下连队, 一步也不要离开,并且随时报告早莺的行踪。   那天上午早莺要到2连的施工工地去,临出发的时候旅长叫何凤舞进城接一 位负责工程监理的工程师,正巧何凤舞营里有事抽不开身,就把小海子换下来, 让另一名马弁陪早莺下去了。在1营里的3个连里,2连最让何凤舞放心,连长是 何凤舞的拜把子兄弟,2连就是何凤舞的嫡系,早莺去2连,何凤舞当然没多想。   火车站是维县防御体系里最外围的部分,按设计,坑道要与南关相通,直至 城墙下,而2连施工工地又在火车站南面位置最突出的部分,是未来正面战场的 最前沿,2连的工程任务在全营里最重。根据防御要求,这里的工事分上、中、 下三层:上层环形机枪阵地包围着的高大碉堡,主要负责对开阔地带的监视和俯 射;中层为稍微突出的地堡,除了射击孔露在地面上,工事的主体都被掩埋在地 下,能给逼近的敌人以突然致命的打击,却又不易被敌人的炮火发现和摧毁;下 层就是连接着碉堡和地堡的坑道,坑道是防御体系的动脉,它们四通八达,能保 证队伍在安全状态下迅速调动而不被敌人发觉,部队作战手册里说“平时挖坑多 流汗,战时转移少流血”。   到了2连,早莺立刻要求下坑道。因为工期限制,坑道的拱只有大半人高, 经过时大家都弯腰蹶屁股,样子很仓皇,接近碉堡和地堡的地方才能站直身子。 坑道曲曲折折,在拐角处悬挂着汽灯,蓝莹莹的像鬼火,照不分明,如果不是有 2连连长亲自带路,早莺会以为进了迷宫。   坑道里到处滴水渗水,早莺进去不久,头发湿漉漉的搭在了前额上,多亏穿 的是皮装和马靴,不然衣裤早就瓜瓜湿了。施工的男人们一个个裸着上身,泥猴 一样滚爬在坑道里作业,他们中只有少量的民工——知道要打仗了,想抓民工都 难——大部分都是士兵,平日里难得出这样的大气力,样子都很疲惫。   见早莺来,这些泥猴又是鼓掌,又是口哨,又是鬼哭狼嚎,不知道怎样表达 心里的兴奋。   从一个工地挪到另一个工地,唱一支《花蛤蟆》,“猛一跳,腰一挺,嘴张 的像个大水瓢,还边蹦边叫……”早莺欢快的歌声配合滑稽的动作,惹得那些男 人们咧着个大嘴巴直合不拢,又唱一支《包愣调》,如果还不行,就再唱一支 《绣荷包》,虽然都只是两三支曲子,但是也累得早莺够呛。陪早莺走了几处工 地,连长要忙着上去接待旅部的工程监查,先上去了,说中午饭时再派人接早莺。 但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慰问演出还没有结束,早莺觉得如果吃了午饭再下来会太 麻烦,还不如把饭送下坑道就地解决呢。   太累,没有胃口,早莺只匆匆吃了几口,困倦就袭上来了,早莺独自找到一 处已经施工结束的角落,想倚着覆盖工事用的草席子小憩一会,可是她两眼皮儿 一挨近便睡踏实了,迷糊里她曾睁开眼,好像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小心地俯身看 她,潜意识里她还以为那是小海子在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呢,她忘了,今天陪她 来2连的不是小海子,那个临时换上来的马弁根本就没有下到坑道里来——下坑 道前他说有2连长陪着他就在上面找个老乡拉呱去了。   10   在父亲的皮货铺子里,早莺边给皮子打蜡上光,边唱着小曲儿,父亲坐在太 师椅里,痴呆呆地捧着红铜水烟袋,看她做活,听她唱歌,嘴角翘起又翘起,露 出一口满是烟釉的黄牙还不知觉……突然后院儿厨房传来娘的声音:“莺儿,快 来,给娘帮个忙!”“来了!”早莺丢下手中的皮货,转身往后院跑,“慢点跑, 看你忙里忙仗的……”父亲的话音还没落,“哎呀——”早莺惊叫一声,她被什 么绊住了脚,身子倒下去的那一瞬,她本能地抓住了挂皮货的架子,天爷爷,几 十件皮货山一样地把她扣在底下,她使劲儿地挣也没有挣起身,“爹,你还不快 来帮我——”然而听见的却是家里那只大黄狗在她耳边“呼呼”的喘气声,睁眼 看时,大黄狗伸出大红的舌头来舔她,“讨厌!”早莺一巴掌打过去……   “啪!”脆脆地一声响,早莺觉得手都打麻了,正想再喊一声爹,嘴却被捂 住了,早莺这才大叫不好:眼前一个浑身是泥的赤膊男人骑在她的胯骨上,一手 捂着她的嘴,一手逮着她的手腕,他们俩现在正好眼对着眼,早莺从那里看到了 紧张和惶恐,他脸已经变形了,面部肌肉一根一根地跳个不停!   早莺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她只觉全身僵硬,动弹不得。那只捂在她嘴上的 手因为她停止了挣扎而放松,“别怕,我只是想……我只是想……我……”那人 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飞快地把早莺的两只胳膊别到早莺的背后,然后再挪动身 子压紧,早莺被他弄痛了,不知道他还要做什么,他腾出手来伸到了早莺的腰上, “他要解皮带!”早莺瞪大眼睛,奋力地蜷起双腿,想把他从身上拱下去,他 “嘭”地在早莺的腮上砸了一拳,早莺被砸怔了,腿不自主地伸展开,他又坚定 地把手伸到早莺的腰上……   由于早莺不配合,使他无法顺利找准位置,他没有想到早莺的耐力有这么好, 他已经累得大喘气了。“我要你!”他爬下身子,在早莺的耳畔低沉沉地叫了一 声,是恫吓,又是哀求——这是早莺听到他唯一完整的一句话,然后又直起腰继 续搜寻,这时候他的裤子也褪下来了,早莺感到他大腿上满是粗剌剌的汗毛。   早莺怎么也没有料到,这种事情会落到她的身上,她快要没有力气再反抗了, 压在自己背后的两只胳膊因为麻木而不再疼痛了,他把她的上衣掀起来盖在她的 脸上,他把她的衬衣撕下一块塞在了她的嘴里,他捉着早莺的乳房狠劲儿的揉搓, 只要早莺反抗不激烈,他就会乘机在她的乳房上咬一口,然后连乳头带半个乳房 都吞在他的嘴里……   “救我!救我!救我!……”他每吮吸一口,早莺就在心里呼唤个不停,但 是,坑道里安静得只有他的喘息声。   早莺绝望着,绝望着……   何凤舞跳下车,踹倒了迎上来的马弁,2连长见何凤舞一脸怒气,不知发生 了什么事,“舒早莺在哪个坑道?”何凤舞问。“报告营长,午饭送到13号坑道 的,恐怕还在那里吧。”“我给你交待的话你都当刮风放屁了!”何凤舞边骂边 往坑道入口方向跑,1营所有的坑道他都了如指掌。   当何凤舞一声不响地把3排长从早莺身上掀下来的时候,早莺的眼前才有了 一抹亮光,失去了身上的压迫,她终于可以彻底松弛下来,她静静地躺着,连羞 涩也顾不得,她已经给他折腾得没有一点气力,如果不是何凤舞神灵般地出现, 她也无力再做什么反抗,那么她不知道以后她会如何面对……   何凤舞先把早莺的胳膊从她背后抽出来,轻轻地为她提上裤子,最后才把上 衣从她的脸上彻底拉下来,他拍拍她的脸,笑着说:“没事了,都过去了!”再 示意小海子过来扶起早莺。   3排长光着屁股跪在地上,垂头一哽一哽地哭,何凤舞从腰间拔出手枪, “哗啦”拉开枪栓,早莺却突然转过身来抱住了何凤舞的臂膀,“算了吧,他没 有伤着我。”   “嗨!”何凤舞盯着早莺的眼,无奈地垂下手。   “瞧你这不长出息的熊样!”2连长飞起一脚又把三排长踢个做仰八叉,3排 长又顽强地翻起身,跪在地上把头磕得捣蒜一样。   11   后来早莺回忆,3排长折腾得她快要放弃反抗的时候,她的确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何营长不来救她她就完了!   然而何营长怎么就真的出现了?   其实早莺下连队以后,一直有两个人在操心着她,一个是何凤舞,另一个是 小海子。快吃午饭的时候,何凤舞把电话打到2连,告诉2连连长旅部的工程监理 午饭后来视察,让他提前做好汇报准备,顺便又问早莺的宣传表演结束没有,2 连连长说还在下面呢,等会他去接她上来吃饭。何凤舞放下电话,陪工程监理去 饭厅吃饭。期间小海子又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早莺的情况,2连连长说早莺让把饭 送下去了,午饭后她还想再慰问几个坑道,小海子说那得请示何营长。何凤舞听 了小海子的请示,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派去的那个马弁是不是一直陪着早莺? 何凤舞第二次亲自把电话打到2连,直接问他派去的那个马弁是否一直陪着早莺, 2连连长说那个马弁没下去,现在到1排找老乡去了。何凤舞骂了一声,不祥之感 从心头生出,他立刻让小海子发动车,带着工程监理往2连赶,他也没有想到, 他去的正及时!   事情真是赶巧了,要不是因为小海子牵挂着早莺而打那个电话,何凤舞再见 到早莺的时候,也许什么都改变了……   小海子跟早莺下连队一个多月,大家都开玩笑说他是早莺的贴身保镖兼保姆, 小海子一点也不恼,他心里反是高兴着呢,给早莺当保镖和保姆又有什么不好的? 假如早莺允许他起床给穿衣,洗澡给搓背,他也不会含糊。   本来何凤舞只是吩咐他在早莺下连队的时候负责早莺的安全,他可倒好,下 连队时与早莺寸步不离,哪个爷们儿敢跟早莺说粗口,小海子跟他瞪眼睛,如果 还想揩油吃豆腐,小海子跟他急,拼刀拼枪也行!当然小海子是何营长的人,谁 还能不给面子,谁还能把事情闹到那个份儿上?按理说做到这份儿上已经算是尽 职尽责了,然而清早起床,小海子给何凤舞打来热水洗脸,一转身又去为早莺打 好热水,在饭厅里吃饭,小海子为何凤舞盛了饭,一转身,又去为早莺盛了饭, 营部里女人洗澡不方便,早莺想洗澡了,小海子就在澡堂外面给放哨……有这么 一个大男人这么细心的照顾,早莺刚开始不习惯,但拒绝不了,后来就习惯了。   早莺出事后的那几天,丢了魂儿似的,精神很是恍惚,小海子民坐卧不宁, 一有空就去早莺的宿舍陪早莺说话解闷。   看他对早莺这么殷勤,何凤舞就开玩笑说:“别错把人家当成媳妇了。”小 海子憨憨一笑,“人家是大学生,眼头高,何队长就拿我寻开心!”小海子一直 没有改在蓬莱时对何凤舞的称呼。   “这么说,她要不是大学生,那你……”   “那我就让红莲嫂子给我说媒!”   小海子这么回答,让何凤舞不能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墨黑墨黑的山东大汉: 小海子不“小”了,不再是蓬莱给他当马弁的那会儿的小毛孩了。   小海子是夏庄何凤舞大姨家邻居家的孩子。当初听说何凤舞从大狱里出来当 了蓬莱县保安大队长,大姨第一个跑到蓬莱县城去祝贺何凤舞,从此之后,大姨 在夏庄飞扬跋扈,连走路都是横着的,姨父白云静拿她没办法,作为晚辈儿的何 凤舞也只能给她面子了。小海子家跟大姨家为房屋界畔的事情打了多年架,一直 没有结果,其实两家争议的问题并不算大,只为一堵关墙的所属问题,但是乡村 里有“寸土必争”的风气,一堵墙肯定是大事情了。何凤舞上任之后,大姨把小 海子家闹得鸡犬不宁,夏庄的保长甲长,因惧怕何凤舞,又落井下石,众口一词 铁定了关墙归属于白云静家。小海子他娘受不了这口窝囊气,一根绳子吊在白云 静家的大门上,幸好发现得早,才没有闹出人命,一向闷不作声的老海子终于爆 发了,出手打伤何凤舞的大姨。何凤舞的大姨妈被打了,这是闹着玩的事情?保 长带人把老海子抓起来,一顿毒打,强要他给赔二十石小麦当医药费,拿不出来 就要卖了他家的房子顶账。二十石小麦?就是两石小麦小海子家也拿不出来,何 凤舞的大姨妈得“理”不饶人,进县城找何凤舞,要何凤舞抓人。   这件事情弄得何凤舞很为难,明明是仗势欺人,他还不好发作,最后何凤舞 劝小海子家搬了出来,又在夏庄悄悄为小海家另置了一处房子,并且答应让小海 子跟他去县城混口饭吃,这才平息了小海子一家的怨气——自此,小海子一家对 何凤舞感恩戴德。   这么多年,小海子对他一直忠心耿耿,至于那次跟红莲去满堂红砸了白玉兰 的客厅,何凤舞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更觉得他老实可信。   “他奶奶的,不是要打仗的话,也许真该让红莲为小海子的婚事操操心。” 何凤舞自言自语地说。   12   出事以后,除了小海子与何凤舞,早莺不愿见人。   早莺喜欢小海子跟在她的身后,喜欢小海子坐在她的身旁,喜欢小海子给她 讲蓬莱家乡的旧事,喜欢故意给小海子找事儿让他围着她忙活……无论早莺对小 海子有什么要求,小海子总是不烦不恼地去满足她,就像自家的大哥,早莺叫小 海子“小海哥”。现在,见了小海哥,早莺才会抹掉眼泪,她明白小海哥不会嫌 弃她,因为他是她的“小海哥”。   相反,每次何凤舞来到宿舍的时候,早莺就会潸然泪下,她感到自己特别脆 弱,直想让他搂在怀里,然后一边委屈地哭泣,一边悄悄地消融。可是,何凤舞 虽然每天都要过来几次,但他在早莺的身边坐下来都没有过,他只是沉默地在床 前站一会,然后就出去吩咐小海子为早莺去买水果呀、点心呀,好像他亏欠了早 莺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所以只想赶紧补偿似的。何凤舞越是这样,早莺就 越觉得心里难过,何凤舞没走,她只是黯然落泪,何凤舞一走,她忍不住再大哭 一场,然后小海哥会过来,百般安抚,早莺才能复归平静。   早莺的事儿很闹心,每次见到早莺垂泪,何凤舞都后悔那天他没有一狠心, 拿枪崩了3排长那个老畜牲!可现在不但不能杀3排长,反而要把事情捂严实,为 了早莺,也为了1营的士气。早莺还是一个黄花闺女,传出去了名声不好,所以 那天带早莺回营部时,何凤舞跟2连连长说除了在场的几个人,谁要把这事情说 出去,他何凤舞是会杀人的!2连长说还有几个坑道的弟兄们还在等早莺呢,怎 么给个交待,何凤舞骂道你的脑袋也让日捣晕了,就说早莺生急病了。   当天下午2连连长又亲自来问何凤舞怎么处置3排长,何凤舞说我想杀他但现 在能杀吗,他现在要是不累死在坑道里,打仗的时候就该去冲锋,去堵共军的枪 口!何凤舞的意思很明白,事情过去了,没留下什么后果,而3排长一直是营里 的战斗标兵,打仗能拼命,为人仗义,人缘极好,大战在即,在前线,这样的下 级军官十分难得,不好再追究;另外这个老光棍强奸未遂,自己倒先在早莺的肚 子上泄了个一沓糊涂,如果因为这件事重罚他,或者公布于众,他没脸做人,对 早莺更不好了。   何凤舞几经踌躇,最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早莺,早莺含泪点头。何凤舞问 早莺如果让3排长来给她当面谢罪,她能否接受,早莺摇头说:“我想起他就觉 得恶心,千万别让他来!”何凤舞又问早莺要不要找个清静的地方休养一时,早 莺说不用了,她很快就能调整好自己的心理!   果然,早莺的身影先出现在营部里,接着又出现在连队里。“报告营长!” 何凤舞抬头看早莺时着实吓了一跳:一夜之间,齐肩的烫发不见了,只有黑亮的 短发一寸一寸地向上竖着!“今天我可以开始工作了,请营长批准!”早莺重新 走出了宿舍,何凤舞如何能不欣喜呢!正犹豫还让不让她下连队,早莺已经把自 己下一步的宣传计划递上来了,并向何凤舞申请一支短枪,何凤舞想了想,解下 自己的枪套递给早莺,“会使吗?”“会!”自此下连队时早莺腰间多了一把左 轮手枪,熟悉的人都知道,那曾是营长的宝贝家伙。   不几天何凤舞就发现除了下连队宣传,其他时间早莺几乎都在跟营警卫排的 士兵一起参加战前的各种军事训练,早晨的长跑,傍晚的拼刺格斗,周末的野外 拉练,而且只要有实弹演习,长枪短枪的射击她都不放过,训练中,早莺对自己 的苛刻程度令警卫排的士兵咋舌,那简直是疯狂的自虐!   小海子心疼早莺,总在一旁劝说,早莺毫不理会小海哥的好心,小海子只好 向何凤舞汇报,希望何凤舞能够阻止早莺野蛮的训练,但何凤舞并没有干涉,他 知道,现在的早莺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又说又笑百事不愁的早莺了,她从外到内都 变了。   只有深夜读书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这一点舒早莺跟何凤舞相同,午夜,营 部里常常只有他们两个的房间里有灯光,一直交过零点才会熄灭,起初熄灯的时 间不尽相同,后来这边熄了,那边也接着暗下来……   13   民国三十六年5月,国军整编74师师长张灵甫在山东蒙阴孟良崮以身殉国,   至此,蒋委员长计划的“鲁中会战”宣告失败,整个山东的战局开始走向失 利,怀疑和失败的情绪弥散在军中。这个时候稳定军心、重振士气是当务之急, 于是济南方面不断派人来维县慰问视察,三青团政治部张部长亲自到了1营接见 五名学生兵。   张部长来1营的主要目的还是向早莺了解何凤舞的动向,在党国生死存亡的 紧要关头,对于首鼠两端的动摇分子,必须及早清除!然而早莺明确告诉他:何 凤舞不会背叛党国!早莺语气之肯定让张部长吃惊,但是听了早莺的陈述,张部 长也心悦诚服,一方面,何凤舞现在只有华山一条道,自从他在日本人投降后选 择了党国,他已经与共产党彻底决裂了,早莺来1营的这半年,何凤舞除了夫人 红莲,没有与外人有任何接触;另一方面,从何凤舞当前的表现来看,1营正在 做与共产党决死一战的准备,1营修筑防御工事的进度和质量一直在45师首屈一 指,1营在全师历次军事比武中勇冠全师;还有一点早莺没有说,那是她自己的 心事。   张部长对早莺的工作很满意,但临走的时候还是不忘悄悄跟早莺咬了几句耳 朵,并挥掌向下做出了一个有力的砍杀动作,当时一股寒气从脚跟一直冲到早莺 的头顶,她恐惧地摇摇头又使劲点点头,张部长留下的话是:“如果何凤舞出现 反常,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可以不经请示,杀无赦!”   虽然师部采取了封锁消息的措施,战场失利的消息只传达给旅一级军官,但 是这些消息还是一个接一个地传到了1营:6月,共军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的晋冀 鲁豫野战军主力4个纵队13万人在从山东到陕北的大哑铃形阵势里实行中央突破, 强渡黄河,接着在鲁西南发起进攻,国军损失9个旅;8月底,刘邓共军跃进大别 山,打乱了国军在山东战场上的军事部署;同时陈赓、谢富治率领晋冀鲁豫野战 军太岳部队8万余人在晋南、豫北交界处的两则强渡黄河,随即切断陇海路,从 此,山东战场上,国军与共军大山东战场攻守易变,国军处处被动挨打……10月 “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反动标语已经出现在维县县城的城墙上!   年底更坏的消息又来了,共军占领鲁中的周村、张店、博山和邹平,以维县 为主战场的国共“鲁中大决战”不可避免!   王耀武派遣的增援部队被共军拦腰截断,只好缩回济南,眼看着共军有条不 紊地向维县调兵遣将。   现在红莲想回济南已不可能,何凤舞心灰意冷:这一家人注定了要经历一次 生死考验,只是两个孩子太小!红莲一脸无所谓地说:“如今就是赌命了!”   维县物价飞涨,粮食先被抢购一空,许多商铺拒收纸币,只有大洋还能通行。 为了减轻军队供应的压力,45师师部不得不给维县人下一道命令:凡是家里没有 三个月存粮的,限期离开维县县城!维县的几个出口由重兵把守,除了军队,平 民百姓只准出不准进。这离开维县的人到哪里去呢?陈师长有意把难题抛给共军 ——难民问题且由他们去解决吧!   红莲还算有先见之明,她把家里快给变成一个仓库了。粮食本来不是问题, 小米都是用头发编成的袋子装着,这是何凤舞从营部运回来的,足够红莲、老妈 子和两个孩子吃半年,红莲还用金银手饰换回了不少干鱼干肉,红莲想大不了共 军能把维县围上半年,在这半年里,决不能让两个孩子的身体吃亏。   民国三十七年初,共军完成了对维县的包围。这时维县县城里除了有三个月 存粮的少数平民,其余四五万人都是拿枪的打仗的,大部分商铺人去楼空,白天 里街道上也少有行人,大战前的维县异常平静。   14   师部的战斗动员令一个接一个,共军却围而不打,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 头脑,维县内外守军的神经被搞的一会绷紧,一会又松弛,煞是难受。   早莺发现何凤舞最近有点反常,他来她的宿舍少了,但私自回县城的次数明 显增多,有时在白天,有时甚至在深夜,早莺装作不经意地去问小海子,小海子 只是憨笑:“想嫂子了吧!”   早莺听小海子这么说,心里的滋味怪怪的,就不再多问了。   原来上冻之前,工事已经全部竣工,眼前大事歇心,只等打仗。但是共军是 攻方,打仗的日程表只能由他们安排,于是何凤舞难得有了一点小小的空闲,常 言说“人闲生百病,心闲起坏心”,何凤舞有了空闲,他的生命特征突然处于亢 奋状态,他想控制都难。   何凤舞频频往县城里跑干什么去了?何凤舞恋着红莲呢,前面数月忙于工程, 难得有空回家,即使回到家里也只能跟红莲打个照面,就别提耳鬓厮磨的事了。 现在好了,何凤舞回来,如果是白天,老妈子爱惜他们,赶紧把两个小家伙带到 别屋去玩耍,留空间给他们俩,如果是晚上,那更不必了,两个小家伙一直由老 妈子领着睡习惯了,自然不会来烦扰。   那一个多月里,何凤舞说他和红莲把前面十年的事儿都办了,未曾觉得如此 畅快,事后仍觉得还是不够,于是何凤舞不知从那里找来混账的本子来,里面不 但有让人耳热的文字,而且有让人难堪的绣像画,那些绣像画色彩极其鲜艳,形 态十分逼真,男女之间,什么猫呀、狗呀的姿势都有,而且还有一些让人匪夷所 思的举动来,红莲不识字,何凤舞就念给她听,起初她装着不愿听,但还是字字 句句都入耳了,后来渐渐大胆起来,主动要何凤舞念给她听,听到动情时,他俩 就模仿着绣像画里男女的样子天翻地覆地做在一处……事毕红莲总喜欢说一句话: 真解恨!——多年以后,何凤舞跟红莲再回忆起来,这一段时间仍然让他们脸热 心跳。   待到那个本子里的事情红莲都熟知了,何凤舞再念给她听时,红莲兴趣大减, 她就让何凤舞另找本子来,何凤舞说这样的本子哪里能随便拾着,那就给你讲我 从前看过的故事吧,红莲说那你就讲来听听,等何凤舞讲完,红莲问何凤舞这又 是哪里来的混账故事,何凤舞说是他在蓬莱上学的时候同窗们私底下传抄的,红 莲说原来你们读书人骨子里就好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红莲嘴里说那是不干净的 东西,但是还是愿意何凤舞跟她做的时候先能讲上一段,那样很来感觉的。   慢慢地红莲发现何凤舞的故事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男人往往只有一 个,女人却不止一个,多是妻妾共事一夫、丈夫偷小姨子或隔墙偷欢一类的,最 后一男二女同床共枕,皆大欢喜,而故事里那个享受美色的男人,又总能找出何 凤舞的影子。红莲渐渐疑心了,是不是何凤舞还念着那个白玉兰,或者何凤舞在 维县又瞄上哪个女人了?   一日白天里,何凤舞又着急忙慌地跑回来,他们又火烧火燎地上了床,何凤 舞边与红莲温存着,边在红莲耳边讲故事,这个故事又是一男二女间的事情,红 莲听得不耐烦了,就打断何凤舞:“你还能讲点别的吗?”   “怎么了?”何凤舞被生生地从自己编织的梦境里拎了出来,心里好是不快。   “我看当初要不是我去砸了满堂红,你真想把白玉兰娶进家来做小的?”红 莲第一次跟何凤舞提起白玉兰的事。   “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好好的,你提她干吗?”何凤舞推开红莲,坐起身。   “我说这话怎么没道理?你说敢说这些混账故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何凤舞无语,他的目光闪开了红莲。   “我说的对吧,是你自己神编的,你想妻妾成群,齐人之福,告诉你,除非 你把我休出你何家的门儿,否则,任何女人想挤进来,没门儿!你们何家前世没 有给你修下这份福!”红莲越说越恼。   “看让你搅的!”何凤舞披了衣服,摔门出去。   隔了一天何凤舞又回来了,他们俩还做,只是何凤舞再也不给红莲讲故事了, 当然红莲也没有再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发现,不看书,不讲故事,其实做起来 也挺好的。   然而自此何凤舞在红莲跟前还是感到气短心虚,他不能不佩服红莲的敏感, 因为他的心里的确还装着另外一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不是白玉兰。   15   何凤舞喜欢读书,而且特别驳杂,维县平民离开维县的时候,何凤舞乘机搞 到了不少民间藏书,诗词歌赋、正史野史、小说俚曲、奇门遁甲……也包括何凤 舞给红莲读的那个本子,雅的俗的甚至不入流的,林林总总,应有尽有,何凤舞 把它们用大板柜装起来,每次回营部的时候总要带上一两本,这当中有一部十八 卷木刻本《维县风物考》,成书于清末,作者署名“石青”,所载维县史事比历 代县志还要详细,并杂有鲜为人知的野史,何凤舞爱不释手,就一气读下去。   《维县风物考》第四卷“地理考”的篇末有一段议论:“维县自夏有城邑以 降,至大清道光年间,凡四千年,未有破城之败迹,故大抵皇朝由盛而衰,然气 数未尽之际,守城者必得忠良之名,但若皇朝行将就木之时,守城者则必遭唾弃 之遇。”这段文字搅乱了何凤舞的心,他不由掩卷长思:这民国才不足四十年的 历史,但它到底处在盛衰之际呢,还是行将就木之时?此时此地身不由己的他, 到底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想到这里,他觉得他应该给早莺一个交待,而红 莲,说也无用,她注定了要与他共历此难。   3月底的一个清晨,早莺坐上吉普车,却不知道何凤舞要带她到什么地方去, 车一路往北开,经过开阔地,绕过九龙、擂鼓这两个不高的山丘,就到南门。车 在城门里停下来,何凤舞才跟早莺说:“大战在即,这古城墙可能要毁于炮火之 中,今天约你这个女才子登城墙做最后一游,对我来说,实在是东氏效颦之举, 但对你来说,真可以发一发吊古伤今的忧思,这样也不枉来维县投笔从戎一遭!”   早莺随何凤舞缓步登上城墙,她低头不语,寻思着何凤舞说话的用意。登上 城顶,扶墙而立,寒风袭面,阴历二月,山东有“雪打杏花”之说,正是春寒料 峭时,早莺不禁一个激灵,何凤舞解下披风,与她披上,早莺没有来及拒绝,顿 觉整个人从外到内都被柔柔暖暖的东西包裹起来了。   “你看了,维县无天险,连这高不足仰视的小山丘也将成为双方必争之地 了!”顺着何凤舞的指点向南望去,九龙山与擂鼓山适与城墙比肩,有“山”之 名面难副其实,为了军事的需要,山上的树木业已伐尽,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防 御工事暴露在白石间,偶尔从地下冒出的持枪士兵,像是为了提示这小小的山丘 下面也被掏空了。不仅是城外的山丘,就连早莺他们脚下的城墙,也为战争的需 要,被掏出了许多藏兵洞,陈师长在营以上军官参加的军事会议上讲了,不能低 估了共军的攻坚能力,尤其不能低估了共军的炮火力量,如果战争开始,共军的 炮火可能铺天盖地倾泻下来,   所以我们先要学会藏的功夫,只要共军炮火一响,我们立马变成土行孙遁地 而去,等他们的炮火过后开始冲锋了,我们又立马从地下冒出来,杀他个人翻马 仰,呵呵呵……何凤舞回忆起陈师长那爽朗的笑声,心情开朗起来,直起腰唤早 莺继续往前走。   维县分西、东两城,西城是老城,为明时修建,清朝时郑板桥在任时又曾加 固,现在早莺他们脚下踩着的正是西城城墙。城墙依地势而筑,高13米到16米不 等,阔可容两部吉普并排行驶,一路上环形机枪阵地比比皆是,阵地里枪械齐备, 留哨兵把守,所以他们经过时常需要接受盘察。   从南门到西门,到北门,最后在东门下了城墙,过白浪河上的石拱桥,来到 东城的三官阁。这一路何凤舞并没有给早莺留下吊古伤时的机会,倒是他滔滔不 绝讲了一路,早莺只有听的份儿,但是早莺乐意。   现在三官阁一带是维县目前最热闹的市面,早莺在这里吃到了慕名已久的 “等第狗肉”。何谓“等第狗肉”,这还是与郑板桥有关,郑板桥好吃狗肉,他 以口味优劣品评狗肉为四等——“一黑、二黄、三花、四白”,即黑狗肉最香, 为一等,次之黄狗肉,次之花狗肉,最次之为白狗肉,为狗肉分出等第来,就像 以官品论人一样,这诙谐中自包含有恃才傲物的七品芝麻官不便明告于世的心理。 “等第狗肉”的铺子本来在西城,只因本次防御以西城为核心,城防工事强占了 铺面,而“等第狗肉”离开了维县就没有生意,所以只好搬到东城三官阁来,不 想在这里一挂出招牌,生意出奇地好,以至于价钱涨了几次,狗肉还供不应求, 大概许多人跟何凤舞他们的想法一样:马上就要打起来了,也许此生享受这美味 的机会只此一回了!   吃罢狗肉,揩去一嘴的狗油,抬头看天,太阳正闪过一片淡云,早莺的眼前 明媚一片,她又想到了一年前何凤舞接她去1营的那天,那天,也是这正午时分, 也是这样明媚的阳光……   三   1   民国三十七年4月2日天还没有亮,维县四面的远郊同时传来密集的枪炮声, 下午枪炮声才疏落下来,傍晚1营接到师部战报:外围守军有效地阻止了共军的 进攻。   驻守维县的部队除了整编45师主力之外,还有保安6旅、8旅等地方部队,另 外加上张天佐、张景月两个地方乡团武装数千人,总计4.6万人,统一归45师师 长陈金城指挥。陈金城把“二张”的乡团兵勇放在远郊,作为外围守御力量,然 后在南、北、西三面距城1.5公里的地方构筑了独立的据点群,作为城防的第一 道防线,又在城墙外四五百米处和南、北、西三个城关修外壕、地堡,形成第二 道防线,第一、第二道防线主要由地方保安6旅和8旅守卫,关键守御地点则由45 师的部队把守,何凤舞带领的212旅1营把守火车站就属于这样的安排;第三道防 线以城墙为主体,城墙上每隔10米设一处机枪掩体,每30米有一处环形阵地,环 形阵地以重机枪和迫击炮为主要火器,城墙内不远处隐藏着45师的几个重炮阵地, 在共军第一轮炮火打过来的时候,要求炮兵及时调整角度,对共军炮火构成有效 压制甚至摧毁,第三道防线是维县城防的核心,完全由45师的主力部队守卫;如 果共军破城,那么他们将遭受街战巷战的绞杀,街头巷口除了环形工事和机枪掩 体外,还筑有高大的碉堡和不易发现的地堡,并且例用民房和地下藏兵通道,堡 垒固守与游击作战相结合,在一个平面上构成多个互相照应的火力点,在一个空 间里构成立体交叉式的火力网,城内除了固定的几个守备部队外,所有后撤的官 兵都将全力投入到街战和巷战中来……   2日晨,战区司令王耀武已经电告45师,从济南派出的2个机械化师正晨夜兼 道赶来增援,不日将在维县郊外与守军里应外合,努力将共军山东主力消灭在维 县城外,同时还电告,一旦共军突破远郊进入近郊防线,国军的空中战鹰将奉命 起飞,维县城墙外的开阔地带正是国军战鹰实施轰炸的理想屠场。   2日下午,陈师长在他主持的45师营以上军官参加的作战动员会上才将维县 的防御体系和战略战术这些最高机密和盘托出。   “各位党国的忠诚将校,我们企盼已久的维县保卫战在今天终于打响了,历 史将创造胜利的机遇交给了我们,天时、地利、人和都牢牢地掌握在我们的手中,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维县将成为山东的‘四平’,在这里将重演去年5月份国 军在东北战略要地四平取得的辉煌胜利,‘维县保卫战’的伟大胜利将永远记载 进民国史册!”陈师长激动人心的作战动员报告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了。   师部作战动员会议结束,何凤舞直接来到连队的驻地,依次向三位连长传达 了师部的作战指示,具体部署了守御方案,然后走进碉堡、地堡和坑道里,对作 战的准备情况一一过目。   何凤舞回到营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除了作战室的灯,早莺宿舍的灯也还亮 着,何凤舞正要进作战室见副营长,早莺却走近了,“营长,有什么最新的消 息?”   “一切都好,你先去睡个安心觉。”   “给我有新的任务安排吗?”   “现在的任务就是睡觉!”   然而早莺还没有回房的打算。   “这仗才开始打,你就这么紧张了?有事明早我再跟你交待。听话,噢!” 何凤舞只好让语气平和下来,早莺失望地回房休息去了。   从作战室回到房中,何凤舞和衣躺下,他没有一点睡意,他想明天早上让小 海子去跟红莲传个话,要把急需的东西放在手边,如果共军的炮火打到城内,就 立刻去找那个辖区的王营长,在他们的掩体里呆着,王营长跟何凤舞是蓬莱老乡, 白石村人,他已经跟他打过招呼……   何凤舞又下了决心,明早要跟早莺下死命令,她必须呆在营部,绝不允许她 下连队去搞什么火线宣传!关于早莺和其他四个大学生兵的去留问题,何凤舞在 动员会后再一次找了旅长,旅长还是咬死了那句话: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撤出 战斗一线!末了还当何凤舞面儿骂骂咧咧的:“不就是他妈的鸡巴大学生吗,穿 上军装了就是普通士兵,他们的命还比别人值钱不成!”   2   据可靠消息,共产党这次围攻维县动用了其山东各大主力,东有九纵、十三 纵,南有渤海纵队、鲁中部队,号称山东兵团,兵团司令就是少林和尚许世友, 他也是九纵的直接领导人,此人以能拼命、好打恶仗闻名,可谓来者不善。其实 共产党急欲打下维县的意图并不难理解,维县、安邱、昌乐三角地区,横鲠在鲁 中、胶东、渤海之间,国军据有这个三角地带,共产党在山东的军事占领区就无 法连成一片,而三县之中,维县城防最坚固,所以维县就是插在共产党山东战区 的一根坚硬的肉中刺。   然而许世友并不似想象中的那样威猛,4月2日开始,直到4月13日他的部队 才由南向北推进到维县南关外的南大营和火车站的前沿。   4月13日拂晓,共军的炮火突然倾泻在1营的阵地上,地动山摇,地面上的一 切似乎马上要土崩瓦解了,共军的第一波轰炸还没有结束,照明弹已经在1营阵 地上升,耀眼的光亮把未曾褪去的夜幕彻底撕开,地面上寸草毕现,不久维县城 内的重炮开始嚎叫起来,炮弹带着刺耳的啸音从1营阵地上空划过,落在远处共 军的阵地上。   何凤舞一边命令各连迅速进入阵地,一边让小海子发动吉普,放下电话,他 飞身上车,赶往2连。   双方炮火对射了约莫二三十分钟,阵地上突然安静下来,天也在这一刻放亮 了,从碉堡的了解口向南望去,开阔地上匍匐的人像黑鸦鸦的蠕虫,昂扬地迅速 向前推进,打头的已经接近了2连的坑道。   “哒哒哒……”轻重机枪阵地同时嘶鸣,间或又传来巨大的爆破声,炮战后 暂归寂静的阵地又重新喧嚣起来……   鏖战一昼夜,4月14日晨几进几出的共军终于被逼退出了南关,火车站仍然 掌握在何凤舞的手中,但1营官兵死伤过半,地面上凸出的工事损失殆尽。不久, 死亡名单送到何凤舞手中,他看到2连3排长的名字也在其中,不禁泪眼朦胧……   几乎在同一时间,师部为1营送来嘉奖令……   14日深夜战报传来,维县县城北关失守……   14日开始,共军的行动让何凤舞束无策,他眼睁睁地看着共军的交通沟在开 阔地上交错纵横,共军深夜组织的敢死队神出鬼没,雪亮的大刀片让战壕里的士 兵心惊肉跳……   18日,又是拂晓,南关战斗再次全面展开,何凤舞只能摆出困兽犹斗的架势, 但他心里明白,败局已定!   在这之前的几日里,何凤舞跟他的士兵想打,却找不到对手,欲罢,对手又 时时咬着不放,极度紧张的神经被一抻再抻,终于出现了士兵因不能承受而自残 的情况,士气低落如此,不败才怪!   17日深夜何凤舞一直穿梭在1营的坑道里,他不得不用皮带抽打那些敢于酣 然入睡的哨兵,然而从1连视察到3连,当他再转回到1连的时候,刚才挨抽的士 兵又抱着枪睡着了,反复几次,并不见成效,何凤舞沮丧地回到营部地下作战室, 刚坐下,困倦袭上来压垮了他的眼皮儿……   共军的榴弹炮和山野炮像耙犁一样,从街道这头细细地翻向街道的那头,街 上到处都是死人的断肢,何凤舞猫在地堡里不敢伸出头来,他突然看见红莲一手 牵着青锋,怀里抱着瓜蛋儿,正拼命地奔跑,共军的炮弹跟脚进,飞溅的弹片把 红莲的脸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何凤舞伸出手想把红莲拽进来,但只抓脱了红莲 的一只裤腿,何凤舞挥舞着裤腿在地堡出口豁出命地喊:“红莲啊,红莲,红莲 啊,红莲……”   声音却窜不出喉咙,红莲光着腿依旧没命地往前跑,这时候一颗炮弹从红莲 的背后钻进红莲的身体,红莲一下子站定了,何凤舞恐惧地张大嘴巴:看着红莲 在无声的世界里炸裂成一个个鲜红的碎片,碎片像桃花瓣儿一样在空中翻飞,扑 了何凤舞一脸……   “红莲!”何凤舞大喊一声。   “何队长,何队长,怎么了,你?”何凤舞睁开眼,看见自己的两只拳头正 擂在桌子上,小海子晃着他的肩头惊恐地问他。   “没什么,梦见你嫂子了,你帮我拔通王营长。”   一身冷汗浸湿了何凤舞的衬衫,何凤舞感觉自己要虚脱了,他想把擂在桌上 的拳头拖回来都困难,但是两天没有问红莲他们的消息了,不祥的预感使他想与 红莲通话的念头很迫切。   “老乡啊,嫂子和孩子都挺好的,有吃有住,就是嫂子太小气,一点机会都 不给我,要不要我把嫂子喊醒,让她跟你电话里亲热亲热,呵呵呵……”电话那 头是王营长的公鸭嗓子。   何凤舞正准备回骂一句,却听见“轰”地一声炸响,汽灯和尘土一起坠下来, 地下室里漆黑一团,手里的话筒什么音儿也没有了。   “操娘的!”何凤舞提起卡兵枪。   3   何凤舞摸黑冲出地下室,炮弹已经在营部炸成了一片,火光何凤舞发现他住 的那一排宿舍只剩下残垣断壁,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早莺完了”!   何凤舞记得他从连队视察回来的时候还朝早莺的宿舍望了一眼,灯亮着。从 共军第一次攻击那天起,何凤舞给小海子下了死命:坚决不能让早莺离开营部一 步!然而早莺虽然没有离开营部,却不愿老老实实地呆在地下室里,小海子汇报 说她没白没黑地躺在宿舍里看书,听不进一点劝告,口口声声说当兵不能上前线 打仗,那就躺在床上看书做个书生,何凤舞晓得早莺这是跟他在赌气呢。   弹片闪着亮光在空气里飞来飞去,何凤舞重又爬下,这时他能分辨出在隆隆 的炮声中夹杂有细碎而密集的枪声,再仰头看天,照明弹徐徐升空,越来越耀眼, 他知道兄弟们的反击已经开始。   这次共军的炮火比上次持续的时间要长,而且炮弹都像长了眼睛,那里有地 堡炮弹就往哪里钻。轰炸过后,何凤舞站起身,抖落一头一身的尘土,大声吆喝: “警卫排!警卫排!”这才有人陆续从地下冒出头来,清点人数,伤亡不算太大, 还有二十四人。让何凤舞高兴的是小海子和早莺也在当中,原来第一发炮弹炸响 后,小海子就撞开门把早莺从床上拖进了地下室的另一个入口,所以现在早莺军 容不整,白衬衣外面只披了一件棉大衣。   天还没有亮,1营的阵地纷纷失守,何凤舞重新组织了几次反冲锋,收效甚 微,直到天亮,他才知道共军的交通沟已经与1营的挖通了,这样1营的交通沟反 而成了共军进攻的通道,各个火力点被分割包围,兵力的机动调配不再可能,于 是彼此孤立,不能相互支援,完全成了一个个“死点”。电话线再也没有畅通过, 何凤舞几次派出通讯兵向南关的守军求救,不是被打死了,就是被拦截回来,仗 打到这份儿上,也只好各自为战了。   上午9时许,终于有南关的援军赶到,听他们说,南关的阵地也遇到了相同 的命运,共军甚至把交通沟抓到了城墙下,南关和城内的守军之间的通道也时断 时续,不能畅行。   中午,何凤舞他们又失去了刚刚夺回来的阵地,这时又有一些散兵从南关方 向败退过来,一打听,才知道南关已经失守,至此,何凤舞的阵地失去了北面的 依托,成为一块狭小的飞地。   撤回城内的路被切断了,那么还有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能呢?没有!从 地下室的了望口向外看,到处奔跑腾跃的都是共军的士兵,“缴枪不杀”的喊声 越来越清晰。   下午,1营只剩下营部这最后一块阵地了,周围的枪声稀疏下来。   何凤舞清点了一下身边的士兵人数,除了警卫排的八人外,还有从南关阵地 退却下来的六名伤兵,十几号人眼巴巴地望着何凤舞,好像何凤舞掌握他们死里 逃生的天机,何凤舞不负众望,重新分兵布阵,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坚持到天黑, 如果等不来援兵就分散突围!   离天黑还有漫长的三个小时,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只有何凤舞把握十足, 这是因为营部这块阵地位于1营阵地的中心,当初构筑时下的功夫最大,营部地 势较高,它周围三四十米的半径内特地用水泥浇筑了一片遍,所以攻击一方想在 短期内挖出交通沟几乎不可能,同时营部地下坑道能承受起山野炮的轰击,在轻 重火力配置上不单有重机枪、平射炮,还有火焰喷射器,射击点多而隐蔽,几个 流动的士兵只要不断变换射击位置,就可以形成立体式的强大火力,对于这样的 工事,共军只能采取人工爆破,然而他们想接近的话必须付出较大的代价。   何凤舞坐阵指挥,夭折了对方几次冲锋和爆破,于是双方相持起来,这在何 凤舞的预料之中,但是对峙中不时有士兵在射击口被击中——对方的狙击手让何 凤舞一筹莫展,营部的阵地仍然在被蚕食着,照这样的速度下去,想坚持到天黑 实在需要运气!   时间一秒一秒地在向前挪动,远处的大路上,共军的大队人马正绕过他们向 南门聚集,面对他们这个难啃的硬骨头,显然对手既没有打算放弃争夺,也没有 打算为这孤零零阵地而不惜一切代价,围而不打,也许他们也盘算着夜幕降临后 的时机……   不远处,鹿砦上悬挂的破碎布片儿随着东南风招摇起来,周围阵地上的硝烟 慢慢散去,夕阳的轮廓渐渐清晰,橙黄的阳光从射击口涌进地下室,几张灰黑的 脸被映得分明,哀伤在何凤舞的心头一圈一圈地泛起,他手抖抖地摸出一盒未拆 封的香烟,一根一根地递到士兵的唇上,走到早莺跟前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 香烟塞到了她的唇里,早莺没有拒绝,这一圈一共递出了六根。   幽暗的地下室里,七个小红火头在不同的角落里抖抖地燃,忽明忽暗……   “国军弟兄们,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出来投降,我们保证让你们 平安回家和亲人团聚!”   对面的阵地上有人喊话。   “咳,咳,咳……”早莺依在何凤舞的肩头剧烈地咳嗽着,一颗泪滴在他的 手背上,何凤舞轻轻地推开早莺的头,向喊话方向的射击口走去……   4   何凤舞对着喊话的方向扫了一梭子弹,因为他不相信他能够平安地见到红莲 和孩子,即使他能平安地见到红莲,他还不相信他能够平安地回到济南……   暂时平静的战场又火爆起来,对方的机枪子弹把射击口的边缘打得飞屑乱溅, 手榴弹在地堡跟前爆炸,乘着烟幕,有人挟着炸药包向前匍匐,然而在白天里, 这样的努力几乎没有作用,他们被何凤舞指挥的士兵阻挡在二十米的半径之外, 头也抬不起来,只好又退了下去。   何凤舞没有想到国军的飞机和大炮彻底将他们推进了绝境。那时候夕照的色 彩更加绚烂,橙黄变成了金黄,地下室内外的人都等待着黑夜的到来。突然头顶 上传来了巨大的嗡鸣声,射击口的水泥碎屑剧烈地跳动起来,然后“轰”地一声, 似晴空霹雳,何凤舞被震得坐倒在地上,两耳嗡嗡作响,其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回头看时,地下室塌下了一半,还好他坐倒的地方有立柱撑着,爬起来再向外望, 恰好看到一架国军的飞机向前做了一个俯冲,丢下一排炸弹,对面的坑道里飞出 了人的残肢,正好落在射击口上,鲜红的的肉包着一截白森森的骨头在跳,这是 一只前臂……隔了一会儿,何凤舞的耳朵又复聪了,他听见的不再有飞机的嗡鸣 声,却只有炮声,从炮弹的啸声判断,是从维县城内打过来的,山野炮弹向卷地 毯一样从身后一直延伸向更南方,卷起一浪又一浪的烟尘,夕阳为翻卷的黑烟镀 上了一道金边儿。   看来整个南关都失守了,国军把所有的阵地都当成共军的了,但是他们哪里 想到他何凤舞还守在他的营部里,现在可好,本来还可以坚守一时的工事被飞机 的重磅炸弹炸塌了,等到国军报复性的轰炸过后,也就无险可守了……炮声中, 何凤舞十分快意又十分沮丧,他无事可做,开始在坍塌的地下室里搜寻是不是还 有活人,从倾斜的断梁下爬到地下室的另一边,黑暗中正好碰上了另一个人, “谁?”   “何队长,是我,小海子!”   “你那边还有谁?”   “早莺和另外一个兄弟。我们这边的出口已经被炸垮了,你往回退吧,看看 你那边的出口怎么样?”   何凤舞退回来,不久先爬过来的是早莺,她一下扑到何凤舞的怀里,接着是 小海子,他的屁股先过来,他生生地把另一个人拖了过来,那人的小腿骨被落下 来的水泥柱砸折了,早莺已经为他打上了绷带,血还在往外渗,因为疼痛,他的 五官蹙成了一团。   “何队长,怎么办?”小海子也扑上来,三人抱在一起。   “等炮火过后,你带他们去投降吧,别忘了,回头去县城找你嫂子,他们就 托付给你了!”   “嗯,哪你呢?”   “他们跟我有一笔旧账,到了清算的时候了。”何凤舞边说边从早莺的腰间 拔出了他送给她的那把左轮,甩开转轮,弹巢里还有三发子弹,何凤舞合上转轮, 向地上开了一枪,再甩开退掉了一发,但片刻迟疑后他又重新装上。   “你想干什么?”早莺捉住何凤舞的手哭喊着问。   “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不成功,便成仁’!”何凤舞抹开早莺的手,转过 身,静静地坐下来,靠着立柱,叨走一根香烟,眼前火柴燃起,早莺噙着泪为他 点上……   “你们去吧!”听外面炮声停下来,何凤舞摆摆手。   “何队长,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红莲嫂子和孩子们的!”小海子扶起那个 受伤的兄弟,一只手握着一段包扎用的白绷带,早莺跟在他们的后面,一步一挪 向出口走去。   何凤舞在射击口上架起机枪,目送着小海子他们三人向前起,他准备在他们 走进对方壕沟以后做最后的抵抗,然后用枪膛上的子弹打碎自己的脑袋,如果一 颗不行,那么还有第二颗……   当小海子他们三人走出地下室十来米远的地方,早莺回过头来,她的目光正 好与何凤舞的目光在射击口的阴影里相遇了,就在那一瞬间,早莺口里不知喊叫 了句什么,她回头跑过来,这一幕,谁也没有想到!   阵地上似乎沉寂了很久,双双都没有开枪。   “何队长,你出来投降吧,他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何队长,你不为你想,你为早莺想一想吧,她还年青,她还没有嫁人,她 还没有生孩子……”   地下室的出口旁边,早莺一边梦噫般地低语着“我要跟你死在一起,我要跟 你死在一起,我要跟你死在一起……”,一边疯狂地亲吻着何凤舞的嘴,脸,眉 头,耳根,喉结……她的唇上沾满了黑色的尘土……   何凤舞像一尊木雕,一动也不动地任由她亲吻……   “缴枪不杀,我们会优待俘虏的,只要你们放下武器走出来,我们保证让你 们回家与亲人团聚!”喊话的语气已经明显不耐烦了。   何凤舞把微微发热的枪口顶在她的额头上,她闭上眼绝望地呻吟了一声…… 她突然睁开眼,缓慢而坚决地推开他的枪管……她从地下室里狂奔而出,她一边 嚎叫着一边脱去了白色的衫衣……他举起了右手,黑乎乎的枪管准确地指向她的 后脑……他把枪口伸进自己的嘴巴……她赤裸着上身,站在突出的钢筋水泥拱顶 上拼命地挥舞着白色的衫衣,她雪白的乳房在风中颤栗……他扔下枪,高举着双 手走向她的身后……她转过头与他相视而笑,他们泪水横流……   5   大包袱都扔了,几件首饰藏在了肚兜里,背瓜蛋,牵青锋,来到西城门,看 见两排端长枪的哨兵都拧着眉头,只要亮晃晃的刺刀架一个十字,就有人被带到 一边去审问,红莲只觉脚软气短,硬着头皮走过去,那些哨兵却没有问红莲是谁 的老婆,让她想好的说辞未能用上。   通过西门盘查,红莲长长舒口气,就急急切切地向昌乐方向走去。此时正是 民国三十七年5月1日清晨,前一天共产党已经全面接管维县。红莲听说维县和昌 乐的交界处有个万人堆,没有主的尸首正堆在那里等待认领掩埋,她想何凤舞此 时应该躺在那里。   出了西门不半个时辰,就不断有推独轮车的民工从身后超过他们,看那独轮 车上,既不推粮,也不推家什,一律叠着三四具尸体,从耷拉在车外的翻毛大皮 鞋来判断,车上都是被打死的国军,红莲确信她得来的消息不假,她跟在他们后 面向万人堆走去。   阳历四五间月,天气一下子热起来,红莲走了不到五里路,浑身汗涨,放下 瓜蛋儿,脱掉罩衣,歇口气,青锋问:“娘,咱们是不是去找我爹?”红莲不知 道怎么跟他说,气恼地骂了声:“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恁多话!”青锋的眼圈 马上红了,但没有哭,看青锋这个懂事的样子,红莲心又不忍,一把搂过来戚戚 地抹眼泪,等这一股伤心劲过去才上路,一路上娘俩都不作声,瓜蛋还没有睡醒。   红莲在4月18日早晨听王营长说何凤舞来电话问她和孩子好,接着往下问, 王营长说共军正在攻打火车站和南关,详情不知,下午,看见国军的飞机从头顶 向南飞去,又找王营长问个究竟,王营长支吾了半天,才说火车站和南关都失守 了,没有何凤舞的消息,也许被俘了,也许化装逃跑了。   红莲默然退回去,掩面而泣,听这让人一跳一跳的炮声,哪里就那么容易活 下来?……日后可怎么办呢?现在维县城被围得铁桶似的,她只能在这里靠着了, 如果老天有眼,让她还能活着去找何凤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呢,然后 回济南收拾一下,然后去天津接何晓伶,然后跟两个姑妈合计合计,至于再然后, 也只有四个字了:听天由命!   打那天下午飞机去后,青锋就一个劲儿地问:“我爹是不是让给打死了?” 每问一次,都让红莲锥心地痛。倒是瓜蛋还是那么没心没肝儿的,吃饱了就玩, 玩累了就睡,痛快了就“咯咯”地笑,烦躁了就“哇哇”地哭。   18日至23上午,维县县城没有一点动静,王营长来问红莲包袱里有没有何凤 舞的便装,红莲说有,打开包袱让王营长挑,王营长挑了半晌,什么西服、长衫 都不要,只拿走了何凤舞春日里喜欢穿的粗布短夹衫,红莲这才明白,王营长已 经做好了化装逃跑的准备。   18日黄昏,瓜蛋闹事儿,红莲带着青锋陪瓜蛋儿在地下室上面玩耍,忽听到 无数的啸声划着长弧飞过来,耳膜被振得发痒,尿意就上来了,“要打炮了!” 红莲一手搂起一个,拼命往地下室口跑,屁股还在外面,身后已经炸响成一片, 共产党攻城开始了!   从那时起,红莲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24日临晨,城墙从南北两面被攻破 了,天还没有亮,红莲就在地下室的门口碰见了共产党的军队,一个个眼睛都杀 红了,他们进地下室搜了一圈,又打量了她好一会,要不是看她揽着两个孩子, 说不定也会给她吃一枪的。   到了天黑的时候,西城的枪声才驻脚儿,街上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共产 党的军人,王营长早不知踪影,走的时候也没跟红莲打招呼,但红莲不怪他,反 是打心眼里感激他,这些日子,要不是他收留,他们娘仨如果被放在露天地里, 肯定让炮弹炸个稀巴烂了,看看她曾经住过的那院房子,连一堵完整的墙都没有。   25日西城里开始有人救火,抬死人,26日共产党打东城,27日早晨红莲在街 上看到大队的国军士兵被押着向城外走,那队人走后,听别人说整编45师师长陈 金城也在内,昨晚化装想混出城,结果被手下人指认出来了。红莲听说陈金城也 在俘虏队伍里,心里生出莫名的快意来……   28日跟29日两天,共产党的军队在街上四处抓人,有好多化装的国军军官都 被搜出来了,有的看躲不过,只好自首,听说自首可以从宽处理,红莲倒希望被 抓的或者自首的军官里有何凤舞,一句话,只要他还活着!   30日共产党正式接管维县,大街小巷里都贴满了标话,共产党的军队搞了一 个入城仪式,红莲跟着旁人大声地喊“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中国共产 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这些口号,红莲觉得跟在一起喊没有错,这样才会安 全。   这天晚上,红莲听人说明天就可以出城了,不过出城的时候要接受盘查,如 果问的问题答不上来,就会被抓起来,甚至干脆一枪崩了。   他们会问什么问题呢?会不会问“你是不是少校营长何凤舞的老婆”,或者 “何凤舞是你什么人”这样的问题?如果问这样的问题,那她一定要沉住气,就 说不认识他,就说自己是良家妇女……红莲辗转了一夜,头脑里乱成一锅粥了,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无论如何,明天她要出城去为何凤舞收尸,天热了,再没人 埋就会臭了……   6   正午,天大热,血腥气越来越浓,红莲知道离所说的万人堆不远了,果然, 翻过一个小山丘,向下看,娘啊,展眼全是横七竖八层层叠叠的死尸!红莲后悔 不该把两个孩子也带来,但是老妈子在仗还没有打起来就离开了红莲,在维县举 目无亲,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红莲没有立刻下坡去找何凤舞的尸体,她背转过万人堆,盘腿坐下来,放下 瓜蛋儿,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和着泪,一口口生吞下去,她知道,一旦她下到背 后的山沟里,今天就再别想吃一口东西。   然而红莲下到沟底的时候,找了一根棍子,拨弄尸体的时候,一股恶臭袭来, “哇——”刚刚吃下去的干煎饼从红莲的嗓眼儿里喷涌而出,直到把绿色的苦胆 水吐出来才罢休。青锋为她捶着背,一个劲儿地叫:“娘,娘,娘……”红莲直 起腰,找了一棵杨树,把瓜蛋儿交给青锋:“你看着你妹妹,等娘找你到爹就来 接你。哪里也不要去,谁喊你也不要跟着走,有人要抱你的时候就大声地哭,大 声喊娘,娘马上就会过的,听到没有?……呜呜呜……”红莲边交待着边忍不住 大哭起来,青锋怯怯地望着红莲,把头点了又点。   红莲在漫无边际的死人堆里拨弄,不时能遇上和她一样来寻尸的女人,还有 一些挖坑的民工,跟他们打听,说天热了,味道已经很大了,先把坑挖好,再过 两日还没有主儿的尸体就一堆儿埋了。   在这万人堆里,相似体形的人却太多了,起初,红莲没有经验,要动手把尸 体搬开了细看,后来实在太累了,就不动手搬了,只用棍子挑一挑,看看脸,可 单看脸还没有把握,死人的脸都水肿了,把脸皮撑得鼓胀胀的,人就走形了,再 看看脖颈子,何凤舞的脖颈子上有一个核桃大小的胎记,这不会错。   红莲来来回回看青锋几趟,青锋一直坐在杨树下,抱着瓜蛋儿,瓜蛋变得异 常老实,也一动不动。不觉到了下午,红莲累得直不起腰了,看看日头,她二心 不定,是返回维县城呢还是就在这里,不久天就会黑下来,如果,如果在这里过 夜,孩子们会不会让野鬼捉去魂魄?回维县城,明早再来,可是进城出城她还是 怕,万一人家知道她是国民党少校营长何凤舞的老婆,一定会把她和孩子一块抓 起来的……   “嫂子,嫂子!”隐隐听到有人叫她,声音压得很低,四下望去,看到十几 步远的地方蹲着一个人,缠头巾,头巾的沿儿压得很低,像是怕人给认出来了, 他没有正对着红莲,只在腿旁边伸出手一个劲儿的招红莲过去。红莲觉那人侧影 眼熟,四下看看,挪过去,原来是小海子!   “何队长到益都(今山东青州)去了。”   “他没有死?”   “没有。”   “在益都什么地方?”   “可能在舒早莺家。”   “舒早莺?什么人?”红莲警觉起来。   “我们营里的宣传干事。她家好像开了一个皮货铺。嫂子,我得走了,我现 在帮共产党埋死人呢,这周围都是他们的人,你也赶紧走吧。”   红莲让小海子等一等,她背过身,从肚兜里摸出了一枚金戒指,转身塞给小 海子,可是小海子已经走远了,正想追过去,听见那边有人喊:“同志们,我们 收工回城,明天再来。”红莲忙缩回身。   来到杨树下,青锋仰头又问:“找到我爹没有?”   “没找到,他不在这儿?”   “他在哪儿?”   “他在很远的地方。”   “我们去找他吧。”   “好的。”红莲抹了把泪。   “娘,你又哭了?”   “娘高兴。”红莲喜悲交加:何凤舞没有死!但跟何凤舞在一块儿的是个女 人!   小海子告诉红莲何凤舞在益都早莺家的时候他有点犹豫,她怕嫂子多心,但 是话说出口之后,他又觉出了报复得逞后的快意。地下室外面地堡的拱顶上,早 莺赤裸上身拿衬衫当白旗摇的一幕对小海子刺激很大,那时候他爬在对面壕沟里, 他看到早莺一对晃动的大白奶子,他不禁嚎啕大哭,就像死了爹娘一样的悲伤。 早莺这一脱彻底绝了小海子的念头,小海子对何队长生出了一丝丝怨恨——吃在 碗里,占在锅里!但小海子一点儿也不怨恨早莺……   7   早莺推开何凤舞边脱衬衫边往外跑,那一刻何凤舞断定早莺发疯了——在战 场上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然而当早莺站在地堡的拱顶上挥舞着衬衫,何凤舞才 醒悟,早莺是清醒的,她根本没有发疯!早莺的举动使他完全丧失了“舍生取义, 杀身成仁”的勇气。   何凤舞用自己的外套把早莺包裹起来,他扶着早莺一步一步地走向对方的壕 沟,眼前除了一群黑洞洞的枪口,还有一双双瞪大的眼。   “这是一条大鱼!”有人断定。   “整编45师212旅1营营长何凤舞向贵军投降!”显然何凤舞让他们有些失望。   何凤舞、早莺和小海子被押到维县南郊的一个小村庄里,那里已经聚满了国 军的俘虏,大家彼此相见,表情木然。在那里,何凤舞、早莺和小海子分别接受 了盘问,何凤舞除了有意略去了抗战胜利前的一段历史,其他的都如实交待。在 战俘营里,何凤舞的军职不算高,那里已经有一个副旅级军官和几个团级军官, 何凤舞跟他们关在一起,生活待遇要比被俘的普通士兵优越——每天有二斤生麦 子当伙食,被俘的普通士兵每天只能得到一斤棒子面(玉米面),但他们没有普 通士兵自由,普通士兵只需要经过简单的审问后,根据他们的意愿,或者发给路 费和干粮,放他们回家,或者留下来接受教育转化然后参加共产党的军队,而何 凤舞他们基本上只能呆在一间土坯民房里,除了出恭可以打报告外,概不准外出 或与其他俘虏接触。   19日早晨,何凤舞浑身酸痛,接着感觉忽冷忽热,大汗不止,共产党的卫生 员来为他看过,说可能是伤寒,需要隔离。   何凤舞睡在一间牛圈的秸杆上,身上只多出一床军毯,冷的时候牙根直“的 的”,热的时候便觉五脏俱焚,中午又开始腹泻,很快他就虚脱了。在这期间, 何凤舞先要求让小海子来照顾他,但小海子正在接受教育转化,只来见了他一面, 就匆匆走掉,何凤舞只好要求早莺来,他的要求被许可了。当时整个俘虏营里只 有早莺一个女的,她曾经被动员做卫生员,但早莺没有表态,可能她在阵地上脱 过衣服,所以跟她谈话的人没有作更多的思想工作。   早莺从庄里的老乡家找来葱白、生姜和葛根,用钢盔为何凤舞熬汤喝,一夜 之后,何凤舞的情况渐渐有了好转,热退了,骨节的酸痛弱了,然后就想吃东西, 早莺拿发给何凤舞的生麦子和自己的棒子面去为何凤舞换白面和腊肉,用钢盔烙 饼、煮汤给何凤舞吃。   两天过去,何凤舞渐渐能坐起来,只是咳嗽得厉害,痰中还带有血丝,他的 面皮没有一点血色,这吓得早莺不轻,跟看管的人汇报,看管的人再请示了上级, 22日上午又有人来盘问了何凤舞一番,才给他们签发了路条,允许他们离开村庄: 这时候俘虏营里伤寒已经开始流行,疏散俘虏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怎么离开维县?离开维县又到哪里去呢?何凤舞一副坐以待毙的样子,这主 意只有早莺自己来拿。早莺又想到了一直对她护爱有加的小海哥,希望他能与她 一道带何凤舞回益都,然而小海哥拒绝了她。   早莺捧着何凤舞的银壳怀表和自己的银簪子跑遍了整个村庄,直到下跪磕头 才雇了一辆独轮车,车的主人是一位老鳏夫,无儿无女不怕死。何凤舞坐在独轮 车的一边,另一边用一块大青石压住保持平衡,老鳏夫在后面推,早莺在前面用 绳子拉。   从维县到益都一百多里路,他们走了三天两夜,早莺的脚掌先打满了水泡, 然后水泡破裂了,等到回家脱下鞋的时候,鞋窝里灌满了血水。   回家了!回家了!敲开家门已经是深夜。上次离家时早莺爹留给她最后的一 句话是:“如果你真敢去参军,我们就断绝父女关系!”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 离开了家,然后又顺理成章地走进军营……如今,不知爹是否还记得那一句话?   伸手拍击门环的那一刻,早莺内心忐忑不安,她的手在空中停滞了,她回头 看看袖手蜷缩在车头的何凤舞,咬咬牙,手吃力地拍上去,一下,两下,三下…… 她的手越拍越快。   何凤舞被早莺惊醒了,他睁开眼,但眼皮重似千钧,又沉沉地阖上。   “谁?”爹在院子里怯怯地问。   “爹,娘,是我呀,是早莺呀,快开门,救救他吧……”   “咯吱——”大门拉开了,早莺的爹出现在门口。   “爹——”早莺凄厉地叫了一声,软软地跪在舒掌柜的面前。   早莺离家后,不久舒掌柜接到她的一封信,告知她第二天就要随军出发上前 线了,那天开始,舒掌柜的眼前有过许多幻觉:早莺一身戎装,胸前挂满了大大 小小五颜六色的战斗勋章欢天喜地地出现在舒家的大门前,早莺短剪发,浅蓝衬 衣,黑长裙,满脸悔愧地出现在舒家的大门前,早莺的尸体上覆盖着青天白日旗, 八个军人抬着早莺,踏着方步,庄严的军乐一路吹打着来到舒家的大门前……但 是舒掌柜没有想到眼前会是这样的一幕!   8   早莺被娘拉起来,娘俩还没有来及抱头大哭一场,早莺却先转身去扶何凤舞 下车,“爹,帮个手,这是我的救命恩人何先生。”   舒掌柜帮忙把何凤舞扶进院里,早莺娘跟舒掌柜说:“人病成这个样了,先 安排到客房躺下。”   “不,娘,就安排到我原来的房间里吧。”早莺插话。早莺娘跟舒掌柜同时 盯着早莺,希望看出个究竟,但早莺并的目光没有躲闪和迟疑。   何凤舞进了早莺的闺房,早莺服侍他躺下,她让娘安排车夫住下,自己下厨 房去烧水。早莺娘想喊皮货铺的伙计起来帮忙,舒掌柜的摆摆手,他悄悄跟早莺 娘说:“这何先生好像有来头,还是不要惊动外人的好!”原来维县那边紧张, 益都这几日县保安大队也盘查得紧,一是防共军的探子,二是收容从维县败退的 残兵,舒掌柜的怀疑早莺他们是从维县那边逃出来的。   早莺烧完热水,央她娘给做车夫做点吃的,又问舒掌柜要了他的几件衣裤, 然后一声也不吭,拿大木盆进闺房,捣腾了半晌才出来早。舒掌柜趁早莺跟她娘 在厨房烧饭时,悄悄进早莺房查看,只见那个何先生已经换上了他的衣服昏睡在 床上,舒掌柜心里更加不安起来:早莺跟他的关系非同一般,然而早莺可是个大 姑娘!   这天晚上早莺睡在厢房里,也没有交待什么,家里不明不白多出这么一个大 男人来,让舒掌柜和早莺娘一夜不眠。   第二天天没亮早莺、舒掌柜和早莺娘都起床了,早莺向舒掌柜讨了几块大洋, 这才叫醒车夫,赎回怀表和银簪子,打发他上路了。天刚亮,早莺去闺房看何凤 舞,何凤舞还没有醒。   何凤舞昏睡到第三天正午才醒来,睁开眼,一切都恍若隔世,让他疑心还在 幻象中,轻声叫了一声“早莺”,片刻早莺就出现在床前,“凤……何……何营 长,你醒来了!”早莺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床上这个人,四目相对,泪光点点。   何凤舞昏睡期间,舒掌柜悄悄为他请来了郎中,郎中说大症候已经过去了, 只是身体太虚弱,吃几副中药调养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要卧床休息和饮食滋补。 这期间,早莺娘从早莺口里知道了何凤舞的来历,也了解到早莺如不是他及时相 救,险些失身的事情,自然对何凤舞感激在心,但是还有话想问早莺,却不知如 何开口。   舒掌柜跟早莺娘说:“一切只好等何先生身体恢复了再说吧!”说话时的神 情也颇为无奈。   早莺回家的第四天,脚上的水泡才开始结痂,肩膀上绳子勒出的淤血还没完 全散去,早莺娘看一次抹一次眼泪,从小到大,这孩子哪里遭过这等罪?她突然 发现早莺真的变了。听不到她的笑声了,听不到她的歌声了,看不见她小女孩子 气了,看不见她调皮了,但她还那么拗,从早到晚心事重重地为何先生操心,为 何先生忙碌。   女大不中留,也许早莺该嫁人了,只是对于何先生的他们了解的太少,何先 生有没有家室呢?早莺闭口不提。   早莺硬按着何凤舞在床上多躺了一天才准许他下地,何凤舞走出早莺的闺房, 与舒掌柜和早莺娘正式见面,大家彼此说了一些客套话,就再无下文,早莺看着 也觉尴尬,就插进来,要陪何凤舞在舒家的前庭后院里转转,这正合了大伙的意。   相形之下,舒家的气派不及红莲他哥汪涵墨家,但远不是何豆腐家能比。舒 掌柜的是个儒商,前庭重商,后院重文,用具和摆设十分讲究。何凤舞对前庭没 有什么兴趣,铺着整张金钱豹皮的黄杨木的太师椅,落地的景泰蓝花瓶,挂在屋 檐下的檀木镂空日宫灯……只随早莺随便看看就知那些器物价钱不菲。   向后院走去,才进过道,一阵幽香扑面而来,催他们快走三五步,何凤舞眼 前不由一亮:“春天原来藏在这里!”后院三面被二起小木楼围着,中间的园子 不大,但团花簇锦,好不热闹!高处有树,扑鼻而来的就是紫丁香,丁香花一团 团密密地拥挤着,浮起在绿叶上,搅得蜂醉蝶迷,乐不思归;低处有疏朗的紫荆 条,别是一般大家的清秀和迂阔;再低的地方,长着些兰草,蓝茵茵的小花,倒 像是隐逸的君子,不亢不卑;小园的四周围着蔷薇,算是篱笆了,绿叶间,小小 的朵儿星星点点,甘心成为点缀,没有一点喧宾夺主的嫌疑……   何凤舞正看得入迷,忽然觉着肩头暖了起来,转过头,原来不知何时,早莺 那张红润的脸已踏踏实实地靠在上面,阳光跃小楼的屋脊,洒在早莺的眉间,早 莺微闭着眼。   “亲我!”早莺没有睁眼,但她已经感觉到何凤舞正看她。   何凤舞心疼地伸手过去抚摸早莺那明显消瘦了的脸庞,从眉头,到鼻翼,到 唇上细细的绒毛……   早莺扭了一下身子,沉醉地“嗯——”了一声,何凤舞触上炭火一样缩回了 手。   早莺把他的手捉住,捂在胸口上,那里已胀满了柔情,她衰弱地摇了摇头, 还是那一声:“亲我!”   ……   “早莺喂,茶沏好了,你来给何先生端到花园里去吧!”早莺娘在前庭喊了 一声。   9   何凤舞想回避与早莺单独接触,但是他的行动与他的想法总是背道而驰,早 莺在地下室里献上生生死死一吻的那一刻,何凤舞知道他无法拒绝早莺——这个 女子不仅是一种诱惑,而早莺脱下衬衫赤裸着上身为他摇白旗求生的那一刻,何 凤舞知道他失去了拒绝早莺的权利——从此,他的生命就是这个女子给予的!   这个时候何凤舞宁愿自己能忘记困在维县城里的红莲和孩子们,然而他不能 够,当他独自呆着的时候,他会想到他们,当早莺走进他的时候,他也会想到他 们。何凤舞开始否定自己,他从否定情感开始,进而否定生命:他是个没有血性 的“二鬼子”!当初娶红莲的时候,他想要与她白头偕老,永无二心,然而,先 有白玉兰,再有舒早莺,当他面对她们的时候,他就什么也守不住了;本来,他 已经做好了实践蒋委员长“不成功,便成仁”训诫的准备,可是他必死的决心在 瞬间就荡然无存,难道就是因为早莺的那一吻吗?当年在码头上向日本人投降的 时候,不也是那一瞬间?   何凤舞的这种自省是痛苦、苍白而持久的,正当他要下某个决心的时候,益 都也陷入的空前的混乱中。   4月28日上午开始,益都的富人士绅纷纷举家西逃,原来维县失守的消息在 前一天半夜已经传来。维县失守,昌乐和益都都将不保!这一段时间“共产共 妻”、“仇杀富人”的风声早已经让人提心吊胆,不过大家对固若金汤的维县还 满怀信心,加之益都官方不断传播维县捷报,更是令人心鼓舞,却一料风向突变, 维县失守的消息来自官方,必然确信无疑了。   逃还是不逃,舒掌柜举旗不定。舒掌柜并不相信所谓“共产共妻”之说,对 于“仇杀富人”一词,也很怀疑,虽然舒掌柜素与共产党没有来往,但是他是商 人,走南闯北也真见了不少共产党人,甚至抗战期间他还到过陕甘宁解放区的边 境一带,他认为那一帮人不同于一般土匪,在他见过的当中还不乏学富五车的儒 雅之士;但毕竟他与共产党没有正面接触,究竟如何,他也没有十分把握。说个 “逃”字很容易,但往哪里逃呢?南面莱芜、东面维县、西面周村均已失守,剩 下一条路,就是向北经寿光跳海了!跳海之后再往哪里流呢?   撩一撩满头花发,年近花甲了,骨髓油快熬干了,土已经壅到下巴了,死何 足惧!膝下仅有早莺一女,逃与不逃,权且看她做何打算了。   早莺一口咬定:不走!早莺给舒掌柜说了四点不走的理由,第一,兵荒马乱, 四面楚歌,无处可逃;第二,共产党连俘虏都优待,怎么会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百 姓?这两点与舒掌柜的分析大抵一致,第三,舒家虽然富裕,但在益都从未有欺 男霸女夺人财货的劣迹,也从未与共产党交恶,至于万贯家财,如今权作身外之 物,留作舍财保命之用,今后过平常人的生活也未为不好;第四,她身上拿有共 产党给开的路条,在这个时候正派上用场。还有第五、第六点早莺没说,那就是 何凤舞身子骨还弱,他怎么经得起颠簸?再说以何凤舞的个性,离开了益都,他 不会跟舒家走一条路,到时候她到底跟谁走?   就这样舒掌柜决定死守家中,他只在身边留下数百大洋供打点保命之用,其 他金银细软悉埋于地下,于是关门闭户,好吃好喝,听天由命。   益都失守,何凤舞一下六神无主了:共产党的军队正从维县迎头杀来,他这 个时候去维县找红莲不是自蹈死地吗?回济南?以他现在的身子骨,哪里能走那 么远的路……前思后想,也只好苟且一时,等身子骨硬了,风头松了,再谋划着 回济南,那时如果红莲他们娘仨还活着,他们也一定会在济南的家中等着跟他汇 合的。另外也还有一点,何凤舞自己不好意思承认,但事实却如此,那就是他不 忍心走,或者也可以推说是早莺不放他走。   数日以来,舒掌柜和早莺娘对何凤舞一直客客气气,心里却不是个滋味,这 么一个大男人和自己的未婚女儿成天守在一块,究竟算怎么一回事情?白天好说, 只有不断地去打搅他们俩,他们做不出什么事来,但是晚上,要是何先生偷偷摸 进了早莺的房子里,或者早莺摸到了何先生的床上,那是多难堪的事情!然而老 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们总不能守着他俩不睡觉吧。早莺娘每天晚上等何凤舞和 早莺分别回房睡了她才躺下,躺下了也睡不踏实,两只耳朵一直竖起来,有个风 吹草动她会赶紧去窗口向那两个房门口看一看,实在熬不过瞌睡虫,一觉睡到天 明,心里正七上八下呢,却见何先生与早莺都是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的,谢天 谢地!   10   事实上共产党只在益都城外跟县大队的后卫部队打了个小小的遭遇仗,然后 就顺理成章地接管益都,接下来的几日里,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人们担心的 “共产共妻”和“仇杀富人”的事件并没有真的发生。   5月1日上午,舒掌柜的接到共产党的请柬,邀请他和早莺娘参加当日下午召 开的“工商界庆祝‘五.一’劳动节座谈会”,在座谈会后还要请他们参加当晚 的宴会。舒掌柜的心着实紧张了一时,他担心这是鸿门宴,跟早莺商量,早莺拿 不准,去找何凤舞,何凤舞认为共产党这样不过是为了笼络人心、稳定局面,不 会有什么危险,如果不去,反让人觉得有想法。红莲转达了何凤舞的分析,舒掌 柜认为有理,于是夫妇俩午饭后,换了礼服,前去赴会。   何凤舞给舒掌柜递招,出于感激之心,何凤舞原话还说早莺娘如果不愿去, 也无伤大礼,然而早莺转达的时候,添油加醋,造成夫妇俩非得同时赴会不可的 阵势,她吗,另有打算!   舒掌柜和早莺娘前脚出门,早莺后脚就踏进了自己的闺房。   早莺进门时,何凤舞正坐在早莺的梳妆台前读《资治通鉴》中的第二卷,舒 掌柜家本来就不缺书,加上有早莺这么个女大学生,在购书上更是舍得花费,从 早莺那里了解到何凤舞爱读书,怕他每日去后院书房读书不方便,就任他挑选了 一些,拿到早莺的闺房里去读。   见早莺进来,何凤舞放下书,正要问早莺有什么事情,早莺却先他开口了: “看的是什么书?”   “《资治通鉴》。”   “何营长年岁不高,却想扮作老古董?”   “这话怎么说呢?”   “好读史书的人大都像我爹一样,张嘴就有老古董的味道。”   “如果真是这样,能像你爹,当一个博学的老古董也不赖!”   “那你还得读好多好多书呢!”   “也许离开了这里,想变个老古董也难了!”何凤舞不觉怅然。   “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心呆在这里呢?”   “在你家住一辈子?”   “怎么不能呢?又没有人赶你走。”   “……”   “只要你安心呆在这里,就是变成一个老古董了我也愿意!”   “你又来了,等我真变成老古董了你也就烦了,呵呵!”   “你张开口,让我闻闻!”   “闻什么?”   “看你口里现在是什么味道。”   何凤舞不解早莺的意思。   “我闻闻就知道你变成我爹那样的老古董还要多久的修行。”   “你又跟我捣蛋来了!”何凤舞又回头读书强忍着不去理睬她。   “我哪里是捣蛋来了!”早莺的声音有点异样。听这声音,何凤舞眼前一片 空白,像被施了定身法,身体也僵硬起来。   “何营长!”   ……   “凤舞!”   何凤舞把书扣在桌子上,他喘得厉害。   窗外一阵风拂起了窗帘,屋里霎时亮了起来,何凤舞转过头,正撞在早莺的 胸口,两片桃红飞上早莺的脸颊,此时她的心口燃起了一团忽忽作响的烈焰,她 要燃烧燃烧了,于是她伸出双臂,抱起它,她要把它熔进自己的身体里……   那里散发着透骨的馨香,那里还是柔软的云朵,无底的深渊,一潮高过一潮 的海洋,那里,那里是让人沉迷不醒的温柔的醉乡!何凤舞像被惊蛰的春雷震醒 后的眠蛇,僵硬的身体一节儿一节开始蠕动,最后化成一条活脱脱的灵蛇……   经过一场搏斗,他们变得一无所有,大汗淋漓的皮肤蒸腾着白色的烟气……   突然何凤舞无比清醒,他停下来,正想说什么,早莺已经感觉到了,她睁开 眼,轻轻地唤了一个   “不——”字,就像着魔了一般掐住何凤舞的腰,挺起上半身,狠狠地把何 凤舞拉向自己,狂躁地叫了一声:“我不管!”   何凤舞又落进那团火焰里,于是他熔化了……   窗帘无力地飘动,屋内的光线忽明忽暗……   舒掌柜和早莺娘回到家中时已经深夜了,送他们回来的是杨政委,一个墩墩 实实的矮汉子,接管益都后,他负责益都的治安,今天晚宴的时候他陪舒掌柜他 们那一桌,与舒掌柜喝了不少酒,舒掌柜喜欢这个文化不多,但诚实憨厚小伙子, 按理说,杨政委三十五岁了,本来算不上小伙子,不过他还没成家,所以也只好 算作子小伙子。   早莺为舒掌柜的开门的时候和杨政委见了一面,那时春梦在她身上残留的余 温还没完全褪去,舒掌柜把她介绍给杨政委的时候,她只是礼貌地跟他点了个头, 连手也没有握,所以她对他没有太多的印象,后来回忆,也只有人矮,人黑,一 口白牙了。   11   红莲来到益都,正碰上共产党组织的“庆‘五.四’新青年大游行”的队伍, 秧歌队、大鼓队、高翘队、彩扇队,军人方阵、民兵方阵、市民方阵、农民方阵、 学生方阵……一队接着一队从城门洞走过,他们所到之处,爆竹声、锣鼓声、万 岁声、打倒声……不绝于耳。   望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年青人,红莲直起腰来,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整顿了 一下衣襟,但还是觉得太寒碜,于是找了一个幽避的小胡同,在拐角处放下背上 的瓜蛋儿,让青锋到胡同口帮她看人,她先换下了满是灰尘的罩衣,再换下已经 看不出本色的布鞋,解开长长的头发,梳理一遍,重新盘起来,从包袱里找出多 日不用的小镜子,照了正面,照侧面,想一想,取出带凤尾的银簪子插在密密的 发丝里,这才收拾好包袱。   “娘,你是要去见我爹不是?”青锋看红莲走出拐角,远远地就问。   “青锋,你过来!”红莲又放下包袱,蹲下身子跟青锋招手。“娘给你也换 一身干净衣服吧。”   “给瓜蛋儿换吗?”   “不用了,她整天让娘背着,脚连地也不点,待会儿找个人家要点水给她洗 洗小脸儿就行了。”   “娘,我也要换衣服,我也要跟你一样漂亮!”瓜蛋儿经青锋这一提醒,不 干了,非换衣服不可,红莲拗不过她,只好又蹲下身帮她打点利索,青锋知道自 己多嘴给娘惹麻烦了,讪讪地站在一旁,红莲临起身的时候,顺便抚摸了他的头, 青锋才又傻傻地笑了,青锋一笑,活脱脱就是一个小何凤舞!   打听舒家并不费周折,红莲一提舒家皮货铺,就有人告诉早莺,只需要往北 城的王府街走,皮货铺仅此一家,掌柜的便姓舒,他家是有一个独生女儿,在济 南上大学,近一年多没见消息了。原来益都分南北两城,大清国时八旗大营就设 在北城,那里原先封有一个亲王呢,大清亡国后,北城还留下两三千满族人,满 族人的风光虽不比大清时,但因为家底厚,现今益都的富商多是北城满人,舒家 也在其中。   到了益都,红莲实在走累了,就叫来一辆黄包车。红莲说去王府街舒家皮货 铺,那拉车的看看红莲他们娘仨,忝着脸笑道:“太太,看您是舒掌柜家的亲戚 吧,不然哪里有这么富贵的气派!让孩子坐好了,我们走咧——”车夫尥开脚撒 欢儿一般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穿梭。   坐在车上,红莲踏实地往椅背上靠了靠,有人拉着真舒坦!从维县到益都, 因为刚打完仗,路上想雇个车也难,第二天的途中有个好心人用独轮车捎了两个 孩子一程,红莲也觉得享了回大福呢!四天时,大多数时间是背三个(一个孩子 两个包袱)牵一个,白天走,夜里宿,娘仨好不容易!到了舒家,何凤舞就有下 落了,红莲恨不能马上就见到他,见面了先要咬何凤舞一口,然后爬在他肩头大 哭一场!   ……   “前面就是,要不要我帮您叫门?”   “不用了,谢你了!”   “有您这样气派的太太坐我的车,我好大面子呢!”   说话间,到了舒家大门前,舒家皮货铺子在大门的左边,有伙计袖着手坐在 柜台里打盹儿,红莲付给车夫一个铜元,说不找了,车夫连连打拱作揖道谢,就 差没单腿下跪伸一只手拄地来个满清奴才礼了。   车夫走远了,红莲还没有敲门,她心慌气短,她怕敲开门后……   开门的是舒早莺,两个女人门里门外站着互相打量了一眼,就这一眼,她们 心里都知道对方是谁了,而且红莲确信何凤舞就在这里,红莲这时觉得坦然了, 然而早莺却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她哪里会想到红莲会找上门来!   “这位太太,您找谁?”   “这是舒家吗?”   “是,但你找哪一个舒家?”   “开皮货铺的舒家。”   “有什么事?”   “早莺啊,来客人了吗?还不赶快让进来坐,站在门口多失礼啊!”早莺娘 已经站在院中,越过早莺的肩头,她看见了红莲:这是一位年青的妈妈,虽然背 上有孩子和包袱,手里还牵着一个,却没有一般居家女人的邋遢,面有倦色,像 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但她的头发却收拾得一丝不苟(因为她比早莺高出一个额头, 所以她盘起来的头发给早莺娘的印象特别深),看来她很注重自己的仪表,如非 出生在大户人家不能这样,但是她是谁呢?早莺娘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没有再上 前。   然而早莺却没有让红莲进门的意思,她固执地等红莲的回答。   “你就是舒早莺了?”红莲没有正面回答早莺。   “是的,您呢?”   “我是何营长的太太,听说他到益都来了,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红莲 盯着早莺的眼。   “我不知道,从战俘营出来我们就分手了。”早莺镇定下来。   “噢——”   “你从维县来?”   “是的。”   “那你进来喝口水歇个脚吧。”早莺让到一边,态度变得和婉了。   “谢谢,我就不进去了。嗯,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他的话,请你帮着捎个话给 他,就说他的太太和两个孩子都还活着,他们正要回济南的。”红莲平静地说完, 退下台阶。   “你还是进来歇歇吧。”早莺走出大门。   “青锋,跟姐姐说再见!”   “姐姐再见。姐姐,你真的没有见到我爹吗?”青锋回过头问。   ……   “青锋,别为难姐姐。我们走!”   12   红莲相信自己的感觉,身后那个叫早莺的女子一定还站在她家的大门前看着 他们呢,她强忍着没有回头。   拐了个弯,红莲停下脚步,她松开青锋的小手,扶着一棵老柳,缓缓地蹲下 来,她哭了……   “娘,我爹是不是被那个姐姐藏起来了?”青锋也在红莲的对面蹲下身,他 不安地问。   “没有吧。”   “那我爹在哪里呢?”   “别问了,娘也不知道。走,我们找车回济南去。”红莲站起身。   “我们回济南要是还见不到我爹呢?”   “那他就死了!”泪刚擦干,现在又落下来了。   直到红莲他们娘仨消失在王府街那头的转弯处,早莺才退进大门,她低着头, 眼圈儿潮湿了,刚才,在那个叫红莲的女人面前,她没有找到胜利的感觉,相反, 她觉得自己败下阵来了,她必须承认,那个女人很美,也很特殊,她有不易摧折 的硬气……   “早莺,刚才那个太太是谁?”娘在她耳边悄悄地问。   早莺没有回答。   “她提到了何先生,她该不会是何先生的太太吧?”   “娘,你烦不烦?”   “好好好,我不烦你大小姐了。怎么搞的,七扯八扯的,什么事儿呀?”早 莺娘负气走开了。   何凤舞直到下午才起床,吃晚饭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想给早莺难堪,也不想给自己难堪。   正午红莲敲大门的时候,他刚放下手里的书准备午睡,听见早莺开门,他也 没有在意,但是早莺那句“这位太太,您找谁”让他警觉,他翻身下床,揭开窗 帘一角,向外看下去,虽然大门的立墙挡住了来人的身体,但是有来人的脚尖儿 正露出来——绿绸面上绣着一朵红莲,这鞋何凤舞怎么能不熟悉呢!再接着一个 青光光的小脑袋向里伸了一下又缩回去,何凤舞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不是 青锋吗?!   是她,是他们!他们怎么能找到这里来呢?何凤舞正准备拉开门出去,她们 下面的对话又把他堵了回来:   “我是何营长的太太,听说他到益都来了,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这是 红莲的声音。   “我不知道,从战俘营出来我们就分手了。”这是早莺的回答。   出去还是不出去呢?如果此时出去,他对早莺伤害将是永远的,而且红莲一 定会猜出他和早莺之间发生了什么,自从白玉兰的事儿之后,他哪里敢再伤害早 莺?   不能出去,不能出去,还是不出去吧!何凤舞又退到了窗后,这里他又听见 红莲在说:“谢谢,我就不进去了。嗯,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他的话,请你帮着捎 个话给他,就说他的太太和两个孩子都还活着,他们正要回济南的。”红莲的语 气是何凤舞熟悉的那种镇静,但红莲说这句话的时候音调显然提高了一些,红莲 这句话不是给早莺听的,是给他何凤舞听的,他悄悄地放下了窗帘,生怕给人发 现了,他心里对红莲更加敬畏了。   整个下午,何凤舞都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如果红莲早来几天,也就是他和 早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之前就出现在舒家的大门前,那么早莺也许不至于隐瞒 他就在这里的实事,他也不会躲在这里不敢出去,然而现在,现在他就像一个赌 徒,前半夜手气忒好,连连坐庄,而且子时的梆子刚敲起的时候,他又和牌收了 一大把赌金,这个时候他如果想一声不吭地撤人,他能做出来吗?别人愿意放过 他吗?而舒早莺就像刚刚过年走亲戚回家的小丫头,拿着亲戚给的吃货边吃边过 桥,正吃上了甜头,却不料吃货从她的手里掉进了小河里,转眼踪影都没有了, 她不站在桥上对着河伤心欲绝才怪呢!他要走的话必须跟早莺先有个交待,但是 他跟早莺怎么说呢?   何凤舞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焦心啊,何凤舞直觉一身身的虚汗从脚底一直蒸 到了头顶,他起卧不宁,满脑子的事情在眼前忽来忽去,纠缠不清……   晚饭的时间到了,早莺在屋外唤他,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个儿:暂且装作 什么也不知道。   何凤舞知道红莲走后早莺曾经在他门前来过几次,每次都用手轻轻扣一下门, 见何凤舞没有反应,她站一会儿又走了,她在试探他是不是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晚饭做的特别丰盛,舒掌柜似乎兴致很好,多跟何凤舞喝了几杯,几天里在 一起吃饭,他已经知道,他的酒量与何凤舞比,只算个小酒盅,就让早莺接着陪 何凤舞这个酒海喝,他在一旁观战,早莺继承了舅家的血脉,酒量不小,但与何 凤舞喝了几个回合,也醉眼朦胧,于是大家都带着酒意早早歇息了。   13   半夜,何凤舞听到轻轻的扣门声,以为是早莺,只怪她太胆大,小声问了一 声:“谁?什么事?”   “我,早莺他爹!”外面声音低而沉。多亏问了一声!何凤舞庆幸刚才没有 唐突开门上。   何凤舞穿上衣裤,打开门儿,月光随着舒掌柜溜进了房间,舒掌柜指指对面 早莺的房间,何凤舞明白这是要他轻一点不要惊动了早莺。   舒掌柜阖上门,何凤舞打开了壁灯,舒掌柜又伸手把灯光亮度调到最小,这 才示意何凤舞在床沿儿坐下,自己也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何凤舞看见舒掌柜把一个绣花荷包放在梳妆台上,虽然放的很轻,但里面还 是发出了金属的碰撞声,显然那里面是些银元之类的东西,何凤舞似乎明白舒掌 柜的来意了。   “何先生,我首先代表我和早莺娘感谢你对小女早莺的照顾!”   “小女的想法我们也能看出来,但不知何先生是什么打算?”舒掌柜客套了 一句就进入了正题,他递给何凤舞一支香烟,自己也叨了一支,何凤舞没有急于 回答,划火柴为他们两人点着,点烟的过程,他们的目光碰了一下又避开。   “感谢舒掌柜和夫人在我危难时刻出手相救,也感谢你们盛情款待多日!我 想尽快离开回济南去。只是,这一去,对早莺有许多伤害,不知如何跟她提起。”   “今天中午可能是贵夫人和孩子来找你了,只因早莺一时糊涂,没能让你们 在寒舍团聚,实在抱歉!”   “我知道她来过了,这事不能怪早莺,还是我一时不能下决心。”   “何先生有什么为难的,只管说,我们都是过来人了。”   “早莺是我的属下,我照顾早莺是本分,但是早莺在枪口底下救了我的性命, 是我终身难以报答的恩情,我和早莺之间的情谊,你和夫人心里肯定有数了,我 不忍心伤害早莺!”   “何先生能坦言,认识你这样的贵人,实在荣幸!但是我知道,大丈夫当断 不断,反受其乱,你是该下决断了,不然你可能谁都对不起,既对不起你的夫人 和孩子,也对不起我家的早莺。我也是开诚布公,望何先生不要多心怪罪!”舒 掌柜拱起双手,继续说下去,“早莺今年二十二岁,到了婚嫁的年龄,我家就守 这一个女儿,对她的婚事不敢不过问。早莺喜欢何先生,想来何先生也没有讨厌 早莺,何先生又一表人材,能文能武,如果我家能有你这样的乘龙快婿,那一定 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可是,何先生能娶早莺为妻吗?”   “我……”何凤舞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你不用回答我。”舒掌柜摆摆手,“事情现在很明朗。维县在历史上从未 有破城记录,但现今,所谓固若金汤也只能成为历史了,维县失守,益都又不战 而亡,整个山东,国军只剩下济南和青岛两座互不能照应的孤城,国、共两军虽 然还在鏖战,但是胜负已见分晓。何先生是军中人士,对局势比我更了解。”   何凤舞不明白舒掌柜为什么突然把话题从早莺的婚嫁转到了时局上来。   “这几日我不断跟共产党接触,对他们初有认识,对他们的主张也了解一二, 他们提倡一夫一妻制。”   何凤舞自顾点头:原来如此!   “你已经有家小,如果天下还是国军的,你前途无量,可以有三房四妾,暂 不说我们舒家的女儿不能给别人做小,就是我们愿意,共产党能愿意吗?所以我 以为,如果何先生爱怜我家小女早莺,就要替她着想,要不与她成百年之好,要 不就果断离开她。我说这话并不是想为你们的事情做主,这个闺女我管不了她, 否则她不会弃家从军了,但如今她又回到我的身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是 她的父亲,这些话我跟她说无用,她还太年轻,一切都看得太简单,我只能跟你 说了,你是过来人,比她阅历深。”   “舒老先生所言极合情理,我正洗耳恭听呢,请您不吝赐教,以免我铸成大 错,再难挽回!”何凤舞语气谦恭,不带半点虚伪。   “那我就接着说了。人啊,为一个情字,可以在所不惜,甚至抛却性命,所 以尽拿祖先的道德廉耻去判定,实在有失公允。我读书驳杂,对‘存天理,灭人 欲’向来不以为是,思想还不至于封建到藐视儿女情长地步,所以我也不想知道 你和早莺的关系发展到什么地步,但只想知道为一个情字,何先生准备抛却什 么?”   “目前事情结果很明确,要不何先生回济南与尊夫人解除婚约,你带孩子来 益都与早莺成婚,我和早莺她娘欢迎!要不何先生一去不返,从此与早莺不相往 来,断了她的念头,至于早莺今后的事情,我这当爹的定能帮她解决妥帖,何先 生不必对她感到歉意,一切只是个时间问题。听早莺娘说尊夫人气度不凡,容貌 出众,比我家早莺胜过十分,与何先生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要是天下还是 国军的,说不定我们也会丢下家庭在这社会上一点不值钱的面子,送小女早莺到 你身边,与尊夫人共同侍奉你了,只可惜,世道变了!”   “舒老先生如此抬爱晚生,实在有愧!现在我就回济南,早莺那边望您费心 安慰!”   “我这不成了赶贵客出门了?实在是罪过!望何先生回济南后尽快跟那边有 个交待,一月之内,来迎娶早莺!马车已经在门外候着,出城的路条也开好了, 这是一点盘缠,区区不成敬意,请笑纳!”舒掌柜起身拱手奉上荷包和路条,何 凤舞接过,也一拱手:“谢了,我这就去,望早莺一生幸福!”   舒掌柜蹑手蹑脚,送何凤舞从后院小门出去,马车一路烟尘远了……   “何先生走了?”早莺娘问。   “走了。我们合计一下明早跟早莺怎么说。”舒掌柜又燃起一支烟。   14   眉头很紧,口很渴,早莺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她想起来了,昨晚陪 何凤舞喝得太多,他真是个酒海!爹也是的,不知道动了哪根神经,昨晚那么畅 快?家里的规矩全不要了,自己酒量有限败下阵来,非要自己女儿上阵与何凤舞 对酒,放在往常,家里来了客人,爹自个陪,除非家里的至亲来了,娘和她是不 能上桌的,显然爹没有把何凤舞当外人,这怎能不让早莺觉得高兴呢!本来中午 何太太突然造访,让她一直紧张到晚饭时分,既担心惊动了何凤舞,若他躲在窗 帘后,大门口发生的事情尽在耳目之中了,那他会如何看待她?又担心事情被娘 看破,娘把事情跟爹兜底儿说了的话,爹又如何看待何凤舞……好在何凤舞午觉 起来后浑然不觉,爹呢又一个劲劝酒,没把何凤舞当外人,这让她悬了一下午的 心放下来,她又怎能不听爹的命令,开怀畅饮呢?   隔着窗帘还觉得光线太亮,早莺翻个身面向里继续懒着。   这何凤舞究竟有多大的魅力,找了那么俊一个老婆?如今又令她早莺神魂颠 倒了?想到这个问题,第一次见面时城墙下的何凤舞立刻跳到眼前——冷峻的职 业表情里透露出的忧郁,那一刻就令她砰然心动,让她一腔天然的母性柔情开始 冲动……如果坑道的事情不发生,何凤舞对自己没有搭救之恩,那么她会在那一 刻返回地下室亲吻拥抱他吗?她会脱下衬衫为他摇白旗吗?也许,不,肯定会的, 那一刻发生的一切都没有经过思考,完全出于本能,不需要任何理由!不然事后 她为什么抖个不停呢?要知道,当时共产党的枪子儿,还有何凤舞的枪子儿随时 都可能射出枪膛,要是事先想过这些,她会那样不顾一切吗?   早莺为自己感动起来,那时她要是迟疑片刻,片刻之后她就只能怀抱着何凤 舞被枪击穿的头颅伤心欲绝了,就像《红与黑》里侯爵的女儿最后抱着于连的人 头,那种悲壮除了让人感到崇高以外,还会让人绝望,侯爵的女儿以后的日子, 就只能用心如死灰来形容了……所以说她的本能选择是正确的,她最终得到了一 个活生生的爱人!……想起来身子就发热,那天爹娘去赴宴,她也没预想着把自 己的身子给他,但是进了屋,只他们两个人,她就守不住了……有点痛,但不痛 能得到吗?得到了以后呢?还想要……如果能瞒着何凤舞,拖一拖时间,等他离 不开她了,即使他再见到红莲,他还舍得她吗?她能为他红袖添香,挑灯伴读, 红莲能吗?何凤舞说过红莲不识字的,更别说读书了,只有她跟何凤舞在一起, 才能吟诗诵词,风花雪月,这种生活如何能不让人向往?等这仗打完了,且不论 谁是最终的赢家,她是不能让何凤舞再去领兵打仗了,经历过一次生死,看过血 流如海,尸骨成山,便知什么主义,什么理想,全是政治家让人当炮灰送死的幌 子,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最后到底成全了谁?!   但最后总得给红莲一个交待吧,还有孩子呢?孩子,她向来喜欢,接过来跟 自己的孩子一起生活,她当然生孩子的,男男女生好几个,不过她会像亲娘一样 待他们,所好何凤舞的孩子都不大,只要爱他们,想他们也会接受她的。只是红 莲,听小海子说过,可可怜怜、无依无靠的一个大家闺秀,如果把何凤舞从她身 边夺走,她以后依靠谁生活?把她当姐姐养活着也不难,但她同意吗?瞧她那眼 眉,是个厉害角色,如果她不愿意,非要争抢何凤舞,那怎么办?……   “那怎么办?”最后这个问题早莺如论如何也解不开,她心里一下没底了, 她立刻就躺不住了,她要马上起床去见何凤舞,只有见了何凤舞才会感到心里真 真切切地踏实!   出了门儿,院里没有人,早莺往对面看,何凤舞的房门也还闭着,嘿,莫不 是昨天也喝高了吧!早莺要径直过去敲门,却在前庭当中被爹叫住:“早莺,你 过来,爹有话跟你说。”   “一大早的,瞧您这么严肃的,吓人不?”早莺不好意思再往前走,就折身 进堂屋,看爹正襟危坐,一脸庄正。   “爹想告诉你……”   “有话就赶紧说嘛,别吞吞吐吐的。”   “何先生他……”   “他怎么了?!”   “他昨晚回济南去了。”舒掌柜终于吐出了这句话,他的心也立刻悬上了空 中。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早莺听罢,一扭头向何凤舞睡的屋子奔去, 她推开门,傻眼儿了:斯人已去!   “娘啊!”早莺大叫一声,仰面跌下去!   舒掌柜扶起早莺时,但见她眼白上翻,牙关紧闭,嘴角泛着血沫……   15   早莺被送进共产党的野战医院住了几日回来,虽然没了性命之忧,精神却一 日一日不济了。   热饭、热茶送进屋,冷饭、冷茶再端出来,早莺不吃也不喝,躺在床上,仰 面朝天,泪水缓缓顺着两腮打湿被头;跟她说点什么,不知她听进去没有,反正 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不几日工夫,眼看着她脸颊上的红晕消散了,眼窝 扣进去了,眼圈变青了……   早莺从野战医院出来第三天,杨政委来看早莺,当日送早莺进野战医院还是 托的杨政委的门子。   杨政委说刚组建益都公安局,事情比较多,尤其是反特的担子不轻,本来昨 天他就要过来瞧瞧的,但昨天益都城里出了接管以来的第一宗人命案,可能与国 民党特务暗杀有关,看来益都的平静只是表面的,当初国民党留下来的探子不少, 新近又有来的,他们的尾巴已经露出来了。   舒掌柜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但是又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好陪着。大概看出舒 掌柜神不守舍,杨政委收住话头,问起早莺的情况,舒掌柜直摆头,带杨政委去 早莺房间看看,杨政委也惊了一跳:早莺比三天前的情况差老了!他立刻告辞, 说他来想想办法,就开车走了。   不到一顿饭的空儿,杨政委又开车回来,同时下车的还有一位大夫和一位护 士,给早莺量了体温,听了心脏,大夫说先输液体补充水分和营养吧,于是给早 莺挂上了吊针,杨政委跟大夫先走了,留下护士看护,等两瓶液体输毕,护士也 走了,连口饭也不吃口。   第二天杨政委来时只带了护士,陪着早莺输液,只输到一半,他有事又先忙 去,晚上才过来到早莺房里坐了片刻。如此,杨政委天天带护士来给早莺输液, 隔两天再带大夫给早莺检查换处方,前前后持续了近十天,早莺的身体情况像是 稳定下来了,神情却恍惚了。   早莺娘在舒掌柜的身后一个劲抱怨:“我说那样来得太陡,孩子接受不了, 你却说什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可好,欢蹦乱跳的一个人儿,让你断 成了根只会流泪的湿木头!”   男人家心里能装得住事情,舒掌柜不辩解什么,但他的精神也快崩溃了,他 去问中医,抹下一张老脸不要,把早莺生病的起因跟中医说了个大概,中医说如 果能让早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能好起来,至于用药,就是人参燕窝这样的大 补,她不张口你有什么办法,一个清醒的人,总不能撬开嘴巴钳住舌头往喉咙时 灌吧?总之,心病还需心药医,多开导,不行了就给他找个婆家嫁出去!   给早莺找个婆家本不是件难事儿,但一时三刻要找个婆家却太难为人了!   不是心病还需要心药医吗,那就开导吧,就是舌根嚼烂,唾沫费尽,只要早 莺能重新振作起来。舒掌柜和早莺娘整天守在早莺床边跟她说话解闷,早莺似乎 也没厌倦,只还不应承什么。   那日舒掌柜实在没词了,就哄早莺说何凤舞临走时答应了一个月内赶回来娶 早莺,这句话本来是舒掌柜说给何凤舞当台阶下的,舒掌柜何曾不知道何凤舞这 一走就不会回来了,而且何凤舞走前最后还说“望早莺一生幸福”,这句话的意 思再明显不过:何凤舞下决心不再回来了。   “我饿了。”早莺听完舒掌柜的话,眼光立时精彩了,“饿了”的话刚说完, 就听得腹鸣如鼓,一时也等不及!好在家中为早莺准备丰富,片刻就热好了端上 来,早莺一气喝了一碗银耳汤,一碗八宝粥,又吃了两只鸡大腿,着实吓了舒掌 柜夫妇一跳。这到底怎么了?   “今天几号了?我就等他一个月吧!”早莺吃完一大堆东西,身上有了气力, 坐起来自言自语。   原来早莺把何掌柜临时拿来骗她的话当真了!   舒掌柜听后转喜为悲,天啊,这句话怎么能当真呢?他现在倒真希望何凤舞 能回家休了太太,一个月内返回益都娶早莺!   当晚上床,早莺娘跟舒掌柜说是不是差个伙计到济南去找何凤舞呢?舒掌柜 苦笑道:“若大一个济南城,又兵荒马乱的,找一个何凤舞岂不是大海捞针,再 说,即使找到了,就能请回来给早莺当姑爷吗?当初可是我赶人家走的!”   “十来天转眼就到,何凤舞不来,早莺铁了心觅死,那时候该怎么办?”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罗嗦!我不也在着急呢,现在能有十来天的时间来想 办法,你怎么就不知足呢?你立时让我给你生出个主意,把我当成神仙不成?” 一向不发脾气的舒掌柜也按捺不住火气,早莺娘噤了声,躲进被子里哭去了。   早莺能吃能喝了,腮边很快就现出了红润,输液不再必要,但是杨政委仍然 每天抽空来家里看她,除了城里治安的事说起来起劲,安慰人的话只剩下那几句, 说话时憨憨,来了也不多坐,十分八分钟就走,一天有时来两回,早莺觉得让人 觉得这个大老粗不讨人喜欢,也不算讨厌,爱来就来吧,自何凤舞走后,早莺就 不主动跟爹娘说话,她咬定是他们合计了赶何凤舞走的,杨政委来到家里,时间 虽然短,但早莺可以多个说话的,也不是坏事情。有这样的想法,杨政委来了, 早莺有意对他很热情,一则可以让爹娘更加觉得冷落,二则一看杨政委那个憨态, 早莺不觉就开心了。   然而早莺真的相信何凤舞会回益都娶她吗?早莺也不相信,何凤舞在这个时 候回到红莲身边,他怎么可能抛下红莲和孩子来娶她呢?早莺只是给自己一个活 着的理由!要是到了一个月何凤舞还不来,她该怎么办呢?她去济南城找他!能 找到他吗?不一定。找到他就能跟他在一起吗?不可能了。那怎么办?出走!这 事都怪爹,他让何凤舞走得太早,打乱了她的计划,出走就能报复一下爹了,谁 让他多管闲事!但是……早莺的心里还是乱乱的。   时间快到了,舒掌柜夫妇和早莺的心里都一样紧张,这当口早莺却发现本来 每月最麻烦的那几天没有如期到来,而且她莫明其妙地犯恶心,早莺是个有文化 的女人,她明白这是为什么……   下 部   一   1   窗外的电线尖叫了一夜,早晨起来,感觉空气里满是土腥味儿,看天,昏黄 昏黄,又低又沉,唉,黄沙来了,北方的春天到了。   何晓伶跟明子说明天是何凤舞的“七七”,她要回老家去给他“烧七”。明 子说那我上街去买纸钱和香烛吧。何晓伶感激地望明子笑了笑。   帽子,耳护,口罩,围巾,手套,明子武装到了牙齿才出门。   一切办妥,回到小区的时候视线还是朦胧了,明子在路上已经摘下眼镜擦了 两次,但现在镜片上又落了厚厚的一层黄土。   到了家门口,腰间一摸,糟糕,出门时忘了带钥匙——父亲耳聋,现在应该 在客厅“看”电视,母亲一定还在厨房做午饭,明子不得不把门敲得山响,明子 还必须有足够的耐心。   果然,邻居和楼上楼下的楼门纷纷迟疑地打开又果断地关上,明子家的门才 姗姗迟开。   湿热的空气又把明子的镜片扑花了,明子不得不第四次摘下眼镜,五步以外 的东西都像发霉了似的,边界模糊起来。斜对面的二十九英寸彩电里无声地晃着 黑白影子,明子知道父亲又在看一部老片子,“指导员,这是明子的入党申请 书!”父亲操着德州普通话为屏幕里的演员配音的声音证实了这一点。   何晓伶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接过明子手里的东西,她背转过身去,肩膀一上一 下地耸动。不会吧,明天才是姥爷的“七七”,现在就情不自禁了?   “妈,怎么了?”明子问。   “刚才接到电话,说你二姥姥走了!”何晓伶说。   “哪个二姥姥?”明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你姥爷年青时的那个相好,我还没敢告诉她你姥爷走了……明天是你 姥爷的七七,她今天早晨四点钟咽气的……”何晓伶语无伦次,但是明子还是听 明白了,她是想说姥爷年青时的那个相好的像是对何凤舞的死有感应似的。   明子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组镜头:她和他在掩体里紧紧地拥抱,深深地亲 吻……他把微微发热的枪口顶在她的额头上,她闭上眼绝望地呻吟了一声……她 突然睁开眼,缓慢而坚决地推开他的枪管……她从掩体里狂奔而出,她一边嚎叫 着一边脱去了白色的衫衣……他举起了右手,黑乎乎的枪管准确地指向她的后 脑……他把枪口伸进自己的嘴巴……她赤裸着上身,站在突出的钢筋水泥拱顶上 拼命地挥舞着白色的衫衣,她雪白的乳房在风中颤栗……他扔下枪,高举着双手 走向她的身后……她转过头与他相视而笑,他们泪水横流……   这一组镜头被封杀了足足五十年,直到去年才在明子家“公演”,然后家庭 内外烽烟再起,现在镜头里的男女主人公都羽化登仙了,故事到此结束了,一切 恩恩怨怨也该一笔勾销了……   去年冬,母亲何晓伶说要接她爹何凤舞来住一段时间,征求明子和两个姐姐 意见的时候,大家没有表示反对:一方面现在没有人再有闲心揪那历史的辫子, 他来家里不会造成新的灾难;另一方面何晓伶一向尊重她爹何凤舞,从来不在明 子他们面前说他一个“不”字,每每翻出何凤舞年青时的照片的时候,她总会夸: 你们看,当初我爸多英武啊!何晓伶在儿女心目中形象是光辉、伟大的,明子他 们不想伤何晓伶的心。   当然也没有人明确表示欢迎。过去的那些年,明子家所有不幸几乎都可以追 根溯源到明子的姥爷何凤舞的身上,即使历史可以篡改,他“民族败类”的帽子 断然脱不掉,因为他做过“二鬼子”,也就是日本侵略中国时期的伪军,而且还 是个县保安大队长。依此类推,与他有亲密关系的人因他而受苦爱难,虽不属于 “罪有应得”,至少可以解释为不走运。   明子他们的伤口虽然已经结疤了,但是每逢天气变化的时候,还会发痒,甚 至疼痛——为什么明子他们这第三代人还如此平庸?如果不是因为何凤舞,母亲 何晓伶早该被称作某某大师了,明子他们这些做儿女的早该是某个圈子内的人物 了,叫做“何派”正而八经的“嫡传弟子,正宗传人”   也未尝不可,哪里至于到现在还没有混出个什么名堂!   何晓伶的提议既无反对声,也无支持声,何晓伶感到很孤独,虽然她也认为 儿女们姿态不积极情有可原。   出人意料的是明子的父亲武云生旗帜鲜明地支持何晓伶的意见。武云生一向 不愿提起何晓伶娘家任何人,用他的话说那都是一帮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每 每听到武云生数落她娘家人的时候何晓伶从来不反驳,她知道武云生说的都是事 实,所以她只好极力岔开话题,好在武云生说话有“信天游”的习惯,经常是话 说到最后离题万里,何晓伶总能得手。那时武云生的耳力还挺好,但是何凤舞在 家小住一段时间之后,他的耳力就每况愈下,最后竟完全失聪了。   2   公元一九九八年冬,何凤舞的大女儿第一次接他去淄博小住,这年何凤舞虚 龄八十。   何凤舞似乎越活越年轻了,一头黑发还不见霜雪,满口固齿也未曾损缺,面 色红润,耳聪目明,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体格还那么紧凑,没有虚浮臃肿之态, 初见时,以为五十来岁,细看时,只觉六十开外,他平日在家西服革履,一丝不 苟,若出门,头上又多一顶礼帽,手里再多一根手杖,走路沉稳不拖沓,加上背 恰到好处地有点佝偻,全然是一个老派绅士的模样,马蹄庄的人都说何凤舞的第 二个春天来到了。   长女何晓伶来接他,他欣然应允。他常说何晓伶是何家的功臣,但这些年活 得最不容易。   何晓伶这年实足六十,虽然继承父亲耐老的基因,但头发已经斑白,每月要 去染黑,即使这样,怎么看也五十出头的样子,所以当何晓伶跟何凤舞走在一起 的时候,旁人以为是兄妹俩,甚至以为是夫妇呢,这闹出过不少笑话。在此之前, 何晓伶从来没有提出让何凤舞来家小住的邀请,不是不想,而是因为她此前在山 东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根据地。   一九八二年春天何晓伶和武云生才带着三个孩子从北大荒撤退回山东,那个 时候何晓伶其实是五个孩子的母亲,老大是个儿子,武云生前妻的孩子,在北大 荒成家立业就留下来了,老二也是儿子,何晓伶和前夫的孩子,老早就回山东维 坊继承祖父的家业了,老三、老四都是女儿,老五是男孩儿,这三个儿女是她和 武云生共同的血脉。   当初何晓伶来信说要回关内,汪红莲坚决不同意,何凤舞保持沉默——他在 家里说话不算数,但是何晓伶他们还是不顾一切地回来了,而且第一站就是马蹄 庄。何晓伶为什么不跟武云生回德州老家呢?当初武云生逃离家乡时就发过誓: 出去之后,死到哪埋到哪,永不回老家!   然而在马蹄庄只呆了半日,当晚,何晓伶与武云生带着三个孩子挥泪离去, 那是因为汪红莲对大女儿一家归来并没有任何欢迎的姿态,三个弟弟对他们一家 回来也如临大敌,连照面儿也没敢打。   当初回山东,武云生极不情愿,因为他正要被一班弟兄们推举为团部食品加 工场的厂长,但何晓伶在北大荒一日也呆不下去了,起初武云生觉得不理解:都 在北大荒生活了快三十年了,为什么突然就呆不住了呢?何晓伶把他们的三个孩 子拉到面前说:“我们在这里已经献出了我们的青春,想追回来也不可能,你看, 我们的三个孩子马上要迎来他们的青春,你是不是还要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把青春 贡献给北大荒呢?”   何晓伶的话触到了武云生的柔软处,是啊,二十六年来,在这片土地上,这 个特殊的家庭每走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来时还是二十出头精壮壮的小伙子,如 今,岁月催人,红黑的脸上被刻出了那么多皱纹,半老头了!北大荒现在不荒蛮 了,但是北大荒与自己家乡山东比起来,还显得那么空旷,大姑娘宏图十四了, 二姑娘宏伟十二了,小三明子十岁了,眼看着他们的青春都要来到了,真的让他 们扎根在异乡吗?   武云生终于跟何晓伶回到了山东,可是出师不利,第一站,在何晓伶的娘家 就遭遇到了冷脸,没有接纳他们的意思,如此尴尬之后,一家只好连夜赶到蓬莱 在旅馆里住下,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说吧。   武云生当何晓伶的面骂何家人是一群“白眼狼”,他一气之下立刻想回东北, 但是东北的家已不复存在,房子卖了,家具和物什卖的卖了,送的送了,一切都 换成了他们口袋里的一万多元钱现金和几千斤粮票,何晓伶顾不得自己伤心,她 一个劲地劝说武云生:以前多难的日子都走过来了,现在怎么说还是个万元户呢, 就是全家坐吃山空也不得熬个几年,况且他们都才四十多岁,二次创业还来得及! 何晓伶心里当然知道母亲汪红莲和三个弟弟的想法,他们既怕大姐、姐夫回来要 跟他们算旧账——用武云生的话说,这些年,不算每年给蓬莱寄的钱和粮票,就 是何晓伶娘家人到东北吃的粮食也该用卡车拉了!这话不假,那些岁月,何家人 在山东呆不下去的时候就往东北跑,岳母汪红莲在武云生家里住过一年,大舅子 住过两年,二舅子住过八年,二舅子连老婆都是从东北娶的,三舅子虽然没有来 过东北,但他现在住的房子就是武云生寄钱来买下的……另外,此一时彼一时, 何晓伶现可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现钱又能有多少呢?一旦接纳了他们一 家五口,今后什么麻烦事情都会贴上!这时候,何家的经济状况正在好转,苦日 子不堪回首,他们不能不绝情!   在蓬莱县城租下房子,多亏何晓伶的小叔——何凤舞的亲弟弟帮忙,安排三 个孩子进了他工作的那所学校做寄宿生,何晓伶与武云生才暂时放下一头,开始 四处找事情做了。   最后还是何晓伶的干妹妹小青给了他们家一个暂时的落脚处,养鸡、养兔、 做点心、开饭店、开照相馆、搞卫生用品……十六年过去了,试过多少种活计, 都需要掰指头算,总算在山东自己的家乡之外有了自己的房子,武云生跟何晓伶 都爬过了六十岁,该考虑养老的事情了。   3   何晓伶要接父亲来小住,她首先需要说服自己。怎样说服自己呢?要父亲来 新居看看,让老人家为她一直操着的那颗心放下。呵呵,如果事情只是这么简单, 哪里还用自个儿跟自个儿斗争呀!   事情真有点麻烦,因为何晓伶接父亲何凤舞来,就意味着对母亲汪红莲的背 叛!   做女儿的要背叛自己的母亲当然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在见到那位特殊的女人 之前,何晓伶从来没有产生过背叛母亲的冲动。何晓伶非常尊敬母亲汪红莲,父 亲何凤舞入狱二十年,这二十年,父亲留给母亲的五个未成年子女一个都没有少, 他们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又幸幸福福开始独立生活了,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父亲接受历史清算的那年何晓伶十八岁,已经从济南戏校毕业两年了,她是维县 京戏团的台柱子,青衣A角,在这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她为五个未成年弟妹的成 长竭尽了全力,然而她付出的一切,与母亲汪红莲相比,又微不足道了,所以这 更让她觉得为一母同胞的弟妹所做的一切都理所应当,责无旁贷。   要知道,父亲入狱的时候,母亲才三十五岁,生养了七个儿女,她的腰身还 没有走样,那么柔软,那么匀称,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那么滋润,什么徐娘 半老、明日黄花都与她没有牵连,她仍然是一个令人垂青的丰美的女人,她何尝 不晓得如果与父亲这个历史反革命断绝关系,她完全可以过上另一种生活,那个 年代她就是把何凤舞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子女抛弃了的话也不是什么罪过,但是她 既没有脱离何凤舞,也没有抛弃孩子们,她一直等了二十年,何凤舞回来的时候, 她已经被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被一次又一次的绝望,被无休止的体力劳动, 被难捱的饥饿,被无尽的黑暗……重塑成白发苍苍、满额皱纹、腰身臃肿、手脚 壮大老农妇,除了威严和冷傲,与二十年前汪红莲不再有任何相似……   何晓伶对母亲汪红莲的尊敬并不因为她拒绝了他们一家而改变,同时对弟妹 们所作所为她也报以深深的理解,这都不是他们的错:从那样一个残酷的年代活 过来,已经不容易了,当他们终于可以不依靠外界的帮忙,不用看别人的脸色生 活的时候,他们怎么能容忍别人来与他们分享本来就不丰富的东西呢?他们的自 私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庭完整,为了他们幸福? 这个目的达到了,她还抱怨什么呢?   就连对何晓伶娘家人耿耿于怀的武云生也明白,如果有一天何晓伶的弟妹们 还需要她,她还会毫不犹豫地伸出她温暖的手扶持他们,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何晓伶背叛母亲当然不会因为受武云生态度的影响而产生。何晓伶能容忍武 云生对娘家人的微辞甚至咒骂,因为她早就悟出来了,让别一个人完全走进自己 的精神世界不仅不可能,而且荒唐幼稚。在北大荒的,没有武云生,就没有何晓 伶!没有武云生这种刚烈火暴的个性,他们一家人早该被人打入十八层地狱,不 免还会踩上一只脚。何晓伶跟武云生重组家庭之后,武云生只打过何晓伶一巴掌, 何晓伶还为武云生的那一巴掌叫好这么多年呢。   文攻武卫的战斗年代恰好是他们这个重组家庭人丁繁荣的时期,何晓伶因为 父亲何凤舞的历史问题,成为任何一方也不能容纳的异类,她被停职在家;武云 生根正苗红,没有留给人任何把柄,但他似乎糊里糊涂没有阶级是非观念,他只 知道爱护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头狼”,他会沉默地出现在任 何一个对他的家庭有不良图谋的敌人面前,阴森森的目光让对方不寒而栗,谁也 知道武云生是个目无组织、不讲纪律的拼命三郎。   公元一九七O年他们的第二个女儿才出生,连队调来了一个颇具斗争手腕儿 的指导员,不半年,他揪出了一个又一个漏网的敌人,并且从精神上去折磨乃至 从肉体上去消灭他们,自从他来到连队后,武去生几乎不敢离家半步——对方也 是个咬人不作声的主!第二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连队领导突然捎信让武云生马上 去团部,他前脚出门,连队指导员后脚就赶到他家揪着何晓伶去队部参加批斗会, 这场批斗会是专门为她准备的。何晓伶抱着还不能离开她怀抱的二女儿来到了会 场,被拉到前排面接受群众批斗,口号声扑天盖地压迫着怀里孩子的耳膜,孩子 恐惧地哭哑了嗓子……北大荒的大黄蚊子如潮一般地涌向她们,磁石一样地吸附 在她们身上,一个个迅速胀大起来,身体乌黑发亮。指导员站在台上,居高临下, 他摇着扇子谈笑风生:“看看这为才子佳人帝王将相歌唱的封建余孽,看看这没 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追求者,她臭不可闻,只有北大荒的蚊子才愿意和她同 流合污……”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何晓伶的脸上,血污了她半边脸,几只体态臃肿 的蚊子被震落在地上,其余的还无动于衷。武云生怒目圆睁,威严地站在何晓伶 的面前,厉声怒呵道:“谁让你到这儿来丢人现眼的!你这个为才子佳人帝王将 相歌唱的封建余孽,你这个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追求者,你这个臭不可闻, 只有北大荒的蚊子才愿意和你同流合污的臭婆娘,你的确死有余辜,但是你要记 住,你养的是我武云生的孩子,老子根正苗红,老子的孩子是革命的接班人,你 可以喂蚊子,但我的孩子不能喂蚊子,你马上给我滚回去,不然我就在这儿打死 你!”   何晓伶紧紧地搂着女儿呜咽着跑出了礼堂,礼堂死一般地安静……一场精心 准备的批斗会因武云生的一巴掌结束了,但武云生并不罢休,这一天晚上跟指导 员打得鼻青脸肿,理由只有一条,他欺骗他,让他跑了二十里的冤枉路,一只饿 狼差点要了他的命。   ……   何晓伶对武云生心怀感激,她不期望武云生事事都能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但 她愿意忠实地站在武云生的立场上理解他。   4   何凤舞出狱之后才知道益都早已改名青州了,他没有打算再去那个地方,也 没有打算忘记那个地方,他的想法只能埋在他的心里。   何凤舞出狱不久,外面的世界就变了,先是举国为领袖逝世而哭泣,连何凤 舞都认为领袖走了,天塌地陷了,世界的末日仿佛来到了。谁知不久,人们的脸 上又重新现出了胜利的喜悦,“打倒四人帮,人民齐欢唱,王、张、江、姚反动 集团自取灭亡……我们团结在英明领袖华主席周围,跟党内资产阶级斗到底,斗 到底,让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永放光芒!”歌声嘹亮,斗志昂扬,再过不久, 华主席又下台了,邓小平复出,该摘帽子的摘了帽子,该平反的平了反,然后土 地包产到户,家有余粮,再也不用饿肚子了,真是天下太平,盛世昌隆!   何凤舞感慨自己是有福之人:“三年自然灾害”按政策,他们这些历史反革 命要比现行反革命受优待多了,他在监狱里没有饿肚子;“文革”十年,如果他 不呆在里面,不被批斗死,也该自绝于人民了!他觉得自己出来的不早不晚,恰 是时候。   何凤舞当然不是能吃饱肚子生活安逸了才回想起益都那个地方,日子安逸的 时候他会想,日子难捱的时候他更想,越是老了越想得厉害,但他跟谁也不能说, 在何凤舞家时不能有人提起益都来,不管什么原因,红莲都会甩脸子给人难堪, 看她那架势,不仅不能原谅益都人,就是益都那个地方也不能原谅,何凤舞哪里 敢再提起。   这几年大女儿何晓伶满山东跑推销,隔三月差五月总有来胶东的机会,她说 是顺路回家,其实大都绕道,早晨来,下午走,从不过夜,但来了不空着手不说, 而且还要亲自下厨房为他们两个老的做一顿可口的饭,三个弟弟有空过来了,姐 弟们说笑一番,但她不会主动去他们家,邀请的话,也不轻易去各家,如果去了, 定要送贵重的礼物。红莲打牌打迷了,成天和一帮老娘娘小媳妇耗在牌桌上,吃 饭的时候才回来,吃完饭就匆匆赶场子去,别说何晓伶回来了她这样,就是天王 老子地王爷来了她也不会耽搁了她打牌。何凤舞很愿意何晓伶回来,在家里,他 一肚子的话都没人听,闲来写几首古体诗也没人看,儿子们跟他还是坐不到一块 来,偶尔坐在一起了,都最烦他提起过去的事情,可是何凤舞发现在里面蹲了二 十年,出来之后头脑里仿佛一下子被切除了一块儿似的,只剩下那二十年和那二 十年之前的事情,那二十年之后到现在的事情反倒成了十分模糊的“历史”,激 不起一点谈论的兴趣。   何晓伶回来了,何凤舞最舒心不过,何晓伶与他院中促膝而坐,他们坐的地 方就是当初汪涵墨家大院的一角,大院早被分给了十几户人家,这一块原先是大 队部的地方,土地包到户的第二年,由何晓伶资助买过来的,原先给三儿子做新 房,后来三儿子又添新居,老两口就住过来了。   吃罢午饭,汪红莲又走了,何晓伶跟他接着上午的话题扯,阳光好的时候他 们从屋里挪到院中的石榴树下,这石榴树是红莲住过来时栽的,枝繁叶茂,在斑 驳的日影里,何凤舞喜欢何晓伶瞪大眼睛听他说话的专注劲儿,何晓伶的样子又 把他带回了过去的那些日子。一打开话匣子,何凤舞就收不拢,他说个不停,何 晓伶会时不时插个问题,把何凤舞的谈兴勾得老高,只是问起何晓伶在北大荒的 事情,何晓伶总一句带过,不愿提起。   那一次何晓伶来了以后走得比较匆忙,她说益都有个新客户明天要看样品, 她必须在明早之前赶到,何凤舞迟疑良久,问何晓伶要了纸笔,按记忆写了个地 址,说那里有个多年前的老朋友,何晓伶要是有空的话,去走访一下,看看那个 老朋友还有下落没有。   何晓伶看那地址和姓名,觉得怪怪的:“舒早莺”?是女人的名字!怎么从 没有听父亲或者母亲提起呢?   何凤舞看出何晓伶有疑惑,“我曾经对不起她,所以一直没有忘记这个朋 友。”   “好的,我一定为你打听,不过五十年了,也许……”   “老了无聊,慰心罢了,你不要当回事儿。你要是忙,或者不顺路的话,就 不必劳神打听了。五十年,弹指一挥,也许人早就没了,世事如梦啊!”   “可不?你看我都快成个老太太了!这大半辈子见过那么多人,到现在又能 想起几个呢?爸,我尽量帮你打听吧。说不定人真还在呢,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如果方便的话,我来安排你们老朋友见面。”   “如果真能见到她,你就说你是何凤舞的女儿,何凤舞向她问好,说我也很 好,其他就不必说了,我们都到了活一天算一天的年龄,还见什么面呢?”   何晓伶临出发的时候,何凤舞又追加了一句,“这事不能让你娘知道!”这 一句话立刻让何晓伶的心犹豫起来,沉重起来。   5   北方的秋天美于明净,美于澄澈,美于宁静,美于凄清,美于简单、干脆、 不拖泥带水地演示了生命从繁盛到败落的全过程,没有半遮半掩的暧昧,悲壮中 又不带有消沉,何晓伶喜欢北方的秋天。   天没亮何晓伶就从蓬莱出发了,走出宾馆,她狠狠地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 上车后,靠窗边坐下,她有意把窗户拉开一条逢儿,风轻轻地扑在脸上,拂去了 残存在她身体里的一点点倦意。本来已经进入少眠的年龄,经过赶车这一折腾, 何晓伶越发精神了,她一直望着窗外,车向西飞驶,但曙光还是跑在车前头,眼 前的景物渐渐清晰。视角并不单调,远处有白花花的头石山,近旁有挺拔的白杨 树。白杨树煞是有趣,每棵白杨树身上都有几只像眼睛一样的树疤,汽车经过它 们时,这些眼都会带着不同的神情向车内瞥一眼,有大胆,有羞怯的,有游离不 定的,有怕人看破秘密的……何晓伶跟它们对视了一路。   “青州快到了,请各位旅客收拾好行礼,准备下车。”车内开始骚动起来, 何晓伶稳坐不动,她只带了一个样品包。“为什么要改名青州呢?还是叫益都多 好!”何晓伶自顾自地笑了,嘿嘿,早晨买票的时候,她说去益都,售票员一愣 神儿才告诉她:“现在叫青州了。”何晓伶也觉得自己死顽固,回到山东后,明 明知道许多地名已经改了,但她还是愿意叫它们老早的名字,比如益都现在叫青 州,何晓伶张口闭口还是叫它益都,难怪父亲何凤舞笑话她:“你不愧是我的女 儿!”   下车才上午九点多,办事情的好时候,几辆的士停在她跟前,她都笑着把人 家打发走了,一年里冬天太冷,夏天太潮,老寒腿容易出毛病,只在春秋两季温 度和湿度最适合,她腿脚也显得利落了,还是自己走走舒服。   年近花甲还没有从奔波中歇下来,当初是不愿,现在是不舍。十多年前带一 家人离开北大荒回到阔别了近三十年的老家山东,白手起家进行第二次创业,曾 经不能满足儿子在路边喝碗粘粥的要求,为生存而风餐露宿,奔波不停,苍天不 负,如今苦尽甘来,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养老的积蓄,以为奔波够了,该 厌倦了,却不料自己还是那么喜欢走在路上——只有在路上她才能找到年青的感 觉——这大半生一路走来,能走就好,能走就还不算老!   事情办得出奇地顺利,对方主管跟何晓伶是同龄人,也在北大荒呆过,一见 面,听到东北口音,就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所以生意先不谈,先聊东北那些年, 捣鼓了半天,都在三江呆过,还同一个兵团,只不在一个连队罢了,再下来,看 样品,签合同,付定金,吃饭,吃饭还是人家买单,剩下的就该通知武云生组织 一批货源,明天送到。   下午,该落实的都落实到位,何晓伶找宾馆住下,给武云生再拨电话回去, 武云生说货和车都联系妥了,明天上午装车,下午两三点钟到益都会合。因为心 情很好,晚饭后在冲了澡,偎在被子里看电视,她跟武云生的习惯不一样,年龄 不饶人,武云生边看电视边打呼噜,她虽不打呼噜,却常常边看边走神儿……   “舒早莺”,在她的印象里,能跟这个名字联系起来的该是一位年纪轻轻的 如花女子,然而又过了五十年,存在与不存在现今都只成为一种可能,或然或否 之间的区别却大了去!如果她还活着,她到底是什么模样呢?她和父亲之间一定 发生过什么故事,如不然,父亲为什么对她怀有五十年不能释怀的歉意呢?她会 嫉恨父亲吗?见到她的时候她会让自己下不了台吗?她该不会早已经把历史连同 父亲都淡忘了吧?如果她已经作古,那么是否该去看看她的坟墓呢?或者她早已 经离开了这座城市,但她总该留下一点痕迹吧!   “不想了,不想了,反正明天上午就是去访她!”深夜何晓伶打定主意。   第二天何晓伶起得很早,益都有许多地方值得一看,尤其是老城里青石板铺 就的老巷子,和黑瓦、青砖、红栏、白墙的老宅子。   用罢早餐,就开始边走边问,原来“王府街”在老城呢,挺远。   上午十点多,何晓伶在七曲八拐的大小胡同里累了,就坐进一家古香古色的 茶楼里喝茶歇脚,茶房跑堂的有位干干净净的老大爷,何晓伶向他打听:“听说 解放前益都也有条王府街,是不是现在的这条王府街?”   “还是那条老街!”   “听说王府街上有个姓舒的人家,开皮货铺的,不知他家的宅子还在不在?”   “你说的是老舒家吧?还在呢,舒掌柜老两口早走了,舒家大小姐一个人守 着好大一片宅子呢!”   “噢,您认识舒家大小姐吗?”   “我们这种人,哪里有机会呢,听说舒家大小姐脾气大,傲气,不轻易见人 的。”   “她还有其他亲人吗?”   “有,丈夫前几年死了,是个老八路,跟她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济南军 医大教书,二儿子在检察院当院长,她家的人都好大气派!你这位大姐,是……”   “我帮一位老朋友打听呢。”   6   来到了王府街,站在街道口向西望去,展眼尽是新近才建的仿古建筑,大红 大绿,显得繁华而浮躁,何晓伶好生失望,但是看脚下,却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 这一块块石板当初运来铺地的时候,也该是平整光滑的,后来全因年深月久,过 客匆匆,你一脚我一脚,才渐渐出现了一个个石窝窝,如果在阴雨天,石窝窝里 会有一些积水,调皮的儿童不好好走路,专往积水里踩,一脚下去,溅起一朵水 花,随即爆出一串开心的笑声……何晓伶现在居住的那座城市也有这么一条明清 古街,因为基本保持了古旧的原貌,所以张艺谋拍《活着》的时候曾经在那条街 上呆了好几个月呢,阴雨天的时候,腰腿痛了,何晓伶反而喜欢去古街上走走, 一个人,撑把伞,缓缓地走,每一步都带着一丝丝的痛,一丝丝的痛又揭开扣在 心底里的记忆,于是每每走到那古街的尽头,回首来时的凹凸不平的路,泪珠不 觉滑落,跌得粉碎……   何晓伶仰头看天,好晴朗。   在街口站了片刻,何晓伶开始接近目标,王府如今是个要收门票的旅游景点, 只是门可罗雀,舒家大院儿在就王府的斜对面,很好找的,何晓伶听茶房跑堂的 大爷说舒家人的祖上早先就是王府的大总管,后来大清败落之后,主人将王府斜 对面的房子分给了舒家。   舒家的大门厚沉沉关闭着,大门的油漆剥落了,一道道木纹裸露在阳光中, 散发着陈旧的木香味,大门上的兽头门环完好无损,大门的额上钉着一个半新旧 牌子,上面书写“王府内务总管寓所旧址——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轻拍门环,只觉得声音传得很远,稍许,大门拉开一道缝,伸出一个花白的 头,“您找谁?”沙哑的问话声从一张厚厚的嘴唇里传出。   “我找舒家大小姐。”   “不在。”回答很干脆。   “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还很干脆,花白头准备关门了。   “您能不能帮我转告舒大小姐,就说她多年前的一位朋友的女儿来过?”   “噢,你不是来办事的?我家大小姐确实不在,不过,您进来等等吧,我打 电话过去跟她说一声。”花白头特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拉开大门,让她进来。   大门旁有两间矮房,外间桌椅齐全,花白头请何晓伶坐下,自己进里间去了。   “莺姐,有个女的找你……我,我明白,但她说她是你多年前的一位老朋友 的女儿,空手来的,不像是找门子的。好,好,我问问。”   “这位大姐,请教贵姓。”   “我姓何。”   “莺姐,她说姓何……噢,我让她来接电话。这位大姐,我家大小姐让你接 电话呢!”   “喂,是舒阿姨吗?我是何凤舞的女儿……”何晓伶听到电话里只有“沙沙” 的声音,对方并没有挂断电话,等了许久,才听到一个苍老但不失圆润的女中音, “你是何凤舞的女儿,他,他还在吗?”声音有些颤抖。   “在,还在。”   “你等我,我,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对方语气很迫切。   “好的,我等您回来,我会等的!”   何晓伶知道不久她要见到那个叫舒早莺的女人,她电话里的颤音和迫切的语 气还萦绕在何晓伶的耳畔,何晓伶莫名紧张起来,有种预感使她既期待又后悔, 她想一定存在着一个故事,也许这个故事被中断了五十年之后,本该成为过去, 有时候没有结局的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它留给后人的悬念,虽不至于皆大欢喜, 也不至于万艳同悲,然而这个故事本身有着巨大的张力,被封存的五十年里一直 暗暗地左冲右突,寻找着继续发展的契机,就像有一个神秘的坛子,历经数劫, 已经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密封的是仙气还是妖气,如果不再被揭开封识来,天下 太平,什么也不会再发生,然而现今她却已经把封识揭开了一个口子,谁知道有 什么结果!   “莺姐一会儿就回来了,您要是等得着急的话就到后面的园子里转一转吧, 秋海棠开了。”   后面的园子不大,从前庭走进过道,眼前,火红的海棠一团一团的燃烧在枯 黄的秋草上,那种壮烈景象让人心惊。沿着石子铺成的小径曲折地穿过一座太湖 石垒成的假山,山后别是一番安闲自在的眼界:枯茎倒折,枯叶翻卷,莲蓬干瘪, 如镜的水面倒映着一池残荷,一切都自在地静止在水面上下,像一团不曾被打搅 过的白日梦。离荷池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座二起砖木小楼,二层的木栏杆上都细 致地雕了花,油漆早褪色,不知这几门房子是做什么用的,何晓伶以为做书房再 合适不过。   7   “莺姐回来了!”听到花白胡子高兴的声调,何晓伶赶快向前庭走去,又听 他说,“二少爷也回来了。”   “客人呢?”何晓伶听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在后花园,我去请她。嗨,这不,来了!”   前庭站了四个人,花白胡子旁边是一位与花白胡子年级相仿的妇女,两手都 拎着包,粗里粗气,像电影里三四十年代的下人,在他俩对面站着一位矮个中年 男子,脸刮得很干净,小眼睛,单眼皮,眸子很聚光,黑色皮夹克,身材紧凑, 精精干干,他挽着一位老年妇女的胳膊,她该是那个叫舒早莺的了!中等个儿, 面色红润,皮肤却松驰了,老年斑清晰可见,佝偻着背,脖子就显得老向前伸着, 身体富态,穿一件宽大的半长风衣,米黄色,把人衬托得年轻了许多,脚下一双 手工做的细面圆口墨绿色布鞋,站在那里显得很稳当。   四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何晓伶身上,何晓伶还没有来及叫声“舒阿姨”,却听 那老年妇女开口了:“保民,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中学国文老师何先生的女 儿,真没想到,见到她就像见到了我的先生了,她真是活像何先生了!过去按师 徒讲,她是我的师妹呢,该比你长一辈了,现在按年龄讲,你就叫她大姐吧!”   “何大姐!”那个叫保民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来与何晓伶轻轻地握了一下。何 晓伶还在纳闷儿:父亲何凤舞什么时候当过国文教师了?   “你看,刚才在电话里听说是老师的女儿来了,这一激动,都忘了问你叫什 么名字了?”老年妇女笑呵呵地说,一边走过来挽住了何晓伶的胳膊。   “我叫何晓伶。”   “晓伶啊,我老师可好?今年实足七十八岁了!天啊,五十年没见过他了! 今天我们俩可要好好的聊一聊!保民,你回去吧,这有你大哥大嫂招呼着,你就 不用管了,何先生的女儿,也不是外人,我们就在家里吃午饭,你不用过来了, 忙你的去,有事我给你打电话!”她边说边拉着何晓伶往前庭的正房走,跟儿子 的语气和婉又不容商量。   “妈,大姐是贵客,我不在这里陪她恐怕不合适吧!”   “去去去,别搀和,我跟你大姐有好多话要问呢,你插进来了不扫了我的 兴?”   “大姐,那我就失礼先走了,你今天就在这里住下,晚上我过来接你,咱姐 弟怎么说也要喝个见面酒才好!”   “看你客气的,我陪舒阿姨聊聊,你就放心忙你的吧,今天下午我还有点事 要办,认识了家门儿,以后我会常来的!”何晓伶也客气地说。   “妈,你看,大姐也不给我表现的机会。”   “你先走吧,你大姐要住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正屋有三间房,都有门相通着,正中是堂屋,八仙桌,太师椅,像是接待客 人的地方,进了堂屋,舒早莺并没有让何晓伶坐下,反而拐进了左面的房子。这 是一间摆了两短一长三张沙发,都是驼色绒面的,看起来也觉得柔软舒适。   她俩刚坐下,那个六十上下粗里粗气的妇女把茶水端上来了,“你跟小驴头 说,不必麻烦,做几样细菜就行了,这些你放在这儿,出去把门关上,饭做好了 再端进来,我们有话要慢慢儿说呢。”   听堂屋的门阖上了,舒早莺才跟何晓伶说:“晓伶,你坐过来,让阿姨看看 你……”她先挪到了长沙发上,说话的声音开始哽塞了。   何晓伶坐在她身边,舒早莺一把揽过何晓伶的肩头,“嗷”地一声就哭了, 身子跟筛糠似的,“他,他,他……还……”好半天她还是没有把一句话说完整。   何晓伶不知她是想问“他还活着吧”,还是“他还好吧”,也不知如何安慰 她,摸出面巾纸来,递过去一张又一张,她接过去胡乱揉在眼窝上,丢在茶几上 的时候却都湿透了。何晓伶看她看得心痛,这时才把这个体态衰老的女人和“早 莺”这个名字联系起来了,仿佛眼前的她就是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妙龄女子,而自 己反倒像个善解人意的长辈了,不由地想:该不会是五十年的眼泪一下子积攒到 现在才喷涌而出,但是,眼泪能积攒起来吗?   舒早莺哭湿了何晓伶的肩头,才长长地舒口气,直起身子,顺着眼,不好意 思看何晓伶,那个劲头更像一个羞涩的少女了。她把何晓伶的手拉过去放在她的 腿面上,下意识地反复揉捏着……   屋子的窗帘只留了一道缝,光线昏暗,屋内一切都沉默得像风暴过后的海 面……   “舒阿姨,真不好意思,惹你伤心了。”何晓伶承受不了屋子里的压抑,她 先打破了沉默。   “晓伶啊,见到你就像见到了何先生,五十年了,我一直等着他的消息,现 在土已经埋到脖颈子了,我以为我一直会等到死呢,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孩子啊, 阿姨不是伤心,说高兴吧也不全是,不明白为什么,反正控制不住,也许是人越 老感情越脆弱了!孩子,他,他还好吗?”   何晓伶听出来了,这个“他”字有许多亲密的意思在里面。   何晓伶从衣兜里拿出那张写着地址的字条递给舒早莺,舒早莺接过去的动作 出人意料的快,“是他的字,是他的字!何——凤舞……凤舞……还是这样挺拔 有力……我要歇歇,我靠一下,我有点紧张,你不用担心……”舒早莺把字条捂 在胸口上,缓缓地向后仰过去,合上眼,眼皮还在不住地跳,泪水又顺着两颊滑 落个不停……   “阿姨,您是不是心脏不好,要不要吃什么药?我喊他们来照顾您?”看她 胸口大起大落,看她那衰竭的样子,何晓伶担心起来,在她耳边轻轻地问。   舒早莺无力地摇摇头,“不用,我心脏挺好的,我只想闭着眼休息一下。孩 子,你跟我靠近一点,别怕,嗯?”   何晓伶哪里能不担心呢,但是她又不便自作主张,她看出来了,舒阿姨不想 让别人知道她的事情,包括她的儿子。   8   “晓伶,我已经到所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了,你父亲比我 大好几岁,按理说年青时的事情早该忘了或者悟了,总之不该再放在心坎上,但 是谁晓得会是这个样子呢,五十年了,难得他还记着我,可我又何曾一日忘记过 他呢?他说对不起我,哪里有对不起的,一生与他相遇了一回,就让我独自回味 了五十年,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我没有忘记过你父亲,也没有忘记过你母亲, 不知她还能记起我不?那年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我把她拒绝在门外,要说我真对不 住她才对!这些事情只要一闭上眼睛,都还像昨天发生的一般。早年听你父亲提 起过你,那时战乱,你在天津,我们姨侄俩没见过面,但是你父亲把事情托付给 你,我也就把你当成亲生儿女,不瞒你说,不知哪天就会死,如果在有生之年还 能与你父亲见上一面,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唉,不知能吗?晓伶,你说可能 吗?”   那日舒早莺独自把何晓伶一直送出了王府街口,临别时她拉着何晓伶的手在 一棵老柳下又说了一系话,末了还留下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何晓伶没敢草率应 承,在短短的两三个小时里,虽然她俩并没有说太多话,但是何晓伶已经明白她 就是父亲当年的老相好,母亲汪红莲还活着,她敢轻易答应吗?   走了很远,回过头,见舒早莺还扶着街口处的一棵老柳看她呢,何晓伶的眼 又一次潮湿了,她觉得真对不住舒早莺,都七老八十了,让他们见个面又何妨呢? 干吗不答应她呢?   但是何晓伶哪里知道,五十年前,就是舒早莺现在扶着的那棵满身是树洞的 老柳下,她亲娘汪红莲曾蹲在那里伤心欲绝。   送走何晓伶,舒早莺强打精神回到家中,小驴头不安地盯着她的脸,像自己 做错什么事似的。小驴头比舒早莺小十几岁,一个从河南逃荒来的孤儿,舒早莺 她爹舒掌柜的收养他,舒掌柜和老伴相继去世后,把他又托付给舒早莺,舒早莺 不但没有让他搬出舒家大院儿,还为他娶了媳妇,他在舒家也呆了五十多年了, 一直与舒早莺的儿子们以兄弟相称,家里粗活向来都是他抢着干,他还烧一手好 菜呢,前几年从工厂退休了,对舒早莺的照顾更加殷勤。   “我要睡一会,保民要是打电话过来,你就说客人走了,他不用过来,不要 跟他多说什么。”舒早莺吩咐毕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还是当年何凤舞住 过的。   早莺合衣躺在床上,五十年的生活就像剪辑成的历史专题片一样,一幕一幕 从头播放……   何凤舞不辞而别的第二个月,早莺就嫁人了,她的新郎官就是益都公安局杨 政委,他们的婚事成为益都一大新闻,并且差点引起了政治风波。   杨政委大名杨松涛,小名松果,东北沦陷时逃进关内,后辗转到山东参加了 共产党抗日游击队。他比一般东北汉子矮了整整一个头,但身体却像东北汉子一 样结实,平日沉默寡言,也不似一般东北人那么爱忽悠,打仗却不要命,等到打 维县时,已经当上营指导员,进驻益都后,被留下来担任益都公安局政委,负责 治安工作。   杨松涛在酒桌上结识舒掌柜夫妇,那是为公干,他真没想到因此会认识了他 们的女儿舒早莺,那天晚上送舒掌柜夫妇回家,在舒家大门前只看了舒早莺一眼, 他的眼球就再也不能从她的身上摘下来了。按照杨松涛他娘的说法,女人如果丰 乳肥臀,定能生很多娃娃,舒早莺就是这样的女人,她勾起了杨松涛无限的遐想: 逃进山海关时才是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进益都时却已经三十六,入关后整整十 七年,为逃生,为抗战,何曾有机会成家?连想都没功夫,但是现在不同了,按 照上级指示,他是要在益都落脚了,爹娘都在逃难中病死,十几年形影相吊,白 天还好说,到了晚上,冷被窝,冷炕头,好不凄惶,杨松涛想成家!   早莺一病不起几近一月,这给了杨松涛接触的机会,杨松涛想如果真能聚早 莺为妻,他一定要把她当神仙一一样地供起来,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但是舒早 莺会答应嫁给他吗?舒早莺是大家闺秀,而且是个知识分子,他个儿不比人家高, 在部队里粗识了几个字,相比之下,人家是鲜花,他是牛粪。杨松涛每进舒家大 院儿,都装作与舒掌柜交谈,其实他一心想见舒早莺,但是见面了又没话找话, 很是难为情。多亏早莺不嫌弃他是粗人,见面了没有给他冷脸,相反总能找些他 熟悉的话题,让他感激不已,但是他心里想说的话却总是难以开口,只能憋在心 底自个难受。   9   摸着胸口说话,早莺觉得与杨松涛夫妻四十五年,她对不起他,因为即使她 跟他做爱的时候,她的眼前也浮现的是何凤舞的身影,但是早莺与杨松涛成婚是 双方自愿的,没有任何强迫成分,也没有任何欺骗在里面,早莺把自己怀孕的事 情跟杨松涛事先讲明白了,杨松涛明确表态如果她嫁给他,她以前的一切事情他 都不在乎,而且他不会向任何人说出这个孩子的身世,包括不会让舒掌柜夫妇知 道,一句话:这个孩子就是他的亲生孩子!   早莺明白杨松涛愿意娶她,除了爱慕,但其中哪里能不含有怜悯的成份。她 哪里想到与何凤舞一时欢娱,竟然播下了种子,然而她还是一个大姑娘的身份, 如果爹娘知道她怀上了何凤舞的孩子,他们会怎样呢?她会让舒家的门第蒙羞。   那时早莺想到了一死了之,想到了去济南找何凤舞,但是一个一个想法都被 她自己否定了,她想把孩子生下来,从她意识到她怀孕了的那一刻起,这个愿望 强烈到了可以压倒其他一切想法的地步,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并且要把孩子养大, 这出于对何凤舞的爱,更出于潜藏在早莺身体里母性的本能。   有没有既不让家族蒙羞又可以把孩子生出来的办法呢?有,那就是赶快嫁人! 杨松涛每天不定时出现在早莺的面前,早莺哪里会不了解杨松涛想些什么,杨松 涛,人还不错,老实但很硬气,是个可靠的男人,就看他如何想了!   那日舒掌柜一大早去周村弄点货,中午早莺她娘与早莺在家,太阳很暖和, 早莺娘和早莺在前庭晒太阳,不久倦了,只有早莺独自在那里想心事。杨松涛就 在那个时候敲开了舒家大门,早莺开的门,那一段时间,他来的时候总是舒掌柜 亲自开门,所以他问:“舒掌柜呢?”   “去周村进货去了!”   “你娘呢?”   “睡了。喂,我问你,是不是他们都不在家的话你就不进来了?要是不想进 来,你就赶紧走吧!”   经早莺一抢白,杨松涛的脸黑红黑红,进门也不是,马上走也不是。   “快进来吧,傻样儿!”   听早莺骂他傻样儿,杨松涛的气一下子紧了起来,早莺的骂声让杨松涛感受 到了暧昧的意味。   早莺把杨松涛让进门,她自己先往前走,杨松涛帮她把大门阖上,三步并做 两步跟在她身后,早莺没有在院中坐下,却进了她的闺房,杨松涛站在院中又不 知所措了。   “干吗不过来?”早莺在屋里喊。   杨松涛讪笑着跟进了闺房,“把门关上。”早莺命令。杨松涛犹豫了一下, 照办了。   “站在那里干吗?”   杨松涛这才从早莺屋里袭人的女儿香中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失态了。   “我问你,天天来我家是为什么?”   “我,我,我……”   “你不结巴呀,怎么了?”   “……”   “是不是喜欢上本姑娘了?”   “我,我,是……”杨松涛没有想到早莺会这么直截了当。   “你坐过到我对面来,我有话要问你,但你听了之后不要急于回答我。”早 莺不再嬉皮笑脸了。   “舒小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就是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听清楚了就回去,如果你觉得能回答这个问题,明天 你就来,如果你觉得不能答复,以后请你不要再踏进我家大门。你必须先答应我 这个条件!”   “有这么严重吗?”   “你只说你答应还是不答应这个条件!”   “好,我答应舒小姐。”   “如果有一个女子还没有结婚,她已经怀孕了,本来你喜欢她,现在你从她 口里知道了这个事情,你还会不会娶她,并且一生好好对待她,不让她受委屈呢? 好了,我的问题问完了,你现在可以走了,今天不要再来问我任何问题!”早莺 盯着杨松涛的眼问完这个问题,接着起身做了一个请客的动作,然后背转身去不 再看杨松涛。   杨松涛走后,早莺爬在床上大哭了一场,她觉得自己下贱到了极点,没有一 点羞耻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杨松涛就敲开了舒家大门,他拿了一对玉镯,自己来 向舒掌柜的提亲,舒掌柜的一时感觉太突兀:这么大的事情!忙跟早莺娘商量, 早莺娘说杨政委相貌不出众,但人很可靠,只是怕早莺还恋着何凤舞,不肯答应, 再说早莺读了许多书,眼头高,可能会瞧不上杨政委的,这事还得问问早莺。   舒掌柜走到早莺门前,早莺却自己拉开了闺房门,原来杨松涛进门的时候她 就在闺房门里候着呢,她隔着门槛对舒掌柜说:“爹,你就应了吧,女儿同意!” 说完就把门阖上了,早莺的声音不算大,但在堂屋的杨松涛听得清清楚楚。   10   杨松涛把结婚申请递交给了党组织,这就像在闹市里扔了一颗炸弹,益都的 上上下下都议论纷纷。益都上层普遍认为,杨、舒分别代表着两个阶级,杨松涛 要娶资本家的小姐,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婚姻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因此杨 松涛该不该娶舒早莺,最后还得上了组织生活会研究。   杨松涛的婚姻问题成为那次组织生活的主题,组织会开始讨论伊始,就形成 了观点鲜明对立的两方,在会议结束的前五分钟,反对的声音还占了上风。他们 认为,资产阶级是一个没落的阶级,而身为无产阶级先进代表的共产党员怎么能 同一个没落阶级的小姐组成家庭呢?这不是一个小问题,也不是一个个别的问题, 这是资产阶级企图用联姻的手段腐化无产阶级的典型事件,根据党中央毛主席的 指示,在共产党占领了城市以后,垂死挣扎的资产阶级自然会使用各种糖衣炮弹 向无产阶级进攻,广大共产党员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认清问题的实质,坚决抵 制资产阶级用心设计的各种诱惑。具体到这件事上,可以确定婚姻只是其中一种 特殊的“糖衣炮弹”罢了,所以杨松涛不但不能娶舒早莺为妻,而且应该组织上 应该立即对舒家进行政治审查,盘点舒家的历史,揭开他们的真面目,粉碎他们 的反革命阴谋!   这次组织生活会最后一个发言的是益都县委书记梁红军,他进益都前是杨松 涛他们团的政委,杨松涛的老上司,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此前他没有跟杨松涛 个别谈过话,生活会开始时他提出议题之后,没再开腔,甚至听大家的发言时连 个表情也没有,还是那个一贯憨笑的表情,看看表,会议已经开了近两个小时, 赞同杨松涛结婚的声音早就没有了,现在会议越来越像斗争会了,杨松涛那边一 直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好吧,已经快两个小时了,大家的意见也都明朗了,我看无论是赞同还是 反对,本心上讲都出于对松涛同志的爱护,组织生活会要讲民主,毛主席说‘惩 前毖后,治病救人’,咱们有话都说在桌面上了,这就是民主的体现,希望松涛 同志能正确对待。松涛同志,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六!”杨松涛回答的语气不算和婉,他心里别扭着呢——这不是明知 故问嘛!   “三十六了,请问在座的各位,三十六岁了是不是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共 产党人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吗,他杨松涛为什么三十六岁了才想着娶媳妇?这个我 还是了解的,从关东逃到了内地,在山东打了八年日本人,打完日本人又打国民 党,整天提着脑袋在刀尖儿上过活,哪里来的时间和心思找媳妇?现在虽然我们 还没有最后消灭反动派,但是目前情况稍微好了点儿,我们已经在二线作战了, 生活安定了,人们常说‘举家过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杨松涛想要娶媳妇的 事情我们都支持,至于说到舒早莺是资产阶级家庭的子女,这也不要紧吗,根据 我党的统战工作精神,他们既是教育改造的对象,又是团结统一的对象,我知道, 舒掌柜的是个开明士绅,这一段时间为稳定益都物价出了不少力,献了不少策, 如果杨松涛能够‘打进’舒家去,那不是更有利于对舒家的教育和改造工作嘛, 杨松涛同志的立场一直很坚定,这一点我可以打保票!再说资本家小姐舒早莺爱 上了共产党员,说明了我们共产党员有吸引力,是男子汉,也说明了舒早莺有进 步要求吗!同志们提出要对舒家进行政治审查,我不反对,但我认为也不要兴师 动众,派人去了解一下当然是必要的,这个事情就交给组织部吧。在座的我知道 还有一部分同志没有娶媳妇,我希望你们赶快行动起来,至于像我们这些已经成 家了的人,绝不会做出‘饱汉不知饿汉饥’的事情,你们说对不对?如果大家没 有异议,我们就散会。松涛,我们等着吃你的喜糖呢!”   对于这个过程,当时早莺并不知道,后来她与杨松涛结婚后好久,才从杨松 涛部下的媳妇嘴里听说。杨松涛、早莺顺利成婚,根据当时的政治气候,他们从 俭办理,那时候早莺怀孕还不足一月,所以当早莺的大儿子卫国出生的时候,连 舒掌柜夫妇也不知道这外孙的来历,在举家喜庆之时,只有杨松涛和早莺内心埋 着不能与人言说的况味。三年之后,早莺和杨松涛有了一个女儿,但因为早产夭 折了,又过了五年,早莺与杨松涛才有了第二个儿子,他就是何晓伶见过面的保 民。还要说的是杨松涛与早莺结婚后,他的政治前途因而断送了,他是在益都公 安局长的位子上离休的,但是杨松涛从来没有跟早莺抱怨过,与杨松涛一样资历 的人,许多都当上了地市级干部,早莺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杨松涛离休以后嗜 酒,好骂人(但从不骂早莺),早莺也明白那是为什么。   11   杨松涛与舒早莺成婚的时候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个名份的事情:是他娶舒 早莺为妻,而不是到舒家入赘。这个问题不知舒掌柜怎么了,竟然答应得十分痛 快,但舒掌柜也与杨松涛口头议定,如果将来只有一个孩子,理当姓杨,如果有 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就姓舒好了。   保民出生了以后,根据当时的口头协议,两个孩子中必须有一个姓杨,一个 姓舒,舒早莺的意思是让老大卫国改姓舒,没想到杨松涛却说:“还是让卫国姓 杨吧。”杨松涛没有说出他的理由,但早莺明白他是在为孩子着想!   卫国一天天长大了,卫国当然不像杨松涛的儿子,他的身上多亏还保留了一 半舒家血脉的特点,也多亏除了早莺和她的爹娘,益都其他人都没有跟何凤舞照 过面儿,否则外人肯定会产生怀疑,其实就连杨松涛也无法确认卫国的另一半是 否像那个人,这只有舒早莺知道:像,简直像铁了!只有眉眼像她,身坯、皮肤 像何凤舞,尤其脾气和意脉绝似何凤舞,而且卫国也自小喜好读书。   公元一九五六年,也就是保民出生的那年秋天,在中国大地上出现了“合作 化高潮”,早莺娘眼看着舒家经营了三代人的皮货店变换了主人,然而为了女儿 和女婿的前途着想,她和舒掌柜不敢有任何抗争,就连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俗话说生暗气最伤身体,第二年早春早莺娘便撒手而去。   早莺娘去后,舒掌柜全无心思参与合作社的经营,早莺呢,碍于丈夫杨松涛 的身分,也不便参与,舒掌柜干脆来了个大度,把皮货店一股脑赠给公家,暮春 的时候,他也气若游丝了。舒掌柜临咽下那口气的时候,把早莺单独叫到身边, 才说出多年来心存的疑虑和放心不下:“松涛是个好人,你要对得住他!你答应 我,卫国永不得改作他姓!”舒掌柜侧过头来,盯着早莺不肯放过,直到早莺在 他床前跪下,含泪应允,他的目光才逐渐短回去,然后仰天长眠,一睡不醒……   原来爹早就觉察出了卫国的不同!   爹娘去世后,舒家大院里除了小驴头,就成了一个空宅,早莺要求回舒家大 院住,杨松涛同意了,但是他又不放心,那一段时间无论工作到多晚,他都要回 到舒家大院陪早莺过夜。   早莺先前在皮货店为爹娘帮手,现在皮货店易主,爹娘也没了,早莺无事可 做,杨松涛想为她安排个事情干,早莺怕受约束,拒绝了,于是一心扑在两个孩 子的教育上,杨松涛学识有限,他对文化人却十分尊重,早莺在他的眼里是女状 元,大学问家,孩子由她一手教起,他直觉得是他杨家前世修行下的福份,他高 兴啊,杨家的门庭从他的儿子这里要改变了,再也不会是粗里粗气的土包子了!   果然,卫国是个读书的材料,十五岁那年就以高分考进省军医大,被益都人 传为神童,那时候保民读小学,虽然与卫国相比,略有不及,但学业也都在前列, 也就那几年工夫,在杨松涛和舒早莺四十五年的婚姻生活中算是最平静的日子了。   在此之前,曾经有外地区的人来过益都找早莺调查历史问题,比如一九五一 年年底,早莺原先上学的那所大学派人来,杨松涛听到风声亲自接待了他们,没 有让见着早莺的面儿,那次是为调查舒早莺参加“三青团”的历史问题,因为在 舒早莺那所学校的旧档案里,早莺是“三青团”基层负责人,若放到别人身上, 早莺早该背时了,但杨松涛是个老八路,早莺是他的妻子,杨松涛说早莺是被利 用了,他可以保证她没有什么罪行,并拿出他们当初结婚时组织部调查的结论, 在益都杨松涛是个大人物,有他为早莺证明,济南来的人也就作罢收兵。但是这 件事很快在益都由上至下传开了,杨松涛却无法阻止,他本来认为有能力瞒住早 莺,然而消息还是传到早莺的耳里,早莺魂飞魄散,生怕连她在维县守城的历史 给挖出来,结果把怀了七个月的女儿早早地吓出来了,那个早产儿只闭着眼在世 上微弱地哭喊了几声……   在此之后,卫国上大学的第三年,四清运动在益都也搞得如火如荼,由前四 清——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很快发展到了后四清——清思想、清 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从物质层面深入到了精神层面。这次连一向深居简出的 早莺也不能幸免,她参加国民党军队守维县的反动历史终昭于世,原来杨松涛帮 助舒早莺隐瞒历史,那时杨松涛的老上级已经调走了,他失去了靠山,一时间泥 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组织上要求杨松涛检查反省,同时希望杨松涛与舒早莺划 清政治界限,对于前者,杨松涛态度良好,能兜的都自己兜着,对于后者,他拒 绝了。接着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杨松涛作为当权派被打倒,关进牛 棚,早莺因为反革命历史问题被剃阴阳头,游街示众……   早莺再踏进舒家大院时,舒家后花园里的草已经枯荣了十二个春秋……   12   早莺再次踏进舒家大院的时候,小驴头夫妇仍然在靠大门的两间小偏房住着。 小驴头已经在益都扎根落户,他根正苗红,在益都别无居所,所以竟能像主人一 样一直安然住在舒家大院内,然而舒家大院虽然有他的暗中维护,仍不免落个面 目全非了。   那天阴雨。   中午得到了物归原主的正式通知,杨松涛劝早莺等天晴了再过去,早莺执意 不肯,也不让杨松涛陪伴,十几年的折磨,杨松涛落下了一身毛病,每到阴雨天, 腰腿有如万针穿刺,不能安生。   早莺撑一把油纸伞,独自走向王府街。   雨刷刷刷敲打着油纸,其他什么声息也没有,世界终于重归于宁静了。   脚下的石板被岁月践踏得坑坑洼洼,秋雨把低洼处的积水打得细细碎碎,偶 然还会冒一两水泡……   舒家大院斜对面的王府门前的旗杆、上马石和石狮子都已残缺不全了,王府 的门楼也尽拆去,换上了铁栅栏门,王府前庭里植的两棵老桂还能苍翠掩映,实 在是万幸!   舒家大院大门两边的围墙上还有未曾被风雨洗刷干净的大幅标语,字迹刚劲 有力,内容清晰可辨,左边写着: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右边写着: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   看到这些,早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迈步也迟疑起来,过去的十二年里,她 曾经从这里经过,那时她剃了阴阳头,脖子上挂着写有“历史反革命”的沉重铁 皮牌子,一群红卫兵小将推搡着她,不时举起袖子捋得很高的胳膊,声嘶力竭地 呼喊的就是这些口号……   恐惧又袭上心头,早莺下意识地想躲避,她急切地拍门,“嘭嘭嘭”,钝滞 的声音像敲在自己的心上。不久小驴头拉开门探出头,他被唬了一跳,“莺姐, 你,你回来了!孩儿他娘,莺姐回来了!”   院内满目苍凉。   前庭满是泥水,地上铺的青砖破碎不堪,房檐下的石坎缝隙里挤满了衰草, 堂屋的楣门上还钉着写有“仓库”的木牌子,迹字歪歪扭扭,雕花的窗棂被人有 意用刀子凿得枝残叶殒,两边的厢房,屋顶的瓦滑落了不少,怕漏雨,于是铺了 几块油毡,像人脸上生疮后贴着的膏药,难看至极,原先房门上讲究的黄铜门扣 和手柄都被粗陋大的铁链条门扣代替了,窗户被横七坚八的木板封死了……   小驴头夫妇顶着一块塑料布,小小翼翼地跟在早莺的身后,不时地说:“莺 姐,对不起,我们没把家看好……”   按辈份讲,小驴头一直与早莺的儿子们以兄弟相称,但是刚被舒掌柜收留那 会儿开始,他却拗着叫“莺姐”,叫顺口了,一直没有改,多年来早莺只有听他 这么乱着叫才觉亲密。   来到后花园,却是整齐的菜畦,初秋时节,眼前还是一片绿色,至于先前的 太湖石垒起的假山,都被挪到了墙角,花一株也没有……   早莺没有上后花园的小楼,她明白,原先的书房里不会有一本线装书,它们 早在“破四旧”的时候被一把火烧干净了,听小驴头说后花园的小楼里曾用作合 作社的临时单身宿舍,所以二楼走廊的栏杆看上去也烟熏火燎的。   退回前庭,早莺让小驴头打开她曾经的闺房,房子已经腾空了,却不见当初 的一丝丝痕迹,早莺说要在这里独自坐坐,小驴头搬来一条长凳,早莺在门口坐 下,面朝着缠绵的秋雨,小驴头的媳妇又为早莺端了杯水,早莺烫烫地捧在胸口, 两行清泪不觉溢出了眼眶,有几个年头她不曾落泪了……   泪眼看雨,就那么痴痴呆呆的坐了一个下午,想起身走时,不自意吟出了晏 殊的《浣西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时一个念头在脑海里跳出来:这个世界,那个叫何凤舞的男人恐怕早被消 灭了吧!   早莺不解,刚刚能呼吸一口自由空气的时候第一想起来的竟是他!   整个下午,对雨孤坐,心里的皱褶在“沙沙”的天籁声中渐渐平复,泪是在 不知觉中滑落的,无因无由,无喜无悲,没有十几年来九死一生的记忆,没有逃 脱苦海重见光明的欣喜,也没有对未来的浮想……时间在混沌状态中挥发消融了, 意识恢复之后只觉是无梦之眠,然而,一睁开眼,第一个跳出脑海的为什么是 他?!   自何凤舞离开之后,早莺虽然不再心存幻想,但那时年青的她还是不能抑制 对他的思念,那种思念时不时给她带来深深的罪恶感,因为她无法不在与杨松涛 同房的时候想到他,并且幻想是他在进入了她的身体……当他随心潮退去,她当 然清楚与她同床共枕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一直呵护她而她并不爱的人,所以她 会深深地痛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它们是多么的卑贱!   然后的十几年,生活的平静被彻底摧毁,杨松涛失去了权力和自由,她立刻 失去了唯一的保护伞,在强大的专政机器面前,她成了一堆人人可以随意践踏的 臭狗屎,那时候她头脑里的想法只剩下一个,那便是如何最简单地“活着”,一 切感动都被麻木代替,屈辱不再是屈辱,更没有爱和被爱的渴望了……   何凤舞竟阴魂不散,跳将出来了,让早莺感到沮丧极了:十几年来,罪恶的 幽灵也只不过是打了个盹儿。   13   何凤舞对何晓伶能否找到舒早莺没有寄托什么希望,他觉得来日无多,有一 件事情还没个交待,所以跟何晓伶说过之后,他就安心了。他和红莲后事早已准 备妥帖,两口柏木棺材就停在堂屋里,来的客人都夸板子厚实,两包袱入殓的寿 衣也在他们各自的床头柜里放着,红莲的麻烦点,里里外外八件套,他的呢,简 单点,西服一套,长呢大衣一件,红莲为他选的,红莲说他死了也该是那个派头。   他俩都在等死了。   一月以后,何晓伶又回到蓬莱,此前本来有几次回家的机会,她都绕过了, 她害怕见到她的父亲何凤舞。   何晓伶见到何凤舞的时候还在犹豫,所以早晨到家后,她出人意料地陪母亲 汪红莲打麻将去了,因为心神不宁,精力老不集中,所以在牌桌上是小偷打官司 ——场场输,筹码虽不大,幺二块,平和一人一块钱,自炸一人两块钱,但是影 响心情,一两个小时过去,何晓伶要先回去,汪红莲死缠活拽拖着她不让走,原 来汪红莲的手气一直极好,何晓伶的钱都到她的腰包里了,好不容易捱到吃中午 饭,汪红莲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桌子,一路上还劝何晓伶:“吃完饭咱们还一块来, 你成天价跑,也要坐下来休息休息。”何晓伶心理觉着好笑——明明是想赢闺女 的钱,却说出这么体面的理由,唉,这人啊,怎么越老越小了!   午饭后,汪红莲又邀何晓伶同去码长城,何晓伶掏出一百元塞给她,让她自 个去,汪红莲把脸一下子拉下来,正色道:“凭白无故给我钱干什么?我缺钱吗! 不去拉倒,我自个儿去了,晚饭不要等我!”   “妈,我孝敬你还不成?你怎么生气呢?”何晓伶把钱又推回去。   “一年到头陪我打回麻将你看你都着急忙慌的,还说孝敬呢!”汪红莲又把 钱推回来。   “妈,你这……”何晓伶不知怎么也有点情急了。   “我们打着玩,都来得小,用不上这样的大票子,好吧,你让你爸收下。我 要赶紧走,不然没位置了!”汪红莲到底没有收下钱,但还是给了何晓伶一个台 阶。   望着母亲臃肿的身体与细碎的快步那个不谐调,何晓伶心里不是滋味儿—— 母亲的要求其实很简单,自己怎么就不答应呢?   “她呀,我看哪天就要一下子睡到牌桌上起不来了!我们呀,都蹦达不了几 天了,就随心所欲吧。你不用管她了,走,陪我去院里坐着说话去,也是陪一次 就少一次啊!”何凤舞站在何晓伶的身后“嘿嘿”笑着说。   “陪一次少一次”,她经常回蓬莱就是这个想法,没想到老人也这么想!这 句话让何晓伶下了决心,还是跟他说吧,快走的人了,说给他又能如何呢?就是 母亲知道了,也应该不会太生气的吧。   院中坐下,何晓伶又回到房里取过包来,从里面拿出一条烟递给何凤舞。   “青州?噢,对了,我跟你说的事情你打听过了?”   “嗯。”   “怎么样?”   “她还活着。”   “什么,还活着!你见到她了?”何凤舞停下了拆烟的动作。   “这烟就是她让我给你带来的。”何晓伶有意把语气控制得不疾不徐。   “她怎么样?”   “挺好,她听说你也还活着,很高兴呢。”   “她,她还一个人?”   “我见着他的二儿子了,听说还有一个大儿子在济南高校教书。”   “好!好!好!”何凤舞连说了几个“好”,又开始拆烟了,但手很不听话, 怎么也找不到开口的地方,何晓伶接过开替他拆开取出一包,递给何凤舞,何凤 舞还是找不准开口,他看何晓伶在看他,傻乎乎地笑笑,再递回去,何晓伶麻利 地撕掉塑料纸,打开烟盒盖,揪掉锡纸,弹出一支,自己用唇叼起来,向何凤舞 要了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喷一口烟,一串动作很娴熟。   “你也抽烟?快给我吧!”   “以前抽过,但早戒了,我怕你连烟也点不着,罗,给你抽吧,你可别太激 动了!”   “不激动,不激动,一把老骨头了,还激动个什么出息呢!晓伶,你见到她 时,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当时好像她说了很多似的,回头一想,其实也没有说什么,我甚至现在还 不明白你们过去发生了些什么,爸,你跟我说实话,她是不是你的老相好?”   “……”   “你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情?”   “……”   “你不说算了,我也懒得猜,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别找我干这不明 不白的差事了,真没劲!”   “她没跟你说。”   “她没跟我说什么?”   “没有说过去我们之间的事情?”   “不打自招吧!”   “你这熊孩子,越来越没大没小的了!你是拿你爹寻开心吗?”何凤舞气恼 地掐灭了烟。   “看看,跟你开个玩笑你就当真了,我还不是想让你开心一点。他的老伴前 几年去世了,是个老八路,她在文革的时候因为历史问题没少挨整,现在身体不 算好,还住在那个老宅子里,有一对像是亲戚又像是佣人的夫妇陪她。那天见着 她,她好像不愿意别人知道你们的事情,跟我见第一面,过去的事情都没来及细 说,只是最后问我说不知道还能不能跟你见一面。”   “她真是这样说的?”   “我哪里敢骗你?”   “我又没说你骗我。你是怎么答复她的?”   “我不晓得你们过去到底怎么回事,但有种预感,怕我娘很在乎,我没有接 她的话茬儿。”   “噢,你没接话茬儿是对的,是对的,五十年了,土都埋到脖颈子了,见什 么面呢!”何凤舞又点燃一支烟,烟在嘴唇上直打哆嗦。   “你就是那次去益都见到她的?”何凤舞又问。   “嗯。”   “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跟我说?”   “我怕对不起我娘。”   14   何晓伶走后,何凤舞赶紧把剩下的烟藏起来。为益都的事情,他一直心虚了 这多年,但是当天红莲回家吃晚饭,她就嗅到何凤舞身上的烟味儿不同来。   “换牌子了?晓伶给你带的?”   “嗯。”   “啥牌子?这烟没有‘哈德门’燥。”   “嗯,不过,比‘哈德门’劲儿小多了。”   “我问你什么牌子的。”   “青州。”   “益都的!”   “嗯。”   “晓伶去益都干什么?”   “跑业务吧。”   “噢,看来以后你可以有好烟抽了!”   “她哪里能尽往益都跑呢,再说这种烟劲头不够,我跟她说了我不喜欢。”   “谁晓得呢!”红莲的话里有话,何凤舞能听出来,“吃饭吧,晚上我还要 去打几圈。”红莲把目光从何凤舞的脸上收回去,低头吃开饭了。   何晓伶走后,何凤舞就已兀自叹息了一番。舒早莺终究嫁人了,让他平白操 了一辈子心,他生怕舒早莺在他走后想不开,或是寻了短见,或是削发为尼,堕 入空门,甚至离开出走,不定什么时候找到他的门前……尤其他刚回到济南的那 几年,他经常会生出这许多担心来,但他却不敢说出来,红莲在他从益都回到济 南见面后,几乎因为益都的事情不放过他,红莲一口咬定她敲开舒家大门的时候, 何凤舞当时就在院落的某一间屋里,她说何凤舞不是个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她和 孩子被一个小妖精羞辱,何凤舞矢口否认他在曾在舒早莺家停留过,红莲说那就 马上跟何凤舞到益都,只要何凤舞敢当着舒早莺那个小妖精的面儿说他当时不在 舒家,她汪红莲会当场给何凤舞赔不是!红莲说老婆孩子死里逃生,自己却有心 思躲到安全的地方偷嘴,连人都不算是!红莲说她也不想过了,两个孩子留给何 凤舞,她自个寻死去!红莲说……何凤舞心虚气短,他也觉得自己纵有一千条理 由来辩白自己是不得已的,但终归自己做的事情对不起红莲娘仨,他也后悔当时 没有出来跟红莲娘仨见面,可是,如果当时露面了,又会是什么结局呢?   何凤舞明白红莲的处境,她真的愿意离开他吗?抛开情感不说,汪涵墨死后, 除了他,红莲还能依靠谁呢?再说,青锋是她的命根子,纵使她舍得他何凤舞, 她如何能舍得青锋呢?反正任红莲发泄吧,他保持沉默,既不承认有,也不承认 无,等红莲的气泄得差不多了,家庭战争就该转入冷战状态了。   然而新的矛盾很快就出现了,家庭内部矛盾立刻得到缓解。当时济南还在国 军的手里,何凤舞回到济南不久,还没出门,军方就不断有人来找他继续为党国 效力,有游说的,也有恫吓的,然而经维县一战,何凤舞对党国已经完全失望了, 另外红莲为这事比何凤舞还着急,她坚决不让何凤舞再度出山,三十六计走为上 计了,何凤舞一家逃到济南郊外的大王庄,过起了隐居的生活,直到济南解放。 这期间何凤舞对家庭最大的贡献是他辗转到了天津,把大女儿何晓伶接回山东, 一家人在战乱中得以团聚,实乃大幸,二个月后,天津易主,如果何凤舞再迟一 步,何晓伶就会被她的大姑奶奶带到香港,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吧,红莲又原谅了 他……   晚上红莲又搓麻将走了,何凤舞熄掉屋里的灯,拉出藤椅坐在屋檐下。   星星飘浮在瓦蓝瓦蓝的夜空中,何凤舞望天出神。   天冷了,鼻子里呼出的气变白了,他点燃香烟后袖起了手,烟雾从嘴角飘起, 散开,烟灰一节儿一节地长着,突然折了,无声地坠下去,红红的烟头惊醒了他, 何凤舞忙抽出手弹去落在棉裤上的烟灰,刚才不到一支烟功夫,他的心又走了很 远的路……   文革他没有亲历,除了在监狱里看报和政治学习能了解一点风声,其他都在 他出狱后才听别人说,每次听人描述,他都会庆幸自己因祸得福,入狱反成了安 全的保护,不然早该完蛋了。他没想到,舒早莺被历史清算!何凤舞自己认为, 如果说他死有余辜的话,“叛徒”、“二鬼子”、“国民党反动派”,哪一个罪 名都该杀死他一回了,与他相比,舒早莺简直太无辜了!公元一九五六年被捕的 时候,何凤舞的心反而坦然了,在此之前的几年里,他一直东躲西藏,如丧家之 犬,这种生活他也过厌了,他对自己的前途非常“乐观”——吃一颗枪子儿前一 定要骂一声:“生不逢时,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他奶奶的,这一辈子!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自己怎么就投胎到那么一个时代呢?但他没有想 到,他只被判了二十年!他这么一个罪大恶极的坏蛋都可以被网开一面,舒早莺 如何就那么不走运呢?   但是舒早莺终还是嫁了,做母亲了,这倒是让人欣慰的事情!现在的早莺不 知是什么模样?唉,人老了,还会有什么模样呢,看看身边的红莲就知道了,哪 里还能找到年轻时的影子,如今早莺七十二三了,岁月催人啊!早莺还想跟他见 一面,有可能吗?按理说见见又何妨,人都皱得跟干桔皮似的,见面不过叙叙旧, 尽了心意就等死了,不招谁不惹谁,谁还会在意吗?但是红莲……算了吧,别让 她再不高兴了!   红莲回家的时候何凤舞已经把夜宵为她准备好了,“今天手气还好吧?”   “好,一庄接一庄稳着坐,不过吗,赌场得意,情场就失意,又好到哪里去 了呢?”   “老不正经!”何凤舞听红莲话里有音儿,笑嘻嘻地骂她。   “她是不是还活着?”红莲突然问。   “谁?”何凤舞把脸拿得很老,没有暴露他内心的惊讶。   “算了,不说了,吃吧,喝吧,睡吧!”   15   那几天何晓伶听到电话铃声心里就紧张,因为舒早莺已经打过来几次,问何 晓伶把她的问候带到蓬莱没有,何晓伶一直推说业务忙,没有空回蓬莱,电话那 头每次结束语都是“那你先忙吧”,然后迟迟疑疑地挂上了电话。   这次回了蓬莱,何晓伶又担心跟舒早莺没法交待,父亲何凤舞说过“土都埋 到脖颈子了,见什么面呢”,如果她把这话转述给舒早莺,她听了还不得背过气 去!父亲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会不会言不由衷呢?男人的心思有时也不好猜。   偏偏舒早莺的电话就来,武云生看过来电显示,跟何晓伶说:“找你的,青 州的一个老太太,姓舒,说你该叫她姨的,你走这几天,她来过两次电话,我跟 她说你去烟台了,她问你回不回蓬莱,我说肯定要回的,问她有什么急事没有, 她说没有,等你回来跟你说不迟。”武云生说着已经把电话提起来了,何晓伶硬 着头皮接过话筒。   “晓伶吗?你回蓬莱了?你父亲还好吗?”电话那头语气显得小心翼翼的。   “舒姨,我父亲他还是老样子,他向你问好呢!”   “是吗?他真的这样说了?”   “真的,他还说青州的烟很好抽呢。”   “噢,下次你来我给他多捎几条过去吧,他那烟瘾真不小,不过你要告诉他 要少抽一点。晓伶,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等明年春暖了,他跟我娘去益都拜访你去。”   “你跟你娘也说了?”那边显得有点紧张。   “没,我只跟我父亲说过,他是这样说的。”   “噢……你娘也还好吧,还是那俊俏吧?”   “身体很好,但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也老了!你有空来益都一定要来看我的,是吧?”   “那当然了,下次还会住在你那里呢!”   “那就好!你,你还是,好了,就到这儿吧,再联系。”   舒早莺没有说欢迎父亲和母亲一块去拜访她,看来她还是怕见母亲汪红莲的, 这正好断了她的念头,嘿嘿,何晓伶放下电话先得意了一会儿。   一晃又一月过去了,舒早莺没有打电话过来,晓伶心里反到不安起来,是不 是上次自己的小伎俩过份了。正好益都的第二单货要送过去了,何晓伶决定顺路 看看老太太,于是她主动打电话过去,电话响了半晌,才有小驴头接电话,小驴 头说莺姐住院已经两周了,糖尿病严重了。   何晓伶为医院提供卫生用品,常年跟医生打交道,再加上人已步入老年,也 读过一些关于老年病的医书,她知道糖尿病是慢性病,中医上讲“气郁火化为 重”,心情抑郁,病情往往会加重,罪过罪过,何晓伶当天就启程去益都。   推开病室的门,老太太躺在对面的病床上,房间很大,前半部分用沙发围成 了一个会客场所,后一部分是病人的床铺,何晓伶心想这哪里是普通病人能享受 的待遇。从门口看过去,一屋白光的映照下,老太太的脸浮肿得像已失去了边界。   见何晓伶进来了,老太太让小驴头的媳妇扶她坐起来,何晓伶忙阻止了,何 晓伶把梅束交到小驴头媳妇的手里,小驴头媳妇准备往阳台放,何晓伶才看到阳 台上已经有十几只花篮了,花都还鲜艳着呢。   “早梅花,好香,放在这吧,我喜欢!”舒早莺边吩咐边握住何晓伶的手, 一下紧似一下地捏,“晓伶,我以为你不来看我了!”   “哪里会呢?我还想接你去淄博家里玩呢。”   “哪里好意思叨扰你,你能来看我,陪我说说话就足够了,咱们一老一少也 算投缘,难得你重情义,唉,以后见一次就少一次……”语未毕,已哽咽不能声。   听舒早莺这么说,何晓伶也陪着落泪不止。   两个相对流了一会儿眼泪,舒早莺情绪稳定下来,她暗示小驴头媳妇回避后, 才详细询问何凤舞的情况。何晓伶当然尽拣高兴的事儿跟她说,哄得她终于开心 了许多。临别时,舒早莺又拉着何晓伶的手只是不舍,她说:“给你父亲准备了 点礼物在家里放着,你走的时候去家里一趟,让小驴头给你取出来吧。”何晓伶 说下次再说吧,舒早莺自言自语地接过去说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第二天办完业务,何晓伶又去医院看了舒早莺一趟,正好碰上了保民,舒早 莺跟保民交待,今后不管她在不世,都要把何晓伶当亲姐姐看待,何晓伶在青州 的关系要帮助打理,就像办自己的事情,保民一个劲儿点头。何晓伶离开医院去 赶班车,保民送她到了车站,一路上保民说希望何晓伶多来看他妈,医生说这病 不可能根治,上年级了,什么都不好预料。下了小轿车,保民从后备箱取出一纸 箱东西,说是舒早莺让她捎回去送给何老师,何晓伶也不好拒绝,就接过来了, 好在份量并不算大。   回到淄博,何晓伶把舒早莺跟她父亲何凤舞的事情说给了武云生,问武云生 怎么办,武云生沉吟了半晌,说:“一个快走了的老人的愿望怎么能好拒绝,但 谁知道老泰山何凤舞的真实想法呢?”   听武云生这口气,何晓伶心里踏实多了,她决定半个月后去烟台交单时回去 再问问父亲何凤舞。   二   1   半个月后,何晓伶特意让武云生跟她一块儿回到蓬莱马蹄庄,并带去了一部 分舒早莺捎来的东西——凡是有“青州”商标或生产的都留在淄博,她了解母亲 汪红莲,她不小心是不行的。   这次大女婿来了,汪红莲特地在家里呆了半天,按照马蹄庄一带的风俗,她 亲手为女婿武云生包了霸鱼饺子,霸鱼是刚上市未隔潮的鲜货,用它做馅儿鲜嫩 软和。等饺子煮出来的时候,一个个白白胖胖,像小猪一样挤在盘子里,让武云 生胃口大开,一气吃了四十多个,在一旁添饭的汪红莲直乐:“慢慢吃,慢慢吃, 云生还跟个小伙子似的!只是别撑着了,赶明儿回去的时候捎几条新鲜鱼带着, 当天到家用冰箱冻起来,隔些时候吃虽不比这新鲜,但也能尝到七分鲜气息。”   可是到了下午,汪红莲实在抑制不住麻将瘾,在家里坐立不宁,何晓伶看出 来了,说“娘,你还是去搓几把过过心瘾吧,云生又不是外人,你不必陪着,我 们明天才走,你晚上回来再说说话也不晚。”汪红莲如遇大赦,去跟武云生打招 呼,武云生说:“娘,我这次来特地想请你跟我爸过淄博住一段时间,你看我们 从东北回山东这么多年,一直想接你们一块小住几日,也让我们重温小儿女的幸 福,但居无定所,没有能力,现在可好,终于有个安身的地方,而且一百多个平 方,挺宽敞。房子刚装修妥贴,晓伶就跟我商量接你们去住,我说那感情好啊, 但晓伶怕你们不给她这闺女的面子,所以特地把我搬来请你和我爸。”   汪红莲听武云生这么说,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还 以为武云生又旧事重提呢,好在何晓伶赶来解围:“云生,妈忙了半天,让她先 去放松放松,这事晚上回来现商量吧。”   见母亲走了,何晓伶才加入武云生和父亲的交谈中。饭后这段时间,武云生 跟何凤舞聊得不咸不淡,在武云生心里,他对老泰山何凤舞并没有什么抱怨,因 为当初的事情他做不了主,但是武云生也不欣赏何凤舞,他说他是和事老,和稀 泥的好手,一点男子气也没有,每到这个时候何晓伶总要为她父亲辩解,为此还 常拿出何凤舞当年在济南拍的一张照片,让武云生看她父亲年青时是多么的英武:   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里,老泰山何凤舞与老泰母汪红莲比肩而坐,老泰山穿 着笔挺的国民党军官服,光头,冷眼,双手扶膝,梗着脖子,一副“不成功便成 仁”的“中正”姿态,旁边的老泰母挽着他的胳膊,盘头,旗袍,高傲而空虚地 笑着。照片的下端有“民国三十五年春”几个字,听何晓伶介绍说那是她父亲何 凤舞在抗战胜利后,刚由伪军易帜反正,被委任为国军45师212旅少校营长时的 照片。   武云生看了照片也承认,年青时的老泰山英俊威严,但他更多的还是把何晓 伶跟老泰母汪红莲比较,汪红莲年青时比舞台青衣何晓伶还要漂亮,这一点何晓 伶自己也承认。   看何晓伶过来,武云生说他要在马蹄庄里转悠转悠,让他们父女俩聊。何晓 伶知道武云生在给她创造说事儿的机会呢。   “爸,今天带来的这些东西都是我舒姨送你的,还有几样东西在我那里放着, 我怕我娘看到益都的东西多心,就留下了。”   “噢,你又见到她了,她近来怎么样?”   “不太好。”   “怎么了?没事吧?”   “不好说,年龄不饶人,糖尿病,文革就落下了根子,现在还住在医院里 呢。”   “你看她……”何凤舞话没完就打住。   “医生说除了调理,没有多少办法。”何晓伶猜到父亲是想说“你看她还行 不行了”。   “糟糕了,是严重了!唉,人老了,油快熬干了,火焰头扑烘扑烘几下就该 灭了……”   “爸,我这次跟云生来是想听听你的真心话。”   “什么真心话?”   “你这时候不说,到时候留下遗憾你也别怨我们不帮你!”   “你是说见你舒姨的事吧?”何凤舞是试探的语气。   “我说爸呀,你,唉!我跟云提起了舒姨的事,他让我问问你的想法,你怎 么安排他都没有意见。”   “云生也知道了?不过云生是个靠得住的孩子,我在监狱里那些年,如果没 有他,你的日子难过,马蹄庄这边也难过啊!我对不起云生,当初你们回山东的 时候,没能帮你们度过一步之难!”   “爸,提这干吗?云生哪里能不明白你不当家?再说这些年过去了,他早不 怨我妈了,没人逼我们那一下,说不定我们现在还不能独立了。”   “真难为云生了!”   “爸,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上次你走后我一直在想和你舒姨的事情,说真的,不见一面,死了也 不干心!”   “那我就想办法吧。”   “但是,你娘这边……我又怕对不住她。”   “看,你又来了!好吧,以后我不再提这事情了,你也别跟我再提了!”   “你别急嘛,我怕,万一……”   “爸,你怎么就光站在你自个的角度去想事情呢?云生这么多年跟我风风雨 雨过来的,他做事的风格你是了解的。你说云生为什么跟我一块来?这么多年云 生回来过几次?云生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娘不疑心!”   “好吧,见她一面,她死也安心了,我死也安心了!”   “你再想想,还会不会后悔?”   “不会了!”   “好吧。晚上我娘回来,我跟云生请我娘跟你一块去淄博小住,她肯定不会 答应的,当初我们回山东时的事估计她八成会放不下,现在要她去小住,她…… 总归她是个要强人。只是到时候,你别也不答应去了,把我们凉起来,哈哈,你 呀,爸,现在真是个和事老了!”   “嘿嘿嘿!”何凤舞笑得很“奸诈”。   2   晚上汪红莲回来,她婉拒了何晓伶和武云生的邀请,理由一大串儿,年级大 了坐不了长途车啦,换个地方,睡不着觉啦,在马蹄庄乡里乡亲,你来我往,热 热闹闹,进城里受不了那份冷清啦,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怕有三长两短给武云生 添麻烦啦……在汪红莲的心里,也为何晓伶今天的成就高兴,做母亲的,哪里能 无动于衷呢?但是汪红莲“内”、“外”的家庭观念根深蒂固,何晓伶嫁出去的 姑娘,泼出去的水,是“外人”,汪红莲不必再为她负什么责任,对于青锋他们 几兄弟,则另当别论,他们是何家人,是“内人”,多年来,汪红莲的立场坚定 不移,当初最困难的日子求何晓伶,是为了何家,相同的道理,她拒何晓伶于马 蹄庄外,也是为了何家,汪红莲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所以当初她拒绝何晓伶暂住 马蹄庄时,她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今后无论何晓伶一家在山东混得好坏, 都与她不再相干——现在何晓伶自然不会去分享何晓伶的成功。   晚上休息前何凤舞也没有表态,夜深了,只好先休息。   何晓伶跟汪红莲一个床,母女俩拥着被子谈了半夜,最后何晓伶跟汪红莲讲: “娘,你知道云生的个性,这次他来接你和我爸,如果你们一个也不去,那他会 觉得很没面子的。”   “你爸的事情我哪里能做主,你们跟你爸去说吧,他要愿意去住一段时间, 我也落个清静,不必在麻将桌上还操心着按时回家吃饭的事情。”   “那我明早再跟我爸说说看,你看看,你们的架子多大,女儿、女婿求着你 们,你们还不领情呢!”   “要我领什么情,我就是怕领情才不去呢!”   “娘,你又急了。就算帮女儿个忙也不成?”   “这么说还差不多,明早我帮你试试,看你爸去不去。好了,我困了,睡 吧。”   第二天早饭后,何晓伶、武云生重提起昨天的话题,汪红莲望着何凤舞说: “云生好心好意来接我们,难得这么孝顺的女婿,常言说‘一个女婿半个儿’, 我们哪个儿子能比上云生了?我看他顶一个儿子还不止呢!我是坐不了车,享不 了福,你嘛,何老先生,一直是个大福大贵之人,只有吃不了的苦,没有享不了 的福,我看,你就跟他们去住一段时间吧!要不要我马上给你拾掇一下出门的东 西呢?”   “你不去,单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再说了,你这老泰母比我有威望,你 去了他们才有面子呢!”   “看你把我抬举的,我们俩就不要互相夸了,我看你就代表咱俩去享福吧!”   “这,你是不是巴望我走了没人催你下麻将桌了?”   “你不去拉倒,关我打麻将什么事了?”   “爸,我妈去不了,那你就去吧!”晓伶怕父母亲说话又搞顶了,忙插嘴。   “好吧,我去,不过……”   “还有什么事放不下?”   “小仨那边新上的厂子要我去看一看,给拿拿主意,我这两天得去一趟。云 生、晓伶啊,我应下的事一定会兑现的,再说去享福我还能不愿意,你们先回去, 我帮小仨把主意拿了自个去。”   “爸,还是跟我们一块儿走吧,你自个儿坐车我们不放心。”武云生说。   “到时候让小仨送我上车,他给你们打电话,你们约莫着时间去车站接我就 行了,我的身子骨还没到要人寸步不离的地步。你们去办你们的事情吧,我这弄 利索了就能一门心思耍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何晓伶武云生离开后,红莲也赶麻将桌子去了,何凤舞想到不久就能与舒早 莺见面,就感觉有点心悸,往事并不如烟啊,可以过去,但不可忘记!   想到舒早莺,小海子就自然浮起在脑海……   全国解放后,何凤舞一家又搬回了济南市内,其中原因有两点,一是农村土 改全面展开,他们一家身份不明,目标太大,如果混在大城市里,隐名埋姓,可 钻的空子就多了;二是因为生计的原因,大城市到处都能赚生活,不然会坐吃山 空的。   回到城区内,却因怕撞见熟人,搬了好几次家,而且越住偏僻,最后一个落 脚点是历城区的城墙根上的窝棚区:何凤舞是从那里被抓起的,汪红莲带着儿女 也是从那里被遣送回蓬莱马蹄庄的。   起初,仗着有点存货,一家五口不但能小康,而且还把何晓伶送进戏校学戏 去。后来做过些小本生意,但是闹市之中,人多眼杂,何凤舞时时惶恐不安,一 旦生意有了熟客反而要赶快转行,加之共产党对市场的管理起来越紧,赚头日减, 所以国军少校营长何凤舞的最后一个职业是在济南火车站为货车“扛大个儿”。 “扛大个儿”就是当搬运工,那活需要一把好气力,何凤舞只有咬着牙挺。但扛 大个儿的收入多多少少没个准数,与天气有关,如果碰上连雨天,只能在家里干 等,碰上淡季,想挣出一家糊口的钱也难。   公元一九五五年冬天,该当的当了,该卖的卖了,何凤舞腰腿痛严重,眼看 一家人要等米下锅了,不幸的时候汪红莲又怀上了!汪红莲悄悄回到蓬莱夏庄的 找她曾经的嫂子杏香,何凤舞还在蓬莱当大队长那会儿,为了防万一,汪红莲曾 在杏香那里存放了一些细软,现在日子实在难过了,汪红莲想找杏香试试,杏香 这时已经再嫁人了,丈夫是本庄的,他们孩子已经好几个了,日子也过得艰难。 汪红莲无果而归,出夏庄的时候在路口意外碰见了一个人,那就是小海子,当时 小海子已经是蓬莱县的一名干部。   汪红莲前脚走,小海子后脚就把何凤舞这个漏网之鱼告发了!   3   被小海子从济南的人群中挖出来,何凤舞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从此不用东 躲西藏了!   何凤舞起初并不明白,当年对他忠心耿耿的马弁小海子,怎么会告发他呢? 见了小海子才晓得,如今的小海子已经不是当年的小海子了。如果不是因为跟随 何凤舞做马弁,当过伪军和国军,就凭小海子在济南解放战役中立下的一等功, 入党问题早该解决了,科级干部也该当上了,所以数年来,每每仕途失意,小海 子都会抱怨何凤舞把他拉下水,让他有了不光彩的历史。另外还有一层,小海子 只能默默地记在心里——他爱舒早莺,所以他恨何凤舞!维县最后的那一幕,让 小海子刻骨铭心:舒早莺中途折回,与何凤舞拥抱亲嘴,然后又不顾羞耻,脱下 白衬衫冒死为何凤舞摇旗投降……就在那一刻,小海子的爱情世界彻底坍塌了, 他虽然不曾恨过舒早莺,但是他不能不恨何凤舞!   解放后小海子从部队回到地方参加工作,他曾悄悄到过益都,那时舒早莺已 经嫁人生子,而且她的丈夫是个老八路,得到这消息,小海子黯然离开,心中也 多了些平衡,他没有得到的,何凤舞也没有得到!   小海子在夏庄碰上汪红莲,这让太让他觉得偶然了,维县郊外“万人堆”最 后那一面,小海子把何凤舞的去向告诉了汪红莲,他不是为了何凤舞一家的团聚, 他只为了报复何凤舞,因为他了解汪红莲,当年她容不下白玉兰,那么现在她就 容不下舒早莺!   但是汪红莲哪里能知道“万人堆”里小海子告诉他何凤舞去向的意图,她对 小海子却一直怀着感激之情,所以在离开夏庄的路口上碰上小海子,汪红莲还把 他当成自己人,当成那个言听计从的小马弁呢,她竟把济南的住址告诉了他,希 望他方便的时候能来接济他们。汪红莲回到济南告诉何凤舞她见到小海子了,何 凤舞就有搬家的打算,但是搬一趟家何谈容易,汪红莲对这次搬家又不赞同,她 正抱怨何凤舞草木皆兵弄得一家人不得安生,小海子和派出所的人已经出现在他 们面前。   何凤舞很早就预料到共产党要跟他清算的不会是维县战役,而是他变节投降 和当“二鬼子”的历史。果然,收审过程中,一直追究的就是那一段历史,特别 追究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指控他与军统合谋活埋了白云静,另一件,就是当时 已经成为共产党干部的小海子举证,何凤舞当伪大队长期间还枪杀了山东烟台地 区地下党的一位高级负责人!   第二件事要上溯到民国三十二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日本人命令何凤舞立即带 领县大队的人直扑夏庄,据可靠消息,中共烟台地委的一名高级干部正在夏庄老 百姓家,要求何凤舞务必将这名抗日分子缉拿归案。何凤舞带人赶到夏庄,分兵 几路挨家搜查。从小跟姨夫白云静读书,夏庄的老老少少,何凤舞大都熟悉,再 加上他的手下弟兄中也有家在夏庄的,所以庄里来的生人应该不难认出,凑巧的 是庄东头李家死了老人,李家又是个大户,远远近近来奔丧的人不下百数,在人 堆里辨别谁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干部,确实有难度,况且山东人极守孝道,丧事 向来大操大办,重视有加,这时候如果搅了人家的灵堂又找不出要抓的人来,乡 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下这种冒犯死者的事情,被人骂了祖宗八代是小, 说不定还会生出什么事端,何凤舞不能不谨慎,所以他只带了小海子进李家,口 口声声是来吊孝。   何凤舞抓住那名共产党高级干部没费太大周折,在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只有 他头上的孝帕与众不同。一般来说,山东人每家都有吊孝的专用行头,麻布或老 粗布做的,布色发黄,况且每逢亲友过世,就要拿出来一用,时间久了,行头色 泽更为陈旧,而那位抓捕对象头上的孝帕却是细白布的质地,何凤舞不露声色靠 近他,突然从他头上将孝帕扯下来,原来是条被子挡头,临时拆了来假扮的,因 为拆得匆忙,所以线头还在上面,再让他开口说话,烟台人!把他拉到李家人跟 前,没有一个人敢承认他是李家的亲威。   何凤舞带那人来到李家房背后的高粱地边,他让小海子候着,说要把那人带 到高粱地里去枪毙了……小海子听到一声枪响,不久何凤舞从高粱地里钻出来, 跟小海子说干掉了,然后收队回县城给日本人复命,说要抓的人因拒捕而被击毙, 死不见尸,日本人对这个结果不很满意,但也没再追究。   十多年后何凤舞申诉说他不但没有杀那名共产党的高级干部,而且还放走了 他,何凤舞的申辩如同天方夜谭:除非那个人自己出来作证,否则何凤舞的话有 谁相信!然而水过八秋,何凤舞当初连那人姓名也没来及问,哪里寻他去?这样 小海子话自然成了铁证,何凤舞那时才晓得什么是“喊天不应,叫地不答”的滋 味儿,他只有等死了!   4   何凤舞的死刑报到省法院批复,连何凤舞自己都认为交省院批复只是走个过 场,他的死刑那是铁板上钉钉子——铁定了的事。   汪红莲被允许探监,何凤舞万念俱灰,对后事只字不提,他觉得他死了以后 哪里能管得了活人的事情,汪红莲虽然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但是各人自有各人的 活法,各人自有各人的福气,离开了他何凤舞,汪红莲今后的生活未必就可怜, 即便可怜,那也是命!何况汪红莲还年轻,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里去……但是汪 红莲平静地问何凤舞给她肚子里的孩子起什么名儿的时候,何凤舞的泪从指缝滑 落了:“如果是男孩,就叫鸿飞吧,如果是女娃,就叫雪泥……”   当时何凤舞想起了苏东坡的那首《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 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一直以为自己应该不同凡响, 甚至认为乱世出英雄,而自己就是那横空出世的好汉,然而用“路长人困蹇驴嘶” 来概括这行将结束的一生,是何等的恰切!。   后来这个孩子叫了何鸿飞,二十年后何凤舞才见他第一面,那时候他跟何凤 舞彼此都吓了一跳,一个寻思:我爹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另一个感叹:这个儿子 居然长这么大了!   济南的六年的逃亡生活,丝毫没影响何凤舞与汪红莲的人丁生产,在晓伶、 青锋和瓜蛋儿之后,他们又一气生了四个孩子,这四个孩子出现的情形几乎一致: 前一个孩子还没有断奶,后一个孩子就在子宫里坐上了,按习俗人们把这叫“热 月子”。何凤舞跟红莲谁都不愿养活这么多孩子,所以每生一个孩子,他们都会 互相抱怨一番,何凤舞怨红莲的身子不能粘,一粘就怀,红莲怨何凤舞没定力, 没事就想弄,但是他们明知对方的弱点会导致这样的后果,他们却没能阻止下一 个孩子的出生。何鸿飞本来应有三兄三姊,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兄长都是一岁多的 时候夭折了,所以还剩下兄弟姊妹五人,如果不再生这么多孩子,何凤舞也不会 落到扛大个儿的地步,就凭他们手里的积蓄再应付三年五载不成问题。除了何晓 伶已经在维县京戏团上台唱戏了,其他四个儿女中,老大青锋才十二岁,老小还 在肚子里呢,是男是女也尚未知,红莲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红莲如果再嫁人了, 他的这些儿女谁来抚养?父亲何豆腐以及自己的两个兄弟多年来一直互不相认…… 汪红莲探监走后,何凤舞焦躁不安,他的心底一直哭喊着:不能死啊!   老天怜人!谁也没有想到何凤舞在高粱地里放走的那个人就在省法院里做官, 当年何凤舞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却知道何凤舞的大名,正巧死刑犯的复核都要 经过他的手,打开卷宗,他看到了何凤舞的申诉,何凤舞放走他时的心理究竟如 何,他一直猜不透,但是何凤舞是他的救命恩人却是个事实……   何凤舞拿枪指着他的后脑勺,高粱地的深处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还在往更 深的地方走,高粱叶子带着锋利的锯齿从他的脸上轻轻地划过,汗水立刻浸过去, 那种新鲜的痛让他心焦火燎,有几次他想跑,但高粱种得太厚,他晓得还不等他 迈开步子,何凤舞的枪子会炸开他的脑袋,他也试图耍个花招,比如突然蹲下身 子把何凤舞扛过去,但他的念头刚生出来,何凤舞的枪口就会实实在在地顶上 来……   高粱地好深啊,他放弃了求生的念头!   仰起头,望天,天色辉煌,呵呵,有一种崇高的东西突然充盈了他的心房! 他站定脚跟,枪口立刻顶了上来,他说:“何队长,你开枪吧,不用麻烦走那么 远了!”   “你怎么知道我姓何?”   “何凤舞,何大队长的尊姓大名在蓬莱这个地方谁人不晓啊!”   “有什么话要说吗?”   “先前就在这一带,我们也有一位姓何的朋友,不知你认识不认识?”   “他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但我们的人都叫他何副连长,跟我一样,是个抗 日的八路,不过这个人现在不知道在干什么。”   “……”   “何队长,你怎么还不开枪?”   “你走吧,从高粱地一直往西,天黑了以后你就能走上大路了。兄弟我也有 一句话告诉你,人生有很多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以后把事情做漂亮点,别顾了 头就不顾尾,下次让我碰上,恕不能送你这么远了,那时我可能又要做不得已而 为之的事情了,你好自为之吧!”   “嘣——”耳边一声脆响,他闭上了眼,准备倒下,但他听到一阵“沙沙” 的声音远了……   他看到何凤舞的申诉时记录了这个过程,与事实基本没有出入,但是地方法 院却不予考虑!细细想来,那件事只有他跟何凤舞知道,如果他不出来为何凤舞 作证,何凤舞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再说抗战还没结束,他就被调到济南开展地 下工作了,何凤舞哪里能晓得他的行踪!于是在这节骨眼儿上,他亲自站了出来, 证明何凤舞枪杀中共烟台地委高级干部的事实不成立,相反,在那件事上,何凤 舞有立功表现。   峰回路转,何凤舞绝处逢生!死罪免了,但活罪还得受——被控参与诱杀白 云静的罪行到底无法开脱。   5   何凤舞被押解服刑的路上,汪红莲挺着大肚子,带着三个儿女,也踏上遣返 蓬莱马蹄庄的路上,夫妇异路,一别二十载……   何凤舞再次接近那冰冷的大门儿,他已五十七岁,二十年前他走进来,二十 年后又要走出去,现在他却迟疑起来——外面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指导员从身后推他一把,他才借力撞进现实。他回头向里张望,指导员跟他 摆摆手说:“走吧,出去了要好好做人!”   “嗯。”何凤舞嘴角挂着恭顺的苦笑,直到指导员把铁门“嘭”地关上,他 才无奈地转过身。他刚来这里的时候,指导员还是一个比他年轻的小伙子,如今, 指导员的两鬓早灰了,看起来比他还老相。   大门外,方圆数里,一马平川,看守所的周围除了贴地长的野草,连三尺高 的树苗也不允许存在。与大门连接的只有一条不太宽敞的土路,土路两边,野菊 花小小的黄蕊一簇一簇,从他的脚下一直蔓延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据指导员说, 沿着这条路不紧不慢地走上半天,就可以在一个小镇子里歇脚吃晌午饭,然后乘 傍晚的公共汽车去县城长途汽车站,那里正好有去蓬莱的夜班车,如果没有意外, 第二天天不明,他就可以到家了。   回家的路分明得很,但是,何凤舞背着铺盖卷儿依然在大门前呆立了许久, 临出来的前一星期他才收到了汪红莲寄来的包裹,里面有一套崭新的蓝的卡中山 装,它们正得体地穿在他的身上,这次与以往不同,汪红莲让人在包裹里夹了一 张字条,歪歪扭扭写着“回来吧,孩子都长大了”九个字。汪红莲不会写字,也 从不求人写字,包括不求他,这些何凤舞当然了解。看到那张字条,何凤舞心里 像倒翻了五味瓶:汪红莲还等着他呢,他如何能不感激!字写的扭七扭八,稚拙 难看,而它们很可能出自他的某一个儿女之手,他们是怎么长大的,何凤舞如何 不忧心!   在里面这么些年,何凤舞每年要给汪红莲写两封信,结果都一样:泥牛入海, 有去无回。汪红莲寄包裹却没有他写信规律,有时候间隔二三年,有时候间隔一 月两月,汪红莲的包裹总是调动着何凤舞的喜乐。   一九六零年到一九六二年,那是何凤舞最难熬的三年——不是因为饿肚子, 后来出狱后,听汪红莲说那三年外面饿死了不少人,出去讨饭的人常常是整村整 庄的人,何凤舞他爹何豆腐就是那会儿饿死的!何凤舞在监狱里竟没有饿过肚子, 跟他们关在一起的有原国军的中将军长、少将师长呢,像他这么个少校营长,只 是一个小卒子,然而他跟他们一样享受着政治犯的待遇,不挨打,不挨骂,也不 挨饿,政治思想改造主为,有写不完的思想汇报,体力劳动改造为辅,没有太重 的活——整整三年没有汪红莲的包裹和音信,何凤舞只是怕一家人在外面给饿死 了,或者汪红莲真的再嫁人了!   再后来,一九六八年、六九年,汪红莲连续两年没有寄来包裹,何凤舞从报 纸上看到外面正在搞“武斗”,革命小将真枪实弹地干起来了,何凤舞心操得紧, 直到一九七零年初汪红莲的包裹又寄来了,他才放下心。如果再想想,间隔时间 长的就是这一次了,前后相距半年多,何凤舞的心又忐忑起来:要出狱了,汪红 莲该不会不要他了吧?如果是那样,他出狱后到哪儿去呢?还不如就老死在狱里 头呢!   见到汪红莲的包裹和字条,按理说何凤舞该放心地回家了,但是丑媳妇没见 公婆面,他的心还是七上八下的。原先只考虑汪红莲还要不要他,现在不能不考 虑与他分别了二十年的儿女们还要不要他这个爹——除了何晓伶当时已经成人, 其他四个儿女,年长的也才十一岁,最小的还在汪红莲的肚子里,一个“阶级斗 争是纲,纲举目张”的时代,他这个历史反革命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仇恨的种 子是否已经在他们的心灵里深深地扎根了?他们能不恨他吗?   风扫过他短短的发茬儿,飞扬的尘土迷糊了他的眼,他摸摸扎乎乎的头皮, 郑重地问自己:头发还是黑色的,时间可曾把什么都抹平了?   下车后,先去公社报到,公社书记给了他一番训示,然后才派人带何凤舞回 家——何凤舞不认识自己的家门。   汪红莲回到马蹄庄时,一家先在大队的牛舍里住了八年。汪红莲一家人口多, 劳力少,就安排他们喂牛,这是基于人道的考虑,直到青锋和忽如两弟兄三个成 了精壮劳力,汪红莲一家才搬出了牛舍,有了自己的三间土坯房,汪红莲一家不 再喂牛了,他们也靠工分吃饭。   汪红莲家在庄西头,周围都是田地,独门独户,很好找,来到家时,已近午 饭时分。   “汪红莲,你家老头回来了!”带何凤舞回家的中年人在院子里大声地吆喝。   一个手脚粗大的高个妇女应声走出门来。   四目相对,彼此打量了很久,“回来了,就进屋吧。”汪红莲淡淡地说……   “巧伶和鸿飞下地干活去了,待会儿就回来吃饭了。青锋分出去了,等鸿飞 他们回来去叫他一家过来,瓜蛋儿在省城当工人,回头你自己写信告诉她吧。晓 伶和忽如还在北大荒,他们挺好,家里多亏晓伶接济。你,好吧?”汪红莲给何 凤舞递过热毛巾,目光没在碰何凤舞。   “你还好吧?红莲……”何凤舞把毛巾捂在脸上,他先哭了。   6   “巧伶、鸿飞,你爹回来了!”   “爹,回来了。”那个扎着大辫子的闺女怯生生地叫了何凤舞一声。那个小 平头的高个小伙子盯了何凤舞一眼,转身冲进了伙房。   “鸿飞,你躲在伙房干什么?还不来见你爹!”   “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我恨他!”伙房里那个叫鸿飞的小伙子咆哮着。   “啪!”那是一记耳光。   “你是不认识他,你恨他有什么用……他是你爹啊,我的儿……”接下来是 红莲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在红莲的弹压和乞求下,鸿飞终于过来不情愿地喊了声“爹”。   沉默的午饭,大葱、虾酱、煎饼,还有眼泪……   午饭后青锋带媳妇、孩子过来了,红莲跟何凤舞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两旁,家 里人多了起来,没有那么多凳子,所以大家都站着,在红莲威严的扫视下,挨个 过来叫何凤舞,有叫爹的,也有叫爷爷的,何凤舞一声一声地应着,一边在脸上 一把鼻子一把眼泪地抹着……   除了儿孙们,马蹄庄上的大队支书也过来了一趟,跟何凤舞交待,让他不要 乱走乱说,连何凤舞递上的烟也没有接就走了。   晚上红莲为何凤舞烧了一锅热水,让何凤舞洗个热水澡,何凤舞在大木梢里 泡着的时候,红莲进来给他送身底要换的衣服,放下衣服,红莲没有走,默默地 从水里捞起毛巾,轻轻地为何凤舞搓背。何凤舞心里又酸又热,他伸手捉住了红 莲的手,红莲停下来不动,何凤舞也不动,隔了会儿,红莲挣脱何凤舞的手,把 毛巾丢在水里阖门出去了……   临睡的时候,红莲拿出一床新被子,紫色缎面儿的,铺在自己的被子旁边, 红莲的被面上大大小小七八块补丁。   这一夜,没有什么预谋,也没有什么行动……   何凤舞知道红莲也没有睡着,他几次想把手伸过去,但都没敢:荒了,荒了, 二十年,一切都荒了……   第二天,何凤舞起得很早,屋里屋外转了几圈儿,他找不到有什么事儿要做, 拉开门走进院子。院子里空气清冽,何凤舞往手上呵口气,又使劲儿地搓着,在 监狱的冬天,起床干活前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但是那天早晨,何凤舞的心第一 次感受到了自由,他的呼吸格外畅快起来。   院坝的边缘的围篱还隐隐绰绰的不很分明,向东,视线跳过围篱,再越过一 片混沌的田畴,昔日的马蹄庄还在黎明的微光中沉睡着,昨晚没有问父亲何豆腐 一家的事情——这些年红莲肯定与他们没有来往,但何凤舞现在回来了,他自己 怎么能不想起他们呢?他们还好吗?   三十年没回马蹄庄,真该进庄子里走走看看,这个时候庄里的人还没起床, 他想偷偷地去看一眼,于是他推开栅栏。   “你要到哪去?”红莲在身后急惶惶地问。   “想进庄子里看看。”迈出脚又收回来。   “你,公社和大队的干部不是都跟你打过招呼的,他们说什么来着!”   “不要乱走乱说”,“要老老实实地改造”,“重新做人,接受群众监 督”……红莲的提示让何凤舞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灰溜溜地回到屋里。   红莲在伙房烧饭,何凤舞跟过去,坐在灶门前帮着烧火,火舌从灶门窜出来, 舔着悬在灶头的陶壶,映着何凤舞死水一样的脸。   “别再给孩子们添乱了,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呆着,他们都不容易!”   “嗯,我只想过去悄悄地看看。”   “你爹六一年就饿死了,你娘和两个小叔子跟我们没有来往,就是见了面也 跟仇人似的,你不用自己讨那没趣。”   “噢!”何凤舞吃了一惊,他爹已经走了十几年了!   “再说了,他们见了你还不抽你的筋!这些年他们躲也没躲过,跟你一块遭 殃了,每次开批斗会的时候你娘跟我站在台上,青锋他们都跟着两个叔叔在台下 陪斗。那阵势子没见过吧?”   一股青烟涌出来,何凤舞被呛得站起身来。红莲夺过何凤舞手里的火钳子, 在灶洞里拨弄了一番,又拿起吹火筒,鼓起腮狠劲地吹,灶膛里的火光终于映出 来了,何凤舞垂手站在那里,他看到红莲的头顶全白了……   早饭是疙瘩头,鸿飞过来盛饭时没有跟何凤舞打招呼,倒是巧伶还给了何凤 舞一个陌生的笑脸,红莲想发作,何凤舞拽了一把红莲的胳膊肘。   鸿飞和巧伶荷着锄头去上工,何凤舞向跟屁虫一样一直跟在红莲的身后,红 莲从板柜里掏出一条“桔子”牌香烟递给何凤舞,“少抽点,伤身子,再说家里 也不宽余,一个工分合不上五分钱呢。”   九分钱一盒,的确够奢侈了!   在家里呆了三天,何凤舞趁红莲到庄里去买盐的工夫跑去找大队支书,他求 大队支书给他个活干,大队支书跟何凤舞差不多年龄,一个老渔民,他想了想说: “庄西头再往西的小清河那儿有个小水库,春灌冬灌都需要人日夜守着,前一段 时间老李头没了,现在还没有人愿意去,离庄太远,太凄惶了,你要是不嫌弃的 话,你就去看一阵子,马上要冬灌了,平日里没啥事,一天两个工分,忙起来的 时候一天四个工分,你看怎么样,同意的话,这是那小房子的钥匙。”   “我不嫌,只要有活干。”   “那你去吧,呆在那里,别乱跑!”   7   “你也不说一声跑到哪里去了?你不相信的话待会儿就有人要来家盘问了, 这可怎么得了?”何凤舞从大队部回家,汪红莲正着急上火地等他呢。   “我去大队部了。”   “天啊,又有什么事!他们找你做什?”   “他们没有找我,是我找大队支书去了。”   “你找他做什?”   “我找他给我弄个事儿干。”   “有哪么容易吗,你多大的面子?他答应了?”   “答应了,这不,钥匙。”   “哪儿的钥匙?让你去干啥?”   “我今晚就去守小水库。”   “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那不是一个好差事,工分少,成天耗着,再说这十 几年跳水库寻短见的人年年都有几个,那地儿白天也显得阴森,晚上更是鬼哭狼 嚎的,挺怕人。你赶快把钥匙退回去,咱不缺那点工分!”   “不是说有个老李头在那里过了多年吗?他不也刚死。”   “他就是跳水库死的。从县城下放来了,孤身一人十几年都挺过来了,咋 就……一时忍不住要寻死呢!”   “什么事?”   “听说有遗书呢,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不敢说,你还是去退了钥匙吧。”   “我不去退钥匙,不管怎么说,是个活儿,有一个工分拾一个工分,谁能白 给我?再说我这半老头子怕什么?”   “你一点也不老,头发还都黑着呢。咱不挣那工分,咱就求个平安,你要抽 烟,我给你买。”   “不为钱的事儿,烟我少抽就是了。”   “我心里明白,在家里你觉得窝屈的慌,过些时间就会好的,你想想,你走 的时候鸿飞还在我的肚子里,现在你要他一下子就接受你,可能吗?你的心性还 是那么高,唉——”   “我这样的人啊,哪里还有什么心性!只不过不想让孩子因为我再受窝屈, 我还是先住出去吧,也免得你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何凤舞垂头丧气地在堂 屋里坐下。   “唉,你想得太多,你不回来,他该受的委屈照样受,哪里就因为你回来了 就多受什么,或者少受什么!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熬吧!我给你收拾东西去, 等会鸿飞和巧伶回来,一起吃罢饭,让他们送你去吧。”   晚饭过后,红莲铁着脸让鸿飞和巧伶帮何凤舞拿东西去水库,鸿飞他们见红 莲心里有火,大气也不敢出,不吱声送何凤舞往西头的水库去了,当夜何凤舞就 在那里住下。   小屋就在水库的坝子上,隔壁有个石棉瓦搭起的棚子,里面放着几台抽水泵, 庄里不灌溉的时候,就得有人守着它们。   小屋原来的主人是个文化人,屋里有一张板床,一张木桌,一张条凳,另外 原先的主人还在墙上搭了一个简易书架,书架上的还有“毛选五卷”之类的薄薄 厚厚的书,墙上都糊上了报纸和画报,上面写满了毛笔字,龙飞凤舞,颇见功力, 细读来,都是毛泽东诗词。被子、褥子还铺在床上,锅碗瓢勺也没人动过,听红 莲说老李头的亲人都与他划清界限了,而庄里人很忌讳,因为老李头是凶死的, 动他的东西不吉利,但是何凤舞不在乎这些,所以除过留下被子,其他东西都让 鸿飞他们原样带回去了。   夜幕低垂,何凤舞坐在小屋的门口抽烟,他的心情开朗起来:一个人面对一 个“湖”,在北方这够奢侈了!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 至哉,可以咏志!”清风拂过,眼前几十亩阔的水面上,银光跳动,何凤舞不觉 和着秋风纵声吟咏,自由在这一刻才真正漫过他的心头,二十年了,不,何止二 十年呢!   何凤舞在小屋的门口坐到半夜,他才恋恋地阖门躺下,他没有听到红莲所说 的鬼哭狼嚎,夜是静穆的,不生半点恐惧,他不明白一个人得到了这样的一片自 在的世界,为什么还会寻死呢?   小屋也是土坯房,墙很厚沉,缝子糊得严实,冬暖夏凉,何凤舞在那里一猫 就是五年。   这期间,每天午饭和晚饭都由鸿飞或者巧伶为他送来,红莲十天半月过来一 趟,为何凤舞洗洗浆浆。起初,红莲早早地来,早早地回去,不管何凤舞怎么给 她壮胆儿,她都不敢在这个空荡荡的地方多逗留,天色稍稍暗一点,她就觉得恐 慌。   第二年立秋,秋老虎却还威风着呢。那天早饭后红莲来为何凤舞拆洗被子, 碰巧没有其他女人来这里洗衣服,红莲让何凤舞吃饭,她脱了鞋,挽起裤腿和袖 子,抱着拆下的脏被面、被里还有何凤舞换下来的内衣,坐到水边的青石上,起 劲儿地洗起来。   红莲扬着棒槌,“嘭嘭”地捶着,棒槌落在被面上,溅起了一个个细碎的水 花,很快,红莲的裤子湿了,单衣也湿了,汗也冒出来了,红莲只觉得浑身上下 热烘烘的,湿漉漉的,不意间回过头,见何凤舞正蹲在身后出神地看她呢。   “你闲着没事,去帮我把洗好的被面、被里凉到石头上去。”红莲跟何凤舞 说。   支走了何凤舞,红莲觉得何凤舞刚才的神情有点异样,她心里也不觉痒痒的, 二十年了,人老珠黄,怎么还会有这种感觉?   “去她娘的脚,一把年级了!”这是红莲几十年来学会的唯一句粗口。   一会何凤舞又回来了,“你去把我带来的午饭热上吧。”红莲用胳膊抹了一 下额头上的汗珠,又要把何凤舞支走。   “你饿吗?”   “我不饿,你该饿了吧。”   “我也不饿。等你洗完了我们一块吃吧。”   “天还真热呢。”   “确实。”   “我给你洗干净了,自己倒又汗湿了。”   “水挺热,你不如下水去洗个澡凉快一下。”   “要有人来了呢?你去给我看人吧。”   “好的。”   何凤舞上到坝子上,红莲脱了衣裤下到水里,她不会游水,所以只能呆在浅 水里,她知道何凤舞在坝子上看她呢,她也不管那么多了,水又暖又软,红莲几 乎要瘫在水里起不来了……   吃罢午饭,在小屋里坐着等凉在坝子石头上的被里、被面干了,红莲又为何 凤舞缝起来,不觉磨蹭过了晚饭,正要回去,巧伶已经把晚饭送来了。   “妈,咱们一块回去吧。”   “嗯——”红莲正答应的时候又碰上了何凤舞异样的眼神儿,她的心被一触 就软了。   “妈,你这儿都忙完了吧?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你妈今晚不回去了。”何凤舞突然说。   巧伶疑惑地望着红莲。   “你爹的衣服破了,我还得给他补补,天要黑了,你赶紧回去吧,我就不回 去了……”红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一夜,刚刚晒干爽的被子又给弄得潮乎乎的。   从此,一月两月,红莲总要来小屋住一晚。   8    何凤舞到小三儿何鸿飞的厂子里去呆了几天,帮他把厂子起步的路子安排妥 当,回到家汪红莲就催他去淄博。   汪红莲主动起来,何凤舞就不自在了,为什么?心里有鬼呀!他说一个人去 没意思,也不想去了。   “你这当爹的说话怎么能不算话呢?再说武云生是个好孩子,他亲自来接咱, 我不去,你也不去,让他怎么想?说真的,何家当初能渡过难关,多亏那些年他 仗义,北大荒不缺粮,咱家去没少吃,不仅吃了,寄来山东的粮票和钱也没少用, 我们现住的房子不也是当初他寄钱过来买下的,这你知道。那年他们回来,我拉 下脸不让他们回来住,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不说,在北大荒好好的生活不过, 一大家人说回来就回来了,连正式工作也不要了,我敢留他们吗?现在终于混出 头了,也不容易!你还是去一趟吧!”听何凤舞想草鸡,汪红莲有点急了,这一 席话多年来一直窝在心里没说出口。   “那我去吧!”何凤舞叹口气说。   何鸿飞给何凤舞问好了县城的班车,下午两三点的车,晚上八九点钟到。定 下日子,中午鸿飞把大哥、二哥请出来,兄弟三人外加汪红莲一块到马蹄庄前街 的“福祥家”酒楼,为何凤舞饯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繁华的后街, 如今已经成为庄上城镇建设改造的大难题,而昔日贫民窟的前街,如今是个灯红 酒绿的世界。   有鸿飞做东请他,何凤舞觉得很有面子。鸿飞接受何凤舞是在他结婚的前后, 八十年代初,地主、富家的帽子摘了,像何凤舞这样的历史反革命,虽然没有人 给摘帽子和平反,但是也没有人再有闲心揪着不放了,何凤舞的聪明才智在这个 时候真正得到了发挥。   常言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何凤舞先前扛枪打仗大概就属于选错 了行一类。   八十年代以来,何凤舞在家中的地位日益提高,让何凤舞的儿女们和马蹄庄 人刮目相看的至少有三件事:   第一件是何青锋在马蹄庄前街开了餐馆。青锋在北大荒呆的几年,跟姐夫学 了一手好菜式,但是如何经营,青锋几近文盲,心里没谱,于是何凤舞主动为青 锋坐阵当总管,三年后,青锋成了马蹄庄第一批“万元户”,其实他的手头有多 少钱只有何凤舞知道,十个“万元户”也不止呢!一时马蹄庄人都说“龙生龙, 凤生凤,何凤舞的儿子牛皮烘烘”!   第二件是何鸿飞的婚事。在三个儿子中,何鸿飞最是一表人材,汪红莲说他 绝似当年的何凤舞。政治空气松动之后,何青锋带动了何家经济的复兴,已到婚 娶年龄的何鸿飞就成了马蹄庄及周边的“抢手货”,那时候不但媒人要踏破何家 的门槛,闺女自己也往何家跑,鲜嫩的、娇美的、贤慧的、能干的,让何鸿飞挑 花了眼,到底选哪一个,汪红莲也说不准,最后还是何凤舞为鸿飞做主,选了这 个不算漂亮但是有一门裁缝手艺的儿媳妇,何鸿飞如今能办工厂,全凭媳妇的这 门儿手艺!   第三件事就是让何忽如从东北回到山东。当时何忽如已经靠姐姐何晓伶在北 大荒娶了媳妇,落了户口,那时候要想回到马蹄庄重新落户何谈容易!但是何凤 舞亲自为忽如一家跑关系,又让他们在马蹄庄落户,一家人终又团聚,何凤舞立 了头功,当时马蹄庄的人就认为何凤舞有通天的本领。   何凤舞迎得了儿女们的尊重,汪红莲也一下子像是年轻了不少。当年何凤舞 力主买回当年汪涵墨旧宅子的一部分,使汪红莲在晚年能重温汪家大小姐的旧梦, ——大半生的辛酸,使她曾经怀疑是不是自己嫁错了郎,然而苦尽甘来,兄长汪 涵墨几十年前的断言今天终于得以应验,汪红莲直觉得此生不枉!   何鸿飞请客,汪红莲在酒桌上不觉多喝了几杯,一个人回到家后,歪在床上, 她做了一个梦。   白花花的鱼在水面上跳腾不停,水花溅得老高,又没有一点声音,何凤舞手 舞足蹈从坝上往下冲,她在他的身后喊他,她眼看着有人拿着明晃晃的大刀向何 凤舞扑,却看不清拿刀人的脸,她想喊住何凤舞,使了那么大的气力,可声音还 堵在嗓子眼儿出不来,她着急地要哭了,她不顾一切地与那个拿刀的人撕打起来, 她的身子被砍花了,血从浑身的伤口一耸一耸地涌出来,再顺着坝子淌进水库里, 水库里的水渐渐氤氲成绯红的一片,她一点也不痛,只是觉得身子软弱无力,呼 吸越来越困难了,这时她的心才充满了恐惧,她想喊何凤舞来给她帮忙,回过头 来怎么也找不到何凤舞,这一走神的功夫,刀又劈面砍过来,她“啊呀”一声惊 叫,她突然看清楚了:拿刀的人竟是何凤舞!   9   从梦中惊醒,汪红莲喘了半晌,才有力气拿下压在胸口上的手,她摸索着拉 亮灯,再也睡不着了——这一生怎么一直像是有人在追杀着……   晨曦悄悄从窗口透进来,没有惊动泪眼婆娑的红莲。   从半夜到天明,脸上的泪像雪融后涓涓的溪流,一直没有干涸过,就像前几 年跟着儿媳们看电视连续剧《渴望》,不知觉中陪着那个刘慧芳掉眼泪一样,她 也在不知觉中陪过去的那个汪红莲掉眼泪呢……   自从哥哥汪涵墨上吊后,红莲就暗暗地告诫自己不要再端着汪家大小姐的架 子了,包括在何凤舞面前。但是生就在骨子里的东西任她怎么压抑,也会在某个 时候露出马脚,这让她吃了不少苦头,也让她的心比别人要承受更多的重压。   刚回到马蹄庄那会儿,她拒绝了小海子,拒绝了当年的公社书记,拒绝了村 里当红的破落光棍儿……不是她要为何凤舞守什么,而是因为她觉着他们都不配! 在她面前,他们都会矮下一截,所以一有机会,他们就不择手段地打击她的傲气, 庄里批斗会站高板凳她每逢必站,游街的时候,她也必是走在最前排,脸上被唾 的口水最多,身上挨的鞭子最重……其实这些她都忍受过来了,也都能够慢慢地 淡忘了,只有关于何凤舞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这个世界上,她最在乎他,但她 却不能跟他说……   红莲好孤独。   何凤舞怎么竟不显老态呢?头发怎么也不见少不见白呢?如今他的风流倜傥 可不弱于年青时,平素,庄里有红白事都愿请他去主持,高接高送,让他好不得 意,庄里人都说他是见过世面的,又能舞文弄墨,算得上一个大才子。   红莲也为他高兴,但又觉得好委屈:老天不公,为什么不能让她也显得年轻 一点呢?   她每每对着镜子梳理那一头稀疏的白发时,自己都不忍心看镜里的她了。这 些年,风雨飘摇,几经辗转,红莲的手边早没有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了——有的 自己因害怕成为罪证而烧了剪了,有的被查抄后有去无回了。她听晓伶说过,她 家还存有一张,就是民国三十五年照的那一张,晓伶说在她去维县京戏团的时候 偷偷拿走了,以后又带到北大荒,那些年只有想家时才摸出来匆匆瞧一眼,然后 又匆匆地藏起来,像做贼一样,哪里敢示人?现在嘛可不同了,光明正大地翻拍 放大了摆在客厅,凡是来家的客人没有不在那张老照片前留恋的,他们都夸照片 里那个女子是个大美人,晓伶会自豪地告诉他们:“那是我娘!”晓伶问红莲要 不要加洗一张放大了给她送来,红莲说不用了,有什么看头!红莲嘴里这么说, 其实她是不敢看那年轻时的模样,晓伶常跟她说:“俺们家的姑娘,一代不如一 代了,我和瓜蛋儿年轻时候,没有一个能比上妈当年!”是啊,当年,当年自己 多俊!   红莲想跟何凤舞提起第一次在汪家大门口相遇的事儿,想提起嫂子杏香替她 相何凤舞的事儿,想提起他们在石榴树下亲嘴而摔碎了月饼的事儿,想提起他们 在维县大战前夕疯狂做爱的事,想提起在济南城外大王庄隐居偷闲的事,还想给 何凤舞唱那支名叫《上邪》的歌……她想跟何凤舞提起的都曾是些让人砰然心动 的事儿。至于何凤舞曾经的背叛,她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的苦楚,她受人骚扰被 人侮辱……这些事情其实远比那些快乐的事情要多得多,可是,她早不想再提起 了,是的,土都要埋到脖颈子了,就只愿想些高兴的事情。然而当她看到何凤舞 的时候,她失望了,如果何凤舞还是何豆腐家那个干干净净的英俊书生,还是那 个亲个嘴就脸红心跳的年青后生,是那个一门心思想上床的杀气腾腾的国军少校 营长,是那个在水库坝上看她洗澡而心猿意马的看守人……如果是那样,该多好 啊!   可是何凤舞就是这样一个人:得意了的时候就没了心肝儿。   何凤舞从水库的小屋里回来以后,渐渐地得意了。阶级斗争的风头松下来, “二鬼子”的帽子虽然没有摘,但没有人在再揪着那个小辫子不放了,然后土地 包产到户,家里分了地,不靠死工分吃饭,何凤舞家的男人都下力,女人都勤快, 地里的活干完了,就开始捣腾其他的事情,青锋会厨师,在庄里开了饭馆,鸿飞 会钳工,丢下地里的活就到乡里的集体工厂打点工,巧伶虽然什么都不会,但她 会帮着红莲贩鸡蛋,从庄里贱价收来,趁县城人过星期的时候,再加价买给他们, 那时候红莲可有劲儿了,连何凤舞看了也不敢相信,一只胳膊能挎一大篾篓子八 十的鸡蛋呢,这不上算,另一只手还拎二三十斤,一左一右一百来斤,娘俩去赶 到城里的班车,红莲疼巧伶,上下车的时候只是让她搭个手,早晨去,晚上回来, 几十块钱就挣到手了。何凤舞也渐渐地换了个人儿似的,可以自由走动和说话了, 庄里人看着他为儿女们的策划一个个都成功了,就找上门来让他出点子,捧着他 海侃,于是也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经常是酒足饭饱很晚了才回家,但他回家 以后却自顾着在本子上写几句歪诗,要么捧着本书偷乐,要么躺在床上出神儿, 但就是没空跟红莲说话,有时红莲要跟他说个什么,他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口里 “啊啊啊”应了半天,最后却又来了一句:“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啊?”   “呸!”瞧他那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来二去,红莲负气不再跟他说什么 了,这下可好,他倒像落了个自在,红莲怀疑他是不是早把她也看成了一个粗俗 的乡下妇女了?   10   本来保国跟保民商量,要接舒早莺去济南过冬,舒早莺也曾勉强答应了,但 临到保民要开车送她去济南的时候,她却突然变卦,说什么也要在益都家中,为 这事保国夫妻俩专程回益都劝说她。见了保国夫妻俩,舒早莺也一点儿不松口, 她说自己感觉越来越好了,再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离开了舒家大 院儿,她的心就不清净了,别说治病,就是没有病也会给鼓捣出毛病来,另外, 糖尿病是个穷病,好吃好喝的都不能享受,糖尿病的治法,省城和益都也没有什 么两样,为这去保国那里,会搅扰得大家都不安生,不去!不去!   舒早莺不去济南,保国和保民兄弟还真没办法,看舒早莺的精神状态倒是出 奇地好,保国回济南前又去了益都中心医院,找舒早莺住院时的主治大夫交谈了 半日,又跟保民交待,有什么特殊情况要及时通知他。   保国夫妻走后,舒早莺跟保民说最近她可能要去淄博看她的老师,要他做好 随叫随到的准备,保民问舒早莺身体能撑得住吗,舒早莺发脾气说要是他不愿意 送她,她到时候自己打的去,保民不敢再多嘴了。   原来何晓伶从蓬莱回来就跟她通了电话,说她父亲何凤舞不日就要到淄博来, 具体的时间等她通知,所以舒早莺一步也不敢离开舒家大院,成了守在电话旁边。   七十八岁的何凤舞该衰老成什么样子了?面色死灰,满脸沟壑,发秃齿缺, 耳聋眼花,反应迟钝,骨瘦如柴或者臃肿难堪,走起路来颤巍巍,稍一激动,就 会呼吸艰难心跳过速,随时都有背过气儿的危险……舒早莺努力不去想这些—— 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鬼样子啊!这时舒早莺想集中精力来回忆五十年前的何凤舞, 却如同自己想记起自己那时的模样一般,脑子里茫然一片……   只记得那年何凤舞到了舒早莺家吃的第一顿饭是羊肉卷煎饼,何凤舞直夸好, 此后那几日,每顿饭都有这个,舒早莺给“满味食府”打电话过去,订一只烤羊 腿,那里的羊肉都是从满州里周围的草原上运过来的,与本地圈养羊的肉质和味 道大不相同,食府的老板亲自来接了电话,问什么时候送过来,舒早莺说先不忙 烤着,只是怕食府的生意太好,没有存货,到时候她会提前半日打电话过去,要 乘热拿走的——当年何凤舞吃的羊肉就是他家烤的,这不会有差错!煎饼嘛,自 己动手,棒子面的太粗,大米面的太细,当年吃的一定是小米面摊出来的,不然 何凤舞哪会觉得那么香?   “小驴头,在后花园找找咱家当年摊煎饼用的大青石,就在园子里支起来。” 清早起床,舒早莺在前庭跟小驴头说。   “莺姐,你找它干什么?”   “摊煎饼啊。”   “想吃煎饼我去给你买,一摞一摞给你抱回来,你能吃多少啊?”   “我要自个儿摊,家里小米面有没有?”   “没有。”   “你让你媳妇上街去买几斤今年的上好小米,再找一家有小石磨的作坊帮我 磨出来,当年咱们吃的小米面儿,可都是手工磨的。”   “莺姐,你……”   “怎么,不想帮我这个忙?好我自己出去买了。”舒早莺转身进屋取外套。   “莺姐,你别说风就是雨,我们按你吩咐办就是了,你还是坐下来歇着。”   “那就好,让我省心了,不过摊煎饼的时候还得我自个儿来。”   “行啊,你怎么着觉得自在,你怎么着做,我是没意见。不过等保民老弟回 来问罪,你可要给我们担着。”小驴头觉得老太太这几日有点怪异,整日魂不守 舍的,不知道寻思些什么,他怕是什么不祥的预兆,但是看舒早莺的精神和行动, 确实好过前几日了,唉,由她折腾去吧!   傍晚,大青石找出来了,在后院支稳当,今年的小米买到了,到郊外的一个 农家磨细,舒早莺都过目了,却不见她发话做下一步的工作。保民每天傍晚都要 回来一趟,小驴头跟他说了舒早莺的吩咐,保民有点着急,他不明白老人家要做 什么,去问舒早莺,舒早莺笑而不答,他一向对老母亲言听计从,再不敢多问。   第二天清早,舒早莺要小驴头媳妇跟她上街去,小驴头问要不要让保民派车 来,舒早莺说不必了,出门找个黄包车与小驴头媳妇坐着,她想到处细细地看看。   临出门儿舒早莺又跟小驴头说:“哪里也不要去,在家里帮我守着电话。”   出门后走不几步,就要了辆软座儿的黄包车,舒早莺让车夫拉她们到广贸大 厦去,广贸大厦是益都现今最气派的服装商厦。   舒早莺她们到了下午才回来,让小驴头确实有点着急上火,给保民去了电话, 保民开着车在益都到处转,也没找到,只好回到舒家大院里等。见舒早莺回来, 不禁跟她发了几句火:“要买衣服,你说一声,我让媳妇给你买回来,你自个儿 跑什么?就是你自个不放心要自己去,也跟我说一声,我开车带你去。你看,你 这一去就是大半天,我都要去报警了!”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有能耐妈还不一定想用你呢!谁让你瞎操心了,有小 驴头媳妇跟着还会有什么意外?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免得你着急上火的累坏了身 子。”舒早莺话是这么说的,但颊上的喜色并没有褪去。   11   晚上上坑,小驴头伸进媳妇的被窝掐了她一把,媳妇一声怪叫,小驴头怕舒 早莺听见,不敢下重手了,媳妇揉着大腿说:“什么都由莺姐做主,我敢不陪 着。”   “你们干什么去了,弄了大半天才回来,保民都要急疯了,开车出去找了几 趟也不见人影。”   “买保暖内衣去了。”   “保暖内衣到处都有,值当花恁长时间?”   “那你就不知道了,我不敢说。”   “跟我都不敢说了,你还想跟谁说呢!”   “你别张个大乌鸦嘴去跟保民说了。”   “嗯。”   “莺姐是给个男人买的。”   “谁,你可别胡说!”   “我敢乱嚼舌根?”   “给哪个买的?”   “她也没有跟我说,好像是个老年人,因为最后买回来的是一套枣红色的, 牌子是‘南极鸟’,八百八十八元呢。好像那个男的个子挺高,180,人却挺瘦, 所以难买到合身的,一般180的长度够,但都太肥了。我们本来去广贸大厦,结 果没有相中的,最后又跑了好几家商场,还是没有莺姐中意的,中午我催她回来 吃饭,她说就在外面吃一点,好久没出家门了,多呆会儿没事的,我说怕你们担 心,莺姐说不打紧,有我跟着还怕什么,我说给你们打个电话,她也不让,她说 电话一打,就得跟押犯人一样的被押回家去,她说的也是实事,我也很可怜她, 就由她好了。我原来寻思莺姐有午睡的习惯,怕她撑不住,没想到她劲头可大了, 那架势是买不到合意的就不回来,谢天谢地,终于在新城民主路的一家不起眼的 专卖店买着了,颜色合心,又是特号的!”   “莺姐没有什么亲人了,她这几天确实有点怪怪的。别乱说,莺姐也一把年 级了,不会有什么事的。”小驴头纳闷儿。   “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就是怕你那张嘴没把门儿的,现在反叮嘱开我了!睡 觉吧,我今天跑累了!”   小驴头的媳妇跟舒早莺跑了一天确实累了,一挨枕头,小呼噜就唱开了。   庭院斜对过,舒早莺还没有睡,她把几样东西摆在床上细细地看了又看。本 来想给何凤舞买外套的,但外套太惹眼了,她怕,所以还是内衣好,贴身又贴心。 今天给何凤舞买衣服真是费神了,何凤舞能不能穿她都不知道,她只是按着她的 想象来确定衣服的大小,如果何凤舞的身材在五十年之间膨胀起来了,那,哈哈, 今天就徒劳无功了!要跟何凤舞见面了,除了羊肉、煎饼和内衣,还有一样小东 西不能不带去,打开那个精致的檀木匣子,里面有绒布包着的一对银戒指,戒指 上有很古老的图案,一枚是竖着耳朵的公狼,一枚是耷拉着耳朵的母狼,听娘说 这是她娘在她出嫁的时候送给她的,传了好几代人了,当年舒掌柜和她都没舍得 戴,像个圣物似地藏着,舒早莺考上大学那会儿,娘拿出来让她瞧了瞧,她立刻 就想要,娘说她要好好读书,别分心了,等她要嫁人的时候一定给她,好歹等到 她要跟杨松涛成亲了,娘才把这一对戒指送给她,但是她却没有跟杨松涛提起这 物什,一直悄悄地藏着,舒早莺有自己的私心,几十年过去了,原想这一对戒指 是会陪她下葬的,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她准备见了何凤舞后送他一枚。   第二天起床,太阳明丽,一对喜鹊停在后院的小楼顶上“嘎嘎”地唱个不休, 唱得舒早莺心慌,小驴头跟舒早莺说家里要来贵客了,舒早莺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时电话铃响了,舒早莺从庭院里小跑回房里拿起话筒,是何晓伶的声音!   放下话筒,舒早莺跟小驴头说要摊煎饼了,让他去后花园升火,舒早莺这边 也开始和小米面了。   火苗舔着大青石底盘,青石的颜色有些发白了,小驴头在青石上撒了几滴水, “嘶——”白烟窜起,“莺姐,我看石头烧得够火候了。”   “那就开始摊吧,好多年没有吃自己摊的饼了,现在街上卖的那些都是在平 锅上摊的,总有一股铁腥味,怎么比得在青石上摊的香!小驴头他媳妇,你去街 上买些熟羊肉,再把大酱和大葱备上,呆会儿这煎饼有你们的份儿呢!”早莺很 开心,她的声音也都像是在笑。   “莺姐,有啥喜事儿?刚才你说话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事儿,那时 候老掌柜的还在世,你从济南上学放假回来,成天家都是这种乐呵呵的声音,甜 甜的,脆脆的,真好听呢!”小驴头边向青石下填木炭,边仰头跟舒早莺逗乐。   “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时候你的嘴也这么贫,只要我回来了就像个八 哥似的,‘莺姐,莺姐’叫个不停,你可不管论理我长你一辈该叫‘莺姨’才对 呢,都怪我那时候好心情没掌你的嘴,让你浑叫了这几十年!”   12   一出蓬莱直接上高速,大巴士行驶在宽阔的马车上,又快又稳,何凤舞面带 酒红闭目养神,其实他的心一点也不踏实。今天中午小三儿鸿飞做东的这顿饭越 吃越让他心虚,仿佛大伙都知道他要去淄博会老相好却故意不捅破那层窗纸,每 一句话都像在旁敲侧击,让他心虚不已,所以临上车前,他还跟鸿飞说把票退了 吧,他不想去了,鸿飞说怎么人老了跟小孩儿一样,已经跟姐姐和姐夫通过电话 了,哪还能不去?   何凤舞对自己也很失望,他觉得他的这一生常常像这次淄博之行——鸿飞最 后连哄带推让他上了车,于是他就顺随了——他一点也经不起诱惑,老了怎么还 这样没出息呢?   到淄博去就意味着对红莲的又一次背叛,冥冥之中,他感觉这会是最后一次 背叛,而且是最彻底的背叛。天色渐晚,巴士驶进了空旷的鲁中平原,离维县不 远了,如果在那里下车,也许还来得及。   但是如果在那里下车,他又会搅得蓬莱、淄博和益都会鸡飞狗跳,那等于出 卖了晓伶,跟她怎么交待?也等于暴露了舒早莺,回去跟红莲怎么交待……   既来之,则安之,不想了,不想了,黄泥抹到裤裆上——是屎不是屎,谁说 的清了……   “哟呵,回来了,又白又胖的!你怎么不在你姑娘家多住些日子?”红莲拉 开院门,话里有话。   他忝着脸,跟她进了院子,不知所措。   她一直给他一个背影,再没转过身来。   他心里恨恨的,他受不了她的这种冷傲。   “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你非要去会她?”她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 阴冷而绝望。   糟糕了,她真知道他去会她了!   “今后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别想我会原谅你!”她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 方又传来,异常平静……   突然他脚下的土松动起来,他想挪开,已经来不及了,他开始坠落,“红莲 救我!”他大叫一声。   “大爷,大爷,快抓住我吧!”眼前分明是舒早莺!   “你是……”何凤舞不敢相信……   “大爷,大爷,快醒醒!”何凤舞努力地睁开眼,哪里是舒早莺!原来是邻 座的小姑娘正拽他的衣袖焦急地唤他呢。   “这在哪儿?”恍若隔世,何凤舞茫然地问。   “你魇住了,做恶梦了吧?”   “噢,我梦见我在向下坠。”   “刚才那段路正好是个下坡。”   “这是到哪儿了?”   “维坊已经过了,快到淄博了。”   “进又无能退又难”,没有回头路了!   何凤舞新近发现一个问题,明明是梦,却与生活的逻辑是那么的合拍,简直 让人难分梦里梦外了,人老了,连梦也中规中矩,这应该叫做“梦如人生”吧!   这些年,表面上看他在家里的地位高了,人也得意了,其实那都是虚假的, 他只不过是在还债,汪红莲就是那债主,用庄里人的话来说,他何凤舞下辈子做 牛做马也还她不清,这辈子他还指望什么呢?也许当初听他爹何豆腐的话生活就 不会是这个样子了,红莲嫁给他,门不当户不对,叫做“下嫁”,他先气短了, 所以他总想让红莲过上与她大家闺秀相称的生活,他当了日伪大队长,他当了国 军少校营长,他总想出人头地,总想让汪红莲知道她嫁给他何凤舞没有嫁错,谁 知一步错,步步错,到头来不仅没有挣来面子,反而身陷囹圄二十年,累了红莲, 也毁了自己。英雄气短,红莲在何家不言自威,儿女们尊敬她,他也需仰视她才 是:红莲永远是大家的小姐,他永远是个乡巴佬!   然而白玉兰和舒早莺,这两个女人却都在仰视他,尤其那舒早莺……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燕子啄春呢”,何凤舞不觉低吟,邻座的小姑娘歪 过头看他,何凤舞跟她笑了笑——她怕是又以为他梦魇了呢!   “明明是冬天,大爷怎么想起了春天?”   “我在想一个人呢。”   “刚才梦里梦见的?”   “不是。但和那个梦有关。”   “她一定叫早莺了。”小姑姑快嘴快舌,吓了何凤舞一跳,“是不是你相好 的?”也许是何凤舞惊讶的表情鼓励了她。   “都要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相好的。”何凤舞掩饰。   “大爷你不算很老的呀?”   “你猜猜看。”   “六十出头。”   “再猜猜。”   “五十七八。”   “再猜猜。”   “猜不好了,还是你说吧,反正不会再年轻了。”   “七十八了!”   “骗人!你怎么不说八十七了?”   “活不到那个年级了!”   “看来是真的。不过,七十八也好,八十七也好,有个相好的也不算奇怪, 不然怎么会有‘天不老,情难绝’的诗句呢?”小姑娘把话题又绕回去了,“我 敢打保票,你的那个相好的一定叫早莺!”   “就算叫早莺吧,她怎么不能是我的老伴呢?”   “哈哈哈,你自己在梦里都说过了,你的老伴叫红莲,这个名字也好听!” 小姑娘调皮地笑了,引得周围的乘客都向他们这边看,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朝何 凤舞做个鬼脸。   “为什么她们的身份不能调过来呢?”何凤舞感觉邻座的这个小姑娘高深莫 测。   “刚才你梦魇时说‘红莲救我’,能救你的自然是你的老婆了!”   “为什么不能是相好的?”   “如果你真的七十八岁了,你的心理年龄可能还不到六十,恭喜你,你还年 青着呢!”小姑娘没有正面回答他。   “你到哪儿下车?”   “济南。”   “看你还是个学生。”   “山东大学的。”   “学心理专业的?”   “恭喜你,又答对了!你到哪里下车?”   “淄博。”   “去找老相好的?”   “小丫头贫嘴!我去我女儿家。”   “那你为什么脸红了?”   “淄博站到了,到站的旅客请下车!”乘务员报站了。   “我该下车了,小姑娘太聪明小心找不到婆家!”   “大爷,你的包。好事不在忙!”   何凤舞狼狈地下了车。   13   何凤舞在路上的时候何晓伶已经到了益都舒家大院儿。早晨何鸿飞来电话告 诉她说老父亲乘下午两点的车出发,到淄博可能是晚上七八点钟。何晓伶先和舒 早莺通了电话,再跟武云生和明子交待了晚上接站的事情,然后匆匆忙忙去益都 接舒早莺。   傍晚何晓伶就到了舒家大院儿,正好保民也在,舒早莺跟他说了明早她要到 淄博会老师的事,保民很担心她的身体,舒早莺说老师的女儿会亲自来接她的, 让他放心派车派司机就是了,保民非要见何晓伶的面儿才放心。   见了何晓伶,保民说上次他还欠何晓伶一顿饭,今晚如论如何也要补上,何 晓伶和舒早莺事先的计划就是第二天早晨到淄博,她有这个心理准备,所以略微 推辞就应承下来。   保民开车到了“银都大酒店”,房间已经订好了,只他们四个人——保民、 舒早莺、何晓伶和小驴头,却订了个里外两间的大房子。走进房间,才关上门, 房间里马上悄无声息,何晓伶直感叹这里的隔音效果,哪里像一般酒店里那么喧 闹。地毯是淡粉色的,走上去柔柔软软的,贴心得很。房间里光线清清亮亮,里 面的一切都保持着本色,桌椅都是阔气的欧式风格,大气又不失细致。   吃饭的时候,里间有一个服务生上菜,一个小姐斟酒,菜肴都从外间门后的 一个小窗口递进来,外间的还有个服务生专门接菜送到里间门口,他自始至终未 踏进里间半步。何晓伶发现里外三个服务员说话轻声小气,也没有一个多余的动 作,让人常常在接受他们服侍的同时又会忘记他们的存在。   酒桌上,保民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热情和随便,几乎所有的菜都是何晓伶没有 吃过的新鲜玩意儿,像那还在冰碴子里一跳一跳的半透明的鸡尾虾何晓伶楞是没 敢下箸,虽然保民一再鼓动。酒喝的是洋酒,份量不小,何晓伶约摸着该有两斤 多吧,味道比较绵,何晓伶胡乱陪着保民喝了一杯又一杯,只觉得味道怪怪的说 不上来,但她一直喜欢那个装酒的水晶瓶子,却没好意思说要带回家当摆设。   保民的话渐渐多起来,什么官场古今、上层逸闻、内部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何晓伶边吃边应,倒没感觉到聒噪,反是舒早莺一个劲儿皱眉头,一个劲岔话, 何晓伶看出了舒早莺不悦意。   “保民老弟,你的舌头大了,多吃点东西吧,成天跟你说别把官场上的习气 带回家里,你就是不听!”何晓伶没想到小驴头说话这么直截了当,不给保民留 面子。   “又挨大哥批评了,好好好,我不多说了。何大姐,你是自己人,别笑话我, 我在外面别人高迎远送,回到家里,唉,地位低呀,你看看,我妈又白我了!” 保民装出个可怜样来。   “刚下放返城那会儿,看你那蔫不溜溜的样子,成天不出一声,现在,官做 大了,话就多了,不过也要分个场合,你知道,莺姐向来不喜欢那官场的事情, 你烦她干什么?跟自己人在一起,说说自己家里的事情,多亲切。”小驴头不依 不饶,何晓伶这才看出了小驴头在舒家大院里的地位来。   “莺姐,你这次去看你的老师,你准备在那里呆多久?你知道,我一天不见 你会想你的,两天不见你会念你的,三天不见你,我就会拿老婆撒气的,要是四 五天不见你,我就要满大街跑着发疯的!”小驴头说话跟唱似的。   “哈哈哈,好你一张驴嘴,但是比保民说话要中听多了。我去了要呆三五日, 跟老师五十多年没见面了,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呢,我每天要跟你媳妇打电话问的, 看你是不是想我了,念我了,是不是拿她撒气了,又是不是满街跑着发疯了,如 果不是这样,看我回来了不抽你这张驴嘴!”舒早莺说话的神情一下子让何晓伶 找到了当初年个年轻的大小姐模样来。   “那你不如把我也一块儿带去,免得你打电话问不实称。”小驴头像个小孩 子一样天真着。   “何大姐,我妈去你那里,我是怕给你添麻烦了。”   “都是自家人,你说这话就见外了,罚你喝酒!”何晓伶说。   “好,罚我喝酒吧。不过,我妈最近身体不太好,不知道你那里看医生方便 不?”   “你不说话别人会把成哑巴卖了?淄博还没有益都大还是没有益都繁华?好 像你呆在益都跟呆在北京城里的感觉差不多,什么地方都没有益都好似的!”小 驴头又把话截过去。   “你哥说的对,你话真多了!”舒早莺板起了脸,她看出何晓伶脸上有点挂 不住。   “何大姐,你别计较我,反正只要我妈高兴的事情,我都没有意见。”   “哼,嘴什么时候也学乖了。行了,回家吧,我跟你何大姐还有话要叙呢, 今天你何大姐算是给你把面子撑足了,你还不感激她!”舒早莺不拿正眼看他。   走出酒店,保民的车里已经坐着一个人,“这是我的司机,他还接我们的。 我酒喝大了,我妈不让我开车。”   何晓伶上车的时候不经意回头,看到大酒店门口的宣传灯箱上“皇家气派” 四个字,心里想:益都这么一个小地方,却有这么高贵的去处!   14   晚上回到舒家大院,何晓伶跟家里通了个电话,她估计父亲何凤舞该到家了。 明子接的电话,然后转给了父亲何凤舞,电话这头还没有说几句,舒早莺就等不 及了,何晓伶实在想笑,七老八十了,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似的沉不住气,只好把 电话递到她手里。   舒早莺接过电话,何晓伶就出去回避了一下,再进来时,舒早莺还在哭,何 晓伶没有去劝慰她,哭吧,哭吧,这在何晓伶预料之中。待舒早莺平静下来,她 拉着何晓伶到了后花园的小楼上,打开一间屋门,里面简直是一个精品世界,左 边是成箱成件的上好的烟酒,叠起了半人高,右边是一堆高档毛毯之类的,正中 靠墙,一个大博古架,里面瓷器、玉雕让何晓伶眼花,博古架的正前方有一个大 书案,书案上全是卷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看上什么你就拿吧。”舒早 莺淡淡地说。   “舒姨,我什么也不要,也许你不该带我来这里的。”何晓伶也淡淡地说, 她心里明白舒早莺是想感激她,但她也明白舒早莺根本没意识到这已经伤害了她。 她来这里只是为了一份儿五十年还未褪色的情感,这满眼价格昂贵而又来路不明 的东西,对她来说实在没有什么用处。在武云生之前的那一个胡琴师,从她上戏 校开始,她唱,他拉,一晃六年,然后他与她又共同生活了三年,然后政治风暴 来临了,然后他的情感立刻就褪色了——在她最需要依靠和支撑的时候,一向懦 弱的他却十分果断地与她划清了界线,那时候他们的孩子还不满周岁,孩子还没 有断奶……何晓伶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感激,她不需要!   “好吧,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舒早莺这才意识到了,她抚着何晓伶的 背,并肩走出去。   何晓伶先冲了个澡去客房休息了,舒早莺拾掇了得很晚,又让小驴头媳妇帮 她细细地洗了个澡才躺在床上。夜静更深,舒早莺照例睡不着,她这次没敢信马 由缰任自己胡思乱想到天明,明天要见何凤舞,她不想自己被失眠弄得憔悴不堪, 她吃了两片安眠药,不久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六点钟小驴头媳妇还没来及喊舒早莺,她自己先醒来了,洗漱完毕, 吃罢早点,保民和司机分别开车过来了,保民来送行,他为舒早莺带了一大包药, 舒早莺与何晓伶上车的时候,他见何晓伶依旧空着手,就问舒早莺:“不是说好 了给何大姐带点礼物的,妈,你怎么……”   “你不懂,不该你操心的事儿你总是瞎操心,回去安心上班吧。”舒早莺皱 了皱眉头,保民马上打住话头,他扶舒早莺上车,又跟何晓伶握手道别,连嘱咐 的话也不敢再多说了。   车还没出王府街,保民开车追上来,下车后掏出一只手机从车窗递给舒早莺, 舒早莺说:“要这东西干吗?整天‘叮叮铃铃’催魂似的,闹心!”   车在“满味食府”门前停下来,司机按了一下喇叭,食府的经理亲自把烤羊 腿送出来了,真空包装,何晓伶接过来还有些烫手。   “舒老太太,刚出炉的,昨晚用料浸了,今早天不亮我就起来,您放心,味 道肯定好,我没敢让别人插手。”经理五十多岁,一脸恭顺。   “劳驾你了!我要出几天门,回来再谢你。”   出了益都城门,不久就上了宽阔的国道,太阳出来了,金烂烂的光柱不时地 在舒早莺的脸上闪烁,舒早莺闭着眼,眼皮儿却一直在跳。   何晓伶一直望着窗外。   一路上她们没有说一句话。   “舒姨,要不要放点音乐?”   “噢,不用……有没有,有没有老歌?”   “有,邓丽君的歌碟。”   “《何日君再来》?”何晓伶问。   “大姐也爱听她的?《何日君在再》,舒姨,你想听这个吗?”   “好吧,就这个。”   歌声颤颤地升起来了,瞬间就浸润了每一个细胞,邓丽君的歌声不止是甜, 还有媚,媚得能俘虏灵魂,还有涩,让人在现世的空虚里回想起单纯而涩的初恋, 让人在灯红酒绿的繁华世界里寻得了一份伤感和寂寞: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白)来来来, 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   重击白玉杯   殷勤频致语   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白)来来来,再敬你一杯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玉漏频相催   良辰去不回 一刻千金价   痛饮莫徘徊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   歌声柔柔地回环,车里的人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15   自何凤舞来后,明子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天快亮的时候武云生起床, 明子悄悄跟他说:“这个姥爷真能侃,我要撑不住了。”   昨晚跟父亲武云生去接站,姥爷何凤舞实在把明子吓了一跳:一头黑发向后 梳成“大背”,虽然经过了半天的奔波依然没有一丝零乱,显然出发前做了很好 的定型;他目光炯炯,面色红润,加上脖子上系着大团牡丹花图案的领带,“美 艳”的感觉跃然而出;一件灰色毛呢长大衣,敞着怀,露出了里面的黑色圆摆西 服,一只手提着一只旅行皮包,另一只手里拄着红木手杖,背还是有点佝偻,但 如果现在他挺拔起来的话,倒让人觉得少了一点老派绅士风度——这个时候明子 突然能够把他与那张老照片联系起来了。相形之下,父亲武云生显得沧桑,明子 自己显得落魄了。   回到家里,帮何凤舞脱下大衣,觉得他这身西服料子之考究和做工之讲究, 都非市面可得,一问,原来是姥姥汪红莲为他在青岛定做的,手工缝制的,当然 不同一般了,明子听母亲何晓伶说过,近年来姥爷爱穿,姥姥也爱帮他打扮,把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装扮的一枝花似的,如今见面才真相信了。   何凤舞到家不久,电话铃响了,明子一猜就是母亲何晓伶打来的,她问姥爷 到了没有,明子说到了,她让明子喊姥爷接电话。   “是晓伶啊,到了,我挺好!什么……她就在你身边,好吧,你给她吧…… 是你,早莺?!”何凤舞身体触电一样激灵了一下,“是我,是我,是何凤 舞…….还活着……你也活过来了……”何凤舞边说话身子边往下佝,明子这才 从他的体态上看出了什么叫衰老,当何凤舞的身体再也佝不下去的时候,他又缓 缓地挺直身子,终于仰起了头,合上眼,泪水从眼角溢出,浸透了两颊纵横错杂 的皱纹,最后又在下巴慢慢地凝聚成泪珠,泪珠垂下来,垂下来,终于因不能承 受之重跌落在橡木地板上,一滴两滴……越滴越快……屋里很静,流泪的声音沉 沉如漏……   “早莺,早莺,我以为见不着了……是的,是的,是该笑才是,不哭了…… 嗯,不,不哭了!好的,我——等你!”何凤舞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无力地把话 筒递给明子,背转身去,双手扶着窗户,肩头耸动着。   “明子,跟你爸照顾好你姥爷,多陪他说说话,告诉他我们明天上午就到 了。”何晓伶特地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我们”——除了何晓伶应该还包括那个叫“早莺”的女人。   开家庭会之后,何晓伶跟明子大概说了说何凤舞和那个叫“早莺”的女人的 故事,明子约略知道何凤舞五十年前那个相好的,姓舒,满族人,她还救过姥爷 的命。   何凤舞还在窗前调整情绪的工夫,六菜一汤就摆到了餐桌上,武云生在北大 荒时是连队的司务长,做一手好饭菜,下午明子就帮他把菜顺好了,所以何凤舞 到了以后,武云生亲自下厨,不一刻菜都出锅了。武云生给足了老泰山面子,他 破例喝了两盅泰山醇,然后就醉得坐不稳板凳,武云生这一生也颇富传奇色彩, 就拿喝酒来说吧,明子童年的时候,武云生喝那六十来度的北大荒,一次一瓶不 在话下,谁知1976年打倒“四人帮”的时候,他只喝了一口酒就醉得不省人世, 从此几乎是滴酒不尝。明子扶武云生去睡了,然后爷孙俩细酌慢饮到天明。   这晚,明子不能不重新认识明子这个当过二鬼子的何凤舞。   明子曾几次劝何凤舞先去歇息,都被他拒绝了,他说祖孙俩品酒闲话,机会 难得。明子知道,他不想睡,是因为他想着那个叫“早莺”的女人。   何凤舞健谈,且出口合韵,若以平仄粘对来论,乖病颇多,但是明子不能不 承认他有诗人的天分:心里想什么,就能铮铮琮琮地道出来。这晚不知什么契机, 把话题绕到了唐明皇和杨贵妃身上,何凤舞兴头上四句诗脱口而出:   马嵬坡下草成茵,   哪见杨妃血泪痕。   当头若照唐宫月,   依然横眉审君臣。   他的意思是杨玉环一案至今未结,君臣无能,反把事由都归到女人的头上, 岂有此理!明子由不得击掌叫好,七十八岁的人了,还有这样叛逆的思想,实在 难得!   三   1   天微明,听楼下有汽车熄火的声音,明子去阳台向下看,一辆黑色小轿车停 在楼洞门前。   司机先下了车,他拉开后门,手遮在门顶部,然后何晓伶从后座下来,倒退 着向后挪步,接着牵出了一位臃肿的白发老太太。   她,就是那个早莺吧!   第一次听到“早莺”的名字,明子就想娶这个名字的应该是一个体态轻盈的 少女,而且还会“叽叽喳喳”欢乐得像一只小鸟,明子根本没有想到“早莺”也 会老,更没有想到“早莺”也会如此笨拙!   那一刻,明子触摸到那个叫做伤感的东西……   “是她?来了?”何凤舞在明子身后轻声问道。   “是的,我下去接她们。”明子捅上外套准备出门,“我也去吧。”父亲在 身后说。   “我……我,我一起吧?”何凤舞也站起身跟在武云生的身后,明子觉着好 笑,昨晚那个能说会道挥洒自如的姥爷哪儿去了——他像个在家里“窝里横”的 小孩儿,现在要跟大人去个陌生的地方,一下子主见全无。   “爸,你就在家里等着,我们下去就行了。”武云生及时为老泰山解围。   出了家门,听见楼道里有轻轻的脚步声,往常何晓伶出差回来可不这样,人 才到楼下就开始吊嗓子:“明子——下来帮我拿东西——”   下到二楼,他们碰面了,何晓伶拽着那个老太太让到一边,只是跟明子和武 云生简短地说:“去把司机手里的东西接过来。”   又回头跟司机悄声说:“地方太窄,就不留您坐了,您回去跟保民说,我们 会侍候好舒阿姨的,让他不要操心!”   明子和父亲跟脚回到家中,却见何晓伶红着眼圈儿独自坐在客厅,客房的门 紧闭着,抽泣声隐隐地从门下的缝隙传出来。   “五十年了,你们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还能做什么呢?”何晓伶像在发问, 又像在为自己开脱。明子放下东西悄悄地坐在何晓伶的身边,武云生叹了一声, 进厨房做早餐去了。   墙上的挂钟一声一声地像在催促什么,那屋里的抽泣声渐渐安静下来,门终 于打开,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位老人出现在门口,两只布满了老人斑的手相互紧 紧地握在一起,当他们意识到何晓伶和明子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它们的时候,它 们迅速松开了。   “这是你舒姥,这是我的儿子明子。云生,放下手中的活过来一下。”何晓 伶先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何晓伶说的是“老”还是“姥”,明子当时没有搞清楚,以为何晓伶要让明 子叫“舒老”呢,但是觉得那样太社会化了,于是就按年龄叫她“奶奶”,没有 想到,她,那个早莺笑盈盈地为明子更正了:“不是奶奶,是姥姥。”   明子又吃了一惊,她是不是有点太迫切了?明子叫不出口!   “你看你吧,还是脾性不改,这不是为难孩子嘛!”何凤舞语气显得不悦。   “遵命,长官!”她一个立正,再侧头瞥了眼何凤舞,快乐从她的眼里一下 子映到何凤舞的眼里,空气又愉快起来,她,活脱脱一个老调皮!   这时候明子发现何凤舞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驼色围巾,线很细,手织的,突然 间,明子觉得明子已经接受了这个叫早莺的老太太。   早餐前喝茶的功夫,何晓伶和那个老调皮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明子和何凤舞 被凉在一边,这也好,明子正可以细细打量这个叫早莺的老太太。   没有姥姥汪红莲高挑,没有姥姥皮肤白晰,一样是单眼皮儿,姥姥是杏眼, 她却是鸽子眼,姥姥的头发才半白,她已经一头雪了,姥姥现在也发胖了,但那 叫福态,而她则是臃肿,姥姥干练,她太随意……如果向上追溯五十年,姥姥是 大家闺秀的话,明子看她充其量只是大家闺秀身边一个做粗活儿的丫头……要是 把那张黑白照片里的女主人换成这个叫早莺的女人,那张照片是否还能给人一种 惊心的美感呢?   然而明子分明觉得与十几年前那个落魄的何凤舞相比,现在的何凤舞是愉快 而满足的。十二岁那年,明子随父母从北大荒回到蓬莱,只匆匆地见了何凤舞一 面,记忆里他是一个精神颓废的老头,佝肩塌背,喜欢闭着眼,皱着眉头,很长 时间才睁开眼睛说只言片语,语速极慢,而且他说话的时候,除了何晓伶不住地 点头称是,姥姥和几个舅舅都充耳不闻,明子当时觉得姥爷很老很老。   2   四样小咸菜,一碟儿口调(猪舌),一碟儿酱牛肉,五碗热腾腾的棒子粥, 一篮黄亮亮的脆皮油饼,武云生把餐桌拾掇得简单而有内容,大伙围坐下,早莺 问何晓伶她的包袱放在什么地方,要何晓伶帮她拿来。等何晓伶拿来,早莺打开 大包袱,捧出一个小白布包袱,展开,一瓶面酱,一盒葱丝,一只带包装的熟羊 腿,再取出一个更小白布包袱,展开,十几张小米煎饼,父亲看着这些,眼里流 露出不屑,然而何凤舞的眼又潮湿了,他喃喃地说:“小米煎饼卷羊腿肉,你还 记得啊……”   “你在益都那几日,天天都馋这个不是?这个,我怎么能忘记呢?”早莺轻 声应着,手一停也不停:摊开煎饼,抹上大酱,撒上葱花,用刀把羊腿肉切成寸 见方的薄片儿,铺一层在上面,然后摁实在了卷过去,卷到一半时,又把一头翻 转来,免得漏了“馅儿”,最后用双手拢着递到了何凤舞的手里。   舒早莺卷煎饼的整个过程,饭桌前安静得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直到何凤舞 接过煎饼,大家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你们等着,我来给你们一人卷一个尝 尝,这是我昨天上午亲手摊出来的。”舒早莺似乎感觉到了吃饭的气氛让她搞得 有点凝重,忙招呼其他人。   “不用了,谁愿吃谁自个儿动手!”武云生微微皱皱眉头,率先稀稀溜溜地 喝起粥来。   “你给我卷一个吧,二姨娘。”今天明子第一次听何晓伶这样称呼她,有了 这“二姨娘”的“二”字,那么“大”就该是明子姥姥了吧,明子心里寻思着。   “那时候晓伶才七岁,听你爸说你很乖巧,现在认识你知道这是真的!”早 莺边忙活边夸着何晓伶。   早餐结束后,太阳出来了,武云生说要到楼下去下棋,明子说要去看个朋友, 他跟武云生走出楼洞的时候,武云生说:“弄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你该不是嫉妒了吧!”明子和他没高没低地开个玩笑。   “放你娘的狗屁!”武云生一扭头走了。   明子有点后悔没有及早出去躲几日,现在已经见面了,再撤身反而让人疑心, 所以晚上还是硬着头皮回到家中。   何凤舞来之前的那次家庭会后,何晓伶曾经动员明子出去散散心,因为明子 刚刚失恋。那天姐姐们走后,何晓伶跟明子说:“你真该出去走走,在家里窝了 这两个月,人都快馊了,你总不能因为她而一辈子不出门见人吧?”   明子说:“不用为我操那么多心,我没有事的,只是忘掉一个人太快了觉得 对不住自己,我正愉快地自虐呢。”   “傻儿子!”何晓伶伸手心痛地抚摸着明子的长发,那时候明子的眼涩涩的。   “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你不那么容易忘掉也不算一件坏事。也好,你留下来 吧!”   听何晓伶那口气像是做了好大一个的决定似的,明子明白母亲何晓伶是怕家 里人多了会让姥爷何凤舞尴尬,但是明子对何凤舞的事情已经产生了好奇心,五 十年没有见过面的老情人,他们见面后究竟会如何呢?   晚上十点多到家,打开门,何晓伶独自坐在客厅,电视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明子的心又潮湿了——她是在等他。   “让你委屈点了,我生怕你晚上不回家了。你白天想干什么自顾干你的,但 晚上一定要回家。”何晓伶轻声嘱咐。   “明白了,另外我知道你还希望明子做瞎子、聋子和哑巴,什么也没看到, 什么也没听到,到时候明子姥姥问明子,明子什么也不说,就像战争年代的地下 党,严刑烤打、威逼利诱也誓死不投降,妈,你说对吧?”明子在何晓伶的耳边 胡说一气,不等何晓伶拧他嘴就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儿,“二百五!”何晓伶在 明子身后骂了一句。   钻进被窝,突然想起来了,不是说好了姥爷跟自己睡一个房间,那个舒早莺 睡客房吗,现在姥爷睡哪儿去了?肯定睡在舒早莺的身边了!这究竟是谁安排的? 姥爷何凤舞七十八岁了,那早莺也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他们还能激情燃 烧吗?唉,这情天恨海啊,怎么没老没少的……   明子唏嘘了一番,又为姥姥汪红莲难过,她还蒙在鼓里呢,她怎么能想到自 己的丈夫和女儿都彻底背叛了她,姥姥真可怜!这时想起昨晚姥爷曾拿出两叠诗 稿交给他,说何家的儿孙没一个有文化,前思后想只有明子这个外孙上过大学, 有学问,所以想请明子帮他把这些诗稿修改一下,免给后人留作纪念而遭耻笑, 明子当时答应了,姥爷很高兴,立刻拿笔在诗稿的封页上写下“武乐明贤甥斧正” 几个字,态度严肃得让明子想笑,当时明子随手翻开第一叠,第一首《秋风》就 让他记住了:   风吹叶落满树空,   一片西去一片东。   黄叶有心恋枝上,   怎耐无力对北风。   姥姥可是有心恋着姥爷?不然姥姥怎么对他不弃不离呢……   3   何晓伶等明子回房休息后,她熄了客厅的灯,去阳台的那把安乐椅上躺下, 闭上眼,轻轻地摇啊摇……   心累,今天尤其累,陪着别人快乐,陪着别人悲伤,深夜了才有时间来陪陪 自己,这心中的五味瓶是该独自揭开敞一敞了,何晓伶觉着再坚持一刻神经就要 错乱了。武云生回家比往常要晚,武云生回来时,她正陪两位老人看电视聊天, 武云生进门就问要不要夜宵,何凤舞和舒早莺都说晚饭吃得饱,现在饭到涌在胸 口呢,武云生说那他就先去睡了。两位老人还是没有睡意,何晓伶怕舒早莺身体 吃不消,就告诉她:“舒姨娘啊,给您安排在客房里,您身体不好,要早点休息 才是。爸,你跟明子睡吧,都是双人床,我已经给你铺好铺了,有什么话明天再 说吧。舒姨娘,您跟我来,认一下开关在哪儿。”   舒早莺看看何凤舞,才起身跟何晓伶进了客房,听何晓伶跟她把开灯关灯、 起夜方便的琐事交待完毕,她突然喊了一声:“凤舞,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何晓伶只好出来回避,等了好大一会儿,何凤舞才红着眼圈从客房里出来, 他迟迟疑疑地走到何晓伶跟前,一句话说出口把何晓伶吓了一跳:“她要我晚上 跟她住,我怕不合适,晓伶,你说能行吗?”   天啊,这是什么话!行不行还用问吗?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女儿是自己亲生 的,可以不管,但身边还有女婿和外孙,怎么能不难为情呢?然而何凤舞毕竟把 话已经说出来了,她怎么好直接拒绝呢?   “让我跟云生商量一下吧,我怕他有想法。”何晓伶她想搬武云生做救兵, 她估计她这样说了父亲何凤舞就会“知趣”地说:“那就算了,你别再去问云 生。”但她哪里想到,父亲何凤舞却老老实实说:“好吧,我在这儿等你。”   真要命了!何晓伶没有退路,她只好去卧室跟武云生商量,武云生正坐在床 上抽闷烟儿呢,武云生说:“不高兴的事情就往我身上推?都一把年纪了,自个 儿还不知道自个儿该说啥做啥?要真要我来说,那就只有一句:爱咋的就咋的! 你看看,费尽心思,迎神一样地请两老的来了,就是图个让他们最后落一高兴, 现在如果忤了他们的意,弄得不欢喜,倒不如当初不接来的好呢!”   何晓伶有时候也服气武云生行事简单利索的风格,可不是吗,都请进来了, 图个啥?她出去时何凤舞也在抽闷烟儿呢,“爸,我拿你的被子过来吧。”   “唉——”何凤舞长长地叹口气,好像何晓伶带给他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似 的。   两个人住一起是舒早莺的主意,刚才那会儿舒早莺喊何凤舞进客房去,何凤 舞还以为她有什么话要叮嘱呢,哪里想到何晓伶才出去,舒早莺就把门儿关上, 她搂着何凤舞号号啕啕地哭起来,何凤舞等她哭累了歇下来,又听她说:“那天 只在一起了那么一会儿,五十年了,我的梦里常梦见你睡在我的身边,我们安安 静静地躺在一起,什么也没做,连话也没说,我们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今晚, 我要你跟我像梦里一样躺在一起!”   “嘿嘿,就躺一会儿,然后我要回房去睡了。”   “不,要躺一晚。”   “这哪里成啊?女儿、女婿和外孙,你说,难为情不?”   “何凤舞,如果今晚你不跟我在一起,我马上打电话让我儿子来接我回益 都!”   “你何苦来着?再说,我们都老了,什么也不中用了,还让别人说出个什么 多不好啊!”   “是的,我老得不成样子了,你也一样,我们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鱼水成 欢,但是我的梦还不没老,见你,这是最后一面,我想圆一个做了五十年的梦, 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   “五十年了,我从来没有乞求过从你这里得到过什么,现在我老了,但是我 希望你今晚能躺在我的身边,你怕什么呢?怕你老婆大人知道了?怕你的儿孙笑 话鄙视你了?你我还有几天活头,你的面子就那么重要?你要面子为什么还要来 会我!男人啊,偷吃嘴了还一个劲地说鱼腥,就这德性?你为什么不让我在梦里 沉沉睡死,偏偏要让你女儿来寻我?你是盼我死了,然后假心假意地在我的坟头 上烧几张纸,扬几把灰,以求得内心的平静和安宁,然而,你却不料,我还活着, 这是命,老天没有合你的想法,他让我终还是在现实里等着你了,你现在就去跟 你女儿说,你要跟你这个五十年没有忘记的老相好的睡觉!”   何凤舞垂着头出去了,不久他抱着被子和枕头又回来了,这一夜两个衰老而 丑陋的身体静静偎依着,圆了一个五十年的残梦……   4   第二天清早何凤舞从客房里出来的时候,大家眼前不觉一亮,他的脖子上多 了一条驼色的围巾,还有,已经穿上了舒早莺为他买的那套保暖内衣,“人配衣, 马配鞍”,这话一点也不错,明子觉得何凤舞现在就与前天晚上的形象大不相同, 前天还是个古板的老派绅士,今天就成了家里一个不倒翁、和事老了,让人感到 亲切了许多。   何晓伶心里也觉奇怪,母亲汪红莲怎么从来没有这样随和地打扮过父亲呢, 或者是父亲为什么老是要在母亲面前搞出一副派头来呢?看看,这样随随和和地 穿着不也挺好,老年人嘛,就该是这个样子的,慈祥,亲切,豁达,整天乐呵呵 地像个不倒翁。   “看看,你爸穿上这一身行头,你们评评,好不好?”   “好!”大家一致都说好。   “但他直说不合身,直说不自在,我告诉他,这一辈子都耸着肩膀硬撑着, 就像一只等待挂西服的衣裳架子,伺候衣裳伺侯习惯了,累也都不觉得是累了, 所以现在让他放下肩膀,等着衣裳来伺候,他反是不自在了!你们说我说的对不 对?”   “说得对!二姨娘,你满会搞统一战线的嘛!”何晓伶代表大家表示严重同 意,何凤舞越发不自在了。   早饭还是小米稀饭和羊肉卷煎饼,饭后大伙把聊天儿的阵地都挪到客厅来, 只剩下何凤舞与武云生在小饭厅里对着抽烟放毒。何晓伶催舒早莺饭后吃药,舒 早莺就去客房里拎出包来,摸了一兜儿药让何晓伶帮她挑,明子隔窗见武云生起 身为何凤舞拍背,他推开饭厅门问个究竟,原来何凤舞说话时呛了口烟,突然喘 得厉害。   “喘得慌还呆在那里抽个什么出息来着,快挪过来大伙聊聊天还不比抽烟 强!”何晓伶边按舒早莺的吩咐挑捡药,边往饭厅里吆喝。   何晓伶嘴里这么吆喝,其实她也明白这不起任何作用的,何凤舞抽了一辈子 烟,在监狱里都没有戒掉,现在能拿他咋治?武云生也烟戒了多少回了?如果就 拿这一点来评价男人的意志品质,那么像何凤舞和武云生这样的烟民倒是最坚强 的了。   “晓伶,晓伶,你快来看看,这是什么?”舒早莺在客房里急切地喊,吓了 何晓伶一大跳,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一惊一乍的!自从文革期间 被别人搞了几次“偷袭”,何晓伶就落下了这个毛病,听不得旁人大呼小叫的, 尤其是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   何晓伶也不便发作,她等自己的眉头松了劲才走进客房,舒早莺双手端着痰 盆,伸过来给何晓伶看,何晓伶这一看,嘿,还真错怪了舒早莺:痰盆里有几口 白痰,痰中带血,分外鲜明!   “昨晚听他咳嗽,我想抽了一辈子烟,能有不咳嗽的?咱又不是中央领导呢, 整天有保健医生看护着还不是出问题了,所以没有在意。刚才听明子说他喘得厉 害,我一下想到他昨晚和今早都咳嗽过了,就怕他咯的痰里有问题,怕归怕,我 还是来看了,不看不知道,一看,你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慌张,我马上带他去医院检查吧。”何晓伶哪里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别婆婆妈妈的了,我才不上医院去呢,到那儿没病也会给捣鼓出病来!大 惊小怪什么呢?一杆老烟枪了,肺火旺,痰里带点血丝丝有什么奇怪的,都半年 多了,啥药也没吃,这不,什么事情也没有?”何凤舞从饭厅走这来,呼吸已经 平复,脸也不再是肚肝色了,他在舒早莺面前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说也怪, 在马蹄庄一向沉默寡言的何凤舞来到淄博真像脱胎换骨了。   但是何凤舞不说已经半年了不打紧,这一说何晓伶倒真在意了——“肺癌”? 这两个字闪出来,赶也赶不走了。   “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我去倒掉得了。”何晓伶把痰盆端到了卫生间, 关上门,悄悄地从壁橱里取出一个小空药瓶,带上胶皮手套,悄悄把那带血的痰 液收进去。   中午饭舒早莺闹着要下厨,武云生不置可否,单等何晓伶定夺。   “今天咱当子女的也享受一次,让他们俩老的为咱服务一次吧,云生,你安 心去找棋友,明子,妈要上街去买点东西,你给我当挑夫吧。舒姨娘,厨房里的 东西你先翻开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趁我们还在家赶紧问问,别因找不到东西耽 搁了我们吃午饭。”   “晓伶啊,我看你是个厉害角色,我要在这儿住时间长了,还不成了你家的 女佣了,看你多会指使别人做事情啊!你爸干什么活你还没有给分配呢?”舒早 莺嘴也不饶人。   “他吗,你看着处置吧,我才懒得管呢。其实有他那一张嘴陪你说话,帮你 品尝,你恐怕活干得格外有劲儿吧?”   “看,按我话里来了吧,你说要我处置,却又说要他只带一张嘴来说话和品 尝,你真是个角色呢!好好,在人屋檐下,何能不低头,我就从了你的主意吧, 不过下次要是到益都去,看我舒家大小姐不给你点颜色才是病猫呢!”   “好了,到时候你舍得我就受得,不贫嘴了。云生、明子,我们一块下去吧, 中午12点半大家准时回家集合吃饭!”   5   与武云生在楼洞口分手后,何晓伶才拿出小药瓶,跟明子说了此行的真正目 的。   “有血丝未必就真是肺癌,哪里会那么巧呢,妈,你不用担心。”明子为何 晓伶宽心,但他自己心底却不踏实了,“吃五谷,长百病”,生活的质量说是提 高了,这癌症的患病率也没有落后,怎么现在一听说住了院,不管男女老少,一 查就查出个什么什么癌来了,一回生,二回熟,时间久了,对一些癌症的征兆也 能知道一二了,比如说这个肺癌吧,前一阵儿明子一个最要好的高中同学祥生他 爸刚火化,就死在肺癌上面,六十不到的人,住院时精干的像个老小伙子,到了 最后只剩下一把努力喘气的骨头了,真让人目不忍睹!起初也是痰里带血丝,开 始那同学的父亲是有点担心,但没勇气去检查,大半年了,啥都好好的,正得意 呢,遇到一次感冒,一查,说是肺炎,再一查,胸积水,最后一确诊:肺癌!等 到那时候,手术也不能动了,在医院挺了半年,人还是撒手走了……因为朋友中 明子与祥生关系最好,所以明子常常在家里拿祥生家的事情说事儿,何晓伶对肺 癌的了解也是从明子口里得来的。   母子俩无语走了不少路,明子突然又问:“为什么不带姥爷直接检查呢,做 个CT就能确诊,听说痰检费用低,但是往往要等好几天才能拿结果呢。”   “你还为我宽心呢,你这一路不也在寻思这事情?”何晓伶使劲儿地拽着明 子的胳膊,几乎是要明子拖着她走了,“妈听你姥爷说咯血丝半年了,心里就觉 着不好,本来想立刻带他来体检呢,但一转念,我的怀疑哪里能让那个大人物知 道了,你看她对你姥爷的那个热乎劲儿,她要是怀疑你姥爷可能患上绝症,那还 不说风就来雨,谁能料到她会在咱家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你说妈到时候怎 么收场啊?”   “所以你得先稳住他们,妈,你实在是高!”   “去你娘个腿儿的,光知道说妈爱听的!”何晓伶从东北就只学会了这一句 口头语,而且专门跟明子说。   “妈,我说真的呢。但是若过三两天结果出来之后,如果不是肺癌也罢了, 但如果是的,你准备怎么办?”   “妈也不知道啊……”   “妈,妈,在大街上,你怎么说哭就哭开了,结果还在哪里哪呢,你倒先认 了,快快别这样!”明子听出何晓伶的语调变了,忙连哄带压的。   “好,我往好处想吧。反正他们两人五十年一聚恐怕难有第二回了,他们能 在一起呆几天呢,就让他们快快乐乐的吧,等你姥爷那个老相好的走了,我再来 医院拿结果。”   到了市中心医院,挂二楼心肺科专家门诊,何晓伶代何凤舞填上病历,递上 去,专家念着病历,再抬头看看何晓伶,糊涂了,“男,七十八岁,你到底是给 谁看病啊?”   “给我爸。”   “人呢?”   “在家里。”   “人不来我怎么给看。”   “怕他知道结果不好。”   “你这老大姐才稀罕了,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你要是能确诊了还要找我 干什么?”   “你能不能听我说说。”   “下一位。你等真正的病人来了再说吧!”专家下了逐客令。   何晓伶走出专家门诊,明子迎上来,听何晓伶诉说了遭遇,他接过病历和瓶 子,下楼到问事处的柜台上拿过笔,给阿拉伯数字7的下面加了一提,七十八就 变成了二十八岁,他进了心肺科专家门诊,专家念:“男,这是七十八还是二十 八?”   “二十八,就是我。”   “你怎么了?”   “不知道。我要知道我怎么了我不就成了专家了!”   “你这年青人,火气挺冲的,好好,我不跟你计较。你说吧,你有什么症 状?”专家抬头看看明子那刀子一样的目光和结实的身板儿,先怯场了。   “你看这个。”明子把小药瓶递上去,那专家没敢接。   “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要你开一张痰检的单子。”   “好好好,我给你开,是不是新鲜的痰?”   “就才几个小时。”   “你到一楼去交费,然后到三楼去化验,化验结果可能要三天才能取到,你 拿到结果再来找我。”专家的风范这时才充分表现出来。   明子出来时满脸春风,他让何晓伶依旧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候他,自己跑上 跑下,一溜风似的都搞定了,最后拿了收据交给何晓伶保管。   从医院出来,何晓伶的心情一下开朗起来,接着去了大白兔超市,明子这个 挑夫真正进入了角色,他没让何晓伶拎一样东西,自个儿十个指头上都挂着大大 小小的兜儿,呲着牙还吹牛皮要这样一路走回去,何晓伶当然不忍,叫辆的士, 连人带东西都拉回家去。   回到家,一打开房门,天爷爷,屋里一股臭胶皮味,推到饭厅门,饭菜已经 摆在桌上,武云生还没有回来。舒早莺跟何凤舞像两个犯错误的孩子一样老实交 待等待,何凤舞点燃煤气后,舒早莺把电锅架到煤气灶上烧了半晌,锅里的水没 烧开,发现放错锅时,电锅的胶皮底座都给烧化了——好歹不是带电作业,这是 不幸中的万幸!   6   明子把武云生从棋盘上叫回来,舒早莺又跟武云生表达了一番歉意,武云生 向来不喜欢客套,所以舒早莺越是自律,就越弄得武云生不自在,何晓伶看出来 了,忙说:“舒姨娘,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云生做饭的时候总抱怨它不好使,现 在云生倒应该谢谢你了。”   午饭无论何晓伶怎么调节,气氛都很沉闷,这种沉闷一直持续到了下午一阵 电话铃过后。   那几日何晓伶对家中的电话严格控制,任何来电,都需要她亲自去接,就是 今天上午与明子上街前,还特地叮嘱两位老人不要接任何来电。下午武云生又去 下棋了,明子睡午休,何凤舞在阳台晒太阳看报纸,舒早莺听何晓伶跟着电视唱 京戏。   听到电话铃响,何晓伶忙把电视声音调低,先看区号,蓬莱的,号码挺眼熟, 但记不清是哪一个的,提起话筒,“是何晓伶家吗?我是她娘家三弟媳妇啊!噢, 你就是大姐呀,妈让我问一问,爸这几天身体安好、精神愉快不,我说在自己闺 女家还能虐待了他不成,哪里需要问啊!不过我自己倒有点事想麻烦大姐呢,哼, 就是听说淄博布匹城特有名,想搞一点窗帘的布料,但又不熟悉地方。”   “噢,欢迎,欢迎!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你前天为啥不陪爸一块儿来呢?”   “我当时陪你家老三忙乎厂子的事情呢,现在刚倒出空来了,再说哪有儿媳 妇陪老公公的?”   “你还挺封建呢!打算什么时候过来,我好让明子去接站?”   “明晚,还是爸坐的那趟车。”   “好的,明晚让明子去接站,后天我陪你去布匹市场,那里有不少熟人呢。 嗯,自家人,不用说客气话,当姐的应该做的嘛。好的,明晚见!”   何晓伶放下话筒,何凤舞从阳台伸过头来,忐忑不安地问:“是蓬莱的电话, 鸿飞媳妇打来的?她是个人精,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准是你妈派她 来打探消息,你妈到老还是防着我呀!”   “爸,你多心了,你想想,你来三天了,虽说是在自己的姑娘家,但如果家 里连个电话也没有,也让人觉得缺少了点人情,鸿飞媳妇想来买一批窗帘布,顺 便向你老人家请个安,你应该高兴才是。”何晓伶说毕,又放大音量跟着唱戏, 一副全无心事的样子。舒早莺起身去了阳台,坐在何凤舞身边的安乐椅开始小声 嘀咕什么。   何晓伶有一声没一声地哼着,她现在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不过借此 来强压着内心的烦乱。何晓伶计划让两老人再安静地呆几天,然后带他们在淄博 的几个景点去逛逛,至于拍照的事情,一直还矛盾着,现在看,明天就要吃“最 后的晚餐”了……   其实大家的计划都被鸿飞媳妇打破了。舒早莺昨天晚上还跟小驴头通了电话, 说要再呆个三五日回去,临放电话时,她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说不定,说 不定十天半月呢,舒早莺只要何晓伶一家人没有表现出什么反感来,她倒希望是 永远!何凤舞也有个计划,先这么安谧地呆几日,再催舒早莺回益都去,她离开 的那一天,他要送她,先去维县,再沿维县一直送到益都城门,可现在,哪里有 时间了?   用罢晚饭,何晓伶陪舒早莺挪到了客厅,她拉起她的手说:“舒姨娘,你看, 明天老三的媳妇要来了……”   “知道了,我该走了,明早我让保民的司机来接我……”   “你别难过,下次有机会,还接你过来的,只要你不嫌这地方寒碜。”   “孩子,我知足了,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你爸有你这么一个知人情的好姑 娘,这事情,放在我那两个儿身上,他们哪里能理解呢……我知足了,下一次, 噢,好的,下一次……难为你了,晓伶……”   “我喊我爸来陪你说话吧,你也别难过,五十年了,终于聚到一块了,应该 高高兴兴的才是。”   何晓伶进了厨房悄悄跟武云生说:“明天中午包鱼肉饺子,待会儿把霸鱼从 冰箱里取出来化冻吧。”然后转过头跟何凤舞说,“上次回蓬莱,离开的时候正 好赶潮,我买了几条霸鱼,接着就往回赶,只有这没隔潮的霸鱼馅才新鲜呢,明 天就让二姨娘尝个鲜。”   何凤舞默然不语,夹香烟的手指抖了抖,一截烟灰落到了他的衣襟上,早莺 连忙替他弹掉:“起脚的饺子,落脚的面”,北方有这个习俗,吃饺子送客出门, 大家心里都明白。   “爸,明晚老三媳妇就来了,你快过去陪她说说话吧。”   “哼——”   7   吃过晚饭,武云生照旧下楼蹲棋盘,明子不知又去哪家酒吧开始他的夜生活, 只为难了何晓伶。   何晓伶晓得这个时候,有她参与的公共话题该讲的早讲了,还没讲的也没有 必要再提起了,剩下的只有两位老人之间的悄悄话,按理说她也该回避,但是老 人团聚的最后一夜,主人全都躲开了,似乎不太礼貌,所以她这只灯泡陪到了晚 上九点多,就忽闪忽闪要睡着了。   “晓伶,这几天你鞍前马后,实在太累,不如你先去睡吧。”舒早莺怜惜地 拍了拍何晓伶。   “主人跑的跑了,睡得睡了,多不合适啊,不要紧,我还能行,刚才听你们 说到哪儿了?”   “哈哈,还说能撑住呢,都去蓬莱阁与八仙会了一面儿了。你别嘴硬,你先 去睡,我来伺候你爸睡下,我给云生和明子开门儿。”   “云生和明子都带了钥匙,倒不必操心,只是我该伺候你们睡下才敢睡呢。”   “哪来那么多规矩?都是你爸教的?看我马上批评他了!”   “晓伶,你快去睡吧。我们老年人,没有瞌睡的。”何凤舞开口了。   “好的,那我先去睡了。”   “还是听你爸的,把我当外人了,我生气!”舒早莺推着何晓伶进了卧室。   “你,也睡觉去!”折回来舒早莺进客房抱出了何凤舞的枕儿、被儿。   “你把我往哪赶?”   “去跟你外孙挤热乎去!”   “你还是给我抱回客房去,今晚我还睡哪儿!”何凤舞抱着臂,一脸正经。   “这是摆得哪挂谱?本大小姐今晚要自个睡!”   “本大爷今晚要陪你这个大小姐睡!”   “怎么,想耍流氓不是?找打……哈哈哈……”舒早莺抱着枕被兜头把何凤 舞埋进去,自己爬在沙发的扶手上,笑了歪了。   “爸,舒姨娘,怎么了?”何晓伶拉开卧室门向客厅问。   “没什么,跟你爸闹呢,把你给忘了,我们马上换阵地……哈哈哈……”   这一夜,月很好,何凤舞拥着舒早莺的肩头,一直看到明月西坠,东方翻出 了鱼肚白……   第二天早饭罢,明子去菜市买来嫩韭菜,武云生将霸鱼剔骨去皮,切出韭菜, 才喊何晓伶调馅儿,何凤舞说还是他来吧,何晓伶不算地地道道的蓬莱人,这馅 她调不好。   何晓伶擀饺皮儿,明子和舒早莺包饺子,武云生烧水下饺子,何凤舞格外积 极,又调出芥茉油醋汤,一家没个闲人,忙活半天,一锅饺子却只吃了一小半……   明子午饭罢告假出去,他不忍目睹将要发生的“生人作死别,恨恨哪可论” 的场面,所以在外面游荡到晚饭前才回家,因为说好了要他去接三舅妈的。晚饭 是小米稀饭和煎饺子,明子要喊姥爷起床呢,何晓伶赶忙给他摆手,说他伤心了 半日,现在让他休整一下,免得晚上三儿媳来了看出破绽来。吃饭的当儿,何晓 伶告诉了明子舒早莺下午离开时的情形。   下午三点钟,车到了,司机把电话打上来,舒早莺又哭成了泪人儿,何晓伶 安慰她,有机会再接她过来住,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她拉着何凤舞的衣襟不愿 放开,弄得何凤舞满脸无奈,直往何晓伶的身后躲,何晓伶在她耳边说要她克制, 免得下楼去让司机看出了什么,早莺这才稍稍安静了一点。扶早莺出门时,何晓 伶和武云生让何凤舞呆在家里,没想到车刚发动起来,何凤舞却在楼下现身了, 舒早莺回头一见何凤舞,“哇”地一声,推开车门扑向何凤舞,何晓伶心里大叫 不好,却听舒早莺口里喊着:“恩师啊,你怎么能下来送学生呢?你叫我怎么承 受得起呢?你叫我又怎么走得放心呢?”何晓伶的心“咯噔”一下落实在了。   “好悬啊,如果她叫出个‘凤舞’或者其他的什么,那可怎么收场呢?”何 晓伶跟明子叙述的时候还心悸的样子。   又哭了一通,舒早莺说的都是只有他们才能真正听懂的话语,比如“老师啊, 你要保重,我永远热爱你!”“老师啊,如果真有机会,我愿意朝夕侍奉在你的 身边”之类的,弄得小区看热闹的老太太们跟着一块流泪,都说你看你看,人家 一把年级了还这么尊敬老师,哪里像现在的后生和闺女。   所有的高潮过后,一切终究要复归于平静,临别时,何凤舞牵着舒早莺的手 把她送上车,那一刻,早莺显得异常安静和温顺,何晓伶说从他们身后看去,他 们的步态庄严而轻松,就像正步入新婚的殿堂一对新人,也在那一刻,何晓伶发 现舒早莺跟何凤舞的左手无名指上都有一枚相同图案的古旧的银戒指。   8   鸿飞媳妇,身材小巧,眼凹咀突,北人南相,邻庄李裁缝家的闺女,在汪红 莲三个儿媳里数她大红大紫。有汪红莲宠着,别人自然要另眼相待,何凤舞也不 能例外。何凤舞进监狱时,何鸿飞刚在汪红莲的子宫里盘踞起来,家中老幺(最 小的孩子),又没有亲爹在身边呵护,这个小可怜就成了姥姥的心肝儿肉宝贝疙 瘩,汪红莲二十年守活寡,不用说,大部分情感都倾注在他的身上,汪红莲宠鸿 飞,鸿飞宠媳妇,依此类推,汪红莲就更宠鸿飞媳妇了;等到何凤舞出狱了,何 鸿飞已经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你想想,他的成长一直没有何凤舞的关照, 他却要承受了何凤舞这个历史反革命给他带来的羞耻,那么当这个给他的心灵带 来痛苦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现实生活中的时候,他不成为他的前世报应现世对头 才怪呢!同样的道理,何凤舞怕何鸿飞,何鸿飞怕媳妇,何凤舞更怕这三儿媳妇 了。   明子他三舅妈只来淄博呆了一夜一天,武云生像对待何晓伶所有同辈儿的娘 家人一样,依旧不不冷不热,来也不迎,去也不送,见面打个招呼搭句嘴就是给 面子了。   她来的第二天清早,何晓伶陪着去布匹城泡了半天,但挑来挑去还是空手而 归,何晓伶说她实在太挑剔了,何凤舞悄悄跟明子说她哪里是来买什么窗帘布, 她是猫给耗子拜年,没安好心!   鸿飞媳妇来的时候就说好了第二天晚上返回蓬莱,发车时间是晚上十一点。 何凤舞当时就决定要跟她一块回蓬莱马蹄庄,理由是在这里睡不习惯,老失眠, 又搅得何晓伶他们不能正常跑业务,再说跟鸿飞媳妇顺路回去,也不必有人特意 护送了。   何晓伶、武云生和明子都极力挽留他,何凤舞去意已定,直到第二天也没人 能说服了。   当晚九点半,何晓伶一家送何凤舞跟鸿飞媳妇去长途汽车站,鸿飞媳妇一直 吆喝白天走得脚腕儿痛,明子骑自行车驮她前面先走了,留下何晓伶、何凤舞与 武云生三人在后面慢慢走。何凤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该了的都了了,再不用 操心什么,这次回去就能安心地等死了……   可是不久,他又焦虑起来了,因为他觉得还是被鸿飞媳妇抓住了些把柄:昨 晚她到家,先吃晚饭,进饭厅就发现了煎饺子,她张口就问:“大姐来了什么贵 客,让我把人家给赶走了?”   何凤舞这才后悔,他原以为明子晚饭回来能把午饭剩下的饺子都清除干净呢, 睡觉起来就忘记提醒何晓伶把剩下的饺子先冻起来;吃罢晚饭,到客厅坐下,鸿 飞媳妇又说何凤舞到了闺女家里就时髦了,那么高级的保暖内衣也穿上了,何晓 伶说那是做业务时别人送的,也不知高级还是不高级,反正给自己的爹穿他也不 计较,鸿飞媳妇说送得真巧呀,就像是拉着爹到商场去买的一样;再问何凤舞脖 子上那条驼色围巾是请谁织的,何晓伶说是明子原先的女朋友给明子织的,只因 天气冷了,明子就送给姥爷围了,鸿飞媳妇转头跟明子说:“甩了她真明智,你 瞧她啥眼光,把明子当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打扮,这条围巾还真是你姥爷围着合适 呢……”鸿飞媳妇的话还没落点,武云生那边已经接过去破口大骂开了:“明子 他三舅妈说得对,操她娘的个逼,不光是没眼光,还他尽她娘的舌头长呢,咱家 要是有个什么事情,她从不往好处想,回去跟她娘尽瞎编排,千幸万幸,她没嫁 到咱家,现在不知道祸害到谁家去了!”   武云生这一顿骂之后,鸿飞媳妇才闭嘴了……回想起这些,何凤舞晓得回到 蓬莱可能不会有安静日子了,只要鸿飞媳妇说出这几条,汪红莲肯定能准确判断 的。   末了何凤舞叹息道:“唉,什么事情也别想两头都顾上!”   “爸,你手上那银戒指呢?”何晓伶突然问。   “嘿嘿,早摘下放起来了。”何凤舞天真地笑了,他庆幸终究还有漏网之鱼。   “就看不上老三媳妇那个喳喳呼呼的熊样,眼睛骨碌碌乱看,特务汉奸一样 的!”武云生冷不偷偷冒出这不合时宜的一句,这时正走到车站的大门口,灯火 亮如白昼,何晓伶看到何凤舞的脸“噗轰”地胀红了,她知道“汉奸”二字犯忌 讳了!   9   明子从服务台拿到痰检报告,他看见报告上赫然写着“鳞状细胞癌”几个字, 看来不用找那专家去认定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镇定下来。   “小伙子,你不要紧吧?”服务台的老护士关切地问。   “不要紧。”   “最好是做CT再确诊一下,痰检有时也会出错的。”她显然已经看过了报告 的内容。   “好的,但愿是个错误。”   “可能还是早期,肺癌早期手术治愈率较高的,年青人,看你体质挺好,对 治疗要有信心。”   “不是我。”   “那太好了!”老护士笑了,笑得很亲切。   “谢谢你!”   明子在挂号收费大厅找到了何晓伶,若无其事说:“妈,我们回去吧。”   “痰检出来了?怎么样?”大厅里人声嘈杂,明子几乎只看到何晓伶的口型。   “回去再看吧。”明子搀着何晓伶,拖着她往外走。   “你这孩子怎么了?给我!”何晓伶不耐烦地停下脚步,突然向明子大声喊 叫起来,样子很是恐怖。   明子从口袋里拿出痰检报告,小心地递给何晓伶,何晓伶一把扯过去,凑到 眼前,她的身子就往下溜,明子扶不住她,只好让她坐在大厅外的台阶上,拥着 何晓伶的肩膀替她拭泪。   何晓伶瘫坐在台阶上,傻傻地抽泣,眼前是迷朦的一片,头脑里也什么都没 有,明子一边为她递纸巾,自己也暗自垂泪……这母子俩招来进出大厅的人们短 暂地驻足,他们表情茫然地看他俩一眼,然后又自顾走开了。   “妈,我们回去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吧。”   “哇——哇——”何晓伶这才哭出了声。   “妈,你看这里来往这么多的人……”   “哇——人多又怎么了,我要没有爸了,我管他们怎么看呢……明子,你说 为什么越是担心的事情越就躲不过呢……你说……”   出了医院,明子招来的士,何晓伶摇摇头,的哥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看来是 骂了什么,明子握着拳头冲上去,“有种的下来骂!”   的哥从车窗里仰头瞧了瞧暴怒的明子,没迟疑就窜进了车流中……   一路上,明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何晓伶,他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回挪,失神 地回想着昨晚姥爷上车前的那句话……   何凤舞神情沮丧,何晓伶拉着他的手,鸿飞媳妇在车上催:“爸,快上车 吧。”   “爸,别这样,想来的话捎个信儿,我再去接你。”   “来不了啦,来不了啦,再说还来搅你干什么呢……”何凤舞喃喃地说。   “爸,你快别这样说……”何晓伶忍不住也哭了。   “不哭啊,闺女,谢谢你了……”何凤舞本想劝何晓伶呢,自己的声音却哽 咽不成调了。   夜静极,天寒彻,赶夜车的人都躲进车厢里了,送行的人来了即去,不曾逗 留,空荡荡的车站只有何晓伶一家站了许久,这时疾风乍起,从车站围墙边的树 梢头尖锐地划过,带着长长的哨音远了远了,何凤舞的眼也追风走了很远,才突 然收回来。   “好了,我走了!” 发车前,这是何凤舞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家,何晓伶把报告给武云生看,自己坐下来又哭了一场,然后打了一圈 电话,向医院的朋友们咨询,最后何晓伶大约了解到父亲何凤舞的肺癌可能还在 早期,有手术的可能,如果做手术,济南是首选的地点,成功率较高,只是他年 事已高,是否能承受起这样的大手术……这事情又不能由她做主,还得跟几个弟 妹商量。   何晓伶决定在她回蓬莱送痰检报告以前,先跟大弟何青锋商量一下,就打电 话过去,告诉了青锋痰检的前后经过和痰检的结果,青锋怔了片刻,说等何晓伶 回马蹄庄后姐弟几个一块儿商量。   晚上瓜蛋儿从济南打电话过来,何晓伶知道青锋已经通知她了。瓜蛋儿在何 家几个弟弟眼中的地位很特殊,她的丈夫是个副厅级退休干部,曾是瓜蛋儿她们 那个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所以她一直是何家人对外骄傲的资本。瓜蛋儿本来学 名叫何秀伶,她在省体训队的时候改名为何英,当年已经踏上了代表山东去北京 参加比赛的列车,又被别人检举了家庭历史,硬是给从火车上拉下来,从此断送 了体育前程,好在体训队的领导还很仁慈,没有赶她回到蓬莱农村,而是推荐她 进了工厂当工人,后来她就嫁给了一个有文化的、正倒霉的技术员,文革后,这 个技术员一路提升,当上了副厂长。瓜蛋儿告诉何晓伶她没空回蓬莱,如果何凤 舞肺癌在蓬莱确诊,她在济南帮助联系医院,济南的一切关系由她来打理。何晓 伶没有跟瓜蛋儿多说什么,她们姐妹俩的感情一向不太亲切,可能是在一起生活 的时间太少的缘故吧。   10   何晓伶先到了何青锋家,何青锋让儿子来金把何忽如、何鸿飞叫来,大家看 过痰检报告,一言不发。   “我先表明我的态度,今后爸、妈遇到大病以及今后他们的丧事,经济上我 与你们做儿子的一样来承担。”何晓伶打破了沉默。   “大姐,你这是说到哪去了?你是嫁出去的姑娘,能经常回来看看已经很不 错了,经济上还是由我们三兄弟来吧。”老二忽如说。   “二哥说的虽在理,但是大姐直性子,热心肠,她要做的事谁能挡得住!不 过大姐要这样做了,那二姐和巧伶恐怕也要一视同仁吧?”鸿飞接了嘴。   “钱不是问题,我们姐弟五人,生活都能过得去。我现在担心的是爸已经快 八十的人了,还能不能经得起折腾?我给瓜蛋打电话了,她也是这个意思。”   “她是什么意思?”何晓伶问。   “她怕什么手术啊,化疗啊,一番折腾,好人都给折腾死了。”   “那意思就是瞒着他,咱们看着他自生自灭?”何晓伶的语气有些严肃。   “倒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我跟医生打听了,如果不采取任何治疗措施,最多就活三个月,如果手术 成功,也许可以再活一两年,甚至更长时间。这事情大家如果都不知道也就不说 啥了,那是爸命不好,但是现在咱都知道了,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何晓 伶说不下去了。   “我看把妈叫过来,跟妈说了,一切都听她的意见吧。”忽如说。   汪红莲吃罢午饭,正出门准备去打麻将呢,却见大孙子来金过来了,“贵客 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你来不会是缺买米花糖的钱吧?哈哈哈!”汪红莲 拿他打趣,来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就差个媳妇了,小时候经常来搞这米花糖的 小把戏。   “我爸请你过去呢?”   “我要去打麻将,忙!你去院子里喊你爷爷去替我吧。”   “我大姑和二个叔都在那里,他们找你商量事呢!”来金贴着汪红莲的耳朵 说。   “你大姑什么时候来的?她来有什么事好商量!”一听到何晓伶来了,汪红 莲就来气。   “好像是和我爷爷有关……”   “是商量给你爷爷娶小的吗?”汪红莲更生气了。   “奶奶,你怎么不能好好听我说完呢!好像是我爷爷给查出什么病来了,我 大姑是带着检查结果来的。他们长辈儿说话,没让我参加,我只是在外屋听了个 隐约。”   “什么?好好,你前面走,我这就过去。”   汪红莲来到青锋家,何晓伶他们已经在门前迎她了,一见何晓伶,汪红莲又 上火了:“回来了,怎么不先去见你爹你妈?有什么不好意思吗?”   “妈,有正经事找你商量呢。”   “什么正经事你不都愿意找你爹商量嘛,找我有什么用!”   “我爹可能生大病了,我们找你拿主意呢!”何晓伶听出汪红莲话里带刺儿, 是冲她来的,她知道可能与鸿飞媳妇回来说了什么有关,但她只好强装听不懂。   “你爹从你那里回来,好像生了相思病似的,整天穿着高级的保暖内衣,围 着时髦的围巾,像个城里失恋的小后生似的,茶饭不思,越发难伺侯了。”   “妈,那都是我送他的。”   “你就知道痛你爹,要是他再年少个十岁,你该不会帮他再讨个可心人吧? 我看你这闺女儿心长歪了,人家的闺女心都在娘身上,你怎么就不同呢?我也想 要那么高级的保暖内衣,下次你给我带一套来!”从何晓伶口里掏不出什么,汪 红莲也只好半真半假地说。   进了屋,何晓伶把痰检报告递给汪红莲,汪红莲接过来,又推出去,“我又 不识字,睁眼瞎子,谁都能骗我的。”   “我爸在我那儿时,我发现他吐痰时带有血,要带他去瞧医生,他死活不同 意,我就悄悄把他吐的痰送到医院去化验,碰巧老三媳妇去了,他在我那里呆不 习惯,就一起回来了,前天我去取了化验结果,初步诊断是肺癌……”   “我的天爷爷!”汪红莲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近几年,生命一日日地萎缩着,汪红莲强烈地希望她能死在何凤舞的前面, 她的目的是要惩罚何凤舞——让他独自承受人生最后的孤独与空虚。但是何凤舞 现在很可能要走在她的前面,她突然意识到那会是同样的惩罚,因为她也一样会 感觉到孤独与空虚,感觉到人生终结时的荒凉。   汪红莲沉默了片刻,她决定发动家庭一切力量来拯救何凤舞的生命,她抬起 头,把面前的四个儿女逐个看了一遍,儿女们一个个直起了腰板,等待汪红莲发 布最高指示。   “这样的事情你们本来可以自己商量着办,不用让我知道的,但是你们既然 找我来,想必要我下决断吧,因为是你爸的事情,我就做这个主了。晓伶,你读 的书最多,你拿笔纸写一下。”   汪红莲的最高指示精神如下:   第一, 马上送何凤舞去蓬莱中心医院确诊,但尽量不要让他知道真相。   第二, 如果确诊是肺癌,医药费及相关治疗、护理费用五个儿女均摊。   第三,   确诊之后,五个儿女每人先拿出五千元,钱由汪红莲保管,所有支出向五个 儿女公开。   第四,   何凤舞能多活一天就要尽量让他活一天,治疗要尽最大努力,不能因任何理 由中断。   第五, 护理由五个儿女轮值,需要人手时,其他人随叫随到。   11   从青锋家出来,汪红莲照利去了牌友家,不过她没有上阵,只是在一旁边看 边走神儿,这期间由何晓伶出面动员何凤舞去市中心医院体检。   何晓伶装作是直接到家的,何凤舞还是在院子里喝茶抽烟和咳嗽呢。见何晓 伶来了,他并不意外,因为在与舒早莺的事情上,他们是同谋,现在何晓伶不放 心来打听汪红莲的反应,这再自然不过了,他就安慰何晓伶,汪红莲很敏感,但 终因没有证据,阴声怪气地说了几句之后,也没再追究,还是成天在麻将桌上昏 天昏地耗着,说到这儿,何凤舞笑了,是那种难看的贼着乐。   这一高兴不打紧,又招开了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口浓痰咯出来,吐到了 脚边的石榴根下,何凤舞正要用脚拨来泥土盖上,何晓伶故作惊讶地叫到:“哎 呀,怎么还有血丝儿啊,你该不会是肺结核吧!”   何凤舞说哪里会呢,这是虚火。何晓伶追着不放,说要带他到医院去检查, 说肺结核打一段时间青霉素就能钙化了,这并不可怕,可怕就在于肺结核是传染 病,不彻底消毒和有效隔离,会给家庭留下病根儿的,所以希望何凤舞要为别人 考虑,一定要去医院确诊。   晚饭时汪红莲回来,装作与何晓伶才见面,听何晓伶说要带何凤舞去市中心 医院体检,她佯作生气地说:“你是怕你爸在你那儿住几天给你家人传染了吧? 好像你们家的人命都很金贵似的,好吧,明天带你爸体检把我也捎上,他要传染 的话应该先给我传染上,看看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也有毛病了!我看你怎么越来 越小气了,你爸不就在你那里住了三四天,就能给你家招去瘟神不成,还多亏我 没去呢!”   汪红莲火上浇油,及时助燃,第二天去蓬莱市中心医院确诊的事情就定下来 了……   在济南中心医院肿瘤科的病室里住下来,何凤舞终于明白了,从蓬莱到济南 的行程是他们替他设计好的,同样,以后的日子也不需要他再操心什么,柏木棺 材早预备好了,只要擦擦上面的灰尘就可以盛着他下葬了。   何凤舞的精神仿佛一下子给掏空了似的,既轻松,又空虚。   手术被安排在下一星期,何凤舞没有反对挨这一刀,他并不巴望着能获得新 生,他的认识是,一个将死的人总要给活着的人留下一些表现的机会,儿女们今 后还要体体面面地做人,他不能拒绝他们的要求。   汪红莲跟着一块来到济南,但是她很不习惯医院里的气味儿,所以大部分时 间住在瓜蛋儿家,何晓伶他们姐弟五人商量好了,手术那几日大家都在医院汇齐, 此前此后的一个月,由何晓伶在医院陪床,然后按长幼的次序往下排,一人看护 一个月。   手术前何凤舞的行动还很方便,阔别济南四十年,他想凭着记忆,去那些老 地方走走。他把这个想法跟瓜蛋儿说了,瓜蛋理解成何凤舞想看看济南的名胜古 迹,就为何凤舞安排了为期一周的观光计划,何凤舞听了瓜蛋儿的安排,莫明地 烦躁起来,他告诉瓜蛋,那些地方他都不想去!   因为瓜蛋儿在医院的关系过硬,何凤舞的行动比较自由,那天查房结束,何 凤舞父女俩刚离开医院,准备去历城区的城墙根儿看看,何晓伶的手机就响了, 打开手机,号码是济南的,接通,耳机里传来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就像父亲何 凤舞年青时一样漂亮的音色:“请问您是何晓伶大姐吗?”   “我是何晓伶,你是……”   “何大姐,我是杨卫国,我母亲姓舒,昨晚她跟我说她的老师何先生在中心 医院住院,我现在已经到了中心医院,不知道何先生在哪个病区,几号病室?”   何晓伶搀扶着何凤舞快步往回走,她跟何凤舞说舒早莺的大儿子要来看他, 但她自己先纳闷儿了:舒早莺怎么会晓得这事情?何晓伶立刻把电话打回家,武 云生说舒早莺昨天打来电话,他告诉了舒早莺老泰山肺癌的事。   跟杨卫国在肿瘤病区外的花坛边碰面了,没用任何人引领和介绍,他们一下 子就确认了对方。这当中的原因很简单,恐怕杨卫国自己也不敢相信,人与人之 间若非有血缘关系,如何能这样的相似!   杨卫国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的何凤舞,不仅形似,更是神似,一样高挑瘦长, 背微微有点佝,一样乌黑的头发和白净的面皮,更重要的是一样忧郁而多情的眼 神……   这次会面出现了未曾预料到的唐突,何凤舞、何晓伶与杨卫国都先情不自禁 地仔细打量了对方很久,然后他们之间的目光都变得游走不定了,他们相互间再 也不敢与对方的目光接触了,他们之间连客套话也说不连贯了,杨卫国最后几乎 是落荒而逃了,本来是按母亲的吩咐替她看老师,哪里想到眼前出现的会是这般 情景……   杨卫国匆匆告辞后,何凤舞与何晓伶面面相觑:怎么可能呢?   但怎么又不可能呢?何晓伶问何凤舞:“你离开益都的时候跟舒姨之间是不 是发生过什么?”   何凤舞沉吟了半晌才承认了。“只一次,但怎么会呢?可是他长得的确太像 我了!”   “也许是偶然落下的种子,但这几乎不用怀疑!你没有感觉到吗,他也很吃 惊,他也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天啊,她怎么就能沉住气呢,上次见面她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毕竟他 是我的儿子啊!”   “爸,我看这应该是咱俩和舒姨之间要共同保守的秘密,她让他来看你,肯 定鼓了很大的勇气,如果不是因为她太爱你了,她怎么敢冒这个险呢?这个秘密 如果被任何一个人捅破了,都会伤害到无辜。爸,我认为他即使是你的血脉,但 也不是你的儿子,因为你没有对他尽任何做父亲的义务,你还是不要再有什么非 份之想了,这事就烂在我们的肚里吧,就算你最后还为他尽了一点义务!”   何凤舞默然,相见不如不见,他弄不懂舒早莺为什么要杨卫国来看他……   12   何凤舞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六个儿女陆续进来让他看了一眼,他们都告诉他 手术很成功!不久主刀的医生也进来了,他告诉何凤舞,八十岁的他具有六十岁 健康男性的体质,他的伤口很快会愈合的,接着他就可以回家,生活又能够恢复 到原样的,只是他不能再吸烟了。   手术满一月后,何凤舞回到了马蹄庄,儿孙满堂,举家隆重庆贺了一番,仿 佛何凤舞又可以再活他八十年似的,但何凤舞心里有数,他将一日一日地衰弱下 去,直到入土为安,这用不了很长时间。   何凤舞的生命却足足延长了一年零一个月,这期间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感受身 体的不适——胸部的疼痛从来没有间断过,何凤舞发现疼痛是可以听到的,起先 体内只有婉转的呻吟,现在已经变成了疯狂的呐喊,但是何凤舞至死也没有吃一 粒镇痛药,也没打一针杜冷丁,他在最后的日子里体现出了一个军人才具备的意 志品质。   第二年入夏以后,何凤舞消瘦得脱了形,一向注重形象的他,变得更加小心 翼翼起来,因为稍一疏忽,牙床就会暴露在薄薄的嘴唇外,另外,儿孙们告诉他, 他的睡相也很恐怖,眼眶深深地陷下去,眼球高高地凸起来,眼睑就盖不住眼球 了,只要他精神一迷糊,无神的眼眸犹犹豫豫地游动片刻,最后一个猛子扎到眼 底去,于是就翻出眼白来。何凤舞明白,那是一副死相!   入冬以后,精神越来越恍惚起来,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月,何凤舞感觉自己一 直生活在阴阳两界之间,他经常会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明明睁着眼,突然会 看到有人在跟前游游荡荡,他总是禁不住要跟他们说话,他看到何豆腐在那边还 在做豆腐,何豆腐喊他一块去赶集,他正准备拉过豆腐挑子,豆腐嫂拿着灶洞门 前吹火筒劈头盖脸打过来,何凤舞醒来时一身冷汗,他跟红莲说赶快让青锋去他 爷爷奶奶的坟头烧点纸,让他们别打他……   白玉兰跟他说等他等得好苦,这几日一直想进屋来坐一坐,怎奈汪红莲阳气 太重,让她近不了身,刚才见汪红莲出去了,她赶紧过来坐一会,不过她还是提 心吊胆的,生怕汪红莲突然回来把她堵个正着……   三排长端着卡乒枪,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告营长,共军的杨政委亲自督 战,是不是让狙击手把他干掉?请营长下命令!”他怎么能杀呢,杀了他舒早莺 不得守寡了?不能杀,不能杀,再说自己有汪红莲也不能娶她的,《婚姻法》早 就规定了一夫一妻制,这是闹着玩的吗……   小海子过来讨好他,给他上了支烟,说当初真的没有动汪红莲一根汗毛,但 是他也没有办法,组织上让批斗,他能不做出一点样子吗?小海子说现在过得很 苦,文革中那些死鬼不断地找上门来寻事儿……   看水库的李老头从水库底游上来,他说水底挺自由的,劝何凤舞赶紧下水来 搭伴儿……   何凤舞需要在他精神游离的时候有人把他喊回来,否则他就会跟那些死人纠 缠不清,他最希望三个儿子能轮流在身边陪伴,因为他们正值壮年,阳气足,火 气大,阴魂不敢近身,但是三个儿子在身边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他们有时候会让 媳妇来顶班,轮到这时,何凤舞就想发脾气,可是儿媳妇的脾气比他大多了,他 很无奈。   何凤舞自己能够嗅到自己腐朽的气息了,那是从入秋开始的,天冷了,他却 总是大汗淋漓,每天汗水一潮一潮地涌出来,这一身汗才干,另一身汗又溢出来 了,虽然汪红莲每天要为他擦几遍身子,早晚要为他换被褥,但还是无济于事, 何凤舞常常梦见自己被丢进了水库,手脚被绑得死靠靠的,身体像称砣一样往下 沉,刚贴到水底的时候,他就醒来了,用手一摸,被子褥子都湿漉漉的。最初还 觉汗是汗味儿,后来汗里就有了浓浓的腥臭味儿,而且粘粘稠稠的,何凤舞告诉 汪红莲,等身上的这一点水分蒸干了,骨头里的骨髓就该熬干了,他也就该走了。   秋天结束,何凤舞彻底失去了行走的自由,刚开始,儿孙们在阳光明丽的日 子里会轮流来推他出去,他喜欢僻静的田间土路,轮椅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地扭动, 这样何凤舞才能找到一点走路的感觉,但是一个月不满,软软的脖颈子支不起日 渐瘦身的脑袋了,坐在轮椅上,他只能把头沉沉地抵在靠背上,坐不了一会儿就 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形象很猥琐,何凤舞自己也不能容忍,于是他再也不 出门儿了。   这时何凤舞有些后悔,当初太多考虑了别人的感受,然而日后吃苦受罪的事 情谁也替代他不了,他经常会梦看自己的那把小左轮,乌蓝的枪口顶在太阳穴上, 一扣扳机,“砰”,白白红红的脑花炸开了,飘飘忽忽地飞远了,煞是绚烂…… 每当从这个梦中醒来时,何凤舞的嘴角就会挂着难得的微笑。   “做好梦了?梦见谁了?”汪红莲凑到他的耳畔问他,他每次都笑而不答……   13   腊月二十五那天中午,何青锋打电话过来,说何凤舞早晨跟他交待,他的大 限就在这几日了,何青锋问是不是让两个在远方的姐姐都回来,何凤舞摇摇头又 点点头,青锋问只回来一个,何凤舞点点头,青锋又问那我就让大姐马上回来, 何凤舞又点点头。   何晓伶当天晚上就只身乘车到了蓬莱,一直守候在何凤舞的床前,从这天开 始,在何晓伶的记忆里,新雪压着旧雪,下下停停,直到何凤舞出殡之后天才放 晴。   腊月二十九一早,窗外雪光耀眼,何凤舞把刚刚合眼的何晓伶喊醒来,声音 之洪亮着实吓了何晓伶一跳,何凤舞说身上都臭了,他要洗澡、换衣、拉大便!   何晓伶立刻想到了回光返照的说法,她知道凭他现在的状况,经这么一折腾, 非得把人折腾去了不可,就忙劝何凤舞,说给他细细擦擦身子,洗澡就不要了, 大便的事情能忍就再忍下去,反正又没有吃什么东西,何凤舞哪里肯呢,他坚持 要洗澡、换衣、拉大便,一样也不能少,一样也不能忍!   进入腊月以后,腹部就开始积水,从小腹开始,一日日往上拱,到了腊月的 中旬,小腹已经高过了胸口,到腊月的下旬,胸口窝也鼓起来了。本来庄里的王 大夫隔两日来为何凤舞抽一次腹水,下旬王大夫就不再来了,何晓伶去请他,他 说现在抽腹水没有用了,抽得没有涨得快,越刺激越糟糕。   自从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那日起,何凤舞就不再吃喝了,腹胀如鼓,撑得他 呼吸都困难,想要解大便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试了几次,都不成功。   何凤舞要解大便,那可不是何晓伶和汪红莲两个女流能伺候了的,赶紧招来 青锋三兄弟。   哥仨扶何凤舞在床上坐起身,把便盆给他塞到屁股下面,何凤舞在那里足足 坐了一个钟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又请王大夫来为何凤舞注了甘油,还是不见 有大便下来,但是何凤舞一个劲儿地说要拉要拉要拉,最后何晓伶一咬牙,用手 指从何凤舞的肛门里扣出了十几个硬梆梆屎蛋蛋,何凤舞这才“啊唷呀”地舒舒 服服叫了一声。   大便问题解决后,歇息了半日,何凤舞要求给他洗澡,拗不过他,烧了一大 木梢热水,青锋先脱了衣裤进去,然后在水里托起何凤舞,何晓伶为他洗头,忽 如为他搓身子,鸿飞为他换水添水,忙了半个小时,把何凤舞从水里干干净净地 捞出来,用浴巾裹起,准备把他塞回被窝,何凤舞却吆喝着要换衣服。   其实入秋以后,何凤舞老是出汗,加上皮肤变得异常敏感,那时就开始裸睡 了,哪里需要换什么衣服!何凤舞却不依不饶,非要换衣服,汪红莲说那就给他 穿上吧,拿了几套内衣出来,何凤舞都直摇头,何晓伶一转念,找出舒早莺给他 买来的那一套保暖内衣,何凤舞点了点头,汪红莲的脸色却阴沉了起来,但她没 有阻止何晓伶为何凤舞穿上它们。   这一切都做好了,半夜,何凤舞如期进入了弥留状态,大家都很紧张:除夕 死人不吉利!   14   除夕那日早晨,明子从哥们那儿拿回来了一块乡下的腊肉,自是感觉功劳不 小,没想到武云生看不上他那个张狂劲儿,丢了一句“年三十拾了只兔子回家, 有它也过年,无它也过年”,噎得明子不轻。   贴毕春联和福字,武云生让明子下楼去放了一鞭儿爆竹,明子上来的时候, 武云生拿正握着电话皱眉头呢,“你快来接电话吧,你妈打来的,我听不清。”   电话里何晓伶带着哭腔,她要明子跟武云生乘当晚的班车往蓬莱赶。   “三十、初一和十五,这都是敬神的日子,死在这个时候就犯了神道,是大 不吉利的事情!”武云生不悦地说。   15   一群飞天在半空中曼妙地舞,柔缓地歌,一团五彩的云轻轻托起了他的身体, 使他自己感觉不到一点分量,他万分舒适,如婴儿般地笑了……突然身子又沉了 下去,他想抓却什么也抓不住!何凤舞被惊醒来,他听见何晓伶在他耳旁说: “爸,让我换个姿势吧。”何晓伶边说边从何凤舞的后脑勺下抽出了胳膊,何凤 舞才知道自己一直枕在何晓伶的臂弯处呢,他想告诉何晓伶不要打搅他,再坚持 一会儿吧,口刚张开,就觉得舌头硬硬地堵在喉头上,一丝儿气也喘不出来……   何晓伶看何凤舞翻了翻眼,她意识到他有话要说,忙把他的头在枕头上放正, 却见何凤舞满脸通红,没有进出的气,他的手在空气里乱抓了几下,身子一挺, 接着软下去,眼睛立时就变成了玻璃眼儿,从额头到了胸口也迅速变得蜡黄,就 像有一把无形的刷子从上至下刷了一把,仅有的一点血色都给刷走了。   “妈,我爸走了。”何晓伶轻轻地说。   “赶快给他换衣服,别等他身体硬了。”汪红莲在一旁镇定地指挥,青锋、 忽如兄弟俩掀开被子,开始为何凤舞脱衣服,鸿飞从柜子里拿出预备好的寿衣, 准备为何凤舞穿上,何晓伶为何凤舞剪发剪指甲,屋里忙碌而有秩序。   看青锋揭起了何凤舞的那身保暖内衣,何晓伶迟疑了一下说:“这身衣服他 生前喜欢穿,昨天才换上,干干净净的,就不要再脱了吧。”   “脱!”听了何晓伶的话,汪红莲只吐了一个字。   “妈,我爸的身体已经开始僵了,脱起来也不方便了,不如就让它们……”   “脱不下来的话,那就剪!”汪红莲的口气不容商量。   屋外,雪地里,儿媳妇们已经哭成一片……[全文完]   (2005年4月24日初稿,2005年8月9日二稿,二稿将原名《欲与君相知》更 名为《雪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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