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痕迹 作者:单枪马   一个冬天寒冷的早晨,我起了床, 拖着鞋去上卫生间,在我房间转到卫生间 的拐角处,发现一个女人蹲在那里。我觉得异常奇怪,因为寒冷,我房间的每一 扇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并且还上了栓,房门也是反锁着的,这女人是从哪儿钻 到我房间里来呢?只见她双手紧紧地抱着两膝,脸埋在膝盖上,乌黑柔顺的头发 披在背上肩上,那么冷的天,竟然穿着一套很单薄的衣服。   我说:“你是谁,怎么进到我房间里来的?”   不想她却历声尖叫起来,双手在身前舞动不停,好想要赶走身边挥之不去的 恐惧。   我该怎么办,眼见得上班的时间差不多到了,班还是要上的,因为每旷工一 次,就要从当月工资中扣出三十元钱,三十元事小,最主要的是给领导一个不好 的印象。自己努力奋斗了那么多年,才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弄不好把工作丢 了,凭自己的本事还能做什么呢?   我赶忙收拾好办公用品,离开了房间,在离开之前没忘了拿一张很厚的睡毯 披在她的身上,我一个住人很久了,如今突然来了一个人,真让我不知所措。我 仿佛觉得这只不过是一场还没有睡醒的梦,当梦醒时分,我披在她身上的睡毯已 空虚的委身于地,而她已经不知去向;或者我真的需要一个人来陪我度过那么多 空虚的日夜,哪怕只是无休止的纠缠和猜忌,亦能抚慰萦绕于内心的无休止寂寞。   我从房间里出来,穿过一条小巷,来到大街上,空气很冷却很新鲜,整顶晴 朗的天空,连刚刚起来地日光似乎也是蔚蓝的,街道两旁常青树上挂满了沉甸甸 的雾凇,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整条街就像童话世界。但我走在童话里心情并没 有因此轻松,我一边走一边琢磨我应该怎么去处理刚才发生的事,应该打个电话 报警,可是你房间里突然来了个女人,你怎样跟公安解释明白呢?告诉朋友吧, 可是谁会相信你的鬼话,他们笑哈哈说你从那里弄了个女人还装傻。我感觉到在 我的肩上有一种从来没有沉重,我不禁挺了挺了平时里不太敢舒展的脊梁。   下班回来,我特地到超市买了一些食品和服装,然后提着这一大堆东西回到 自己的住处,在掏钥匙将要打开房门那一瞬间,我的心猛然跳个不停,不知多少 个日夜,这扇把我跟外界隔离的门,今天突然变得那么陌生。灰暗油亮的木板, 尚有一些没有完全脱落的油漆,已有些年纪了,在把手的那一小块地方,不知道 留下多少住客的痕迹。钥匙轻轻一转,门开了,寒冬里明媚的日光正穿透玻璃窗 照在屋子里,一阵温暖的气流从屋子里扑面而来,其间竟然有一缕幽香,这是我 以前尚未注意到过的。   女人正睡在我的床上,通红的面颊,瓜子脸,尖尖的下巴,憔悴的面容尚有 的泪痕,我真想为她拂去眼角伤心的眼泪,可是又怕惊醒了她熟睡的样子。我悄 悄地走到窗前,看这这个高楼批次连接的城市,和那城外远山上朦胧的白雪,心 里不断的思忖这莫名其妙的一切,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却活生生的让人无可捉 摸。   “水,水,我要喝水。”女人模糊地说。   我倒了一杯温水,从她的肩后把她抱起来,让她喝水,她微微睁开眼看了我 一下,把脸转到一边去,又睡过去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的身体是多么烫, 两扇薄薄的鼻翼微微扇着气。我给一个离我住处不远的门诊室打了电话,不一会 儿,医生来了,量过体温,要给她挂吊瓶。医生让我把她手从被子里拿出来,他 挽开她的衣袖,我俩都同时看到她手臂上一道道紫红的伤痕,医生用他那疑惑的 目光看了我一下,我赶忙把自己的目光转到另外的地方去,我无法解释这一切, 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解释都不可能解释得清楚。医生检查了伤痕,说是皮外伤,我 说是的,他说不过打得也狠了一些,我说是的,他说涂一点药就会好的,我说好 的,他又用他那疑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赶忙把自己的目光转到另外的地方去。 他挂好吊瓶,告诉一些让我注意的事项,说到时候只要给他们打电话,他很快就 来的,然后写好一张药单,让我在单子上写上她的名字,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写才 好,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在患者栏写上了向梅两个字,那是我临时胡乱编上去的。   医生收好单药离开了。   我坐在床前,审视着她手臂上的伤痕,在白皙皮肤上,那一道道紫红的伤痕 是多么的显眼,好像被谁用木棍使劲地抽打过,或者是被绳索紧紧捆绑,她在痛 苦的挣扎,而那个人在她的面前露出狰狞的面目,手里拿着凶器神经质地大声嚎 叫,她拼命挣脱出来。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她拼命奔跑着,只想逃出那个人 残酷的魔掌,可是在她身后,总摆脱不了那个人无休止的纠缠。她不停的呼喊, 想找一个给她提供庇护的地方,可是一道道一扇扇紧闭的门窗冷酷得就像这个夜 里的雪片无声无息。就在她将要陷入绝望的边缘那一刻,在她的前面的不远处, 一扇门微微一响,开了,橘黄的灯光铺在门前的雪地上,和那条通向屋子的路。   我回过神来,拿过医生留下来的药棉和药水,倒了一点给她涂手上的伤。她 的手稍稍颤动一下,后来我抬起头,看见一大滴一大滴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我决定给单位请个长假,陪她直到她的病好,直到把她送回去。   她醒过来了的时候,我正站在窗前,看这个城市壮观的落日,发觉我身后有 一丝动静,我转过身来,她的眼睛正看着我,我高兴的说:“你醒了,你已经睡 了一整天呢!你想吃什么东西吗?我马上给你拿来。”不想她的目光死死的盯着 我,我从来没有被这样的目光逼视过,感到有一些局促不安。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从她嘴里发出恶狠狠的声音。   我目瞪口呆,“谁要让你去死?”我说。   就是你,就是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激动起来,声音里有一些嘶哑。   “你弄错人了!”我惶恐的说。   把你千刀万剐我都认得,想当初你是怎么骗我的?她歇斯底的声音充满了伤 心。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请你看清楚一些!”   我还不清楚?我现在才清楚从一开此你就在骗我,想当初你怎么说的,现在 花言巧语把我骗到手了,又要把我一脚踢开。你从我身上什么满足都得到了,又 要把我当作剩茶剩饭一样抛弃,我什么都给你了,可是你给了我什么?   我无言以对,只好楞在那里。   就是你逼我的,她从床上坐起身来,情绪激动。你要把我往死里逼,你要让 我死。   恐惧的感觉从我心里一晃而过,我惶恐的挥挥手,然后逼近她,她不住的往 靠墙的一侧退缩,眼睛里也是闪动着恐惧和忧伤。我靠近她,轻声说:“请你再 看清楚一些,我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她全身瑟瑟发抖,抬头看了我一会儿,泪流满面。她说:“求你放过我,我 知道你不爱我,可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求你放过我。”她从床上跪起身来, 双手紧紧抓住我,苦苦哀求。我顺势把她抱在怀里,突然也有想哭的感觉,在她 的耳边轻轻说:“你不要害怕,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知 道吗?”她在我地怀里哭出声来,双手从我肩后紧紧地抱着我,她的情绪激动到 了极点,手摸索我的背和头,不住的吻我。嘴里不停的说:“我是多么爱你,你 知道吗,我害怕,我害怕失去你,你知道吗?我害怕……”我知道。我知道让她 如此拼命爱着的那个,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让她悲伤欲绝而又爱得死 去活来大人。想到此处,无法抑止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为我怀里的她,也为 了自己。   为了什么?为了你那双彷徨的眼睛,在城市的灯火中游离不定,你想在找寻 什么,可是却一无所获。你突然有想要奔跑的感觉,不是追求,而只是想逃离, 逃离内心无休止的悲伤。它像一堵厚厚的墙,来自四面八方,让你成囚中之兽, 徒有摇着铁栅栏大声嚎叫。你的叫声在四壁回旋,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连同你 自己也一起卷入,你知道惟有这样才能失去清醒的意识,忘却一时的悲伤。可是 那种眩晕的感觉又让你禁受不住,在你的四周,充斥着一切喧嚣,呐喊,尖叫, 狂笑,呻吟,喘息,咒骂,哄骗,流言蜚语。一切都让你感到悲哀,一切都让你 不堪忍受,一切都让你忍受不堪。   医生说,一个人在精神上如果受到严厉的打击,就比如失恋,脑组织会受到 一定的伤害,严重的还会引发综合症,有些会暂时的失去一些记忆。虽然打击的 风波过去了,但这种伤疤会深藏在大脑皮层的某处,在将来的几年或十几年或数 十年,在没有先兆的某一天某一时刻,这种伤痛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突然闪现出 来,给伤者痛痛一击。因此说,这种精神上的伤害是终生性的,有些会改变患者 的世界观,让其堕落,就像我们看到现实生活中种种丑陋的现象一样,其实都可 以在其中找到原委。面对这样伤者,精神上的安慰比药物强几十倍。   但我还是把她送到医院,只有如此,才会有人照顾她。我每天还上班,可以 抽些时间来陪她。并且我想我们之间,还是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双方都还 不熟悉。她身上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弄不清楚,当问及她是怎么进到 我的房间时,她也是一脸茫然不可知,当问及她能否记得过去的一些事时,她只 是模模糊糊的记得一些片断。可是在她身上有许多讨人喜欢的优点,漂亮,天真 而不做作,甚至于爱笑,笑声清亮干脆,喜欢弱小的东西。难道这就是缘分,难 道这是冥冥之中老天的安排?   为了弄清楚其中的原委,也是为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她,我决定独自一人去远 在千里之外她的老家走一趟。   晴朗透明的冬日,到处都是金黄的油菜花。我坐在摇晃不定的汽车里,那破 旧的车子,早就到了报废的期限,在保养极差的山路上,从早上到下午颠簸了将 近十个小时,才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山乡。   我从车上下来,站在满是冰棍纸和废塑料薄膜的停车场四处环顾。   跟我一起乘坐车回来的旅客,用软款的方言互相招呼,忙了好一阵子,然后 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旋即往四处散去了,只有我站在那里,不知所往。街道很 小很短,冷冷清清,两边是房子,有些门面,但大多是关着的。在一家比较好的 楼房前面,写了一个招牌“有住宿”算是这条街的唯一的旅社。我走进去,在空 荡荡的客厅里喊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从里屋出来,她不停的甩 着手上的水滴,问我是不是要住宿。我跟她爬上阴暗的阁楼,找了一间干净的房 间,然后拿出抄在纸上的地址,问她这儿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地方,她接过去看了 说离这儿不远,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接着给我指了去的路线。   明天早上只有一趟早班,为了不耽搁明天回去的行程,我决定乘天黑还有一 段是间,到那个村寨找找。   离开小乡,沿着山路,趟过一条小河,两边都是稻田,种了一片片油菜,金 黄的菜花开得正旺。村寨在稻田的尽头,山坳里面,四面都是翠竹,从前面看去 村寨里一家家灰色的瓦顶披连,在它的前面,十字路口,有一棵大得出奇的榕树, 跟村寨一样古老,在它斑斑驳驳的树桩下,插着一扎扎烧剩的香头。似乎嗅到香 火的气息,连同每家瓦顶上丝丝袅袅的炊烟。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恍如隔梦,让 我困惑不已。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我从千里之外来到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在那收割过的稻田上,清澈的溪流之间,铺向村里,一直到自家门前的光滑圆润 的石头上,曾经留下她美好的回忆,而如今她却在千里之外的异乡身心倍受折磨, 我为何而来,难道是为了她的忧伤,或是只不过想满足心中的好奇,或是还另有 原因,我自己也无法说清。   走进寨子,一群各种年龄的狗叫着向我围过来,我在院场上呆了好一会儿, 才看见一个老太拄着拐杖从一扇陈旧的木门出来,朝我这边看了一会儿,一声不 吭地,在屋檐下抱了一小捆柴,转回去了。我奔到老人跟前,问这是冷水村吗? 老人家抬起头,她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嘴里奇奇切切的不知说些什么,又 钻进那暗如窟窿的屋子里去了。我不知所措,还好这个时候,有几个老人朝我这 边走来,他们眼里充满了好奇,不住的上下打量我。待他们近了,我又问,老人 家,这是冷水村吗?其中一位老人含糊不清的说是。我吊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不枉费我长途跋涉,终于在她跟我说的的地方找到了她的故乡。我从袋子里掏出 她的相片,跟那些老人说她是哪家的,我想找她的家人。   他们接过去,几个人凑在一起看,其中一个妇女叫起来,哎哟,这不是秀莲 吗?   其中一个老者马上纠正,哪里,哪里,死都死那么多年了,埋在尾风坡呢, 哪里还会有她的照片?   一个老头接过照片,远距离看了,说我看一定是嫒芬,一定是。喂,年轻人, 你是怎么得的照片?   我刚想解释。   一个老妇人瞪了她一眼,你就是只记得她,都老成老妈子了,你这老头子还 牵肠挂肚的。   我说的是她年轻的时候,老头说,我敢打赌!   你赌啥?另一个老头说。   我输了今晚你到我家喝酒。   切,你只会吹牛,哪次你输了让我尝口酒的?你那酒坛子早就放在床下当尿 罐了!   你侮辱我,那老头激动起来,今晚我就做给你看。   呜,赌你。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一个老妇人大声说,这个年轻人大老远来找人呢,你 们只顾吵架。   大家静下来,又凑在一起看照片。   末了,一个老太把照片递给我,说,我们这儿没有这个人,年轻人都到外面 去了,没有这个人。   我说我只想知道她是那家的,我有重要事情要跟她家人说。   她说,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都不知道哪家的年轻人是什么样儿了,你一家 一家去问吧。   我拿照片一家家走过去,那些家人一些在煮饭,一些在喂猪,拉马赶牛,都 是些老年人和小孩。中年人和年轻人都到外面挣钱去了,有些一年甚至几年才回 来一次。他们给我的答案让我越来越混乱不堪,当我走完村子里最后一户人家的 时候,我明白我陷入了迷一样的泥沼之中。   夕阳已经落下,天边的晚霞渐渐退去,一颗明亮的圆月挂在前面的山梁上。 我踏上回去的山路,出了村寨,当我经过村前的那棵大榕树时,看见一个老人坐 在树旁边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上,他花白的胡须直垂到胸前,脸上容光满面,神 采奕奕,跟我刚才看到的大不相同。在他的身边,搁着一个泛黄的斗笠,还有一 根光滑的拐杖,拐杖的一端捆着一个布袋子,好像已经赶了好远的路,正在那块 干净的石头上休息。   刚开始,我只把他当作放牛或且走亲戚的老头,没给予理会。正当我从他身 前走过的时候,不想他先开口说话了,“年轻人,看你步色沉重,眉头紧皱,你 是在找什么。”   我停了下来,正在吃惊之间。他从身旁解下一个酒葫芦,揭开盖喝了一口, 然后递给我,说:“喝一口,能解心头上百种忧愁。”我谢绝了,他兀自摇摇头, 说:“可惜啊可惜,年轻人你正被一件俗事困扰,是不是?”   我毫无疑问地点点头,说:“我在找一个人。”   “你为何要去苦苦寻找呢?”   “我只想去验证她的身份。”我想这应该是我的目的。   “在世俗的藩篱中迷失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你都能一一寻回吗?” 他脸上 露出神秘的微笑,用手捋了捋他的胡须。   我不禁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坐下来,庆幸在这偏僻的山乡里遇到高人。她的酒 葫芦还搁在身边,我问都没有问,拿过来打开盖子狠狠地喝了一口。一股苦涩的 味道直刺心底,但是心中那团困惑立刻茅塞顿开,我似乎听到那堵厚墙崩塌的声 音。   老人神秘的笑了笑,说:“算我俩有缘,你想看看你婚姻的运程吗?”   我不置可否。   他解开拐杖上的布包儿,里面有许多发黄的书本,他掐着指头算了一下,拿 出一本,侧过头来问我的名字,然后嘴里念念有词的,像查字典似的比划了一会, 翻开一页递给我说:“你的名字在左边,你的婚姻在右边。”   我赶忙接过来看了,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丛中,竟然有我的名字,月光下,细 小如蚂蚁,几乎难以辨认。从我的名字的地方,有一条斜线,歪歪扭扭犹犹豫豫 地,划过枯糙的纸面,最终停在一个人的前面,我仔细辨认时,竟然无头无尾地 写着向梅两字,这不是我给她编的姓名吗?我抬起头,想问个究竟时,发现老人 已经不知去向在树影下,朦胧的月色里,传来他远去的声音:天机不可泄露   正疑惑间,而手中的书本也无影无踪。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想,明天一早就回去,回到那座城市那间小屋子里, 不要再找了,从明天起我就要开始我全新的生活。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