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回首夕阳红尽处 简杨   那年九月,在写下青春第一句沉醉的呓语——“我也考到那里了”之后,她 便合上了日记本,兴冲冲地直奔火车站去了。   “也”字的运用,是因为宿舍楼里一个高她两届的男生,正在南方的某个城 市读书。在他考上大学的之前、之中和之后,她都与他了无瓜葛。可在当时,她 幼稚的心智却干瘪得与一颗绿豆无异,一时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人生英雄,无论 父母怎么反对,也非要到那个城市的音乐学院去学习。   但青春的善变和不稳定,令她一走进那节车厢就立刻喜新厌旧。她座位的对 面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子。只和他对望了一眼,她以后的四年便再无秩序。   (她后来常常在回忆中看到身穿白衬衣的他,和青春一起,用最简单动人的 色彩,在眼前复活。)   那一年,她所在的中学共有五个人考到了那座城市的高校。在那之前,他们 却连火车站都不曾去过。在老师和家长的督促下,他们一起订了票,一起坐在了 南下的火车上。他,一个陌生人,出于同样的原因,也坐在那里。   故乡九月的夜晚,总是燠热绵长。城市在隐约的灯光中显得美丽而遥远,尽 管空气中依然还有那么多的灰尘。在象罐头一样拥挤的车厢里,灰尘正悄悄地侵 入着每一个角落,她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黏湿沉重——衣服,发根,呼吸,还有 心情。   十几个小时的旅程中,他们对面而坐,却没有说过一句话。从离开故乡,到 火车到达终点,她都一直不知怎么和他说话。   一个同学简单地向她介绍了他,说他象“你”一样,也考到了那所大学。   又是一个要到那里念书的人。几天前,她的好朋友不也说过,“我的初中同 学,和你考到了同一个专业”?   (她也是有过好朋友的。不象现在,在异乡孤独得如同一个谣言,只依稀活 在一些故人的记忆里。)   她现在与那位朋友早已失去了联系。有些人,注定不过是另外一些人的桥梁。 而他,一个本该是过客的人,却在她记忆的桥上,长久地徘徊。   他曾经是有过另外一个名字的。她的朋友一直用旧名称呼他。所以,当他用 了新名字无辜英俊地坐在她对面时,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何人。   几天之后,她在男生宿舍又一次遇见了他。他们在同一个班,都学作曲。以 后的四年里,每一天她都会看到他。   他的新名字对大多数人来说,有些生僻,有个老师第一次读时便出错了。他 那充满墨香的名字,猛听上去竟变得十分可笑。他这个注定了一生都在追求完美 的人,却没有让念别字的老师为难。新名字很适合他的英俊和才情,象他很快得 到的那个校园作曲家的头衔一样,成了他后来一直让朋友们喜爱和难忘的部分。   几个月过去了,一个女生突然对她说:你知不知道,他过去不叫这个名字。   (她当然应该知道,但生性马虎的她,到那时才把好友的话和他联系在了一 起。)   他在第一学期就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理论家”,就象她已经成为了一个 “情歌大师”那样。他喜欢抽象模糊的表现方法,把一部象梦臆一样的作品推崇 得无与伦比。他还崇拜着系里一个高年级的才子。那人行为乖张,自封是中国音 乐界未来的希望。“他不象你们想的那样糟”,他有一次却象辩护似地对她说。   貌似安静的他,常常喜欢激动,据说在一次辩论中,竟站到了宿舍里的桌子 上,用高度代替说理。她却疑惑,大家在不得不仰视他的时候,是被他征服了, 还是一哄而散了。但大家却总是爱他,既爱他的狂野,也爱他的细腻。她已记不 得有多少次,在例行的班级会上,他总是第一个打破沉默,开始说话。他就象打 火石那样,让敏感的少男少女们一扫羞涩,真诚热烈地交流着对艺术和生活的感 受。   他们那时很喜欢清谈,总是在艺术的结构和虚空中,寻找着所谓人生的方向 与存在的意义。她常拿了自己的作品,一脸自信地从女生宿舍出发,如踏入无人 之境那样走进他住的宿舍楼。那个宿舍的走廊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来路不明的肮 脏的气味。敲门找他时,她还不懂得羞耻、做作,更谈不上隐秘,象征求意见, 也象示威一样地把新作拿给他看。   他们同在一个音乐社团。说来可笑,社的名字叫什么,她现在已经全然忘却。 在大学四年之中,她从来没有写过一个令自己满意的乐章。他和其他几个校园音 乐家一起,已经把“交响乐”的创作垄断了,她只能心有敬畏。他的作品,看似 奔放不羁,意境却高远凝重。   (十几年后,一个曾经的校园舞迷对她说:你现在肯定知道,结社会友与寻 找舞伴,是一个方程,两种求解?)   一天晚上,她和一个朋友走到了湖边。朋友突然停了下来,很认真地说:你 和他,不合适。   你说什么?她问。   他。那人勇敢地说道。   她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她才十七岁,连人生三分之一的路都还没有走完。他 是谁,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又是谁?难道象此人那样纵马横刀地赤膊上阵了,就与 他合适了吗?但她的一切,就真地那么显而易见吗?   春节前,他们又坐在了同一列火车上。在回家的路上,说了很多话,但也什 么都没有说。   节后,她一个人回到了学校。一月的校园是铅色的,大路旁梧桐的枝桠,已 经淡入了低矮的云层。从校园门口干黄的草地走下去,池塘里布满了薄冰,而夏 日里总是荷花满目的湖水,却十分空旷沉寂。她就是从那时起,对他和自己的种 种,渐渐变得怀疑和悲观了。   他们的社从第二年开始便摇摇欲坠。她记得自己是社的骨干之一,为了一月 一期的内部刊物,她和大家一起,用自己丑陋不堪的字,辛苦地刻着蜡版。大家 幼稚的见解,在淡蓝的油墨中散发着清香。   他一直桀傲不驯,个性和才气不相上下。夏天结束时,社已土崩瓦解。她也 和他鲜有话说,尽管还是能在班级例会上见到他,隔了一些故作深沉的少男少女, 冷淡地与他反唇相讥。   大三那年,她给一家杂志投去了一首自己写的歌。她充满了希望。退稿却不 知为什么落在了他的手里。他在一天上课前一言不发地走到她面前,把写有退稿 的信交给了她。同年,他在一家著名的专业杂志上发表了一篇理论文章。她是在 主楼的报栏里看见他的名字的。   她心里溃不成军。   大四那年的一个傍晚,她正走在学校的大路上,有人慢慢跟了上来。他修长 挺拔的背影,在一件军绿大衣的包裹下显得空前地风采卓然。一个女孩子,正在 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什么叫大势已去,回头无岸?   他成了女生宿舍下忠实的骑士一族,常常站在门前的那棵大树下耐心地等待。 她走出来时,却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心道:真笨,至少也要找个漂亮点儿的嘛!   他也装作不认识她,象一只公鸡那样,毫不尴尬地继续引颈长盼。   (多年之后,在六月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里,他们重回母校。当她从女生宿 舍的怀旧气氛中走出来时,她已经是人妻人母了。他也变成了一个整洁耐心的中 年人,和几个男同学等候在门口。“你是有过故事的,”有人对他说。他似乎经 过提醒才想起了往事,却望着她,微笑着说:“啊,是的。”但他的故事已经多 次寿终正寝。那个象小鸟一样喜欢说话的女孩子啊,也一样无缘与他牵手。)   四年过去了,她已经熬成了元老,成了系里学生作曲大赛的评委之一。一个 低年级的学生悄悄对她说:能不能对我的作品高抬贵手,我需要零花钱。   那个人的作品情感外露,结构松散,她给的评语却很高。什么尝试现代技法 啦,融入中国民族音乐素材啦,最终都不过是金钱和现实的奴隶。   那部作品得了一等奖。但和那个早夭的音乐社一样,她连作品叫什么都已忘 了。   那年夏天,校园杂志《湖光》轮到毕业生们来办。他依然在探讨文艺理论与 创作的关系,她依然在写情歌。但她的情歌和他的理论批评,却越写越趋于平淡。 倒是一个平时十分单纯的男生,在漫不经心中写下的校园歌曲,至今还在一些本 科生中传唱:   当七月的鲜花再一次盛开   我和你已经踏上了永别的路程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主楼前。她记得自己非常轻松,由衷地微笑道别—— 从此,再也不会与你狭路相逢了。)   人们常常对她说起他。如果有谁能代表他们那一段青春的话,非他莫属。人 们讲起过他的恶作剧,劣行,独独不说才气。他能在大家心里流传下去的故事太 多了。他总是喜欢故意嘲弄自己,然后和大家一笑了之。才气谁都有过,有的人 还在继续有着。但象他那样,由衷尽兴地享用过青春的人,却很少。毕业之后, 他继续不甘地奔波着,象孩子一样地高兴着,潇洒着,也无可奈何地挣扎着。只 是,在大家都成家立业变成了索然无味的中年人后,他的潇洒就象堂吉诃德的那 样,显得有些落伍了。他迟迟没有合上青春的乐章,象一个不甘心的终止式那样, 一直余音袅袅。   他再也没有写过一个音符,而是变成了一位成功的文化出品人。他的名字在 国内家喻户晓。他却嘲笑自己说:我现在是最没有文化的人了。但只要你们的记 忆不死,我就会在那里不朽下去。   但有时,他的作曲家旧习还会阵痛一样地突发。只是他的狂野和躁动,却是 通过别的渠道来渲泄的。他会象一个独行客那样,在休息日里毫无目的地漫游, 常常滞留在一些陌生的小城。他最喜欢默默地坐在那些无名的小河旁。 不知是 在等待,还是在寻找。   十多年后,她在一个傍晚重新见到了他。岁月如刀,风霜似剑。他们站在那 里对望着,象两个陌生人。从那张中年人的脸上,她读到了无数篇支离破碎的下 落不明的断章。在辛酸的感慨中,她看见他那沧桑的笑容里,混杂着隐隐的遗憾 和真诚的欣喜。   起初的几秒钟内,这两个曾经最不怕挑战语言的人,却选择了失语。   有一次,他说他又找出了那期《湖光》,重读了她毕业时写的短剧。那些沉 重的秘密,美丽的希望,象无声片那样,开始从她的记忆里慢慢地闪回。   她曾是那个坐在湖光里数星星的女孩儿,苦恼地蜷缩在夜色之中,困惑着, 挣扎着:她眼里看到的,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如果是虚幻的,她为什么 还会为之痛苦着……   她第一次知道,那些痛苦在封存多年之后,不仅不能再让她痛苦了,而且还 已变得美丽无比。经过了无数的风霜历练,他们终于握手言和。   (那眼里有荆棘心里却长满了玫瑰的青春啊,也就这样,永远地变为了历 史。)   但她已经很久不看星光了。不知是厌倦了思考,还是终于意识到,在那场漫 长的邂逅里,她是她自己唯一的解脱和答案。   一天,她驾着车,从高速公路的桥上经过。前面的路上,夜色茫茫,只有几 辆车的尾灯隐隐闪亮。她无意间朝桥下看去,却见城市美丽通明,道路象一条奔 流的小河,蜿蜒着通向未知的远方。车辆则如忙碌的鱼群,穿梭着,闪烁着。她 突然从麻木的奔波中痛醒过来,只想找个地方坐下,在一面能看得见满天星光的 窗前,猜测他已经变成了哪一颗。   时光浩劫过后,乐章灰飞烟灭。回首夕阳红尽处,何是长安。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