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九痛(参加评奖)   廖无益   1、梦   妻早晨起来说,我梦见一个小男孩。   我心里一紧,装作若无其事道,咋样啊?   妻说,那小男孩使劲踹咱家大门,咋说也不听。   噢。我笑笑,不再说什么。可我心里打了结。我倒不迷信,不过妻每次梦到 小男孩都不吉利。开始的时候她说,我梦到小男孩,就会遇到“小人”。我不信。 可几乎每次都能应验。   呆一会儿,我还是告诉她,那你小心点噢。   半上午,父亲来了,领着孙子,我弟弟的孩子。孩子们一见面就跑到里间去 了。   父亲说,家里被偷了。   啊?我心里一惊。妻紧问一句,不要紧吧?父亲轻描淡写地一笑,嗨,能有 啥呀,就丢了一个 “小灵通”。父亲说,昨天我和你娘到地里割豆子,早晨九 点半出去,十一点钟回来。开开大门,看见几个屋门全敞着,就觉得不对劲。进 屋一看,橱子柜子全撬了,衣服啥的扔了一地,你娘气得了不得,嘟嚷着骂。那 天正赶上大集,小偷早算计好了,人不是下地干活就是去赶集,家里一般都没人。 就前几个集,街坊邻居已有四五家被小偷翻了,不过也偷不着啥,农家人能有啥 呀。   父亲说得轻松,可我心里不是滋味。这倒不是因为丢那个 “小灵通”。 “小灵通”又不值钱,丢了就丢了,我是怕父亲母亲心里结了疙瘩,老不痛快。 因为在农村,要是有人家被偷了,都忌讳往外讲,觉得是挺倒霉的事。   妻在一旁和面,准备中午包饺子。孩子们在里间涂鸭。我就喊,快过来陪爷 爷玩。他们不理不睬,仍是干他们的。   父亲接着说,你还记得里屋那个大木箱子不,全盛的旧被褥旧衣服,多少年 都没动了,小偷把那盖子揭下来,东西都给抖搂出来了,我和你娘又一件一件敛 活回去,吃饭的时候都下午两点半了。   哦。我一下子想起妻的梦。踹门的小男孩。其实我也做了个梦,没敢和妻说。 梦里父亲病倒了。我跑回家去,揽住父亲的头痛哭失声。父亲扭头看看我,微微 一笑,非常吃力的样子。我心疼得要命,简直要哭晕过去。妻就跪在我后面,紧 攥住我的衣襟。我懊悔不迭。我为什么不早回家看看啊。我从没这么哭过。甚至 从没哭过。这回我无所顾忌。直到剧烈的喘息把我弄醒。   妻和着面说,也巧了,本来我们昨天是想回家的,有事耽误了。   父亲笑道,可不,要是你们回家就没事了。   2、刀螂   她让我们看那几只虾,示意它们是活的。虾在玻璃碗里活蹦乱跳。她拿一杯 酒,均匀地洒在虾上。虾跳得更欢了,几乎要蹦出碗来,酒水也迸溅到人脸上。 她赶紧扣上玻璃罩子。人们便凑到跟前,欣赏虾的舞蹈。虾用力摔打着身体,发 出啪啪的响声,势头非常强劲,甚至让一位女士叫了一声。但这情况只持续了十 几秒钟,虾便开始瘫软,无力,渐渐昏睡过去,只有一两只偶尔翻一下身。人们 自始至终都认真地欣赏,盼望着这道美食。   不超过两分钟,她便把罩子拿开说,好了,请慢用。每个人拿一只。我也拿 一只。我捻住它的须,小心放在自己的碟子里。别人开始撕下虾头,剥开虾壳, 啧啧有声。我也不能示弱。我摸摸蓝灰的虾壳,清凉滑腻透明,简直像女性的肌 肤。我狠狠心,捏起它来。它掉在碟子里。我再捏起来。反复五次。我决定像吃 煮熟的虾一样,先把它的头撕下来,然后剥壳。我终于捏住虾头,一用力。虾又 掉到碟子里。   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不得不承认,那个刀螂给我的伤害是永远的。   十年以前了。我捏住那个刀螂,掐根细豆秸穿过它后脖梗子。刀螂半拃长, 黄橙橙的,肚子里一包籽儿,看上去顶两个蚂蚱大。肚子大了就笨,趴在豆稞上 懒得动弹,我一下就摁住了。不过豆秸有点粗,刀螂脖子又细。豆秸从它脖梗子 下头往上戳,却没从那头出来,而是直接戳进它三角状的小头里去。   我不该用豆秸穿那刀螂的。我该用狗尾草。狗尾草的茎细而柔韧,穿这些小 东西便不会伤着它们。可我找不着狗尾巴草了。我放下镰刀,捏着刀螂四下里瞧, 金黄的豆稞子已在身后撂了半块地。我一大早就来了,地里露水很重,蚂蚱乖子 (方言,学名蝈蝈)此起彼伏地叫。一动镰刀,立刻就没动静了。虾腰开始割豆 子,偶尔蹦出一两个来,便找豆秸穿了,别在草帽沿上。更多的蚂蚱乖子就被往 后赶,赶到剩下的半块地里。太阳越来越热,我逮了一大串蚂蚱乖子,刚压在车 把下头,回头就看见这个刀螂。   我小心捏住它的两支“刀臂”,试着拿豆秸穿。它像豆夹一样成熟而饱满, 甚至连翅羽都熟透了的感觉。我从没吃过这东西。蚂蚱乖子是常吃的。逮了回家 拾掇干净,用盐腌了,吃的时候一过油,焦黄酥脆,天下少有的美味。可我没想 吃这刀螂的。我不吃没吃过的东西。只不过它太成熟了。我想逮回去让父亲吃。   正想着,我就把豆秸戳到它头里去了。我顿时眼前发黑,一阵晕眩,差点栽 倒在地。我静静神,待站稳了,便连看也不看,把那个刀螂使劲一扔,扔进别人 家的地里。   3、下午   暮色渐渐暗下来。杨树叶子密匝匝攒着,藏住一两只家雀儿。黑绿或黄绿的 色块在不同方位和层次上涂抹,画出傍晚的沉静。但是我看不见闷热。刚才我出 去了。云正黑上来,从许多楼后头。可风还在许多楼后头观望。这些树就在窗外 薰蒸。它们的等待充满艰辛。   天光把室内铺扫,暗灰的调子,很突出的光影效果。空调指示灯愈加明亮, 绿莹莹盯我的眼。一天了,门外终于没了声响。楼道像一个人吃撑了,胃搅胀了 一天,终于伸长脖子呕吐出来。于是它轻松了,悄悄舒口气。它的沉静空空地穿 过走廊,一直渗透到我屋里。我屋里也只有空调声,持续地,哗哗或轰轰,像遥 远的水流。我便抱着胳膊,在角落里冷下来。   我努力回忆下午两点的一个瞬间。当时我正在沙发上躺着,酒意未消,似睡 非睡。我本想好好休息一下,下午能有点精力。但沙发却不舒服。我仰躺着,后 脑枕着扶手,脚斜伸下去。但扶手稍高,枕上去拧着脖子。再加上长度不够,容 不下腿脚,所以睡得难受。可我没别的选择,坐着更难受。   两点我们上班。我准时醒了,伸伸腿,也把脖子转转,感觉还不算太糟。这 时候眼睛仍懒得睁开。它需要一个缓冲期,至少要用两三分钟做充分的准备,然 后才能慢慢眯缝开来,看看天花板上的两根电棍,再看看墙上那幅水墨画。盯着 那水墨画一分钟,觉得倦了,这才猛闭上眼,手掌一把从额上捋下来,挺使劲的 样子,完了,便把眼唰得睁大了,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来。   两点,就在我眯缝着眼看那水墨画的时候,突然眼前掠过一道亮光。我心里 惊喜了一下,好象看到一件我从没见过的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啊,唤起我深深的 感动,甚至叫我不敢细想。我把脑子晃一下,任那东西像瓶子里逃出的魔鬼一样, 慢慢凝聚它的身体。于是那光在便在我眼前一闪,简直把那东西照出了形色,一 下子就能抓住似的。我心里突然快乐起来。多少天都没有的感觉。多少年都没有 的感觉。以至于我故意不再想它。我撇开它看看窗外。   突然有人来了。咯噔咯噔。她停在我门外头。她轻轻地敲门,非常有礼貌。 我坐起来抹把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她的敲门声怯了。她想可能里面没人。她就 要走了。我一抬腚站起来。可能有些猛了,眼前一阵黑,太阳穴一鼓一鼓的,筋 脉几乎要爆开来。我站稳了,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我迈两步,咵地把门拉开。   一下午我好几次想起那光。想起它带给我的快乐。想起来的时候,我抬头看 看那画。然后我干了些该干的事。正干着,抬头看见那画,我就想起那光和快乐 来。后来,离两点越来越远的时候,我再想起来,几乎以为曾是梦中了。   当整个下午都过去以后,我终于坐在角落里,集中精力想两点钟的事。水墨 画仍挂在墙上。那道光从那里出现。快乐也从那里出现。非常简单的一幅水墨。 老屋,街道,墙垣,窗口,树影,月影。我并不想找那道光。或者它从哪里出现。 我想看那道光照见了什么。   可是隔了一个下午。从第一个人来到最后一个人走之间的下午。我头脑胀裂, 一无所获。   4、找   我到处找房子。   第一处房子在绣水街里。我觉得最合适。它离闹市不足三百米,但要拐三个 弯才能找着。第一个弯是从红绿灯的路口拐下去,正碰上个集市,平时就熙熙熙 攘攘卖啥的都有,也有理发店和修车铺。前些年是石头街,流水潺湲而过,现在 刚换铺了水泥。第二个弯拐过去是长而窄的街巷,现在没赶上农忙,路面都打扫 得挺干净。但这街巷并不直接到头,而是在一棵电线杆子后头被一家院角错开。 从电线杆子往北拐第三个弯,进去是更窄的小胡同,两边各三两户人家,大门都 在五六层台阶上头,以至把街道挤得更狭细。不过一走进这胡同就特别阴凉,恍 然便与主街和集市隔绝得老远,真有了农村的感觉。   出胡同北头再往东一偏,斜对着就是这个院子了。是处老房子,主人已搬进 楼房两三年,这里就租出去。两扇黑漆剥落的大门虚掩着,抬脚进去是影壁。左 拐,便见一个二分地的院落,青苔遍地,瓦房低矮,一盘磨,几棵树,北屋,东 屋,西屋。正说着话,北屋门动了动,一个或两个女子探探头,又缩回屋里去。 一条细绳子斜穿东西,衣服乳罩什么的零散散凉了一串,北屋门口的石榴树上还 挂着几双袜子。主人和我说的就是西屋。东屋我看了一眼,真不行了,门倒关得 严实,但是一个屋角陷下去。西屋还好,三层台阶,老式窗户,木窗棂,木门, 葫卢样的木插关。开锁进去,顿觉凉意沁人。屋里收拾得挺干净,一些装裱好的 字画靠墙竖着,一张木床,别无长物。我看那些画,水墨山水,本地名家的本地 风光,淳朴而有特色。   从屋里出来,我听见北屋里有人说话,撇腔怪调的,男人和女人。但门已虚 掩上,看不见一个人。   一星期以后,我去看第二处房子。这房子稍远些,在“深圳街”北头。这条 街开发得很早,几年前就是“红灯区”。我住的地方虽然离这不远,但有好几年 我都没来过。我甚至不知道它确切的位置。不过最近倒熟悉些了。因为这里有个 炒鸡店火起来,朋友拽我来,围着小矮桌子吃过炒鸡。可我并没吃出香来,那鸡 酱油放多了,而且炒得有点糊。   再次来的时候,是看一位老人的画室。还没下车,就见一个女子蹲在门口洗 衣服,穿短裙,腻白的大腿露到根部。我开门下来就没敢再看她,但我知道她一 直在看我,姿势没有任何变化。这时正有个男子骑摩托车经过,从路右边突然偏 到左边来,差点就撞到墙上。   经过一层楼厅,几个吃鸡的抬头看看我。扶着绿漆栏杆,从油粘脏黑的楼梯 小心上去,这才看清楼房的结构。是个四面楼,中空,上面露天,像个井筒子。 一些铁管子横竖扎上来,砖墙也没封泥,尚未完工的模样,但是工程已经中断了。 二层和三层之间用纱网罩住,网上散落着蚊虫、树叶,边上凉着一双女式凉鞋。   画室是朝北一间。老人干瘦,擅写花鸟山水。他和我说起这画室就眉飞色舞, 什么琴棋书画、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朋友隔不久便来聚一次,吆五喝六,泼墨挥 毫,叫我羡慕死。老人知道我也有想法,告诉我他楼顶上还有一间空着,和他那 间差不多大,要是拾掇出来也是个好地方。这样一来,我就更沉不住气地想来看 看。现在,我就跟在老人后头,看着老人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   等我从油粘脏黑的楼梯上下来就八点多了,吃鸡的又换了几个面孔。门外头 凉风习习,一摊水渍从阶前淌过去,大约是刚才那女子留下的,但人不在。我散 步往回走。迎面又一个女子站在路中间摆弄她的长发。我低头从她旁边过去。因 为没看她,所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刚才那女子。老人还没下来,他留在画室里有 事。   过去几天以后,我就想不起老人那画室的模样,还有顶上那间类似的房子。 仅留的一点印象是,那两间房子似乎都没窗户。   我终于害怕起来。我知道我太苛刻了。   5、饿   确切地说,可能不是饿。   早晨我吃过半块馒头,两碗豆浆,一点咸菜。不到十点就有这感觉。先是有 个东西隐隐从胃底部爬上来。爬到半截又滑下去。过一会儿又爬上来。反复三五 次,不过胃部并没有太不适的感觉。但终于一次,心口窝一阵恶心。很轻微的, 若有若无,顺带把眉头也拽一下子,让它不自觉地皱起来。我怀疑昨晚上的饭有 问题,或者酒喝多了。酒的可能性大。但酒不会是这样的反应。酒的反应常发生 在当天晚上。如果确实喝多了,酒和食物把胃部塞满并超出极限,这样来不及恶 心就呕吐,甚至那些腌臜东西会慌不择路,从两个鼻孔里往外窜。事实上这种情 况下一般不会恶心。呕吐并不是恶心造成的。恶心的感觉通常来自神经系统,比 如想象或小脑震荡。可现在我什么也没想,而且自信脑子没有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仔细感觉恶心是从哪里来的。但它却如一尾游鱼,撞一下我 的心口,很快就掉头逃跑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更别说抓住它了。于是心口 窝暂时轻松下来,舒展,明朗,平和。它甚至怀疑那尾鱼曾经来过。   胃部再次有东西爬上来。可以说这回它不是爬上来,而是跳上来的。它并不 大,只一点点,很轻巧的东西。不过它弹跳力很强。它一下子跳到胃的中部,伸 长脖子,张开小口,轻轻在胃壁上咬了一下。它本来是想咬住不放的,但它的牙 齿并不锋利,像小狗的乳牙一样,只把胃壁硌一下,大约右上方的位置,接着就 松脱了。当这一点硌痛以音速传到我脑子的时候,那小东西已经落到胃底部,并 积攒力气准备着第二跳。   那鱼再来的时候是十点半。我正思考着一个问题。它狠狠撞了一下我的心口, 让我措手不及。这次它力气很大,憋久了要发泄似的,几乎把我的网撞破。我不 只皱紧了眉头,还把牙都咬起来。我再次怀疑饭或者酒。不过这时连思考都困难 起来,思考叫我更加恶心。我只好从微机跟前站起来,揉着心口在屋里转圈。今 天的天气很特别。马上就下雨的样子,但是天从昨晚上阴起来,经过今天大半天, 却只落了几个雨点。雨云厚厚地裹住城市,顷刻间就把城市冲垮似的。可它憋住 不动,在和谁怄着气。天色更像是病人脸,沉淀着渣滓的不透明的蜡黄。雨云还 在积聚,在几米几十米内,把树木和楼房粘着,使树木像楼房一样静止,屏住呼 吸等待。一只燕子围着窗户前头的大杨树飞。一圈又一圈。我害怕它会飞一上午。   我不得不弯下腰来。我觉得那小东西终于咬住我了。像落到陷阱里的猎物撅 住了一根藤蔓。它死死咬住不放,尾巴拼命地扑楞。我的胃部神经被搅乱,一阵 阵痉挛从胃沿食道上涌,一直蔓延到喉咙。我弯腰把胃压住。胃被挤压变形,贲 门和幽门关闭,痉挛在贲门处被狙击,无法进入食道。然而那小东西却更猖獗, 简直要把胃咬一个窟窿。我额上渗出汗珠,细密清凉,背上凉飕飕地溻了一片。 我的脸也肯定蜡黄,像这天气。   我发现我的身体过于虚弱,根本经不住一点饥饿。这一点饥饿就叫我直不起 腰来,甚至两眼发黑,手脚哆嗦,有气无力,完全低血糖的症状。幸亏它不会延 续太长时间,它比雨对待楼房、树木和燕子更通情达理。它很快就会结束,代替 它的是饱食和满足。现在只不过是它的一时戏谑,它没有一点恶意。应该说,它 使我的等待更加美好。   鱼没有再来。那咬我的东西也累了,暂时停下来休息。我直直腰,一串嗝气 从嗓子里冒出来。   6、口技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 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 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 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   上午。大楼在广场中。房子在楼中。人在房子里。房子四扇窗户,三扇打开。 人听见口技表演。   最大声是高功率音响。数十种乐器杂揉,女声独唱。不是娇嗲甜柔的女声, 而有些浑厚中正,比较适合那种歌曲。歌曲始终在一个高八度上盘旋,在树梢上 盘旋,几圈之后终于找到窗口,俯冲下来。它冲进窗口的时候被窗框拦截,只有 部分进入。人听着那歌没有反应。人已经听过数百遍,在心里能默默吟唱。但是 他自己唱不出来,因为调子太高。他在心里吟唱的时候觉得累。开始很累。后来 还有一点累。   这女声在广场上空和房间里反复搅动的时候,人以为只有它自己。但是风刮 起来,把密不透风的树叶吹动。树叶把庞大的树头带动,一次一次向窗户倾斜, 擦着窗台,乱糟糟的,听不出节奏。树叶的声音偶尔是有节奏的,这不只一个人 听到。那或是在夜晚,连狗叫都没有的时候。或是在雨前,连鸡鸭都跑进窝里的 时候。那时它节奏鲜明,且非常孤傲,让万物只听见它。而这时候不行。它被安 排做背景或工具。它把女声吹得更远。当它瞄准窗户吹来的时候,一两句歌词便 突然清晰起来。   但是女声渐渐结了尾。它做了一个让人更累的爬升之后,如一段丝绸被人轻 轻一拽,从窗口、从树顶上倏然而退。人于是听见更多的声音。最近的声音是从 树叶深处传过来的。精细,微小,像一枚绣花针一样明亮亮地一闪,从繁密的叶 丛之间穿插出来。六月初的蝉声。还很胆怯。它们本来三五成群趴在树枝上,现 在只剩了它自己。它越来越胆怯了。很快,它就被树下头汽车的鸣笛吓了一跳, 把初试的嗓音噎回喉咙去。   高音喇叭又响起来。这回是一个男人在说话。厚重的中低音。所有的声音都 被压迫,侧身匍匐下去。男声霸占了广场上空。不过它不清楚,一顿一挫。等它 通过麦克风飘到窗户这边,就变成一个呀呀学话的哑巴。可它非常热情和执著, 越不清越要坚持说下去。它说的话丢失了内容。它面对所有的人和事物说话,好 象只为了证明自己会说。每个人都干着别的事,似乎没听见它。它轰隆轰隆地声 音反复冲击这个热天,把热天撞出火来。   人终于坐立不安。他盼着这男声赶快结束。可是人并不知道,这个男声将一 直持续到中午以后。人在盼望的时候,还听见另一种声音。那声音近在咫尺,非 常笨重清晰,好象抬手就能捉住。但一抬手,它又倏忽不知去向。他弄不懂是什 么。它把房间和空气都震荡起来,把耳朵也震荡起来,以至叫人产生了一丝晕眩。 人不禁站起来,到处寻找它。墙角,墙壁,沙发后头。他觉得墙上的尘土都要震 下来了。他伸出头去看窗下。他在四楼。他看见楼头上有一架水泥绞绊机。   人还是坐下来。人想,这些声音假设是他造的,他的口技多么高明。他屏住 气息,从那个男声和绞绊机声里,仔细分辨他还能听见的声音。他于是知道,还 有那么多声音围着他。水管子漏气声,微机风扇声,楼道里乒乓球声,楼顶上拉 动桌子声,别人关门开门声,汽车声,摩托车声,很多人说话嘻笑吵骂声,扩音 喇叭维持秩序声,导游员解说声,喷泉喷水声,树底下打牌声,下棋声,看热闹 声,远处电钜声,热电厂放气声,警笛声。最主要的还是那个男声。轰隆轰隆不 断。   人还是坐下来,假想这些声音是他造的,他的口技多么高明。   然后。   “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 而已。”   ( 引文出自清林嗣环《口技》)   7、想象   往左拐的时候正赶上红灯。我把自行车停在一辆轿车后面,旁边是一辆摩托 车,两三辆自行车。后面还是轿车。刚停稳了,又一辆自行车见缝插针,挤到我 和摩托车中间。   是一个十字路口。车流在我们面前横穿街道。我们等待。倒计时三十秒。这 时候机动车都不熄火,任发动机怠速运转。骑自行车的一只脚着地,屁股斜倚在 座位上。女人就下来,她够不着地。后面的车越聚越多,排出长长的一溜。我和 我前后左右的人都盯着红灯和计时器。我盘算,等黄灯一闪,我就及时发力,跟 在小轿车左侧,用五至六秒时间拐过路口,直接驶入自行车道。关键是跟紧,在 绿灯未亮之前起步。如果小轿车未能及时启动,我就要从它左侧而不是右侧超过。 这路口只有直行指示,没有左拐指示。绿灯一亮,直行和左拐同时进行。如果晚 三秒,左拐就会遭遇迎面而来的车流,那样阵势必会大乱,你就不能顺利通过。 不过这回我倒不用担心,因为我位置很靠前。如果靠后六七个车位就得另说了。 若再靠后一二十个车位,肯定要等下一个绿灯。   倒计时。我盯着红灯的时候,顺便看一眼斜对面大厦上的招贴画。三层楼高 的招贴画。巩俐和皮尔斯?布鲁斯南。皮尔斯面带微笑,眼睛依旧深邃性感,富 于诱惑。我每次经过这里都看看他。不只是我,他让整个城市都觉得自信。于是 我越来越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女子都不能拒绝和他上床。不过到现在都快一年了, 我还不知道他为谁做的广告。我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还看见大厦前头的绿地和 牛。一共两头牛。一头在前,一头在后。它们在绿地上啃草,悠闲自得。很多人 都说,它们和真的一样。   倒计时。我如果拐过去,经过几个标志性地点:第一个是火车桥洞(这里有 一个下水道口昨天刚丢了井盖,周围用几块砖头围着,走路要小心),第二个是 广场,第三个是学校,第四个是集市(这里刚发生过一起火灾,一间房子的煤气 漏了,被用户点着,现在那墙还黑着,人在住院)。这些地方都在一条直线上, 没有弯,但却是一路上坡。我必须使劲蹬,甚至得弓起腰,始终不停,这样才能 在十五分钟之内到达下一个路口。如果放松一点,或者遇上顶风,时间就要延长 三分钟至四分钟。每次骑车我都不放松。我觉得这三四分钟很长。到下一个路口 若再遇上红灯,就只好停下,和现在这样等。从那个路口再左拐,路就僻静多了, 人和车也少些。然后,我经过城市中一片难得的杨树林(这片杨树林有三亩地, 种了一年多。它蜷缩在南城区,像美丽成长的少女一样招眼。这叫我时时担心她 的将来)。   倒计时。我们都集中精力,盯住指示灯,不再有别的想法。横穿马路的车辆 还没减少。忽然左侧胡同里拐出一辆大车,是红色客篷,把车流冲向一边。一两 辆轿车从它前头硬挤过来。后面是尖锐的刹车声。红客开出,司机探头往后瞧。 司机没注意旁边的芙蓉树枝子。树枝子被回视镜挡一下,打在他耳朵上。他终于 把车开出来,堵住整条街。红客是一个大血栓。它在黄灯亮之前几秒,提前把车 流截住。不过我们还不能动,等着它慢慢过来。交警下意识地拽拽白手套。他已 经做好准备。   马上就左拐了。我听见洒吧里奇异的音乐。木吉它的西班牙。激情奔放的拉 丁女子。疯狂弹唱的男孩组合。男孩在白色帽沿儿下睁大眼睛,挥洒亚马逊河的 激流。广阔的河流上面,玫瑰的天空飞动。他们看见棕色的女子,长发飞扬,蓝 色胸衣紧裹着乳房,黄白相间的短裙鼓荡,与肤色梦幻般地协调。她们脖颈颀长, 缠满彩线。她们眼睛迷离,半开半阖。   我得拐弯了。我什么也不能想。   8、高温   我的手快抽筋了。一上午我都在重复一个动作。右手握一把螺丝刀,瞄准钉 子盖,左旋,直到把它退出来。螺丝钉都拧在木板上。木板一人多高,连成一片 墙,向我两侧伸出数百米,一直被42度的阳光遮住,看不见两头。钉子从膝盖处 往上分布,恰到我抬手够得着的高度。有时我弯腰,大多情况下我直着腰。工作 没有难度,非常轻松,几乎不费力气就能把钉子拧下来,然后再拧另一颗。   早晨六点的时候,天气就不同以往。我站的地方迅速升温。没戴草帽,没有 伞。木板从南向北排列,本来在西边干正好挡荫。可我必须在东边干。才开始我 干得挺起劲。我想尽早干完。那时候右手也灵活,并不须左手帮忙,就能轻松拧 下一个钉子。那时候它对这点活儿不屑一顾,觉得这是杀鸡用了宰牛刀。所以我 干起活来东张西望,非常傲慢。   这种情况到八点钟发生了转折。我后脖梗子晒起了一层皮,连回一下头都疼。 不过我还是经常回头,去看不远处的一棵小槐树。它还不到一人高,斜趴着身子, 可怜巴巴蜷着几片叶子,地上连点树影子都没有。我再看左边的半截木板墙。我 已从上面拧下很多钉子。它们被我随手一扔,散落一地,在太阳下闪着光斑。右 边我不敢看。那看不到头。   我继续把手腕左旋。手腕已经僵了,根本使不上劲。螺丝刀经常从螺丝钉上 滑开,一下插在木板上。我不得不用左手帮忙,仔细瞄准钉子盖。即使这样右手 也很难独立拧下一个钉子。不得已,我就干脆叫左手来干,虽然左手干起来更别 扭。我的速度越来越慢,对干完这点活几乎不抱希望。但是我还是擦把汗,努力 克制自己。钉子一圈一圈从木板上往外退,一共转八圈,到最后两圈的时候,我 伸左手把它揪下来。   我的右手几乎要痉挛了。中指好几次差点拐不过弯来。我只好把螺丝刀一扔, 垂下右手,轻轻甩两下,慢慢叫它恢复。汗水就顺着胳膊肘子淌下来,甩碎在地 上,登时便无影无踪。这时候右手真是幸福啊。它丢了螺丝刀,就像放弃了一个 巨大的负担,那舒服真是左手没法想象的。   不过这时候我最羡慕的还是空调室了。昨天我还在那间小室里。制冷档已调 到最低,压缩机嗡嗡作响,几乎要把小室冻成一支冰棍儿。有六个人正襟危坐, 每人面前都有一杯热茶。其实多数人都不喝,任凭热汽被空调风吹偏,以至于无。 只有一个人不住地喝。我偶尔也喝一口,但每次只抿一下,让茶香在嘴里四散, 下渗到喉。这时候,皮肤的凉意便与茶的苦涩和温热相对比,造出一种清雅的境 界。   有一人在说话。他嗓音的质地和强度极像空调压缩机。频率也像。但是它们 产生不同的效果。那嗓音通过与空气磨擦,不断产生热量,让空气持续升温。而 空调压缩机则不断排出冷气,以保持室内温度,使二者达到暂时的平衡。最后嗓 音与压缩机的嗡嗡声混为一体,如果不认真辨别,几乎无法区分。我也无法区分。 我手握一支碳素笔,从纸的开头一字一字划过。那笔有一个黑胶皮的屁股和突然 尖锐起来的笔头,就像一把螺丝刀。它被我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紧,不断 重复一个动作。整整一上午,我手指僵直,拐不过弯来。   太阳明晃晃地照耀。当气温上升到42°C,地上就泛着白光,像升了雾气一 样罩住事物,让你无处逃避。你陷在雾里,开始绝望,像漂在没有边际的海上一 样,盼着那只僵了的手能尽快好起来,好帮助自己摆脱困境。   “不能怪这只手不好,你跟这鱼已经打了好几个钟点的交道啦。不过你是能 跟它周旋到底的。”几十年前,还有一个老人充满信心地说。   9、血痕   我抬头就看见他。他背对我,一步一步往前抢。我看不见他正面。但是我知 道他在流血。   我正骑一辆自行车拐过路口。十五秒的绿灯。车流在眼底下涌过。我小心谨 慎,让过好几辆汽车,然后擦过一个交警。当我把车子拐上正路的时候,突然看 见他走在前头,一步一踉跄。我差点儿就撞了他。   我使了使闸,让车子慢下来。他黑红肤色,头发鬈曲,一身蓝布裤褂,敞着 怀,像在地上滚过几遭。很多人都匆匆赶路,没有注意他。他一只手捂着胸口, 另一只手耷拉着,胳膊肘子稍微弯曲,血就顺着胳膊从半截袖子里淌下来。整条 胳膊,手,半边身子,全是血。粘稠的血浆漓漓拉拉在柏油路上滴成曲线。我下 意识地回头找,看肇事者在哪里。但是后面没一辆车,只在他前面有辆警车,一 个警察露出头。他的血迹找不见来路。   我从他侧面经过。他半边脸好象在路面上抢了,一片红肿,胸部好象也受了 伤,但看不见。他脚下软绵绵的,一步一踉跄,冲那辆警车过去。一个交警正看 着他,手里拿一杆信号旗。我想交警肯定已经报警了,医院就在对面,直线距离 不过二百米,急救车马上就能过来。可他不该再走了。他该停下,要不他会更危 险。   然而他不听。他好象很执拗,晃晃悠悠往前走,血不停地滴在地上。眼看就 到警车跟前的时候,警车忽然慢慢启动起来,往前开了十几米。我不知他是想找 警车,还是只想走他的路。他没有表情,没有声音,仍是跌跌撞撞地走。经过那 交警的时候,他终于撑不住了,腿一软匍匐下去,那只满是血浆的手触到地上滑 了一下,向前擦出一道粗重的血痕。交警惊愕了一声,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   我不下车。我扭着头,把车子一直骑过来。天很热,闷得人难受。人们各自 赶路,只偶尔几个人在远处看他。急救车还没来。警车在他前面不远处停着。这 时,突然一个女人从后头跑过来,跟警车里的人说话。这回警察没再露头。女人 伸着脖子站在警车跟前比划。行人看看他,也看看女人。女人比划了半天,突然 转身往回跑。   “看啊,看啊!”一个女孩拽着男孩的胳膊从我身边走过去。   女人往回跑,迎面正撞上他。他竟然又站起来了,继续往前挪。他应该扶着 点东西,可路两边什么也没有。女人绕过他,跑到那个交警跟前。交警把小旗背 在腚后头,并不动弹,看着女人比划,又斜着眼看他。他把血洒一条线,弯弯曲 曲奔警车而来。他马上就扶到警车的时候,警车又启动起来,再往前开了十几米。   我想他应该停下来。要不他会失血过多。可他就是不停下,一直往前走。   三天以后我从这个路口经过。我找那条长长的血迹。可我没找到。我只看见 那道用手搓出的粗重的血痕。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