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寻找家园   ——友叙事之一   黎日工   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富兰克林:哪里有自由,那里就是我的天地   (Where liberty is, there is my country)   今晚的一通电话引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我首先想到德国的海德堡,到过的人都说那里的风景好。遗憾的是我十几年 前第一次到海德堡却没有时间游览,而是急着去拜访一对中国夫妇,男的叫秋生, 女的叫紫风,如何认识他们说来话长了。   我的父母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从安徽乡下到上海谋生的。从一九五九年秋开始 安徽农村闹起饥荒,一些亲友来信说家中已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了,要求接济。那 时我经常天不亮就被母亲叫醒一起去排队买大饼、粢饭之类食品,买回后母亲把 它们晒干,分寄危急中的亲友。有一天收到一封信,父母看后长吁短叹,原来信 中提到一个人陈希林饿死了!陈叔早我父母一年来上海,卖烘山芋为生。一天, 我父路过他的摊子,时值寒冬,陈叔见父亲身上仍穿着单衣就叫住父亲在炉边暖 和一下。他又从炉里夹出一个热山芋叫父亲吃。父亲吃完道谢一声就准备走,陈 叔突然脱下棉衣要父亲穿上,说:   “我好歹还有一个炉子,棉衣你穿去吧!”   父亲说岂有此理,坚不肯受。陈叔红起脸来,大声道:   “那好,让我一把火烧了它吧!”   说着当真要把棉衣塞进炉中,父亲见状只得抢来穿上。从此,陈叔成为我家 至友。一九五一年春,陈叔突然来辞行,因为乡下土改分得十几亩地,陈嬸一人 顾不过来,他决定回乡种田去。那时陈叔在纺织厂已有一份机修工作,可是陈嬸 因水土不服不能来上海生活。陈叔原是种田好手又有务农为本的思想,就萌发了 归根回家的念头,我父母劝也劝不住。时至一九五九年,乡下亲友认识的不认识 的,雪片一样来信要求接济,唯有陈叔从未来过一封信。现在突然看到陈叔的噩 讯,我父母怎能不悲痛?父母一面自责疏失,一面赶紧接济陈叔留下的寡妻孤女, 那孤女就是紫风。   一九六一年夏天,农村情况略微好转一些,我陪身患不治之症的母亲回老家 探亲,母亲想与那些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亲人们见最后的一面。舅舅带了一个 叫秋生的到乡汽车站来接我们,舅舅趁秋生不在边上时说:   “他是黄庄地主黄守土的儿子,全家饿死只剩他一个了,房也倒了,太可怜 了!我让他住到我家。”   秋生年龄比我小,瘦得像个猴子。他用一根扁担把所有的行李挑了,我怕把 他压坏想帮他拿一些东西,他坚决不肯,鼓着气红着脸一挑,走得老远。半路上 走过一片村庄,空无一人。舅舅对母亲说:   “那是祝家岗,全村饿死一个不剩。你还记得祝大牯牛祝光顺吗,他死前趴 在地上啃泥土,双手抠地抠出道道血坑!”   我看那祝家岗只剩下几排泥巴残墙,有的上面还有窟窿,原来是装门装窗的 地方。村庄四周长满高高的杆状野草,母亲说那是黄蒿,田地荒了就长黄蒿。舅 舅叹气道:   “这几年风调雨顺,那有天灾!都是共产党作的孽!”   母亲赶紧拉住我手关照:   “回上海后千万不能讲这种话,要杀头的!”   我勉强点一点头。秋生看到后,趁母亲与舅舅说话,对我轻轻说:   “今天晚上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我心里想,他会有什么宝贝呀?   到舅舅家吃晚饭时,舅妈端出两碗黑乎乎的大麦糊,一碗腌缸豆,一碗煮免 肉。我饿极了,捧着从未吃过的大麦糊就喝,也不觉得难吃。舅妈看着放下心来, 又扳下一条兔腿塞到我碗里,说:   “尝尝秋生为你们来打的野免!”   我狼吞虎咽吃完就去找秋生,原来他和舅舅在后园里吃饭。一看,他们碗里 都是野菜南瓜糊。我这才明白舅妈安排我和母亲先吃的原因了。母亲有病应该吃 好一点,我可不愿这样,就对舅舅说:   “明天我要和秋生一块吃!”   舅舅挥挥手笑道:   “城里小孩胃嫩,吃不得的……”   我转身想回屋把剩下的免肉端来,秋生一把拉住我说:   “舅舅和我今天也有肉吃呢!”   说时,舅妈端来一碗,碗内有五、六个小孩拳头大的肉团。我从未见过如此 雪白颜色的肉,瞪着眼看。舅舅笑说:   “这东西你更吃不得了!没见识过耗子肉吧!秋生今天早上捣了一个鼠窝。”   这时我才发现肉团有角,是斩去鼠脚留下的。我天生害怕老鼠,不由打了一 个颤。我问秋生:   “你要给我看的东西就是这个?”   秋生摇摇头。他三口两口把饭吃了,就拉我走进他屋里。他从角落搬出一个 很旧的纸箱,打开箱子都是一些封面破了的课本。他把书一叠叠放到床上,从箱 底取出一个比课本开面大的布袋,布袋两面都印有图画和文字。秋生指着图文贴 着我耳朵说:   “看,这是蒋光头中华民国的国旗,这印的是‘告中国大陆灾胞书’……”   我看那旗子上面果然有颗十二角形,想起在镇压反革命展览会上看到过同样 的旗子,都是抄家时抄出来的,我这么一想就生出几分害怕。可是秋生越说越起 劲:   “这袋子是台湾飞机撒下的,我打野免时检到的,里面装满饼干、肉干……”   “台湾飞机能飞到安徽?”,我疑惑地问。   “能。我一个远房表兄在海军服过兵役,他秘密告䜣我台湾飞机可以沿长江 江面偷偷飞进内地,因为飞得低,高射炮打不到。”   秋生点起油灯,递过袋子让我仔细看。那是用细麻织成的很结实的袋子,记 得某处还印着“陈诚”的名字,当时我也不知道陈诚是谁。看着看着,祝家岗祝 大牯牛饿死时的惨状出现在我眼前,当时如果他也捡到这袋子不就有救了吗?我 仿佛看到祝大牯牛检到一袋了,里面有饼干、肉干……,我的恐惧一下子消失得 无影无踪,我把袋口张开,准备把那面旗子戴到头上。秋生掩嘴而笑。不料从袋 中掉下一张纸来,我一眼看见那纸上有“陈紫风”三字。秋生见状慌忙拾起那纸, 又赶紧撂进箱中。我问:   “这陈紫风是陈希林的女儿吧?”   “你咋知的?”,秋生十分紧张。   “舅妈讲给我妈听的,我在边上。”,我故意说。   秋生脸飞地红了。我拍手道:   “原来这才是你藏的宝贝啊!”   在那个夏夜,我俩并排睡在星星下,秋生最后向我“坦白”了下面的故事:   白天,我(秋生)就瞅准那块高梁地了。高梁正熟,土地是东塘大队的,可 田是双树大队种的,两头管不严,是下手的好地方。入夜,没有月亮,我等村里 最后一点灯光灭了就带了镰刀、布袋上路。天闷热,草里的虫“急急、急急” 叫过不停,蚊虫拚命往我鼻子里面钻,一抓一把。我跑到那地方,先爬上一棵梨 树看看四面有没有动静,没有动静,就一骨碌钻进高梁田里动起手来。布袋塞满 了高梁穗,我又脱下小挂包了一包。不小心光着的身子被野棘刺了,正要去抹,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锣声,不好,有人来了!我听声音从西面传来就往东跑。跑到 一半忽然想到东面可能有人埋伏,就赶紧蹲下不动。一会听到西面的人喊:“贼 呢?”,“可能往南跑了!”,果然有人从东面回应。“追!一齐往南追,不让 跑了!”,是一个领头的在指挥。等锣声消失了,草虫又叫了,我才闪出高梁田 朝北跑去,一口气奔了几里地,方才定下心来绕个圈子往舅舅家杨磨坊走去。天 黑,走得又急,不料一头撞到树上了!我向后踉跄一步差点跌倒,挂包里的高梁 撒了一地。奇怪的是那棵树“哇” 的一声也倒了,我这才悟到撞的是人!“对 不起,对不起。”,竟是一位姑娘的声音。“我想怎么把树给撞倒了呢?”,我 忍不住把愣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弯腰去拢一地的高梁,虽在暗中,我看到她 也跪在地上拢东西。我突然明白,今夜路窄,“贼”撞到“贼”了!事到这个地 步,我到想解一解心里的一个咯愣,我问:“他们往南没有追到你?我在田里蹲 着好担心。”。姑娘顿了一会才说:“我也是蹲在田里过后向西跑了的,那今夜 一定还有第三个……”,她把“贼” 字咽下去了。接着她叹息起来,我知道她 和我一样在担心那“第三个”的命运。我不知如何安慰她,黑暗中把一堆高梁推 到她面前,说:“我的包坏了,你装了吧!”,不料她答:“我给你一个包 吧。”,“我到哪里还你包呢?”,“不用了。”,“我还有一段路,也拿不了 这么多。”,“你住哪?”,“杨磨坊。”,“是杨大菩萨那村?”,“杨大菩 萨是我舅,你是谁呀?”,“我爸陈希林,与你舅好哩!”。讲到陈希林陈大伯 这人,我钦佩极了,他连写三封信向毛主席反映农民没有粮食吃的实情,亏得陈 嬸和舅舅死劝才没有落下真名,唐湾后来就枪毙了一个写信被查出姓名的教师! 我惊喜地问:“你叫紫风吧?”,没有应答,我忽然听见呜咽声,我不知所措, 后来才知道一提到她爸,紫风就会哭。她在黑夜中哭泣,我只能默默地在一边陪 着她……。   几十年过去了,秋生讲叙时眼中闪出的亮光还在我面前闪烁。   转眼到文化大革命中,学校组织大家乘火车上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中途我 借口急性肠胃炎在蚌埠下了火车,然后转车南下,打算去乡下看看多年不见的舅 舅舅妈,顺便也看看秋生。我从乡汽车站下车后开始步行,走着走着就认得以前 走过的路了。到了当年祝家岗的地方,泥巴墙现在装上了简单的门也糊起了窗纸, 茅草屋顶上正冒着炊烟,以前长黄蒿的地方现在长了茂密的南瓜秧。当我走过一 大片高梁地时又想起了秋生紫风的故事。   舅舅舅妈见到我十分惊喜,他们老了很多。想起上次是与母亲同来,现在母 亲已不在人世了,心里非常伤感。坐下后,我问舅舅:   “秋生呢?”   舅舅深深叹了一口气,过好一会才开始讲:   “他命苦啊!会计杨世照儿子金水复员回乡当上队长,就开始欺侮秋生。秋 生出身不好,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也护不住。看看待不下去,秋生有一个远房表 兄复员后在北塘公社当干部,秋生就在前年去北塘落户了。他表兄在自家屋边搭 了一小间小屋给他住,待他不错。秋生走后,金水姑妈跑来找我给金水说媒。说 什么媒?金水看上紫风了!怪不得要撵秋生走,畜生!我对金水姑妈说,村里谁 不知道秋生与紫风好,我们不做这缺德事!说得金水姑妈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坐不 住,拿起桌上的糕饼就走了。”   舅妈招呼我们吃晚饭,舅舅边喝粥边说:   “金水为了要紫风,从公社搞了部脚踏车,三天两头往紫风的大队跑。紫风 不理他,但她妈不敢得罪他。金水想打听紫风家一些底细好下手,东打听西打听 打听到陈希林大哥国民党抽壮丁去了台湾,这下吓了一跳,他还想高升哩,才收 了这门心思。去年四清运动开始,北塘有人检举秋生表兄包庇秋生。秋生听到风 声怕连累表兄,想走,但往哪走呢?凑巧他表兄一位战友从东北来信,谈到东北 兴安岭深山老林里缺人伐木,不要户口,秋生一听就要去。他表兄就与战友联系, 今年一月秋生就偷偷去了东北。行前來和我们告别,我也没有东西给他,就把你 父亲给我的棉袄给他了。”   “难道秋生就这样消失了?”,我情不自禁的问。   “我再说下去。今年二月,秋生来过一信,没有寄信地址。他干的林场在大 山深处,要走上两天雪地才到得了最近的县城。管他的是一个老头,成天喝酒。 看到秋生第一句话问,是从哪个劳改农场逃出来的?秋生摇头,老头说,怕什么! 我明天叫一个死刑犯给你看看。秋生化了个假名,说是江苏天水人,因家里失火 只剩下他一人流浪到东北。老头心肠好也不细究。与秋生同屋住着七个人。一个 山西人资格最老,是家中独子,好不容易考上北京的大学却被打成右派分子,连 夜逃出才避过大难。山西人告诉秋生,山下原有一家木材厂,因为伐木量越来越 大,山越进越深,开始时当地人雇人顶着名字上山采伐木材,后来就渐渐有黑户 口跑来干活,山下只管木材下来给钱,如此一层隔一层,就搞成这么个天皇老子 管不到的地方了。秋生说,有一次公安上山查户口,老头叫他们先回屋里做准备, 等听到林中有动静了,老头才走过来叫他们进山到指点的地方躲起来。老头说, 公安上来时个个累得像条死狗,装模作样看看就走了。”   我仿佛在听天方夜谭,天下竟有那样的角落?我对舅舅说:   “我是第一次听到中国大陆还有共产党管不到的地方!”   “想不到吧?更想不到共产党管不到的地方还有第二处呢!三个月前,紫风 半夜来敲门,我一开门看她跑得满身是汗以为出了什么事了?紫风进来就说,是 秋生信中的急事。原来秋生一直求林场老头能不能把紫风也搞到林场?老头说以 前來过一个山东女人,撇下丈夫跟一个东北佬跑了,闹得鸡犬不宁。打那以后老 头立下一条规矩,你是不是死刑犯我不管,但不准带女人上山。老头看秋生老实 苦干,心里也想帮助他,就把秋生叫去说,‘我现在讲的事你不能讲出去,中国 还有一个地方不要户口而且也能带女人去,就是到洞庭湖芦苇荡收芦苇。如果你 们愿去,我可以给你们地址。’。就为这事,秋生来信与秋风商量,要她做决定。 紫风说,‘我妈也愿我去,可留下她我放心不下!’,你舅妈过来对紫风说,你 爸在世时常讲,因为太顾乡下这个根了,好端端的从上海跑回安徽种田,结果害 了女儿一生!紫风你要记住你爸的教训,你还年轻,有机会远走高飞就不要有顾 虑了!你妈可以住到我家,只要你和秋生有个奔头,天崖海角也罢,你爸在地下 也闭眼了!紫风听到提她爸就哭成一团,泣不成声地说,‘我到哪里才能找回爸 爸呢?’,上个月初,紫风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舅妈在一边拭淚,舅舅眼圈也红了,一边跺脚一边说:   “苍天啊,你有眼吗?这世上还会有好地方挨上秋生紫风的份吗?紫风走后 第二天,秋生又有信到,紫风妈拿过来给我看,我才知道洞庭湖那地方有血吸虫! 秋生想关照紫风带些榆树根做草药。这事紫风以前瞒着我们,我又怎么能把血吸 虫的事念给她妈听呢?她妈不停的哭,因为紫风走时把秋生寄的一百五十元钱塞 在她妈的枕头下了!”   今夜,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的父母、舅舅舅妈、紫风妈都不在人世了,紫 风妈住到舅舅家不久就病逝在痛苦的思念中,此刻,惟有舅舅的话与我相伴。   大概在一九八四年春夏之间,我正在试验室里做试验,同事推门进来说外面 有人找我。我到走廊一看,站着一位黝黑的中年人,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是谁了。 来人看到我就说:   “大哥,我是秋生。”   啊,他讲话的瞬间我也认出他是秋生了!我惊喜地拉住他的手问他从何而降? 又掐指计算有多少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他说一个月前曾写一信给我,寄的是 舅舅在世时知道的地址,我没有收到。上午,秋生先找到我原来住的里弄,一家 一家打听,最后找到大学宿舍,我的一位邻居同事领他过来。我想起第一次见到 秋生时他挑行李的情形,拍拍秋生的肩膀说:   “你无论干什么都干得好呐!紫风来了没有?”   “来了。我是特地来请你到华侨饭店吃饭……”   我以为听错了,打断他的话问:   “什么饭店?”   “华侨饭店。我和紫风住在那里……”   我还没搞明白,再问:   “你们怎么成了华侨?”   “不,不是我们。是凯仁哥,紫风的堂兄,从欧洲来,在华侨饭店包的房 间。”   原来凯仁是陈希林大哥陈敬林的儿子,陈敬林因国民党抽壮丁当了兵,随部 队去了台湾。凯仁早年从台湾到香港经商,后来又去欧洲几个国家开中国饭店。 他这次到大陆要办两件事。一件是到北京为秋生夫妇办探亲签证,准备接秋生夫 妇去欧洲过一段时期。凯仁说这是秉承家父之意,聊以弥补陈希林在大陆吃的苦 头。另一件是物色一位厨师到他在海德堡新开的饭店掌勺。我对秋生说:   “这真是难得的机会,我为你们高兴!”   秋生平静地说:   “我在兴安岭八年,洞庭湖十二年,闯荡夠了!如今又有了儿子女儿,一家 四口总想安个窝。敬林大伯也叫我们盖一间房安顿下来,我和紫风正在想,这个 窝应该安在哪里呢?本以为倦鸟归林了,想不到凯仁堂兄这来了!”   “你们苦了这么多年,出国就是享受一下也是应该的。再说,你出去可以留 个心,有机会把孩子搞到国外读书就好了!”,我说。   “可我和紫风外国字一个不识,这能行吗?”,秋生答。   我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沉默起来。   到了华侨饭店秋生住的房间前,应声开门的是紫风。我是第一次看到紫风, 她继承了她爸陈希林的基因,我家有陈叔的照片,年轻时的陈叔十分英俊,紫风 也长得一样出众。特别是她的皮肤,秋生晒得黝黑,她却晒成咖啡色,看上去又 增添几分活泼。我坐下后就对紫风说:   “你们要出国了,向你们道贺!”   紫风谢一声说:   “我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事!凯仁哥这么快就来叫我们走,我心里直打不咚 鼓……”   这时凯仁从里间出来,他又高又胖,把笔挺的西装鼓成圆柱形,使我想到电 影人物好兵帅克。他笑着与我握手说:   “幸会、幸会。”   凯仁就在他的套房里请我们吃晚饭。一桌的菜肴都是一位广东厨师做的,凯 仁准备聘用这位厨师去海德堡掌勺。广东厨师知道凯仁是个京剧迷,送上的菜, 从用料到造型都能讲出个名堂与京剧联系上,什么“贵妃醉酒”、什么“四郎探 母”、“洪羊洞”、“大红袍” 等等,令凯仁十分满意。厨师回厨房烧菜时, 凯仁问我:   “大陆厨师现在月薪最高多少?”   “三百多块吧!”,我想了一下答。   “那我用马克给他十倍,三千马克,如何?”   这个数目不小了,但我不知道德国情况,不好回答。凯仁话锋一转谈起秋生 紫风的事,低头凑身对我说:   “他们在这边受苦多年,准备先用探亲名义接他们出去。我叫秋生写了一份 他的经历,出去后可能要用。但有的地方写的不大通顺,也可能是我看不懂简体 字,能否请你帮他改写一下?”   我说行。凯仁从包中取出秋生写的经历给我,说:   “这事也不急,北京來电话,他们的签证还要等一个星期才能批下,走前给 我就行了。”   在以后的七天中,凯仁飞去西安看兵马佣。秋生紫风乘火车回乡下安顿家事。 我则在家中改写秋生的稿子。秋生写的材料非常详细,他从呱呱堕地时写起,直 到今年四月凯仁到乡下为止。他是如此开头的:   “我叫黄秋生,我的经历是中国无数地主、富农家庭子女的一个代表。我祖 父黄得堂是村里的种田能手,与我祖母崔兰英终年起早摸黑,一面种别人的田, 一面一点一点买下别人不要的贫地。父亲黄守土是独子,从小跟随我祖父下田, 种田耕地成了父亲的生命。我母亲杨玉芳养我时因为下水干活得关节病,但也是 天天忍痛下地。土改时,我家先被划成富农,村里二流子说,黄得堂有啥‘富’ 的?吃的穿的比我还孬,但我没地他有地,是地主吧!我家就划上了地主。土改 高潮时,祖父黄得堂被人泄私愤用镰刀活活割死,祖母崔兰英投头无路跳井自尽。 地主帽子就套到我父亲黄守土头上,从此我父母就过上低人一等的日子。公社办 食堂后,全村第一个砸烂我家的锅灶,家中断炊四个月,我父母活活饿死。我幸 得邻村杨正身老人暗中照顾才逃过一死。文革前我逃到东北兴安岭伐木为生,为 了能与陈紫风一起生活,又从兴安岭逃到洞庭湖芦苇荡中,我的命是检来的,我 的命是用脚逃出来的。以下按年份所记就是我黄秋生到今天的经历……”   我把简体字改成繁体,此外再不忍心改动一个字,因为这是秋生用血和泪写 成的文字啊!   一星期后,凯仁、秋生和紫风都回上海了。秋生紫风回去后把养的十几只鸭 子全腌了,背到华侨饭店。凯仁看着乌头乌脚的咸鸭说,这东西不要带到欧洲去 了,就全留下给我。我把誊写好的秋生经历交凯仁看,他看懂了,他说写得如此 实在又令人感动很好。我问这材料有什么用,凯仁则没有回答。   他们走的那天,学校有课我没有去送。半个月后,收到秋生紫风一封信,他 们已平安到达德国。他们说是探亲,但一去就没有回来,而且后来更把子女接走 了。他们有这样的结局,我感到欣慰又祈求命运从此能佑护他们。   一九八八年,我去法国,期间抽空乘火车到德国海德堡,正如开头所说,我 去海德堡并非为了看风景而是专程拜访秋生紫风。我事先不想惊动他们,凯仁的 饭店在海德堡很有名,出租汽车司机听到饭店名字一溜风就把我送到饭店门口。 进店一问,秋生紫风却不在,凯仁也不在,他长年在法国。跑堂说凯仁的小姨是 饭店当家,她叫她老板娘,于是就把老板娘叫来了。凯仁小姨知道我与秋生紫风 的关系后,把我接到一个小间餐厅,一面叫厨房烧几个荤素菜招待我,一面去打 电话通知秋生。一会她回来对我说:   “秋生开车来接你了。”   嘿,秋生开起汽车了!转而一想,这里人大多都会开车,以秋生的能力,自 然不会例外。凯仁小姨又告诉我,秋生紫风已离开饭店到一家医院工作,家中女 儿都要上大学了!还没等菜摆上,秋生紫风就到了!我第一眼的感觉,秋生还是 秋生,紫风还是紫风,但又感觉他们变了,变在什么地方却讲不清楚,是他们穿 得好了?是他们的皮肤光亮了?还是……?当他们与台湾来的凯仁小姨站在一起 表现出同样的自信时,我一下子看到他们的变化在哪里了!   我们都很兴奋,紫风抢先说:   “大哥不要在这里吃了,我家不远,你出来一定吃得不舒服,到我家吃些新 鲜蔬菜吧!”   凯仁小姨在边上有些尴尬,但还是笑着说:   “当然是紫风烧的家常菜可口了!我吃腻了也往她家跑哩!”   说得秋生紫风都笑。我也急着去秋生紫风家看看,就谢了凯仁小姨坐上秋生 的小汽车朝他家开去了。   秋生紫风的家在海德堡边上的一个小镇,沿着一条美丽的河流开十几分钟就 到了,秋生告诉我那就是内卡河。他们家在一幢三层楼房的顶层,一进门,女儿、 儿子就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对我表示欢迎。大女儿比紫风还高,长得像紫风一样 漂亮。进门右面一间是客厅,左面走廊两边分别是父母臥室、女儿卧室、儿子卧 室、厨房、贮藏室、两间卫生间,还有一间专门给客人留宿用的。站在客厅窗前 望到的正是内卡河的一角。紫风招呼我坐到厨房里先喝一点,边烧边吃。我看到 他们今天的生活又想到他们以前受过的苦难,感慨万千。秋生听到我的感慨却说:   “还得要谢谢大哥你呢?”   我莫名其妙,经过秋生一番解释,我才明白当初凯仁要秋生写生平经历的缘 故了。原来凯仁回德国后拿了材料找律师为秋生申请难民身份。当时来欧洲的中 国人很少,律师一看秋生的材料大受感动,认为这样的情况百分之百会得到批准。 果然,通过听证、审查等手续后大约半年时间当局就批准了秋生的申请,紫风随 之也获得同样的身份。之后,秋生紫风都有了正式的工作许可。秋生说:   “凯仁待我们太好了,我在他饭店学会了厨房,紫风也能做跑堂了。他小姨 子人也不错,开饭店不容易,总是要精打细算。两个小孩也是凯仁想办法先搞到 香港再搞来德国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不习惯饭店的工作。全家团圆后,我觉 得不能做一辈子饭店,就把心思对凯仁说了。也是凑巧,饭店有位常客是医生, 他的医院正在找厨师,那时我己有工作许可,凯仁就通过医生介绍我去试工。”   “那工作要德语吗?”,我问。   “我们得到难民身份后,政府免费安排我们学过德语。紫风口巧,学得比我 好,两、三个月就能逛商店买东西了。我学到结束也讲不了几句德文。我真是运 气好,到医院跟一个大菜师傅雷诺学做德国饭菜,他带好我就准备退休了。雷诺 对我特别好,他实际上是个急性子,但教我却一点都不怕麻烦,待我有时比紫风 还要耐心。他教我做德国汤,每种汤要加许多不同的材料,我哪里记得住那么多 的德文名字,他就专门做了一个架子,按每种汤把料瓶放在一格里,先放后放都 编上号,时间一久,我汤会做了,名字也记住了。我的德语就是跟他慢慢学的。 说起来德国人也有家乡观念,雷诺老家在多特蒙德,是多特蒙德足球队五十年的 球迷,退休后就回老家多特蒙德了。他有糖尿病,我和紫风每年都去看他。去年 圣诞节看他时,他突然问我,以前医院里德国人常议论,雷诺对德国人急躁得不 得了而对一个中国人像老太太一样耐心,你知道为什么嘛?我摇摇头,他说,他 从那位饭店常客医生口中听到了我和紫风的经历,他俩讲定要尽力帮助我们!”   雷诺与那位医生的行为令我十分感动,不禁对这两个德国人心怀敬意,我对 秋生说这次没有时间,否则真想见见这两位德国人。秋生说:   “人到处是一样的。德国人也有差劲的,欺侮人的。不过德国的工作环境简 单,没有党团组织领导,也没有评先进评模范之类搞形式的事,人与人主要是工 作关系。我看到有的人矛盾弄大了,说一声再会就走了。每个人可以独立。我当 然是运气好,碰到雷诺和医生那样的好人!”   我们说话时,紫风先后端来青菜豆腐、韭菜炒蛋、辣椒豆腐干丝、格陵兰虾、 马达加斯加蟹、冬菇鸡场,我本不知道什么是“格陵兰虾”、“马达加斯加蟹”, 也是她端上时告诉我的。我说这些菜要花很多钱了,紫风摇摇手道:   “德国吃是很便宜的。凯仁饭店进货时我们分一点,就更便宜了。你在街上 看德国人走路个个板着面孔,可做起事来规规矩矩。我们到医院第一天就签合同, 同样事德国人拿多少,我们也拿多少。秋生每月拿到手两千四百马克,三个月试 用期结束拿正式工资三千马克。医院还想送秋生去培训,如果能通过考试拿到厨 师证书就能拿三千五百以上。我在医院洗衣房做半天工作,洗衣、烘干都是机器 做,我只要摺一摺分一分,每月也拿一千五。我们的房子是医院的,算比较贵了 但比外面租便宜,一百八十平方,每月九百马克。上班时在医院吃,不要钱,家 里吃只花五、六百马克,其它穿呀汽车呀零用呀最多也就几百。再说,两个孩子 每月还有几百马克补贴,全家医疗有保险,将来退休有保险,我对秋生说,我俩 这辈子是吃了社会主义的苦,享了资本主义的福啊!”   紫风最后一句话讲得我笑起来。我这时发现两个孩子怎么不来吃饭,就提醒 秋生去叫。秋生却说:   “你不知道,他们喜欢吃香肠面包不喜欢吃中国饭。就是把他们叫来,也就 盛一口饭一筷子菜,你以为他们不饿,等你吃好,他们来开冰箱了,拿香肠火腿 肉出来夹面包吃!”   “难道香肠面包比中国饭菜好吃?他们不是从小就吃中国饭菜吗?”,我问。   “我也搞不明白。我家平常只有早餐吃面包牛奶,他们上学带干粮当然也是 面包香肠方便。不知不觉地,他们在家中饿了就先找面包吃。第一次带他们去吃 麦当劳,他们就说那个好吃。如今你请他们上饭店,还非麦当劳不去!你说怪不 怪?”   “凯仁说他家小孩也是这样,还说阿爸开饭店是骗那些胃口不好的外国 佬!”,紫风笑着说。   秋生继续说:   “他们欢喜香肠面包到也罢了,另外一个问题就头大了!女儿还能同我们用 中文交流,儿子五岁来德国,上幼儿园开始就讲德文,到现在怎么搞的中文都讲 不流利了。儿子和女儿对起话来不讲中文,我和紫风听不懂,还要女儿做翻译哩! 其它事我都可以容忍,就中文这件事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我始料所不及的,一时找不到话劝解他们。紫风接着说:   “也怪我们。刚来时我做梦做到中国都是恶梦,我们看这里的小孩像在天堂 上一样,一心只想把孩子接出来,心想孩子来了一切都好了,就没有顾到中文事 上。”   我不想再触动他们心事,就讲起其它的:   “这里环境这么好,你们经常出去走走吧?”   又不料秋生叹口气说:   “在国内时候没日没夜干,春节都不歇着,哪知道什么叫无聊!现在一星期 只做三十六个小时,一下班就觉得空、闷得慌,星期六星期天更是无聊。我只想 往郊外种庄稼的地方跑。紫风在洞庭湖吃打血吸虫的药把腰吃坏了,犯病时不能 走远,两个小孩喜欢找同学去玩,我就单溜,一个人跑。跑到乡下看到庄稼,我 心里才舒服,靠在路边的木櫈上睡一觉,那时才不觉得寂寞。”   紫风插话道:   “女儿说,爸爸是黄守土的儿子,爸身上全是‘守土’基因。我不知道基因 是什么东西,但我明白她讲的意思:秋生天生就是做‘地主’的料!你给他天, 他还要地!”   紫风这句话“你给他天,他还要地!”像滚雪球一样在我脑子里越滚越大, 使我在他家的那一夜没睡安宁。因为时间关系,我第二天就告别了秋生紫风,但 “你给他天,他还要地!” 这句话常常回响在我的耳边。我想,自由与土地是 不是有什么矛盾?会不会看到了兰天就告别了黄土,像人们说的那样,得到了自 由但失去了大地?   明年春天,我又将去欧洲访问,其中包括德国海德堡大学。我翻出旧信,准 备与秋生紫风取得联系,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十五岁来,我与他们的通信越来越 少,迄今已有四、五年没有联系了。一方面我结婚、生子、建实验室、找经费, 没有时间做其它事;另一方面,秋生紫风那边也很忙,最后一封信谈到他们要搬 家,忙得不可开交。搬家是大事,我不想去打扰他们也就没有写回信了。   日前,我写信到凯仁的饭店询问秋生紫风的地址。今晚,凯仁特地从巴黎打 来电话,给了我秋生家的电话号码并且告诉我秋生紫风搬到德国东部已五年了。 他特别说道,只要我一到海德堡,他将开车带我去参观秋生的农场。   “秋生的农场”!这五个字在我脑子里响了一遍又一遍,秋生有了农场!这 意味着:自由的秋生有了自己的土地!   凯仁电话刚断,电话铃声又响,我希望是秋生打来的电话,果然是他!话筒 里传来秋生那改不了的乡音:   “我和紫风都盼着又能与大哥见面!希望嫂子、孩子们也一起来!这次无论 如何要多过几天!”   我笑着说:   “我也在想你们家的青菜豆腐、韭菜炒蛋啦!”   秋生说:   “那就今胜于昔了!大哥你有所不知,你那时来德国,青菜从荷兰运来,豆 腐是韩国人用外国黄豆做的,韭菜从香港运到法国再运到德国,转了一大圈,香 味都没有了!这次来,大哥尝尝我们亲手种的蔬菜,现摘现吃,那才新鲜哩!我 们最近开了一家豆腐工场,从浙江请了两位师傅,用优等东北黄豆制豆腐,大哥 来尝尝那滋味!”   “你现在是农场主了,终于做了真正的地主了,是不是?”,我开玩笑说。   秋生认真地回答:   “是啊,是啊!这块土地是我和紫风买下的,你来看看我们的这块土地吧! 我爸我爷看到也一定满意!我们种的蔬菜现在已卖到柏林、莱比锡、德累斯顿, 德国西面也有市场,我在考虑是不是再买一块地。紫风计划在柏林开一家饭店, 向德国人介绍地地道道的中国饮食。开豆腐工场就是为了这个做淮备。没料到, 做出的豆腐现在已经供不应求了!”   “你当初怎么会想到去办农场的?”,我好奇地问。   “八九年柏林墙推倒后,一位消息灵通的西德商人怂恿凯仁一起在东柏林东 面各买下一块土地准备共同开发,不料交通建设规划发生变化,他们的计划落空。 我听到这个消息,就对凯仁说,土地与其闲着,不如租给我种菜。凯仁一想也是, 就对我说,你干脆把土地买下,如果西德人那块也肯卖,我先垫上款你以后看情 况还好了。西德人乘机赚了凯仁一笔,但是凯仁坚持把当初的极低的买价给我。 凯仁的钱,我已经还了大半了,那一半我随时可以还,凯仁说还是细水长流 好……”   不等秋生说完,紫风拿过话筒说:   “大哥大嫂过来一定多待些日子,我们的事三天三夜谈不完呐!我们女儿已 在美国的大学工作了,明年也来柏林洪堡大学访问,到时大哥大嫂也在多好啊!”   “儿子呢?”   “因为英国同德国交换中学生,儿子去英国半年住在英国人家里。他年底前 回家,他比他爸高一个头,你看到他肯定不认得了……”   不料秋生又拿过话筒说:   “对啦,我家还多了一个人,你可知道……”   “是小紫风还是小秋生呀?”,我笑着问。   秋生紫风一起对着话筒说不是。   “那是谁呀?”   秋生说:   “是雷诺。去年他老伴去世了,子女想把他送养老院。雷诺自由惯了,最怕 去养老院。紫风说,不如我们把他接来住一段日子,让他散散心。他一来就喜欢 上我们的农场了,他见多识广,员工们都喜欢他。他已经把多特蒙德的房子分给 他的儿女了,永远与我们住在一起。雷诺说,紫风待他比他的四个子女加起来还 好,他这辈子享到中国老人的福气了……”   这时,紫风又拿过话筒,忘情地说:   “自从雷诺来后,我感到我的家全了!我做梦做到我爸我妈永远没有恶梦了, 我看见他们在天上笑……”   此后的话,我就再也记不清了。   我推开窗,外面是漆黑的夜。   “我看见他们在天上笑”这句话突然变成一条指令启动了我脑子里回放往事 的程序,它又变成一根引线,在黑暗中点燃一个又一个烟火,在我面前照亮一幅 又一幅曾经久远的画面。   (2005年12月4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