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一个会飞的孩子   浙江?卢江良   1   乌狗看到黄毛手心发亮的“冰块”时,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但他确定那 东西肯定很好吃,他从胖墩和大嘴巴咀嚼时的神情里,得出了这个铁定的结论。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冰块”,暗地里不断地咽着口水,寻思着如何接近黄毛, 以致于同样享受到那美味。   这时,黄毛正在给胖墩和大嘴巴讲述他昨夜的梦境。他说,在那个梦里,他 发现自己过村前的小河时,竟然没有走那座独木桥,而直接在河面上飘了过去,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飘到对岸小路上后,没有飘落下来,而是越飘越高飞起来, 一直飞到了幼儿园。   乌狗隐隐约约地听到这个梦后,心头滋生了一个接近黄毛的法子。于是,他 鼓起勇气朝他们凑近去,神秘兮兮地向他们宣称:“你说在梦里能飞,我不在梦 里也能飞呢!”他这样说的时候,扬起双臂作了几个飞的姿态,以向他们佐证自 己真的飞过。   乌狗的突然出现,让他们不由地吃了一惊。要是以往,他们很快会把他打开。 可这次,他们没有。因为乌狗告诉他们说自己会飞时,他们感到了无与伦比的震 惊,这种程度远远超过黄毛的梦境本身。他们不仅不赶开他,黄毛还破天荒地给 了他一块“冰块”。   但很快,胖墩对乌狗能飞表示了怀疑,他瞅着乌狗将信将疑地问:“你真的 会飞?”   乌狗幸福地含着那块“冰块”,口齿不清地说:“骗你是,是,狗。”   “你本来就是狗嘛。乌狗不是狗是什么?”大嘴巴也不相信起来,忍不住插 嘴道,“你说会飞,那你现在就给我们飞一下看看。”   乌狗就一下子愣住了,含在嘴里的“冰块”停止了转动。   黄毛觉得大嘴巴的主意不错,赶紧附和:“乌狗,你说会飞,现在就飞呀。”   乌狗的脸上便掠过了一丝惊慌,但很快他镇定了下来,斯条慢理地对他们说: “这几天我感冒了,不能飞,等我感冒好了,就飞给你们看。”   他们见乌狗确实在流鼻涕,一时间不好再说什么。乌狗嘴里的“冰块”,重 新飞快地转动。   过了会儿,胖墩又怀疑起来,一脸不屑地说:“乌狗,你肯定是骗人!你是 想骗黄毛的冰糖吃!我可从没听说人会飞的。”   “我真的会飞。”乌狗坚持着说,“我都飞过很多次了。”   “你说你飞过很多次,我们怎么没见过?” 大嘴巴质疑道。   乌狗连忙辩解说:“我是夜里,你们睡觉的时候飞的。”为了证明他真的飞 过,他向他们描绘了飞时的情景。末了,还补充道:“有一次,我飞呀飞呀的, 飞得实在太远了,就飞到了月亮上,那里可住着很多人呢。”   乌狗描绘的情景实在太迷人了,他们暂时不再怀疑他说的真实性。但最后他 们没忘了跟他敲定:等他感冒好了之后,一定得飞给我们看。   2   乌狗说自己会飞的消息,当天下午就在村里传开了。这只是孩子们之间的把 戏,大人们听了当风吹过。可在全村的小孩当中,不啻于扔下了一颗炸弹。以大 块头为首的孩子们,就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探讨着这一消息的真伪性。   大块头问:“乌狗说他会飞?”   “是这样说的!”大嘴巴明确道。   胖墩也跟着作证:“他是这样说的,不信你问黄毛。”   黄毛一向跟大块头不和,所以不参与讨论,孤立地站在一边,不走拢去,也 不走开。大块头的目光就越过围着的人群,远远地横了黄毛一眼问:“他真的说 自己会飞?”   黄毛不亢不卑地说:“不知道!”   大块头就没辙了。他虽然比黄毛高一头,但从来不欺负黄毛。这倒不是他想 吃黄毛的零食。黄毛爹是驾驶员,成天在城里跑,家里零食不断。而大块头爹是 大队长,常有人去拍马屁,零食也少不了。他主要想听黄毛讲故事。在讲故事方 面,黄毛是一把好手,这得益于黄毛爹的“道听途说”。   大块头就领着他的那帮人去找乌狗,胖墩和大嘴巴屁颠屁颠的也跟着去了。 胖墩和大嘴巴这两个“叛徒”,大块头不在时总聚在黄毛身边,可大块头一出现 就成了他的人。他们都怕大块头,怕惹他生气了,让自己的父母滚蛋。胖墩爹是 会计,大嘴巴娘是出纳,都归大块头爹管。大块头一不高兴,就爱冲着他们吼: “我让我爹叫你爹(娘)滚蛋!”   黄毛没尾随着他们而去,但并不等于不去,只是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如果 说那帮人好像是大块头的尾巴,那黄毛更像是一个盯梢的。   村里的大人们都下田干活去了,整个村庄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跑来跑去的。 乌狗家在村的尾巴尖上,后门紧傍着一片竹山,自从乌狗爹去坐牢后,每天夜里 他家后门口总闹鬼。   大块头一马当先地来到乌狗家门前时,他爹正挺着肚子从乌狗家里出来,他 一手不紧不慢地扣着中山装的钮扣,一手不断地捋着脑门上油亮的头发。他猛地 看见跟前出现了一帮人,不禁打了个趔趄。等他看清是大块头他们,就一下子站 稳了身子。   “你来干什么?你!”大队长将惊恐转化成了怒气,一古脑儿地撒到了儿子 身上,在他头顶上狠摔了几个“栗凿”。   大块头连忙用双手护住头,嚅讷着说:“我来找乌狗。”他知道爹打他,是 因为在乌狗家门前撞见了他,要是在别的地方撞见,爹是断然不会打他的。   “乌狗不在!”大队长骂骂咧咧地走了,依然是一手不紧不慢地扣着中山装 的钮扣,一手不断地捋着脑门上油亮的头发。   这时,黄毛也跟到了,他站在人群的外围,观望着大队长打大块头的场面, 同时也意外地瞅见:披头散发的乌狗娘,在门缝闪了一下,倏地消失在里面了。   3   大块头他们是在竹山上找到乌狗的,当时乌狗正一个人蹲在那里造一座坟。 竹山上满地都是黄泥,要多少就可以拿多少,这给乌狗造坟创造了条件。没人跟 自己玩的乌狗,最大的喜好就是造坟了,他已造了不下十座坟。那些坟像鸡窝一 样大小,整齐地竖立在那里,阵势很是壮观。   由于乌狗的这一癖好,村里的大人都讨厌他,觉得他是一个不吉利的人。他 娘为此打过他几顿,可他就是死不改悔,一有空就上竹山造坟。不知是谁说他 “狗改不了吃屎”后,村里人见他长得黑不溜秋的,干脆就不再叫他姓名,而一 律改称他为“乌狗”。   现在乌狗的坟正造到一半头上,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禁不住停下了 手里的活。他抬头一看是大块头来了,浑身不由地打起抖来。乌狗最害怕大块头 了,他身上的伤痕,大半是他留下的。他想站起身逃跑,可又不忍丢下那座坟。 就在犹豫不决间,大块头到了自己跟前。   大块头受他娘的影响,对乌狗娘俩充满仇恨,便时不时欺负乌狗,这次刚挨 过爹的“栗凿”,更让他怒火中烧,便二话不说踢翻了乌狗的坟。他学他爹的姿 势,双手叉着腰,俯视着脚跟的乌狗,盛气凌人地问:“你这个婊子生的,你说 你会飞?”   大块头叫乌狗婊子生的,是从他娘那里听来的,他娘一说到乌狗的娘,就一 副不共戴天的样子,总是左一声“婊子”,右一声“婊子”的,叫乌狗也从来不 叫“乌狗”,而叫“那个婊子生的!”   乌狗心疼着被毁的坟,窝在那里不吱声。他想这狗日的大块头,我的坟快造 好了,你就把它给踹了。如果你不踹它,现在差不多造好了。他这样想着,越发 不想吱声了。   大块头的火更大了,踹了他一脚,厉声命令:“你还不说!”与此同时,瞟 了眼旁边的人。那些人领会了他的意思,便齐声吆喝:“还不快说!”   “我,我,……”乌狗开始胆怯了,吞吞吐吐着。   旁边的大嘴巴急了。说乌狗会飞是他报告大块头的,现在他怕乌狗否认会飞, 那样自己就惨了,肯定惹大块头生气。所以,他不断地督促乌狗道:“快说你会 飞!快说!”   胖墩因为当时也在场,帮腔着大嘴巴催促:“乌狗,你还不快说自己会 飞?!”   乌狗抗不住了,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真的会飞。”现在他不能否 认自己不会飞了,那样胖墩和大嘴巴就会揭发他,说他是骗黄毛的冰糖吃。那以 后,他就是骗子了。   这下,大块头就来劲了,他拽住乌狗的衣领,想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要他当 着他们的面,飞一下给他们看看。乌狗挣扎着不肯起来。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黄毛插了一句嘴:“他现在感冒还没好,得等他感冒 好了才会飞。”黄毛之所以站出来,并不是想护着乌狗,只是趁机奚落一下大块 头,竟然不知道“飞要等感冒好了”这个道理。   大块头认同了黄毛的话,冲着乌狗说:“那等你感冒好了飞给我们看。要是 飞不了,可饶不了你!”   4   因为乌狗说自己会飞,在本村所有孩子中间,他顿时成了最受关注的人。没 说自己会飞前的乌狗,他们都将他当成“狗屎”,几乎没有一个人去理会他。可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们总是时不时地逮住他,充满期望地问:“乌狗,你什么 时候飞给我们看呀?”   乌狗就不断地吸着鼻涕,并大口地喘着粗气,回答着那些要他飞的人:“我 感冒还没好呢,要飞也得等我感冒好了呀,你们现在要我飞,我都飞不起来的。” 随后,又补充说:“你们看我,现在走都走不动,怎么能飞呢?”   他们觉得乌狗说得挺有理的,也就不再纠缠乌狗了,但他们每天期待他感冒 好起来,以让他们亲眼目睹乌狗飞。他们想象着乌狗飞时的场景,那肯定精彩无 比。“他飞的时候是不是像鸟一样呢?”他们还对这个问题一度争论不休。   也因为乌狗说自己会飞,他们开始对他友善起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 们中没一个人欺负过他。他们不再排斥他,开始允许他一道玩。他们中的任何人, 分家里带来的零食时,也总会毫不迟疑地分给他一份,使乌狗无不享受到了集体 的温暖。   那段时间里,乌狗不再去竹山上造坟了,他觉得比起跟伙伴们在一起,造坟 原来是那么索然无味!他甚至几乎忘记了造坟。娘意识到了乌狗的改变,深感蹊 跷:乌狗怎么就放弃了那个陋习呢?   当然,那些孩子有时也会怀疑乌狗说的真实性,毕竟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有人 会飞,也没能在乌狗身上看出他能飞的迹象。为了证实他到底会不会飞?或者说 有没有会飞的可能性,有一次他们拥推着乌狗,特地去找村里的“大学生”。   “大学生”其实不是大学生,但他是村里书读得最多的人,平时总戴着一副 黑框的大眼镜,全村的人都喊他“大学生”。那个时候高考取消了,他就留在队 里干农活。他们找上门去的时候,他正窝在家里背“A”、“B”、“C”,这让 他们越发觉得他知识渊博了。   他们将乌狗推到“大学生”跟前,告诉他乌狗说自己会飞,并问他世界上真 有会飞的人吗?面对他们的问题,“大学生”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他动了动嘴 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轻易说出口。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仔细地瞧 了一眼面前的乌狗。   乌狗的眼神里焕出了一种企盼,“大学生”的目光跟他对接之后,就意识到 自己的回答将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就低下头沉思起来,良久他抬起头正视着他 们,果断地往上推了一下眼镜,肯定地予以了回答:“世界上存在能飞的人,也 许乌狗就是这样的人。”   “大学生”这样说的时候,乌狗的心头充满了感激。那一刻,“大学生”在 他的心目里,一跃而成了除娘以外最好的人。   5   由于“大学生”的一捶定音,孩子们对乌狗会飞深信不疑,乌狗的地位在他 们中间,一级一级地快速上升,短时间跟他们“平起平座”了。村里的每一个孩 子,都不再叫他“贼骨头的儿子”、“牢监坯的儿子”,或者“婊子生的”,有 的甚至重新叫他真名。   乌狗重温了爹未去坐牢前的岁月。然而,他清楚这份幸福的获得,依赖于自 己认为的能飞。所以,他总是担心自己的感冒,在某一天突然好转了。为了让那 份幸福变得长久一些,他开始在夜里不盖被子。这可真是一个好办法!他的感冒 不仅未曾好转,相反愈加严重了。   这使村里的那些孩子大伤脑筋。他们已曾无数次假想过乌狗飞的情景,但那 个醉心的时刻总是迟迟不肯来临。他们清楚这归过于乌狗的感冒。于是,如何治 愈乌狗的感冒,摆上了他们的议事日程。   就在大块头他们讨论来讨论去,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时,黄毛在旁边看不下去 了,暗想:这帮人真够笨的,这么简单的事还讨论个不停。鼻孔里就哼了几下气。   大块头见状,说:“你哼什么哼?你有办法?”   黄毛冷言冷语道:“这有什么难的,叫他吃药呗!”   此言既出,赞声一片。   乌狗没料到这一招,顿时惊恐失措。但他很快镇静了下来,寻找拒绝配合的 借口:“我家里穷,买不起药。”   此话一出,孩子们无言以对。他们确认乌狗说的是实情,自从他爹去坐牢之 后,他的家境便一落千丈。不要说买药,就是买菜,也成了一种奢侈的行为。他 们每餐下饭的,就是清一色的白菜汤。   但孩子们并非因此而罢休,为了如愿以偿地观赏到飞的奇观,他们纷纷伸出 了慷慨之手,积极地行动起来从家里偷药。他们偷来了各种各样的药,有感冒药、 避孕药、老鼠药等等。   乌狗还是不吃。他不是怕给吃死了,而是怕感冒给治好了。到了那个时候, “飞”便无法逃避了。他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可他们坚决不依,要求他一定得吃。 他们不能让他的感冒,再这样长久地下去了。   乌狗拗不过他们,但又不能暴露隐情,再次找了个借口:“我不吃,这里的 药有不能吃的,我吃死了怎么办?我吃死了还怎么飞呀。”   大块头想想也是,就派大兵拿着这些药,去郑麻子那里跑一躺,问他一下哪 种是感冒药。郑麻子是大兵的爹,村里的赤足医生。大兵不敢去,怕自己爹骂, 因他也偷了爹的药。大块头就派大脚板去。   郑麻子一见有这么多药,不由地吓了一跳,禁不住问:“这些药是哪里来 的?”大脚板支吾着不肯说,只是问他哪种是感冒药。郑麻子二话没说,就将那 些药给没收了。后来,还将情况反映给了大人们。   乌狗见大脚板急冲冲地返回来,心头顿时七上八下的,他想这次是逃不过去 了。可想不到的是,大脚板哭丧着脸说:“那些药全给郑麻子没收了。”乌狗听 了,不禁松了口气。而其他人则黯然失色,开始诅咒起郑麻子来,包括郑麻子的 儿子大兵。   6   由于偷药事件的泄密,大人们加强了防范,药是不可能搞到了。乌狗正窃窃 自喜时,感冒却不知觉地好了。到底什么时候好的,这个连他自己都没觉察。   首先发现乌狗感冒好了的是大嘴巴,他见乌狗鼻孔里少了两支涕柱,欣喜地 跳将起来,他高声叫着:“乌狗的感冒好了!乌狗的感冒好了!”一路飞奔地朝 大块头家跑去。   乌狗眼见着大嘴巴飞奔而去,心头宛如挂上了个秤砣,一下子显得无比沉重。 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眼睛一眨就要过完了,忍不住伤心起来。他蹲在地上,开 始低声抽泣。   村里的孩子闻讯,都向乌狗家涌来了。他们聚集到乌狗跟前时,见乌狗正蹲 在地上哭,不禁面面相觑,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黄毛关切地问:“乌狗,你怎么了?”   乌狗不吱声,仍在抽泣。   胖墩说:“乌狗,大嘴巴说你感冒好了,现在不会肚子痛了吧?”   胖墩的一番话,无意中提醒了乌狗。乌狗哭得更厉害了,他一边哭一边说: “我感冒是好了,本来想飞给你们看的,可现在肚子痛得厉害呢!”   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孩子,脸上顿显失望之色。他们想,白跑了一趟,白 跑了一趟。然后,纷纷散开来,准备回家吃饭去。此刻正是午饭时间,他们都是 搁下饭碗赶来的。   正在这时,大块头赶到了,他家在村口,离乌狗家最远,赶来的时间长些。 他气喘吁吁地来到乌狗跟前,忙不迭地问:“乌狗,你感冒好了?你感冒真的好 了?”   尾随着他的大嘴巴也到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称功:“乌狗感冒好了,是我 第一个看出来的,你看他没流鼻涕了。”   大块头就蹲下身去,去盯视乌狗的脸。乌狗将脸往下埋,大块头把住他的脸。 看着看着,他高兴地跳起来:“乌狗的感冒真的好了!乌狗的感冒真的好了呀!”   黄毛见他欣喜如狂的样子,忍不住给他泼冷水:“感冒好了又能怎么样?”   “那我们可以看他飞了呀!”大块头说。   “飞个屁!” 大兵愤愤不平地说,“他现在肚子痛了!”   大块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可他还是不甘心,重新蹲下身去,头对乌狗的 头问:“肚子痛也不能飞?”   乌狗呜咽着说:“你看我都痛得站不起来了,还怎么飞呀。”   大块头就颓废地站起来,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地走了,只有黄毛还留在乌狗旁边,他等其他的人都走 光了,悄悄地询问乌狗:“乌狗,你是不是在说谎?”   “我没有。”乌狗扬起泪水婆娑的脸。   “你在说谎。”黄毛肯定地说,“我问过我爹了,他说没有会飞的人。”   乌狗一下子没词了,蹲在地上发愣。   黄毛又说:“我爹说,没有会飞的人,但要我不要跟外人说你不会飞。”   乌狗感到很奇怪,不知道黄毛爹为什么这样做。   这时,黄毛又说:“他还告诉我,你爹没偷队里的番薯,不是贼骨头,大队 长才是贼骨头。叫我以后不准欺负你。”   乌狗更奇怪了,禁不住问:“你爹怎么说我爹不是贼骨头,大队长才是贼骨 头?”   黄毛皱着眉头说:“这个他没说。他只是要我不许在外面乱说。”   7   感冒已经好转了,肚子也不能总痛下去。乌狗为了避免跟其他孩子见面,使 自己的谎言不被揭穿,只得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不再跟其他孩子玩在一起, 而是重新拾起了自己的老本行,一个人躲到家后面的竹山上,默默而用心地继续 造坟。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乌狗才蓦然发现,像他这样的孩子,只有造坟是最舒心 的,不用怕其他孩子的纠缠,无须隐瞒他们什么,自己想怎么造就怎么造,想造 几座就造几座。只是有个遗憾:他再也分不到那些零食了。这对他来说,略微显 得有些残酷。   乌狗是重新去造坟了,但孩子们未曾忘记他的飞。他们依旧抱着有增无减的 热情,时刻准备着欣赏乌狗飞的奇观。可让他们深感意外的是,乌狗好像一下子 失踪了。这让他们心里很不舒服,乌狗怎么还没飞就不见了呢?于是,他们分组 四处寻找乌狗。   大嘴巴一组找到乌狗的时候,乌狗已经造好了八座坟,他正准备动手造第九 座。胖墩惊诧地叫道:“乌狗,你怎么又在造坟了?我们还等着看你的飞呢。”   乌狗听到他们的声音,再也没有心思造坟了,窝在原地暗暗地叫苦,他想我 都不去跟他们玩了,他们怎么还要找上来呀。现在,如果他们要他飞,他可一点 法子都没有了。   正在乌狗感到为难的时候,乌狗娘操着一把扫把赶来了。那帮孩子上竹山之 前,她还不知道乌狗又造坟去了。见这帮孩子结伴上山,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朝山上眺了一眼,才发现乌狗又在造坟了。   要是以往,她随他去造好了。特别是大队长上门的时候,她还巴不得他去竹 山上造坟呢,省得在家里碍手碍脚的。有时他赖着不走,她还打发他走。再怎么 不吉利,总比没钱饿死好吧。   可这段日子,大队长好久没上门了,家里都快揭不开窝,她的心情糟得一塌 糊涂。现在看到乌狗又在造坟,气就不由得打到一处来。   她赶到乌狗跟前时,乌狗一直窝着没发现。旁边的人不断提醒他:“乌狗, 你娘来打你了!乌狗,你娘来打你了!”   乌狗看见娘来打了,不仅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相反暗暗地感到欣慰,他想这 下可好了,我可以跟娘回家去,他们不能逼我去飞了。   娘朝着乌狗的背打了几扫把,伸手拎着他的耳朵回家去。一路上边打边骂, 好像老公坐牢,自己家里穷,都是乌狗造坟造的。   乌狗他们走到半路,大块头他们也寻来了。他们见乌狗侧着头用脚尖踮着, 从自己的身边一溜儿地过去,便立马闪到一边瞧热闹。   这时,大嘴巴赶到大块头跟前,向他报告有关情况。他压低声音说,乌狗又 在造坟了。他娘正打他呢。   大块头问:“他有没有说飞给我们看?”   大嘴巴答:“没。我们问他,他不出声。”   黄毛在一旁听着,保持着沉默。   大块头说:“我们明天就叫他飞!”   8   这是秋高气爽的一天。乌狗将自己关在屋里,通过窗望着晴朗的天,暗想这 样的日子,去造坟该多好呀。因为这样的天气,竹山上的泥巴不很粘,很适合于 用来造坟。如果换了雨天,那就万万不能了,会搞得上下一身脏。可是,乌狗最 终还是放弃了这次机会,他担心自己去竹山造坟,那帮孩子又会寻上来,要求他 飞给他们看,那样他就没有退路了。   乌狗正望着天浮想翩翩,门突然被急迫地敲响了。他猜想是那帮孩子来了, 赶连翻身跳下了凳子,缩在屋角里屏住气息。“乌狗,是你在里面吗?快开门 呀!”是娘的声音,乌狗这才松了口气,连声应着起身去开门。   “你今天怎么在家里?”娘一见面就问。   乌狗说,我想在家里玩。   娘就催促道:“等会儿大队长有事要来,你到外面去玩。”   “我不想到外面去玩。”乌狗说。   娘蹊跷地问:“你今天不去造坟了?”   “你昨天不是还打了我?”   娘就捋了一下他头上的几根黄发,极其温和地说:“今天娘准许你去。娘不 打你。”   “可我今天不想去。”乌狗固执地说。   娘就来气了,正要发火,想了想忍住了,好言好语地劝慰乌狗:“宝贝,听 娘的话,等一下大队长走了,娘给你去买糖吃。”   乌狗一听说有糖吃,一下子来劲了,他猛地抬起头,仰视着娘的眼睛说: “我要两颗!”   “就两颗!”娘满口答应。   乌狗就听话地走出了门。   刚走出门,大队长就到了,他一脚跨进去,顺手关死了门。乌狗隐约听到娘 说:“这段时间你干嘛去了?”“上次来你这里,让大块头撞见了,告诉了我婆 娘,她管得紧呢。”“家里买酱油的钱都没了。”“等一下给。”“乌狗他爹的 事……”“这个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得集体研究。”“……”   乌狗出门没几步,大块头气势汹汹的迎面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孩子。乌狗 一见,意识到大势不妙,返身拔腿就往竹山跑。   大块头见状,率领着那帮孩子紧紧追赶。这次大块头是有备而来的。出门前, 他娘听说乌狗又在造坟了,联想起儿子曾说去找乌狗什么的。当时她只顾生老公 和婊子的气了,没细问大块头去找乌狗干嘛。现在,她得重新盘问:“你上次说 去找那个婊子生的撞见你爹的,你去找婊子生的干什么?是不是一起去造坟了?”   “我才不去造坟呢!”大块头一口否定。   娘松了口气,又问:“那你去找那个婊子生的干什么?”   “他说他会飞。”大块头回答道,“我们是去看他飞的。”   “怎么?会飞?”娘一脸迷惑。   “嗯。他自己说的。”大块头说,“他说他会飞,我们还分东西给他吃呢。”   娘就撇了撇嘴,鄙夷地说:“只有你们这些呆子才信,他是在骗你们的东西 吃呢。”   大块头听罢,不由地怒气冲天。他二话不说,走出了门,召集拢了那帮孩子, 就浩浩荡荡朝乌狗家赶来了,他得让乌狗给他们飞一次看看。这次一定得飞,不 飞不行。   9   乌狗在竹山脚下给大脚板追上了,大脚板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其他的孩子也 一齐赶到了,他们蜂涌而上将他按到在地。这时,大块头发话了:“把他押起来, 押到馒头山去。”胖墩和大嘴巴就自告奋勇行动起来,将乌狗的双手反背押着他 朝馒头山走去,其他孩子一路尾随着。   馒头山在离村庄半里远的地方,那座山是村附近最高的山丘,整座山光秃秃 的像一个馒头,所以很早以前村里人给取名为“馒头山”。如今,那个“馒头” 让石矿队打炮打掉了半个,只剩下半个孤零零立在那里了。大块头选择去那里, 是怕乌狗娘瞧见他们欺负乌狗。   乌狗拼命地反抗着,企图摆脱他们的束缚。大块头在一旁冷笑着说:“乌狗, 你今天一定得给我们飞了看。不飞给我们看,我们就不会放了你。”   乌狗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第一次开口说实话:“我不会飞。”   “不会飞也不行。”大块头冷冷地说,“你一定得飞给我们看。”   乌狗还要说,大块头不理会他了,他跟大兵他们商量,在什么地方让乌狗来 飞,他们看起来才好看?他本来想跟黄毛商量的,因为黄毛这家伙主意多,可这 次黄毛不是很合作,他远远地跟在后面,似乎对乌狗的飞不感兴趣。   大兵思索了很长时间,临到馒头山的山脚了,才终于拿出了主意,他对大块 头说:“要不,我们叫他到山顶上向下飞吧!”   大块头还在斟酌这主意的可行性,一边的大嘴巴兴高采烈地插嘴:“大兵说 的挺好的,就叫他在上面向下飞。下面就是空地,他在空地里飞来飞去的,我们 站在上面看,一定很好看的。”   大块头听了大嘴巴的描述,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的,立马向其他孩子宣传了这 一方案。孩子们一听,欢呼雀跃。乌狗得知要他从山顶往下飞,极度地害怕起来, 他拼命地挣扎着,高声哭叫道:“我不会飞的,我不会飞的呀。”   大块头哼了一声,说:“你自己说过会飞的,现在想赖也不行了。”   黄毛听说要乌狗从山顶上飞下来,赶紧从队伍最后超上前,严肃地对大块头 说:“乌狗不会飞的,这样会让他摔死的。”   “我不管。”大块头固执己见,“是他自己说过的。”   黄毛还想说,大块头不理他了,颐指气使地下达了命令:“胖墩、大嘴巴, 押上去!押上去!”   乌狗被押着推上山去,黄毛留在山脚目送着,预想即将发生的一切,感到了 从未有过的惶恐,他觉得再这样站着不行了,便返身拼命地朝村庄跑去,他边跑 边高声呼叫着:“快来人呀,乌狗要被摔死了!快来人呀,乌狗要被摔死 了!……”   乌狗娘闻声,露着半个奶子,从屋里出来了。她听了黄毛的简述,顾不上扣 好衣服,朝馒头山的方向抢奔而去……   大队长也从乌狗家出来了,一手不紧不慢地扣着中山装的钮扣,一手不断地 捋着脑门上油亮的头发。他没有往馒头山的方向而去,而是向左转了个弯,朝村 庄附近的田畈走去。   黄毛随乌狗娘赶到磨粉厂,距馒头山还有百米之遥时,看到乌狗被大块头用 力一推,像一片巨大的羽毛一般,从山顶忽啦啦地向空地飘下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