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中篇小说   骆 越 神 女   莫裕斌   目 录   1、 骆越歌墟   2、 沉鱼落雁   3、 勒龙来了   4、 巫医的女儿   5、 家有铜鼓   6、 淡淡的幽香   7、 我们唱歌吧   8、 少女的白日梦   9、 小小的含羞草   10、心诚则灵   11、错不在你   12、把勒龙还给我   13、两个勒俏   14、他爱你吗   15、别当我的妹妹   16、最勇武的勒茂   17、浓茶可以解酒   18、双喜临门   19、以土地换爱情   20、雷神之剑   21、都是你的女儿   22、把俏英嫁给我   23、花王祖母神   24、这些人怪怪的   25、奇怪的野花   26、天仙般的姑娘   27、你是为了我好   28、我们还是姐妹   29、渠帅生气了   30、早知道她是仙女   31、牛郎织女   32、我专门娶仙女   33、勒俏和勒茂   34、我们回家吧   35、请除去我的仙籍   36、到深山老林去   37、能一起死吗   38、欲哭无泪   39、都给我跪下   40、谁疼你谁爱你   41、祭神大典   42、伏波将军的兵   43、骆越母女   44、帮帮我女儿吧   45、再弹一曲   46、黑鬃毛的白马   47、神女之墓   48、我是俏英   1、骆越歌墟   这是阿凤有生以来的第十六个三月三。   十六岁了,阿妈说阿凤已经长大,可以赶歌墟了。   骆越的三月三,是勒俏勒茂的天堂。   骆越人是两千多年前生活在广西西、南部地区的原著民族,延至秦汉时期, 与当时居住在广西东、北部的西瓯人同为壮族和南方各少数民族的先祖。在骆越 语言中,勒俏指少女,意思是“美丽的女孩”;勒茂指少男,意思是“英俊的男 孩”。   山坡上,各村各寨的勒俏勒茂或以女聚,或以男分,三五成群相互对歌。歌 声此起彼伏,热情奔放,高亢悠扬,满山遍野都成了山歌的海洋。   其实这些热衷于在大庭广众中引吭高歌的,多是些刚出壳的雏儿,是村寨里 年龄稍长的勒俏勒茂捎带到歌墟见习的。   那些带他们来的大哥大姐,早已把他们丢在一边,和昔日在歌墟结识的意中 人到偏僻的“老地方”幽会去了。无奈之际,他们只得硬着头皮,鼓起无师自通 的勇气,自己摸着石头过河。   大哥大姐们当年也曾不可避免地经历过见习阶段,现在他们已经轻车熟路。 大江后浪推前浪,每一位新手都坚信,自己迟早也会有驾轻就熟的一天。   歌墟,骆越人又称为“花会”,起源于原始母系氏族社会祭祀花王祖母神的 祭神歌舞。相传在远古时代,巫师祭祀祖母神后心血来潮,让参加祭祀仪式的勒 俏勒茂戴上鬼神面具扮作神灵且歌且舞,在娱神的同时也聊以自娱,天长日久, 渐渐演变成后来的歌墟。   花王又称“花神”、“花婆”或“婆王”,是各部族骆越人共同敬奉的女始 祖神,也是传说中分管骆越人生命、爱情和生育的女神。骆越人敬畏花王、崇拜 花王,他们祈求花王的庇护,保佑他们平安康健、爱情美满、子息繁衍、世代相 传。   骆越歌墟一年四季均有举办,多在农闲举行,时间地点各不相同,以农历三 月三最为隆重。三月三是骆越人祭拜祖先神明的传统节日,歌墟上所唱山歌,有 盘歌、谜歌、故事歌、对歌等等,但以情歌为主。   骆越人天生爱唱山歌,骆越的勒俏勒茂天生爱赶歌墟。   赶歌墟、唱山歌,在歌墟场上打情骂俏、谈情说爱以至海誓山盟,是每一位 勒俏勒茂与生俱来的合法权益,每个少男少女都有权在歌墟上找到自己的明天、 自己的未来。别看长辈们平时可以对处于心理叛逆期中的儿女为所欲为地严加管 束,但在歌墟期间,再专横的父母也无可奈何地枉自嗟叹鞭长莫及。   一般地说,骆越父母不象中原父母那样冷酷、刻板、独断专行,他们通常表 现得比较民主,比较善解人意、善于变通,而且比较尊重儿女的选择和意愿。他 们曾经年轻,当年他们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如果不存在原则性的分歧,他们一般 不会轻率地对儿女们在歌墟场上的山盟海誓滥行否决权。   话说回来,骆越人的男婚女嫁也和中原一样,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 必不可少的俗定程序,不经过明媒正娶的事实婚姻,是不被公众和社会承认的。   ……木棉树下,清水塘边,一对对勒俏勒茂相依相偎的身影时隐时现。   勒茂象树,勒俏象水,宁静的水面上倒映着木棉树高大的身影。   轻吟低唱的山歌声低回缠绵,如泣如诉。性子急的,不时望望天边的晚霞, 暗暗抱怨太阳怎么还不早点落山。   在这些早已跨越见习阶段的勒俏勒茂心目中,夜歌墟才是歌墟的精华所在, 才是他们来赶歌墟的秘不告人而又众所周知的真正目的。   一阵微风吹皱了水镜,渐渐地,波纹把水和树影融为一体……   2、沉鱼落雁   从资历上说,阿凤应当属于见习人员,因为她从来没有经历过歌墟的场面。   不过她今天不是来见习的,她觉得她和勒龙的爱情根本不需要经历见习阶段。 从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勒龙的时候开始,她一直这样认为。   她知道,这叫做一见钟情。   同来的勒俏们大概还没有找到中意的情郎,仍在嘻嘻哈哈地同对面山坡那群 毛头勒茂对歌。看得出来,她们对毛头勒茂们的打情骂俏百般挑逗完全无动于衷, 只不过是在逢场作戏消磨时光。   阿凤不止一次注意到,她们不时假装漫不在意地用两眼的余光扫描远处的山 坡和山道。要知道,好高骛远是女孩子的通病,勒俏们根本看不上这些毛头勒茂, 她们一个个都在待价而沽,谨小慎微而又不动声色地守株待兔。   难道她们也想找到象勒龙那样的勒茂?想到这里,阿凤就觉得有点好笑—— 英俊帅气的勒龙毕竟要有阿凤这样倾国倾城的勒俏挽着臂肘才能够般配呀!   不过阿凤并没有把这些想法告诉别人。一般地说,女孩子们胸中都有些城府, 极少轻易向别人说出自己心里的小秘密。   虽然阿凤没有和勒龙说过话,但她对勒龙暗恋已久。“心有灵犀一点通”, 情窦初开的女孩子都会不约而同地认为,意中人的所思所想原则上应该和她们同 出一辙,因此说没说过话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阿凤坚信自己是村里勒俏中见过勒龙时间最早,而且次数最多的人。   勒龙家住深山,是世袭的猎手。每次猎获老虎或者狗熊,他都必须按骆越人 的规矩,把虎皮、熊胆之类值钱的山珍送到阿凤家里,向渠帅献贡。   阿凤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勒龙的。勒龙见过阿凤几面,应该知道她是渠帅 的女儿。   勒龙第一次见到阿凤时,不由自主地楞了一下,大概是在惊叹她的美丽。以 后每次送山珍来,遇到她时,也总是身不由己地多看几眼。   阿凤对此记忆犹新,她觉得她的美貌应该责无旁贷地赢得所有勒茂的注目, 她应该当之无愧地获得所有勒茂的追求。他们之所以没有付诸实施,只能是由于 自惭形秽。   她确信在勒龙的脑海中,已经深深地烙下了她的倩影。   在她的印象中,勒龙是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勒茂,如同她本人无可挑剔 的美丽一样。   要形容阿凤的美丽,根本没有必要浪费笔墨去描绘她的脸蛋、她的眉毛、她 的头发、她的纤手、她的腰身,用“无可挑剔”四个字就足够了,滥用其他赞美 的词汇都属于画蛇添足。   这话可不是阿凤自吹自擂,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连瞎子都不会否认,阿凤 从头发到脚底没有一处是可以挑剔的。   尽管这种评价略有恭维之嫌,但阿凤认为还是比较客观,比较符合实际,所 以乐于接受。   阿凤还认为,在方圆几十里内的勒俏群体中,和她一样与生俱来地具备闭月 羞花沉鱼落雁的特异功能的,只有俏英。   可俏英毕竟不是渠帅的女儿啊!   3、勒龙来了   俏英和阿凤结伴而来。她们是干姐妹,阿凤十分侥幸地当了姐姐,因为她只 比俏英大了几个月。她们从小一起玩耍嬉戏,如影随形,亲密无间。   也许从小在一起长大的缘故,两个女孩甚至长得有点相象,只是阿凤显得更 为丰满、红润、开朗活泼。   俏英的身体是比较单薄,性格也有些内向,大概由于她的先天不足——听阿 妈说她出生时是早产——还有就是由于她的自卑,她毕竟不是渠帅家族的掌上明 珠,而只是巫医世家的后代。   巫医这种职业的社会形象,在骆越村寨里是比较微妙的。在骆越人心目中, 巫祝行业的从业人员既不是凡人也不是神仙,而是介于半人半神之间的另类人物。 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人世体验凡间的酸甜苦辣,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在鬼域神界 漫游,替神灵代言,为凡人祈风求雨、祝祷平安。人们对他们敬畏有加:既需要 他们祈神驱鬼、治病消灾,又唯恐他们装神弄鬼、放蛊使坏。   不过这些情况丝毫不影响俏英和阿凤以及双方长辈的密切交往。   综上所述,除了美貌,俏英和阿凤在其他方面不具有可比性。   尽管俏英出身巫医家庭,而且比自己小几个月,阿凤还是由衷地希望她能成 为自己的大嫂。大哥勒彪经常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她询问俏英的情况,凭着姑 娘的敏感,阿凤意识到大哥对俏英暗恋已久。   阿凤同时确信,俏英也在深深地爱着大哥。有一次大哥打猎时被野兽咬伤, 她居然旁若无人地捧着大哥受伤的手心疼地哭了好久,连眼睛也哭肿了——要知 道,作为同胞妹妹的阿凤,当时也只不过象征性地流了几滴眼泪而已。   总而言之,阿凤认为俏英是一位十分贤慧、善良,十分善解人意,而且十分 娴淑的姑娘,大哥娶了俏英,一辈子都会感到幸福的。   此时此刻,大哥正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犹豫地向这边眺望。阿凤知道大哥之所 以不敢过来,甚至连山歌也不敢大声地唱,是因为她在这里的缘故。   任何一位有自尊心的勒茂都不可能当着自家妹妹的面向别的勒俏示爱。   可是阿凤不能离开,她正在心急火燎地等待他的勒龙。从上午等到傍晚,勒 龙还没有出现——这个粗心鬼!   不过她相信勒龙一定会来,他没有理由不来,因为她正在等他。   话说回来,阿凤还是打心里同情她那位傻头傻脑可怜兮兮的大哥,她悄悄捅 俏英一下,含笑指向大哥所在的山坡。   不知俏英真没看到还是装糊涂,只顺着阿凤的手看了一眼,微微笑一下,没 有作声。   对面山坡突然响起毛头勒茂们一阵阵群哄的怪叫声——勒俏们的歌声断了。 按照歌墟规矩,哪一方对不上山歌致使歌声中断,就应该听任对方嬉笑怒骂。   在歌墟场上,伶齿利牙的勒俏很少会输给笨头笨脑的勒茂,这一次事出有因 ——勒龙来了。   毛头勒茂们的怪叫和哄笑声蓦然而止,原因同上。长辈教训勒茂们的时候, 常常把勒龙作为标准:“你们呀,连勒龙的半根小指头都不如!”他们对勒龙敬 畏有加。   山坡上鸦雀无声,这一切都是因为勒龙来了。   勒龙是勒茂中耀眼的明星,也是勒俏们资源共享的梦中情人。   勒俏们说起勒龙时,脸上总带着姑娘们提起自己的情郎时才会表露的那种不 可言状、难以描绘的特有表情,有骄傲,也有羞涩,有幸福,也有酸楚,或许还 有点别的什么。   勒龙用猎人特有的犀利眼神向山坡上扫描,他的目光很快锁定了阿凤所在的 山坡。   骆越地处亚热带地区,长夏无冬,勒俏们长发飘逸,常年穿着露臂短衫、齐 膝筒裙,越发衬托出骆越少女特有的健美和妩媚。   勒俏们面带羞涩地看着勒龙一步步走近。谁都希望自己能够幸运地被勒龙的 目光击中,但是谁也不会冒昧地露出一丝焦虑、期望、渴求或者急不可待的神情, 那样有失淑女的风度。   从古到今,姑娘们总是这样。   向异性求爱是男孩的专利,女孩子是不宜越俎代庖的。   4、巫医的女儿   勒龙走到勒俏们面前,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勒俏们看着勒龙,时而紧张地看看身边的女伴,谁也无法预见到底谁能笑到 最后。她们心里明白,勒龙只有一个,勒俏们却是整整一群。   阿凤脸上充满了自信和矜持。在勒龙面前,她的感觉一直十分良好,而且在 潜意识中总是不知不觉地存在一种居高临下的体验。   骆越人崇尚勇武,不十分讲究门当户对,部族里的勇士是有资格向渠帅的女 儿求爱的。按照骆越人的风习,渠帅家的女儿只能嫁给部族里最勇武的勒茂,或 者同其他部族的渠帅家族结亲。   阿凤不假思索地决定选择前者。她相信勒龙一定明白,能攀上渠帅的家庭, 对他和他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   勒龙把手伸进怀里,慢慢掏出一串项链。   那是一串用各种猛兽的骨牙磨制的项链。骆越人相信,佩戴猛兽骨牙做成的 饰物,可以避邪。   这是猎人勒龙可以拿得出的最珍贵的礼物,勒俏们谁都希望自己能幸运地成 为这份礼物的主人。   这时勒龙看见了阿凤,他楞了一下,就象第一次到渠帅家献贡那天看见她时 那样。   渠帅的女儿也会来赶歌墟!勒龙有点奇怪。他一直以为渠帅的女儿是不愁嫁 不出去的,况且她长得那么美丽。   从第一次见到阿凤的时候开始,他一直暗暗惊叹她的美丽。不过他心中有数, 鉴于双方家庭地位的悬殊性,他和阿凤的关系只不过相当于癞蛤蟆和天鹅的关系, 仅此而已。   阿凤的心跳开始加快,她已经在心里判定这串项链将属于自己。她清醒地认 为,越是在这种时候,自己越应该保持淑女风度。她开始考虑,当勒龙把项链戴 到她脖子上的时候,她应该对他说些什么,才显得矜持、得体,在不失身份的同 时也不失礼节。   令人遗憾的是,勒龙的目光只在阿凤脸上一掠而过,很快转向了俏英。   勒龙是来履约的,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已经和俏英约好,在三月三的歌墟见面。   现在轮到俏英心跳加快了,她能感觉到阿凤火辣辣的眼光。可是她己经顾不 上这些,含羞地低下头看着地面——这是姑娘们接受情人信物时的规范姿势—— 胸有成竹地等待勒龙为她戴上项链。   勒龙向前几步,把项链戴到俏英脖子上:“戴上它,以后上山采药,什么都 不用怕了。”   俏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绣球,象做了亏心事一样,红着脸偷偷塞到勒龙手中。   绣球是骆越姑娘送给情郎的传统信物。   勒俏们虽然嫉妒,却不约而同地把莫名的凄苦埋在心底,齐声起哄着:   “不行,绣球只能抛,快抛给大家看……”   “抛呀!抛呀……”   俏英有点失措地看看勒俏们。   勒龙亲手磨制的兽骨项链居然送给了巫医的女儿!阿凤感到不可思议,脸上 浮现出难以言状的复杂表情,她甚至觉得,勒俏们都在幸灾乐祸地看着她,于是 咧嘴笑笑,以示不以为然。   她的笑容不太自然,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实际上没有谁在注意她,人们的 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俏英身上。   在勒俏们的哄闹声中,俏英感到有点难为情。她向勒龙伸出手,想拿回绣球: “还是让我抛吧……”   勒龙笑着把绣球放进怀里,向俏英伸出手:“到了我手上,就拿不回去了。 我们走吧。”   俏英低下头羞涩地笑着,接过勒龙的手,任勒龙牵着拉着,双双走进暮色……   5、家有铜鼓   在骆越语言中,“骆”是山沟的意思,“越”则出自石器时代一种称为“钺” 的石斧,远古的骆越人用它砍伐林木、猎杀野兽,过着刀耕火种的烧畲迁徙生活。   骆越流行铜鼓,铜鼓类型很多,大小不一,鼓面铸有青蛙蟾蜍等动物形状, 鼓身装饰着各种图案花纹。骆越人以铜鼓为乐器,每逢喜庆节日,击打铜鼓以为 乐。铜鼓是骆越特有的民间乐器和祭祀器物,也是权力、地位和财富的象征。有 身份地位的家族必须拥有铜鼓,铜鼓越大越多,家族的势力就越强、地位越高。 有铜鼓的人称为“都老”,都老一般都是村寨里公推的首领。   古骆越地僻人稀,主要以耕种骆田——即山间的水田——为生,经济发展远 比中原落后。各村寨多散居在山间,三五户、十来户、二三十户不等,较大的村 寨——例如渠帅所在的板班村——则成为墟场和集市。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出兵岭南,骆越从此归入大统,实行郡县制度,却多是有 名无实。各村各寨虽然名为村寨,仍嫌势单力薄,若干村寨又自发联合成一支部 族,大致相当于原始时代的部落。部族中公推一名首领,称为“渠帅”,专事牵 头组织大型祭祀、狩猎和抵御外敌之类集体活动。   这些都老渠帅虽说不是土皇帝,却也算地皮上说话最响的人物。随着社会发 展,都老和渠帅的人选由公推渐渐演变为世袭。勒彪以渠帅长子的独特身份,责 无旁贷地成为未来渠帅的天然人选。   勒彪见俏英被勒龙拉走,自觉扫兴,闷闷不乐地离开歌墟回家。   走到村口,正遇着师公在自家门前闲坐,招呼道:“勒彪,赶歌墟回来?”   勒彪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年轻真好,我以前也年轻过……” 看得出来,师公对自己年轻时的风流 韵事不无怀念,他看见勒彪垂头丧气的样子,明白了几分,“没找到合意的勒俏 是不是?不要急,慢慢来嘛。来来,反正闲着没事,和叔公聊聊天。”   勒彪迟疑地站住,接过师公递过来的小板凳,默默坐下。   俏英和勒龙好,勒彪感到十分意外。他想不明白,俏英怎么能随随便便跟着 勒龙走了呢?难道就因为他比自己在崖壁上多了三个画像?   勒彪和勒龙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打猎。毫无疑问,勒龙是部族里最 勇武的勒茂,可是他家有什么?连铜鼓也没有一个,而勒彪家里,大大小小的铜 鼓就有五个!   勒彪比俏英年长几岁,从小就象亲哥哥一样呵护着她。她从小失去了父亲, 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是在勒彪的呵护下长大的。   俏英也很依恋勒彪,小时候受了谁的欺负,总爱向他投诉,让他用拳头为自 己出气,就连每次和阿凤闹点小矛盾,他也是向着俏英。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 和女孩子玩得少了,但平时有什么好吃的,他总记着悄悄给俏英留上一份。   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勒彪眼里,俏英出落得比阿凤漂亮,初晓人事的时候他 就经常偷偷地想,长大以后一定要娶俏英做老婆。   他有点怨恨阿凤——如果阿凤不在山坡上,他早就过去拉走俏英了,哪里还 轮到勒龙这臭小子!   师公看着勒彪,笑了:“看中哪个勒俏了?和叔公说,叔公帮你一把,办这 种事情叔公绝对是老猫。”   勒彪摇摇头,还是没有作声。   师公是部族里颇有名气的巫师,辈份比较高,人称六叔公,在老辈人圈子中 说话有些斤两。渠帅有什么拿不准的事情,也爱听他的主意,因此和渠帅家族来 往比较密切。   师公看着勒彪和俏英从小在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知道他一直偷偷 地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勒俏,小声问:“是俏英吧?”   勒彪被说中心事,叹了口气:“俏英跟勒龙走了。”   6、淡淡的幽香   这件事俏英对谁都没有说起过,甚至对阿妈也没有说,怕勒俏们无端生出嫉 妒之心,也怕阿妈为她担惊受怕。   那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   当时她正在深山采药,被一只饥饿的金钱豹逼到悬崖边的大树上,她不知道 豹子也会爬树。千钧一发之际,勒龙打猎路过听到了呼救声,见义勇为英雄救美, 三拳两脚把豹子踢下悬崖。   俏英已经吓得面色惨白、手脚发软,勒龙把她从树上抱了下来,喂了几口水, 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她才慢慢缓过神来。   深山遇险的恐惧,孤独无助的委屈,天降贵人的惊喜,受人呵护的幸福,一 下子都涌上心头——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勒龙平生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女性,小时候接触阿妈除外。此时此刻,他以一 名勒茂固有的好奇,对这位旁若无人地在他的怀抱里挥泪如雨的可怜女孩注以前 所未有的高度重视。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勒俏,匀称的五官恰到好处地镶嵌在面部的 相应位置:弯弯的蛾眉、红红的朱唇、俏丽的丹凤眼——如果没有哭红的话,这 双眼晴可能比较好看,不过勒龙觉得,泪汪汪的眼睛更惹人怜爱。   勒龙暗自庆幸今天打猎居然鬼使神差地经过这里,不然怎么会有机会从豹子 利爪下救出这个身处险境的漂亮女孩?   无意中他惊奇地发现,女孩漆黑油亮的长发和娇小玲珑的身体上,居然散发 出一股他从来没有闻过的淡淡的幽香。   惜玉怜香是男人的本能,勒龙进一步认定,目前这位惊魂未定、正在哭泣的 可怜女孩十分需要他的抚慰,于是他用粗大的手掌笨拙地替她拢齐散乱的头发, 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柔语地安慰着她……   她也象只小猫一样,乖乖地伏在他的怀里任他爱抚。要知道,她毕竟刚刚从 一场空前绝后的惊吓中解脱出来,心中余悸未平,无论从生理还是从心理上说, 都需要这种抚慰。   他甚至十分自然地产生了想吻她一下的念头。不过这只是一闪之念,他不敢 付诸行动,那样做过于轻率,过于冒昧,容易让她认为他在趁火打劫。总而言之, 那是一种目光短浅的短期行为。   勒龙第一次体验到自己也存在保护别人、爱抚别人的欲望。他突发奇想,这 位爱哭的、会散发淡淡幽香的小勒俏值得让他保护一辈子、爱抚一辈子。   他渴望今天的猎物不光是那只被他踢到崖下的死豹子。如果真是这样,她将 是他的猎人生涯中最有价值的收获。   ……勒龙当时说了什么,俏英记不清了,好象是安慰的话,又好象在问她叫 什么名字,是哪村人。   她只记得勒龙久久地看着她,她也久久地看着勒龙。   她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在危难时刻及时出现,并且救了她一命的勒茂并不 陌生,她好象什么时候和他见过面。   她猜测应该在前世,因为肯定不是今生。   俏英确认他就是勒龙,她经常听到勒俏们说起这个名字。方园几十里内敢一 个人进深山打猎的,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豹子的勒茂,只能是勒龙。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俏英相信缘份,她坚信今天能与这位似曾相识的勒茂 在这种特殊的场合相遇,是她命中注定的缘份。既然勒龙可以保护她一次,肯定 也能保护她一辈子。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勒龙,爱上了这位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 勒茂。   她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向勒龙道谢,只顾着久久地和他对视,什 么事也没有想,什么话也没有说。   直到临分手时,她才莫名其妙地问:“三月三我们板班村有歌墟,你来吗?”   7、我们唱歌吧   “我们唱歌吧。”灌木丛中,传出俏英的嘤嘤细语。   这是勒俏勒茂爱情三部曲的第二部:幽会。   在歌墟上对歌以后,勒俏勒茂们遇到中意的人,便互赠礼物,离开喧闹的人 群到偏僻的地方幽会,轻声对唱山歌进一步交往。真正情投意合的,才各自呈报 家长审查批准,再由男方提亲下聘,择吉日迎娶新娘。   既然俏英和勒龙已经情投意合,他们便直接进入了第二道程序。   勒龙不以为然:“唱什么歌,说说话不一样吗?”   “可是……别人都唱歌。”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一样呢?”勒龙说着, 抬起屁股悄悄朝俏英挪近,“我不想唱歌,我喜欢听你讲话——你讲话的声音真 好听。”   俏英暗自一笑,故意向旁边挪一下:“怎么来晚了?”   “我记错日子了。中午从山上打猎回来,见村里的勒茂都走光了,才想起今 天是三月三。”勒龙大大咧咧地说。   “怎么会记错?你们勒茂呀,盼歌墟胜过盼过年。”   “你怎么知道这些?以前来过几次歌墟?”   “没来过,阿妈说我还小,怕遇到坏人,不让来。今年十六岁了,才第一次 让我来。你呢?”   “来过几次吧,勒茂不怕坏人。”   “来过几次?”俏英若有所思,半开玩笑地问,“送出几条项链了?”   这时她下意识地朝勒龙项下看了一眼,发现他戴的不是兽骨项链,而是一只 小巧玲珑的玉佩。   骆越人很少佩戴玉器,她很喜欢那只玉佩,但是不好意思向他索要——反正 迟早都是她的,先寄放在他脖子上吧。她想。   “没送过……怎么,才十六岁,就学会吃醋了?” 勒龙又朝俏英挪了一下, “今天送给你的项链,是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真的,不骗你。”   俏英认真地说:“我也不骗你,今天送给你的绣球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 个。”说着又要向旁边挪开。   “别这样好不好?”勒龙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我又不是坏人!”   俏英故作讨厌地皱皱鼻子:“闻不惯你们勒茂的汗味。”   “在深山采药遇到豹子的时候,怎么不嫌我的汗臭?”勒龙伸出手,试探地 轻抚俏英手臂上象白玉一般光洁滑腻的皮肤,悄悄观察她的反应。   俏英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勒龙的话让她回想起深山遇救时的情景。   遇到豹子的时候她已经完全绝望,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如果没有勒龙,她早 已成为豹子口中的美味佳肴。   她的生命、她的一切都是勒龙的。   勒龙也想起一个多月前第一次闻到的那股妙龄少女特有的淡淡的幽香,他很 喜欢这种气息,觉得闻起来格外赏心怡神,于是把俏英硬拉过来:“我不信你们 勒俏的汗是香的。”   俏英半推半就,渐渐顺从俯就。   勒龙搂紧俏英,忘情地嗅吸着她身上特有的那股淡淡的幽香。   8、少女的白日梦   看到那串兽骨项链出乎意料地挂到俏英的脖子上,阿凤心中后悔不叠,如果 自己主动一点,少摆点渠帅女儿的架子,也许这串项链已经是她项下之物。   她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勒龙时的情景。当时勒龙还是个少年,他那一楞让她 感到非常骄傲非常自豪,尽管在这以前,她也引起过其他勒茂的注意。   那时阿凤年龄还小,对男女之事的理解充其量不过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朦胧感 觉。不过说实在话,她对勒龙的第一感觉是蛮好的。   特别是当她阿爸铺开那张五彩斑斓的虎皮,赞不绝口地褒扬勒龙的时候,她 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感到脸上有些发热,仿佛阿爸不是在赞扬勒龙,而是在 赞扬她。   在见不到勒龙的日子里,她总是盼望他再一次打到值钱的猎物,那样她就可 以再一次见到他。   一般地说,情窦初开的女孩子都爱做白日梦。阿凤当然也不例外,见到勒龙 以后,她不止一次做过白日梦。   这些白日梦的具体内容纯属阿凤的个人隐私,恕不详述。   可以披露的是,这些白日梦并不完全属于虚幻,至少有一部分是现实的。那 是勒龙摆出马步,让师公在祭天的石壁上描下自己画像的时候。   不知是从哪年哪代传下来的习俗,每个骆越部族都设置一处祭祀蛙神的公共 场所。骆越人是稻作民族,他们认为崇拜蛙神能够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在祭祀蛙神的场所附近,一般都有一大片光整的石崖。各村各寨的勇士,凡 是在对外族作战中杀死一个敌手,或者在狩猎中猎获一只猛兽的,都有资格在石 崖上留下一个画像。   几百年来,也许是几千年来,石崖上已经留下了成百上千的勇士画像。   说是“画像”,其实不过是极为原始、粗糙而又抽象的壁画:在石壁上寥寥 几笔,留下一名武士立着马步、举手欢呼或者紧握环首腰刀的英武形象。   我们无须责备古代巫师画技的拙劣,也不必因为无法考究壁画中的武士姓甚 名谁而遗憾。我们毕竟得到了一笔无法估量的宝贵遗产——时至今日,广西左江 流域壮族地区许多村寨的崖壁上,仍然留下许多这样的壁画。   壁画是勇士的荣誉证书,谁在崖壁上留下的画像最多,谁就是最勇敢的勒茂。 勒龙以三只老虎和两只黑熊的生命作为资本,五次在崖壁上留下了自己的画像。   当渠帅的阿爸每次为部落里的勇士举行隆重的画像仪式,在悠扬的铜鼓声和 勒俏勒茂们戴着鬼神面具跳着祈神舞的欢呼和呐喊声中,让巫师为勇士们在石壁 上画像时,阿凤都会到场,远远地看。   她喜欢看着勒龙摆着马步握着环首腰刀,站在石壁前让巫师画像时的威武形 象。   勒龙是她的骄傲,她曾经多少次偷偷地为勒龙高兴,为勒龙自豪。   可是勒龙居然拉着俏英走了。   自古美女爱英雄,她的情窦是为了勒龙而初开的,她为勒龙做过多少次白日 梦,俏英凭什么抢走她的勒龙?   9、小小的含羞草   “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勒龙搂着俏英,轻声问。   “没想什么,”俏英顿了一下,试探地问,“我阿妈已经准备好‘姑娘谷’ 了。好几十担哪,你想不想要?”一个多月来,她一直焦急地等着这一天,等着 说这句话。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愿意娶我吗?”骆越女孩向心上人示爱多采用这种方 式。按照骆越风俗,出嫁女儿多以粮食为嫁妆,家中女儿长成,父母开始储存稻 谷准备嫁妆,称为“姑娘谷”。   “想,做梦都想,”勒龙炫耀地扬起结实的手臂:“不过叫你阿妈不用操那 么多心了,我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还怕养不了家?只要你肯嫁给我,什么也不 要你带。”   俏英小嘴一噘:“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没有嫁妆,别人不笑死我阿妈 呀?”   “又说别人了!自已过得好就行,管别人怎么说——除了阿妈,你家里还有 什么人?”   “就我和阿妈两个人,我很小的时候阿爸就病死了。我阿妈是做‘仙’的,” 在骆越村寨中,专事祭天祀神、问吉卜凶、驱鬼除邪的师公仙婆统称为“做仙 的”。   勒龙笑问:“以后见了你阿妈,我应该怎么称呼她才好呢?”   毫无疑问,随着他们爱情的进展,不久以后他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俏英也笑了:“这还用问?跟着我叫阿妈呗。”   勒龙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开得了口哟?”   “怎么开不了口?以后我对你妈,还不是要叫阿妈?”   “要是你阿妈不答应怎么办?”   “她不会不答应的。我阿妈脾气很好——可惜她这辈子过得很苦。”   “你们做仙的家庭,日子应该过得比我们好才对呀。”众所周知,在骆越村 寨中,巫祝行业从业人员的家庭生活一般居于中上水平。   俏英停了一下,幽幽地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勒龙觉得俏英有些郁闷,便换了话题:“你会做仙吗?”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呀!平时见阿妈帮人家做仙,看多了,当然懂 得一点。”俏英说的是实话,小时候她经常跟阿妈外出替人做仙,耳濡目染,多 少懂得一些皮毛。   勒龙开玩笑地说:“这就好了,以后有什么病痛,在家里自己做,少花点 钱。”   “才不理你!”俏英淡淡一笑,反问,“你家呢,都有些什么人?”   “我阿爸早年打猎时出事死了,阿妈还在。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一个妹妹。”   俏英取笑道:“难怪你的名字叫做‘勒龙’。”在骆越语言中,“勒龙”是 “大儿子”的意思。   ……天色渐渐入夜,勒龙看着俏英,俏英也看着勒龙,就象一个多月前在深 山里默默对视一样。他们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有些急促。   俏英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看什么!没见过?”   “没见过就好了——有件事我一直想不起来。”   “什么事?”   “那天在深山见到你,我总觉得我们以前还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俏英心里打了个激灵:他怎么也会有这种感觉?   勒龙家住在二十多里外的深山里,她肯定这辈子没有和他见过面——一定是 在前生!   俏英相信缘份。   她突然感到一阵来自心底的激动……   他们身边的草地上,一株小小的含羞草不知被谁碰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合上 了茎叶,象是怕惊扰了他们的好事。   10、心诚则灵   阿凤实在想不明白,俏英的阿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巫医,而她父亲是方园几 十里内说一不二的渠帅,俏英家只有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她家则是远近闻名的大 家族,论家境论声望,她家哪点不比俏英强?   她越想越气,回到家里谁也不理,径自走进房间躺在床上,自顾自生着闷气。   “怎么了?阿凤,出什么事了?快告诉妈。”阿凤妈俯在床边,小心翼翼地 问。   她知道这个宝贝女儿的怪脾气:在同年纪的勒俏群中俨然象个大姐大,天不 怕地不怕的,和勒茂打架的事都干过,可回到家里,屁大的事也要向父母撒泼。   阿凤理也不理,噘着小嘴,两眼直盯盯地望着屋顶。   阿凤妈平时迁就女儿惯了,见她这样,不知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去找渠帅。   阿凤是渠帅最小的孩子,也是六个儿女中唯一的女儿,平时最得渠帅宠爱,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渠帅听了妻子的话心想,这丫头大不了是在歌墟场上受了哪 个臭小子的窝囊气无处发泄,回家向父母耍耍小脾气而已。   他来到阿凤房间,装着咬牙切齿的样子逗女儿开心:“阿凤,是不是哪个混 小子惹你生气了,快告诉阿爸,阿爸做了他!”   每次阿凤无理取闹,他都采取这类方法化解,十有八九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 果。   可是阿凤依然直盯盯地望着屋顶,谁也不答理。   渠帅觉得有点不对头,拉着妻子走到外面,小声责怪道:“这孩子怕是中邪 了吧?我们这种人家的女儿,还怕嫁不出去吗?我说不要让她去赶什么歌墟,你 偏让她去。你看,出事了没有?”   阿凤妈听丈夫说女儿中邪,也急了:“赶歌墟也不光是男婚女嫁的事情,孩 子大了,让她出去玩玩总不会错吧?事情到了这一步,怪我又有什么用?还是赶 快请她干妈来为她驱邪吧。”   骆越人敬畏鬼神,家里人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小病小痛,总爱请师公仙婆驱鬼 除邪。   渠帅叹道:“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   阿凤妈正欲让家人去请仙婆,渠帅摆摆手:“不用了,请仙这种事,得我们 当爸妈的亲自去,心诚则灵哪!”   阿凤的干妈是俏英的母亲,人称四婶,专以卜凶问吉、驱鬼除邪以及用草药 替人治病为生,是远近有名的女巫医。   四婶早年和年青时的渠帅——当时他还没有当上渠帅——在歌墟上有过一些 瓜葛,虽然最后劳燕分飞、好梦难成,心里却始终放不下渠帅。渠帅和邻近部族 渠帅的女儿结婚后,二人依然藕断丝连,不时在歌墟场上幽会。后来四婶随便嫁 了个男人,无奈老公早死,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好在渠帅旧情难泯,经常关心照 顾,孤女寡母的倒也没人欺负。   照应归照应,渠帅却要顾及自身威望,四婶也须考虑自家忌讳,虽说背地里 打情骂俏动手动脚是少不了的,却一直只是点到为止。   渠帅为续前缘,几次打算收纳四婶为妾,把她母女名正言顺地接进家中,聊 补年青时的山盟海誓。按骆越旧俗,当渠帅的纳上三妻六妾不算过份,寡妇再嫁 也不是什么不光采的事情,却不知什么原因,四婶始终坚辞不从,渠帅无可奈何, 只好望洋兴叹。   渠帅一妻二妾生得五子,只有阿凤一个女儿,视同掌上明珠,便让阿凤认四 婶作为干妈,以此为托,老情人见面说话也有些借口。四婶虽然青春寡居,得渠 帅时时照应,又能经常见面说话,虽说只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也知足了。   “心诚则灵”只是借口,这些才是渠帅提出要亲自去请四婶的真正原因。   11、错不在你   渠帅来到俏英家,进屋看看无人,拉住四婶的手说:“阿芳……”   阿芳是四婶当姑娘时的小名。   四婶拉着渠帅的手,和他一起坐到床沿:“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阿凤刚从歌墟回来,不知中了什么邪,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吭不哈的,把她 妈吓坏了,让我来请你去给她驱邪。”   “姑娘家的事你不知道,不见得就是中邪,”四婶想了想说,“我先去看看 吧,谁叫阿凤是我干女儿呢?”   “如果不是你干女儿,我来请你也不去?”渠帅调笑道,“这么说倒是你干 女儿面子比我还大了。”   四婶嗔怪地白他一眼:“老不正经!”   一路上,二人少不了要找些话头聊聊。   渠帅侧过头看了四婶一眼,说:“一转眼时间,两个勒俏都长大了,到了出 嫁的年龄了——俏英找到婆家了吧?”   “姑娘谷倒是有几十担了,就是没听她说看上了哪个勒茂。”   “小时招人骂,老来讨人嫌,中间一段好,又没有多少年。唉,孩子大了, 我们也老了,”渠帅感叹地说,“女孩子迟早要嫁出去,以后俏英出了家门,你 一个人怎么办?”   四婶知道渠帅接下去会说什么,这类问题他提过好多次。虽然她从来没有给 过他满意的答复,但他一有机会就提,持之以恒,毫不气绥。   她也喜欢听,每次听到他提出这类问题,她就觉得心里头十分满足。   渠帅果然再一次提出了那个老调重弹的话题:“我看还是选个好日子,把你 接过来一起过吧?”   四婶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今生不行了,来世吧。”   渠帅不解地问:“我每次问你,你总是这句话,总得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吧?”   “不为什么。”   渠帅有点急了:“我做错了什么,你总得告诉我,让我改呀。”   四婶苦笑:“错不在你,在我。”   “为什么?难道你还记着我的仇?"   “就算是吧。”   “当年的事是对不起你,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四婶摇摇头:“不说这些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渠帅幽幽地说:“这辈子我欠你的太多,我真心实意想还这笔债,你为什么 总不肯给我机会呢?”   四婶是聪明人,当然听得出渠帅又在抛砖引玉。   她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渠帅只知道她生活上的困难,至于她心中的痛苦和无奈,他能知道吗?   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准确地说,是麻木了。   12、把勒龙还给我   “乖女,哪里不舒服?”四婶凑近床边,伸出手探了探阿凤额头,“没发烧 呀。”   阿凤突然坐起来,用力拍开四婶的手,火山爆发般厉声吼道:“走开,别来 碰我!”   渠帅夫妻吓了一跳,四婶知道阿凤的臭脾气,倒松了口气:“这就好了,没 什么大事。”   “谁说没事,明天我死给你们看!”阿凤歇斯底里地叫着,完了,又气呼呼 地躺回床上。   四婶和渠帅夫妻对视一眼,又小心凑近阿凤:“乖女,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告诉干妈。啊?”   “没有!”阿凤硬梆梆地回答。   渠帅看不过去,好言相劝:“阿凤,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跟干妈说话呢?”   “就这种口气,愿听就听,不愿听拉倒!”阿凤干脆转过身去,自顾自生着 闷气。   阿凤妈坐到床边,细声劝慰:“阿凤,爸妈都在这里,干妈也在,有什么不 顺心的事,和大人说,千万别做傻事。”   渠帅也说:“从小到大阿爸最疼爱你了,你要什么,对阿爸说,阿爸都可以 给你。”   阿凤冷冷地说:“我要的东西,你给得了吗?”   “阿爸什么时候骗过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阿爸也马上去给你摘。”   “我就要天上的星星,去摘吧!”   渠帅哭笑不得:“阿爸打比方,你也当真呀。阿爸又不是神仙,怎么能够上 天给你摘星星呢——说地上有的,想要什么?”   阿凤看看三个大人,迟疑了片刻,小声说:“我要勒龙!”   “勒龙?”渠帅一怔,“哪个勒龙?”   四婶想起来:“是不是那个在祭天石崖上画过五次像的勒茂?”   阿凤含羞不语。   阿凤妈看出了几分:“这个勒茂不错,我女儿好眼光。”   “原来是他!我椅子上的虎皮还是他贡的呢。”渠帅点点头。   四婶也说:“告诉干妈,是不是看上他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还问什么!”渠帅做作地白四婶一眼,“就这点小事? 明天我让人去叫他来就是了!”   阿凤又噘起小嘴:“不,我现在就要!”   四婶劝道:“又撒娇了!现在都半夜了,深山野岭的,让你阿爸去哪里找? 方园几十里都是你爸说了算,叫谁谁敢不来?乖女听话,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 起来一睁开眼睛,保证能见到你的勒龙。”   阿凤突然坐起,定定地看着四婶。   四婶笑道:“乖女放心,过两天干妈帮你到勒龙家和他阿妈说,这事一定 成。”   阿凤跳下床跪在地上,抱紧四婶的腿大声哭了起来:“干妈我求求你,你一 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   四婶不知出了什么事,失措地看看渠帅夫妻,伸手拉着阿凤:“怎么又这样 了?快起来。”   阿凤长跪不起,抱住四婶的腿反反复复地哭喊:“干妈你答应我,答应 我……”   “好好好,干妈答应你,快起来,”四婶终于拉起阿凤,问道,“快告诉干 妈,是什么事?”   “我爱勒龙好几年了,让俏英把勒龙还给我……”阿凤满脸悲愤、满脸委屈, 哭得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渠帅夫妇闻言,吃了一惊,下意识相互看看,又不约而同地看着四婶。   “怎么,你说……”四婶开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感到想说的话很难出 口,“……你说是谁抢了你的勒龙?”   阿凤妈也是一头雾水:“阿凤,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阿凤只顾抱着四婶嚎啕大哭:“勒龙是我的,干妈我求你了,要俏英还给我, 还给我……”   众人哄着劝着,好不容易才把阿凤扶到床上躺下。   阿凤哭闹累了,心里的郁结得到了发泄,停止哭泣渐渐入睡。   13、两个勒俏   三人见阿凤睡着,走出房间来到堂屋。   渠帅皱起眉头:“都是自己的孩子。唉,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   阿凤妈眼看着女儿哭得天昏地暗,又听说是俏英抢了女儿的心上人,心中不 快,见四婶呆呆地站在那里,便不冷不热地说:“俏英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 大的,怎么能这样做人?她干妈,这事还得劳你劝劝俏英。再这样下去,以后还 做不做姐妹了?”   四婶听着这话有些不顺耳,碍着渠帅的面子,也不好说什么。   渠帅不好向着谁,想了想说:“先这样吧,她干妈,你先回去问问俏英,到 底是怎么回事?都是自家姐妹,传出去让别人笑话。唉,女孩子的事,烦哪!…… 天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四婶白阿凤妈一眼,忍住火气说:“我自己会走,不要你送。”   渠帅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是送好,还是不送的好。   四婶还是自己走了。渠帅觉得心烦,让家人沏了壶浓茶,一个人在堂屋闷坐。   阿凤不再是那个总爱在他膝前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她长大了,会赶歌墟、会 和别人争勒茂了。   可是和她争夺同一个勒茂的不是别人,而是和她亲如姐妹的俏英呀!   两个亲如姐妹的勒俏同时爱上了一个勒茂,这事确实不太好办。   渠帅对勒龙很有印象,他在勒龙身上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少年时他也 曾打虎斗熊,在祭天石壁上留下了三次画像,勒龙比他整整多出两次。   渠帅从小就喜欢俏英,因为她是四婶的女儿。对于阿凤,他给予的则是宠爱, 阿凤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   俏英的性格一向温顺善良,理应不会做出夺人所爱的事来。   人是有理智的,而理智又很容易丧失。人在丧失理智的时候,什么事干不出 来?   难道是俏英头脑发热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要知道,年轻人是很容易头脑发热 的。   他不愿意伤害这两个孩子,但如果两个孩子中必须有一个要受到伤害,他不 希望受伤害的是阿凤。   阿凤妈走进来,往杯子里添了茶,坐在他身边,默默看着他。   她父亲是另一个部族的渠帅。前面说过,渠帅家的女儿,不是嫁给最勇武的 勒茂,就是用于和其他部族的渠帅联姻。他既是勇士,又是渠帅家族的长子,所 以她嫁给了他。   渠帅沉吟道:“照理说俏英这孩子从小善良听话,应该不会……”   “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女人遇到中意的男人, 就象老虎见了肥猪,打破头也要争的——俏英这孩子,平时和阿凤玩得那么好, 怎么变成这个了样子呢?唉……你看这事怎么办才好?”   渠帅沉思片刻,吩咐家人:“快请师公马上来一趟,我有急事找他。”   渠帅有请,师公很快赶到。   渠帅向他说明了事由,师公思忖片刻,拍掌笑道:“这有何难?我有一个办 法,保证你们两家皆大欢喜。”   渠帅心中大喜:“这事办好了,我送你二十亩骆田!”   14、他爱你吗   夜深了,俏英还没有回家,四婶和衣躺在床上,一边想刚才遇到的烦心事, 一边等俏英。   俏英是她一口奶一口饭喂大的,她相信自己的女儿。她不相信俏英会做出夺 人所爱的事情来,倒是出身尊贵、敢说敢为的阿凤……   她认为阿凤说的都是假话,尽管她对阿凤印象不错,可是有谁能比一位母亲 更了解自己的女儿呢?   时值四更,俏英回来了。她的动作很轻,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房间。   四婶故意轻咳一声,俏英站住了:“阿妈,你还没有睡着?”   四婶责怪道:“不让你们出去玩,说大人管得严,让你们出去嘛,疯玩了一 整天还不够,半夜三更还不懂得回家!”   俏英没有回答,黑暗中四婶觉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四婶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勒俏呀!”   俏英听出阿妈的口气有些异样,坐到床沿:“妈,你怎么了?”   四婶想问阿凤说过的那些事情,想想又止住话头:“没什么,去睡吧。”   俏英站起来,又坐下:“妈,我还不想睡。”   四婶感觉得出,俏英还沉醉在歌墟的亢奋之中,这毕竟是她有生以来赶的第 一场歌墟呀!她想了想,试探地问:“跟妈说实话,整天整夜的,你和谁在一 起?”   俏英楞一下,编了个谎话:“和阿凤姐呀。”   “骗人!”四婶不动声色地说,“昨晚我去了阿凤家,天还没黑她就回家 了。”   俏英见谎言被说穿,再也无话可说,欲盖弥彰地站起来:“妈,我先去睡 了。”   “等一下。告诉妈,是谁?”   俏英耍了个小花招:“妈,我困了,明天再告诉你行吗?”   “不,一定要现在说!”   “妈……”俏英见这招不灵,便撒起了娇。   四婶不为所动,严肃地问:“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叫做勒龙的后生?”   尽管在黑暗之中,俏英仍然感觉到母亲咄咄逼人的眼光,她觉得已经无法向 阿妈隐瞒心中的秘密,坦率地回答:“是的。阿妈。”   “你喜欢他吗?”   “喜欢。”俏英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爱你吗?”   “爱,他也很爱我。阿妈。”   “你们昨天刚刚在歌墟上认识?”   “不,一个多月以前……”俏英想了一下,决定继续不把采药遇险的事告诉 阿妈,“一个多月以前我在山上采药,他打猎路过,向我要水喝,我们就认识了 ——妈,你认识他?”   四婶欲言又止。   俏英知道母亲肯定还有问题要问,一位合格的母亲是不可能对有关女儿终身 幸福的事情不闻不问放任自流的。   四婶却没有再问,她从女儿的口气中听出了知足,听出了幸福。   她知道女儿钟情于勒龙。   可怜的孩子!不祥的预感从她心头泛起,她知道女儿迟早会受到伤害。   谁和渠帅的女儿爱上了同一个勒茂,她就必须受到这种伤害。如果不想受到 伤害,她只能放弃。   人怕伤心,树怕剥皮。四婶想象得出女儿受到伤害时痛苦欲绝的样子。   女儿是阿妈的心头肉啊!   15、别当我的妹妹   听了师公的话,已经心灰意冷的勒彪又渐渐鼓起了勇气。   师公说得好: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是俏英这样出色的女孩。   他决定把俏英约到村后的小山顶上,明明白白地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小山顶上有一块大石头,石头是天然的,却象被谁精心修琢过,既光滑又平 整。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看见环绕村边的小河,看见对面山岭上的树林,还可以 看见南方很远很远的丘陵。   勒彪早就从阿凤那里知道,俏英喜欢小山顶,经常到那里玩耍。她喜欢那块 光滑平整的大石头,喜欢在石头上眺望小河、眺望树林,眺望南方天边的云霞。   “大哥,”勒彪没有等多久,俏英就到了。   她没有兄弟姐妹,一直把勒彪当作自己的哥哥。从小时候起,她一直敬重勒 彪,喜欢勒彪。哥哥叫她来,她怎么能不来呢?   看到俏英,勒彪先前想好的一肚子话又不知道怎样出口了。   他看到俏英脖子上戴着勒龙送给她的兽骨项链,觉得有了话题,决定以这串 项链为突破口。   “哎呀俏英,你怎么戴着这种项链?又粗糙又难看,会把你的脖子磨破的。 等下子回家,我送你一条宝石项链,是中原的大官送给我阿爸的。你那么漂亮, 那条项链才配得上你。”   “你阿爸的东西,我能要吗?”   “怎么不能?我阿爸的东西,以后都是我的,”勒彪胸有成竹地说。师公告 诉他,让他约俏英出来说话,是渠帅的意思。他向阿爸要什么东西送给俏英,阿 爸肯定都会答应。   大哥为什么要送给我那么贵重的东西?俏英在心里暗暗揣摸着勒彪叫她来这 里的真正目的,难道是……   “大哥,你叫我来这里,就为了告诉我,要偷你阿爸的东西送给我吗?”俏 英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装得轻松地开着玩笑。   勒彪觉得自己已经错过了很多机会,以致让勒龙趁虚而入先声夺人,他不能 一错再错抱恨终天,决定以最直接的方式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他鼓足勇气说:“不,我是想告诉你,从小时候起,我一直喜欢你。我要娶 你!”   上山以后俏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是有生以来第二位正式向她表示爱 情的勒茂!   能够得到众多男孩的奉承和追求,一向是女孩子们引以为豪的骄傲,俏英却 把这种骄傲体验成痛苦。   她心里只有勒龙,勒彪在她心目中只是哥哥,而不是情人。   从小到大她一直得到他的关心、他的呵护,她不能伤他的心,哪怕是一丝一 毫。   可是她不能答应他,为了勒龙,也为了……   “大哥……”她哽咽着,泪水夺眶而出。   “不要叫我大哥!”勒彪急切地说,“别当我的妹妹行吗?俏英,当我的老 婆!”   “大哥,我不想伤害你,可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到底是为什么?为了勒龙,是不是?”   “不,大哥,” 俏英知道,只有把真相告诉勒彪,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对 他的伤害,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可以告诉你,可是……可是你必须向花 王祖母神发誓,你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我阿妈,也包括……”   16、最勇武的勒茂   师公笑吟吟地问:“勒龙老弟,你猜渠帅这么急找你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我怎么知道?”勒龙狐疑地看看师公,“你不会不知道吧?”   勒龙对师公颇有好感,这人嘴巴甜,会讨别人的欢心,虽说论辈份应该和勒 龙祖父同辈,却一口一个“勒龙老弟”,让勒龙心里甜滋滋的。况且勒龙在崖壁 上的五个画像,都是他亲手画的。勒龙觉得自己的像画得比别人的威武好看,对 他的画技十分满意。   师公还是笑嘻嘻地说:“反正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   勒龙见师公不说,自己倒忍不住先猜起来了:“是不是又要我们去围猎大象, 拿象牙去中原进贡皇上?”   秦代时候骆越地方又叫“象郡”,古骆越的象牙十分出名。几年前渠帅曾经 叫部族里的猎手围猎大象,取象牙进贡汉朝皇帝,皇上得了骆越象牙十分高兴, 赏赐了很多珠宝,勒龙随身佩戴的玉佩就是渠帅分赏给他的。   师公楞一下,很快恢复了自然:“啊?我想也是吧。反正到了渠帅家,你就 明白了。”   二人到了渠帅家,进屋坐下。   渠帅笑吟吟地打量这位部族里最勇武的勒茂,说心里话,他殷切地希望勇武 的勒龙和美丽的俏英都能成为家族的正式成员。   师公贴近渠帅耳边小声说了句话,渠帅也楞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勒龙呀,你真聪明,还真的猜中了。后年是皇太后六十大寿,我正想送几副象 牙作为寿礼呢。你是部族里最勇武的勒茂,由你来牵这个头怎么样——到时候太 后有了赏赐,我还会重重赏你!”   “现在大象越来越少了,我叫大家多留点心吧。”   “这事不急。今天我高兴,叫你来,一是交代这件事,二来嘛,陪我喝几杯 酒,随便聊聊天。”   勒龙有点受宠若惊,除了部族里举行祭神大典,渠帅很少和平常百姓一起喝 酒。   “勒彪,酒菜摆好没有?”渠帅朝屋后大声喊。   勒彪走进来,连看也不看渠帅一眼,闷闷地回答:“摆好了。”   渠帅起身招呼勒龙:“勒龙,走,喝酒!六叔公,勒彪,也一起来。”   勒彪本来不想去,迟疑了一下,还是去了。虽然他怨恨他的父亲,可是父亲 威严的眼光逼着他不得不去。他知道,父亲请勒龙喝酒,是师公的主意。   骆越的勒茂生性好斗,包括斗酒。   在酒席上,勒彪没有说话,只顾大碗大碗地和勒龙喝酒。渠帅感到有点奇怪, 虽说勒彪高兴时也爱喝几杯,却没见过他这般海量。   ……在歌墟场上让你小子占了先,今天非让你趴下不可!   ……俏英不肯嫁给老子,便宜你小子了!   勒彪每喝一碗酒,脑子里便恍恍惚惚地冒出这些杂乱无章的怪念头。   好猎人都有些酒量,勒龙性情豪爽,平时也爱喝点酒,酒量比勒彪还要好些。 可今天勒彪这种喝法,连他也有点招架不住了。   还是勒彪先醉了,趴在桌边吐了一地。渠帅笑了,招招手,让家人把勒彪架 回去休息。   师公也笑了,朝渠帅眨眨眼,站起来:“渠帅老爷,我也喝多了,先回家 了。”   “我送送你,”渠帅也站起来,喊道,“阿凤,给你阿龙哥倒碗茶!”   17、浓茶可以解酒   阿凤捧着茶碗款款而出,亭亭玉立地站在勒龙面前:“阿龙哥,请喝茶。”   勒龙醉眼朦胧地看着她,恍惚中还以为是俏英来了,定神一想,才记起这是 在阿凤家里——两个勒俏长得真象。   阿凤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含情脉脉地看着勒龙,看得他都有点动心了。   不过他心里还算清楚,知道这里是渠帅家,知道阿凤是渠帅最喜爱的小女儿。 他不敢造次。   “阿龙哥,你喝多了。”阿凤把茶碗送到勒龙嘴边,要喂他喝。   勒龙怔一下,想接过茶碗。   “喝吧喝吧,阿龙哥,你喝酒多了,浓茶可以解酒。”阿凤拨开勒龙的手, 扶着他的头,坚持要喂他喝。   勒龙无法违拗,只好顺从地喝下:“谢谢了。”   阿凤知足地笑了,她把茶碗添满,在勒龙身边坐下,顺手拿起他项下的玉佩 赏玩:“真好看,阿龙哥,送给我好吗?”   许多男孩子都有过这种经历,凡是漂亮女孩开口索要东西,他们一般都不会 吝啬。   勒龙当然也不例外。   “我也不能白拿你的东西呀!阿龙哥,这个绣球,就送给你吧。”阿凤从怀 里拿出绣球,塞到勒龙手里。   勒龙迟疑着:“这……”   阿凤斜眼看着勒龙:“阿龙哥看不起阿凤?”   勒龙无话可说,只好收下。   和阿凤近距离地坐在一起,他还是感到不太自在。阿凤不是俏英,是渠帅的 女儿。虽说阿凤对他很温存,笑起来也很好看,但是和俏英在一起,他才会觉得 毫不拘束。   浓茶可以解酒。俏英和阿凤,谁是浓茶,谁是酒?   他想起了俏英,想起了她那股淡淡的幽香。   阿凤也会发出俏英那种淡淡的幽香吗?他凑近阿凤,想偷偷体会她身上的气 味,可是闻到的都是自己呼出的酒气。   阿凤和俏英长得如此相像,而且和他挨得那么近,恍惚之中,勒龙好几次差 点把她当成俏英。   他看得出阿凤在向他示爱,可是他拿了阿凤的绣球,俏英会怎么想?阿凤可 是渠帅的女儿啊——勒龙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   酒又涌上来了!勒龙觉得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意志,他不敢保证在后面的 时间里不会失态,于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天……天快黑了,我还是先……先 回家吧。”   阿凤伸手拉住勒龙:“别急嘛,我阿爸去送六叔公,很快就回来的。”   喝酒真是误事,差点失礼——在渠帅家作客,不辞而别是有失礼节的。勒龙 想着,又坐下了。   阿凤仍然紧紧地拉住勒龙的手,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仿佛她一松手,勒龙 就会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渠帅很久也不见回来,勒龙只好让阿凤久久地拉着手,陪她说话。   等了很久,渠帅回来了。他看见阿凤紧紧拉住勒龙的手,楞了一下。   阿凤含羞地松开了手。   渠帅装着没有看见,说:“勒龙,夜深了,你喝了那么多,你家又远,路上 出事不好,今晚不要回去了,就在客房里休息吧——阿凤,送你阿龙哥去客房。”   18、双喜临门   听了师公的话,四婶感到十分意外,准确地说,是十分惊诧。   “谁抢谁的不去说了,这事说不清楚,”师公见四婶有点动心,继续劝道, “你想想,勒彪以后肯定会当上渠帅,夫贵妻荣哪,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你 还想要什么呢?”   勒彪家境比勒龙要好得多,俏英嫁给勒彪,今后的日子肯定会比嫁给勒龙好 过。   “你知道,勒彪这孩子,从小就喜欢俏英,两个人就象亲兄妹一样——他对 阿凤还没有那么好呢。俏英跟了他,一定会很幸福的。”   四婶知道,师公说的都是真的,他是为了俏英好,可是……   “勒龙那里好说,你放心,他听我的话。他对阿凤也不错,还给阿凤送了信 物,就是前两年皇上赏赐的那个玉佩,阿凤也给他送了绣球。昨天晚上他在阿凤 家喝定亲酒,喝醉了不能回家,还住了一晚呢!俏英是个懂事的孩子,渠帅对你 们这么好,她不会不知恩吧。再说她跟阿凤象亲姐妹一样,妹妹还能不让着姐姐 吗?”   渠帅对四婶母女的照应,四婶感恩不尽。渠帅是她的老情人,她对他旧情未 断,不想让他为难。   俏英是她唯一的亲生女儿,她爱俏英。为了女儿一辈子能过着富足的生活, 她愿意独吞苦果,把痛苦的隐密永远埋在心底。   可女儿爱的是勒龙啊!   她叹了口气:“这件事我没有什么说的——我看还是先跟俏英说说吧。”   “哎呀你这个人也真是,还说什么哟!勒俏勒茂在歌墟见见面唱唱歌,算什 么事?到头来还不是父母说了算——只要你点个头,这事就成了。你们两家,双 喜临门呀!”   “什么双喜临门?”俏英走进来,眼神冷冷的,口气也是冷冷的。   骆越人家的竹楼没有隔音功能,师公知道俏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这正是他 所希望的,这些事迟早得向俏英挑明。   他笑了笑说:“俏英回来了?叔公正要找你呢——你都听到了?”   “听到什么?”   师公先前见四婶已经开始松口,求成心切,也不注意俏英的脸色,笑盈盈地 说:“是这样,勒彪很喜欢你,他阿爸阿妈也喜欢你,让我来你家提亲……”   “把勒龙让给阿凤,对吧?” 俏英冷冷地问。   “正是正是,这孩子真聪明。”师公不失时机地奉承道。   四婶已经看出俏英强压的怒气,制止地说:“俏英!”   师公看看俏英,开始觉得有些不太对头,改口说:“其实也说不上谁让谁, 勒彪从小就对你好,这你知道。勒龙当然也不错,就是家里穷了些,跟了勒彪, 不比跟勒龙好上一百倍?”   俏英终于发作了,厉声斥道:“六叔公你听着,勒龙再穷,我也跟定了,打 死我也不会嫁给勒彪!”   四婶制止道:“俏英,怎么能这样跟叔公讲话!”   俏英没有理睬阿妈,大声地朝师公吼叫:“你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快走, 以后再也不准到我家来!”   “好,我走,我再也不来,你可不要后悔!”师公悻悻地走出门外。   四婶惊呆了,在她眼里,俏英向来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从来没有对别人发 过这么大的火。   “阿妈!”俏英扑到母亲怀里,委屈地恸哭。   四婶抚着俏英:“六叔公也是为你好啊!”   俏英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四婶:“阿妈你说,我能嫁给勒彪吗?”   四婶又是一怔,她不清楚俏英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意,也不清楚俏英都知道 了什么。   19、以土地换爱情   师公活了几十年,一向得到人们尊敬,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气冲冲地来到渠 帅家,把俏英的话添油加醋地对渠帅夫妇搬弄了一番。   “打死也不嫁到我家?”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竟敢如此出言不逊,渠帅 气得七窍生烟,猛力一掌拍在桌面上,“这死丫头,简直是反了!”   阿凤妈拉他坐下,好言劝道:“俏英也是在气头上,你一个大渠帅,别跟小 孩子一般见识。”   渠帅气呼呼地坐下来,同情地看看勒彪。事情没有办好,他觉得对不起儿子。   勒彪没有生气,他耳边一直响着俏英对他说过的话。一想起她的话,他就感 到精神萎糜、神情黯然。   然而他已经当着俏英的面向花王祖母神起誓: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些事——可 怜的俏英,到了这步田地还在为别人着想!   勒龙娶俏英还是娶阿凤,对他来说都是一样,他不想关心这些事情。   “打死我也不会娶俏英。”他冷冰冰地冒出一句。   这孩子有骨气!渠帅想。他心里仍然有点内疚,对勒彪说:“南边部族渠帅 家里还有个女儿,长得也不错,过段时间我让六叔公过去提亲,你放心好了。”   勒彪冷笑一声:“随你们的便,反正是你们说了算,你们想让我娶谁就娶谁, 反正天下的夫妻,凑合过日子的多着呢!”   阿凤听了师公的话,哭得天昏地暗的:“阿爸,这点事都办不成,你还当什 么渠帅?俏英想要什么,你都给她,只要她把勒龙还给我!”   一句话提醒了阿凤妈:“这倒是个好主意。俏英不愿过来就算了,大家都惯 惯熟熟的,以后还要经常见面,别闹得太僵。四婶家也不宽裕,给她几十亩骆田, 叫她劝俏英别跟阿凤争了。”   渠帅感到十分为难。凭心而论,师公提出的“以婚姻换爱情”和阿凤妈提出 的“以土地换爱情”方案,都是双赢的两全之策。为了阿凤的快乐和幸福,他愿 意割舍自己的财产。   如果阿凤面对的不是俏英,他甚至可以一毛不拔,可是俏英的母亲是四婶, 这些年来他一直深深地爱着四婶,他欠四婶的太多太多。   可是俏英为什么把话说得那么绝——打死也不嫁给勒彪!在他的印象里,勒 彪和俏英的感情一直很好,小时候他看见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样子,他就感 到高兴。   渠帅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勒龙能成为他的女婿,俏英能成为他的儿媳妇,他 想不出自己还会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事情了。   他叹了口气说:“这样吧,六叔公,再辛苦你一趟,把这事跟俏英妈说说。”   师公连连摇头:“不去不去,我这把老脸再也丢不起了。”   阿凤妈对渠帅说:“要不你去一趟,你亲口跟她讲会好一些。你是渠帅,怎 么说她也得给你面子。”渠帅和四婶的旧事,全部族的人都知道,除了她。   渠帅对自己也没有信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俏英母女开口。   “这死丫头……唉,他六叔公,这事你看着办吧,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 你尽量帮。事情办成了,我答应你那二十亩田,会给你的。”   20、雷神之剑   空中已经布满乌云,天气又闷又热,看起来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俏英已经顾不上这些,下刀子她也要去。她要亲口责问勒龙,师公的话是不 是真的。   勒龙刚刚上山打猎去了,她是听村口的老人说的。她问明勒龙上山的方向, 匆匆追赶而去。不知追了多少里路,追上了勒龙。勒龙见她气喘嘘嘘的,汗水湿 透了全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把勒龙递过来的水葫芦一手打掉,气呼呼地问:“昨天晚上你在渠帅家喝 酒,是不是?”   勒龙一头雾水:“是呀。”   “喝醉了是不是?”   “是呀。”   “昨晚住在他家是不是?”   “是……是呀。”   “你收了阿凤的绣球是不是?”   “绣球?”勒龙想起来了,早上他离开的时候,悄悄把阿凤的绣球放在床头。 他不想当面还给阿凤,那样会伤姑娘的心。   “不敢说是吧?”俏英一脸冷峻,“你送什么信物给阿凤了?”   “什么信物?”   “什么信物?问你自己吧!”   勒龙莫名其妙:“没有呀,就陪她说说话。”   “我问你,你的玉佩到哪里去了?”   勒龙下意识摸摸项下,才发现空空如也。他想起来了,昨天晚上阿凤趁他醉 得一塌糊涂,向他索要玉佩,他想也没想就给了她。   “阿凤要……要去了。”俏英把玉佩看成了信物——勒龙开始意识到事态的 严重性。   雷声隆隆,大雨瓢泼般从天而降。   勒龙脱下上衣披到俏英身上,俏英正在气头上,一手拨到地下:“我不要!”   “俏英,我……”勒龙嗫嚅地说,“我……我再向她要回来?”   “送给别人的信物,你还要得回来?” 俏英气冲冲地摘下兽骨项链扔到勒 龙身上,“想不到你是这种人,你的东西,还给你!”   “俏英,你听我说……”   “定亲酒喝了,绣球收了,信物也送了,还在她家住了一晚,你还有什么好 说的?” 俏英说着说着,放声痛哭起来,泪水和雨水融在一起,在她脸上流淌, “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怎么瞎了眼睛,随随便便就相信了你呢!”   事已至此,勒龙有口难辩。   雷神之剑划过长空,紧接着一阵隆隆的雷声。   勒龙跪在地上,发起了毒誓:“花王祖母神在天有灵,我勒龙要是对俏英有 二心,让雷神马上把我劈死在这里。”   骆越人不象现代人那样,诅咒发誓比打嗝放屁还要随便。花王是骆越人最崇 拜的始祖神,以花王的名义发的誓言,是骆越人最庄严肃穆的誓言。   可是在渠帅家喝酒、过夜、送玉佩、收绣球的事,他都承认了啊!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俏英哭喊着,转身朝来路跑去。   “俏英——”勒龙大声喊着。   又一声霹雳在头顶炸响,俏英不由自主地站住,回过头。   勒龙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被雷神劈死。   难道自己真的冤枉了他?俏英认为,雷神没有当场把他劈死,就证明他没有 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   也许我们的观念无法理喻,刚刚走出原始社会的骆越人就是这样,他们的迷 信和愚昧基于纯朴和善良,他们认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昧着良心为人做事,始 终无法逃脱天地神明的惩罚,敢于对着天地神灵发誓并且没有受到惩罚的人,应 该是问心无愧的。   一切都不需要再问了。她不顾一切地朝勒龙跑去,湿淋淋的衣服紧紧地贴在 她纤美苗条的身躯上,衬托出少女美丽的曲线。   她跑近勒龙,和他紧紧地拥在一起:“阿龙哥,我是你的,谁也不能把你从 我身边抢走……”   “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看着俏英浑身湿透,勒 龙心疼地劝道,“俏英,我们回去吧,赶快换身干衣服,喝点姜汤,别淋病了。”   “我冷……抱紧我。”   倾盆大雨中,勒龙把俏英搂得更紧……   21、都是你的女儿   四婶知道渠帅的来意,她和渠帅心照不宣。   渠帅一直思忖着怎样开口才好,他斟酌地说:“阿芳,阿凤的犟脾气你是知 道的,我只有这个女儿,都怪我平时惯坏了她。这件事就请你赏我一把老脸—— 有句话我真说不出口……”   四婶没有说话,让渠帅自问自答。   “俏英这孩子是不错,从小我就喜欢她,小孩子嘛,她说什么我也不会计较 的。不过话说回来,阿凤和勒龙也是天生的一对啊,你说是不是?”   渠帅停下话头看四婶一眼,他知道她不会回答他的问题,继续吞吞吐吐地说, “可能六叔公没有把话讲清楚。我这样想,让勒彪和俏英好,阿凤则嫁给勒龙, 一来不至于让别人看笑话,二来俏英也有个好归宿。这对我们两家,还有勒龙一 家,都是好事,我们这辈子都过了大半截了,就让下一代人来了却我们的心愿吧。 你说呢?”   四婶知道渠帅说的是真心话,俏英嫁给勒彪,无论如何总比嫁给勒龙来得实 惠,可是……   她木然地摇头:“俏英看来是不会嫁给勒彪了。”   “为什么呢?”渠帅不解地问,“他们两个从小到大都玩得很好的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四婶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痛苦和不幸,眼看着俏英 又要走自己走过的路,心如刀绞。   四婶心里十分清楚,虽然她和渠帅有过一段情缘,渠帅平时对她总是事事照 应,但在这件事上她必须无条件服从渠帅的旨意。她叹口气说:“不过我可以和 俏英说,叫她不要再和阿凤争了。”   渠帅听了四婶的话,心里暗暗高兴,停了一阵又说:“这件事如果能顺着阿 凤,我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们才好……你们母女二人也不宽裕,这样吧,我从靠 河边的好田划出五十亩给你,这样你们的日子会好过得多。俏英也长大了,迟早 要嫁人,就算是我先送给她的嫁妆吧。”   “我不要你的,我替人看病做仙,够我母女两人吃用的了,”四婶认真看渠 帅一眼,又补充道,“再说这些年你也没少照应过我们母女。”   “跟谁啊?别说客气话。我知道这样做委屈了俏英,以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 你们的——两个都是你的女儿,我也知道你为难。”   四婶听了渠帅的话,忍不住想说什么,刚张开嘴,又缄口不言。   这辈子她经历的痛苦太多,她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些痛苦,也 不想让别人知道与这些痛苦并存的隐密,包括她的至亲至爱。   渠帅觉察到她欲言又止,问:“想说什么?”   四婶没有回答,定定地望着渠帅。   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呢?   渠帅也看着四婶,他说不上来,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什么:无奈、无助, 还是怨恨?   22、把俏英嫁给我   四婶默默看着俏英沐浴更衣,用干毛巾擦拭被雨水淋湿的长发。她觉得俏英 情绪不坏,她一直在考虑,用什么词语才不至过于伤害女儿的心。   她在心中斟酌了很久,委婉地问:“俏英,除了爱你,勒龙还会去爱别的勒 俏吗?”   俏英淡淡地问:“是阿凤吗?”   “听说阿凤已经爱勒龙好几年了。”   “那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偷偷想勒龙,勒龙并不爱她。阿妈,除了我,勒 龙从来没有爱过其他勒俏,勒龙心里没有阿凤。”   “俏英呀,你还小,现在的男人呀,说变就变的。阿凤家要什么有什么……”   俏英摘下勒龙再次给她戴上的兽骨项链递给母亲,理直气壮地说:“我有勒 龙送的兽骨项链,阿凤没有;勒龙有我送的绣球,没有阿凤的!那只玉佩是阿凤 开口问人家要的,绣球也是阿凤硬塞给人家的,勒龙没有要,他放回了阿凤家客 房的床头。”   四婶无言地看着手里的兽骨项链,久久地沉思着。她又想起自己凄苦的身 世……末了,重重地叹口气:“俏英啊,听妈的话吧,别跟阿凤争了。人家家大 势大,我们孤女寡母的,争不过人家呀。天底下勒茂多得很,不怕找不到更好 的。”   “再好我也不要,我只爱勒龙!阿妈,你和阿凤阿爸以前的事,我都听别人 说过……你心里的苦心里的痛,我都知道。我帮不了你,可是你能帮我!妈,你 还想让你的女儿走你走过的路吗?难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为什么不为你的 女儿说话?为什么不为你女儿的幸福着想?为什么……”俏英说着说着,失声恸 哭起来。   四婶的心被俏英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是啊,自己命苦,得不到所爱的人,随 便嫁个老公又早早死了。她只有这一个女儿,相依为命的亲生女儿,为什么不为 女儿的终身幸福着想呢?   “阿妈,我不爱阿凤,我只爱俏英。我求你把俏英嫁给我。”伴随着雄浑的、 一字一顿的男中音,一个高大彪悍、浑身湿透的身影走进门口,跪在四婶面前。   勒龙冒雨送俏英回家,却不敢进门,听见母女二人正在说话,不敢造次,只 好默默地站在屋外。听到俏英失声痛哭,他再也忍不住了……   “是勒龙吧?哎哟,起来起来,四婶不敢当。”四婶连忙起身,想拉起勒龙。   “阿妈,如果我得不到俏英,我也不会娶阿凤,八辈子也不会!”勒龙小山 一样的身躯跪在那里丝纹不动,四婶哪里拉得起来!   四婶松开手看着俏英。   俏英也看着母亲,一脸恳求,两眼渴望。   “阿妈,你不答应把俏英嫁给我,我就不起来!”勒龙斩钉截铁地说。   说实在话,四婶打心底喜欢这个强烈要求当她女婿的勒茂。四婶见过他,是 他在祭神的大典上摆出英武的马步让师公在石崖上画象的时候,   四婶认为四乡的勒茂里再也找不出这样好的后生了,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当 时她甚至莫名其妙地想,如果勒龙能成为她的女婿就好了。   而现在,渠帅的女儿也爱上了这位勇士。   ……伟大的母爱终于战胜了对权势的敬畏:“起来吧,阿妈答应你。你要对 祖母神发誓,一辈子对俏英好。”   “我对花王祖母神、对所有的天地神灵发誓,我会一辈子对俏英好!”勒龙 站起来,高兴地拉住俏英的手,“俏英,阿妈答应了!”   “谢谢阿妈。”俏英笑了,她觉得有点疲倦。   勒龙吃惊地说:“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四婶伸手探探俏英的前额:“哎哟,这么大的雨,淋病了。”   “这样烧下去人会受不了的。我家里还有犀角、麝香,退烧很快的。我马上 回家拿来。”   “快去快去,”四婶连声催促勒龙,一面手忙脚乱地扶俏英上床躺下。   “阿妈,我爱你。”俏英说着,疲惫地闭上眼睛。   俏英的话说起来随便,却把四婶吓坏了。她连连摇动俏英,可是怎么也摇不 醒她,急得嚎啕大哭起来。   23、花王祖母神   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   渠帅也来了,村民有难,当渠帅的自然是义不容辞,何况是四婶家的事。四 婶已经哭得天昏地暗,他当然得出面做主。   渠帅看了看俏英,说:“这孩子怕是中邪了,快去个人,把师公找来,赶快 驱邪,晚了就不行了。”   很快有人找来了师公。   在众人的劝慰下,四婶渐渐安静下来。她对师公不放心,因为女儿骂过他, 怕他记恨。她要亲自作法,驱除伤害女儿的孤魂野鬼,保护女儿平安度过难关。   众人很快帮她摆好神器,点燃香烛。   四婶盘腿端坐神床,静心调息,手持天琴转轴拨弦。   天琴是骆越独有的乐器,也是做仙事必不可少的道具。四婶是天琴高手,不 做仙事的时候,左邻右舍都喜欢听她弹琴。   她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开始弹奏祷神曲,同时咿咿呀呀地唱起祷神词。   师公披头散发,挥动着桃木剑,卖力地配合祷神曲的节奏手舞足蹈。虽然俏 英曾经对他无礼,但是驱鬼除邪是职业行为,他必须恪守职业道德和行业规范。   众人神情肃穆,静静地听着、看着。   渐渐地,四婶唱曲的声调开始升高,全身也开始抖动起来,而且越抖越烈, 神床随着她身体的抖动剧烈地晃动……   众人知道,神仙很快就要降临了——不知这次请到的是什么神仙?   “阿——啾!”随着四婶一声喷嚔,她全身的抖动和神床的摇晃蓦然停止, 天琴声、祷神声,以及师公的剑舞也都随之而止。   神灵降临了!   众人纷纷跪下,伏地磕头,等待附着在四婶身上的神灵通报姓名来历。   四婶两眼通红,厉声断喝:“我是本地山神,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快快……”   话音未落,紧接着响起一声更加高亢、尖厉的喊叫:“我是花王祖母神下凡, 你们还不赶快磕拜!”   乡邻们大多经历过祈神的场面,听到这声喊叫,立即知道出了意外。   众人纷纷抬头,只见俏英满面通红地端坐床上,大汗淋漓,披头散发,杏眼 园睁。   师公一怔,赶快拍醒四婶:“他四婶,快回来,花王祖母神下凡了!”   四婶受了惊,很快从“神灵附体”的自我催眠状态清醒过来。看到俏英这般 模样,大感惊诧,赶忙和师公一起朝俏英跪下。   众人见状,也纷纷跪向俏英:“花王祖母神保佑……”   勒彪也在跪拜的人群中,迷茫地望着这一切。   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24、这些人怪怪的   喝了四婶配制的草药,用了勒龙送来的犀角、麝香,俏英的病渐渐康复。   四婶到别人家做仙去了。俏英觉得身体还很虚弱,早饭过后,搬了张椅子坐 在自家门前晒太阳。   村里的勒俏们嘻嘻哈哈地走过来,突然不约而同地怔住,下意识相互看看, 又看看俏英,很快恢复了常态,装得象平常一样向她打招呼:“俏英,一起上山 摘野花吧?刚下了一场大雨,山上新开了很多金茶花。”   金茶花是骆越特有的名贵花卉,敬神祭祖更是必不可少,春夏之交正是开花 时节。俏英很喜欢金茶花,本来想去,见阿凤也在,脖子上还张扬地戴着她向勒 龙讨来的玉佩,又不想去了。   阿凤虽然是渠帅家的掌上明珠,平时却跟平民家的勒俏们一起玩耍,上山摘 野花野果。不过今天俏英不想同阿凤玩。   “勒龙本来就是我的,阿凤凭什么说我是抢她的?这不是仗势欺人吗!”她 想。   不过她没有说出口,那是缺乏教养的表现,再没有头脑的人也不会那样说。 她微微笑道:“多谢了,我的病刚好,阿妈不让出去。你们多摘一些,回来带给 我几枝。”   阿凤好象忘记了以前的纠葛,满脸笑容地说:“俏英你放心,我们一定帮你 摘好多好多金茶花回来。”   看着她们欢笑着离去,俏英感到有些失落。她向往着往日和勒俏们一道在山 野中无忧无虑嬉闹玩耍的美好时光。   勒龙好几天没有来了,几天不见,好象隔了几年一样。   想到这里,俏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病后仍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   她偷偷看看四周,生怕有人偷窥她心中的秘密。   左邻右舍好象都有人在窥视她,见她张望,很快又缩回头去。来不及缩头的, 只好装出无事的样子走出来,堆着笑脸不痛不痒地打个招呼:“俏英,晒太阳 哪!”然后找个什么借口匆匆走开。   这些人今天都怎么了?她感到好奇怪。   别理这些人了,还是想我的勒龙吧,她想。   勒龙为什么不来看她,不应该呀!是不是觉得阿妈已经答应把自己嫁给他, 十拿九稳了?   是不是上山打猎出什么事了?   想到打猎出事,俏英开始紧张起来,她记得勒龙说过,他阿爸死于打猎出事。 她觉得自己应该担心他的安全,既然阿妈已经松了口,自己原则上可以算是他的 人了,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地为他操心呢?   她觉得等身体再好一些,如果勒龙再不来,她应该到他家看一看。   25、奇怪的野花   四婶回来了,是渠帅送她回来的,借口还是帮她送回神器。   四婶见俏英晒太阳,连声埋怨:“哎呀,你怎么出来了,病刚见好,晒不得 太阳的,快进去。”   俏英坐着不动:“晒太阳蛮舒服的,我不进,要进你们自己进。”   二人相互看看,不再说什么,自己进了竹楼。   渠帅进竹楼前一直朝俏英陪笑,笑得很谦恭,很有礼貌,就象向长辈或者向 很有身份的大官陪笑一样。   俏英觉得渠帅今天有点怪怪的。   她知道自己这次病得很重,听阿妈说昏迷了好几天。   她刚从昏迷中清醒的时候,恍恍惚惚地看到家里来了好多人,有村里的熟人, 也有其他村寨来的生面人。   渠帅来了好多次,阿凤也来了。上次阿凤生病,也没有这么多人去看她。   来的人都没有空手,他们带来了很多好吃的,有水果,也有全猪全羊之类— —当时她好奇怪,因为全猪全羊都是敬神用的祭品。   也许是人们见她病重,在为她祈神吧。   勒彪来了许多次,好象每天都来,不过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 她,就象一位哥哥看着病重的妹妹一样,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无奈。   俏英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伤了他的心,尽管她不是有意的。   她当时没有力气说话,甚至朝来看她的人笑一下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微微睁 开眼睛看他们一眼,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都是那场雨淋的。阿妈说过,出了大汗又去淋雨,很容易生病。   不过得到了勒龙的爱,而且阿妈已经答应让自己嫁给他,她觉得这场雨淋得 值,这场病也生得值。   阿妈说她病得最重的时候,用了勒龙的药才慢慢醒过来。她很感谢勒龙,他 又一次救了她的命。   俏英漫无边际地想着想着,开始感到有些倦意。   阿妈和渠帅还在竹楼里说话,她不好进去。   俏英很同情他们,主要是同情阿妈。他们年青时情投意合,最后却没有好的 结果,难道不值得同情吗?每次渠帅来,她都找借口走开,让他们有机会单独说 话。   不就是说说话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不知不觉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醒来时,面前的地上堆着一大堆金茶花,有红色的、白色的,还有几朵是黄 色的。黄色的金茶花十分少见,特别金贵。花很多,摆得很整齐,象逢年过节供 奉祖宗神灵时的摆法那样。   她当然知道这是阿凤她们帮她摘的,可是她很奇怪,她们为什么这样摆呢?   渠帅出来了,是一个人出来的,见了俏英还是象刚才那样陪着笑脸。   今天这些人,怎么都是怪怪的?   四婶也出来了,眼角红红的,象是刚流过眼泪,不过俏英假装没有看见。   四婶看见那堆金茶花,一楞,赶忙叫俏英进屋:“病刚好,别在外面太久, 外面风凉。”   26、天仙般的姑娘   “阿妈,这里是阿龙哥家吗?”第一次叫别人的母亲为阿妈,俏英觉得有点 不好意思,不过这是礼节,她迟早必须这样叫,而且勒龙已经先叫了。   “你是……”见家里来了位天仙般的姑娘,勒龙妈觉得有点意外,但很快省 悟过来,“你是俏英?”   俏英点点头。   “哎呀这个勒龙,也不先打个招呼,你看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   “阿妈,我是……”俏英想了想,撒了个小小的谎,“我只是路过,顺便进 来看看,没有来得及给阿妈准备什么礼物。”   “来了就好,还准备什么礼物哟!”勒龙妈拿起小板凳,撩起衣襟擦了又擦, 双手放到俏英身后,“俏英,快坐,”又拿过一只碗,用清水洗了几遍,才装了 一碗水双手捧上,“一路走累了,快喝口水解解渴。”   俏英觉得,勒龙妈这样客气,仿佛来的不是这家未来的儿媳妇,而是中原的 什么大官。   俏英喝完水,见勒龙妈一直站在旁边呆望着她,连忙也拿过一张板凳,照勒 龙妈的样子用衣襟反复擦拭几遍,双手放到她身后:“阿妈,你也坐。”   勒龙妈赶快接过凳子:“哎哟不用不用,你坐。”想起什么,又取了三炷香 点燃,喃喃地向天祈祷几句,恭敬地插到香炉里。   俏英有点好笑:这个村子真怪,接待客人的礼节过于繁琐。不过她觉得,嫁 到这样一个重礼仪的村子当媳妇,应该是十分舒心的。   她看看屋里的摆设:一座竹楼,楼下养牛,楼上隔成几个小间,堂屋正中供 奉着祖先牌位,就象普通的骆越人家一样。   她装着随口般问道:“阿龙哥不在家?”   “啊,他上山打猎了,昨天刚回来,今天又出去了。”   知道他没出事就好。   见勒龙妈一直站着说话,她不好意思一个人坐着,也站了起来。   “你先坐一下,我去去就来,”勒龙妈说着,走出竹楼。   俏英听到楼下传来鸡群惊叫的声音,走出竹楼一看,见勒龙妈正在操刀杀鸡, 连忙劝止:“阿妈,不用了,我今天只是来看一看,知道阿龙哥平安就行了。我 来时没告诉我妈,还有二十多里山路,要赶回家,不然阿妈会着急的。”   勒龙妈抝不过,只好反反复复地表示歉意,说不知道她要来,没有什么准备。   见勒龙阿妈这样客气,俏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俏英临走的时候,勒龙妈又郑重其事地点了三炷香,念念有词向天祷告,然 后插到香炉中。   这个村子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客人到来和临走时都要烧三炷香,大概是祝愿 客人平安吉祥!俏英牢牢记住了这一点,因为不久以后她当了这个村的媳妇,是 必须入乡随俗的。   27、你是为了我好   俏英匆匆回到家门前,忽然听到渠帅和阿妈在屋里说话,看来已经谈了很久。 她正欲走开,又听到他们话中说到“俏英阿凤”什么的,便站在外面偷听。   渠帅的声音:“你还是和俏英说说,好吗?如果顺了阿凤的意思,以前我答 应你的五十亩田,一定给你。这样你们母女一辈子也不用愁了。你看怎么样?”   “别说这些,要了你的田,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俏英?”   “唉,反正俏英也这样了,再说你和俏英也得为勒龙着想。”   我怎么了?俏英心里一惊,屏住呼吸继续偷听。   “这些年来你过得苦,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的心,本来按照风俗,俏英她爸 死后我可以娶你,可是你死活不肯,平时连碰也不给我碰一下。我一直感到奇怪, 前几天问过六叔公才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屋里沉默了很久。   “唉,俏英这孩子,也好可怜的,如果她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再来找你……”   “俏英病刚好,受不了刺激,能不能多等几天……”   “还要等几天?这事我看不要再拖了,拖下去对大家都不好。今天你总得给 我一句话。”   隐约听见四婶的啜泣声。   “怎么又哭了,我最见不得你哭……好吧,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尽快告诉 我。我先走了。”   俏英急忙闪到旁边,等渠帅走远,才忐忑不安地进了竹楼。   四婶赶紧擦干脸上的泪痕,装出笑脸:“回来了?”   俏英盯着阿妈的脸:“妈,你哭了?”   四婶掩饰地:“没……没有。”   “别骗我了,刚才你和阿凤阿爸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四婶紧张起来:“你都听到什么了?”   “阿凤家出五十亩田,要我把勒龙让给阿凤,是不是?”   四婶有口难辩:“没……没有这回事。”   俏英冷冷地说:“别骗我了,我知道阿凤阿爸想娶你,你是不是想讨好他?”   亲生女儿竟然会这样看待自己,四婶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俏英。   俏英正视母亲的眼睛: “妈,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苦。你想过得好,我也 想。阿妈,你不能为了追求你的幸福,就牺牲了我的幸福。你答应过我和勒龙 的。”   这话刺中四婶心中的痛处,她忍不住又啜泣起来。她内心的痛苦,俏英无法 理解。她知道女儿误会了她,可是再有天大的委屈,她也得一个人独自承受,女 儿大病初愈,再也受不了任何刺激。   “妈,我告诉你,你要是真的为贪图这五十亩烂田出卖了女儿,我以后再也 没有你这个阿妈!”俏英愤愤地说完,转身跑出了家。   28、我们还是姐妹   渠帅正在家里向师公面授机宜:“听四婶的意思,还是不肯松口。看来还得 辛苦你老人家去勒龙家走一趟,对勒龙妈说明利害,她会想得通的。”   师公诡秘地笑了一下:“老爷放心,我已经开始办了。”   渠帅不解地问:“你办了什么?”   师公本不想说,心里却想着那二十亩骆田,报功心切,便凑近渠帅耳边小声 地说:“老爷没听说,这几天村里鸡呀猪的瘟了不少?”   渠帅一惊:“是你放的蛊?”   传说中的放蛊,是一种古老的恶巫术,据说是将各种毒虫集中在同一器皿之 中,任其互相袭击吞食,最后存活下来的就是最毒的蛊虫,蛊婆以蛊虫施放于人 畜,轻则患病,重则丧生。骆越人对放蛊行为深恶痛绝,女人一旦被猜疑为蛊婆, 轻则枉背一世骂名,重则被众人私刑处死。   渠帅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太毒了太毒了,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情?”   师公不以为然地说:“我哪里会放蛊?不过是往人家鸡栏猪栏里放了些瘟药, 又没弄出人命。”   “不行,这事做不得,不然她母女二人这辈子就完了!”   师公有点委屈:“渠帅老爷,你不是叫我看着办吗?我也是为你好啊……”   渠帅严厉地说:“以前的事算了,传出去对大家都不好。以后不能再做了, 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那是那是!”师公后悔不叠,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报这份功。   家人来报:“老爷,俏英来了,说要见你。”   话音未落,俏英已经闯了进来。   俏英病体初愈,路上又受了点凉风,一进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嚔。   师公做惯了仙事,知道有仙道的人一打喷嚔就意味着神灵附体,初学巫术的 人还要先唱一段祷神曲慢慢进入状态,象俏英这样花王祖母神附体的高手,喷嚔 说来就来,哪里需要什么过门?顿时吓得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不知祖母神降临, 得罪得罪。”   渠帅一家人听师公这一通叫喊,也从屋里屋外齐赶过来向俏英跪下,忙不叠 地磕头。   倒把俏英搞糊涂了,忘了带来的一肚子气,一个个扶起他们,问:“老爷, 阿凤姐……你们今天都怎么了?”   一伙人见俏英还象平常一样,你看我我看你,过了许久才慢慢缓过神来。   渠帅小心翼翼地问:“俏英,你找我?”   俏英这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不过经过这番折腾,火气不觉下了一些。   不过她觉得还是应该当面问个明白:“刚才你去找过我妈?”   渠帅惊魂甫定,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阿凤妈试探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俏英,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俏英听了这话,一股火气蓦地升上来,冷冷笑道:“哼,为了我好?谢谢你 们的好心了!”   “哎呀俏英,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我们家对你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吗?”阿 凤陪着笑脸走近俏英,想和她勾肩搭背表示亲热,想想又不敢,“俏英,你虽然 是有来历的人,在凡间我们还是姐妹,不是吗?”   俏英好生奇怪:我有什么来历?这些人今天都怎么了?   “姐以前对你照顾不到,你可不要见怪哟,”阿凤鼓足勇气凑近俏英,拉着 她的手坐到凳子上,“你还记得吧,有一次我们一起到山里采野花,我们只顾自 己玩,让你一个人迷了路,急得我阿爸带着全村人满山遍野去找。”   见俏英不说话,阿凤又说:“还有一次在塘边玩,不小心让你落了水,全身 都湿透了;对了,还有一次勒茂们送我们一只烤野兔,我们自己分吃完了,没有 留一点给你……现在想起来,我好后悔好后悔啊——俏英,你可不要记姐姐的 仇。”   俏英听了这一大串不着边际的话,越发糊涂。   她不想再跟这些人胡搅蛮缠,站起来说:“你的话我都听不懂。我只想告诉 你们,勒龙要是变了心,算我瞎了眼,他要是没有变心,你们谁也别想从我这里 抢走!”说完气冲冲地走出了门。   29、渠帅生气了   渠帅真的生气了。   俏英又一次让他丢了面子,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那些对他不恭的话。他 不相信,在他的地盘里还有他办不成的事情。   阿凤妈拉着气鼓鼓的阿凤走了。   渠帅把师公召近,对他说:“今天的事你也看见了,俏英的脾气好不到哪里 去,勒龙怎么会看得上她呢?你跟勒龙妈说,阿凤哪点不好?说漂亮也不比俏英 差,别人想沾我们家的边,还沾不上呢!”   师公唯唯喏喏点头称是:“就是就是,沾不上,沾不上。”   “唉,俏英这孩子小时候也不错,长大了就有点不太象话,怎么能在阿凤和 勒龙中间插上一手呢?说实在话,我挺喜欢这个孩子,现在还喜欢,从小看着她 长大的嘛。如果不是心疼阿凤,我也舍不得去伤她的心——两个孩子总得伤一个, 不是俏英就是阿凤,总不能是阿凤嘛,是不是?”   师公依然点头附和:“就是就是,不能是阿凤。”   “论道理也是俏英不对,她从小就和阿凤一起玩,还比阿凤小几个月,管阿 凤叫姐姐呢。小妹怎么能跟大姐争呢?你说是不是?”   “就是就是,不能争。”   “鸡瘟猪瘟的事不要做了,不过祖母神附体的事各村寨知道的还不多,你要 利用走村串寨的机会告诉所有的人,让他们知道俏英是神灵下凡。你跟勒龙妈说, 神仙下凡嘛,在人世总不能长久,这种媳妇能要吗?再说仙女命硬,什么时候克 死她儿子也说不定——你没见俏英她妈,孩子刚生下地老公就被克死了。你告诉 勒龙妈,勒龙娶了阿凤,我给一百亩骆田作嫁妆,保他再也不受上山打猎的风险, 全家八辈子不愁吃不愁喝。”   “就是就是,八辈子不愁吃喝。”   “事办成了,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哎呀呀,那就太谢谢渠帅老爷了。”   “还有,这些话千万不能让她们母女知道,她们都是通灵的人,弄不好真的 暗地里给我们放个蛊弄个鬼什么的,谁也受不了。”渠帅虽是当地说一不二的人, 对神灵同样充满敬畏。   “知道知道,”师公话刚出口,马上觉得自己的表述不太明确,改口道, “是不让她们知道。”   渠帅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太多,挥了挥手说:“好了,你走吧,别忘了对勒龙 妈说这些话——我给勒龙妈备了些礼物,你带上。”   “忘不了忘不了。老爷,那我就先走了。”师公提上礼物,哈腰退出。   30、早知道她是仙女   “妈,我回来了。今天好顺手,上山不久就打了一头野鹿!”勒龙把猎物丢 在屋外,兴冲冲地走进家门,见阿妈望着桌子上的礼物发呆,狐疑地问,“谁来 过了?”   “哦,没……没有,”阿妈想一下,又改口道,“是师公。”   “师公?他来干什么?”   “没什么,他到邻村做仙路过,进来坐坐。”阿妈掩饰地说。   勒龙不再问什么,从水缸里勺出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几下喝完。   阿妈又说:“俏英也来过了。”   “哟,我不急,她倒急了,”勒龙开玩笑地说,“阿妈,我给你找的儿媳妇 好看吗?”   阿妈反问:“你爱她吗?”   “哪还用问?我这不是想多打点值钱的山货,早点把她娶回来吗?”勒龙撩 起衣襟擦了擦嘴,把水瓢放回架子上,“妈,她阿妈真好,我刚一开口,她就答 应把俏英嫁给我了。”   阿妈轻轻地叹了口气。   勒龙奇怪地问:“妈,你对她不满意?”   “唉,俏英这孩子,倒是个好勒俏,又贤慧又懂礼节,就怕你没这个福份 哪!”   勒龙急了:“妈,你这话怎么说?”   阿妈见勒龙这样固执,叹道:“这些天难道你没有听人讲起俏英的事?”   勒龙一怔:“俏英怎么了?”   “人家都说,俏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   勒龙打猎为生,经常没日没夜在深山奔波,并不十分敬畏鬼神。那天晚上回 家取麝香回去时,俏英已经沉睡,后来他还是听人说了“花王祖母神”的事,觉 得那不过是病人发高烧说胡话而已,况且俏英的母亲是做仙的,平时不免会受她 的影响,因此并没有放在心上。   听了阿妈的话,勒龙不以为然地笑道:“我早就知道她是仙女了,不是仙女 会长得那么好看?”   阿妈板起脸:“阿妈跟你说正经的。师公说了,仙女命硬,凡人是没有福气 消受的。”   勒龙也装出正经的样子:“这个师公胡说八道,改天见面非拔光他那两排老 虫牙不可!”   阿妈正色道:“妈的话你不听了?”   “听,就是这件事不能听!”   “娶了仙女,会折你的阳寿的。”   “阿妈我跟你说,早上娶了俏英,晚上要我死,我也愿意。”   阿妈说不服勒龙,捋起衣袖抹起泪来:“你呀,连阿妈的话也不听了。”   勒龙见话不投机,也不想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站起来:“不跟你说了,我 要去卖山货。”   31、牛郎织女   勒龙把鹿肉卖给集市上的肉摊后,提着鹿皮鹿角来到那位专门收购兽皮药材 的中原商人店里。   商人招呼道:“哟,勒龙,今天又打了一头鹿!”   生意两讫。商人看着勒龙的脸色:“怎么,碰到不顺心的事了?”   旁边一位闲人调笑道:“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人家勒龙可找到了一位漂 亮的仙女!”   勒龙见那闲人提起他的烦心事,抡起拳头要打那人,吓得那闲人忙不叠抱头 鼠窜。   商人忙劝住勒龙:“消消气消消气,和为贵嘛,人家又不是说你什么坏话。”   勒龙怒犹未平:“他说的还不是坏话?”   商人道:“这就是你不对了,在我们中原,娶到仙女可是天大的好事呀。牛 郎织女的故事你没听说过?”   “牛郎织女?”勒龙迷惑地摇摇头。   “现在刚好有空,我讲给你听,”商人拉勒龙坐下,给他倒了碗茶,开口讲 了起来,“从前有一个后生名叫牛郎,是个孤儿,因为家里穷,哪家的姑娘都不 愿意给他当媳妇。有一天牛郎上山放牛,看见一个漂亮的姑娘在山潭里洗澡,就 偷偷地走过去,把那姑娘的衣服藏了起来。姑娘洗完澡找不到衣服,又怕有人偷 看,泡在水里不敢上岸,就大声喊了起来:‘谁把衣服还给我,我就做他老婆。’ 牛郎一听,心想今天运气不错,偷看了姑娘光着身子洗澡不说,还能白捡一个老 婆,就把衣服还给了她。姑娘说话算数,穿好衣服就跟牛郎回家了。你说那姑娘 是什么人?是天上的仙女!听说那年天上大旱,没水洗澡,仙女们爱干净,都到 人间来洗澡。几年下来牛郎和仙女一共生了一男一女,再过几年那仙女要回天上 去了,就把牛郎一起带到天上,牛郎和他的一对儿女沾了仙女的光,也一起成了 仙。对不起我要做生意了。”   勒龙觉得这个故事有点意思,追问道:“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商人走到柜台又回过头:“我们中原的人都这么说,看来八九不离十吧。对 了,那仙女在天上是织布的,名字就叫‘织女’。这故事我老婆比我讲得好听, 可惜她在中原,太远,没办法给你讲。”   勒龙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俏英真是仙女,我不要成仙,只要能相亲相爱过 一辈子,就满足了。”   商人又回过头:“笨蛋才不想成仙,成仙就不是一辈子的事了,世世代代都 是夫妻。不和你说了,我要做生意。”   勒龙听完这个故事,觉得天气比刚才晴朗了许多。他把碗里的水喝完,朝中 原商人拱手道:“多谢了。”大步走出了店门。   32、我专门娶仙女   刚走了十来步,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师公。他朝师公点个头算 是礼节,继续向前走去。   他急着去找俏英,给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师公紧走几步跟上,寒喧道:“勒龙老弟,今天来卖山货?”   勒龙点点头算是回答,继续走自己的路。   师公笑着拦在他面前:“这么急,去救火啊?”   勒龙只好站住:“有事吗?”   师公陪笑道:“没事。陪叔公去喝两杯!”   勒龙知道师公还会跟他说阿妈讲过的那些话,他不想听,推托说:“我不想 喝酒,家里还有事。”   师公半推半拉地说:“你家会有什么事?走走,跟我去喝酒。如果你喜欢, 我给你讲一个你从来没听过的故事。”   在勒龙刚才的体验中,听故事是令人赏心怡情的,况且又有酒喝,于是便跟 着师公到小酒馆去了。   师公点好酒菜,和勒龙边吃边聊。   “勒龙老弟,你记得阿凤吗?”   “你说阿凤?记得。”勒龙顿时明白了几分,不无戒备地看看师公。他当然 记得渠帅家那个美丽的小女儿,漂亮的女孩是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每次见 到她,他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好看吗?”   “渠帅的女儿,还能不好看?”   “渠帅说,你要是娶了阿凤,他给一百亩骆田作嫁妆……”   勒龙不等师公说完就跳了起来:“不要不要,给座金山也不要。”   “勒龙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坐下,坐下说话。渠帅家人多势大,你要 是当了他家的女婿,他马上送你一面大铜鼓,保你当上都老,你看这十里八寨, 有谁十几岁就当都老的?” 师公一边说,一边观察勒龙的反应。   “我才不想当什么都老,把他那渠帅位子让给我,我也不要,”勒龙看师公 一眼,故意把话说得尽可能难听,“八辈子也不要!”   勒龙想了想,干脆把话头挑明,又补充道:“我告诉你,俏英我娶定了。她 是仙女是吗?娶仙女才好,到时候我跟她上天做仙去——我勒龙这辈子专门娶仙 女,不娶凡人。阿凤不是仙女,所以我不要她。”   师公一脸难堪,却仍然堆满了笑容:“勒龙老弟你说到哪里去了?”   勒龙还是想听他的故事:“你不是说要讲故事吗?”   “对对,讲故事,来,先来一碗!”   一碗米酒落肚,师公开始讲起故事。   33、勒俏和勒茂   从前有一对勒俏勒茂,住在两个不同的村寨,在一次歌墟上,他们认识了。   不对,我讲错了。他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不在歌墟,是在深山。勒茂在深山 打猎,勒俏在深山采药。   (勒龙楞一下:这老鬼怎么知道我和俏英的事?)   那天勒茂正在追一头野猪,不小心被毒蛇咬伤了脚,他的脚很快肿起来,肿 得象水桶那么粗。脚又肿又痛,蛇毒慢慢进入血液,散布到全身。勒茂走不了路, 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深山里,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躺在山里等死。   (勒龙松了口气:原来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勒茂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掉的时候,勒俏到深山采药,看见了他。   勒俏会用草药,她阿爸是村里的巫医,常常为别人治病,当然也做仙——和 我一样。她阿爸有三个儿子,就她一个女儿,特别喜欢她,帮人家治病的时候经 常带她去,所以她会用草药。   勒俏来的时候勒茂己经昏迷不醒,她知道蛇毒己经入血。她背不动身材高大 的勒茂,又不能丢下勒茂回家找人,让勒茂一个人躺在山里不安全,不中毒死也 会被野兽咬死啊!她见勒茂伤这么重,自己又是一个人,急得直哭。光哭也不是 办法呀!她就一边哭,一边用刀切开伤口,用嘴巴吸出伤口里的毒血。吸净毒血 以后,勒俏又找来治疗蛇毒的草药嚼碎了喂他,给他敷伤口。   一连几天几夜,勒俏一直照顾着勒茂,他们一起呆在山里,靠勒俏采野果维 持生命,一只野果分两半吃,一口山泉水分两半喝。两个人就这样相依为命,直 到勒俏的阿爸带着三个儿子找到他们。   勒俏的阿爸为勒茂治好了伤。勒茂回家以前和勒俏约好,在歌墟上见面。   勒俏和勒茂没有对歌,他们一见面,就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两个人自己小声 地唱歌、讲话。不知道他们怎么有那么多唱不完的歌、讲不完的话,一直讲到晚 上还讲不完。后来就是夜歌墟了——夜歌墟你知道吧?   勒俏很爱勒茂,勒茂也很爱勒俏,两个人情投意合。勒茂回到家,向阿爸阿 妈讲了他和勒俏的事,当然也讲了勒俏救他的恩德。他请求父母向勒俏家下聘提 亲,然后选个好日子把勒俏娶过来。   勒茂家的长辈不同意娶勒俏,因为勒茂的阿爸是渠帅,他正在联合邻近部族 的渠帅,准备同另外一个部族打仗,所以必须和邻近部族的渠帅结亲,也就是说, 勒茂一定要娶邻近渠帅的女儿作老婆。   勒茂和勒俏知道了这件事,都十分伤心,因为他们真心相爱。勒茂认为娶了 邻近渠帅的女儿会很对不起勒俏,想了很多办法对抗家里的决定,可是都没有效 果——这个故事好听吗?还想听下去吗?   (勒龙正听得入神,点了点头。)   那我就再说下去了。喝,勒龙老弟,别光顾着听,对,再喝一碗——最后勒 茂不得不接受了邻近渠帅的女儿。他以后也要当渠帅,不能不为整个部族的利益 着想。   勒茂娶了邻近部族渠帅的女儿以后,勒俏十分伤心,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那么 好,却没有缘份结成夫妻。她不吃不喝地哭了三天三夜,家人再三劝慰才慢慢缓 了过来。从此以后她专心跟阿爸学巫医,给人家看病,帮人家做仙,不再去想嫁 人的事,她心里只有她的勒茂。   当然,有时候她也去赶歌墟,为的是和他的勒茂相会。   可是过了几年,她还是不得不嫁人了。她阿爸死了,她的三个哥哥容不得她 在家里分一份家产。   勒俏一直恋着勒茂,所以嫁到了勒茂所在的村子,为的是能经常看到勒茂。 因为她跟阿爸学过巫医,嫁过来以后,也经常帮人看病,帮人做仙。   后来勒俏生了一个女儿,那女孩是早产,勒俏嫁过来八个多月就生了。女孩 生下来不久,勒俏的老公死了。这时勒茂已经当了渠帅,他一直念着勒俏的恩情, 经常关心、照顾孤苦伶丁的勒俏母女。   勒俏的老公死后,她一直没有再嫁,勒茂想收她做小老婆——大老婆肯定当 不成了,那是邻近部族渠帅女儿的位子——她死活不肯,勒茂以为她在赌气,也 拿她没有办法。道理不在勒茂这边么!   不过他们两个直到现在,还在互相偷偷地爱着,深深地爱着,虽然他们这辈 子做不成夫妻。   34、我们回家吧   师公结束了他的故事。想想又补充道:“我不说你也知道,这个故事里是真 的。故事里面的勒茂是阿凤的阿爸,勒俏是俏英的阿妈……勒龙老弟,来来,别 光顾着听故事,喝酒! ”   勒龙粗粗地呼了一口气,端起酒碗,把一大碗酒一口气喝得见底。   师公知道他的故事已经开始奏效,继续说:“后来阿凤她爸问我,俏英妈为 什么不愿意改嫁给他。我告诉他,俏英妈做仙时经常有神灵附体,是半人半仙的 人,命太硬,凡人是没有福气消受的,如果硬要消受,就会折了阳寿。俏英的阿 爸就是这样被她克死的。她心里还在深深地爱着阿凤的阿爸,怕自己命硬害了他, 才不肯再嫁给他。你现在明白了吧,俏英阿爸为什么死得早?她阿妈的命已经够 硬了,加上俏英这个命更硬的,他这个凡人有几条命?”   勒龙没有说话,只顾一碗接着一碗地喝着闷酒。   “别光喝酒,吃菜吃菜!”师公故作亲热地给勒龙夹了几块肉,继续火上加 油,“俏英这孩子真是不错,我从小就看着她长大,又乖巧又听话——唉,这种 半人半仙的人呀,就是命硬!花王祖母神下凡哪,她的命几斤几两,不用算我就 知道。对了,你没听说吧,这几天我们村总是闹鸡瘟猪瘟,是不是……”   师公一边说,一边暗暗观察勒龙的反应。   难道他在说俏英放蛊害人——不,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会相信!勒龙想。   “勒龙老弟,阿凤太喜欢你了。一龙一凤,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啊!男人娶老 婆,首先要的就是好看。阿凤从头到脚你说哪里不好看?她家的情况,更不用说 了……俏英当然也好看,可人家是仙女啊!”   阿凤是不错,可是俏英给了他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爱情, 他对阿凤的感觉和对俏英的感觉不一样——初恋的感觉总是让人终生难忘的。   勒龙又痛饮了一碗酒,把酒碗重重地磕在桌面上。   师公暗暗吃了一惊,停了一下,见勒龙没有说什么,又小心地说:“勒龙老 弟,听说你不太信命。不信不行哪!命中注定是你的,想不要还不行;命中不是 你的,也莫去强求,强求对自己不吉利呀!你不是想一辈子幸福吗?你是凡人, 人家是仙,仙女下凡,在凡间住不久的,男婚女嫁不是想白头到老吗?仙人在天 上都有仙籍,说回去就回去的,怎么能陪你到老呢……勒龙老弟,勒龙老弟,你 怎么睡着了?”   师公见勒龙烂醉如泥,偷偷笑了。   他仿佛觉得身后有人,转过头一看,只见俏英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不是 说我是仙女吗?见了仙女竟敢不下跪!”   师公赶紧跪下,扬起巴掌不住地搧自己的耳光:“我该死,我该死……”   俏英恨犹未消,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狠命一脚把师公踢翻在地。师公连 滚带爬地逃出门口。   “阿龙哥,快醒醒,”俏英用力推搡着勒龙,见推不醒他,急得要哭起来, “快醒醒,阿龙哥,我是俏英哪!”   勒龙睁开朦胧的醉眼,向俏英伸出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不是仙女…… 你是俏英……”   俏英听了勒龙的话,百感交织,心如刀绞,忍住泪水扶起勒龙,轻声说: “我是俏英。阿龙哥,快站起来,我扶着你,我们回家吧。”   35、请除去我的仙籍   见俏英扶着烂醉如泥的勒龙走进家中,四婶暗暗吃惊,忙跟俏英一起扶勒龙 睡到床上,一边问:“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俏英没有回答,气鼓鼓地帮勒龙脱下沾满呕吐物的衣服,又端来热水洗净他 脸上身上的污迹。   四婶不敢再问,赶紧走进灶间煮醒酒汤。   俏英让勒龙睡在怀中,下意识地抚摸着他的脸庞,这些天来发生在她身边那 些百思不解的怪事又浮现在她眼前:   ……左邻右舍偷窥的目光和敬畏的神情;   ……勒俏们摆得整整齐齐的金茶花;   ……渠帅毕恭毕敬的陪笑;   ……师公和阿凤一家惊惶失措的磕头跪拜;   ……勒龙阿妈在她到来和临走时点的三炷香火;   ……阿妈对她总是躲躲闪闪,说话含糊其辞,而且经常背着她偷偷擦泪。   细想起来,还有很多很多。   今天偶然路过小酒店,见勒龙和师公在里面喝酒,本来不想进去过问男人的 事情,又见勒龙大碗大碗地喝酒,怕他喝醉,便走了进去,无意中听到师公的一 番胡言,她才恍然大悟。   怪事不怪!一切都起源于她病重昏迷的那几天。那几天她说了什么,做了什 么,她一点也不知道,因为她人事不省。   阿妈不会告诉她,她大病初愈,阿妈不愿意再伤她的心。   别人也不会告诉她,因为人们敬畏她,对她敬而远之。   骆越人只敬畏神灵。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成了神灵,在她病重昏迷、人事不 省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成了神灵。   她听到了师公的话。师公在小酒店里说过,她是花王祖母神下凡。   师公还把这几天村里闹鸡瘟猪瘟的事和她联系起来,难道是怀疑她母女在放 蛊害人——她家可是巫医世家啊!   俏英感到一阵阵寒战,从头到脚的寒战,比在重病前淋的那场大雨更冷,五 脏六腑都感觉到了彻骨之寒。   苍天太不公平!花王祖母神为什么不附别人的体,偏来附在她的身上?   她经常跟阿妈去帮人家做仙,经常见病人发高烧说糊话,为什么没人说他们 是仙人下凡,轮到我俏英生病就那么倒霉。   为什么村里的猪鸡早不瘟晚不瘟,偏偏在这个时候瘟?   是不是因为我爱勒龙,阿凤也爱。   我不想做仙,我想做凡人,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勒俏。俏英对自己说,同时也 向上天祷告,如果她真的有仙籍,她祈求上天除去她的仙籍。   阿妈煮好了醒酒汤端到床边。俏英回过神,装着无事般对阿妈笑笑,接过碗 在嘴边试一下冷暖,然后细心地喂勒龙喝。   阿妈轻轻叹了口气,默默走开。   36、到深山老林去   勒龙不知睡了多少时辰,终于醒了。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大概是想了解 自己身在何处。   他看到了俏英的脸,见俏英正在定定地看着他,又惬意地闭上眼睛。在俏英 怀里,他感到安全——谁说男人不需要关怀?   俏英推搡着他,不让他再睡,她有话要问他,有话要对他说。   勒龙坐起来,看看周围,问:“我怎么会睡在你的床上?”   “问你自己吧,想想昨天和谁一起喝酒了。”   勒龙想了想:“好象是师公。”   俏英看着勒龙的眼睛:“师公对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勒龙记起来了,他不敢与俏英对视,不忍伤害她,装着十分吃力地想了一阵, 摇头说:“记不清楚了。”   “记不清楚?我来告诉你。师公说我是……”   “俏英你别说了,我不信鬼神,我不信师公的鬼话,”勒龙掩住俏英的嘴, 紧紧地搂住她,“俏英你放心,我谁也不要,给金山银山也不要,就要你。谁也 拆不散我们。”   近来村里闹鸡瘟猪瘟,村里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可是她不会放蛊啊。小 时候她看到过村里人以私刑处死蛊婆的悲惨场面,再这样下去,不但害了自己, 还会害了阿妈!   俏英默默流泪,“村村寨寨的人都那么说,阿龙哥,人言可畏哪!”   “我们……”勒龙认真想一阵,渐渐有了主意,“俏英,我们走,走得远远 的,到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他们还说什么!”   “你不信命?”   “不信!”   “可是我信。”   勒龙沉默片刻,说:“俏英,如果人们说的都是真的,我也愿意,只要我们 能在一起,我愿意为你去死。”   俏英苦笑,默默无语。   前面说过,不经过明媒正娶的婚姻是不被承认的。然而俏英觉得对她和勒龙 来说,这些程序纯属画蛇添足。勒龙说过,自己过得好就行,为什么一定要同别 人一样呢?况且阿妈已经同意他们的婚事。   勒龙拉住俏英的手,恳切地说:“俏英,我们走吧,到深山老林里去,在那 里过我们的日子,在那里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生儿育女,多么令人神往的事情!俏英含羞地低下头。   试想,天下哪一个女人的一生不是在期盼中度过:小时候盼着快些长大,长 大后盼着早些遇到意中的情郎,有了心上人盼着早早出嫁,嫁了人盼着生儿育女, 有了子女又盼着儿女快些长大……   人类社会就这样循环往复地在女人的期盼中滚雪球般向前发展。   俏英想象着深山老林中的二人世界,乃至以后的三人世界、四人世界……   在她病后仍显憔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37、能一起死吗   骆越人的草棚是没有隔音功能的,俏英和勒龙密谋出走的话,四婶都听到了。   这几天她看到俏英不动声色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就忍不住躲到偏僻的地方暗 暗流泪。事关女儿的幸福,她还能说什么呢?况且女儿还在误会自己。   俏英看见阿妈的眼睛这几天总是红红的,猜得出阿妈已经知道了他们要出走 的事。她不希望阿妈为自己担心,更不忍心孤苦零丁地丢下阿妈一个人。   看到阿妈一个人默默地坐着,俏英强装出笑脸走过去,装着无事般问道: “阿妈,在想什么呢?”   四婶勉强一笑:“没想什么。”   “阿妈还在生俏英的气?”   四婶摇摇头:“没有,阿妈怎么会生自己女儿的气呢?”   俏英蹲在四婶膝前,哽咽地说:“妈,俏英错了,俏英不该说那些话伤阿妈 的心。”说着说着,伏在四婶膝头哭了起来。   四婶慈爱地抚摸俏英油亮的黑发,任凭女儿在自己膝下放声恸哭。   俏英哭了很久,抬起头,发现阿妈脸上也是涕泪交加。   四婶明白,俏英己经知道了一切,渠帅向她施加的那些压力,己经重重地压 在女儿柔弱的肩上。她当然相信,只要自己对渠帅说一句话,完全可以为女儿化 解这些压力,可是她不能,为了女儿,她要把那个秘密永远埋在心底。   她一把搂住女儿:“俏英,我们母女的命为什么都这样苦呢?”   俏英和四婶重又抱头哭了一阵,四婶渐渐止住哭泣,征询道:“俏英,跟阿 妈学仙吧。”   俏英迟疑一下,摇头说:“妈,我不想学仙,只想做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 和阿龙哥相守一辈子。”   “如果你们不能相守一辈子呢?”   “如果那样的话,妈,哪怕能和他在一起生活一年、一个月、一天,我也知 足了。”   四婶看着俏英,过了很久,默默地褪下手腕上的银镯,平静地戴到俏英手上。   俏英轻声问:“妈,你都知道了?”   四婶怆然点头:“你们要走,我不反对。事关你们的幸福,走什么路由你们 自己选,妈不拦你们。只要你们过得好,妈就放心了。要走,就走得远远的……”   俏英依偎着阿妈:“谢谢阿妈。俏英懂得妈的苦心,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阿 妈的养育之恩。”   四婶严肃地说:“我不要你报答,你也先不忙谢。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 懂。有一句话妈必须跟你讲清楚,要不然以后你会怪我的。妈再问你一次,你真 的爱勒龙吗?”   “妈,我真的爱他。”   “刚才你说想和勒龙相守一辈子,是真话还是假话?”   “是真话,阿妈。”   “如果你们两个必须有一个人先死,你希望谁先死?”   俏英犹豫一下:“妈,我们能一起死吗?”   “为什么?”   “如果我先死,他会很伤心;如果他先死,我也会很伤心的。”   “傻孩子!”四婶苦笑地说,“你们躲到深山老林,是躲人还是躲命?人可 以躲,命是躲不过的。如果你真的爱勒龙,就不能嫁给他。人不能光为自己着想, 如果勒龙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我们这些有神灵附体的女人,命 太硬,会把自己的男人克死的。你和勒龙不可能相守一辈子,也不可能同时死, 只能是他先死——我的命也硬,你阿爸就是被我克死的。”   俏英若有所悟:“阿凤阿爸说你不让他娶你,是为了他好,是真的吗?”   四婶默默点头,又说:“平时我和六叔公他们做仙,多是些山神土地之类的 小神附身,你第一次神灵附体就是花王祖母神,勒龙怎么有福份消受呢?”   俏英流泪道:“妈,我不愿做仙,我愿做凡人,你能为我解吗?”   四婶摇头道:“这些都是命中注定,没有办法解除的。”   38、欲哭无泪   这天傍晚四婶外出回家,屋里屋外都不见俏英,一下子慌了神,又不敢贸然 惊动众人,只得一个人挨家寻找。   突然听到远处隐约传来阵阵天琴声,四婶侧耳一听:是自己的琴!   她循着琴声走到村外的小山顶上,只见俏英头裹黑巾,身着黑衣黑裙,脚穿 黑色布草鞋,全身上下黑色包装,显得格外娴静、格外典雅。她盘腿坐在硕大的 石头上,手持天琴轻拨琴弦。天边血色的晚霞衬托着她专注而又肃穆的神色,俨 然象是传说中的花王下凡。   见女儿没事,四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不惊动俏英,干脆坐在一旁看她弹 琴,权当消遣。   铜鼓属阳,天琴属阴。天琴是骆越妇女中常见的乐器。虽说俏英不怎么会弹 琴,因为四婶天琴弹得极好,平时耳闻目睹,所以懂得些皮毛。   然而仅仅是皮毛而已,四婶见俏英无聊时玩琴解闷,也在旁指点一二。见她 的琴技没多少长进,也不十分用心去教,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慨。   俏英拨弦的指法仍嫌稚嫩,听得出是刚学琴不久的新手。   然而四婶已经明明白白地听出琴声中隐含的悲凉、凄切、无奈和无助。   琴声告诉听琴的人,琴手的心已死、欲已灭、泪已干,于人于世已经无所期 盼,无所眷恋,更无所渴求。   这些琴韵只有四婶这样的天琴高手才听得出来。   四婶意识到,她才是扼杀女儿幸福的元凶。   女儿敢爱、敢恨,甚至敢一个人闯进渠帅家里,明明白白地对那家人说,谁 也别想从她手里抢走勒龙。   女儿的要求并不高:如果能够天长地久,她知足;如果不能天长地久,只要 能和心上人一起生活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她也知足。   可这是命啊!人的命运是上天注定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躲到深山老林, 可以躲得过人,能躲得过命吗?   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俏英坐在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南方的天际。嫣红色的晚霞披洒在她的头上 身上,象一座金塑铜铸的雕像。   四婶细心观察俏英,见她气息渐渐平缓,起身道:“英,回家了。”   俏英仿佛没有听到,她没有看母亲,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边的晚霞。   “英,我知道你爱他,”四婶一把搂住俏英,“你想哭,妈抱着你,大声地 哭,这里没有人听见,别闷在心里。”   俏英眼圈红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阿妈,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39、都给我跪下   勒龙不知道俏英心里在想什么,本来说好一起出走的,一下子又变卦了。   但是他并没有放弃,一次又一次地来找俏英。   “俏英,走吧,我已经在深山搭好竹楼,我们自己的竹楼,我们的新家。我 们在那里生儿育女,好好地相守一辈子。”   俏英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淡了:“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我就住在这 里,和我阿妈相依为命,陪我阿妈一辈子。”   “俏英,你放心,那里是个天坑,四面都是绝壁,只有一个山洞可以进去。 谁也不知道那个山洞,连黄猄也到不了那里,谁也干扰不了我们的生活。”   “我不去,再好的地方我也不会去。在那里只能躲人,躲不了命,人的命运 是上天注定的,到什么地方都躲不过去。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好。”   “我心甘情愿。俏英,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愿意为你去死。”   “可是我不愿意,”俏英顿了一下,让自己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勒龙, 你死了心吧,我已经不爱你了。”   “可是我爱你,爱你一生一世……”   俏英忍住喉头的哽咽,噙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默默地坐着。   勒龙恳求地说:“俏英,我们走吧,现在就走……”   俏英看着勒龙,迟疑了一阵,忽然变了脸色,拨开勒龙的手厉声断喝:“花 王祖母神在此,凡人敢不下跪!”   勒龙拉住俏英的手:“俏英,你不要骗我,你不是仙女,你是俏英。”   俏英用力推搡勒龙,继续大喊大叫:“我是仙女!我是花王祖母神!跪下! 你跪不跪?”   勒龙仍然拉着俏英恳求:“俏英,别装了。走吧,我们一起走。”   俏英依然板着面孔,随手抄起一根木棍高高举起:“跪下!你敢不跪?”   勒龙坚决地站着:“你不是仙女,你是俏英,我不跪!”   俏英犹豫一下,狠下心朝勒龙身上打了一棍:“你敢不跪……”   吵闹声惊动了四邻,村人们纷纷赶来劝解。四婶、渠帅也来了。   俏英两眼通红厉声大喊:“花王祖母神在此,都给我跪下!”   众人闻言,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得纷纷跪下:“祖母神保佑……”   勒彪也来了,他没有跪下,只是远远地站着,冷眼看着这一切。   勒龙依然直挺挺地站着。   俏英横下心,当着众人的面抡起木棍朝勒龙身上狠命痛打:“跪下,我是花 王祖母神,你给我跪下……”   每打一下,她就感到揪心的痛,就象打在自己身上一样。   可是她不能不打,她都是为了勒龙好啊!   渠帅和师公看不过,去拉勒龙:“勒龙,听话,快跪下吧。”   勒龙还是站在那里丝纹不动。   俏英哪里还管那么多,没头没脑地朝渠帅、师公身上狠命猛打,尽情发泄着 心中的恶气。   四婶看不下去,也上来劝解。俏英正打得痛快,一下子收不住手,四婶躲闪 不及,身上也重重地挨了一棍。   她打的是阿妈啊!俏英感到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一下子晕倒在地。   勒彪想也没想,冲上来抱起俏英,走进竹楼。   40、谁疼你谁爱你   阿凤痛心地抚摸勒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嘤嘤哭泣。   勒龙心里烦乱极了,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他是怎样来到渠帅家的。   他知道阿凤很爱他,对他也很温存,可是他在阿凤身上找不到和俏英在一起 时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他也知道俏英装神弄鬼全是为了他好,她打他她骂他,是为了让他死心。可 是他做不到。她打得越狠,他爱她就越深。   “阿凤,别光顾着哭,给你阿龙哥也擦一点,”渠帅袒露着上身,让阿凤妈 往他身上擦熊胆酒,一面和勒龙说话,“勒龙呀,你也看见了,俏英已经是这个 样子,不是鬼就是神的,怎么过一辈子?哎哟轻点……”   阿凤妈给渠帅擦完药,又转过身,看着勒龙身上大呼小叫:“哎呀这个俏英, 太过份了,平时看她挺善的,手下得这么狠,哪里象个勒俏?简直是个母老虎!”   师公好不容易才插上话:“勒龙老弟,叔公说得不错吧?谁疼你谁爱你,谁 拿你不当人,你都清楚了吧?仙女和凡人就是走不到一起,你看阿凤姑娘,见你 被打成这样,眼睛都哭肿了……”   阿凤妈暗暗拍他一下,他才住了嘴,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师公从俏英打勒龙时又痛又爱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俏英其实是在装神弄鬼, 神灵并没有附在她的身上。他痛恨俏英,恨之入骨,恨的是连他这样的老头子也 一起挨她的打,而且手下得那么重那么狠,如果不是躲得快,恐怕连肋骨也会打 断几根。他心里清楚俏英是在报复他、报复渠帅,他在心里暗暗算计:你爱装神 弄鬼,我让你装,让你痛苦一辈子,一辈子都嫁不了人!   家人走进来向渠帅禀报:“老爷,都准备好了。”   “好了勒龙,”渠帅向阿凤示意,要她给勒龙穿好上衣,“我让他们炒了几 个小菜,一起喝几杯薄酒压压惊。”   勒龙一直木然地坐着。   渠帅拉起勒龙:“走吧勒龙,我这里有上等的跌打药酒,是一位中原将军送 的,一起喝几杯,明天就不痛了。”   勒龙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他们拉到桌边。   勒彪没有说话,默默坐到勒龙旁边。   渠帅和师公都上了些年纪,又不明不白地挨了一顿痛打,喝了几杯就先离席 休息了,留下勒彪陪着勒龙继续喝。   勒龙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一碗接着一碗地喝。   勒彪也是大碗大碗地喝酒。他觉得心里很乱,象一团乱麻,想理也理不清, 事情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俏英和阿凤都是他的妹妹啊!   没有多久,二人已经酩酊大醉……   ……勒龙不时睁开醉眼,看到自己躺在一位姑娘怀里,那姑娘正在嘤嘤哭泣, 象是俏英,又象是阿凤。   他觉得自己象是登了天界,云里雾里的……   41、祭神大典   俏英抚着母亲身上被她打肿的伤处,轻声问:“阿妈,痛吗?”   四婶忍住泪搂住俏英:“妈知道,你心里更痛。”   俏英摇摇头:“妈,你放心,我懂事了,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四婶轻轻叹了口气。   “……妈,以后我跟你学弹琴,跟你学做仙。我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四婶还是没有说话,她知道女儿心里的痛苦。   “……妈,你说得对,阿凤家家大势大,我争不过阿凤。以前是我不懂事。 以后我听妈的话,不和阿凤争了——妈,你说,我打了勒龙,他会死心吗?我真 希望他死了心。”   四婶转头看着俏英,她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她也知道俏英想哭,可是她 不会再哭了。   外面远远地传来鼓乐声,俏英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紧紧抓住四婶的手: “阿妈,我害怕,我打了他们,他们一定很恨我——不知道他们会对我怎么样?”   四婶知道,举办全部族的祭神大典,是师公的主意。他们连邻近部族的人也 请来了,花王祖母神降临的大事,整个骆越几百上千年也没有一次,他们能不来 吗?骆越子民谁不想得到祖母神的保佑?   鼓乐声越来越近,俏英惊恐地站起来:“妈,你跟他们说,我再也不同阿凤 争了,我认输了。我不去行吗?”   “这不是我们母女二人的事,是整个部族的事。渠帅说了,祖母神降临在我 们部族,其他部族才不敢欺负我们,”四婶抚慰地说,“你不要怕,什么也不用 怕,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妈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有事的。你只要坐在那里, 让他们跪拜,象妈平时做仙时那样,什么话也不要你说,什么事也不要你做。”   鼓乐队伍已经来到门口,门外传来师公拖得长长的吆喝声:“请祖母神——”   俏英木然地让母亲扶起来,走出门口登上神轿。   她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只能听天由命了。   登上神轿前,她和师公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师公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可是俏英明明白白地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一丝扬眉吐气时才会表露出来的幸灾乐祸 的快意。   她恨师公,恨他把她逼到这步田地,此时此刻她只能象砧板上的肉一样任他 摆布了。   她也恨自己,恨自己手太软,当时没有把师公一棍子打死打残。   祭天场地上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俏英木然地让人们把她扶上神坛盘腿坐下, 虽然母亲就坐在神坛下,离她很近,她还是感到无助,甚至感到有点绝望。   四婶也不时抬头看看俏英。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对于一名巫祝行业的专职人 员来说,骆越人崇拜的至高无上的始祖神能降临到她女儿的身上,她应该感到无 比自豪无上荣光;可是作为一名把女儿的幸福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的母亲, 她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女人,天下所有不幸的事情都落到了她和女儿头 上。   勒俏勒茂们跳起了师公舞和天琴舞,俏英也想跳天琴舞,她的舞跳得很好, 可是在这种场合她不能去跳,只能坐在神坛上看别人跳,接受别人的膜拜。   因为盘坐的时间太久,她觉得双脚有点麻木了,可是她不能动。人们都说她 是神,是仙女,她自己却没有一丝神灵附体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现在活象摆在供 桌上的全猪全羊。   师公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俏英都没有听见、没有看见,她只是象母亲吩 咐的那样盘腿坐着,一个人想自己的事……俏英下意识地往石壁上望了一眼,勒 龙的画像仍然叉着马步站在石壁上。勒龙来了吗?如果勒龙看见她象全猪全羊一 样摆在这里,他会怎么想呢?   勒龙没有在跳师公舞的勒茂当中,如果在,她会一眼看出来的,尽管跳师公 舞的勒茂们都戴着鬼神面具,她也能一眼就看得出他来。他的举手投足、音容笑 貌已经深深地烙在她的心上。   勒彪也不在,她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勒彪,可那不是她的错啊!还有阿凤, 也不在跳天琴舞的勒俏里面。   他们一定躲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看着自己,或哭或笑地看着……   42、伏波将军的兵   四婶担心俏英再出什么事,再也不敢离开她半步,晚上也和她睡在一起。   每次俏英问她,她都说晚上睡得好,其实每天晚上她都是在朦胧中度过。   每当听到俏英梦呓时呼唤勒龙的时候,每当看到俏英站在窗前装着无事般向 窗外怅然张望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对不起俏英。   如果自己不对俏英说最后那番话,现在俏英和勒龙已经在深山老林自己的小 竹楼里,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尽管他们的生活可能过得十分贫困,但是他们肯 定感到幸福。   自己年轻时没有想到过和渠帅一同出走,如果当时能够想到,自己的生活怎 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俏英和勒龙想到了,自己却亲手扼杀了他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因为自己,他们的一切都毁了。   ……勒龙再也没有来过,至少不是公开地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四婶常常听 到竹楼下面有轻轻的脚步声,她知道是勒龙。   每当这个时候,俏英总是闭眼装睡。可是四婶看得出她在侧耳倾听,有时还 偷偷啜泣,然而每次问她,她都说没有哭。   四婶知道俏英想忘记勒龙,可是她做不到。俏英心里始终放不下勒龙,就象 她心里放不下渠帅一样——这是一个女孩子刻骨铭心的初恋啊!   俏英看上去很平静,不再胡思乱想。她白天总在练琴,在家里,或者在山顶 的大石头上,弹奏的都是四婶没有听过的曲子,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 无师自通自编自奏的。   四婶过去从来没有发现她有这么高的悟性,琴艺长进很快,不知道是因为她 的专心致志,还是因为她的道骨仙风?   不管俏英在什么地方弹琴,四婶总是陪伴着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山下来了很多中原的兵。   骆越地僻人稀,除了收购山货特产的商人和往来的官员,很少见到中原人。 听老人说秦始皇统一中国的时候有中原的兵来过,是路过。   这些兵看来是断粮了,有钱的不时到村里买些吃的,没钱的则三天两头上山 挖葛根采野果充饥。   俏英问他们,他们说是伏波将军的兵,跟着将军到南方平定叛乱,因为粮草 供应不上,有的人因为水土不服还患了瘴疫,因此打了败仗。   俏英很可怜这些兵,他们也是穷人,家里没饭吃才背井离乡出来担惊受险, 可是当了兵还是没有饭吃。   俏英问四婶:“阿妈,我们家不是还有几十担谷子吗?”   四婶楞了一下,很快知道了俏英的意思。   是啊,留着姑娘谷还有什么用?   43、骆越母女   伏波将军正在帅帐里伏案小憩。他是汉朝光武皇帝派来南方平叛的,出师前 立了军令状。   现在他遇到了麻烦:粮草不足,瘴疫肆虐,军心不稳,战事连连失利。   朦胧中,他仿佛看到全家几十口人五花大绑走过街市,背上插着斩牌——这 不是满门抄斩吗!他突然惊醒。   按照汉朝刑律,打了败仗的将军,是要满门抄斩的。   马蹄声紧,伏波将军的心也一下子收紧:又是前方军情不利的消息!   可这次不是。   部将急急冲进帐内禀报:“禀将军,前方粮草不足的情况已经有所缓解。”   将军一楞:“怎么回事,慢慢说。”   部将喘了口气,继续禀报:“是这样,前方雍鸡关下,有一位骆越少女见大 军粮草不支,主动把家里为她准备嫁妆的几十担姑娘谷捐献出来作为军粮,又和 母亲在路边支了两口大锅,母女二人日夜煮粥供过往军士食用……”   伏波将军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几十担谷子,能救多少急哟!”   “禀将军,那姑娘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能耐,四乡百姓见姑娘捐粮赈军, 纷纷响应,把家里的粮食捐作军粮,估计足够供应我军将士一个月左右。”   伏波将军心里一阵兴奋:前段时间军粮供应不上,是因为连日暴雨,水路不 通,如果地方上能接济半个月左右,洪水渐渐退下,军粮供应就不成问题了。   他想不到在骆越这样的偏关僻壤竟能生养如此深明大义、捐粮赈军的奇女子, 连自己的嫁妆都主动捐作军粮,问道:“你可问明那位骆越姑娘叫什么名字?多 少岁了?家里还有什么人?准备什么时候出嫁?”   “禀将军,在下已经探明,那姑娘姓班,名叫俏英,芳年二八,父亲早年已 经去世,家里只有一位母亲,什么时候出嫁嘛……在下不好问。对了,她们母女 还为中了瘴疫的军士采了好多草药,患病的军士都慢慢康复了。”   “天意呀!”将军仰天长吁,“你马上通知各军:骆越百姓如此深明大义, 各军必须秋毫无犯,有扰民者,立即军法从事!还有,百姓捐献的粮食一定要登 记好,军饷一到,按市价付款。”   “等等,”将军叫住正要离去的部将,连呼亲随卫士:“赶快备马,我马上 去面谢那位骆越姑娘。”   44、帮帮我女儿吧   俏英不时往灶里添柴:两口大锅,一锅煮粥,一锅熬药。   勒龙气喘吁吁地扛着猎物走来:“俏英,刚打到一只黄猄,你和阿妈留着慢 慢吃。”   尽管部族里举行了祭神大典,尽管俏英对勒龙一直板着面孔冷若冰霜,尽管 阿凤对勒龙百般殷勤万分温柔,勒龙却痴心不改,不时找些借口看望俏英,不过 他再也不提出走之类的事情。人们说什么他都不在乎,他坚信,只要他痴心不改, 俏英总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四婶征询地看着俏英。   “留着吧。多少钱?”俏英不冷不热地说。   勒龙带笑地把猎物放到地上。   “帮我杀了,把肉剁碎!”   勒龙不解其意,但还是照俏英的吩咐做了。   俏英看着勒龙把肉剁碎,勺了几勺放到粥里拌匀,脸上还是冷若冰霜:“不 收钱是吗,我替那些兵谢谢你了。”   勒龙这才知道俏英的意思,不管怎么说,能够为她做些事情,他愿意。   勒龙笑着走了,俏英看着勒龙远去的身影,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四婶在旁边看见,轻轻叹了口气。   俏英回过神,看着阿妈,轻声问:“阿妈,我们的事,还能解吗?”明知事 情无望,她还是不死心。   “有仙籍的人和凡人相配,难哪!”四婶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要说有 也有,除非他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阿妈,怎样才知道他是不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朝廷里的大臣、文官武将都是天上星宿下凡,皇上是天子,文官是文曲 星……对了,这次带兵来的伏波将军,就是天上的武曲星君下凡。”   几匹快马沿山道驰来,在母女二人面前下马。   部将引领伏波将军:“将军,这就是那位骆越姑娘。姑娘,这位是伏波将 军。”   伏波将军见俏英虽然生在蛮荒之地,却长得天生丽质,十分惹人怜爱,拱手 行礼道:“大军南下平叛,军粮一时供应不上,幸得姑娘深明大义,捐粮赈军。 本将军特来致谢!”   “不用谢,反正谷子留着也是留着,”俏英看着这个武曲星君,觉得和普通 人没什么两样,只是戴着一身盔甲,显得威武了些,如果勒龙戴上,还不是……   想到勒龙,一束火花从她心中闪过,问:“将军,你是武曲星下凡吗?”   伏波将军随口笑道:“就算是吧。”   她感到心里一阵狂跳:“都说当了将军就是武曲星下凡,是真的吗?”   伏波将军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点头笑道:“是呀。”   “我有个哥哥,如果跟你去当兵,你能包他当上将军吗?”   伏波一楞:刚才部将说只有她母女二人,怎么又冒出一个哥哥来?他看看俏 英急切的神色,心里明白了大半,说:“那要看他自己,只要他在战场上肯奋勇 杀敌,就可以当上将军——我就是这样当上将军的。”   “将军你等等!”俏英说完,快步朝勒龙离去的方向追去。   四婶无言地目送俏英的背影,眼中含着隐隐的泪花。   伏波将军不知是怎么回事,问:“这位大嫂,俏英姑娘怎么了?”   四婶含泪朝将军跪下:“将军大人,帮帮我苦命的女儿吧!”   将军连忙扶起:“好说好说,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们母女帮了我这么 大的忙!”   说话间,俏英拉着勒龙来到伏波将军面前:“将军,就是他。”   伏波将军原以为俏英想利用他的报恩心理走个后门,看到勒龙五大三粗的彪 悍身材,知道是块当兵的好料,问:“你都有些什么本事。”   勒龙憨憨地笑着,俏英替他回答:“他一个人打死过三只老虎、两只黑熊。”   伏波暗暗吃惊:“好,你这位哥哥,我要定了——年轻人,你能在附近村寨 里召些当地人当兵吗?”作为常年率兵四处征战的将军,他知道当地人当兵可以 免除瘴疫之苦。   勒龙想也没想便说:“可以。”   将军当即拍板:“好,我准你召两千名壮士,编为骆越军,由你来当领军的 小将,以后立了战功,据实奏报朝廷册封。”   四婶在旁抹泪道:“勒龙啊,当了将军,你就是天上的星宿了——你懂得俏 英的苦心吗?”   “阿妈,我懂了,”勒龙深情地看着俏英,“俏英,你等着我,一定要等我 回来!”   45、再弹一曲   在俏英看来,牵挂别人和被别人牵挂,都是一种幸福。   自从勒龙随伏波将军南去,俏英心情好了许多,天天抱着天琴到山顶石头上 弹琴唱曲。休息的时候,她就站在石头上,久久地眺望南方。   四婶跟了几次,见俏英唱的都是些祈神曲之类,祈求神灵保佑勒龙平安,知 道她心里已经平静,便不再时时陪伴,仍旧替人做仙事养家。   骆越民间沿用历法和中原一样,农历九月初九是重阳节,各家各户忙着过节, 没什么仙事可做,四婶便随俏英上山,坐在一边听她弹琴。   这些天来也许是想念勒龙,盼着勒龙功成而归,食寝不宁,俏英面容日渐憔 悴。   听着听着,四婶觉得今天琴声有些异样,从头到尾都是些亢奋激越的曲调, 她甚至担心,再这样弹下去,琴弦会受不了的。   她觉得俏英身体还没有恢复,不宜弹这种过于激扬的曲子,轻声劝道:“俏 英,弹了那么久,累了吧?先休息一下,跟妈聊聊天。”   俏英笑一下,放下天琴,挨着四婶坐下。   “想他吗?”四婶嗔笑地问。   俏英撒娇地依偎四婶,小声说:“想。”   “别想出病了,看你现在瘦的这个样子!你天天为他祈祷,他会平安的。”   “以前是没有希望的想,越想心越痛;现在是有希望的想,再瘦我也愿意,” 俏英看着四婶,问,“妈,你在想什么?”   四婶听了俏英的话,又想起自己的过去,茫然道:“妈一看到你,就想起自 己年轻的时候。”   “妈,你想我阿爸吗?”   四婶木然地回答:“想。”   “想我哪个阿爸?”   四婶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惊诧地看着俏英。   “妈,我也很喜欢勒彪,可是别人都说我长得象阿凤。”   四婶沉默了,这是她自认为在心底藏得最深的隐密,她暗暗发誓,永远不告 诉任何人。   可是俏英轻轻一点就破了。   俏英安慰地说:“阿妈,你这辈子过得很苦,我知道。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的。”   见四婶沉默不语,俏英有点后悔,不该跟阿妈说这些。可是她觉得今天她必 须说,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妈,你先回去吧,让我再弹一曲,再弹一曲我就回去。”   四婶郁郁地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回家,晚上风冷。”这时她才发 现,俏英今天一反常态,身着一身素妆,只是没戴头巾,露出一头漆黑的秀发, 显得格外秀丽、格外圣洁——这孩子,穿什么衣服都是那么好看。   四婶并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到了渠帅家里。   她对渠帅说,她觉得俏英今天有点反常。   46、黑鬃毛的白马   九月初九是汉军和叛军决战的日子。   汉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不想中了叛军诱敌深入之计,伏波将军的帅部陷 入叛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叛军见围住了汉军主帅,士气倍增,奋勇异常。   汉军卫队拼死抵抗,无奈敌众我寡,包围圈渐渐缩小。   伏波将军见战马中箭而死,身边卫士死伤殆尽,想无生还的希望,仰天叹道: “大丈夫生能报国,死时有马革裹尸,也足够了!”   伏波将军正要把剑架到脖子上,突见勒龙骑着骏马冲进重围,在他面前跳下 马,高声呼喊:“将军快上马突围!”   伏波将军道:“你呢?”   “将军快走,别管我!”勒龙把将军推到马上,朝马屁股狠命抽了一鞭,挥 动沾满鲜血的青铜剑,拼死杀开一条血路。   伏波将军乘着勒龙的骏马冲出重围,回头一看,早已不见了勒龙身影。   勒龙救出伏波将军,自己却陷入叛军重重包围之中。万分危急之际,他想起 了俏英。出征以来,他怀里一直揣着俏英送给他的绣球,俏英的绣球是他的吉祥 物、是他的平安符。为了俏英,他才含辛茹苦地出征打仗,看到俏英的绣球,再 苦他也不觉得苦,再累他也不觉得累。   此时此刻,俏英一定站在村后小山顶的大石头上为他祈祷,盼他回去。   俏英答应过他,一定等他回去。为了俏英,他必须活着,必须杀出重围,必 须当上将军。   勒龙孤身一人,越战越勇,叛军却越杀越多。眼看独力难支,一匹白马不知 从什么地方奔驰而来,在他身边停住。   勒龙飞身上马,左突右闯,终于冲出重围。   勒龙看着白马,白马也看着勒龙。   那匹马浑身雪白,只有鬃毛是黑的。伏波将军会相马,勒龙听将军说过,相 马经上说黑鬃毛的白马叫“骆”。   将军还说,这种叫“骆”的骏马十分难得,可是今天勒龙得到了——不知道 这匹救命白马是从哪里来的?   见那白马膘肥体壮,勒龙心里喜欢,对白马说:“白马啊,今后你就是我的 坐骑,载着我驰骋沙场,多立战功,早日当上将军。”   白马仰天嘶鸣,似乎在表示同意。   47、神女之墓   伏波将军功成班师,面圣缴旨。光武帝见汉军全胜而归,心里高兴,封伏波 将军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还赏赐兵车一乘,朝见时位次九卿,又设下盛宴褒 奖有功将士。   伏波将军见皇上高兴,奏明骆越军在平叛战斗中奋勇杀敌、战功累累,骆越 小将农勒龙功居首位。皇帝当即下旨,封勒龙为骆越将军。   伏波将军又奏:汉军初入骆越重地,因洪水阻隔,粮草不支,加上瘴疫肆虐, 军心浮动;幸得雍鸡关下骆越少女班俏英带头献出嫁妆“姑娘谷”捐作军粮,又 上山采药为将士治病,军心渐渐稳定;班氏姑娘大义赈军,功不可没。   光武帝龙颜大喜,再下圣旨,诰封班俏英为太尉夫人以示褒奖,令骆越将军 立即驰归骆越宣旨。   勒龙得了圣旨,立即骑上白马,日夜兼程赶回骆越。也不知驰了多少天,勒 龙终于来到俏英家的竹楼前,高声大喊:“俏英,我回来了,我当上将军了!”   喊了半天,却没有人应答。勒龙感到纳闷,下马走进竹楼,只见四婶坐在床 沿默默流泪。   勒龙奇怪地问:“阿妈,你怎么了?俏英呢?”   四婶泪眼汪汪地摇摇头。   勒龙使劲摇晃着四婶的肩头:“阿妈,我当上了将军,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了,可以娶俏英了。”   四婶哽咽地说:“俏英没有福气等你,她回天上去了。”   “你骗我!”勒龙怎么也不相信俏英会不等他回来,“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 的。”   “你跟我来。”四婶说。   勒龙牵着白马,随四婶来到村后小山。朝南的山坡上孤零零地耸起一丘土坟, 坟前的石碑上刻着几个字:“神女班俏英之墓”。   坟地上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渠帅一家听说勒龙回来,也来了。   “你们骗我!不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挖开坟墓,看是真是假!”勒 龙竭斯底里地吼叫,拔出青铜剑就要动土。   师公连忙阻拦:“挖不得呀勒龙,俏英是天上神灵下凡,已经归了仙籍,挖 开她的坟墓,上天会怪罪的。”   “我是朝廷封的将军,也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我不怕上天怪罪!”   “你不怕,我们怕呀!老天不降罪给你,也要降罪给骆越百姓。”   “她答应等我回来的,你们合谋骗我!不管她是生是死,我都要见她一面。”   四婶被勒龙的深情深深地感动了,尽管下葬以后开棺不符合习俗,她还是决 定让勒龙见俏英最后一面:“让他挖吧,我是俏英的阿妈,我说了算。”   “你说了也不行!大家快围住坟墓,让勒龙挖开可不得了呀!”渠帅一呼百 喏,村民们纷纷护着坟墓,围成一圈。   勒龙无计可施,隔着人群眼巴巴地望着坟墓。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俏英会离 他而去。   耳闻为虚,眼见为实,即使俏英真的死了,他也要最后看她一眼。   可是人们紧紧地围住坟墓,不让他开棺。   48、我是俏英   看着手中的圣旨,勒龙有了主意。   他高举圣旨大声喊道:“你们吵什么?皇帝是上天的儿子,天子给俏英下了 圣旨,要我当面宣旨,你们不准开棺,我怎么宣旨?”   众人听了勒龙的话,渐渐让开一条路。   渠帅还是不依:“不行啊勒龙,俏英是仙女,上天会降罪给骆越百姓的。”   四婶再也无法沉默,她指着渠帅的鼻子厉声指责:“俏英在世的时候你说她 是仙女,恨不得把她逼疯,她死后你还不放过她。你造孽啊,活活逼死了自己的 女儿!”   “自己的女儿?”渠帅楞住了。   “俏英不在了,我这把老脸也不要了。夜歌墟你干了什么还记得吧……你以 为俏英真是早产吗?”   “天哪,我混帐,我真是造孽呀!”渠帅恍然大悟,痛心地捶打自己的脑袋, 自己都做了什么蠢事啊!   阿凤也惊呆了:俏英原来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勒彪还是没有说话,这件事俏英早就在村后小山顶上告诉了他。   勒龙突然想起,他曾经对俏英说过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原来是他记错了。 他见的是阿凤,她们是亲姐妹,长得有点相象。   棺盖打开,俏英静静地躺着,面容栩栩如生,就象平时睡着了一样,脖子上 还挂着勒龙送给她的兽骨项链。   勒龙见真是俏英,双膝跪下,痛不欲生:“俏英,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呢?我 当了将军,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我可以娶你了……俏英,我给你跪下了,以前 你打我骂我,我都不给你下跪,现在我跪了,你看到了吗?俏英,你等着我,我 到天上找你,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我都要找到你……”   四婶见勒龙如此深情,也暗暗流泪,又怕勒龙哭坏了身体,忍住泪水拉起勒 龙。   勒龙又跪向四婶:“阿妈,你为什么不看好俏英,为什么让她死?阿妈……”   “俏英不是死,她回天上去了,”四婶忍住泪,拉起勒龙,“勒龙将军,俏 英在等着你给她读皇上的圣旨呢。”   一句话提醒了勒龙,他站起来,拿出圣旨一字一句地宣读着……   最后他宣布:“班夫人是皇上诰封的太尉夫人,要按照太尉夫人的礼仪厚葬。 班夫人的墓地必须重修!”   勒龙的泪水干了,他不再流泪,小声问四婶:“阿妈,俏英是什么时候归天 的?”   “去年九月初九,怎么了?”   去年重阳是汉军与叛军决战的日子!他正在为俏英出死入死、浴血沙场。他 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将军,可是盼到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勒龙突然想起那天在战场上来历不明的救命白马,大惊失色,举头四顾: “白马!我的白马呢?”他记得很清楚,他是牵着白马来到俏英坟地的。   众人都不知道白马到哪里去了。   阿凤眼尖,一眼看见祭天的石壁上,有一片白色的石头,酷似一匹白马的影 像。   ……俏英的墓地重修竣工的那天正是三月三,各村寨的铜鼓都抬来了,各村 寨的勒俏勒茂都赶来了,他们要在这里举行一场隆重的祭神大典,举办一场盛大 的歌墟。   几十面铜鼓一齐奏响,勒茂们戴起鬼神面具,跳起了祈神的师公舞。   勒俏们也跳起天琴舞,鼓声、琴声、铃声、歌声此起彼伏,汇成别具特色的 骆越交响曲。   祭神仪式后的酒宴上,渠帅大碗大碗地喝酒,勒彪大碗大碗地喝酒,勒龙大 碗大碗地喝酒……   勒龙醉了,滂沱大雨也没有把他淋醒。   阿凤知道,勒龙在借酒浇愁,用酒来麻醉自己。   她一直陪伴着勒龙,坐在俏英坟前,让勒龙躺在她怀里。   大雨把她的全身淋得透湿,雨水和泪水融合在一起。   她没有走。   夜歌墟的勒俏勒茂们都走了,坟地上只剩下她和勒龙两个人。   她还是没有走。   勒龙不走,她也不走。   勒龙不时睁开醉眼看她,嘴里却叫着俏英的名字:“俏英……俏英……”   她知道,勒龙心里只有俏英。   她愿意替代勒龙心里的俏英。   每一次听到勒龙揪心的呼唤,阿凤都强忍住心里的悲戚和伤感,用她的纤纤 细手抚摸着勒龙的脸颊,以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回答:   “阿龙哥,我是俏英。”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