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外婆家的女人们   绍森   2002年10月下旬的一天,外婆家那老宅子里最后一个女人--舅妈不幸去世 了,我到离城5千米的那个村子里去吊唁舅妈。我站在外婆家那老宅门外,望着 门外那口池塘,池塘象个大水坑,早已不见了鸭子游弋,只剩下一片青绿,那是 密不透风的、疯长着的水葫芦;池塘边的厕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钢筋混 凝土的三层楼房,窗口安着空调。   村人们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外婆家那间老宅风水不好,住在那屋里的女人 没有一个不是苦命的。我略作回顾,确实如此……   外婆在我的印象中比较淡漠。我三岁那年,由于家庭贫困,为了生存,母亲 狠狠心将我扔给了外婆,自已去杭州当保姆了。我依稀记得,外婆身体不好,病 歪歪的,经常躺在床上咳个不停。但我一溜出外婆家那个宅门出去玩,外婆就像 会算一样,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到宅门口大声呼唤我,直到我回家。外婆怕我跌 到池塘里去啊!我经常不肯吃外婆家的饭,外婆就会颠着双小脚一户一户人家去 讨可口点的饭菜,直到我肯吃饭为止。   我六岁那年,外婆去世了。现在知道,外婆是54岁那年死于肺结核。那是上 个世纪50年代后期的事了。   后来从母亲这里听说,外婆是县城排得上号的大户人家的女儿,长得非常漂 亮。然而有钱人也一样重男轻女,外婆一出世就送给人家当童养媳,长大后嫁给 了一个瞎子--我的外公,生了七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女长大成人了,外婆却 象一盏耗尽了油的灯,熄灭了。   婶婆是我外公惟一的弟媳,和外婆她们住在一个宅院里,直到去世。婶婆留 给我的印象不但清晰,而且永不磨灭。   外婆去世后,我回到了城里,但每年仍要和母亲去外婆家给外公、舅舅、婶 婆拜年。记得小时候跟母亲在外婆家吃过饭,还要到隔壁婶婆家吃饭。婶婆家的 鸡蛋、葵花籽是我现在都能记起的美食,还有婶婆给的压岁包最大。遗憾的是那 时所有大人给的压岁包都要上缴。有一年婶婆给了我二元钱的压岁包,我在角落 里拆开偷看后,想把这只最大的压岁包留着自已花,便在回家的路上将那只压岁 包塞进棉袄的破缝,藏在棉絮里,回家后故意找来找去翻遍了全身的口袋也找不 到那个压岁包,便说丢了。我以被母亲痛骂一顿的代价“贪污”了二元钱。那是 上个世纪60年代初的事,当时二元钱可买多少东西啊!   婶婆有个傻女儿,不会说活、不会走路,啥都不会,只会坐。每次去婶婆家, 不是看到婶婆给她喂饭,就是给她梳头、拖她上马桶……婶婆咋会有这样一个女 儿呢?小外公呢,我咋从没见过小外公?小时候我曾这样问母亲及姨妈们。她们 的回答支支唔唔。终于,我长大了,知道了婶婆惨痛的历史--婶婆是天底下最 苦命的女人之一。   小外公是上个世纪中国那所著名的黄埔军校毕业的军人,和婶婆结婚后,三 年只回家过一次,留下了个女儿。婶婆的女儿小时候生病发高烧,后来就瘫了、 傻了。抗日战争爆发后,小外公就杳无音讯。婶婆天天盼着小外公能回来,每天 都会在宅院门口向村边那条公路张望,盼望能发生奇迹。其实,小外公在抗战时 就牺牲了,开始家人们没将真实情况告诉婶婆,后来大家心照不宣,就不提这事 了。   婶婆和男人一样靠种田养活自已和傻女儿。在我的印象中,她的生活维持在 中等水平,并不太差。   前年,让婶婆心疼、服侍了六十多年的女儿去世了,婶婆一下子跨了,躺在 床上不肯起来。她常说的-句话是:她活着已没意思。经过一年多痛苦、短暂而 漫长的岁月,婶婆带着遗憾与满足,于去年去世,享年八十九岁。   婶婆在宅院门口向公路上张望的企盼   ,婶婆口里叫着宝贝服侍女儿的情景,婶婆顶着落日的余辉,戴着斗笠、扛 着锄头,颠着双小脚从田间回家的身影,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小姨妈是我母亲七姐妹中最小的一个,然而却是去世最早的一个。   小时候我在外婆家,外婆身体越来越差,是小姨妈带我长大的。小姨妈和舅 舅他们去田间劳作,或上山砍柴,就将我放在箩筐里,挑着走。在羊肠般的田塍 上,在崎岖的山路中,箩筐咕吱呀呀不停地摇晃着,似乎要翻个个儿,我害怕极 了,不停地嚷嚷着:翻去了、翻去了……可是,却把我摇睡了。   有时我吵闹着要阿爸姆妈,小姨妈就哄我、背我到村边的公路上去等阿爸姆 妈。等啊、等啊,阿爸姆妈总也等不到……一次,我在小姨妈背上挣扎着,一头 扎在砂石公路上,后脑勺跌破了皮。小姨妈和我一样痛哭着,抱我回家。根据大 人们的指点,她用门框上的灰尘掩住我的伤口。这种匪夷所思的方法竟没引起伤 口感染,真是幸运,只是,我的后脑勺上留下了疤痕,成了永久的纪念。   小姨妈后来嫁给了邻村的-个小伙子。不幸的很,她生孩子后落下了风湿性 心脏病。由于贫困,拖不下去时才去医治,稍好点又拖,后来终于无法医治,不 到40岁就去世了。   真是令人感慨,小姨妈、五姨妈、三姨妈、二姨妈--她们是嫁在农村的, 均已去世;大姨妈、六姨妈和我母亲--她们是嫁到城里的,现在虽然各自身患 各种疾病,但都还好好地活着。   我惟一的舅舅在我16岁那年,上山砍柴时不幸失足落下悬岩而去世。得知消 息,我后脑勺一阵发麻……   小时候,舅舅结婚那天,村人们扛着花轿去接舅妈,我要跟着去,人们叫我 别去,路很远很远,你走不动。我不听,硬是跟着走了几里路。后来看着长长的 望不到尽头的砂石路,才不得不停下脚步,眼看着花轿走远了,自已慢慢地返回 村子。   那天傍晚,外婆家那老宅院里挤着许多人,他们嚷嚷着:结婚不分糖,生个 儿子没肚肠;结婚没麻擂(-种甜馅外裹芝麻的米食),生个儿子没卵袋……楼 上小圆窗里不时扔下一点糖果、麻擂,人们兴高采烈地哄抢着……   我赶到外婆家时,我那瞎子外公正在痛哭,他边哭边嚷:要不是看在二个孙 儿的份上,他也不想活了,他要一头扎进门口的那口池塘里。   我那可怜的28岁的舅妈早已不省人事……   从那以后,舅妈和婶婆一样,恪守妇道,一直没有再嫁,靠自已的双手,含 辛茹苦,将二个儿子、一个女儿抚养成人,各自成了家。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最近这几年家里生活条件逐渐好起来,儿子造了钢筋水泥的四层楼房,舅妈在可 以不用再下田劳作、可以安享晚年的时候,却信起了佛、吃起了素,天天烧香拜 佛……后来,舅妈的脑袋突然出了问题--患上了精神病。舅妈常说故去的舅舅 没死,经常和她在一起;舅妈经常不肯吃饭,说要留着给舅舅吃;舅妈还常说佛 病了,她要给佛请医生看病……儿子将她送到精神病院住院治疗,病情有所好转。 出院后病情时好时坏,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谁想得到这天她竟会用-根绳子结束 自已的生命呢?……   外婆家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苦命的。确实如此,但这与风水绝对无关!   我有许多表姐、表妹,究竟有几个,我也说不上。但这个表妹,我永远都不 会忘记--她是我舅舅惟一的女儿。   多年来,经常在街上碰到她,她是挑着菜筐到城里卖菜的。她一声脆生生的 表哥,让我感到无比亲热、充满亲情。   表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独子,第一胎生了个女儿。按农村的计生政策,可以 生第二胎,然而第二胎又是个女儿。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按政策,二胎后 要结扎,但她们一定要生出儿子才肯罢休,于是她与丈夫连夜出逃,也不知跑到 什么地方去了,我有好几年没看到过她。农村有农村的土办法,表妹家的家什被 搬走了--虽然没有什么象样、值钱的家什,瓦片也被揭了一大片……表妹夫妇 俩在外面过着超生游击队的生活,可以想象那几年表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担了多少惊……几年后表妹夫妇俩终于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回来了,   然而苦难并末到此结束,悲剧悄悄降临到表妹身上:儿子到了三四岁,还叫 不清楚爸妈,今年已经八岁了,还不能说出一句能完整表达自已意思的话……   我站在外婆家那老宅门外,望着门外那口池塘,池塘象个大水坑,早已不见 了鸭子游弋,只剩下一片青绿,那是密不透风的、疯长着的水葫芦……贫穷已经 离我们逐渐远去,然而愚昧的种子却象个幽灵,一碰到适合生长的土壤,就会像 水葫芦一样疯长。看到表妹那清瘦、漂亮、活蹦乱动的儿子,想到表妹今后的生 活之路,我的心中沉甸甸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