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西藏 作者:失声尖叫   他努力回忆曾经去过的地方,只有支离破碎的断片,有一瞬间,一个情景倏 忽闪现,又倏忽消失,无从捕捉神秘的浮光掠影。从车站广场到商业街,到处林 立着摩天大楼,流动着熙攘的人群,古怪的世界,陌生的面孔,各种各样的表情, 像陈列室里奇怪的面具。他感到极度恐慌,忽然想起一个梦,几天,也许几个月 以前,他已经忘记了,在那一刻重新闪现出来,异常清晰,就像觉醒后的残梦: 在遥远的非洲,一片幽暗的树林,高大的树干,茂密的树阴,他独自在林中游荡, 空气里漂浮着刺鼻的臊腥,萤火在黑暗中闪烁,他害怕极了,仿佛每一棵树后都 藏着巨大的野兽。这种感觉又一次涌现,比梦中的更加真切细致,被抛或者踏空, 就是这种感觉,没有寄托和依凭。这是什么地方呢?他想问问别人,人们都在赶 路,匆匆忙忙,没人看到他。记得出发前爸妈告诉他,要去一个神奇的地方,这 个地方是不是非洲?在街角的红色伞棚下买冰淇淋的时候,他回忆起一个地名: 西藏。这里是西藏吗?他把包在外面的纸扔进垃圾箱,用舌头舔了舔冰淇淋,一 丝清凉和甘甜插进喉咙,巧克力味道,他喜欢这种味道。沿着柏油路方向,从人 们头顶能看见藏青色的山峰,山顶覆盖着一片白色 ,他猜想那是一朵冻结的云。 阳光中飘浮着彩色的汽泡,树梢轻轻摆动,显示出风的痕迹。   一个红白相间的条纹皮球滚到他前面,一个小女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像一 只企鹅。他弯腰捡起皮球,递到她手里。她比他低了一头,眼睛圆圆的,像两颗 葡萄。她抱着皮球没有走开,盯着他的冰淇淋。点点,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 树阴下叫她。她叫点点,他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她会抢走我的冰淇淋吗?他 下意识地把冰淇淋藏在背后。点点没有理会妈妈,还站在那里,踩在她渺小的影 子上,眼睛盯着他背向后面的手臂。树阴下的女人打开刚才夹在腋下的阳伞,走 到阳光下,一绺头发被风吹起来,她会帮她吗?他想逃,又觉得逃不掉,像有天 晚上他在梦里的情景。伞的影子移到他脚尖,她没有抢他的冰淇淋,对他笑了笑, 拉着小女孩走了,那顶蓝底红花的阳伞涌入人群,消失在许许多多的圆顶之中。 空气中滞留一股淡淡的橘子香味,她的小腿白皙修长,他想起妈妈的小腿没有这 么白皙,妈妈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有没有很焦急地找他?背在后面的手臂转过来, 手里只剩下一个圆锥筒空壳,里面残留着一些粘糊糊的汁液,他转过身,看见冰 淇淋融化得只剩下一小块,粘在地上,周围地面湿了一大片。   他走到树阴下,用手抹去了额头上的汗,坐在光滑的石栏上,小腿贴在石栏 的侧壁上,有一丝丝的沁凉。地面上的阳光忽然收缩,从花坛前面飞奔到一座蓝 色玻璃的大厦前,沿着楼体上升。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堆起一层层灰色的浓云, 他记得买冰淇淋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太阳躲进黑云后面,黑云的边缘变成明亮 的金色,发出耀眼的光芒。一群和尚从一个商店出来,穿过马路,打头两个穿着 红色长袍,后面三个穿着青色短褂,像从遥远的古代走来,一边走一边争论。他 在车站见过他们,光头和装束让他感到惊讶,他们从他身边经过,走下台阶,转 过冬青树阴。他挣开妈妈的手,向冬青树阴跑去,那时妈妈正在蹲在地摊前讨价 还价,她看中了一块绿松石,爸爸走进售票厅,混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他想拥有 一小会自己的时间,跟爸妈一起真难受,他们做的事情跟他毫无关系。他绕过冬 青树,和尚们不见了,一个红发女郎斜穿过广场,头发在阳光下闪光,她的头发 真漂亮!为什么自己的头发不是红色的?女郎走到马路边上,扬起一只手,一辆 的士停下来,她一矮身钻进去,汽车呼啸而去。   和尚们去了什么地方?他望着街道两边大大小小的店铺,感到彻底失去了他 们。再也见不到了,他这样想着,沮丧地往回走去,几排交叉的冬青树挡在面前, 每一排树中间都有一条路,他停下来,刚才没注意到这么多岔路,该走哪条路呢? 他努力回忆经过时的情景,一些人坐在冬青树下的。他看了所有的岔路,每一条 路上都有人,一条路上坐着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其中一个眉飞色舞,另一个 微笑点头,忽然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引起一个过路男人的注意,他转过头去冷 冷地看了一眼,拉着旅行包匆匆走开。一条路上坐着一对情侣,女的把头靠在男 的肩膀上,稍远站着三个男青年,一边抽烟,一边聊天。还有一条路上坐着一群 民工,破衣烂衫,面前放着木板或纸板做的牌子,低着头,闷闷不乐,阳光穿过 树缝照在他们脸上。他排除了坐着两个女学生的那条路,不止两个人,记忆告诉 他,但原来的人会不会走掉呢?经过一番对比,他选择了坐着民工的那条路,但 又觉得另一条也可能是正确的。他沿着夹道的冬青树往前走,心想这条路似乎长 了一点,转过冬青树,他没有看到台阶,却看到一条繁华的街道,人们拥挤在鳞 次栉比的楼宇间。   他意识到走错了路,赶紧往回走,沿着冬青树阴走了很久,没有看见民工, 出口处既没有岔路,也没有女学生和小情侣,但他看见了台阶。台阶上冷冷清清, 没有卖饰品的小贩,也没有喧闹的售票大厅,妈妈不在那里!他一边分辨周围环 境,一边意识到自己和爸妈走散了。在这个遥远的城市里,在陌生的人群中,他 无依无靠,不知道东南西北,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寻找失散的家人,以期和他们重 逢,这可能吗?像以前那样拉着妈妈的手,多么安全,他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妄想。 爸爸妈妈一定非常焦急,到处找他,他们会向路人打听他的消息,“一个男孩, 这么高,”他们用手比出他的高度,“穿天蓝色条纹背心,深蓝色短裤……”也 许他们会问到民工,民工们注意到他经过吗?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那些人正低 着头,昏昏欲睡。他觉得应该在一个地方等,到处乱走会错过家人的寻找。在什 么地方等好呢?车站广场还是冬青树下?他怕走不回去,反而越走越远,这些可 怕的路会把他引到更远的地方。他不敢走动,但又觉得站在这里不是办法。狰狞 的楼群把天空分割开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树影倾斜了。他怕错过家人寻找,不敢到隐蔽的凉荫里, 太阳投射强大的热力,汗水顺着脸颊和脖子流淌,湿淋淋的背心贴在背上真难受。 他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感到疲乏,四肢无力。一只蚂蚁背着食物慢慢爬过,时 间过得好慢!他把困倦的头放在膝盖上,有一会,天空倏忽暗淡下来,像是傍晚 时分,一条流着污水的小河奔流不息,岸边长着高大的乔木,他从没到过这个地 方。河岸一边是广阔的原野,灰茫茫的原野上开着洁白的花朵。河岸的另一边是 黑黢黢的崇山峻岭,一座小城横亘在幽暗的山坡上,连片的蓝色屋顶,沿着山坡 高高低低地错落,他看见自家窗台上那盆水仙开出三朵淡黄色的小花,花匠扛着 锄头在公园大街上踽踽独行,不时跟过路的熟人打招呼。他发现回到家乡了,欣 喜万分,尽管有些地方和记忆中相差甚远,比如家乡不在山坡上。怎么回来的呢? 他感到大惑不解,路上的情景一点也记不起来。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走上台阶,她也许在想心事,心不在焉,在跨台阶时 脚抬得不够高,险些被绊倒了,踉踉跄跄跑了几步,才保持住平衡。满脸惊惧, 又怕被别人嘲笑,向四周扫视一圈,只有一个小孩盯着她看,脸颊稍稍红了一下, 匆忙走掉。他觉得好笑,但没有笑出来,汗水把脸颊和膝盖粘在一起,有一瞬间 他以为是在家乡的小桥上。他站起来,仿佛在空无一人的荒野上,来来去去是匆 忙的陌生人,各种各样的面孔冷漠无情。他觉得不应该呆在一个地方,到处去碰 碰运气,说不定能和家人巧遇。他走下台阶,差一点踩在蚂蚁身上,它已经卸掉 了食物,正从他脚边爬过,它去找新的食物吗?也许不是它,而是另外一只蚂蚁, 蚂蚁的区别总是难以分辨。   一阵风吹过,点点清凉落在脸颊、脖子和手臂上,纤细的雨丝,乍一看没有 它的踪迹。眯起眼睛仰视,才能隐约看见雾一般缥缈的浮游,玻璃上、地面上落 下绵密的暗点。有人匆忙跑进大厦,大多数人还在露天下行走,只是加快步伐。 他觉得这若有若无的细雨非常惬意,不须躲避,盛夏的酷热一扫而光。他沿着红 绿交织的砖铺路,穿过齐腰深的石楠丛,来到一片隐秘的街心花园,垂柳、海棠、 紫薇、水杉、银杏、雪松交叉错落,中央矗立着三个洁白的蘑菇亭,两个女学生 站在亭子下说说笑笑,另一个亭子下依偎着一对情侣,第三个亭子下站着一个正 在看报纸的瘦高青年,报纸遮住半个脸。他走过去时,青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深邃而忧伤,然后继续埋头看报纸。他站在亭子的一侧,靠在柱子上, 望着渐渐清晰的雨点,猩红的石榴花迎着雨露,精神抖擞。他想起自家院子里两 株石榴树,弯弯曲曲的树干,粗糙的树皮,根底上长出丛密的枝丫,在绿叶红花 的映衬下,仿佛精美的根雕有了鲜活的生命。奶奶喜欢坐在石榴树下,摇着蒲扇 讲她年轻时的事情,他把头放在奶奶的膝盖上,模模糊糊听她讲话,很快进入梦 乡。每到石榴成熟的季节,他和小伙伴们用带钩的长竹竿,在茂密的绿叶间采摘 石榴。小伙伴们在做什么呢?他们为他走散着急吗?   他不知道怎么到了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呢?离车站远吗?从台阶上下来,他 打算到车站广场,希望能在那里意外地遇见家人。但他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宽阔 的街道,熙攘的人群,五彩缤纷的广告,一个红色的充气娃娃在天空飞翔,优游 自得。他想,如果能像充气娃娃一样在天上飞翔,俯瞰地面上的人群,就不难找 到家人。在那些较低的建筑上方,远远地,能看见车站的巨钟。只要朝着巨钟的 方向走,肯定能走到车站。他看见街对面的橱窗里,一个男孩歪着脑袋,咬住一 支淡黄色的吸管,吸管的另一头插在粉红色的汁液里。他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顿时感到喉咙里又干又苦。口袋里面发出叮当声,一阵欣喜,他想起一年前,在 云雾迷蒙的山路上行走,忽然听到山涧里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清凉、静谧。稍远 的街角矗立着一顶红色的伞棚,伞下的竹椅上躺着一个秃顶老头,花白头发,闭 目养神。他穿过几个路口走到伞棚下,那些路口让他感到不安。老头眯着眼睛问: “什么味道?”他选了栗棕色的巧克力味。“一元钱。”老头缺一颗门牙,说话 的时候嘴稍稍向一边歪斜。他付钱给他,想起妈妈买的草莓味不过五角,巧克力 味比草莓味好吗?他往回走,忽然发现车站的巨钟不见了,四周的建筑,简直一 模一样,灰褐色的砖墙,奇异的塔楼,高高的尖顶,庄严地指着天空,像几年前 他见过的一些庙宇。他想肯定走错方向了。   青年忽然放下报纸,转身望着他。他有点紧张,低头看平整的石子路,石缝 里钻出一丛丛野草。“你怎么一个人,家人呢?”青年关切地问。“走散了,我 找不到他们。”“哦——”,青年看了看四周问:“你几岁了?”“六岁。”他 不知道他为什么问他年龄,但还是回答了。青年有些沮丧,踌躇了一会说:“我 带你去找家人好吗?”“你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吗?”他记得爸爸以前说过,不 要相信陌生人。“刚才有人跟我打听小孩,我猜他们可能是你家人。”“他们跟 你说过我的样子吗?”爸妈到这里找过他,早一点来就好了,不该在石栏上休息, 他有点懊悔。“当然说过,就是你啊。”他高兴极了,“你知道他们朝那个方向 去了吗?”青年指了一个方向,拉起他的手说:“走吧,我带你去。”他高高兴 兴地跟在他后面,沿着石子路走去。   他告诉青年,他跟家人是在车站走散的,他们找不到他,就会在车站等他, 但他找不到回车站的路,希望他能带他带去车站。青年“恩”了一声,一声不响 地拉着他向前走。他们穿过交叉的花园小径,走过许多个街口,最后拐进一条冷 清的街道,行人寥寥,路的一边挤着砖木结构的旧房,大门紧闭,门石上覆盖着 灰绿色的苔藓。另一边是一条阴暗的污水河,河岸上长满参差不齐的野草,水面 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废弃物,苍蝇嗡嗡叫着,聚集在一堆腐烂的苹果上。几个老 太太坐在墙根闲聊,其中一个手指尖夹着烟卷,用沙哑的声音讲话。一个商店老 板躺在门口的藤椅上,昏昏欲睡,几颗黄豆大的汗珠挂在脑门上。他意识到这不 是去车站的路,他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呢?爸妈在那里吗?他们怎么会在那里 呢?他不记得爸妈带他来过这里,拉着他手的这个人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他看 了看青年的脸,那张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冷峻起来,嘴角绷紧着,一脸铁青,目 光阴郁深邃,他不敢多问,心里一阵惊慌,绵延无尽的街道仿佛通向幽暗的岩洞。 爸爸的告诫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陌生人是可怕的字眼,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掉进了 一个陷阱,像一只被野兽叼在嘴里的羊羔,恐惧万分,又无可奈何。与此同时, 他又觉得事情没有得那么糟糕,青年也许是个热心人,随即各种各样的疑问又击 溃了他的幻想。   他们在一个路口站住,街对面的红灯闪烁不停,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靠在门 框上,像婴儿吃奶般吮吸着手指,一辆银灰色的汽车在红灯亮起之前飞驰而过, 差一点撞到一辆夺路而过的自行车。自行车摇晃了几下,歪到一边,稚气未脱的 送货员一脸虚惊地回味刚才的险境,小心翼翼地扶正车子,慢慢穿过马路。他看 见前面不远处有个警察跟一个中年男子说话,身材魁梧,穿着一件蓝色制服,身 后的马路边上停靠着一辆白色警车。他感到这是一个机会,猛然挣脱青年的手, 向警察跑去,跑到一半时,他转身往回看,发现青年正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拐进 一条狭窄的街道,踪影全无。他舒了一口气,感觉到突突的心跳。警察正和中年 男子握手,点头微笑,警察会帮助他吗?他打算上前求助,但警察一矮身钻进警 车,隔着车窗向中年男子挥挥手,车子嗖地蹿出老远。他懊悔自己不该停止跑步, 如果不停下来的话,就能在他开车之前赶过去。白色的警车沿着笔直的马路,迅 速消失在车流中,他的希望也随着一点点消失。青年真的不会带他去见爸妈吗? 他这样想。离开他不见得是正确的选择。   他走进地下通道前的一瞬间,看见大片乌云正在散去,太阳穿过群楼的尖顶, 把血红的光芒洒向城市,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漆上一层火焰红。地下通道光线暗淡, 墙上贴满了广告,一个巨型橱窗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双手托腮,闭上眼睛,一 幅甜蜜陶醉状,右下角是一支洗面乳,紧接着洗面乳上方有两行英文,上面一行 写:Summer Nail Art;下面一行写:Dove。旁边是些小幅广告,有打印出来 的试婚广告,有用碳素笔写在墙上的蒙汗药广告。他想起梦中那座幽暗的城市, 花匠走过狭仄的街道。忽然,通道尽头传来哀婉的琴声,远远看去,一个长头发 青年靠在墙角,动作娴熟地拉着琴弓。他走过去,好奇地望着他。他的头发有点 卷曲,披散下来挂在嘴角,蓝色的牛仔裤有几处污迹,膝盖处磨得泛白了。他看 起来显得拘谨,轻轻咬着嘴唇,目光忧伤沮丧。偶尔有行人驻足,在他面前的琴 盒里扔上一两个硬币。   他对青年的手产生了兴趣,白皙修长,左手腕上系着一条明亮的金属链,随 着手腕的颤动而摇曳。纤细的手指,在战栗的琴弦上飞舞,像一群嬉闹的燕子, 在田野上翩迁,又像欢快的溪水,在山涧腾跃。一曲终了,青年把琴放在一边, 坐在地上,把琴盒里的硬币收起来,装进口袋,从背包里掏出一块面包,正要往 嘴里送,猛然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孩子,正用凄惶的目光望着他。那块焦黄的面包 唤起他的饥饿,突如其来的虚空揉捏着肠胃,他想如果找不到爸妈,他会不会饿 死,像许多非洲小孩一样,他们瘦骨嶙峋的样子好可怕。也许他可以乞讨,坐在 路边,装出一幅可怜相。青年怔了一下,随即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把面包掰 成两半,其中一半给他。他犹豫着,怯生生地接过来,很快吃了下去,好香的面 包!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包,无论在拉普里奥,还是在潘塔吉亚。虚空被填 实了一小半,他高高兴兴地跟青年走出通道。   青年问他为什么不跟家人一起,有了上回的经验,他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 撒了一个谎:“我家就在附近。”青年拍了拍他的头,“快回去吧,家人会着急 的。”他觉得青年的眼睛很漂亮,长长的睫毛,乌黑的眼珠。他跟着他,两个人 一声不响走着,一个空饮料瓶在青年脚下滚动,和地砖的翘角碰撞,发出清脆的 当啷声,他大概想起了足球场上的某些细节。太阳正在下沉,光线渐次变得柔和, 城市沐浴在紫铜色的黄昏里。他们在一个公交站点停下来,青年仰头查看站牌上 的班次,从正面走到背面,他也跟着从正面到背面。他看不懂站牌上的字,但知 道青年要在这里乘车,他要回家吗?他家在什么地方呢?他想也许应该向青年求 助,他会把他带到陌生的地方吗?远远地,一辆汽车飞快地驶来,青年走下人行 道,伸长脖子翘望。车子减慢了速度,终于停在站牌前面,一个戴眼镜的老头急 匆匆地从马路对面跑过来,抢在青年前面上了车,青年让过他,跟在后面上了车, 在车子开动的那一刻,他回过头喊道:“快回去吧。”   车子驶走了,空气里留着一缕稀薄的青烟。最后一刻,他对着一掠而过的车 窗喊道:“我和家人走散了!”声音淹没在汽车的轰鸣声中。他隐约看见车窗里 背着琴的微微倾斜的身影倏忽消失,一阵强烈的失落席卷而来,夹杂着莫名的懊 悔,仿佛漆黑的夜晚,最后的火被风吹熄,而他本来可以挡住吹来的风。爸妈是 否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翘首望着灰蒙蒙的广场?他们会在那里等他,伤心欲绝, 暮色降临更增加了他们的不安。怎样回到车站呢?青年是一个希望,他会送他去, 可是他走了,被飞逝而过的汽车载到另外一个不可预见的地方。他忽然感到喉咙 发堵,心里一阵抽搐,眼泪像开闸的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一个靠在站亭下面 满身肥肉的女人,吃惊地望着他,目光像一条火舌扎在背上。他感到紧张不安, 匆忙走开了。   高楼大厦重新映入眼帘,街道渐渐开阔,汹涌的人群,穿梭的车辆,喧闹声, 轰鸣声,渲染着都市的繁华。他淹没在人群中,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焦急和恐 慌也变得稀薄,像一朵浪花扬起的水沫,他仿佛走在幻影中,走在记忆边缘的梦 境里,无数眼睛汇集成眼睛的河流。太阳犹如一个血腥的胎盘,慢慢地沉落下去, 黛青色的天际,留下一摊暗红色的淤血,和黑云交织在一起,不断变换,犹如熙 攘的群鬼。大厦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城市被覆盖在阴影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幽 暗的非洲。人行道上一群穿戴不整的妇女每人拿着一块纸板,向人们推销各式各 样的挎包,两个青年正迅速把广告传单塞进行人的背包和自行车筐里,一个留小 胡子的中年男人跟在外国人后面,希望他们用他的车子,眼睛里流露出求爱者的 狂热,几个同行冷漠地望着他,压抑着对他的失败的幸灾乐祸。一个阴郁的角落 里坐着一个病弱的老人,瘦得可怕,脸色惨白,像一张贴上去的面皮,嘴巴张得 大大的,呼吸似乎不大顺畅,瞪着两只眼睛,望着天边渐渐退色的残霞,乍一看 去像一个鬼魂。在他旁边,搁着一只红色的塑料大桶,桶上盖着盖子。几个顽皮 的孩子老想探知桶里的秘密,试着靠近他,他立刻抱紧红桶,嘴里发出模糊不清 的低喉,孩子们跑开了。远远地站在那里观望,一两个调皮鬼从地上捡起石子, 想老人砸去,大多落在他面前,有一颗击中了他的脑袋,他一动不动,茫然地望 着天空。   他走下人行道,绕开死尸一般的老人,从他正面经过时,他看到老人眼里竟 是一片空洞的黑暗,最后一抹残霞在那片黑暗中凝集成一个红点,燃烧着,颤栗 着,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深沉的悲哀,莫名的恐惧,匆匆忙忙向前走去。两 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短裤,另一个穿着短裙,白皙的长腿在暮 色中熠熠生辉,晚风吹动飘逸的乌发,清香扑鼻,他仿佛一下子到了另一个世界, 心旷神怡,眼前陡然浮现出多年前妈妈带他去公共浴池的影像。她们扭动纤细的 腰肢,从他身边走过,他看见她们的肚脐陷在里面,形成一个精致的小涡,而他 的肚脐凸出一个小尖,像一条小小的鱼尾,在他年纪尚幼的时候,家人喜欢用手 指拨弄那条小尾。 他想起爷爷的粗糙的手,在他身上抚过时留下的麻酥酥的感 觉。爷爷非常慈爱,常常把他托起来,放在自己脖颈上。可惜三年前爷爷去世了, 他的音容还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和两位妙龄女郎擦身而过,在一个岔路口犹豫不决,该走那条路呢?他想 找个人问问,湍急的人流,不知道该拦住谁?也许可以问那个抱红桶的老人,他 会不会把他当成调皮鬼赶走呢?正当他考虑要不要回去问路时,身后传来一声巨 响,随即耳朵里充满钢丝的颤音,地砖下面好像有什么动物在拱动,树神经质地 摇晃了几下,一根粗大的枯树枝重重地落在地上,摔成四分五裂的几个小段,好 多辆汽车紧急刹住,发出刺耳的声音,在柏油路上擦出一道道白印,一辆蓝色悍 马迅疾拐向一边,车头抵在人行道的护栏上。行人像被施了定身术,忽然驻足, 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像一群木雕,一个女人失声尖叫:爆炸了!随即哭声、喊 声连成一片。他回过头,看见刚才老人坐的地方已经炸成一堆废墟,护栏飞到路 中间,几个孩子血淋淋地躺在人行道上,不少人在地上蠕动着、挣扎着、呻吟着, 一辆汽车横在车道上,玻璃散成一地碎片,满脸鲜血的司机打开车门,踉踉跄跄 地走下来。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惊魂未定地站在梧桐树下,浑身鲜血,裤子 被炸得稀烂,只剩一条内裤暴露在外边。 离废墟最近横着两具焦黑的躯体,躺 在一片淤血中,树枝上挂着一段鲜艳的肠子,随树枝上下摇摆,断续滴着稀质。 人们仰头观望,惊叹不已。   猩红色的粘液和扭曲的肢体强烈地冲击他的视觉,尤其挂在树枝上的那段肠 子,让他的神经收紧,有一瞬间他仿佛被弹出了地面,随即像一块石头重重落下 来,砰然碎裂,霎那黑暗。他感觉到一头猛兽从烈火中窜出,张开利爪向他扑来, 铜铃一般的眼睛,雪白的牙齿,血红的鬃毛,他像一只惊恐的幼鹿,慌不择路, 拼命奔逃。穿过混乱的人群,交叉的街道,郁郁浓荫,憧憧楼影,飞速掠过视野。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街口,有几次他觉得跑不动了,两条腿还在带着他奔命。他终 于倒在一片草坪上,浑身瘫软,左侧肋骨酸痛不已。沁凉的草叶舔着他的脖颈, 远远地传来尖利的车鸣,他想起两位妙龄女郎,他在公共浴池见过她们吗?她们 是否拨弄过他的小尾?爆炸时她们是否走远了?或者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希望 她们躲起来,忽然一阵酸楚升到喉咙,然后冲进鼻腔,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淌过脸 颊。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牵着一个男孩走进林荫中,爸爸也是中等身材,他想起 爸爸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带他去过好多地方。他从草地上爬起来,发现天空已 经暗下来,天际只剩下一抹黛青,千万盏灯亮起来,连成一片灯的海洋,闪闪烁 烁,如同无数眨动着的诡异的眼睛,天空呈现出一派深沉的棕色。他走进幽暗的 林荫道,远远看见那对父子的身影,一转弯,看不见了。路两边是高大的悬铃木, 在晚风中窸索作响,显示出一片难得的静谧。走出林荫道,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 广场,灯火通明,几万人聚集在广场上,朝着广场中央一座岿然矗立的摩天大厦 汇聚。大厦呈银灰色,玻璃有种音符般的质感,透过底层优雅的拱形窗户可以看 到办公大厦中忙碌的人影,尖顶隐没在云层里,一弯皎洁的明月紧贴它灰色的边 缘。他想,从大厦洞开的窗户能上到月亮上吗?人们工作之余,是否到月亮上散 步呢?月亮上有高大的悬铃木吗?有安静的林荫道吗?   他看见那群奇装异服的和尚也混在人群中,几颗光溜溜的脑袋在人群中格外 醒目。在冬青树下说笑的女学生正站在卖糖人的摊子前,接过一只金黄色的小鹿, 用嘴咬住鹿角,扯出一条纤细的长丝。还有那群民工,他们居然在这里,一边走 一边四处张望,想必对眼前的景象惊诧不已。爸妈是否也在人群中呢?他们向民 工们打听过自己的消息吗?他想追上那群民工,但眨眼不见了他们的踪影。熙来 攘往的尽是些陌生的面孔,阴郁的眼睛,冷漠的嘴唇。女学生从他前面斜插过去, 其中一个情不自禁地跳着,他沮丧地跟随涌动的人流,向大厦走去。大厦越发高 耸,顶楼不断膨胀,仿佛顷刻间就要倒塌下来,他想逃离,却身不由己地走进大 厦,底楼大厅里富丽堂皇,高高的穹顶,隐没在枝形吊灯耀眼的光芒里,米黄色 的大理石地板,墙壁上镶嵌着大型浮雕,在明亮的灯光下,发出玉石般的光泽, 色彩斑斓的画面显得狰狞可怕。人们聚集在大厅一侧的电梯前,红色的箭头或上 或下,闪闪发光,指出正在经过的楼层。他走过去,排在队列后面,电梯会把他 带到哪里呢?   电梯门开了,人们拼命往里挤,他被压在人群中,快要窒息了,一个嘶哑的 声音从喉咙里钻出来,像一匹受惊的幼马,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人踩在脚下, 怎么爬也爬不起来。他忽然有一种死亡之感,这种感觉在爷爷去世的那天早上他 曾经有过,当他看到爷爷脸色苍白,眼睛沉重地闭上,绷紧的嘴唇松弛下来,手 变得冰凉,他感到生命正随着最后一丝气息散失在空气中。忽然一双大手抓住他 的背部,会不会是死神之手呢?很快地,他被举高,托起在所有人的头顶上,他 看见自己在一个壮实的黑人手里,像一个玩具娃娃被挥来挥去。人群后面,点点 在妈妈怀里焦急地伸长脖颈, 望着众多摇摆的脑袋。黑人挤到电梯门口,里面 已经塞满了人,在一块铁板上,任他有多大力气也无济于事。大概得乘下一班电 梯。门铃响了,两扇金属门缓缓合并,最后一刻,黑人用力一掼,像灌篮一样把 他从门缝里扔了进去。他重重地落在人们的头上,引起一阵惊呼,有人骂骂咧咧。 下面的人晃动了几下,拓出一个小小的缝隙,他从人们肩膀上滑进去,但没有落 地,被卡中间,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真难受,他挣扎了几次,毫无用处,下面充 满了坚硬的骨骼。   电梯里空气污浊,不断有刺鼻的汗臭冲进鼻腔。人们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他 看不见人,只能听见声音。一个嘶哑的声音说,“你们听说了没有,河南农村有 个医生,居然用菜刀做剖腹产。”“他是医生还是屠夫?”“农村人真愚昧。” 一个女人问,“生出来没有?人死了吗?”“活了,不过医生被抓起来,判了个 非法行医。”“据说,政府要进行医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行新政策。”人们 从医改说到环保、能源,最后谈到移民,一个尖细的声音, “我们到那后我们 还归政府管吗?”“这还用说,政府花那么多钱,帮你建独立王国,做梦去吧。” “据说投资了几百个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管他投资多少,我们只管干活、 吃饭,别的都没关系。”他们的谈话让他觉得乏味,他希望快些到达终点,以便 从这里逃出去,夹在汗臭和闷热中的滋味真难受,快要窒息死了。电梯把他带到 哪里,他并不清楚。他想问身边的人,总是插不上嘴,时间流逝异常缓慢,像一 架牛车在泥泞中行驶,眼皮沉重得快掉下来了,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像是一块融 化在太阳底下的冰。有一瞬间他觉得电梯忽然快速向下坠落,人们伸出手在墙壁 乱抓,眼睛里流露出极度恐惧,他想大概缆索断了,大家都要死了。日光灯闪了 几下,突然熄灭了,一片黑暗,尖叫声,哭泣声,抱怨声,咒骂声连成一片,电 梯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把人们抛起来。   他重重地落在地上,黑暗中无止境的坠落戛然而止。他坐在地上,模模糊糊 看见人们向外涌去,他意识到电梯到站了,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出了电梯,看见 对面漆成蓝色的墙壁上写着:欢迎您光临月亮宫海洋馆!旁边画了许多植物和鱼 类。啊,海洋馆,他高兴极了,早就想去参观一番。他走进一段甬道,转过一堵 曲形墙,岔出一条向左的狭长通道,远远地看见尽头有些许微光,一个瘦长的身 影迎着微光走去。他没有走向微光,而是随着更多的人继续向前走,很快发现一 扇大门,亚麻色的墙板上镌刻着四个赤色大字,他认出是“热带雨林”,热带雨 林下面刻着一行英文,那里是否像他梦中的非洲森林?迷宫一般不可捉摸?他迟 疑着走了进去,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幽静的大厅,充满蓝色的光亮,却找不到 光源,仿佛每个地方都在发光。   大厅中央的环形水池里坐落着一座深棕色的假山,一条银练似的瀑布飞流直 下,水池旁边环绕着盆景植物和花卉,绿荫掩映中矗立着神秘的黑色塑像,古老 的木桥架在淙淙流淌的流水上。大大小小的展示窗错落有致地镶嵌在“自然”中, 五颜六色的鱼类摆动着扇形尾巴自由自在地游荡。他在展示窗前流连,用手指隔 着玻璃触摸流动的色彩,圆溜溜的黑眼睛,柔软的毛须,嘴巴微张着,一吸一合, 似乎在与人交谈。转瞬游进深幽,像一股轻烟。他多么希望像鱼一样不仅自由自 在,而且无忧无虑。家人在哪里呢?他感到突如其来的忧伤。“雨林”里一片寂 静,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离开了,目所能及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人们去了 哪里?他感到不安,在乱石丛中游荡,希望遇见一个人,偶尔听见岩石后面有人 说话,当他转过去时,已经没有了踪影。他又想起车站广场,那里才是最有希望 的地方,他想回到电梯上,回去的路不见了。崎岖的石子路,曲折迂回,间杂着 高大的盆景,他再一次感到生活中充满未知的风险。   正当他战战兢兢的时候,忽然发现绿木掩映的岩石之间,有一条幽暗的隧道, 隐约听见里面回荡着人声,他钻进隧道,一瞬间不能适应里面的黯淡,几分钟后, 他才看清四周的景物,面前是一条狭窄的隧道,带子一般迂回在蔚蓝的海底,人 们零零星星地徜徉在微明中,两侧和头顶荡漾着墨绿色的海水,却不曾把他们淹 没。轻轻舞动的海藻,像绿色的小蛇,沙地里埋藏着银灰色的贝壳和紫红色的海 螺,一群黑鱼吐着水泡,精灵一般贴着玻璃游动,像一串美丽的省略号……啊, 神奇的海底世界!忽然,一片黑影从墨绿中分离出来,不好,一条鲨鱼张开血盆 大嘴,雪白的牙齿像一排尖刀,把那群小精灵游吸进可怕的深渊,海水中翻起。 有一瞬间他怕得要命,担心被鲨鱼吃掉,他会被那排见到切成两段,很快他发现 鲨鱼对他没有威胁,他和它之间各种一层玻璃。这里是带双引号的海底世界,在 海洋馆而不是在海洋里。但他不打算在这里久留,飞快地奔向隧道出口。   出了海洋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台阶下是宽阔平坦的马路,藏青色的路面, 路边有一条青翠欲滴的绿化带,低矮的灌木丛,高大的山毛榉,在清风中舒展巨 大的绿冠。天空湛蓝无比,近得吓人,星星仿佛就在树梢,萤火一般浮游,在浓 荫中穿梭。绿化带以外是铁灰色凸凹不平的岩石,一直延宕到视线尽头,只在很 少地方才有几株伟岸崎岖的树影。人们三三两两在马路上散步,悠闲自得。大人 们高谈阔论,小孩子追赶着,情侣们躲在树丛里偷偷接吻。马路上没有路灯,窗 户里没有灯光,他记得中央广场已经灯火通明,但这里仍处在一片神奇而静谧的 微明中,树木、岩石仿佛都在发光。到了月亮上吗?他想起人们曾经讨论移民, 难道他们打算移到月亮上吗?多么美妙虚空的世界!   他走下台阶,又见到那群奇装异服的和尚,在前方不远处拦住一辆的士,鱼 贯而入。的士“嗖”地一下蹿出老远,一个杂耍艺人被两只受惊的猴子拽进绿化 带。透过的士后面的窗玻璃,远远看见几颗光溜溜的脑袋,像吊在架子上的一排 葫芦。他沿着马路慢慢行走,心想爸妈会在这里吗?他们为什么来这里呢?难道 他们认为他在这里吗?这简直不可思议,继而他又觉得并非不可思议,车站上的 许多人不是都来这里了吗?他们究竟为什么来这里,他觉得其中肯定有原因,比 如跟随众人,人们有这种习惯;也许看到了登月旅行的海报,好奇而来,街上不 是有一些人在发传单吗?传单上的内容跟登月没有关系吗?不管怎么说,总有一 线希望。   迎面过来一群女人,叽叽喳喳讨论服装和男人。“那件浅绿色吊带裙你觉得 怎么样?”“不错,但我更喜欢那款蓝调激情,韩国的。”“价格高点。”“一 分价钱一分货。”“男的肯定在外边有外遇,”“女的怎么办呢?”最边上的女 人说, 一个孩子在她手里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他觉得那个小孩好像在哪里见 过,小孩停止摇荡,瞪大眼睛望着他,把一个手指放到嘴里,用力吮吸着。这个 情景让他想起他们曾经是玩伴,在一次聚会上一起做游戏,他们的妈妈是朋友。 “阿姨,”他兴奋地叫起来,女人把小孩的手指从嘴里拿开,寻声望去,看见了 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有点惊诧。“我和爸妈走散了,”他喃喃说。 “他们在月亮广场上,”阿姨说。“你见过他们?”惊喜不已。“是啊,可他们 没有说起你。”他有点惊讶,“你能告诉我他们的位置吗?”“顺着这条街往前 500米,有一座广场,广场东南角有一个水池,水池旁边有一棵月桂树,你爸妈 就坐在月桂树下的长椅上。”   他说了声谢谢,沿着大路一溜烟向前跑,心想总算有希望了。跑了好久,也 没看到月亮广场,500米,怎么这么远,他觉得跑了1000米。难道有岔路吗?他 看见路边有个捣米的老婆婆,干枯得像一个稻草人,机械地捧起木杵用力向石臼 砸去。“婆婆,月亮广场怎么走?”婆婆乜了他一眼,伸出鸡爪般的手,指了指 前方。她的牙齿全掉光了,他心里想。前面不远,果然有一座广场,上面聚集着 好多人,皮影似的游荡着,像飘浮在空气中的气球。他远远看见广场一角,挺立 着一棵大树,他猜就在那里,爸妈伤心地坐在长椅上。他穿过人群向大树走去, 忽然一道水柱喷薄升起,到了喷泉开放的时间,人们纷纷向水池涌去,经过喷泉 时,他忍不住驻足观看,中央的水柱升得最高,在顶端变换出无数水珠,向四周 辐射,被风一吹,散作点滴沁凉,飘落在人们脸上、颈上,紧靠水池边缘有两个 小喷泉,光滑明亮的表面像一只水晶苹果,几只黑色的蝴蝶围绕着它飞舞。   他离开水池,向月桂树走去,远远看见树底下的长椅上坐着两个人,他兴奋 极了,飞快地跑过去,爸妈该有多么惊喜啊!也许还要嗔怪他一番。他正要喊出 爸爸妈妈,忽然发现长椅上是一对年轻情侣,正交首拥抱。他一下子怔在哪里, 眼前浮现出下沉的电梯,“砰”的一声,震撼、碎裂、飞溅!好几分钟,他才回 过神来,爸妈已经离开了,他们去了哪里呢?他忽然想起喷泉,也许他们去看喷 泉了,他回到水池边,喷泉已经停息,人们正在散去,他在人群中穿梭,没有一 张熟悉的面孔,颓丧地坐在水池边,懊悔自己不该在看喷泉,也许爸妈正是在那 时离开的。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盲无目的地行走,除了行走,他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 广场一侧有一条通向山顶的路,路面平坦而广阔,路边长满了树。山坡上汇集了 许多人,近处的尚能看出衣服的颜色,远处的成了一个黑点,人们用力爬坡,显 得异常艰辛。他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向山顶攀爬,不知所之,漫无目的。每一 个希望都以失望告终,他彻底厌倦了希望,对和家人重逢毫无心系,对下一分钟 出现的事情漠不关心。他看见200米的前方有一对母女像点点和她妈妈,她们什 么时候走到前面去了?他在水池边休息了多长时间?半个小时,也许一刻钟。现 在要追上她们吗?为什么要追上她们?她们还记得他吗?她们能帮助他吗?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达山顶了。他感到脖子上汗津津的,点点和她妈妈不 见了,几个学生站在悬崖边向下俯瞰,他走过去,大吃一惊,只见崖壁刀削般地 直伸下去,崖底竟是一片蔚蓝的虚空,飘浮着点点微明,鬼火一般忽隐忽现。他 感到一阵晕眩,赶紧离开崖边,爬上一处高坡,向山下望去,隐约看见蓝色的海 洋馆,广场上零星的游荡者,许多黑点在山坡上蠕动,伸长脖子,显出一副吃力 的样子。沿着山脊望去,不远处有一座乐园,一群孩子聚集在门口,点点和妈妈 在那里吗?他回到马路上,看见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男孩走进一条岔路,那条路正 朝着乐园方向,他跟在后面,他们的背影在山岩之间隐现。大概走了五分钟,一 座宏阔的大门展现在眼前,大门由四头石像组成,鼻子接在一起,构成一个拱形, 圆拱上盘绕着碧绿的天竺葵。   男人在售票窗前买票,男孩站在门口向里翘望。他想起在林荫道上见过的那 对父子,是不是他们呢?男人数着零钱走回来,一只手把零钱装进口袋,一只手 拉起男孩,向乐园走去。他赶紧追上,紧随在他们后面走进乐园,守门的秃顶老 头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终于没有出声。他沿着幽静的小路边走边看,路一侧 的环形跑道上,一群年轻人骑着漂亮的赛车飞快掠过,中间的草坪上几个学生小 心翼翼地跨在马上,紧紧勒住缰绳,生怕从马上摔下来。更远处一个女孩在荡秋 千,每一次荡起都伴随着人们的惊呼。路的另一侧是儿童乐园,滑梯、木马、碰 碰车、蹦蹦床,应有尽有,男孩被爸爸带到滑梯前,笨拙地爬上滑梯,“刺溜” 滑下去。爸爸看了一会,转过身去望着草坪。他走到滑梯前,爬上滑梯,跟男孩 轮次滑,不一会他们熟悉了,“我叫阿虎,”男孩告诉他。“阿虎,咱们去玩碰 碰车好吗?” 他盯着阿虎的眼睛,像黑暗中的水洼一样明亮。   他和阿虎穿过一片雪松林,走到碰碰车场,“你不告诉爸爸一声吗?”松林 那边,那个瘦削的身影仍对着草坪。“他不是我爸爸。”他感到非常惊奇,盯着 阿虎的眼睛,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快看,快看,那是什么?” 阿虎惊叫起来, 他顺着阿虎手指的方向,看见一条巨大的轨道矗立在灌木丛中,头尾接地,中间 迂回,像一条潜伏在浓荫中的巨龙。“云霄飞车,”去年在北京,汽车驶上立交 桥,看见远处一条巨龙,他也一样惊呼,爸爸告诉他那叫云霄飞车,是一种从美 国进口的过山车。阿虎像箭一样跑向云霄飞车,他一边叫阿虎,一边追上去。他 们经过一座石桥,河面上,年轻人驾驶着卡丁车奋起直追,高声喧闹,乱扔果皮、 食品盒,惹得管理员站在岸上大声吆喝。过了灌木林,出现一大片空地,云霄飞 车矗立在空地中央,有几百米高,仰视可见,阿虎仰得帽子掉在地上。悬梯边挤 满了人,已经坐进车里的人向下摆手。他们跟在人群后面,上了悬梯,坐进最后 一节车舱。   他们刚刚系好安全带,车子就启动了,刚开始速度缓慢,转眼像风一样快, 坐在他们前面的两个女生大声尖叫,声音擦着他们的发梢,呼啸而过。车子迅速 攀上中环,平稳地驶出半个圆环,飞速下潜,不容细想,又一下冲上最高点,忽 然静止了,叫喊声还在中环回荡,一切寂静得可怕,人们屏住呼吸,蔚蓝的天空 呈现出一片虚幻的光影,乳白的云朵在身边游荡,星星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 他俯瞰着地面上的赛车道、跑马场,大片树林,拇指小人儿,车子为什么停息呢? 出故障了还是动力不足?不等找出原因,车子突然向下俯冲,像一块坠落的巨石, 顷刻抛下几百米的深渊,他感觉好像在黑暗中浮游,徒劳无功,却永无止境。黑 黢黢的树林一掠而过,隐约看见管理员在草地上逡巡,一瞬间车子驶上一段斜坡, 接着掉转头,俯冲、回旋、翻转,速度放慢,歪歪扭扭地驶过一段平轨,停了下 来。他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晕眩,刚刚过去的时间仿佛漫长的一生。   他从悬梯上下来,没有看见阿虎,车舱里、人群中都没有阿虎的影子。他在 人群中寻找阿虎,叫着阿虎的名字,没有人应答。人群渐渐散去,空地上只剩下 寥寥数人,还在仰望着飞车,谈论着刚刚消失的险情。他沮丧地沿着灌木丛往回 走,大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越过石桥,走上林荫道,他认出是带阿 虎来的那个人,阿虎没有和他在一起,“叔叔,你见到阿虎了吗?”那人突然大 笑起来,“阿虎回家了,我们也该回家了。”我们?他感到惊讶,仔细打量走近 的中年男人,似曾相识,在什么地方见过呢?车站广场,街心花园还是海洋馆呢? 好像还有更久远的记忆。“哈哈,你连爸爸都不认识了。”爸爸?他审视着眼前 这张脸,从断续的记忆中搜索爸爸的面孔,惊奇地发现居然有许多相似之处,难 道这个人真的是爸爸?为什么关于爸爸的记忆那样模糊?那人走过来,拍拍他的 头,他看见了爸爸的第六根手指,“爸爸,”他扑进中年男人的怀里,泣不成声。 爸爸宽厚的胸膛,亲切的温度,多么熟悉美妙的感觉,融化了所有恐惧、焦虑、 孤独、绝望的冰凌。   爸爸抱着他走出乐园,拦住一辆米黄色的的士,钻进温暖的车厢。司机嚼着 口香糖,发动车子, “去什么地方?”他认出司机是把他掷进电梯的黑人,黑 人也认出了他,微笑着,眨眨眼睛,牙齿雪白发亮。“妈妈呢?”他忽然想起妈 妈,“已经回家了,做好了晚餐等着我们回去。”“回去吃饭”,他感到惊讶, “我们不是在西藏吗?”爸爸笑了,“我们在这里买了房子,把家安在这里了。” 车子向山下驶去,路上还有努力向上的人,窗玻璃上掠过点点和她妈妈的影子, 一闪即逝,她们正在朝山下走去。天空蔚蓝,星星快活地游荡,一缕浮云粘在藏 青色的山顶。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