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市井小人 作者: 踏雪无痕 黎明,黑暗中第一丝天光照进窗来,我睁开了双眼。昏暗中,我开始想她。这 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了,我习惯让我的每一天从想她的幸福开始。没有太多的时间, 我把手伸向枕边,仿佛她就在我身边。她睡觉的样子真可爱,表情那么地安祥。我 感觉得到她温暖的身体,正一丝丝地散发着热量,温暖如她近在咫尺的气息,和她 温柔的眼睛。我忍不住俯过身去,吻她。吻着吻着,我的双手渐渐地将床单抓紧。 就在我松手的一刹那,我失去了她。我的心情在这一瞬间崩溃:想你啊,冰儿!你 在哪里?我知道你喜欢看雪,所以去了多雪的北方。你可知道,无雪的桂林在冬天 好冷!你可知道,当我全心全意地踏过万里积雪前去寻你时,一路上乱雪纷飞,却 也了然无痕。 说实话我不想再提这段往事的,可她是我唯一的冰儿,永远的冰儿。如果不提 她,我还能提谁呢? 1 从上高中的时候开始,我就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起那么早不是为了锻炼身体, 而是要到东江拿菜,拿到菜好趁早市到菜场去卖。我常贩的是小白菜,嫩嫩水水青 青葱葱的小白菜。因为我自己就爱吃,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小白菜好卖。事实上也 如此。嘿嘿,别小看我一个贩小菜的,就为这,我从高中到现在,学费住宿费还从 没让家里操过心。偶尔买两包大前门抽抽,在几个弟兄面前可从不丢面子的。 我常去的菜市有西门和东江。那天不知怎么我不卖小白菜了,换了点紫姜在守 摊。也许桂林人夏天喜欢吃姜吧,一上午的生意还过得去。本来我心情蛮好的,直 到她走过来了。 她是那对一看上去就知道是父女关系的人当中的女儿。他们朝这边走来时,眼 睛在看我的姜,没有看我。那个父亲一看就知道是当官的,漂亮的真皮钱夹很显眼 地放在衬衣左上角的口袋里。那个女孩白白净净的,说不上漂亮吧,就是很干净, 特别对比起我混着汗泥的脏背心和皱里吧叽的黑西裤,她可以说是干净得要命!她 在菜市里还穿着纯白的连衣套裙,真奇怪。裙子看上去就很贵,给我的感觉是比她 的人还贵,当然也很干净,干净得让我想起中学时学过的一个词,叫“纤尘不染”。 “紫姜怎么卖?”那个父亲开始问价。 “两块八。”我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这种一看上去就知道平时不买菜的人,不 宰他们宰谁? ! “太贵了吧!”是那个女孩在轻呼。我看着她白白的脸上一惊一咋的表情,觉 得她很好玩。 “不贵啊!现在紫姜就是这个价!”我骗她是骗定了。 “可不可以少点?”当爹的想砍价。 砍价哪有这么斯文的?“我不是讲了?现在紫姜就是这个价,还怎么少呐?” 我坚持。 他们爷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样子谁都不知道紫姜的市场价是多少。然后那 个当爹的说,以前紫姜两三毛钱一斤,现在物价涨了大概十倍都不止,两块八可能 也差不多吧? 我操!他还分析得头头是道! 他们准备买了。那个女孩收拢裙子蹲下身,伸手到我的担子里来挑紫姜。她长 长的黑发披散在我眼前,我看着她捡紫姜的手,比那月牙儿般的嫩嫩紫姜毫不逊色, 只有更白更嫩更柔和。我的想法是,如果我能轻轻地捏她一下…… 他们秤了差不多一斤,但在我的秤上,就是一斤八两。我将秤在他们眼前扬得 高高的,口里吆喝道:“一斤八两,算你们五块钱了!” 女孩把姜拿进她的菜篮,当爹的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元钞递过来。我将 钱收了, 心里自得地笑道: 这两个醒仔!正得意间,我听见那个女孩边走边笑: “爸,这些紫姜看上去好嫩好漂亮呃!你说我们真是买得好,是不是?”我听了心 里不是滋味了。 后来冰儿对我说,那天早上是因为天气好,她才和老爸上菜场去散步开心的。 她说她买姜的时候真的没有注意我,只记得我赤脚踏着双兰色的绵底拖鞋。她说那 个时候桂林街头的小混混,一个个都拖一双那样的拖鞋,而我没能例外。她说她觉 得我脏脏的双脚与我有点苍白的脸色不太协调,而她从我脸上看出了一点贫血的痕 迹。她说她当时有点可惜我,因为她看我很年轻,而这么年轻的男孩子都应该呆在 学校里。 2 上午收摊后,下午我又赶到东江的一个菜老板那里去帮忙。东江那边有菜园的 人都发了啊!象这家,已经建起了两层的小楼。楼上楼下,大大小小的房间有十几 间吧。我想,如果我有两亩地,我也可以种菜发财的!可惜我家是他吗的地道桂林 市人,从小长在街头巷里,灰尘是吃了不少,可就是没有半分属于自己的土地。 那天下午菜老板的小儿子在家有个同学聚会,说是因为他家房子大,所以才选 在他家。老板嘱咐我去帮他们招呼二十几个年轻人吃的菜。我向他借了辆三轮车和 几个青年劳力,在东江市场一转,菜就搞定了。那天下午下好大的雨。东江的房子 虽好,路却不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唉,那条路简直用泥泞都不能形容其烂, 反正我的三轮车是没法骑了,我只好脱了鞋推着车在烂泥巴里走。 “走在那条烂泥巴的小巷, 我看见前面有个披着透明雨衣的姑娘……” 她的雨衣里是一条白色的连衣套裙,看上去就很贵,很干净。看着那条似曾相 识的裙影,我故意将眼光调向她的脚,嘿嘿,看这么干净的小姐怎么光着脚在烂泥 巴里走。可惜她没有光脚,她穿着高高的长统雨靴。雨靴是乳白色的,踩在烂泥里 已经很狼狈了。她也没法骑车,推着辆天蓝色的女式小车,在雨中张望着门牌号码 慢慢走。我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打着赤膊,淋着雨。我只希望她是来参加那个同 学聚会的。果然,她推着车子走进了我想她进的那扇门。 我在指挥着他们几个男同学搬菜卸菜时,她已经浑身干爽地站在了二楼敞亮的 走廊上。她带了双棉布拖鞋换在脚上。我看见她穿着白色细棉袜的脚,踏在一双红 底碎花的棉布拖鞋里,站在水池边冲雨靴。我觉得老天虽然下那么大的雨,可她看 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干爽。 等菜肉一筐筐地运进厨房,切菜弄菜的全都是男孩子。她和几个女孩也到厨房 来转了一下,可笑嘻嘻地偷了几颗葡萄又逃走了。现在的女孩,他娘的就这副德性! 没几个会弄菜的了!我帮着他们在厨房里忙活两个钟点,终于可以向那帮小姐招呼: 喂,过来吃饭了! 饭桌上,我注意到别人都叫她小冰,看来她的名字中一定有个“冰”字。在她 们班上,她应该算班花了吧,反正我没看见有哪个女孩比她更漂亮。噢,准确地说, 是没有哪个女孩有她那么干净。吃完饭后草草收拾,她们开始打升级。这是我最拿 手的了,小冰却没有要打的意思,她只坐在旁边看。 我凑过去问,你怎么不打? 她说,我不怎么懂打的,总是输,没有人愿意和我打对家。 我嘿嘿笑道,不要紧的啊,没有人愿意和你打,我来和你打对家。 她看看我,很高兴地点点头。我们就拉了两个人在旁边?砜艘蛔馈? 跟她打对家的确很惨,她好象特别珍惜老K老A之类的大牌,死死地抓在手里舍 不得垫,害得我甩牌一次也甩不成。我见她把大把大把的分都扔了,想着她肯定绝 门了吧, 谁知道捅一张10分出去她还出出一张8!他吗的怎么回事啊?我简直看不 懂了!眼看要输得钻桌子底了,我忍不住咆絮起来。 “喂,拜托,你出牌的时候看下子人家出过的牌,好不好?”我真不明白怎么 她人看上去那么聪明却不知道记牌的? “哎呀,我打牌就是不记牌的呀!”她还好意思讲! 升级靠我一个人显然是搞不定了。几次大光小光之后,我和她该钻桌底了。我 无所谓啊,众目睽睽之下,一溜烟就钻完了。拍拍膝上的灰尘,我对她的好印象一 扫而空,原来她那么笨的! 轮到她钻了。她站在矮桌面前,涨红着脸,眼睛象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看 着那张矮桌。她的身子连连后退着,死活就不肯矮下身去钻桌底。 她的同学开始轰笑着推她了,“小冰,钻啊!哪个喊你要打呐?” 不知为什么,看她那么为难的样子,我有点不忍心了。我说,算了,你们别推 她了,我帮她再钻一次,可以了吧? 还没等她有什么表示,我低下头又钻了一次。这次钻桌底不比我自己的那次, 我头一回觉得钻桌底真的很耻辱。 她抱歉地站到我面前来说,对不起—— 我恨不得能敲一下她的脑袋说,哪个喊你那么笨!可是,我也只是笑笑说,别 这么讲嘛,哪个让我和你是一家咧? 她还在解释,“我说过我不怎么懂打——” 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是不怎么懂打,你是一点都不懂打!” 她的嘴唇动了动,好象在说,不管怎么,谢谢你啊—— 嘿嘿,我笑道,你准备怎么谢? 她有些吃惊似的地看着我,也许是没想到我会这样问。她低声说,要不,请你 喝茶? 我操!这种小事就请人喝茶?好有钱呃! 我说,可以啊!什么时候? 她说,明天吧,早茶夜茶都可以。 “那就早茶!”我怕拖得太久她会赖帐,“台联早上8点见?” “好的。”说完她走上了屋外的阳台。 “你莫耍我啊!”我跟了出去。 雨后的夜晚,繁星满天。郊外葱郁的菜园在夜风的阴影中细语,周围是一种浓 浓的田园气息。 我说,我叫无痕。你呢? 她说,我叫晓冰。她看着我的眼睛亮晶晶的,宛如满天繁星中,最亮的两颗。 后来晓冰对我说,那天那座两层楼的房子,在正中间围出的一块地,有点儿象 她心目中的小院。院子当中有一口石台井。其实那里没什么井,就是自来水管和水 池。但她说不知为什么就让她感觉象井。她站在楼上,往下注视着我。她说我在院 子里运菜卸菜的时候,有很多的雨水从我的额沿淌过。她说虽然她明知那是雨水, 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那是汗水。她说她觉得我很累,累得汗水浇湿了我一身, 湿得还从我额前不停地淌下……她说她就是从那时开始喜欢我的,喜欢我劳累的时 候,还那么认真认命。 晚上八点多,她说她要回家了。临走的时候,有人呼她。她从包里掏出一只非 常漂亮的摩托罗拉中文机,看了看说是她妈呼她回家吃西瓜。她很不好意思地笑着 说,我这只呼机没什么用,除了我妈呼我回家吃饭吃西瓜就没有第二个人呼我。我 趁机问她要了呼机号码。 3 那晚回家后,我心里乱纷纷的,老在想她,赶也赶不走。第二天早上我头一回 赖床了,我睁着眼睛在床上想她。看看快八点了,我起床涑洗干净,满腹心事地去 赴那个台联的约会。 我家就住在百货大楼后面,所以几步就走到了台联。我站在台联门口,四处张 望地等她。她来得很准时,浅兰的裙子让她在桂林的早晨显得飘然若仙,超凡脱俗。 她笑着对我说,早上好!我也说,早上好。她走到我的身边,犹豫了一下,还 是将手伸进了我的臂弯。在我跟她就象所有的情侣那样肩并肩地走进台联时,我的 心里酸痛极了。 在茶桌上,我们谈了很多。她告诉我她是西大毕业的,学的是俄语。这让我感 到很意外,我问她是不是想去莫斯科看什么红场和克里姆林宫?她笑说是的,不过 她更想去的是东俄的西伯利亚。什么?我吃惊地问,去那种长年永冻的地方干嘛? 她说,看冰啊!体会那种亲吻死亡的冷啊!我觉得她是开玩笑的,没有当真。我告 诉她我在工学院学地球物理,明年毕业。她奇怪地问,地球物理?是什么东西啊? 嘿嘿,我得意地说,很高深的东西啦,你搞不懂的。 她问我为什么要去菜场卖菜,我说我母亲身体不好,父亲早就死了,家里只有 一个妹妹,总不能让她到菜场卖菜吧?她听着,好象有点怜惜似的握了握我的手。 她的手光滑柔嫩,我完全体会得出她的意思。我笑问,如果我这辈子真的就靠卖小 菜过日子,怎么办?她笑着说,那我就陪你在旁边卖豆腐吧,可以冒充西施噢!说 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想着她卖豆腐的情景,真是好一个豆腐西施唷!笑完我又有 点心酸了,唉,说说而已了,真的要她去卖豆腐,我可怎么舍得? 喝完茶分手时,我问她,我还能不能再见你?她说,你不是有我的CALL机号吗? 只要你CALL,我就来!她说得那么大方,搞得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4 后来我一有时间就CALL她出来。可是,跟她见面越多,我就越明白我们世界的 不同。她仿佛是生活在梦里,温室里,社会上的东西,她懂得少得可怜。我带她到 我家已经是冬天了,我决心贡献我的家为她上一堂现实的社会科学课! 那是一个有阳光的下午,我带她走到百货大楼后面。她说,啊?你们家住这么 市中心啊?好好的地段!哼!我沉默着没接话。我打开门请她进去。她低头看了看 我家矮了地面半尺的阶梯,犹豫地说,你家怎么在地下?我哼了一声说,你以为家 家都会象你一样,住在地上啊?她说,我家也住得不好,在八楼。哎哟,好高!我 笑道,要抬头仰视!说着,我一边推她进去,一边用手帮她护着头,免得她被我家 矮矮的门檐撞了。她迈步走下阶梯的时候,我看见她长长的大衣下摆扫到地上,沾 了薄薄的一些尘灰。 “嘿嘿,请坐。” 我为她搬来一张木椅,木椅上垫着一块旧棉衣的后片,以充座垫。她站在靠路 边的窗前朝街上张望。 “呵呵,”她看我为她沏了杯茶过来,回头笑着对我说,“我这样看出去,看 见的全是各式各样的鞋和裤脚。桂林流行什么样的鞋和裤脚,你肯定最清楚了!” 说完她过来坐在椅子上,拉住我说,“你别走来走去的嘛,坐下来陪我说话。” 她手里端着茶,一边喝,一边四下打量我的家。我家实在没什么值钱的好东西 可以让她看。她用手扶了扶那张摇摇晃晃的矮桌,问,你就是在这张矮桌上做功课 的?我说,是的。她看了眼我妹木床正中垫着的暗红色旧毛衣,用手摸了摸她椅子 上坐着的旧座垫,说,你们还蛮会保养的嘛,到处都垫得软软暖暖的。我说,那都 是为我妹垫的。我们家一向只疼女儿,不疼儿子。 她问,你妹和你妈她们人呢?我说,我妈在住院,我妹上班去了,她在纺织厂 上班。她说,噢?你妈什么病?要不要我们一起去看她?我摇摇头说不用,忍不住 凑上前去想吻她。没敢吻她的唇,只碰了碰她的脸。她因为捂着热茶杯而暖和起来 的手,温柔地抚过我瘦削的脸庞。她说,无痕,以后我来疼你吧。以后我们家只疼 儿子,不疼女儿。 晚上我锁了门带她出去买了菜回来做晚饭。她看着我在窄小的厨房忙活的熟练, 笑呵呵地说,哎呀,你好能干!我朝她挤了挤眼睛说,以后我天天做好吃的侍候你。 她开心地笑道,跟你在一起,我感觉舒服得象公主!我说,是的,你就是我的公主! 白冰公主!她嘻嘻笑道,原来我在你眼中那么脆弱的啊!捧在手里,一会儿就化了。 吃完饭,她要帮我去洗碗。我拦着她没让她洗,只拿着她的小手在脸上抚来摩 去。这样的一双手,沾多了油腻会粗的。她说,你光看我的手会很失望的,因为我 是典型的小姐手。我说,怎么会失望?难道你不是典型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 姐吗?她瞪大眼睛说,不是的!我也是劳动人民!我尊重所有的劳动和劳动价值!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灯忽然灭了,照常停电。我问她,劳动人民,停电了怎么办? 她说,别慌!你家有没有应急用的照明灯?我禁不住苦笑,唉,这样的劳动人民! 我站起身,离开她到厨房将煤油灯点亮了。当我端着煤油灯走到她面前时,她 高兴地叫起来,哎,我还从来没见过煤油灯呢! 煤油的灯火本来就不稳,加上从墙缝屋角漏进来的风,吹得那盏孤灯就更是摇 曳不定,似明又灭。晓冰的大衣早已脱了搭在床边,我问她冷不冷,她说有点。不 定的灯影将我和晓冰的身影映在墙上变得硕大,闪烁摇晃动如鬼影。看着夜色渐深, 我的心中动荡起一些不确定的情愫。我问她愿不愿意和我躺到床上,让我抱着她。 她说愿意。我忍着心中的狂跳将她轻轻抱上床,为她盖上棉被,算是和衣而卧。 借着不算明亮的煤油灯光,我可以看见她堆在枕上的浓发,和她脸上娇羞的红 光。我张开双臂,连同被子将她抱着,她柔和的体温和温暖的馨香,在这一刻牢牢 地印进了我的脑海,并成为以后我回想她时最为重要和丰富的资料。我的手拉开她 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肌肤烫在她的腰上,腹上,背上和胸上。她昏昏然好象在我耳 边呓语。我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在那一刻,我其实已经完全地敞开了心扉,一任 她长驱直入,完全融入我的内心。我感觉这种融合饱含激情,然而它又是那么地柔 软细微,软得我永远无法对她硬得起心,软得我自己欲哭无泪,脆弱不堪!我将自 己的身体压到她身上,手上开始解她的皮带。她喘着气推开我说,无痕,不要!我 也觉得自己是太过份了,就停了下来。抱着她我在强忍自己,半天没说话。她惊觉 到时间已晚,从床上坐起身来。我为她理了理已经揉乱的头发,拉她下床,为她穿 上大衣说,走吧,我送你。 我送她只送到街口,她拦了出租车回家。我一个人回到家时,感到自己今天实 在是做了一件极蠢的蠢事。我不应该领她到家里来的!她这一来,我原本就没什么 新鲜味道的陋屋里到处都是她的身影和味道。我脱了衣裤躺回床上,她在被窝里留 下的余温,就跟有她躺在被窝里是一样的。那一夜,我欲火烧身,彻夜难眠。 5 晓冰只问我要过一样东西,唯一的一样,是一本带着小锁的日记本,我专门到 文具用品商店为她挑的。很精致的硬塑料封面板上一幅冰雪连天的图画,画面中的 雪原上空闪着一片幽兰的清光,那是美得只有在南极才能见得到的景象。我将日记 本送她时,她很认真地对我说,她在这个本子上只写我。我说我不会有太多的东西 可以让她写,她说有的,她说她在碰到我之前,还从来没有这么冲动地想记下一个 人,想记下所有与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到西山的一个煤气站去帮别人运煤气,目的当然是挣些 劳务费。那天天气虽冷,但一个早上跑来跑去的,我还是有些出汗了。时近中午走 过来一个穿着丝棉对襟夹袄的中年妇女,她请我帮她运两瓶煤气上她家。我二话没 说,抬了煤气上三轮车,一悠一荡地踩着去了。 她家住在一个靠近西山的深广大院里,院里的草木修剪得齐齐整整的,看上去 像两排陈列的士兵,精致讲究。她家在八楼,我蹬蹬蹬地运了两趟煤气上去,差点 没给累趴下。她笑吟吟地看着停在家门口的两瓶煤气,很是满意地敲响了门。门从 里面被人拉开,我日思夜想的小冰郝然出现在眼前。冬日她在家里穿着一套粉红颜 色但是洗得有点发白的薄绒衫裤,肥肥的裤腿和踏在棉布拖鞋里细白的棉袜,使她 看起来象个干净的布娃娃。她的长头发蓬松地散着,从她的双肩披泻而下。室内的 她比起户外的她好象要瘦一点,苍白的脸上轮廓分明,有些叫人怜惜的清丽动人。 她看见我明显地愣住了,手上扶着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帮她们将煤气瓶搬进厨房,一路上经过她家宽敞明亮的客厅,花香四溢的饭 厅,洁白精致的厕所,和一条长长的走廊,最后才是厨房。她家的地板光可鉴人, 我觉得我身上一丝一毫的毛病都被照得一清二楚的,还有对比出来的夸张和放大。 我很抱歉自己脏脏的鞋底弄脏了她家的地面。我倒退出来,站在门口看着她。 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眼里渐渐闪出痛楚的光芒。她妈在吩咐她,小冰,你 拿钱给人家啊!她听了这话,好象梦醒一般,噢了一声跑进房里拿钱。我在等她出 来。她跑出来的时候,脸上明显地漾着一丝笑意。她将钱递给我说,谢谢你,真的!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想笑了。然后她背对着她妈,脸上鬼鬼地悄悄对 我说,今天晚上我等你CALL我! 我对她挥了挥衣袖,返身下楼去了。在楼下我抬头仰望那个属于她家的阳台, 八楼啊,那真叫仰视!我看见她冲进阳台,低头看着下面小小的我,手里比划着要 我晚上CALL她。我消沉地甩了甩头,骑上我的三轮车回煤气站去了。我还有好多 辛苦钱要挣的,哪有那么多时间去CALL她? 那天踩着三轮车回煤气站时,我在路上想了很多。不过,总结起来,无非就是 一句话: 她和我是不同世界中的人, 我不可能得得到她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 CALL她呢?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CALL晓冰,也没有再见过她。 6 我的生活如往常一样,每天早出晚归,菜市校园地两头奔忙。年底的时候,有 一天夜里回家,我妹说白天有人来找过我。?的侨诵猩掖业模也辉冢粝? 个本子就走了。我看见我的床头放着个很眼熟的日记本,带锁的那种,还有小小的 金属钥匙放在旁边。我奔过去将本子拿起,一个人躺到一边去看了。 那晚我没能睡觉,看着那些日记,我的泪流了一夜。晓冰说她走了,真的到俄 国去了。她说她走前很想再见见我,可她到菜市到我家都找不到我。她在日记里说, 她明白我回避她是为了什么。不过,她说,你这样做是很傻的。她说无痕,这个世 界上有很多很苦很难的东西,你以为你的生活已经很苦很难了,是吗?可是,我告 诉你,世界上比你更苦更难的生活多的是。你以为你从我生活中消失,我就看不见 这些了吗?你以为你放弃我,我就可以免于人世的苦难了吗?无痕,你错了!难道 在你心目中,我就那么没有勇气的?让我告诉你吧,在东俄的西伯利亚,有一种叫 作地窝棚的“屋子”,完全是埋在地底下的,只在地面有块玻璃透光。这种地窝棚 很小,只有几个平方米,而流放犯的一家却要住在那里面,度过西伯利亚漫长的严 冬。窝棚里渗水漏雪,发潮长霉,比你所住的地方可差远了。可是,无痕,你知道 吗,如果我爱的人是个流放犯,我会跟他去住在那种地窝棚里。你相信吗?呵呵, 你不会信的。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信,?墒俏乙丫チ恕O嘈盼遥灰业搅硕? 国,我就会去领教那东俄的永冻土层!那里的自然海景,也很美啊!可惜,没有人 陪我去了,我连一个苦役犯那样的丈夫都未能拥有。无痕,让我吻别你吧,你知道, 我好爱你的…… 我躺在被我汗水浸湿的棉被里嘶喊,小冰,你等我,我就是你的苦役犯!我就 是的!我拼命抑制着自己,抑制着自己不要被永远失去小冰的悲伤扼杀!我忍着心 中的伤痛,忍得不住地在床上翻来滚去,牙齿也咬得吱吱直响。我妹在屋角的另一 边问,哥,你在那里发什么癫呐? 7 两年后,我毕业工作了,就留在工学院教我那门深奥的,没有人搞得懂的地球 物理。我的家也早搬出了文明路,现在就住在工学院的宿舍楼里。我不再住地下了, 我的家在三楼。我的居室有两室一厅,也有阳台和花香。 虽然我不用再卖菜了,可是我保持了多年来早醒的习惯。我只想把这些情况都 告诉我的冰儿,也想知道她说的那种地窝棚,即使是在西伯利亚的流放地,也早已 经消失了。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