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猫影狐形   ■ 挑夫   一   这个傍晚的安静来源于落地无声的雪花。丁世贵在雪地上踩滑了,他走在上 班的路上。   当他正像一截干木头倒下去的时候,刚好撞在路边的枯树上。   丁世贵没倒。这一连串动作使他像一个英雄的解放军战士,被鬼子的子弹击 穿了胸膛,晃了一下,却紧握枪杆,蔑视着敌人。   傍晚是这样安祥。   丁世贵是这样镇定。   丁世贵饿着肚子,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他没吃晚饭,下班吃饭时食堂关 门了,连那些小饭馆也关了门,似乎到处都被雪覆盖了。覆盖成了一个白色的夜。   世界太安静时容易给人一种无端的压迫感,心里萌生出恐慌。恍然如做梦般 魇息。   丁世贵又冷又饿,他心里没有解放军战士的英雄豪迈感,却被更多的落寞和 寂寥占领了。   到处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哪怕是苍蝇的细微声音。   丁世贵加紧脚步向车间走去,那里有工人,也有机器的声音。想到这些,丁 世贵的心头掠过不祥之兆几个字,于是他明显感到头发一根根竖起来,身上有溽 湿的汗在毛孔渗。   摹然,却有一个花色的影子,在丁世贵眼前一晃,向石头堆场飞去,夜色在 雪光下暗暗的惨惨的,宠大的石头堆场上落雪斑驳,显得阴暗而沉重。丁世贵没 敢吱声,他想,恐是我看走了眼——   哇——   这声音却真切地传入丁世贵的耳中,猫!   丁世贵明白了,刚才从他面前逃过一只猫。   这个傍晚,这个安静的傍晚,雪花盖满了群山,唯有一根冒着碳烟的乌黑烟 囱融化了雪的固态,它静静地伸进窑洞。   窑洞里,冬冬和奶奶坐在炕上吃饭。突然门外哗啦啦一声响,冬冬终于想起 来,那是母亲邓翠香关小卖铺的卷帘门呢!小卖铺里啥都有,什么酒啊,烟啊, 肥料啊,药材啊,还有糖!   快吃饭啊——这是奶奶的声音。   冬冬捞起一筷子面,他的手举在空中,却“哇——”地一声,筷子和面一起 落在炕上。   你哭啥你看把面都弄到炕上了吗?邓翠香骂冬冬。她拾掇炕上的饭,把筷子 扖在冬冬手上。   冬冬还是哭。   冬冬已经四岁了。   冬冬看见丁世贵弓着腰,像一只狗样穷追着一只花色的猫,猫蹿上石头堆场, 丁世贵也撵了上去。   堆场上乱石嶙峋。   邓翠香说,快吃饭啊!发啥愣?   冬冬却清楚地看见石头堆场上猫的影子一晃,不见了——也许藏进石头缝里, 丁世贵没找着,他就向堆场外走。突然猫却在他身后“哇——呕”地惨叫了。   呜——冬冬又哭,他把筷子摔在地上。我看见爸爸了,他站在雪地里,满头 虚汗,呜——   邓翠香有点上火,她准备给冬冬一耳光,却见老太婆摸着冬冬的头对自己说。 这娃娃今天咋了?头不烧么。   奶奶吃了一筷子面,嘴角翕动着,含混不清然而语气严厉地说冬冬。你爸爸 在上班,你在哪里看到了?不要胡说,快吃饭。   于是,冬冬乖乖地吃饭。   冬冬是一个听话的孩子,这点很像丁世贵,却不像丁大枪。   二   丁大枪是一个猎手,他精准的枪法是被马鸿奎手下的长官用马鞭抽出来的。 马鸿奎想当西夏王,他的骑兵在西夏横冲直撞,使得共产党的红军只能在陕西望 马兴叹,却没法在西夏搞土改,中国那几年乱了一阵子,当马鸿奎逃往台湾时, 丁大枪就钻入深山,成了一个猎手。   他在深山打兔子,也打野鸡,打了野味拿回来时,只要乡亲肯上门讨,他就 很慷慨地给大家分。   有一段时间口粮很紧,人都吃不饱饭,丁大枪或者说丁大枪的野味就显得格 外有人缘,他的野味常被大家抢光。可是,有一次队长丁立伟来时却什么也没有 了,连二三两乌鸭血也被崖背上的韩娘颤巍巍地端走了,她说,这东西也有营养。   丁大枪看着堂兄憨憨地笑。   丁立伟站在窑里很尴尬,他转身向外走,眼睛亮亮地睃着,突然就盯住了窑 洞窗口上挂着的一块兔皮。   丁大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真不愧是独眼龙,丁大枪心里不啥情愿地想。   丁立伟趴上炕,从窗子上扯下兔皮就走。这么好的东西,拿回去能给丁向东 缝件小褂子呢!他感叹着。   哇——   在炕上酣睡的丁世贵醒了,又是蹬脚又是哭。   这一年,丁世贵两岁。   丁大枪精准的枪法在若干年之后便不被乡亲称赞,也许是他的运气差了些, 总之人们都埋怨他枪法差了,也有人说他自私,说他打了野味偷偷地藏起来自己 吃。   说这话的是独眼龙丁立伟,他睃左眼,迷右眼,还说,以后再这么自私就把 他的枪缴了。   丁大枪听到这句流言表面显得很镇静,他心底却无端地慌张起来,独眼龙! 独眼龙啥事做不出来?   丁大枪回来晚饭没吃就躺在炕上,却一夜没合眼。他在炕上辗转翻侧,你是 马鸿奎的兵!谁不知道?他想堂兄会这么说,现在不到处在搞文革么,文革就是 斗人,斗斗你这个马鸿奎的兵又有谁会说斗错了?外面下着雪,静静的,冷冷的, 躺在炕上的丁大枪心里却乱乱的,燥燥的。   你也是四类分子!独眼龙的儿子丁向东袖子上挂了圈红布,有一天很威严地 朝他喊。面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竟然吓得不敢吭声。   天没亮,丁大枪就下炕了,擦着他的枪,锃亮的乌黑的枪。   丁大枪迎着簌簌的雪花,向深山走去,他很清楚他不是精明的堂兄的对手, 但是他明白堂兄需要啥,当然这至少是一只兔子。他想他能渡过这个难关,深山 里没有东西能够逃出他精准的枪法。   丁大枪打猎有一个原则,从不打狐狸。他知道,这东西,很精明。想到这里, 他却心生惶惑,也许是老母亲的一句话起了作用:你打啥打?那是要遭罪的。老 母亲经常咕咕哝哝地说这句话,他从没放在心头,但是,这天清夜,他反复地咀 嚼着这句话,心头涌起莫名的伤感。   这全怪小红卫兵的那句话。你也是四类分子!他打了个寒颤。   三   小红卫兵从来生气勃勃,他一直信奉人定胜天这句名言。哪怕后来他成了搞 活经济的优秀企业家,也坚持这么认为。   丁向东把化工厂的经济搞得如火如荼。   我们要克服一切困难!丁向东视察车间,他看着瘦小的丁世贵说。   那原材料水分重,把螺旋都糊起了。丁世贵说。   糊起了掏!丁向东看着呼噜呼噜呻吟的螺旋大声嚷。   螺旋壳子都流水了。丁世贵嗫嚅着。   没啥!也许丁向东没听见丁世贵说什么,但是他需要鼓舞士气,这是年底, 要完成产量,哪能懈气?因此他挥舞着有力的手臂吼。   那就停机掏? 丁世贵可怜兮兮地请示。   停什么机啊?你不敢直接把螺旋盖板揭开掏?丁向东直逼丁世贵,急不可耐 地大叫起来。   可是,那……危险……瑟瑟的风中,丁世贵的声音瑟瑟地抖。   危险那你不上班算啦!丁向东气急,拂袖而去。   怎么这样的人还评为劳模,迂腐透顶。丁向东要打造一支敢于吃苦敢于拚搏 敢于开拓的职工队伍,曾经树立生产班长丁世贵为榜样,可是,面对这个现实, 他很失望。   丁向东失望的样子刺痛了丁世贵的心,他突然觉得丁向东从来对自己那么好, 经常笑眯眯的样子距自己摹然间遥远而陌生。丁世贵等着班上的人都去吃饭,他 们都陆续回来了,一个个脸色氤氲得像这浓雪轻飘的阴愁的天。   人要吃饭啊,很简单的希望,却在经历着很辛酸的活着的煎熬。   丁世贵很疲劳却很精神的上蹿下跳了一番。我要吃饭去了,你要注意观察螺 旋电流,料湿,经常糊螺旋,莫把电机烧了。他对守螺旋的女职工说。   嗯!守螺旋的女职工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他突然也有点失望,觉得这工作简直离不得自己。但是他还是要去吃饭,深 夜十二点才下班,不吃饭哪有体力熬五六个小时啊。   他车身走出车间,天空轻松地飘着雪,他的心情却一点不轻松。这缘于厂长 刚才的眼神,那个失望的眼神。   也许我刚才不该说那些罗罗嗦嗦的话就好了,每次料堵螺旋的时候,我们还 不是揭开盖板掏?但我为啥要给他说?我想给他汇报情况?他不经常让我有啥情 况给他汇报吗?   但我不能说这些使他不高兴的事。   但这么做确实有危险。   可是,我刚才却给厂长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嘿!   丁世贵叹了口气,他思绪乱乱的浮浮的像风中的雪花。   丁世贵拿了大粗碗向外走去,又从外面走回。他突然怪怪地记起,人赤条条 地来到世界,又赤条条地离开世界。   他笑了,咧开嘴笑了。可是,他不这么认为,他得拚命挣钱,他在化工厂上 班,工作年年先进,去年评为劳模,还在家里开起了小卖铺,两头都有收益,家 里还有地,现在人都不向钱看吗?   丁世贵也不例外,至于没吃饭,下班回去吃就是,让老婆煮碗面热气腾腾地 吃,慢慢地吃。   他向车间快步走去,莫让那个笨手笨脚的女职工把螺旋电机烧了。   四   啪——   空旷的山沟里一声爆响,丁大枪看见一片红光,倏忽甩尾逃跑了。   他曾经定定地看着它足有十多分钟,一只白色的兔子。丁大枪的眼力好得很, 一对小眼,溜溜地闪着寒光——这是他多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眼睛,但这时, 他看到二十五步之遥的一只兔子,它的眼睛也溜溜地闪着寒光。   是兔子吗?   是,不会错,他在飘泼大雨里疾跑着打死过一只兔子。他的枪法和眼力都好, 作为优秀的猎人,这两者都要,缺一不可。   今天,他只需要兔子转身跑,就可以拉动枪栓,让火药和砂子从枪管里准确 地冲出去!可是,兔子的眼睛定定地对视着自己:溜溜地闪着寒光。   也许它饿了,也许它冻僵了。   溜溜地闪着寒光的僵硬眼睛!   不!枪手立即否定了:它的眼珠转动着,机警而诡秘!   丁大枪怀疑自己也许碰到真正的对手了!   这是一个相持的过程,这是一个搏奕的过程:看谁先露出破绽,谁就将被擒!   丁向东打猎的讲究多,其中有两条从来没犯过:一不打狐狸;二不对着猎物 的眼睛放枪,那临死时仇恶的眼神会乱猎手的神,会要猎手的命!   突然,丁大枪感觉自己疲惫了。   啪——   鬼使神差,枪栓轻轻地动了,火光一闪,丁大枪猛醒,然而,为时已晚,白 色的兔子突然一跳,雪花飘落纷纷,丁大枪眼睁睁地看着它变成红色的狐狸,甩 尾逃跑了。   枪托重重地砸在丁大枪的胸口。   丁大枪出了一身冷汗,全身无力,软软地趴在地上。   雪针嗖嗖地打在脸上,到处一片白茫茫的样子,连路也是如此。   丁大枪熟悉这大山,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样,手掌上有三条沟,挨着大拇指 的沟,隐隐若若地藏在老茧中,算命先生说,那是命运之沟,最重要,可是,你 这条沟不咋的,太短了,也太浅了。他就觉得自己的命贱,以前杀过人,现在还 在频繁地打猎,这要损人的阳寿啊。   鬼话,净是骗人的鬼话。丁立伟这些人好吗?丁大枪亲眼看见他们斗死了一 个老秀才,原因是秀才喝了两口烧酒便说共产党不该打内战,解放后又没建立和 平民主的国家。可这都是哪年的事,前几天却被他们给戴起高帽游行,活活给冻 死了。他们不遭孽?   想起这一幕,丁大枪嘴唇哆嗦了。   他想,下一个肯定该轮到自己了。   我没给独眼龙收猎一只兔子。   可是,独眼龙太野了。   想到这里,丁大枪浑身拧不出一点劲,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啊——   一声惨叫,丁世贵听见父亲丁大枪的叫声,振得枯树上的积雪像一只只白色 的鸽子,栽落地上。丁世贵看见父亲呲牙咧嘴,在一个坑里挣扎着,他的脚被长 着獠牙的铁套紧紧地钳住。   丁世贵在做梦,一个虚幻的梦在真实地发生着。   梦伴人生,人生如梦。   这也许就是人有时觉着时间似乎没走,有时又觉得时间很快,一晃三十年。   啊——   这同样石破天惊的惨叫声,恍恍惚惚地在丁冬冬的梦中出现时,这个安静的 白色的夜,开始变得狰狞而恐怖。   丁冬冬先还是看得很清楚,父亲跟那个笨手笨脚的女职工说,你去把磨机停 了,螺旋被湿料糊了,再转,要烧电机的。   那女职工去了,父亲还没停螺旋,他要等磨机停了才能停螺旋,否则,磨机 要堵料。   丁世贵手上捞把铁铲,蹭地蹿上螺旋。他准备抓紧时间掏螺旋的料,只有抓 紧时间多打点产量才能多挣钱啊。   他这时揭开盖板,双脚踩着螺旋的薄薄的边沿,底下,就是螺旋的犁铧一样 连续不断的锋利叶片。突然,他没站稳,左脚就从流水的螺旋边沿滑了下去——   他拚力地往出拖左脚,身体已经失去重心,左脚被螺旋的叶片死死地绞住, 右脚悬空,身体斜骑在螺旋边沿,像一个表现马术的骑手,身体很夸张地垂到一 边而不曾从马上掉下来。   可是丁世贵想从螺旋里扯出脚来,不过他劲乏力竭,无能为力。铁铲惊落在 地上。   啊——呀——!   丁世贵发出了第一声惨叫。   螺旋却像一个吃人的恶魔,抓住左脚向前旋转而进,喀嚓——   隐隐一声闷响,那是螺旋折断脚踝,彻底击溃生命反抗的声音。   救——命——   生命的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哗啦——哗啦——机器的声音硬硬的,冷冷的。   五   丁大枪回来的时候,天上有了微微的淡淡的太阳。   你咋了?   丁大枪拄着枪蹒跚而进,沉默着乡亲的问候。   你咋了?   母亲看见他时,一双小脚颤颤地抖抖地跌向儿子,急得一脸苍白。   丁大枪的脚上有坚硬的血迹,脸上有坚硬的表情。他一瘸一拐,从母亲戚戚 的目光中走过。   丁大枪一声不吭,睡在炕上,全身放松使他感到疼痛,疼痛使他暂时失去了 记忆。   丁大枪醒来时,外面传来的消息是队里又斗死了一个老实的农民。   确切地说,丁大枪是被一阵杂乱的吵闹声惊醒的。   杂乱的吵闹声表明,那个被斗死的农民曾在自家的崖背上种过几棵旱烟,吵 闹声还表明,现在的问题是要丁大枪交待以前的反革命罪行。   丁向东几个小红卫兵已经冲进了窑洞,他中气很足地说:别装了,你这个反 革命!   装啥装?你把山上打的野物藏哪里去了?老实交待!他们叽叽喳喳地乱叫。   审判在窑洞开展了很短的时间就结束了,丁大枪也明白了自己的罪行。   他颤着腿又向深山走去。   积雪在阳光下开始融化,丁大枪的心却冻冰了。   山路很滑,丁大枪走得很艰难。   他不知道自己该走到哪里去?   邓翠香被冬冬的吵闹声惊醒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秒针 都刚好准确地指向十二点。   深夜十二点。   丁世贵上晚班,按他十一点四十五分下班,然后骑摩托车回来,也刚好是这 个时候。   他每次上晚班回来都是这个时候。   爸爸——冬冬睁着眼睛哭。   你哭啥哭把人的心都哭乱了!邓翠香凶恶地低吼了一声。   她给丁世贵说,下晚班时,天黑,你就不要回来。   丁世贵说,下班不回来,我明天还是要回来,还不如回来早点,搂着老婆睡, 踏实。   邓翠香说,可是,下雪天,路滑,太黑了,你就不要回来。   丁世贵说,下雪天,晚上亮着呢,我一踩油门,就到家了。   你还是骑慢点。   时间准确地指向十二点零五分。   他咋还不回来?邓翠香很焦急地看着时间想。   爸爸——冬冬突然又哭起来。   你?邓翠香眼睛狠着冬冬。   我看见爸爸了,他身上在滴血水呢。啊……冬冬更放声大哭。   邓翠香身上一阵乱颤,她想打冬冬,可是,身上软软的,举不起手来。   冬冬在哭啥呢?他奶奶的声音颤颤地抖,穿过恐怖的夜色。   邓翠香听说,丁大枪那年出门打猎,丁世贵也哭喊过爸爸,后来大家才知道 丁大枪从崖上滑下去,摔死了……   2005年6月5日——6月12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