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签证   吾从周   一   他走了,下着雨。   透过流淌着雨水的玻璃窗,模糊地,她看着昏暗街灯下的他慢慢地走去,雨 在灯光中拉出斜长的雨丝。   雨在窗上蜿蜒出一道道的细流,迷蒙了她的眼。雨点啪啪地打在玻璃窗上, 她喜欢这声音,空谷听雨般的静谧。她看见他仿佛停了下来,站在雨中回头眺望 这房间的灯火。她飞快地打开窗,雨在风中纠缠着打向她,就象纠缠在她脸庞上 散乱的发丝。隐约中,他招了一下手,转身慢慢地消失在夜雨中最远的街灯…   淅沥的雨声使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她努力地在黑暗中寻找他的背影…   黑暗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雨声中弥漫着不安的宁静。   她拉上窗帘,躺在床上,把床头灯调得很暗,水晶镂花灯罩上的图案投影在 天花板上,象是风吹过的一道道浪纹。她想起了他送的那首诗:   “…男孩的意志是风的意志,   年青人的心啊,年青人的心既深又远…” ①   二   二月的北京,天气阴沉而灰蒙。风鸿到北京时,叶馨在机场接他。八年前, 正是在这儿,她和柏槐送风鸿和雪薇去美国留学。   接机厅中,风鸿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四处寻找那个他曾经熟悉的身影。他环 顾四周,终於在人群中发现了她,穿着黑色风衣,脖子上挂着一个长围巾,也在 四处张望,她就是叶馨。   风鸿走上前,叶馨也认出了他。   “风鸿,还好吗?”   “叶馨!”   风鸿很想上前拥抱她,这是他在飞机上就想好了的。可他却无法伸出双臂, 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在飞机上想好见面时要说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他看着 叶馨,她显得成熟多了,脸色有点苍白,眼睛里闪烁着一如往昔的光彩。   “就你一个人吗?”   “嗯。”   “一路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   …   他们上了回北京的大巴。北京冬天的天空和四周的景物一样,一片灰朦朦。   …   “准备呆多久?”   “三个月,也许半年,也许一年。要在苏州搞一个基因工程方面的项目,特 地绕道飞北京来看看。”   “在美国还好吗?”   “那要看好的定义是什么,如果只是房子和车,那还好。可生活远不只是这 些,其实我们也挺不容易。”   “我们是谁?”   “我们?啊…我们,我是指在美国的华人。”   “结婚了吗?”   “嗯,结了。”   “太太不会是个洋妞吧?”   “不是,怎么会呢?”   “有孩子了吗?”   “两岁了。”   “一定很可爱吧!对了,雪薇怎样?她一定也结婚了吧?”   “她…”   “她怎么了?”   “她…还好,也拿到博士了。”   “她结婚了吗?”   “她…她结婚了。”   “能看看你太太和孩子的照片吗?”   “照片?我…我没有带照片。”   “别蒙我了。”   “真的没带照片。对了,你结婚了吗?”   “结了,孩子都三岁了,是个男孩。你的呢?”   “是个女孩。”   突然间,他们都沉默了。风很大,把机场高速公路两旁的树吹得好象在颤抖。 树枝上没有一片树叶,单调的灰蒙让风鸿感到有点累。巴士上的暖气开得很大, 他看了看身边的叶馨,她微闭着双眼,刚才还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那是 他曾经熟悉的红晕。风鸿松了松衣领,无意间碰了叶馨一下,可她没反应。他又 将视线投向窗外,思绪也如同路旁枯枝似地歪歪斜斜,他想起了八年前那个冬天 的早上。   三   那是个同样寒冷的早上,是十二月最冷的一天,北风吹得脸发疼。风鸿和叶 馨、柏槐和雪薇一起到美国领事馆去签证。八点到达领事馆门口时,那儿已经排 起了两百人的队。几天前,他们四人还特地到西山卧佛寺去烧了香。据说卧佛寺 的菩萨很灵,凡去祈求的人总能得到心中想要offer。他们等待美国的大学录取 通知时就去过卧佛寺祈求,四人真的都拿到了去美国读博士的全额奖学金。柏槐 和雪薇拿到去波士顿大学医学院的通知,风鸿收到的是东北大学的通知,叶馨的 通知是俄亥俄州立大学的。他们四人排在队伍里,脸上冻得失去了知觉,却都有 说有笑,四张脸都是红彤彤的。美国国旗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扬。   进到领事馆里时,屋里的暖气使他们顿生一股温暖的感觉,冻得失去知觉的 脸又开始活跃起来。他们四人又分领了四种颜色的牌子,被分到了四个不同的窗 口,四颗心七上八下…   轮到他时,他到窗口说了句“早上好!”,面带笑容地把材料递了进去,签 证官是个黑人女子,她朝他淡淡地笑了笑,他也微微地回了一笑。她翻看了几分 钟他的材料,问了几个问题,他都从容地应付过去了,签证官收下了他的护照, 他只是轻轻地说了声谢谢,转身出了领事馆。他一出门,就看到雪薇和叶馨在街 对面向他招手。叶馨焦急地问他签了没有,风鸿只是轻轻地说签了,叶馨却抱住 他哭了起来…   四   他走在雨中。琴声…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听见叶馨拉一首很忧郁的曲 子,那忧郁从小提琴弦上流下来,如同从她心里流出,象一阵风,吹过来很快又 飘散而去…现在琴声和微笑已经消逝…   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夜行在昏暗的街灯下,冷雨打在他的脸上,随他同行的还 有他的影子。无数的雨珠在地上滚动奔跑,在追逐他的影子,一个流放到未知世 界的影子…   雨水把他的头发和衣服全打湿了,鼻尖和耳根滴着水珠。他出门时,叶馨追 到门边,要他拿把伞,可他把门紧紧地向外拉上,任由叶馨在门里使劲想把门打 开,他却紧紧地拉紧门把手…他想在雨里走走,他曾和叶馨在雨中漫步过,在他 家乡江南早春烟雨朦胧的苏堤上,他们漫步过;在南海边情侣路的细雨中,他们 也漫步过…   暗淡的灯光下,叶馨躺在床上,静听着淅沥的雨声和心跳声。她不知道风鸿 到哪儿去了,猜想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胡思乱想,翻来复去,迷迷糊糊   …暗暗的光影中,她仿佛看见一个瘦瘦的、戴副眼镜、毫无血色、干瘪的脸… 那是一张亚裔女人的脸,她左右晃动着,捏着叶馨的材料,有气无力地翻看着   …突然她用极快的速度用英语问她,然后没有等她答完,那女人就在她的护 照上盖了一个大大的拒签章…叶馨慌忙问为什么,那女人有气无力地说她有移民 倾向…叶馨急了,说毕业后她一定会回中国的,可那干瘦的女人却嘲讽地说她的 理由并不充分…叶馨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又很快地垂头丧气地蔫了,眼角渗 出了泪…   她把台灯的光线调亮,想驱赶走那女巫,她却好象还在眼前晃动;她索性起 身把房间全部的灯都打开了,女巫梦魇般变形的脸才慢慢地退隐去…   她看着墙上和丈夫的照的婚纱照,发现丈夫的脸怎么变成了风鸿微笑的脸, 她慢慢地走近墙边,那脸渐渐地变了回来,严肃得有点冷漠…   她走到窗边,重又打开窗户,一阵风吹来,吹散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眼…   五   冬雪初晴。波士顿的查尔斯河畔,雪薇推着婴儿车,地上还有一些残雪,她 推着女儿来到朗费罗桥边的长椅。   三月,阳光,暖风,把河边的垂柳熏出了第一片嫩绿,那是春天来临的第一 片金。她和风鸿无数次漫步在这条河边,她喜欢夏日岸边的柳条织成的青浪,还 有绿影间闪隐着的松鼠的仙踪。河岸边丛丛芳草,串串樱桃花,大地很快会吸足 春天亮绿的油彩,绿叶上的水珠也会闪着金梦。查尔斯河,轻快欢笑的碧波流得 悠闲,流得宁静,那闲闲的河水,流得那么透畅,没有一丝吞吐。依依的柳岸旁, 流淌着盈盈潋潋的绿色水彩;水面轻步游走的云影,似流着的淡淡的水墨。那水, 那水彩,那水墨,是清浪的吹笙。她喜欢这条河,这不是梦中的河,是天堂花园 里的月河。   她喜欢坐在朗费罗桥边静听河水天使般的轻唱,似蜜蜂的叮咛,如远方苏格 兰风笛的回甘;她也喜欢看夕阳中的河水,流泻着粼粼的金光,象爱尔兰人永远 微笑的眼睛。夕阳中,朗费罗桥古典的诗韵,即使松鼠也会驻足聆听,天鹅大雁 也到郁金香旁嬉语,有时河畔古道上会留下鹿的蹄音。   “查尔斯河,静静的月河,”雪薇闭上眼,心在流动,“流着的不是水,流 着的是揉碎的月光,流着的是绵绵的思绪…”   她睁开眼,河水在流动…   她想着两个男人,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她的丈夫风鸿现在在遥远的大陆工 作;还有一个他,那熟悉又常常依稀淡薄了的脸,那充满热情微笑又严肃冷漠的 脸…   她看着推车中的孩子,女儿粉色的小脸朝她微笑,她也不禁满足地微笑起来, 正是那一瞬间流淌出的微笑,恰似一片温柔的娇羞,曾经,真的,真的偷走了那 个男人的心。   六   一个月后,风鸿又从苏州来到北京。刚过叶馨的生日,他是特意等她生日过 后来的,他知道生日那天她丈夫一定会和她一起过。   北京的天气依然阴暗,风中带着尘土。路过西长安街时,他看到一棵玉兰树 开得很茂盛,高洁素雅的玉兰花,映在红墙间,他想那是许许多多叶馨的身影吧。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百合花,那是他特意给她买的,一只白色的,一只粉色的, 那是为她开的。叶馨喜欢百合花,淡淡的雅致,她心若百合,雅洁中的高贵。   …   叶馨见到他手中的百合花时说:“太晚了。”   “我知道,可是…”   风鸿不知道说什么,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百合花,又看了看叶馨,那种感觉 似乎已成为了他心中冰冻起来的火。   “我会怀恋的,”她接过花儿轻轻地说,“却不能再去触摸。”   “他忙吗?”   “非常忙,一年中有大半年他都坐飞机忙着到各地去做手术。我过完生日, 他就匆匆出差到南方去了。”   “那你们一定发财了。”   “唉,只是小康,比不上你们在美国的洋房汽车。”   风鸿看着装修得十分讲究的房屋说:“其实你们比我在美国过得舒坦百倍。”   “怎么可能呢?”   “说出来你不会相信,到头来你会发现很难融入那个社会,不被美国社会认 同,仅仅作为一群边缘人而活着。”   “所以你想回来发展?”   “是啊,我感到在美国没出息,没奔头了,在中国我有种归属感,不觉得总 是在飘。”   “那你太太呢?”   “她…她习惯了美国宁静的生活,不过她会随我的。”   叶馨的家装修得温馨典雅,在天坛东门附近装修得如此奢侈的公寓差不多要 一百万。   叶馨用古筝弹奏“弯弯的月亮”和“梦里水乡”时,风鸿想起了江南故乡。 他们俩都是南方人,叶馨喜欢江南的风和月,花和草,青山和绿水。她弹奏的古 筝弦上流出的正是江南山水的意境和春江花月夜的情怀。   “不拉提琴了吗?”   “现在我才知道我骨子里其实是个古筝,古筝才能最好地表现江南的山水。”   叶馨笑了起来,快乐时,她的眼睛大而有灵气。水乡,朦胧的烟雨,才是江 南的意境。他看她弹琴,感觉到她的心也如江南烟雨般的朦胧,现在好象还有了 北方的雪和冰。   叶馨用手指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如同流水的声音。   她突然用手掌压住了弦,停止了弹奏,眼睛仍看着琴弦说:“古筝能让时光 倒流。”   “我的心也随之倒流了。”   “你知道什么是反弹琵琶吗?如今牵动我心弦的是柏槐!”   “我感觉到时空错位了,心也错位了…”   “对不起,风鸿,我的心被你吹乱了…”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那天下着雨,你伞也不要就跑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知道你看见 了我和柏槐的照片,心里不是滋味,对吗?”   “你爱他吗?”   叶馨看着风鸿的眼睛,还是以前那么明亮有神。一阵沉默后,她轻轻地点了 点头。   “真的吗?”   她看了看他,没有再说什么。   沉默…   叶馨突然用力拨动了一根弦,那弦的音调很低沉,他觉得“嗡”的一声在脑 子里回响…   “出去走走,好吗?”过了许久,他才听见叶馨说。   …   天坛里的桃花开得很艳,公园里到处都是健身的人,长廊里聚集了一群群人 围着看唱戏。风鸿看到长廊边上一个牌子上写着“柏抱槐”,牌子边的四棵柏树 紧紧地抱住中间长着的一棵槐树,据介绍有三百年历史了,故名“柏抱槐”。   “原来柏槐的名字由此而来,”风鸿对叶馨说道,“还挺有典故的。”   “是呀,我也是和柏槐散步到这儿才发现的。”   “生活就象剥洋葱,一瓣一瓣地剥下去,终有一瓣会让你落泪。”   “什么意思?”   “我这才把柏槐的名字剥出来。”   “他使你落泪了吗?”   …   风鸿看着一个小姑娘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他说:“你看,你就是这个 小姑娘,我就是那个风筝,不管飞得多高,都被你用线牵着。”   “唉,”叶馨叹了一口气,她望着天空中的风筝说,“飞得太高太远了,线 就断了。”   “叶儿,我能再抱你一下吗?”   “不行,”她沉默了一下,用手指了指,“他在那儿看着我们呢。”   “谁?”风鸿吓了一跳,他转身向叶馨指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她指的是 “柏抱槐” …   七   屋里没有人和她在一起,除了墙上的那幅照片。   叶馨看着床头柜上的两朵百合花出神,她睡不着,反复地对自己说:“别再 去想了,都是些伤怀的回忆。”可她还是控制不住思绪象野草般地蔓延。昏暗的 灯光中,她吃惊地发现墙上照片中的柏槐好象也盯住那两朵百合花,於是把花瓶 换了一个地方,可那双冷漠的眼好象还是要跟着穿透百合的花瓣。她试着换了几 个不同的地方,可那双眼也跟着扫向那里。她索性起身把墙上的照片摘了下来, 反过面靠放在墙角。   她觉得轻松自在了很多,於是倒了一杯红酒。她喜欢睡前喝点干红,轻微的 酒力使她觉得睡得很好。慢慢地,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润。她轻抚着赤裸的胴体, 觉得有种揪人心脾浑身酥软的快感,她忍不住要把那种快感扩大…   恍惚中,她看到轻抚她的是风鸿,他用那两朵百合花在她身上轻轻地拖揉, 蓄积在她心中的快感也随着花瓣的末梢而开放;还看到他把白色的那朵摘下来, 一瓣瓣地分开,洒在她的胸上,粉色的那朵也摘了下来,放在她两股相并的暗香 处,那情怀风韵地深藏着嫣红的润泽处,流出了很多的蜜…她夹紧粉色的百合花, 一点也不想放开,觉得自己的肉体在黑暗中闪光,那粉色的百合绽放着,敞开着… 她双手捧紧粉色的百合花,等待着,静谧地等待着,等那温暖,温暖的力量…那 撩人魂魄一刻的记忆也掉落在花蕊里,在夜间的花瓣中闪亮…   一只燃烧的蜡烛,越烧越短,她的灵魂也跟着一起燃烧,肉体象蜡烛一样越 来越短…她想飞翔,想知道翅膀的秘密,她曾经飞过呀,可翅膀呢? …她看到粉 色百合花蕊里面还是空空如也,还是那么纯洁,纯洁得使她空虚,空虚在向内坍 塌,在把她的心撕碎…   她奔跑在一条河上,还看到一双冷漠的眼睛,柏槐,你在梦中注视着我吗? 还有阴影中的微笑…蜡烛渐渐熄了,她要去点燃…   突然,她惊起,不知道与谁在黑暗中喃喃低语,是幽灵还是自己的心?黑暗 的寂默中,飘荡着虚无的记忆…   记忆中,有那个秋天的琐细的簌簌声…   记忆,象从她脑中抽出的丝…   那是香山的枫叶变红时,满山的枫叶尤如一片滚涌漫延的色彩的波浪。夕阳 中,满地的枯叶,还有跟随脚边的风旋舞着的落叶…   风鸿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随风飘舞的红枫叶…   他说:“我不把这片叶儿接住,她落地的时候,还不知道是正面朝上对着我, 还是背面朝上对着我…”   他转过身,将枫叶轻轻贴在她的脸…眼中,一片很红很红的叶子在燃烧,她 的脸,还有他的血也燃烧…   那片叶移到她的唇边,分不清哪是唇哪是叶,隔着叶的还有一个嘴唇,两个 嘴唇中只隔着一片枫叶…唇色和枫色,脸色和夕阳色,交挽着,缠绵着…   黑暗中,一缕思绪从记忆的角落里象闪光一样穿越脑际…她看到风鸿的手, 从她的头发上轻抚到她的颈子上,另一只手轻揉她的胸前,脸贴近了她的嘴唇… 她感觉到轻轻呼吸的热浪,目迷而心醉,仿佛掉进了另一个时空…   她觉得身子在水面上流动,荡出了浪纹,漾出心中生命灵性的涟漪…   还有长长的吻留在花的两瓣间,留在那条月光般绸带的温柔里…   深藏的润泽涌出了蜜泉似的甘露,滞而不流,流而不畅…   心中涌起了波浪和浪声,流出的蜜泉引领他划向她心海的深处…   那里是一片花之海,灵魂摇摆在那花海的波面,闪着金光的波面…   “快点,快把我带走。”   “带到哪儿去?”   “带到那深处!”   …   她看见他奋力地划,划向她心海的深处…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后背,发出欢舞歌吟,那不是泪水可表达的欢乐…   入耳的可是歌?那是花,是花开的声音…   那歌境是从她心里创造出来的春潮,她呼唤并追赶着上涨的春潮…   入眼的可是她的舞?那是从她心中,奔放出的对生命狂喜的恋舞…   “噢!”   突然,她身子收缩抽搐,流出了更多的蜜,也流出了泪…   “天呀!”   …   她感觉到他把星辉洒向花蕊上的蜜…   那是心的颤动,是灵魂淋漓酣畅之乐…   他们紧紧拥抱着对方的魂儿,飞向生命中瞬间的彩虹…   她感觉到在这永恒的瞬间,时间凝固了…   她看到生命中离散的心魂又重新感应、聚合和交融…   他们相拥而依,默默无语,生怕一丝的话语打断了天堂的宁静…   她听到轻轻地一丝声音,那是情人的心绪,轻得只有情人间才听得到…   就象清晨草丛中滴下的露水的声音,那是她的心语…   他们依偎着欢乐的弦韵,亲吻缠绵,久久不愿离去…   那天晚上,床单上有两片枫叶,她捡起香山上那片风吹来的枫叶,可另一片, 她捡呀捡呀,却怎么也捡不起来了,永远也捡不回了…   突然,电话声打破黑暗中的宁静…   记忆,也被打成了碎片,飘回到应该被封存的角落…   八   “喂,风鸿吗?”   “风鸿?…”沉默,一阵沉默后,她听到对方说:“风鸿回来了吗?”   她怔了一下:“啊,柏槐…风鸿回来了…”   等待,她等待他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滞后:“…他…他…怎么样?”   “他…他回来搞项目…”   “他知道了? …”   “知道了…”   “他还好吗?”   “他也结婚了。”   “我过两天就回。”   “好,我,我等你。”   “你等我?!”   “嗯,我等你!”   “那好,你等我!”   “你,你好好休息,早点睡。”   “你也早点睡,别想那么多了。”   “好,再见!”   “再见!”   …   黑暗中,只有一个红色的小亮点在屋子里一亮又一灭。他在想:“我等 你!”,她从来也没有说过“我等你”呀。”   他不想去想,打开了电视机,正在播映韩国电视剧。他看了一会儿,发现剧 中的一个人怎么那么眼熟,尤其是他那不屑一顾的表情使他觉得非常厌恶,他索 性关掉了电视机。   他吸着烟,那表情傲慢的韩国人好象还在他面前晃动,他真的很讨厌,很想 摆脱他。突然,那面孔停住了晃动,变得越来越清晰…   “就是他!”他在记忆中把那韩国人定格在了八年前那个寒冷的早上。   柏槐最后一个签证,他很紧张,心想雪薇签了,他一定要签成,看到他这队 的签证官是个白人妇女,而且前面几个人都顺利地签了,心里踏实了许多。轮到 他时,不知道为什么那白人妇女却走了,换了一个亚裔男子,他顿觉心里一沉, 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心想莫非遇到传说中的签证杀手“高丽棒子”。他把材料递 进窗口,签证官接过材料后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就开始问他一些问题,他 虽然都一一回答了,但那家伙还是用狡黠的眼光打量他,说他有移民倾向,他见 签证官去拿那枚拒签章时几乎叫了起来,那家伙瞟了他一眼,好象颇为得意似的 在护照上狠狠地就是一下,然后很有快感似的把他的材料一古脑地全推了出来。 如果没有玻璃隔着,他真想抓住那家伙狠狠地扇他两耳光…他拿着留学的材料, 那是他十多年过五关斩六将拼搏后得来的,里面不知有他多少血和汗,可只是短 短的几分钟就被那“高丽棒子”变成了一堆废纸。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领事馆 的,一出门,一阵凉风吹得他打了个寒噤。街对面三双眼睛都焦急地注视着他, 他却象霜打了似的蔫在寒风中,不用问他们就全明白了…   他们四人走在大街上,寒风刮起的尘土向他们扑面而来,可他们谁也不在意, 谁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空气十分干燥,大家的脸冻得红红的,嘴唇干裂, 似乎说话的口水都从他们嘴中让干燥的风带走了。走到国际大厦时,雪薇看到肯 德基,才想起今天大家都起得早,全都还没有吃早饭,而现在已经快两点了。   雪薇提议:“我们到肯德基吃点东西吧。”   “肯德基!”柏槐瞥了一眼肯德基大大的招牌说,“去肯德基?歇着吧,我 今个儿宁愿去啃烧饼也不去那儿。”   风鸿也说:“真饿了,口又干舌也燥,进去喝杯茶也好。”   “不去不去,”叶馨显得颇不耐烦地说,“什么垃圾食品呀!”   叶馨一脸怒气,雪薇和风鸿这才明白今天凡和美国有关的东西在柏槐和叶馨 面前是不能提的了。   雪薇又提议道:“那去吃大馅饺子吧。”   “好,大馅饺子!”柏槐附和道。   他们四人进了一家饺子馆,刚刚入座,跑堂即拿着菜谱过来问:“各位来点 什么?”   柏槐接过菜谱,迅速地瞟了一眼说:“半斤茴香牛肉,半斤大葱羊肉,你们 看看还要点什么。”   “再来半斤大白菜猪肉馅的,一个呛黄瓜,一个小葱拌豆腐,再来个猪肉炖 粉条。”雪薇看着柏槐和风鸿说,“今天我请客,你们随便点,还要喝点什么?”   柏槐有气无力地说:“再来两瓶燕京啤酒吧。”   跑堂端上了酒菜,风鸿见柏槐看着酒菜发呆,他倒了满满一杯说:“来, 哥们,别泄气,再签一次吧!”   “再签一次?”柏槐端起冒着泡沫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电脑里留底了,把 钱扔水里还冒个泡,再往那儿扔连泡也不会冒一个。”   雪薇见柏槐那样子,安慰道:“柏槐,我不去了吧,我和你一起留在北京。”   “你疯了!”柏槐又倒满一杯,“五年后拿到博士学位就回来。”   “那我们怎么办?”雪薇看着柏槐发直的双眼说,“那我们怎么办呢?”   “我等你,五年很快就过去了。”   叶馨也对风鸿说:“我也等你,五年中无论怎样,我都等你。”   风鸿握着叶馨的手亲吻道:“我也等你。”   叶馨的眼泪流出来了,桌上的饺子冒着热气,谁也没有动,雪薇见叶馨哭了, 她的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   黑夜中,他的思绪到处飘荡…   北京国际机场…   一月送别的那天,下了一场雪。他们四人坐在驶往机场的大巴上。天空灰蒙 蒙的,高速公路两旁的田野被雪覆盖,树也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四个人都 不说话,两对人的手却握得紧紧的。雪薇一路都靠在柏槐身上,叶馨的眼睛红红 的,昨夜他们都没有睡好。   雪薇和柏槐在医学院一共读了八年,互相等待了八年。雪薇很想给柏槐生个 孩子,她甚至想过如果他们都签成了,到了美国她就给柏槐生个女儿,她喜欢女 孩。她已经感觉到了生理上的变化,读了这么多年书,从小学一直读到研究生, 一下子都没有松过弦,她感觉身体已经熬干了,她太想结婚当妈妈有个家了。雪 薇跟柏槐几次提出想放弃去美国,可柏槐就是不同意,他劝雪薇先去,立下足后, 他再想办法办探亲去,雪薇就这样被柏槐说服了。   叶馨的爷爷就是留美的,她从小就向往美国,是个绝对的亲美派。她再三向 风鸿打气,要他去、去、去,立足后,她再办探亲签证去,去了美国再转学生签 证,他们都商量好了。   办完登机手续托运了行李后,要进候机室了。两对人紧紧地拥抱着,依依不 舍,雪薇哭了,叶馨也哭了。风鸿紧紧搂着叶馨,叶馨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只能 看见她长长的秀发。风鸿用手轻轻地梳理着她的头发,亲吻着她的前额,她的刘 海被泪水弄湿贴在前额上,泪水也浸湿了风鸿胸前的毛衣。叶馨从口袋里掏出了 一个红绳子系着的小玉观音,替风鸿戴上,又把观音玉坠塞进了他的贴身衬衣, 他们就要分手了。   “风鸿,到波士顿后立即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   “风鸿,”柏槐牵着雪薇的手过来对风鸿说,“到了波士顿,请多多关照雪 薇,拜托了。”   “我会的,放心吧。”   柏槐最后亲了亲雪薇,风鸿也亲了亲叶馨,然后柏槐和叶馨目送着他们经过 安检处,检查完后,他们看到雪薇和风鸿回过头来向他们招手,他们也招手,直 到他们俩消失在候机室…   柏槐和叶馨俩互相对看了一下,谁也没有说什么。叶馨低下头,她象失了魂 似的。她不知道是怎么跟着柏槐上的回北京的大巴,在车上他们看到一架美国西 北航空公司的飞机起飞升空。   “他们一定是乘那架飞机。”   柏槐说着站起来侧身看着飞机,直到飞机消失在天际。他坐下时发现叶馨的 眼泪流出来了。   “叶馨,别难过,过春节到我们家来吧。就父母和我在北京,姐姐在深圳, 今年不回来过年。”   “柏槐…”   “你春节回扬州,路上人又多,票也难买,来回折腾,何必呢?”   叶馨看了看柏槐,柏槐也转过头来看她,当他们四目相交时,叶馨有点怪怪 的感觉,一时间她仿佛感觉到在什么时候有过类似的情景。   她轻轻地说:“好吧!”   …   他慢慢地收拢了思绪,感到一阵无聊地空虚。他起身打开灯,想跟叶馨打个 电话。他拨通了电话,可一看表,已经深夜一点半了,又挂上了电话。   九   叶馨睡不着。听到铃声,她拿起电话,却没有声音,然后是挂断电话的“嘟 嘟”声,猜想一定是风鸿打的。她等了一下,见没有动静,便拿起电话,想了一 下又放下了。   她穿上风衣,用一条围巾把头裹起来。她来到街上,天下着蒙蒙细雨。她叫 了辆出租车,消失在雨雾里…   风鸿刚刚睡下,枕头边的手机便响起来了。   “喂,我到了,你快下来接我呀!”   “真是你吗?”   “是我,我在朝你走来…!”   “你在哪儿?”   “车站。”   “我来了…”   雨朦朦…眼朦朦…灯朦朦…人朦朦…梦朦朦…   梦,被雨淋湿的梦…   孤照的街灯下,眼前,扑闪着雨丝…   人影象漫步,漫步在黎明朦胧的雾中…   沉寂中的脚步声,心象静夜崩断的琴弦…   “我在朝你走来!”   …   暗淡的街灯下,地上两个人影,拉得很长,慢慢地拉成了一个人影…   门,关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在门把手上晃动…   墙上两个人影,一个在下边,一个在上边,有时又变成了一个人影,还有影 子在黑暗中的神秘对话…   “我在朝你走…”   “我一生都在朝你走!”   “那就走到我心里来…”   ……   “和以前的感觉有点不同…”   “不变的是,我们都变了…”   “没有唯一,只有永远…”   一个影子,在呼唤,在吟唱…   在呼唤风暴的来临,在吟唱成熟生命的欢乐…   一个影子,蜻蜓点水的影子,进入了花影中…   温暖的花瓣包住了他的心;心被花瓣包容了,心闪在花影间…   那影子的头扬起来,用欢乐颂扬风暴的来临,那欢声仿佛要让风暴来得更猛 烈些…   风暴,来得没有一点踪迹…   可来了,来得很猛,一次次猛烈地撞击那花影…   一道闪电,墙上一片雪白,影子不见了…   只见到床上起伏的、月光般的绸带,流动…   闪电使花瓣上的辉光更加灿烂,眩光又湮没在黑暗中…   紧接着,雷声使墙上的影子更加狂野…   又一道闪电,融化掉了墙上的影子,电光雷鸣的粗犷和残暴把花儿蹂躏得更 有灵性…   随雷声而来的暴风雨,急促地敲打在玻璃窗上,那影子受到风暴的吹袭,发 出到达极致的欢唱,那是从灵魂里涌出的欢歌…   冲破了生命和精神的桎梏,她解放了…   那是瞬间的永恒,时间也凝固了…   周围都是水,是影子…   他用生命的精灵滋润了她的生命,纯净了她的灵魂…   那正是她呼唤的,正是她渴望的生命的琼浆,正是她向往的成熟生命之美, 正是她追求的生命中的神秘…   她漫步在美之中,就象漫步在黑夜无云的星空… ②   “听!”   “我听到了!”   “什么?”   “蜜,蜜在流动的声音…”   雨停了,月亮从云影中出来,月色很清。   墙上,下面的那个影子上来了,脸部的侧影就象一朵百合花,月光泼在他们 身上,花唇被月光扯裂,抚揉着下面影子全部生命的情感;把他的灵魂沐浴在浓 情里,把他的整个身心都融化在花唇间,融化在舌影翻滚的热浪里…   她要把春风般的浓情化为甘霖,要用孕育生命的琼浆滋润她的心…   每个女人身上都有月亮,女人的温柔就象月光一样…   温柔的月光美人,“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我要让你飞!” 她用唇的吮吸去抚揉,“飞到天堂!”   墙上的影子是展翅的天使,他真地随着她在飞,真地在翱翔,这是生命中等 待已久的翱翔…   激情,激情带他飞得更快、更高、更远…   直到他已无法再飞,他已飞到了时空的尽头,无法再向前延伸…   瞬间,时间已不存在,只有绝对的纯粹,全然的、生命中全然的美妙、全然 的欢乐…   “花前沉醉倒玉壶”…   永恒的瞬间,瞬间的永恒。生命中最神秘的快感─美感,真正意义的生命…   下面的那个影子把上面的那个搂抱在怀里,只有一个影子了,那影子好像是 折起了翅膀的天使…   两个影子用神秘的语言在交谈…   十   风鸿要回苏州了,叶馨到北京西站送他,风鸿拥抱着她。   “和以前一样,你的气味。”叶馨深吸了一口气说。   “你也一样,你的清新。”   “那感觉一旦展开,就失去了理智,没法收住…”   “理智是向后看的,我们得为现在活着。人为了快乐而活着,还为了健康, 还为了感觉而活着。”   “我不能与道德共存又与道德相争,这对柏槐不公平。”   “公平?…什么是公平?”   “不知道,我的心很乱。”   “是不公平,怎么才能公平呢?”   “不知道,我似乎已经不属於这个城市了。”   “公平,只有澄清情感,才是公平,对吗?”   火车要开了。   “抱紧我,我有点怕!”   他把脸贴在她的脸颊上…   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很凉,在冰凉地枯萎…   他想再多看她几眼,多闻一丝的清香…   火车开动了…   渐渐地走远,由一条线变成一个点,消失在远方两条铁轨的交汇处…   看着两条并行的铁轨,她好像看到人生是向前延伸的轨道,她站在那儿一动 不动,她心中也有两条并行的线,那两条线在变弯曲,不知道要在哪个地方交叉… 像是看到人生的岔路口…   站台上行李车的喇叭声,她从惘然中惊醒,转身让开,看着散去的送行人, 她的心在收拢,在往下陷…   火车上,他看着车窗外…   风,流动的云…   心,深陷波涛…   回忆,散发着芬芳…   过去的一丝风香缭绕着他,他努力去回忆她的微笑,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 想去抓住那余香,怎么也抓不住…   柏槐回到家时,叶馨上班去了。他感觉家里有点不同,也说不上是哪儿不同。 他靠在床上想睡会儿,看着空空的墙壁,才发现墙上正对着床的那副结婚照片不 见了。他起身巡视四周,才看到那副照片背对着他靠在墙角边。   他又靠在床上,点燃了一只香烟…   “那幅照片怎么会跑到了墙角?”…   他又爬起来,仔细地检查着床单…一无所获,又失望地倒在床上…   “卑鄙!…谁?…我自己呢?…”   他吸着烟,使现实的意念离他而去,随烟可以进入不知道的意境。烟的迷茫, 能领他走到很远…   现实和梦的区别,即是香烟和烟雾的区别。烟能承受生命中所有的烦恼和沉 重,并把它化为乌有,烟抚慰着他,使他不至于在无聊而贫瘠的寂静中沉沦…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叶馨坐在床边。   叶馨看着他,他也看着叶馨,谁也没有说话。   叶馨拉过被子,给他盖上,问道:“累了吧?”   “有点。”他直视着叶馨的眼。   “我去做饭。”叶馨转过身去。   “去外边吃吧?”   “去哪儿?”   “去淮扬吧。”   “淮扬菜馆”的那排红灯笼在风中轻摇,灰色的四合院中有棵桃树红艳的花 开得象是假的,叶馨走到跟前,闻了闻,桃花的艳色和灯笼的光线把她的脸染红 了。   …   “见到风鸿了吗?”   她迟疑了一下:“嗯”   “他在哪儿?”   “苏州。”   “我能和他聊聊吗?”   “聊什么呢?”   “我想跟他解释一下。”   “有必要吗?”   “也得有个交代吧。”   “何必呢?”   “毕竟朋友一场。”   “真有必要吗?”   “能告诉我他的电话吗?”   “号码在家里。”   “我下个星期去南京。”   “坐火车去吧,以后尽量坐火车好吗?我想起掉到冰湖里的那架飞机就害 怕。”   “命中注定的事,谁也无能为力,就象签证,就象我们。”   “其实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你可以选择坐火车,也可以选择别的。”   “是的,可以选择,即使选择改变,也是命中注定的。”   “那你选择改变吗?”   “每个人都在选择,每天都在选择。”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是吗?可我不会误解我的意思。”   “你嫉妒?因为我见了他!”   “没有,你误解我了。”   “我不会误解我的意思,就象你一样。”   …   他们出来时,脸都涨得很红,只有院中桃树的花儿知道这色彩的秘密。   十一   柏槐在南京忙完后,赶下午的火车去苏州。在火车上,他想跟风鸿打个电话, 可又一想老朋友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他想给风鸿一个意外。下了火车,他乘出 租车前往风鸿的公司,公司的接待小姐告诉他风鸿今天在家,并详细告诉他风鸿 家怎么走。   风鸿的家位於枫桥路一处叫“寒舍”的别墅区,离寒山寺不远,是公司给他 租的房。他下了出租车,很快就找到了风鸿家的门牌号。他打量着这栋中国庭院 式的别墅,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突然有点紧张。他把衣服前后拍了拍,走到大门 前按响了门铃。   “谁呀?”   屋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耳熟,象是在哪儿听过,可一下又想不起来。   “我是风鸿的朋友。”   他等了会儿,见没有动静,又按响了门铃。   “等会儿,”屋里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又叫道“来了,来了!”   他为这声音所迷惑,好象声音是从他心里面的某个地方传来的,他听到急促 的脚步声,心想:“莫非是…”   门开了。   “你!?”   “我是…”他怔了怔,“怎么是你”!”   “柏槐!”   “雪薇!”他看着她惊愕的眼睛。   “天呀!怎么是你?”   “雪薇,我…”   “先进来吧。”   “这不是风鸿的家吗?”   看到她的脸一下子从头红到了脖子。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就别说了。”   “唉,It is a long story…”   他迷惑地看着她。   “你坐一下,我去泡茶。”她急忙转身进了厨房。   柏槐坐在藤制的沙发上,打量着四周,厅里陈设很简单,沙发对面摆放电视 机的柜子上还散乱地放着几张传真件。沙发前的茶几上,一只水晶花瓶里插着几 枝白色的康乃馨,茶几上还放着一本小说《等待》…   柏槐拿起小说,随手翻了起来…   雪薇将茶端来,把茶壶和茶杯放在了茶几上,为他倒茶。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白色的康乃馨?”   杯子里的茶水溢了出来…   “满了!”柏槐叫道。   “啊,不好意思。”她抽出纸巾擦桌上的水,慌乱中,却打翻了另一只茶杯。   柏槐默默地看着慌乱中的雪薇,她比以前丰满了,脸上透着红润的光泽。   “这本书不错。”雪薇看着柏槐手里拿着的书。   “刚翻了翻,繁体字,不习惯。”   “好象大陆不让出版。”   “讲什么来的?”   “讲文革时期的一个军医,为了同乡下的老婆离婚,同他的情人,一个护士 互相等待,整整等了十八年。”   “这哈金是哪儿人?”   “大陆去美国的,以前当过兵,现在算是大陆在美国的成功人士了。”   “风鸿现在也是成功人士了吧?!”   “别瞎说了…”   “风鸿呢?”   “去上海了,后天才回。”   柏槐喝了一口茶,有股淡淡的香气,“蒲耳茶。”   “可以吗?”   “可以呀,女人如茶嘛。”   “哪蒲耳茶是什么味儿的女人呢?”   “陈香味儿的。”   “自从那次在你家喝过蒲耳茶后,”雪薇两眼看着茶杯,“我就一直喜欢。”   “你还记得那杯蒲耳茶?”   “当然,记得那是你爸爸从云南出差回来带的,还送了我一袋呢。”   “我爸胃不好,喜欢喝蒲耳茶。”   “你爸妈还好吗?”   “还好,都退休了。你父母呢?”   “还好,在帮我带孩子,上星期我才把孩子带回国。”   “孩子多大了?”   “两岁了。”   “是女儿?”   “是呀。”   “真好,了了你的心愿了。”   “你还记得我想要个女儿?”   …   “那你呢?”   “男孩,三岁了。”   “真快呀。”   “在美国还好吗?”   “反正也很难融入当地的主流社会,呆在家里带孩子,已经习惯了,也挺安 静的。看着孩子长大,我很满足。”   “准备回来呆多久?”   “还没有定,风鸿说也许一年,也许更久。”雪薇喝了口茶,“你夫人怎 样?”   “我夫人?”柏槐显出惊讶的样子。   “对呀!”   “风鸿没有跟你说吗?”   “说什么?没有啊!”   “嗯,叶馨也没跟我说起你们。”   “叶馨!叶馨怎么了?”   柏槐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地说:“叶馨是我老婆。”   “真的吗?”雪薇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   “你没事吧?”   “没…事。”   沉默。   “几点了?”柏槐看了看表,“我们去吃饭吧?”   “好啊,我知道一个好地方。”雪薇这才看清柏槐有点发福了,头上也有了 几根白头发。   “在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俩来到枫桥路,柏槐伸手想叫辆出租车,雪薇拦住他的手说:“离寒山 寺不远,我们慢慢走过去吧。”   “好啊,很久没有这样走了。”   “我和风鸿经常这样走,日子也就这么过了,平平常常的。”   “回国还习惯吗?”   “挺乱,不过我还挺喜欢苏州。”   “回国后,最想念美国什么?”   雪薇想了想说:“空气,我也爱静。”   和她并肩走着,他在想还能找些什么话题。夕阳中,街上人来人往,下班的 人们兴匆匆地往家赶…   “唉…”雪薇长叹了口气。   “干嘛叹气?”   “据说叹气可以减轻心中的压抑。在美国时,我常常想,难道这就是我想要 的生活吗?”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唉,我也不知道。”   “我们几年没见了?”   “八年了吧。”   “真快,仿佛就在昨天。”   …   “到了。”   这是一间并不太大的咖啡店,淡蓝色底的招牌上写着“涛声依旧”。   柏槐笑着说:“可我没有带那张旧船票呀。”   雪薇看着他,腼腆地笑了笑。   走进大厅,一个穿白衬衣打着蝴蝶结的小伙子坐在钢琴前,模仿着克莱德曼 的技巧,弹着“午餐后的旅行”。   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桌上小瓷瓶里插着一朵粉色的康乃馨,雪薇凑近 了,轻轻地闻了闻。   “我特别喜欢这种粉色的Franceseco康乃馨。”   “粉色,有什么特别吗?”   “有啊,吾爱永在!”   “是吗?”   “不信你问她呀!”   “谁?”   “她呀!”雪薇用手指了指那朵康乃馨。   “花儿会说话吗?”   “花儿有花语呀。”   柏槐把耳朵凑近花儿:“啊,我听到了。”   “说什么了?”   “吾爱永在呀!”柏槐朝她眨了眨眼。   雪薇会心地笑了笑,转脸看了看窗外。暮色中,枫江上闪着几片灯火。   “干嘛到苏州来?”   …   “干嘛到苏州来?”她以为他没有听见。   “啊,我是特意来的。”   “干嘛呢?”   “我在南京做完手术,特意来看风鸿的。”   “怎么事先不打个电话呢?”   “想给他一个意外。”   “结果意外的倒是我们俩。”   “原想跟他解释一下,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   “解释什么?”   “也没什么了,都扯平了,挺公平的。”   “公平?你觉得这样就是公平吗?”   “那还能怎样?都过去了。”   …   “叶馨还好吗?”   他停顿了一下,说:“还成。”   他没有再说话。   …   突然,雪薇失声笑了起来:“哈哈哈…真逗!”   “笑什么?逗吗?”   “不逗吗?”   “他俩愚弄我们,啥也没告诉我俩。”   “风鸿见了叶馨吗?”   “你不知道吗?”   “他没有跟我说,也许觉得没有必要吧。”   “也难怪,很难开口。真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   “命运竟是这样安排的。”   “这是命。”   “以前我认为人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   “现在呢?”   “不知道,我们受到了命运的嘲弄。”   “每个人都受到周围的人,周围的环境和社会的歪曲。”   “你现在认识挺深刻嘛。”   “唉,在家带孩子,没事什么书都瞎看。”   “可我觉得,觉得现在还受到自己的歪曲。”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的。”   “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该是什么样的呢?”   “你幸福吗?”柏槐直视着他的眼睛问。   她低下头,注视着茶杯,沉默了一下,说:“挺满足的。”   “可你幸福吗?”   “幸福?什么是幸福?”   “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   “爱情令人迷恋,也带酸味。”   她抚摸着那朵粉色的康乃馨,反复玩味着柏槐的这句话。   “有人说爱情来如流水逝如风,没有永恒。”   “有,有永恒。”   “什么?”   “悲剧,悲剧是永恒的。”   “为什么?”   “因为悲剧是错误的人生,它永远无法翻盘。”   …   寒山寺的钟声传来时,咖啡厅里只剩下五六对客人。   “姑苏城外寒山寺,”雪薇轻轻地说。   “夜半钟声到客船。船还在,可那张船票我弄丢了。”   …   突然,听到有人拍了几下巴掌,弹钢琴的小伙子站在钢琴前说道:“各位女 士们,先生们,在寒山寺的钟声中,台湾的王先生刚刚定婚,借吉祥的钟声,王 先生特意送在座的每对嘉宾一瓶香槟,并借这首‘涛声依旧’祝大家幸福平安! 谢谢各位为王先生捧个场!”   掌声响起。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身白色西装,走到钢琴 边。昏暗的灯光下,他的未婚妻穿着一身黑色,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一边抚弄着 手指上的戒子。   小伙子弹了一段乐曲的引子,王先生拿起麦克风,钢琴前的灯光被调得很暗, 他的声音很低沉:   带走一盏渔火让他温暖我的双眼   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无助的我已经疏远那份情感   许多年以后才发觉又回到你面前   …   侍者拿来一瓶香槟,给雪薇和柏槐各倒了一杯。柏槐看着雪薇,他正想说点 什么,见雪薇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留连的钟声还在敲打我的无眠   尘封的日子始终不会是一片云烟   久违的你一定保存着那张笑脸   许多年以后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变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   柏槐的眼泪出来了。雪薇递过来一张餐巾纸,他接过时,发现她正转过脸去, 并起身离开。   她回来时,柏槐发现她眼前的头发湿湿的,贴在额头上…   枫江上,涛声依旧…   枫桥古镇,月色烟迷…   十二   雪薇每天接到柏槐在上班时间打来的电话。刚开始,她觉得有些对不起风鸿, 可渐渐地,柏槐的电话竟成为她每天的一种期待。没有他的电话,就感到似乎有 什么事情没有做完,也不知道日子怎么继续下去。她也想过要和风鸿好好地谈谈, 可谈什么呢?怎么开口?…   她是个细腻的女人,能感觉到风鸿最近的一些变化,哪怕是风鸿看她的眼神 的微小变化她也能觉察出来。她猜想风鸿也一定经常给叶馨打电话。她还是每天 盼望着柏槐的电话。   她无数次地问自己:“我还爱风鸿吗?我真的爱过他吗?如果爱,为什么我还 如此地渴望爱情?那柏槐呢?如果柏槐才是真正占有过我的灵魂的人,那风鸿呢? 难道我只是把灵魂寄宿在他身上吗?我能同时爱两个男人吗?爱情怎么可能被复制? 难道我只能躲在梦中憩栖?做妈妈了,可我的心怎么依然悄悄地像是个少女…”   她只能在静谧的回忆中去寻找那种淡淡的情感,那种萤火般幽幽闪光带甜味 的忧郁。爱情的忧郁是昂贵的,没有人能偷走那种忧郁。也许真正的爱情只不过 是淡淡的思念,思念依偎在怀抱中的美感,静谧心境中的欣悦才是真实的…爱情 真的是所有情感中的诗…   风鸿常常在黑暗中看见叶馨的眼,她的眼神使他的心柔弱,又叹息。现在, 他无法正视雪薇的眼,他知道无法跟雪薇说明白,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情感不 是逻辑的结果,说不明白,也没有为什么。他为这两个女人悲哀,也为自己和柏 槐悲哀。记忆中有许多事情不能讲,心中有许多事情又不能忘。他觉得自己的心 象卷起来的叶子,被风儿扭曲得卷起来,静静地在疼,他想把心舒展开,象舒展 在流水中一般,可怎样去舒展呢?谁是流水呢?是叶馨? 他怀念那种感觉,那是种 “踏花归来马蹄香”的感觉…婚姻常把爱情压抑得只剩下形式化的干枯…他想起 听过的那首歌词: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③   自和风鸿分手后,一种思绪一直萦绕着叶馨:“…我的心都被风吹散了,飘 似的,这也是一种美感,虽然是稍纵即逝的美感,却是生命美感中最崇高的…心 怎么在颠簸?应该是这样的,生命的色彩应该是斑斓的。…这两个人,使我的心 都起了皱纹,怎样去平衡和妥协?柏槐不明白那感觉,而我明白。不同的人有不 同的燃烧方式,和风鸿在一起有种内心彻底放纵的感觉,是种kiss fire的感觉, 那种把全身的骨骼都要捏碎的快感…我堕落不知廉耻吗?为什么要去掩盖生命的 缺陷?…我不惭疚,人是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的,不应该仅仅是活着,还是休息、 散步、划船、跑步、闲谈、读书、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非生命地活着,仅仅只是 活着,我现在只是过去活过的碎片,存在形同虚无,我曾经活过,怎样才能重新 拼凑真实活过的碎片?…周围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一堆石头,我要去寻找鲜花,哪 怕是开放在石头缝隙中的鲜花,美的事实是最好的梦境…那种温醺的气息,气息 中狂野地心跳,敲打黑夜宁静的心跳,还有那种内敛…前面可能是沼泽地,走得 越远,陷得越深…前面可能还有温醺的风…是改变还是放弃?…放弃,悄悄地枯 萎…”她想起谁说过的,“一个女人不能充分享受自己的肉体时,这肉体就会变 成她的敌人…”   她被一种情愫追得无处可逃…   只有离开雪薇很远时,柏槐能才看清她。他现在不能思索,稍一思索就充满 焦虑,焦虑又化为胸中的块垒。他曾经以为和雪薇在一起的岁月已是灰烬。过去 的他们是如期而至,现在却是不期而至。两个女人在他心中交叉纠缠…现在这种 纠缠正影响着他,影响他的心智和行为,影响他做手术,那个可怜的病人,手术 后严重的痴呆,而这种手术,脑垂体部位的原发性脑肿瘤,他不知道做过多少次… 每天在家晚餐后的沉默,叶馨眼光中游移的诡秘…他觉得这房间是个虚设的笼子, 房间很静,如其说是静,还不如说是他们俩在比耐心,看谁能忍耐寂寞。心的寂 寞是人生最简单的痛苦和等待…雪薇寄给他的《等待》,他早已看完,可是,他, 他们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人生的戏剧常常需要被修改,可怎么该? 真是一言难 尽…爱情是要有答案的,可答案常常是错误的…   十三   六月,北京,北海公园。   夕阳中的木船上,坐着叶馨、柏槐、风鸿,还有雪薇。他们只是慢慢地划船, 谁也不说话…   船划到五龙亭附近的湖面时,风鸿打破了沉默:“五龙亭,我们四人以前来 过!”   “都快十年了。”柏槐望着暮色中的五龙亭。   叶馨也转过身去看着亭子,却没有说话。   柏槐看了看雪薇…雪薇看着远处的白塔…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划船了,任由木船在湖面上飘…   “既然你们都来了,又都不说话,那就我说吧。”风鸿把木桨放进舱里,从 口袋里掏出几张纸还有几支笔,“你们看看吧。”   风鸿递给他们纸和笔,自己也拿着一张。   上面写着:   “八年前,签证改变了我们的命运,使我们彼此之间发生了错位。现在,是 这种错位应该得到修正的时候了。   我建议,我们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即柏槐和雪薇还是原来的柏槐和雪薇, 风鸿和叶馨还是原来的风鸿和叶馨。   特别注明:孩子跟着妈妈走。对孩子视为己出,是我们这次选择的唯一条件。   如果同意建议,请在‘同意’的后面打√;不同意的请在‘不同意’的后面 打√   同意   不同意”   …   木船,在沉默中飘到荷花边,微风吹过,荷叶下面的水起了轻轻的涟漪…   他们三人把手上的纸笔交还给风鸿时,还是没有人说话…   逐一查看四张纸后,风鸿抬起头,说:“全都同意,”他举起手中的纸, “一致地通过。你们也看看吧。”   风鸿把手上的纸递给了柏槐…   当叶馨把那四张纸重又递回给风鸿时,风鸿叹了一口气:“太不容易了!八 年前,那个错误的时刻,那一纸签证,唉……这个,我们各自收好吧,这是属於 我们自己的签证。”   那四张纸又回到了各自的手中…   “风鸿,是不容易呀,”柏槐握着风鸿的手说,“的确,没有错误的人生, 只有错误的时刻。”   叶馨转过身来,说:“没有错误的时刻,只有错误的选择。”   “是呀,没有错误的时刻,只有错误的等待。”雪薇靠在叶馨的身上。   “其实,没有错误的人生,只有错误的思想。”   说完,风鸿把那纸“签证”放进了口袋…   …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星闪着光…   水中的鱼群,追逐着水中星的尘埃,游向了月光…   注解:   ① 美国诗人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的诗句:   “A boy’s will is the wind's will, And the thoughts of youth are   long, long thoughts.”   ② 英国诗人拜伦(Lord Byron)的诗句:   “She walks in beauty,like the night of cloudless climes and   starry skies…”   ③ 美国电影《卡萨布兰卡》的歌词:   “你必须记住,一个吻仍然是一个吻,一声叹息只是一声叹息”   SAM (sings and plays piano):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