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成长的事情   ■杨渡   幼年的弹弓事件   早上,梧桐树的叶子上挂满了新鲜的蛋黄色。梧桐树就在我们的院子里,它 粗大的树干上被我用刀子划过,年长日久,就留下了很深的疤痕,一道一道的, 样子可怖。看得久了,就没有了害怕。那个时候,母亲具体在做些什么?母亲做 的太琐碎了,除了典型的动作和表情幅度大的事情之外,其它的,我大都记不清 了,大致是在做饭吧。我看见青烟,浓浓的,从低矮门前的灶堂里,呼呼向外冒。   先前,母亲从房子侧面的柴火堆里抱来一掐子干枯了的杨树或者核桃树枝子, 扔在灶火旁边,两只手抓了枝子的两头,搁在膝盖上面,两只手一用劲儿,枝子 就发出很脆的响声断裂了。灶堂里的火越烧越旺,母亲坐在灶火前面,红红的火 焰把她全身都映成了红色。火焰伸出绛红色的舌头,使劲地舔着焦黑的锅底,被 母亲用木瓢舀到锅里的清水,温度不断升高,它们就紧接着发出咝咝的响声。   我在院子里一个人玩儿,我抬头就看见了阔大的梧桐树冠,在清晨的阳光中, 形似蒲扇的叶子在风中一抖一抖的,像是在给即将到来的暮春炎热正午降温。麻 雀、小虫儿和啄木鸟像走亲戚一样,不一会儿就飞来了,除了啄木鸟轻易不说话 之外,其它无论什么鸟儿,不管正在飞着还是在树枝上落着,都要发出这样和那 样的响声。它们的羽毛有的不好看,有的在搔痒或是飞着的过程中就掉了,从不 高的天空中,像神仙的令箭,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我大致看到了羽毛落下的地方, 急忙跑过去找,却往往找不到。地面上的败草、腐叶和人扔掉的庄稼秸秆把它们 混淆和掩埋了。   我跑回屋里,黑黑的墙壁上挂着粮食种籽和被烟熏黑的成串的黄玉米,在杨 木凳子的上面,父亲为我做的弹弓静静地悬着。我爬上去,站起来,把它拿在手 中,翻转身子,再从凳子上爬下来。双脚一落地,我就迅速转过脸来,跑出了屋 子。   屋门前不到十步,有十几个台阶,长长短短的青石连通了我们家与村庄和向 着外村的道路。我蹦下一个个台阶,到不宽的沙石路面上捡拾石子,很小的石子, 对鸟们和好欺负我的几个坏伙伴来说,威力无比。在我没有拥有弹弓之前,他们 就是用他们父亲做的弹弓欺负我的,距离短了,石子在空中飞行的声音通常不那 样响亮,打在我身上,噗噗的响声没有疼痛及时;如果落在头上,就像手榴弹爆 炸一样,连疼都没赶上,血就流出来了。父亲回家来的时候,我就要他给我也做 一个。父亲总是很忙,我的弹弓还是在下雨的前天中午,父亲闲了一会,找来一 段粗铁丝,用钳子曲里拐弯地做了弹弓架子,再用剪刀剪了松紧条儿,用细铁丝 狠狠地拧了,一个弹弓就到了我的手上。我找来石子,在院子里练习射击,把粗 大的梧桐树打得泪流满面。在我眼中,梧桐树已经不是梧桐树了,而是经常欺负 我的小民、大民和老军蛋。他们的脑袋子我的想象中渗出血来,他们呜啦啦地哭 着,抱着脑袋急忙往自个人家里跑。   然而这些,却都是我的相象,有几次激战,最终负伤的还是我。我哭着跑回 家里,母亲心疼地大声喝骂,一边慌乱地找来白布条儿,给我包扎伤口。母亲很 少让我出去玩儿了,哪怕一个人,到僻静的地方。母亲说,一出去玩儿你就挂彩, 像打仗一样。我又难耐寂寞,一个人只是围着不大的院子跑来走去,东瞅瞅西看 看,熟悉的东西,寂寥的时光,对一个少年来说,是很难过的。有时候我会趁母 亲忙着干活儿的时候,闪身跑出去,可以看到那些耀武扬威的“强盗”和“鬼 子”,就撒开脚丫,没命地向家里跑,一边跑着,身后就不断传来石子砸在屋墙 和路面上的声音。   我不敢向外跑了,就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梧桐树下和那十几个台阶上,最远 到院子下面的路上。右手抓着弹弓,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皮条儿里面的石子。 我漫无目的地看着,向着鸟儿和树干发出攻击。有一次,我将一只才来到世界不 到两个月的小麻雀击毙了。   那个中午,我百无聊赖,一个人提着弹弓,在院子里晃着,像电影里守城门 的大兵一样,扑闪着小眼睛,装出一幅全身戒备的警惕样子。在我的思想中,潜 伏着的敌人一下子就会冒出来,给我来个突然袭击。可时间久了,灼热的太阳逐 渐西移,蓝蓝的天空上不知何时涌起一朵朵的白色云彩。   母亲在门前稍微宽一些的石板上晒着些生了虫子的小米,白色的虫儿在米堆 里蠕动着,热辣辣的阳光让它们无可适从,一个劲儿想爬出小米堆儿,到荫凉的 石板下面去。飞在空中的鸟儿看见了。成年的鸟儿很聪明,见我在那里晃动,就 站在近处的树枝上,一声不吭,待我走得远一点了,它就突突地飞下来,狠狠地 啄上几口,我转身,它们就飞走。我弹弓弹出的石子还没有发出,它们已经飞得 高了。那只被我击毙的小麻雀可能刚刚学会飞行,我不知道它的家在哪里,它沿 着路面和路边的草丛,飞一段歇一会地来到我们家的院子里面。它好像嗅到了小 米的香味,本该朝着村庄的方向飞行,而小米却令它改变了飞行方向。和我一样, 从门前的台阶上飞了上来,直奔小米。它没有看到我,更不会觉察到来自于人的 强大威胁。   小麻雀不顾一切,尚还鲜嫩的嘴巴在小米堆上有节奏地点着,这时候,院子 外面的洋槐树枝上飞来好多的成年麻雀,它们放开喉咙,唧唧喳喳地叫着,听起 来很焦急的样子。小麻雀抬头看看,似乎明白了什么,蹦蹦跳跳着,就想要离开 了。我怎么能放弃这一难得的攻击机会,尽管它不是我最想攻击的那些坏孩子们。   石子打在小麻雀的背上,它一下子就歪在了小米的旁边,嘴里发出唧唧的叫 声。大麻雀们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树枝晃晃悠悠,像大风吹的一样。它们的叫声 更加响亮了,一个个愤怒的样子,有几只竟然飞到我的头顶,作势要扑下来和我 拼命。小麻雀瘫在地上,绿豆一般的眼睛看着一步步走进的我。我把它抓了起来, 在我的小小的手掌上,小麻雀浑身温热,崭新的羽毛还粘有它们母亲或者其它兄 弟姐妹的黑色粪便。   春姑姑,小拨浪鼓   春姑姑,豆芽芽,说着说着,春天就来了。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我这首歌 谣,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久而久之,身边有小孩或是大人说起,我就会想起姑 妈;想起院子外面的椿树上挂着的一串串形似长豆角的椿莲子。   往往,春天来到之后,首先绿的就是山坡和向阳墙根的野草和甜甜菜了。其 实,如果冬天比较暖和,它们就提前进入春天了。寒冷的北风还在树梢、房顶和 人的身上扎猛子的时候,我们家山后的那一大片野杏树连叶子都没来得及长,就 急急忙忙地开出花朵,粉红色的,引得还没有睡眠充足的大黄蜂,早早地钻出巢 穴,到一朵一朵的花上汲吸芳香和甜蜜的花粉了。接着是梨花,也是赤条着身子, 头顶白白的花冠,在寒风中飘飘摇摇。   接下来,椿树们也蠢蠢欲动,只要太阳好些,去冬的雪下的多些,好的天气, 太阳温温地照上几天,就融化了硬雪和封闭了一个冬天的泥土。椿树们就不失时 机地吐出了浅黄色的叶芽。但是,椿树的叶子没有椿莲子发育得快。通常,叶子 还没有出来,椿莲子早早地就挂了出来,全身发黄,然后变红,最终变黑。红的 时候像写给春天的条幅,每个上面都凹凹凸凸地写着一些字儿。黑的时候,就预 示着它们的生命已经或已经走到了终点,有些会落下,摔在地面上,里面成熟的 籽粒被太阳暴晒之后,就炸将开来,蹦的哪里都是。有些会勉强挂在枝上,慢慢 地,籽粒落下,只剩下干瘪的身体。在后来居上的叶子包裹下,晃晃悠悠,如果 没有太大的风和冰雹,它们可以在枝头上逗留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   在我的记忆中,舅舅村里的椿树要比我们村的要多几十倍。每年春天,母亲 总要带我回一趟姥姥家。其实,姥姥姥爷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出生之前,他们就 离开了母亲,离开了舅舅和我的两位姨妈。回姥姥家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说法, 实际上是回舅舅家。舅舅的村庄挂在山坡上,舅舅的家处在最下面,再下面是河 沟,来自更远山谷的水日夜不停,哗哗叫着,冲出一道很宽的河滩。河滩的向阳 地方,长着很多的椿树。我们去的时候,椿莲子正旺盛。我们站在二舅的院子里, 大声唱着“春姑姑,豆芽芽,说着说着,春天就来了!”大我十岁的表哥通常会 在表姐们的怂恿下,从院子前高高的石头墙壁上摸下去,站在椿树跟前,脱了鞋 子,双手抓住不太粗的椿树身子,像猴子爬干一样,一会儿就爬到了椿树上,伸 手折一些长满椿莲子的树枝,使劲抛到院子里。还没落地,比我大得多的表姐捷 足先登,将椿莲子掠下来,蹦跳着跑远了。表哥也会给我折一枝,但大都是不多 或者还没有发育成熟的,最好的当然属于他自己了。   春姑姑是椿莲子的外号,因了其中带着“姑姑”两字,我总是想着,椿莲子 一定和姑姑有着关系,要不然,椿莲子怎么也叫姑姑呢?直到现在,看到椿树的 时候,我自然地就想起了姑姑,也就是我父亲的亲妹妹。至今还在我们的那座村 庄生活着。   认识姑姑是从她给我的那个小拨浪鼓开始的。快吃午饭的时候,母亲把一把 掺了玉米面的苗条和白菜一块儿放进咕咕响的铁锅里,然后,拿了勺子,伸进火 焰已快熄灭了的灶堂,红红的火炭很快就把沾满水的勺子烘干了,母亲舀了点油, 再把勺子放进灶堂,一会儿,油开了,就把已经切好了的大葱、胡椒放进油里, 嗤的一声,香味就起来了。母亲舀饭的时候,我听见房侧的过道里传来一阵崩崩 的响声,悦耳清脆。随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妇女露出走了出来。母亲说,你姑姑 来了,快叫姑姑。姑姑走近来说,平平,给你的一个好东西。一边把手中的拨浪 鼓摇摇,我赶快叫了姑姑。其实,如果没有那个诱人的拨浪鼓,我真不愿意喊她 姑姑。   姑姑把拨浪鼓给了我,和母亲说着什么话儿,我满心欢喜,使劲地摇着拨浪 鼓,我们不大的院子里满是崩崩的脆响。小小的拨浪鼓,两面都是打磨得白而光 滑,绷得很紧的牛皮,上面带着一个用红绳儿栓了的小鼓锤,还带着一绺儿红缨 儿。我欢喜得不得了,连饭都没有兴趣吃了,一个劲儿地摇着,在院子里跑着。   姑姑没有在我们家吃饭,母亲端起面条给姑姑,姑姑好像说吃过了。在门墩 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就要走。母亲喊我说,姑姑要走了。我收住脚步,看着姑姑, 姑姑摸摸我的头说,姑姑送你的拨浪鼓好玩不好玩?姑姑好不好?我说好玩好玩, 姑姑很好很好。似乎就是在从这个时候,我才认识了姑姑,也总觉得姑姑很漂亮。 尽管我长大之后,看到的姑妈并不漂亮,甚至还有些丑陋。   小拨浪鼓让我的时光幸福了好多天,崩崩的响声叫我少却了许多的寂寞。甚 至睡觉的时候,还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别人抢了。后来,母亲和姑姑吵架了, 吵的很凶,回到家里,母亲把小拨浪鼓硬从我手中夺了过去,朝着姑姑家的方向, 快步走去。从那儿之后,我就不见了小拨浪鼓。我在母亲面前哭着要了几次,母 亲答应给我买,可买着买着,我就长大了。   榆钱儿的黄昏   榆树很多,村庄周边都是,一棵棵,一丛丛,在春天,闪耀着绿色。榆树小 的时候,是不会长榆钱儿的。就像人,只有长大了才会娶媳妇。可是我不懂,一 遍一遍地问母亲,母亲说,榆树苗儿小,不结榆钱儿,光长叶子和干。我说为啥 不长?母亲就说,因为小呗。   冬天快过去了的时候,家里的粮食就有些紧张了,每家每户都这样。最好的 也不过多存了些麸糠,再不好的,就是不得不把留的种子吃了,种的时候,再找 别人借,秋天粮食下来了,再还上。春天到来之后,似乎人人都在巴望着榆树和 向阳坡根的甜甜菜,往往刚刚露出个毛头儿,就被眼尖的人掳去下锅进肚子了。   相比甜甜菜,榆钱儿很好吃。可是榆钱儿发育得很慢,大概是心急的缘故, 我们的眼睛在拔苗助长,从早到晚,就盯着榆树,除此之外,再紧要的活儿也都 可以搁下。天快黑了的时候,母亲领着我,挎着篮子,悄悄地走向白天观察好的 榆树。运气好的时候,我们去的时候,榆钱儿还没有被人摘过,母亲的高兴劲儿 至今印象深刻。母亲急忙放下篮子,嘴巴附在我的耳边,叫我听话,不要四处乱 跑,不要出声。然后甩了鞋子,像表哥那样,向树上爬去。   母亲爬树的姿势不甚好看,甚至还有些丑陋。两条腿弯着,两只手使劲儿抓 着树干,屁股突出,样子很不雅观。这大为损伤了母亲先前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 而母亲丝毫意识不到这些,母亲的目标就是榆钱儿,采更多更好的榆钱儿,比什 么都强。   爬到树上,榆树轻轻摇摇,承受了母亲的身体。母亲来不及喘息,就随手垂 下来一根绳子来。母亲早就交待了,她扔绳子下来,我就要急忙拴住篮子。我笨 拙地做了,母亲缓缓地将篮子提到树上,探出身子,抓住榆树条儿,在夜色中摸 索着摘起榆钱儿来。母亲的手掌发出轻微的声音,榆钱儿在她手掌中发出细微的 沙沙声。我坐在榆树下面,紧绷着嘴巴,不明所以地紧张着,哪怕一声咳嗽,都 要慌忙捂住嘴巴。   天已经黑透了,星星在空空不知好歹地闪着,我抬头看见树上母亲模糊而忙 乱地身影,有着猴子的机敏和从容。旁边的草丛中传来鸟雀睡眠的声音,磨擦茅 草的声音和风吹树叶的声音。我一直抬头看着母亲,我想母亲会不会从树上跌下 来?如果跌下来,我能不能把母亲接住?   过了很久,母亲就又将篮子吊了下来,来时空空的篮子里多了榆钱儿。篮子 在地上站稳,母亲松了手中的绳子,然后面对着树干,一点点地爬下来。所不同 的是,下树要比上树轻巧和快。穿上鞋子,用手压压篮子里的榆钱儿,嘴里说, 才这么多?而在我看起来,这已经是很多了。我说,娘,够多了,我冷,我想回 家。母亲把我揽在怀里说,娘给你暖暖。   回到家里,母亲把篮子放进里屋,一边嘟囔着说,这么一点儿,能吃几顿呀。 然后洗了手脚,抱着我上炕睡觉。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觉,榆钱儿的香气就飘 了起来。这次,母亲没有放在院子锅里做,放在我们炕前的灶台上,先添了水, 把榆钱儿洗了,再和玉米面搅拌一下,在苇干做的篦子上铺一层白布,把和好的 榆钱儿倒上去。再往灶堂里塞些柴禾,不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榆钱 饭了。   到秋天的时候,母亲也会砍些榆树枝来,剥了皮,晾干后,再拿到碾子上轧 成面,母亲说,做面条儿的时候,和上一些榆皮面,又光又滑,吃起来特别好。   每天大致都是这样。吃过晚饭,缸里的水基本上就要用完了。母亲就挑起水 桶,到很远的水井挑水。一个夏天的傍晚,夜色就要落在村庄上面,四处的树木 和房屋都模糊了。母亲挑水已经走了一会儿,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面,突然看见 路下面不远处的梨树顶部枝上,一条长布子吊着一个很好看的年轻女子,披着一 身白布,脸圆圆的,脸蛋上的红团儿很是显眼,眼睛也特别大,模样很好看。她 冲我嘿嘿笑着,舌头都吐出来了。我没有奇怪,只是站在那儿看着。   母亲挑着满满的清水,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走到我的面前。母亲说,你在看 啥呢?我说娘呀,你看,梨树上有个人,她在冲我笑哩。母亲没有放下担子,朝 我所说的梨树上看了一下,说,哪儿有呀?不要瞎说。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拉我 进到屋里。   后来又问母亲,母亲说她根本没有看见。不过,母亲说,梨树有时候很奇怪, 八月十五早上,全村所有的梨树枝条尖儿都不见了,牲畜啃的,也没有那么整齐, 就连牲畜够不到的悬崖边儿的梨树,也毫不例外。祖父死的时候,我和父亲、奶 奶、姑姑,还有一个堂伯父守灵,也听见屋子地上的棺材半夜像滚石头一样的响, 打开来,里面空荡荡连根头发都没有。   母亲说,那些东西,只有不满十岁的小孩儿才可以看到,大人看到就麻烦了。 其实,母亲也常说些诸如此类的事情,母亲也相信,这个村庄除了活生生的,每 天都见面的人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在暗处活动着。尽管母亲后来手拿十字 架,唱起了生疏的赞美诗。   一个人的正午   那天,天就要黑了,我们吃了榆钱儿饭,我打着饱嗝,母亲划了根火柴,点 了煤油灯,红红的灯光一下子就照亮了我们的眼睛。母亲刷了锅和碗筷,将脏水 倒了,提起猪食桐子,沿门前的台阶下去,给住在屋后石头圈里的猪喂了晚饭, 一会儿就提着空桐子回来了。母亲进屋的时候,正要栓门,父亲回来了。   父亲从很远的水库工地回来了,带了好多的香烟,糖块,还有一包一包的雷 管和炸药。母亲说你吃饭了没?父亲说我到哪儿吃饭?母亲说,没吃就给你做, 父亲嗯了一声。打开双层抽屉,将香烟和炸药分开放了,叮嘱我说,献平你可不 要乱翻,那都是雷管和炸药,很危险。我正在吃着糖块,还抱着一大堆糖块挑挑 拣拣,把认为好吃的放在自己的布兜里,不好吃就暂且搁下。父亲走进来,大声 说你听见没有?我回过头来,看着父亲略带怒气的脸。我赶紧说我知道了。我又 问父亲:爹,到底有多危险?父亲说,就像《地雷战》里炸日本鬼子一样,轰的 一声,就把人给炸飞了。   父亲对母亲说,水库修好了,再也不用去了。母亲说,不就在那儿能挣些钱 和工分,不去,以后干啥呢?村里就那么一点地,还不够俺一个人种呢。村里正 找人放羊呢,要不你就去吧。放一年羊也挣两三千块钱,还给几代面和大米,挺 好的。父亲点了一根烟,坐在炕前的小凳子上,没有吭声。   第三天,父亲就做好了放羊的铲子和皮鞭,晚上和母亲出去,找队长说了。 村里正愁着找不到放羊的好手,父亲的老实或说“缺心眼”在村里很有名声,父 亲放羊是几乎是村里最合适的人选了。把羊群交给父亲,绝对不会出现羊病死、 摔死、被狼吃掉以及无故失踪的事情。父亲很会给羊儿找草,又很熟悉羊们的脾 性和习惯,比如什么时候把公羊放进羊群,什么时候把公羊赶出去,母羊生产的 时候,父亲会不嫌麻烦,将出生在高山坡上的小羊提回来,怎么个提法等等。   父亲起得很早,穿上衣服,脸都不洗,带了铲子和皮鞭,就出去了。从那天 早上起,父亲接管了羊群。中午时候,母亲说,你到山上给你爹送水和干粮去吧。 我说山很高,我爬不动。母亲说,你已经6岁了,该替娘感谢活计了。母亲一边 说着,很麻利地将烙的饼子和水装进花布袋里,把袋子挂在我的脖子上。   对于后山,我是熟悉的,母亲带我去了多次。收坡地的庄稼,给牲口割草, 打栗子,摘柿子和核桃。后山有我们的好多果树和庄稼地。父亲放羊的地方虽然 不大确定,范围大致就在后山。只是,羊儿们是游移着的,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 我一边走着,一边嚼着糖块。暮春正午的太阳已经很热了,在家里还不觉得她怎 么热烈,走了一会儿路后,感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地面都是烧的。   长长河沟里满是乱石,大的比一间房子还大,小的就像我攥紧的拳头了,石 头下面是粗沙,石头的分泌物。河谷中间,有一条溪流,清澈的水冰凉,即使夏 天,也凉得炸手。河沟的两侧,是高高的山坡,太阳经常照的那面,我们习惯叫 做阳坡,背着太阳的叫背坡。背坡草也多,阳坡的草也多,阳坡和背坡的区别在 于,阳坡的石头多,高高低低的悬崖也多,基本上由石头构成了,岩石的残片到 处都是,石头下面住着蝎子、蝎虎、蜈蚣和蝣蜒,还有冷不丁吓人一跳的花蛇。   阳坡的石头上面覆了一层土,就长出了草。草雄壮,枝干高挑,茂密得像是 芦苇荡,五尺高的大男人钻进去,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裸露着的褐红岩石形似 野兽的血盆大口。悬崖下面,还有很多的枣树,满山都长着开紫花的荆条子,可 以割了做柴烧,火很旺。背坡的草阴软,紧贴着土皮,草中间有很多的药材,像 柴胡、田七、黄芹和桔梗等等,春天的时候,杜鹃、山丹丹、野黄花开的到处都 是。   我走得累了,钻在一棵栗子树下面乘凉,有风吹了,感觉像凉水冲了一样的 舒畅。山坡上有些鸟们,不停地喊着叫着,小小的壁虎匆匆地从我脚旁边的石块 儿窜过,一窝窝的黑色蚂蚁在排着队列,把小虫子的尸体或是什么动物吃剩了的 残羹剩肴拼命往家里拖。更糟糕的是,一只蝣蜒不知怎么就爬到了我的胸脯上, 我惊叫着站了起来,用手往地上打着,那家伙的腿很多,细细的,抓的很牢,我 捡起一根木棍,这才放心大胆地将它划了下来。母亲说,这家伙很邪乎,专钻人 的耳朵眼,钻进去,就非要用香油灌,它才会死或者退出来。   沿着河沟向里,又走了一会,就看见了瓢在阳坡上的黑色羊群,羊们蹬下来 的石头从山坡的最高处,轰轰地,碰撞着火星,冲沟底奔来。我害怕了,站在一 块大石头上,使劲儿喊爹。父亲听见了。父亲站在羊群上面,大声对我说,你就 在那儿待着,不要过来,我下去。   父亲的声音在很大,震得河谷旁边的悬崖嗡嗡作响。父亲的声音刚刚传来, 后面就又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声音掠过两边山坡上的岩石、茅草、枣树和野花, 不一会儿,就跑到了河沟的尽头,又撞出一片回声。我找了一个荫凉的地方坐下, 高高坡顶上的父亲,手里拿着铲子和皮鞭,腰里别着镰刀,肩膀上还扛着一捆荆 条子。一步一步,从羊群的侧面,向河沟走来。   吃了干粮,喝了水。父亲捋着荆条儿上的叶子,只剩下细细的长长的条干。 父亲说,割一些荆条儿,冬天时候编花篓,一个花篓3块钱呢。你背回去吧。下 午我再割一些。我说我背不动,父亲说,少背一点儿,没事儿,人就是干活儿的, 现在就练习。说着,就把一捆荆条儿搁在我的肩上。   羊儿们上山   放羊是父亲的拿手技艺,村里人比不上,可总是有人说父亲啥也干不了,只 会放羊。话里面的意思我听出来了。我感到难过,有时觉得,我的父亲怎么会是 这个样子?像老军蛋的父亲当大队支书,家里人来人往,好吃的不断。大把头的 爹倒卖木材,家里都买了摩托车,牛皮得给个乡长一样。而我爹是放羊的,在村 里人眼里,那是最没本事的了。回到家里,我就对母亲说,不要再让爹放羊了。 娘知道为什么。娘说,不放羊能干啥呢?你上学花的,家里用的钱到哪儿去找 呀?!   到了五月,麦子都熟了,金黄金黄的,在村子外边的山坡梯田中摇着沉甸甸 的脑袋,山风一阵阵吹着,麦田里涌着波浪。母亲说,今儿个你去替你爹放羊吧, 让他回来收麦子。我说我放不住羊,要是吃了人家的庄稼该怎么办。母亲说,就 让你爹把羊群赶到后山去,那儿没有庄稼,现在有草吃,羊也不会乱跑。我拗不 过母亲,背上书包、干粮和一肚子的不乐意,到后沟替换父亲。   我见到父亲的时候,羊群正在河谷里休息,卧在两棵挨着的柿子树浓荫下面, 黑压压的一片,羊们喝足了水,就开始倒嚼。满河谷里都是它们牙齿碰撞的声音。 父亲喝着凉了的开水,吃着母亲做的玉米饼子,见我来了,父亲就拿起杏子给我, 说是从后山沟的野杏子树上摘来的,比骡子圈村私人种的还甜。一看到杏子,我 的腮帮子就酸水横流了,牙齿痒痒起来。我吃了一颗,给父亲一颗,父亲说太酸 了,吃了牙疼。   父亲躺在石条儿上,鼾声比溪水响亮。羊们卧在那儿,很少来回走动。我听 着知了和鸟们的叫声,打开新发的课本,找上面的吸引人的文章看。太阳有点斜 意的时候,父亲醒来,嘴里发出一声口哨,羊们就开始咩咩叫了,一个个站起身 来,抖抖身上的土尘,疏松一下筋骨,就准备出发了。当父亲发出第二声“号令” 的时候,有两只脖子上挂着铃子的大羊率先迈开四蹄,向后山走去。头羊的角很 美,基本上都弯曲向上,粗粗的,长长的,两只角儿合成一个半圆,再分开,向 上长,尖儿细细。它全身的毛也很特别,和腿一般长,都耷拉到地上了。   头羊叫着,像是号令,众多的羊跟在后面,像整齐的队伍,有条不紊,蹄子 踩在石块上,发出很脆的响声。一般来说,走在最前面的羊不会惹是生非,这儿 啃一口,那儿采一嘴叶子。经常捣乱的羊走在队伍中间,最滑头的走在后边。挨 着村庄的河沟两边,有很多和玉米、谷子地和菜地。一不留意,就有好吃的家伙, 三蹦两跳地跑到地里,逮住玉米苗儿、谷子或菜猛吃几口,待人发现的时候,一 颗石块砸来,就赶紧跳出来,嘴里还不停地嚼着。有的则把嘴伸进地里,能逮着 多少吃多少,落空了也不要紧,反正还有下次。   因为羊们的好吃,父亲和母亲挨了村人不少的骂。父亲说,羊们在春天才来 和秋天快完了的时候最难管,一不留神,就一窝蜂似的窜到人家地里。有几次, 羊吃了和我们家有过节人家的玉米和麦苗,还找到家里,把母亲骂了一顿。母亲 就说,到秋天我赔你们粮食,不要骂了。有的就此罢休,有的嘴里骂个不休,还 有动手打我母亲的。有关系还算可以的人家,不好意思讲,就干脆在地边放上满 是尖刺的枣树枝子,羊再好吃,也怕刺扎。   远离的田地和庄稼,羊们的心也就暂时安分了,顺着河沟边的斜坡,以画圈 的方式,逐步向更高处挪动。父亲说,你千万要上到羊群的上面,别让羊蹬下来 的石头把你砸着了,到太阳快落的时候,就把羊赶回来,我在前面水池那儿接你。   从羊群的侧面,向上爬去。我手里抓住荆条子和结实的茅草,爬到羊群的上 面。刚坐下,就有不听话的羊给我捣乱,竟然向栽有栗子树苗的背坡跑去,我一 下子慌了,抓起一块石头,使劲朝那两只羊扔去,可惜我力气小,石块儿还没有 飞到坡根,就像突然受伤的鸟一样,扑拉拉地落了下来。我捡起一块小一点的, 拉开步子,右手前后作势甩了甩,再抛出去,这会刚好砸在那两只羊的屁股后面, 那两个家伙屁股一缩,大概知道了什么意思,转过头来,回到了羊群。   我气喘吁吁地坐下来,看着脚下低头吃草的羊们,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巨大的山坡上只有我一个人,细微的风吹动身后的茅草,被羊惊吓的野兔没命地 奔跑,它短促的前肢是他们致命的弱点,不过,野兔也很聪明,大都选择向上奔 跑,它们的速度要比我快数十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还有野鸡,不知道它们 藏在哪里,只听见它们咯咯的叫声。有离得近的,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从身边的 草丛飞起来,大声叫着,飞到更远处的草丛。狼白天一般看不到,除非饿极了那 些家伙,才会冒生命危险出来找东西吃。有几次,羊群在后山河沟里过夜的时候, 父亲吃饭回来,就看见一匹孤狼在羊圈里横冲直撞的凶恶样子。父亲拿起猎枪, 想打它,又怕打着羊,就朝天放了一枪,那家伙一惊,身子一纵,跳过圈墙,一 会儿就跑远了。有几次,父亲打死几只野鸡或野兔回来,可母亲不吃肉,我也不 爱吃。父亲就自己做了,给祖父祖母和小弟一块吃。狼这家伙狡猾得很,一般撞 不到枪口上。   所以,我是不害怕狼的,白天是它们的克星。一个人坐在山坡上,时时胡思 乱想,想着想着,就想到祖父经常说的那些鬼狐故事,那些故事几乎都与这面山 坡有关。祖父说的那只狐狸精就在我和羊群不远的地方,那片的茅草特别茂密, 羊再吃也吃不完,就是拿镰刀割了,也还是长得飞快。本来安静吃草的羊群,突 然一阵骚动,围在一块儿的羊一下子四外奔开,即使前面是悬崖,羊也会跳下去。 有的竟然顺着陡峭的石墙蹦了上去。祖父还说,很多年前,村里底一个人在后沟 的柿子树上上吊了,他年轻时候,到后沟来干活晚了,就会看见那个人,还跟活 的一样。   越想心里就越发紧,头发根根竖了起来,浑身上下都起着鸡皮疙瘩。祖父还 说过,家畜也可以避邪,它们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想到这里,我就挪挪,离 羊群近些。我想有羊们在,那些东西是不会伤害到我的。   我这样想着,羊们却一幅事不关己,懒得理睬的样子,低头自顾自地吃草, 它们的嘴巴飞快地掠过一个个的草堆,甚至每寸泥土都要嗅上一遍。羊们决不放 过一根新鲜可口的青草。实际上,羊们专心吃草,是对牧者的一种怜悯和帮助, 让一个人跟在羊群后面,歇歇身子,做些其他的事情或是躺在柔软的草上,由着 性子胡思乱想。   蝎子的叫喊   蝎子们住在后沟山坡的石头下面,蝎子们的生活被硫磺充满。那些被时间打 败,或是和人较量中粉身碎骨的石头,身体的碎片撒得满坡都是。它们大都颧骨 很高,嘴巴塌陷,面目不清,如果没有风,没有羊和牛们的蹄子,它们就常年累 月,一声不吭,以自己的安静对应村庄的安静。   蝎子们也一声不吭,即使它们叫喊,也只有覆盖它们的石头可以听见,但没 有谁可以听懂。小学五年级之前,蝎子们对我一无所知,我从来没有打搅过它们, 它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间隔着一道窄窄的墙壁,虽然距离很短,但也没有及时 相互看见。   那年夏天,放了暑假之后,我第一次和蝎子谋面,小小的村庄里到处都可以 看见。因了钱的缘故,蝎子们的名声空前大了起来,像一炮走红的艺术家。我看 见的蝎子们在老军蛋家的臭洗脚盆里,头顶的两只浅黄色的钳子左右伸着,细细 的腿脚轮番迈动,形似竹节的尾巴头上翘着勾状的尾刺。老军蛋一脸得意地说, 别看那不起眼的刺,扎进肉里,就放毒,然后缩回去,它才不管你疼不疼呢。   蝎子们听不懂老军蛋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熙熙攘攘,一个个做出张牙舞爪, 不可一世的凶恶样子。可这只是蝎子们在妄自尊大,它们再跑,做的样子再凶, 也跑不出老军蛋家的臭洗脚盆。怪只怪它们的身体太小了,如果和我一般大,老 军蛋就不会站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了。   老军蛋找了一根木棍,伸在臭洗脚盆里,在蝎子群里胡乱指画着,一会儿压 住一只蝎子的后背,一会儿把蝎子翻个仰面朝天,蝎子挣扎着,对老军蛋的戏弄 不放在眼里,只是在长满污垢的盆子边上,使劲儿地向上爬。蝎子们的心思很明 显,但老军蛋却不肯放过它们,有一只特别健壮的家伙,成功地爬上盆沿,喘息 未定,老军蛋手中的棍子一挑,它就又无功而返。   村口传来收蝎子人的叫喊。这些骑着破车子满村庄跑的小贩,也不知道从哪 儿冒出来的,一串儿一串儿的,一个还没走,另一个就跟来了,春节亲戚串门一 样。谁和谁也不一块儿,各收各的,一个人到一个或者相邻的几个村庄。大人们 说,做生意有做生意的道道儿。可我所看到的事实不是这样,通常,在栗岩坪收 蝎子的是这个人,到和尚沟还是这个人。另外一个收蝎子的人骑着车子来了,这 个就赶紧收了袋子,把车子骑得飞快,从另一条路上跑了。   蝎子贩子推着车子,到马路边儿就扯着嗓子喊:“收蝎子了,收蝎子了”! 这时候总会有人答腔,问咋收的,收蝎子的停下车子就喊:大的一只5毛钱,小 的2毛钱,半大的3毛4毛钱!声音在村庄里缭绕,捉了蝎子的半大小伙子就窜出 家门,站在街道上招呼收蝎子的快来快来呀!收蝎子的就骑上车子,也不管路面 的石头蛋子和洋槐葛针,卖命的蹬着,冲到小伙子们面前,看货论价。老军蛋、 黄毛鬼、朱娃子等捉蝎子能手蹲下来,睁大双眼,仔细瞅着,生怕收蝎子的少数 一只。接过钱,手指往舌头上一摸,一块两块,两毛五毛地点。个个脸上都有阳 关在闪,收起了钱,老军蛋、黄毛鬼和朱娃子就嚷着下午到哪儿哪儿去捉蝎子, 他们眉飞色舞,指手画脚,神态就像书上舍身炸碉堡的英雄董存瑞。   蝎子贩子跨在自行车前把上的厚塑料袋子里满是蝎子,一只只压在一起,黑 糊糊的,如果不动,倒像是装了半袋儿黑土。那么多蝎子相互压着待在一起该是 怎样的一种滋味?   老军蛋、黄毛鬼和朱娃子卖蝎子的钱让我眼红,花花绿绿的纸票子,往兜里 一塞,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我跑回家的时候,母 亲正在院子里用簸箕簸着晒干了的瘪麦粒,头顶的毛巾上落着一层黑黑的土尘。 我对目前说:“我也要去捉蝎子!”母亲转过脸来,一幅不相信的表情。   母亲摸摸我的头说,俺平子知道帮着家里做的事儿了,这才是好孩子。你爹 累死累活地给人家干活,一天才挣十几块钱,你一天不多,捉10个蝎子相当你爹 半天的工资了。就是怕你被蝎子蛰,山也高,你爬不动,山上还有人捉蝎子,扔 下石头来,那可不时闹着玩儿的。我说不要紧的,娘你给我做个镊子,看见一只, 捏住往瓶子里一扔就行了。我爬高些,不让石头砸中我就行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叫醒我,一边让我洗脸,一边洗涮了盛咸菜的小玻璃瓶 儿,随手从墙壁上的筷桶取出一根竹筷,用菜刀从粗的那头劈下,到筷子中部停 下来。再找一段不长的细铁丝,在劈开的筷子中间绕上几圈儿,一个捉蝎子的简 易工具就做好了。   老军蛋、黄毛鬼滑头,故意把我往没有蝎子的坡面上带,他们总是在坡根转, 等我爬得老高了,他们就像兔子一样滑下来,到河沟后,嘴里响着一串戏弄的笑 声,跑到另一面山坡上去了。我想去,可他们总把石头翻得滚下来,飞快滚动的 石头和静止的石头相互撞击着,满山遍野都是它们的响声和浓重的硫磺味道。我 只好从背面山坡向上爬,一边翻着可能压着蝎子的石块,等我接近他们的时候, 老军蛋和黄毛鬼已经抓了10多只大蝎子了。   在以后,我不敢跟着他们了,就和比较实在的建民一块儿。和老军蛋、黄毛 鬼他们一起的时候,我也看出了些门道。蝎子一般都栖身阳光充足的地方,覆盖 的石头要有缝隙,一般用手就可以翻过来。中午天气比较热,蝎子都紧贴在石头 上面,翻石头的幅度要大些。下过雨后,藏在深洞和巨石下面的蝎子都要出来晒 太阳,这是捉它们的绝好时机。那些深陷泥土的大石头下面,看起来不像有,用 短钎翘开,说不定就是一个蝎子家族,多的有上百只,少的也有十几二十只。   可是我每次捉的蝎子都很少,有时跑一天,耗费两只大饼、一壶糖开水,到 傍晚回来才捉了两三只,可老军蛋和黄毛鬼平均每天都是50只以上,心里总有些 不服气,可是蝎子们并不理解,它们变着法子躲着我,跑到老军蛋他们眼皮底下。   后来就跑得很远,到南盘老长城那面山坡上,几乎一块不落地翻石头,可捉 的蝎子还是少得可怜,到了傍晚,怎么也不好意思迈进家门。那次和母亲一块去 卖蝎子,几个妇女碰在一块儿,就相互打问谁家的儿子捉蝎子捉的多,卖了多少 钱。母亲实话实说,我一个夏天捉蝎子一共卖了25块钱。人家就说我没有那个外 财命。母亲虽然很没面子,但从来没有因此数落过我。   那天正午,我看田地里没人活动,就翻地沿边儿的石头,希望找个几只蝎子。 却没料到,一只半大的蝎子就藏在我手伸向的一块褐红色的石头低面一侧,我手 指刚刚到达,它的尾针就命中了我的右手食指,那一瞬间,我感觉像遭了电击一 般,脑子轰的一声,疼痛就传遍了全身。   我娘呀娘呀地喊着疼。回到家里,母亲听见我的哭声,急忙跑了出来,眼瞳 里满是惊恐。   母亲说:蝎子没娘,越是喊娘就越疼。   “蝎子怎么没娘?”   母亲告诉我,蝎子生出来之后,没东西吃,就把自己娘分着吃了。这是残忍 的,它的食母行为让我吃惊,“娘”是它致命的弱点和良心的滴血伤疤,不允许 别人提起。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取出白线,使劲绑了手指,用针尖刺了一下,使劲一挤, 一股白色的清液溢了出来。母亲说那是毒液,挤出来就没事了,不要喊疼,就当 蝎子报复了一下。   我们的新居   好像一场雪之后,新房子就站起来了。它按照父亲母亲的意愿,离开了案子 沟村,在向前2里的一处向阳坡上——母亲找的地方,又经过风水先生的勘正。 先是打了拉了石头,砌了根基。趁冬闲,找人垒了起来,铁锤和钳子叮叮当当了 一个腊月。   雪很快就化了,天气也变得暖和起来,趁着农忙还没有开始,父亲和母亲拿 了撅头,挑了荆篮,到一边的黄土岭上刨了、挑了黄土,一担一担,堆放在院子 里面,如此重复了两天时间,所需的黄土就够了。如果堆在一起,完全可以达到 房墙的高度,但必须摊开来,并在它们上面挖出池塘一样的坑。   又一个好天气,父亲就找了20来个不错的乡邻,挑水,掺了麦秸,将黄土和 成黄泥,再用荆篮子吊到房顶上,一层一层抹了,再盖上石板,不到一天时间, 算是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接下来,又请了木匠,在新房子里面,抡起刨子、凿 子、宽斧和锯条,做了门子和窗户,装了玻璃。正月还没有过完,我们就迫不及 待地搬了进来。这时候,白天的阳光热得叫人脱掉棉袄,到了傍晚,细碎的霜花 悄没声儿结在了窗玻璃上。   新房子一共三间,传统的石头和木头结构,座落在偌大的向阳坡地上,显得 有点孤单,尤其是在夜里,以往,邻居长一声短一声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风走过山岭、荆柴、茅草和屋顶的直接与尖锐。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连从老房 子一起搬过来的猪猡和鸡,哼哼和叫声中也有了一些变化,往往,哼哼声大的出 奇,高亢的叫声中竟然多了颤音……父亲和母亲似乎没有觉察出这些变化,他们 两个时常站在一边的山岭上,看自己的新房子,表情散漫、忧郁或者轻松和舒展, 总是不易把握。   我和弟弟的心情空前兴奋,尽管新房子里面弥散着黄土气息,也避免不了烟 熏火燎,白白的墙皮上有着一些黑黑的垢迹,到处都还散落着碎石、干泥和干枯 的草芥。但相比老房子,它已经足够敞亮和新鲜的了。尤其是早晨,里面的村子 还在残存在阴影当中,鸡鸭和毛驴们还在梦中,早起的那些人还打着长长的哈欠。 而我们,躺在炕上,我和弟弟的身上,就有了阳光。正月的阳光,落在杜鹃和牡 丹的被子上面,也落在我们的心情上面。我和弟弟常常赖在被窝里,各自伸出手 指,抓挠对方,两个人咯咯大笑,也会因疼痛而恼怒,而大哭出声。往往,还没 有穿好衣服,两个人就又笑了起来。   站在院子里,新鲜的土还没有踩硬,尤其是边缘地方,还留着好多的草根和 枯枝,浮土松软,一踩就是一个脚印。父亲有意识地去那里踩踩,脚下用力,一 遍一遍;也叫母亲、我和小弟去踩。我们当然乐意了,尤其是我,对这样的不用 力气而有乐趣的活计,做起来总是十分快乐。不几天时间,我和弟弟小脚就把它 们踩得找不出痕迹了。   院子外面的旱地杂草疯长起来,苗苗菜、猪耳朵、黄芪和党参等药材见缝插 针,从地沿的石头缝儿里面挺出颈叶,新鲜的叶子在风中忽闪着初春的太阳光芒。 我们时常端着饭碗,蹲或者坐在院子里面的石蹬子上面,看见它们,以及一些昆 虫,在湿润的表面上快步爬行。冷不丁地冒出几条花蛇,从草丛中窜出,又在草 丛中闪没。还有后山跑来的野兔、野鸡和笨重的山鼠,在再下边的麦子地里悄悄 作业。这一年的三月,父亲用铁丝套了好几只肥硕的野兔,还捎带着勒死勒三只 山鼠。   而时间一长,尤其是春天正式蓬涌起来之后,不大的村庄到处发绿,灿烂得 像画的一样,就连村口那棵即将老死的槐树上面,也舒展了几根新枝。房后的草, 一边的榆树灌木,再一边的旱地里面,到处都是春天的颜色和声音。在它们的喧 闹和衬托下,新房子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它高高地耸立在春天之上,没有依傍, 少了衬托。我们也时常看到老房子,那些梧桐、洋槐、椿树和桃树、梨树等已经 超越了人地居所,在青色的房顶之上,婆娑着大片的阴凉。   父亲说,种些树吧,母亲也说,种些树吧。我和弟弟也说,种些树吧。可具 体种些什么树呢?我们一时拿不定主意。母亲说,院子里面种些苹果树、桃树和 梨树好,孩子们有东西吃。父亲说,房后种些洋槐树、椿树和梧桐,将来可以打 家具用;我们说,种些松树、竹子和山楂树吧,又好看又好玩,还能吃上笋子和 果实。父亲说明那儿去找竹子呀?咱这儿土壤不适合,长不成。而我和弟弟坚持 要试试,母亲就说,石盆村赵起立家院子里长着几棵竹子,啥时候我去问问看。   这些移植而来的树木,离开了土壤,不到半天时间,叶子就蔫了。我和弟弟 看到的时候,父亲正把它们往树坑里面栽放,我们帮着提了清水,一桶一桶地往 里面倒。父亲说行了行了,我们还觉得不够,似乎水比土壤重要。我们的植树活 动断断续续的一个春天,房前房后就都有了一排摇曳的树影。有的树木虽然复苏 虽然慢一些,但又足够的水和我们的关心,它们的生命总是要舒展起来,总会要 向着更大更高节节长成。   大树和我们的生活   那些树已经栽了好久,我肯定亲眼看见了,但没有确切的印象。我好像一直 在有意地忽略着,反过来,它们也忽略着我。而现在,它们长成,我也长大了。 在这年正月的一天,很蓦然地,我们相遇了,似乎是第一次。   其实,它们在那里长了好久了。我就在它们的身边,日日时时看着,甚至还 在它们身上用刀子刻下自己的名字……而今,它们已将我的名字掩盖了,用并不 坚硬的皮肤,将它收缩到了时间里面。   这一天,早上起来,父亲拿了锯子,出了屋门,那锯子被太阳一照,就翻出 明亮亮的光,照在我和一边的母亲身上。我第一次看见那种凶恶的家具,足有6 米长,半尺宽,一个接一个的齿子像小人书人的魔鬼獠牙。父亲拿这个东西干啥 去呢?正想着,母亲问了,父亲指了指院子右边的那棵大梧桐树说,今天要把它 锯了。   梧桐树发育太快了,没几年时间,它就树叶婆娑,躯干粗到了水缸的程度。 上面的枝杈很多,但有很多干枯了,最显赫的一枝,就是它的头颅了,原先青色 而略带黑色碎斑的肢体变得黄脆,虽然很多,但也抵挡不住在冬天啸叫的大风, 一枝一枝地在风中断裂,尤其在夜里,声音吓人,落在地面上,有点魔鬼脚步声 音的意味。我很是惊惧,常常被它们吵醒,而早晨出门,就成了我们这一天做饭 的柴禾了。母亲觉得挺省劲,好像是天赐的一样。   父亲说要锯掉,我觉得不可理解,以致他叫我帮忙拉锯,心里还有点别扭。 看我不高兴,父亲就说,这树里面已经空了,再长下去,什么材料都不成。还不 如现在锯了,还可以解成几块板子,做家具用。我说,咱家的家具不是很多了吗, 还做家具干啥呢?父亲有点不高兴,侧脸拧了我一眼说,给你娶媳妇用。我就再 没有出声。   父亲叉腿坐在左边,我坐在右边,中间是梧桐树,锯条横在树的最底部,我 们各捉了一边,一推一送地,用锯齿不断深入树木。第一个回合,它就流出了一 些青色的树脂,淅淅的,亮亮的,像口水一样,噗嗒噗嗒地滚在了树根的泥土上。 而锯齿不依不饶,沿着新开的缝隙,一左一右,向着它的中心和另一面,甩着白 色的锯末,凶猛挺进。   梧桐树的质地柔软,自然当不了大梁,倒是桌子面的绝好材料。我们锯的时 候,父亲就说了,这棵树,要是没有被虫子蛀过,差不多能解成三个写字台的桌 面材料。我抬头,顺着树身子向上看看,它仍旧纹丝不动,满树的树枝向着各个 方向,新鲜的骨节隐约着,里面蜷缩着春天的叶子。等锯齿过半的时候,它似乎 觉察到了,突然歪斜了一下,朝我们相反的方向。   我们知道,再也不能坐着锯了,需要蹲下来,它倒的时候,也可以及时跑开。 而它却有静止了,还是原先的样子。父亲说,把锯拉平,要不然就给它夹住了, 想抽都抽不出来。我说,它会不会向房子那边倒呢?父亲说,应该向着院子外面 的田地。母亲在一边却说,还是用绳子拉住一点吧,啥事儿都有个万一。   我脱了鞋子,像猴子那样,但没有猴子敏捷,我爬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一直 朝上看着。它晃了一下,我一阵惊惧,父亲和母亲同时叫了一声。树又不动了, 我才继续向上爬。好不容易爬到足够的高度,父亲拿了麻绳,使劲儿扔了上来, 它还是纹丝不动,沉默得不发一声。父亲使劲把麻绳扔了上来,我伸手接了,按 照父亲的意思,拴在向西的一根粗枝干上。   再一会儿,我们锯着锯着,锯齿还没有完全穿透它的身体,它就倒了,轰然 一声,落在还没有点种秧苗的田地里面,就连那根最为粗壮的枝干,也断成了几 截,裂痕白得耀眼。干枯的和活着的细枝碎了一地。父亲说,这下又有柴烧了, 母亲说,这树长了这么多年,现在锯了,真有点可惜。我在一边看着一地的树木, 有一些快感和一些惊愕。   将它收拾了,天色也就晚了,初春的空气里有一些温热和粘人鼻息的味道。 而那棵树不在了,端着饭碗,我一直朝那里看着,除了白白的锯茬,空空的,心 里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父亲说,撒上一些湿土,它还可以滋生一些新枝条出来, 几年之后,就又是一棵大树。而母亲说,梧桐树只能做桌子面,不如栽一棵椿树, 又要给继平盖房子了,当梁当门板都好。   而椿树苗不像梧桐树苗那么好找,尽管山后边不少,可大都不太直顺,曲曲 弯弯的,不符合我们的要求。第二天早晨,父亲扛了镢头,到石盆转了大半晌, 带回来一棵椿树苗儿,虽还没有我高,但很直顺,新发的叶子已经露出了嫩黄色 的脑袋。父亲把敷在梧桐树跟上的湿土用扫把扫净,不让它再滋生枝条了。在一 边挖了一个坑,提了清水,先润了底下的干土,把眨巴着根须的椿树苗儿放在里 面,我铲了一边的土,一锨一锨地往里填,父亲不时用脚踩踩浮土。一会儿功夫, 一个树就又竖在了我家地院子里面。再后来,一棵椿树顶替了那棵老梧桐的位置, 时间一长,尤其是它发芽展叶之后,我们就把老梧桐忘掉了,它留在土地里面的 逐渐干枯,一边虽然长出过一些枝条,但大都被羊吃了,还有几枝,是我踩掉的。 但它似乎很顽强,不断地伸出新的枝条,但它太过脆弱了,哪里是羊和人的对手? 之后是夏天,冬天,又一年正月,家里请了木匠,叮叮当当地做起了家具,那棵 死了的老梧桐已经干得可以用手指我敲出响声了,不到10天,就变成了我们家崭 新的写字台和橱柜的一部分。至于它留在院子里的根,就像我们此后相当一段时 间内的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异常枝节。   我爱过的乡村女子柳如燕   3里之外的石盆村有我从小喜欢的女子柳如燕。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夏天 的正午,阳光在案子沟西边山坡的洋槐树上面晒焦了绿叶,青石的房顶和梧桐的 院子里爬满了蚂蚁,很多的灰雀在柴草堆上飞来飞去。柳如燕和她父亲出现在我 家门前,好像是刚刚干活回来,汗水满头满脸,衣领和袖口上还带着一些碎青草 芥。他们坐在我家院子的小凳子上,柳如燕从我母亲手中接过开水碗,小嘴巴吹 皱了白白的开水。我坐在门槛上,觉得她吹开水的样子很美。她父亲说,你儿子 要是跟俺闺女岁数差不多,做亲家挺好。我听见了,转头盯着柳如燕的脸,她也 转头看见了我。本来被太阳晒红的脸颊更红了,跟我印象中的火烧云一样。   柳如燕的眼睛很美,睫毛长得可以做扇子。从那之后,我常常想,她娶她之 后,每年夏天,再不要买蒲扇了,我就坐在她的旁边或者怀里,她的眼睛眨巴眨 巴,一定很凉快。有一次母亲打我,我跑到院子里说,娘,你别打我了,我都是 有媳妇的人了。人家看见笑话哩。本来怒气冲冲的母亲一下子乐了,笑得弯下了 腰,蓝方格布衫不停抖动。   柳如燕那时读初中,上学放学都从我们村前的马路上经过。大人们说了之后, 呵呵一笑就忘了,但我记得清楚。每天到马路口,等她上学和放学。夏天时候, 我一个人坐在被太阳烧热的石头上,托着下巴,等她出现。有时候去得早了,我 就拿一根木棍,找几眼蚂蚁窝,把它们破坏掉;或者注意坡上的草丛,期待发现 几个鸟窝,最好有鸟蛋。有一次在附近的老栗树上发现一个鸟窝,我爬上去掏, 突然窜出来一条花蛇,钻到我的袖筒里面,我惊惶失措,摔了下来,柳如燕刚刚 出现,我被闻哭而来的母亲拉着往家走,而柳如燕背着碎花布书包刚刚出现,手 里提着的罐头瓶子晃来晃去,低头和另外一个女生很亲密地说着什么。   这一年的夏天,我也背着书包,走进了小学的门槛,而柳如燕却到乡中学读 书去了,据说那里的教学质量比较好,她父亲想让她考个中专,毕业可以做中学 教师。柳如燕的走,我读书兴趣陡减。我没想到的是,柳如燕并没有遂了她父亲 的心愿,而是跟着父亲学果树修剪。我在村里果园见过她一次,她好像满脸的忧 郁,长长的睫毛上总是挂着一层雾水。我想她再忽闪起来,肯定不会有凉风了。   我故意从她身边走过,使劲咳嗽了几声,她也没有回头。   这使我有点黯然。因为不能够常常见面,疏远在所难免。直到读中学一年级 的时候,我仍旧念念不忘柳如燕。我15岁那年春天,电力局大发慈悲,开始架设 通往我们村的市电线路,虽然向村人收了不少钱,但大家没有怨言。施工队人手 不够,聘请了村里的闲壮劳力,主要是栽电线竿子。有一天放学,我看见柳如燕 也在施工人群中,上衣鲜红,头发高缯,斜着的身子挺拔饱满,像一张弹性的弓。 我不禁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了起来,那么多人在喊,我却听不见,干活儿的柳如 燕在我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美感。   没过多久,我听说柳如燕和电力局的一个职工谈恋爱,经常不回家,和电力 局的那个职工住在南沟村。我有点忿忿不平,逃了几次课,专程跑到施工地点, 去看柳如燕,想把那小子当面骂一顿,又怕挨打。只好从远处看着柳如燕,她总 是站在高高的水泥线杆下面,仰着脸往上面看,在上面接线的那个年轻人不是很 漂亮,最突出的一点是脸蛋很白,像面粉一样。   而柳如燕的决定遭到了父母亲的一直反对,她好像总是在哭,有几次,我亲 眼看见她捂着脸快步从马路上跑过,脚步趔趄,头发凌乱。有一天在路上遇见, 我突然发现柳如燕瘦得吓人,颧骨高耸,白白的脸上满是泪痕。我想说点什么, 还没有想好,她就走远了。等线路架设完毕,通电的那晚,村里干部在乡饭店请 电力局的人好好吃了一顿,柳如燕也去了,但没有吃饭,一个人站在饭店的门前 的石桥边上,不断地往挂着门帘的饭店门口看,猜拳行令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我从中学出来,远远就看见了她,走近的时候,我想问问她饿不饿,努力了几次, 但没有勇气说出。   后来,我听说柳如燕出嫁的消息,婆家在5里外的郭庄村。那是1990年正月 初六。我们放假在家,常常喜欢看人出嫁和娶媳妇。迎娶她的时候,我坐在她家 左边的一座山岭上,扯了一根焦黄干枯的茅草,在牙齿之间咬着,淡淡的苦味弥 散开来。上午11点整,柳如燕穿着一身绣着黄色花朵的旗袍,头顶一块红色的头 巾,被一个长相很凶,门牙外露的妇女搀扶着,下了院子右边的青石台阶,低头 钻进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很多的孩子们大声叫着,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在低 纵连绵的沟谷里炸响,很多的乌鸦飞起来,遮住了本来就很稀薄的阳光。   柳如燕的出嫁再一次引发了我的伤感,但村人说,柳如燕走上了正路。没人 知道我的心思,她们说的时候,我躲在一边,抓起一块黑色的卵石,使劲投向流 水干涸的河谷。高考后的那年秋天,我跟着父亲在庙坪地干活,柳如燕的父母也 在。正干得热火朝天,听见有人喊娘。柳如燕母亲起身答应,我看见一个抱着孩 子的妇女,站在马路边,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我想那就是柳如燕 了,她的声音显然粗糙和沧桑了许多。她走近的时候,我侧身看见她的脸,不知 道什么时候变得黑红了,大大的眼睛显得浑浊,长长的睫毛不见了,我有点惋惜。 我再看的时候,她两眼一边,居然也有了皱纹,细碎的,像是那年冬天落在沙土 地上的草芥。她男人在后面跟着,穿着一双黑色皮鞋,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脚 掌上带了一大块湿泥。他提腿甩了几下没甩掉,转身走到地边,在一块突起的红 色石头上蹭了下来。父亲也看到了,等他离开,用手掌把那块湿泥扣下,顺手扔 在了自家地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