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传说父亲   ●要宁   周村有个叫周成的男人,他是我爹。   一九四四年周成在周村集市上遇见了和他一起杀过猪的周能富。周能富说, 拼命去不?我爹说,他娘的,我想杀人。   周能富说这活着倒不如死了干净,拼一拼吧!我爹问,管饭不?周能富说管!   我爹问,管几顿?周能富说,两顿。   我爹说还不如饿死在家清净。我爹对着他旁边一对正在野合的狗踢了一脚。   周能富说,两顿管你饱一天。   于是我爹就说成,去两人。我爹用眼风看了一眼那对跑开的畜类,心里想这 年头也只有畜生才会想着干那事儿了,人哪还有力气。   说完我爹在周能富身上打了一拳走了,周能富知道那是因为他还欠我爹一副 猪肠。   第二天我爹周成就带上他弟弟周才,跟周能富一起帮共产党打仗去了。   又两年后,我爹回到周村时给人说那个周能富狗日的把他骗了,他在部队上 根本就吃不上两顿饭。   我爹说我每天吃一顿饭就得撑一天。   我爹说我吃完一顿饭就开始跑没命的跑,连碗也不洗。村人问。你跑什么呢? 不打仗了吗?   我爹说打个屁,我他妈在部队上跟别人跑了两年。   我爹说我他妈的连枪怎么放,都还没有学会呢!   村人大笑。那时谁也不知道我爹周成是个不敢拿枪的种。   又二十年后,我爹提起周能富时却不再说“周能富这个狗日的了”,也不再 说那一副猪肠的事儿。   战争开始了,这是我爹周成对他弟弟周才和周能富说的第一句话。当时他们 其实只是站在战争的边缘,能隐约听到一些枪炮的声音。   这是我爹到部队的第一天,他身边站着两个拿枪的人,一个是我叔叔周才, 一个是和我爹一起杀过猪的周能富。   我爹周成没有拿枪,我爹周成说,我不会开枪,我学会了在拿枪吧!我叔叔 周才知道我爹是个胆小鬼。   周成又说了一遍,战争开始了。   这个时候我爹两条裤腿全湿了。四周不断有人向前奔跑,他们没有来得及看 周成一眼。   后来我爹说,周才我们回家吧。说完我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两条湿淋淋的裤 腿。   我叔叔周才什么也没说,拿了枪对着天空放了一响。   一九四五年腊月我爹所在的部队打到了家乡梓州城,当我爹也跑到梓州城时, 仗早就打完了。   梓州城离周村不远,用后来我爹计算出来的时间看,他跑回周村只用了两个 时辰。又两年后我娘叫他去梓州城买布的时候,他跑出来的成绩就相差太远了。   我爹对站在城头上的周才说,打完啦!   他弟弟周才就说早完啦!我爹说打完了还叫我们跑什么呢?   他弟弟周才就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叫你跑你就跑呗!   那时周才没有和我爹一起跟着别人跑,他打的仗比我爹跑的路还多。   周才的这句话让我爹一直坚定的认为,他的弟弟政治觉悟十分高尚。又十多 年后我爹在写给他弟弟的歌词里就写到了这一句话,革命叫你跑你就跑吧!   这个时候我爹周成就告诉了周才他想跑回周村看一看的想法。我爹说我跑了 还会跑回来的。   周才说你们只休息六个时辰,你能跑回来吗?   我爹说能,肯定能。可周才还是没有同意让我爹跑回周村,我爹在从他弟弟 身边走开的时候说把你的表给我用一下。周才并不知道他哥在这个时候向他借表 是什么意思。   我爹在从他弟弟手里接过表的时候,还从他弟弟手里抢来了一支比他还高的 长枪,做完这些周成就像兔子一样跑了起来。他向周村跑去了。   我爹周成跑回周村时其实只做了一件事儿,就是把我种在了我娘的肚子里。 我爹站在院子里还在喘气的时候,就开始鬼叫般的喊我娘。那个时候我娘并不在 家,当我娘滚爬着从屋后的柴堆边过来的时候,我爹周成已经急红了眼。我娘轻 柔的说,你回来了。   我爹周成顾不了那么多他只是个杀过猪的男人,他一把将我娘拉过来压在院 子中的石磨上开始动作起来,我娘说你吃多了啦!   这个时候我娘还不是周成的女人。   我娘显得很惊恐。周成对我娘说我每天都被饭撑得要死,只有靠一直不停的 跑来消化了。二十年后,我爹的这句话成了我娘向我诉说我爹当年如何没心没肺 的理由。   我爹周成说现在我要在你身上消化消化。于是我娘更加惊恐万分,只含糊的 说了一句,门……。   我娘在这个时候其实想起了另一个男人,我叔叔周才。   我爹没有去理会我娘的感受,他像收拾一只他要杀的猪一样收拾这个他收留 的女人,干净利索的扒了自己的衣服和我娘身上的杂物,然后用后脚跟将门踢了 过去,将一只找食的公鸡压死在了门框里。这让我娘心痛得美美吃了好几天。   大约半个时辰多一点的时候,我爹从我娘身上下来,开始安逸的抽了一袋烟。 就在我娘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收妥贴的时候,我爹周成将那袋烟抽完了,他对我娘 说我走啦!   说完我爹撒腿就跑。这时我娘还没有回过神来。   一会儿我爹周成又以同样的速度跑了回来,他并没有和我娘说一句,他将落 在门后的枪拿上就又飞快的跑了出去。这一次我娘彻底蒙了。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娘根本就不相信我爹周成回过周村,并且还种下了我。   我爹以总成绩五个半时辰的速度跑回梓州城的时候,他弟弟周才还依然站在 梓州城头上。我爹对他弟弟周才说,我回来了。   周才并不知道我爹周成已经跑回了周村。我爹在这个时候十分耐心的对他弟 弟说我走的时候是这个时间,现在时间走到了这里,我只用了五个半时辰就跑回 来了。   我爹说我还和家里的女人睡了一觉呢。   周才奇怪的看着我爹周成,他不知道他哥哥周成到底在说什么。我爹就是这 个时候开始扒他弟弟周才的衣服的。我爹说我汗太多了,把你的厚衣服换给我吧! 不然我会感冒的。   周才像一块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任周成去扒,好半天在我爹准备将衣服套在身 上的时候,周才才回过神来。他哥哥将他们收留的女人给睡了。   周才把他的衣服和怀表一边抢过来,一边将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在周成身上。   这个时候泪水一下子从他脸上流了下来。   我爹并不知道他弟弟周才为什么伤心。我爹看见他弟弟愤怒的走了也并不生 气只嘿嘿的笑了笑。   周成跑到他的连队时,他的连队已经开始整队准备出发了。我爹周成问他身 边的战友,我们要去打仗啦?   他的战友说打个屁,跑步!   我爹在心里苦叫了一声,妈呀,又要跑啦!   这一次周才没有去打仗,留守在了梓州城里。   一九四五年春我爹扛着一只一次也没有放过的长枪又跑回梓州城里时,他弟 弟周才对他说我娘要生我了。   我爹用奇怪的眼睛看着周才说是你的,还是我的?   这一句话使他弟弟周才气愤得暴跳如雷,周才说狗日的周成,我操你姥姥, 去年不是你回周村的吗?   我爹这才笑了起来,我爹说他妈的,我把这事儿都跑忘了。   也正是周才这句话让我爹决定了,他再也不跟着部队跑了,他要跑回去看他 的儿子我。   我爹把枪交给了周才,我爹说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周才说你怎么要回家呢?你回家干什么呢?   我爹说我要回去看我儿子,我再也不跟这帮人瞎跑了。   周才说这怎么是瞎跑呢?   我爹没有理他弟弟,他把枪交给周才就走了。没几步我爹又折回来对他弟弟 周才说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放枪?   周才说我教你,你就不走了吧!   我爹想了想说我还是走吧!说完我爹就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向周村飞跑。他弟 弟周才在他背后撕心裂肺的狂吼了一句,狗日的周成——   后来我爹对我娘说,要是周才在他后面放一枪的话,他没准儿会飞快的跑回 去。   一九四九年共产党解放了全国,这使我爹十分纳闷,我爹说共产党怎么就打 赢了呢?   我爹说这仗只要不停的跑就能打赢吗?   当然村人并不知道我爹周成是个在部队上抬伤兵的角色。   又二十年后,我已经到南方农村插队好些年了,我爹却还在周村和村人们说 要不是当年我娘生我,他一定会跟着部队再多跑两年,到现在他也就是个官了。 当年和我爹一起出去打仗的人在一九六九年来临之前早就成了政府官员。我爹的 弟弟也就是那个周才现在成了梓州城的县长,周能富却成了比周才更大的官,地 区专员。在我下乡之前我已经听我爹周成说这些事儿说了将近十年了,我准备下 乡的时候就想我终于不用再听周成的这些故事了。   也正是因为我的下乡离去,让我彻底不能知道在一九七零年里周村的周成到 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据说就是在这一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一个从梓州城里出来的女人拉住了正在 观察两队蚂蚁打架的周成。   在这个女人拉住我爹周成之前,我爹踢了一脚我的弟弟周红,当时我的弟弟 告诉周成他要到北京去串联。周成并不知道他年仅十一岁的儿子是如何有这个想 法的。他用奇怪的眼睛盯着他儿子好一会之后,突然抬起脚给了周红屁股上一下。 周成说串你娘个脚啊,给我滚回家去。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在他强烈的革命心情遭 到无情的打击之后,突然委屈得“哇哇”大哭,他愤怒地对我父亲说总有一天我 会让你在人民面前低头认罪的。   周成说你他娘的,我帮共产党扛了两年枪,跑了那么多路,我还有罪?   周成正准备又踢上一脚的时候,他的儿子像一只疯狗一样飞快的跑了。于是, 周成开始耐心的观看正在地上打架的蚂蚁。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突然拉住了我爹周成,她说你就是周成吧?   她说你肯定是周成,我问了那么多人他们都告诉我你就是周成。   我爹说对啊,我是周成,我说过我不是周成了吗?   她说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周才呢?   地上蚂蚁们激烈的战争让周成失去了应有的耐心,周成说我有个弟弟干你什 么事呢?她说我是你弟弟周才的媳妇。   这句话立即让周成来了精神,他在仔细打量了这个女人好几遍之后说狗日的 周才他当了官没有告诉我,有了媳妇儿也不告诉我。   可是周成很快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他说我怎么能相信你到底是不是我弟 弟周才的媳妇儿呢?周才从来没有给我说过,我都有二十年没有见到他了,我怎 么知道他有没有媳妇儿呢?   这个问题难住了周成面前这个女人,她在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之后对周成说, 可是你又有什么能证明我不是你弟弟的媳妇儿呢?   周成同样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就算你是周才的媳妇儿吧!你找我干什么 呢?要请我到城里去喝你们的喜酒吗?   这个女人说不,不是。我和周才早就结婚了。   周成说你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女人说不,不是。我为什么要专门来看你呢?   周成说那你来是不是要告诉我周才死了?   女人说不,周才还没有死,我是来告诉你,你弟弟周才很快就要死了。你弟 弟周才被造反派抓啦!   周成突然不说话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的蚂蚁,一会儿好一会儿,周成突 然捂着脸“哇哇哇”的像个娘们儿一样哭了起来,周成一边哭一边往家里跑,那 个女人也跟在周成的后面跑了起来,女人说你要救救周才,他是你弟弟。   周成没有说话,只顾往前跑。   女人说周成你不救他,谁还会救他呢?   周成依然没有说话,往前跑。   女人说周成你跑有什么用呢?你想想办法吧!   周成已经跑到家了,他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开始鬼哭狼嚎的呼唤他十一岁的儿 子,这样的举动让他的女人和周才的女人在这一时间都很不能理解。   十一岁的儿子出现在周成面前时,周成像一只凶狠的狼一样扑向了这只小羊 羔。所有的人都吓坏了,没有人知道周成这是为什么。他开始像揍敌人一样揍他 的儿子。周成一边揍一边骂,叫你狗日的去当红卫兵。周成说,你把你二叔都害 死了,你知道不。   周成说着又伤心的哭了起来,他的儿子在周成的拳脚下也开始痛苦的喊叫, 两人的叫声像两只竞相争鸣的公鸡一样此起彼伏。   后来周成十一岁的儿子周红突然对他爸说,我不是还没有当红卫兵吗?我怎 么就害死了我二叔。   周成才猛的停了下来,周成说就是啊,我怎么光顾着揍你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他的儿子愤怒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直直的看着周成同时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的离去,在他认为离周成足够远的时候停了下来,他对周成说狗日的周成,总有 一天我也能揍你,我一定要当红卫兵。   当然他的儿子在文革结束之前的时候果然成为了红卫兵,可是他没有揍成他 的父亲周成。   周成没有去追他的儿子周红,他由着周红像一只狗一样迅速的跑开了。周成 回过头去问从城里来的那个女人。周成说我弟弟周才真的没有死?女人说还没有 死,但是也活不了太久了。   周成说我弟弟打的仗,比我走的路还多,他为什么要死呢?女人说你弟弟其 实也不想死,我们结婚连一个孩子都没有呢?是梓州城里的造反派要他死。   周成说梓州城都是我弟弟打下来的,他们知道不?   女人说知道。   周成说好吧!   于是,周成决定要让全梓州城的人都知道他弟弟周才的功劳。   我母亲和我爹周成兄弟俩一样都是孤儿,我母亲流落到周村的时候,我爹周 成收留了她。我母亲在被我爹收留的那一刻就知道,她终究会成为周成兄弟俩其 中一个的女人,但她还是没有想到最终和共度一生的却是我爹周成。   我想如果叫我母亲从他们兄弟俩选一个男人的话。她更愿意选择我的叔叔周 才。   在我叔叔周才和我爹在周村杀猪的那些日子里,我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种地 劳作。   我爹周成从三天一次的集市上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上一截猪肠交给我母亲去 厨房里烹煮。   那个时候周村总是迷茫着一股猪肠的味道,这让周村的许多男女羡慕不已。   在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食一截猪肠的饭桌上,我母亲总会将一段流着肥油 的猪肠头埋在我叔叔周才的碗底。   当我叔叔周才终于发现这一切的时候,他总会将一脸笑容保持到用餐结束, 才慢慢散去。然后在将碗放回厨房的时候,又将那段猪肠头压在锅底,让我母亲 在清洗碗筷的时候独自享受。   而父亲当时扮演的角色,却只是一个胆小怕事而且永远吃不够的男人。   后来,当周村人再也无法吃上猪肉的时候,我叔叔周才和我爹决定去当兵打 仗。临走时,我叔叔将自己仅有的一点钱买了一条手巾塞到了我母亲手里,而我 爹周成却在一边像个娘们儿一样泪流满面。   我爹以为他再也回不了周村了,他认为他会像个男人一样战死他乡。   一年以后,当我爹从州城里跑回来将我母亲按在周村的石磨上时,我母亲立 即明白了她的一生将属于这个在战场上一枪也没有放的男人。   在石磨上的那一刻,我母亲心里痛苦无比,她怀念起了那个塞给她一块手巾 的周成,但她不能拒绝这个要扒下她裤子的男人,因为他收留了自己。她不能拒 绝一个有恩于他的男人。   我母亲后来向我叙述她简洁的人生时,无比叹息的告诉我,这就是女人的一 生。   又一年以后我爹穿着一套旧军装兴高采烈地回到周村的时候,我母亲抱着不 满周岁的我孤独的望着周成一言不发。   我叔叔周才没有回来。   我叔叔最终娶了州城里的一个女人,他到死也没有回周村看我母亲一眼。   又十年后,也就是我爹周成终于熬不过那个春天死去之后不久,我见到了周 能富,周能富这个时候还没有死,他还当着梓州市市长的官呢!我告诉周能富的 秘书我是周军,是报社的记者。周能富没有见我,他让他的秘书告诉我他没有时 间。于是我就告诉他的秘书说我是周成的儿子。于是周能富很快就同意见我了。   周能富的办公室有一个会议厅那么大,他把自己安稳的放在真皮老板椅里面 对着我笑,他说你真的是周成的儿子?我说我肯定是周成的儿子,周成是我爹。   周能富就笑了笑,我也跟着笑了笑。周能富说你爹现在怎么样了呢?我说他 死了,他在这个春天就死了。   他的脸突然在那里僵了一会儿,好像还很痛苦的颤抖了一下,他说你爹怎么 就死了呢?我欠你爹一副猪肠欠了几十年了也没还上。我说他是生病死的。   一九八二年的周能富其实很亲切,他开始平静的向我诉说欠我们家一副猪肠 的事儿。   我没有耐心听完这些,我对周能富说你还记得年你回梓州城的时候吗?他说 记得,我怎么不记得呢?   我说那你一定还记得我爹周成吧!   他说那一年我记得很清楚,你二叔周才就是在那一年死的。我说对,我二叔 是被斗死的。   他说那是一个动乱的年代,谁也没有办法啊!   是啊,是啊!我说那一年你回梓州城的时候听见我爹唱歌了吗?   他说你爹在梓州城干什么呢?那时候时局那么乱。   我说就是他们要斗死我二叔的事儿。   他说原来你爹也在梓州城里呢?   我说你当时还说他唱得不如说得好听呢?   周能富说我没有说你爹,我说你爹干什么呢?   我真的不明白周能富呆乎乎的样子,怎么就成了市长。   看来周能富市长彻底记不起来我爹的事儿了,我告诉他我要走了。周能富说 你不能走,中午我要请你吃猪肠,我要还你们家一副猪肠。   我对他笑了笑说,你继续欠着吧!   周成开始用一张宽大的红布书写着他弟弟周才的事迹,我母亲当时问周成, 我母亲说你这是要干什么呢?   周成说我要让梓州城的人都知道我弟弟周才是打过仗的功臣,我弟弟周才不 能就这样死了。   我母亲说你写这些有什么用呢?好多人又不识字。   周成这才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在一九七零年的梓州城里认识字的和现在 不认识字的一样多。周成想了想,然后异常坚定的对我母亲说那我就唱给他们听。   我母亲笑了起来,她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她男人周成心里已经十分坚决的决定 了,要用歌声来感动所有想害死他弟弟的人。   一九七零年梓州城造反派的总部依然占领着县委大楼,周成和他弟弟周才的 女人来到楼下时,周成问要打倒周才的人在这里面?女人说,全都在这里面呢!   周成说好吧!你回去吧!没你的事儿了。   女人说你要怎么救你弟弟周才呢?周成说我要为我弟弟唱歌。于是,周才的 女人怀着十分悲伤的心情走了。   当时县委大楼有许多人握着枪站在那里,那个时候造反派和另一派的人打得 很厉害。   那些握着枪的人看着周成向他们走来,周成越走越近。有人开始喊周成,他 们要周成回去。   周成说我是好人,我没有带枪。   那些人没有理会周成有没有枪,他们对我父亲周成说,你快回去吧!不然我 们就要开枪了。   周成说我弟弟也是好人,我弟弟打过好多仗哩!   周成还再往前走枪就响了。枪没有打着我的父亲周成,它让我父亲站在了原 地不能前进了。   我想象中我父亲周成会像他在一九四四年一样飞快的跑开,可是他没有。他 站在那里大滴大滴的汗珠源源不断地流下来,依然湿了两条裤腿,也许还有些许 眼泪挂在周成的眼角边。可周成没有走,他把他早已写好的红布在身后撑开,良 久之后才清清嗓子开始对他弟弟的歌唱。   这让我在周成已经去世十年之后,依然不能明白他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量在 子弹的威胁下继续歌唱呢?   我叔叔周才在一九七六年里终究没有逃过那一劫,被斗死在梓州县城的广场 上。那个曾经回周村找过我父亲的女人也就再也没有回过周村一次。   我能在一九八六年里找到我的婶子,是从梓州市政协委员的册子上抄下来的 地址。   大抵也就是在一九七八年左右,梓州城从梓州县变成了梓州市,而我婶子也 成了市政协的委员。   其实在一九七六年里我并没有见过我这个婶子,我说过那一年我已经下乡好 些日子了。   我推开梓州市郊区一幢并不简陋的小院时,一个五十岁左右仍有风韵的女人 在和一个光头的男人小心翼翼的“啃嘴”。   那个女人就是我婶子是我没有想到的,她看见我进来就立即慌乱了起来。以 至于那个光头男人迅速的要从院墙上翻出去时,被重重的摔在地上后,又不得不 从我身边的门缝里挤了出去。   那个中年女人却又要做出万般娇媚的姿态,双手捂着脸像就要跑去屋里痛哭 一场似的。我说我要找李丽华。   那女人才回过身来说你找她做什么?   我说我是周成的儿子,周村的那个周成。   她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立即明白了,这就是那个叫李丽华的女人我的婶子,可是她在明白了我是 周成的儿子之后却并没有十分的亲热。   我说婶子我是来问问我爹的事儿的。她说你说吧!   我说婶子你记得我爹周成和你进城那年的事儿吗?   他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呢?我把他送到县委大楼就走了。   我说你没有听见我爹唱歌吗?   没有,她说我没有听见周成唱歌,他唱歌干什么呢?   我说他为了救我叔叔周才啊!   可你叔叔周才还是死了,她说你爹到城里来没有多久你叔叔就死了。   我说那是另一回事儿,但我爹的确唱歌了?   她说你爹周成是个连枪都不敢放的人,怎么会在那个年代唱歌呢?   我说你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   我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她说也许你爹是在我走之后唱的吧!   也许吧!我想。   周成为他弟弟的歌唱其实并没有继续多久,他很快被强制性的赶离了县委大 院,没有人愿意欣赏他的歌声。   可是周成并没有泄气,他继续唱,走到哪里就唱到哪里。   大楼里面的人们很快就将他赶到了街道的尽头,可是他依然在那里唱了起来。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里见到周能富的。   当时我的父亲周成正在唱关于他弟弟的“独角戏”,行走的人们为了躲避他 的歌声纷纷走到了街道的对面。这个时候周能富就走了过来,很多人围在周能富 的身边,周成知道他已经是个官了,可是我爹并不知道当时他是个大官。   周成看着他走了过来,他将我叔叔生平的功绩清晰的从嗓子里唱了出来。周 能富走到了我爹的身边,他奇怪的看着周成说你在唱什么呢?你不干活儿吗?   周成说我在唱我的弟弟周才,我在唱他是个好人,他就要被人弄死了。   周能富说好人就不会被弄死,坏人你怎么唱他也得死。   周成说你是知道的,周才是个好人。   周能富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说完,周能富就和他身边的一群人走了,他也没有提欠我爹一副猪肠的事儿。   当然在一九七零年谁也不能说一个被打倒的人是好人,周能富也不能。   就在我爹周成正准备又要唱他弟弟的时候,周能富又走了回来他对我爹周成 说,你还是别唱了吧!你唱得还没有说得好听呢。   周能富说完这句话的两周后,我爹周成就再也不能唱歌了,甚至连一个词也 说不出来了,他会唱歌的舌头没有了。   周成在见着周能富不久就被带红袖章的少年抓去批斗了,他们把周成的舌头 拉出来用树枝敲打,打得血肉模糊,打的肿烂流脓。最后不得不像扔掉一块垃圾 一样把它割下来扔掉。   周成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发出“啊呀啊呀”的惨叫,后来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来了,他被吊在州城的一棵大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叔叔被关的县委大楼,泪 水就源源不断地从他脸上滑了下来。   两天以后,大家都以为周成快要死了,才把他从树上放了下来。周成用手摸 了摸嘴里腐烂发臭的舌头,他知道他再也不能为他的弟弟歌唱了。周成对着关押 我叔叔的地方又猛流了一阵泪,才不得不向周村方向去了。   我爹没有能救他弟弟的命,他弟弟周才在他没有舌头之后不久,也终于还是 被造反派打死了。   又十年后,我爹周成病倒在床上,他知道他自己快要死了,他把我叫到他床 边,他用笔写下一句话对我说,你爷爷为什么给我取周成这个名字呢?到头来我 什么也没有做成。   我说我不知道。我爷爷在我爹周成去逝前四十几年就死了,我爹是个孤儿;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爹取这么一个名字。我爹周成好像对我这个回答并不满 意,他像是生气了一样把头扭向了另一边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后来,我问我娘,我爹当年唱歌好听吗?   我娘流着泪说他还不如一只公鸡呢!顶多和一只母鸡差不多。   我说他当年都唱了些什么呢?我娘说你问他吧!可这个时候我爹已经死了。   我不明白母鸡和公鸡到底谁叫得好听,我在心里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他妈 的——   后来我努力的要求我娘去回忆一九七零年里我爹周成到底唱了些什么,我说 回忆一点点也行;可是我娘最后还是没有记起来。她说我想不起来了,我什么也 不知道。   我看见我娘哭了,我想或许我爹周成在一九七零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唱,他在 那一年到过梓州城,他也见过那个叫李丽华的女人,也见过周能富。或许他就仅 仅没有唱歌。   我娘泪流满面的吼了起来,狗日的周成,你连枪都放不了怎么就要去唱歌呢?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