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女孩子   作者:一人   引文:   时间敲打着我们的头颅,发出沉闷的像拳头击打肉体的响声,“1小时”、 “10小时”、“100小时”、“1000小时”、“10000小时”、“100000小 时……”,然而,绝对的时间虽然一去不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 昼夜——但以日月为标志的相对的时间却周而复始地叩响房门,比如黑夜追赶着 白昼又被白昼追赶,又比如“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 “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这样让人的脚步变得缓慢下来的循环往返。   时间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橡皮擦子?是神奇的魔术师?是翩翩飞舞的白鸟? 是吞噬一切的宇宙黑洞?是先产生然后消亡或者说先消亡再产生?是屋角的捕鼠 器?是冰凉的渔叉?是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看到痛苦的黄金的博尔赫斯? 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的陈子昂?是绿了芭蕉红了樱桃?是即将要流出血 红黎明的星星弹孔?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是用十个月生用一辈 子死?是金属、钟表、工业革命与秩序?是达利名作《记忆的永恒》中那三只柔 软、弯曲、正在熔化的时钟?是监狱——我们都是时间的囚徒?是暴徒——我们 每天都因此鼻青眼肿?是手帕——我们用它擦掉泪水也擦掉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 以为可以保存一生一世的脸庞?   水消失在水里,时间消失在哪里?雨密密地下,尽管在窗外,也扎得皮肤隐 隐生疼。或许是因为寒冷,这茫茫天地间的人,像一个个意味深长的逗号,来或 者去,不停地出现不停地消逝。风在梧桐枝桠间趔趄。叶子微绿、浅绿、深绿, 边缘间或有一抹褐黄。雨滴从这片叶子到那片叶子,一个个跟斗翻过去,沙沙地 响,像蚕咀嚼着时间。天地间挂起一层细细的帘子。   我在屋子里坐,听着雨落在心底溅起的水声,它们是这样清澈、优美,真实。 指尖就忍不住发了烫,就忍不住从上了锁的抽屉深处翻出许多年前写下的这本日 记,慢慢地读,慢慢地想。   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曾经笨拙的文笔,但谁不曾幼稚过呢?事实上,有这 么一个女孩子就曾经在这世上出现过,她所经历的,也正是许多豆蔻年华的女孩 子所将要经历。而且,成熟往往是生了虫子的苹果,有腐烂的味道。幼稚,因为 单纯,因为青涩,因为那颗白色花苞在阳光下惊慌的悸动,反而更接近被种种俗 世的“物”所蒙蔽的生命真相。   平静地面对生活,在这个千万丈的滚滚红尘里,有一颗善良的心也就够了。   七月一日:   实习归来,你天天来找我。心却有些淡然,仿佛你的来去与我毫无关系,只 是无所谓,只是杨坤唱的那首《无所谓》。一直都以为你只是我众多朋友中的一 个,因为你的笑脸总是比晴空还要灿烂,上楼梯时笑,听老师讲课时笑,打篮球 时笑,劳动时笑,甚至一个人也独自发笑。你的下巴一定挺结实,所以不必担心 笑掉。只是在一张老洋溢着笑意的脸上,你又能从中看出什么?   心情好或是一般的时候可以腆着脸说你是真诚的人;若哪天心情恶劣,看见 你这么一张生动活泼的脸,真恨不得拿起支炭素笔在上面重重涂上“虚伪”两字。 还好,坏心情就如得七十年才光顾一次的哈雷慧星。所以你这张脸也就不让我有 何反感。不反感的意思是什么?还是无所谓。   不过,人的情绪真说不清楚,是一片云,风吹着,这刻是小白兔,转眼又变 成了大花猫。   昨夜你来教室里找我。你走路的样子就像是猫。你吓了我一跳。不知怎的, 你脸上那常见的笑容有些古怪,好像肌肉扭伤。你在哆嗦。你不停地举起手又放 下手再举起手。我只好赶紧低下头。我在地上发现了一只愁眉苦脸的小老鼠,是 你在荧光灯下的影子,模样有趣极了,与米老鼠有得一拼。我不知道这只可爱的 小老鼠最终流下了多少“吨”汗,但当我答应与你一起上校外那家小酒店坐坐时, 我看见它几乎要瘫倒在地上。当然,我还听见它那颗差点要从嘴里蹦出的心脏落 回肚子里的声音。这可真奇怪。   你还真是讨厌。才坐下,没点菜,你好像便忘掉了开始的紧张,也许走路可 以缓解不安?你一边为我拉好桌椅,一边嘻皮笑脸:“猪猪,把蹄子放好,这里 是公共场所,别跑到桌子上来。”我的脸偏圆,许久以来,你一直叫我猪猪。   你脸上虽说是有很多笑容,但你有点瘦,所以我理所当然毫不客气地回敬: “竹竿呀,别把电灯给捅破了。注意,你只是人形植物,不准胡乱移动。”   一切仍与往常一样,你变着花样逗我开心。而我呢?除了开心当然还是开心, 也不愿去深究更多。事情不是说,肯去想,就能想明白。潜意识是海洋。你现在 是一个开心果,这就足够,我仅仅希望你只也是粒开心果,不过,最好能放在嘴 里嚼上几口。   你大口喝着啤酒,褐黄的泛着白色泡沫的液体从嘴角泌出,像淘气的孩子, 弄湿了你的衣领。你说:“喝吧,猪猪,平时不要你喝,今个儿例外,过些日子, 就要人各一方,独自长成树了。”   是的,以后我们在一起喝酒的可能不会多,你是老生,要毕业,而我是新生, 才来不久。我举起杯,看你微笑的脸,慢慢地喝碗里的酒。酒在碗里发出声响。 微笑是不是一种很好的下酒菜?我也不知道那箱啤酒是怎样被我们消灭的,只听 见你说:“晕了晕了,要撞灯泡了。”你要撞灯泡,我岂不是要掀了桌子?我望 着你嘻嘻地笑。你也笑,你总是在笑。你伸出手,拿了个鸡蛋小心地剥,很快弄 好了,放到了我脸前,“吃吧,猪猪,还第一次帮你剥鸡蛋哩。”   也许是酒意渐渐地涌上了头,我只觉得此刻的心似乎悠悠地晃了下。第一次 发现你真的也很细心。   有人进来。是你朋友,我认识的人。“你们是老乡?”   我赶紧摇头,本来就不是。   你匆忙站起身。“不是老乡,是好朋友,是最好的朋友。”   你仿佛真的醉了,开始口齿不清,喋喋不休,“帮我照顾她呀,她是我最好 的朋友。最好最好最好的。哥们,她若有什么事,担当下,拜托拜托。我记着你 的情。咱们是好哥们。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所有的人在某个时候都会这样饶舌?你朋友边点头边皱眉边不耐烦地 往酒馆里间瞧。你似乎并未觉察,还是在说,不停地说,拽着他的袖子说。   知道吗?我突然被感动了。我有些恨自己以前对你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你让 我心里真的有了一种暖意。当你像老太婆说话的时候,我的眼与我的心一起都在 潮湿。   我转过脸去看外面的星穹。天上有着一条星辰的瀑布。那些密密麻麻拳头大 或者鸽子蛋大或者西瓜大并有着银白与微蓝与蛾黄光泽的星星,就在这条瀑布里 互相碰撞,劈哩叭啦地滚动。   我走出酒馆,你追上来。你问我为什么这么急着走。我没告诉你我是不忍心 看你与你那位朋友说话时的样子。   夜里没睡好,被蚊子咬,又不好意思起来打蚊子,怕影响寝室其他人的休息, 只好忍着。就想起佛祖舍身伺虎的故事,终于迷迷糊糊睡去了。   早上,你来到我的寝室,你还是第一次,在那么多惊讶的目光下,你带着昨 宵未消的酒气,匆匆忙忙地给我送来两个大大的热水瓶。你说:“猪猪,要记得 泡蹄子,以后跑得快。”   我张张嘴,想对你说几句祝福的话,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嗓子里,心里也 一阵阵发慌,只好傻傻地点头。我甚至忘掉招呼你坐。你又笑,挥挥手:“走了, 猪猪。”   是的,你走了,你转身就走了,竹竿。   七月二日:   心里很空。空空荡荡的“空”。与下课后的教室一样空。阳光在窗台上跳, 在叫。这种“空”是有重量的,揪着心,紧一下,松一下,再紧一下,让人晕眩。   是因为你吗?竹竿。你的离开似乎从我身体里带走了什么。我好像能明白 “失落”的意思了,不是《辞典》里的那些解释,是一种不可名状无法言语自己 又偏偏知道这就是失落的感觉。嘴里发苦。酸甜苦辣咸,苦在正中间。   早上没吃啥。空腹,不是食堂里的馒头与稀饭不好吃,是吃不下。情绪与食 欲有着莫名其妙的关系。桌子上摆着两封早已写好的家书。还是一如往常的廖廖 数语。问父母好,问弟弟好。不知怎的,非常想念家人,可我的笔却不能让这种 “想”转化成那些好看让人一读就想掉眼泪的文字。我真笨。也许,亲情是用不 上多说什么的。   信一直没寄。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没有烽火的年代,这些平常的问候 又值得了几金?当一种问候成为习惯,这种问候又会有着多大的价值可言?但不 管如何,我们都得做下去。也许价值就在做的过程。   懒懒地坐在阳光里,手懒,心也懒。手指细长,在阳光里透明,也很寂寞。 这种懒会让自己早点心静如水吗?庄子懒洋洋地看着泥潭里的乌龟,老子骑着青 牛懒洋洋地过了函谷关。他们心若止水。他们大哲大贤。我不是大贤大哲。我懒 懒地想。   下午与一位往日所谓的好友说了个牙尖嘴利,痛死我了。是有我的错,更多 的是他错。所以我不后悔,虽然有些痛,但这痛感让我的脊梁骨挺得更直。应该 说他平日待我确是不错,但他掉进陷井时还要唾沫四溅,试图把他身边的人也弄 脏,这当然令我气愤。我是我,他是他。我不想让人有错觉,因为他对我的好, 我们就是怎么的一回事。   不过话说回来,从这件事中,可以看见我性格里那极端,驴脾气的一面。这 不太好,我做不成别人眼里的淑女。人都是活在别人的眼睛里。算了,做人还是 缓和点好,把别人剌伤的同时,自己也得成为心头带刺的玫瑰。所谓杀人一万, 自损三千。   记得你曾说我:“你的身材五官真是女孩子中的女孩子。然而语言、行动无 一不是男孩的凛然。”   我无言以对,只能傻问:“哪里有啊?举例子,别冤枉人。”   你好傻,真去想,竭力想找出一些事情来想证明。傻乎乎的男孩是不是很易 讨人喜欢?说真的,就从那时起,我才开始留意起你。你的手指捅破了糊在窗户 上的纸。我自然要留意这根手指的样子。是这样吗?我承认,你说的不错,我最 讨厌拖泥带水,所以我才用“哪里有啊”这样的笨拙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尴尬这 种东西在脸上爬,是蚂蚁,不是家蚊,是山头田间的那种大蚂蚁,痒,痒得难受, 我当然要挠痒。   七月五日   学校安排实习。在二十里路远的地方。虽然不远,但没有公交。班上大多数 人骑单车去。我没有单车,不想买。买了车,这个来问,那个来借,等再回到自 己手中,怕只剩二个车辘轱。还有女生选择搭乘男生的单车,也有几个“打的” 去——她们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我不是,我也不喜欢开口求人,而且坐在单车后搂着男生的腰,感觉不大对 劲。真不知这种性格进了社会后是否还能混来饭吃。算了,明天的事明天才想。 不过,有时反思,性格这东西是不是也会遗传?我老爸一个堂堂六十年代的大学 生,现在每月薪水与同单位那位看了三十多年大门话都说不利索的老李也是一样。   决定走路去。一大早,天还是蒙蒙亮,醒了,窗外的风挂在树梢轻响,几粒 星辰在冥暗间闪烁着蔚蓝色的光芒,就下了床,蹑手轻脚,屏住呼吸,生怕惊醒 熟睡的同学,扎起昨晚准备好的背包,出门,反手掩上,这才吁出一口气,哼起 小曲儿,下宿舍楼,脚尖踩着一块块方形的水泥砖,每走一步,便听见一声奇妙 的悦耳的轰鸣声。飒飒的风像一根神奇的弦,拉过胸腔。丝绸般的音乐铺满在闪 闪发光沾有露水的早晨。时间是粘的,静止在空间里。路两边影影幢幢的棕榈树 在黎明的时候,是这般明澈柔美、从容匀称,充满了温暖和喜悦。   四周很静,听得见自己一个人沙沙的脚步声,还能听见自己微微的心跳与呼 吸声。我按着心跳与呼吸的节奏迈步子,走着走着,好像踏进一个奇异的韵律里, 我消失了,又好像茫茫一切都是我。   不知这是不是古人说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不管是不是,走进自然里,应是更 易触及古人所说的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也更能明白生命——大至高山流水,小 至蚊蚋蚁虫,以及人——它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和谐。   天色放了亮,阳光铺在路上,金子一样。风大起来,吹得天上的云哗啦啦地 晃个不停。很多同学骑着车子,嘻笑着从身边飞驰而过。有些人停下来与我打招 呼,有些人虽没停下车总不停地扭回头看看我,显然他们对我这样一个女孩独自 在路上行走,很是诧异不解。我总是笑着向他们点头致意。是的,我相信我能走 到那儿。就像爸爸说的,人在世上就是走路,要相信自己一定能走下去,走到老 天爷在的地方。   最早出门,最晚到达。牛仔服湿透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 的。有同学笑我傻,笑我痴,笑我真憨。傻也罢痴也罢憨也罢,都是你们眼中的 我,并不能改变我用腿量过这二十里路的事实。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是的,你 行。”虽然很疲倦,但我用意志挑战了孤独与惰性,就这段路途而言,我赢了。 赢的感觉真好,好像树枝上那毛绒绒欢叫的小鸟。   我在无人注意时咧嘴一笑。这叫做自己给自己奖励。   实习的时候还遇上件值得一说的事,准确说是在食堂遇上一个人,一个九岁 左右大的孩子,脏兮兮,而且瘦,挺着一个大大的脑袋,活像一枚图钉。我们在 吃饭。他走过来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们的饭盆。眼睛亮得吓人,嘴角滴下口涎。   就有人把碗里吃不掉的馒头给他,逗他,大家这才惊觉这个还流鼻涕的孩子 竟是某种意义上的天才。任意报二个七位数以下的数学,不管是加减乘除,他都 能在几秒的时间里给出准确答案,像一台计算机。还有同学把手中的魔方给他, 问他玩过没有。说没有。同学说了魔方的玩法,他边听边扭魔方,一开始还不大 熟练,几分钟后,便能迅速反原——而这是我花几个小时也无法做到的。就有个 问了他一个很弱智的问题,树上有三只鸟,有人开枪打死一只,树上还剩几只鸟? 结果他反而提了一连串的问题,那人用的是无声手枪还是会响的猎枪?那是什么 鸟?因为有一种鸟是恩爱夫妻,打死其中一只,另一只也不会逃走。还有,树上 的枝丫是否多?鸟被打死了,若没掉地上来,它还是在树上。对了,这些鸟的心 理是否都健康,有没有成语里讲的那种惊弓之鸟?   大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小声地问他念过书吗?说没有。又问他爸妈呢? 说全死了。   他说话的神情像是骄傲的帝王。然后,他开始为我们表演翻跟斗,他能用一 只手一条腿把筋斗翻得风车似的,他那一只手一条腿简直比得上鸟的翅膀。   食堂里的工作人员说他是流浪儿,不知道从哪里来,也许是扒飞机来的吧。 大家听了,都笑,都想起前些年电视里报道的那两位扒飞机的少年。工作人员说 他平时在食堂里捡些剩饭剩菜吃。说他特别会讲故事,讲青蛙与蝌蚪的战斗,讲 老鼠与大象的爱情,讲一个小孩子为了逃避后母的打骂逃到树上去生活,讲月亮 姐姐之所以晚上才出来是因为害羞。   大家听了嘘唏不已。若这孩子稍有个好一点的成长环境,他会成为怎样的人? 人在世上都是命。很多东西真是机缘使然,造化弄人。大家说说笑笑也就走开了。 我没有,当只剩下我与他时,我把身上所有的钱全掏出来。大约有四十来块。不 管他用这点钱是买书还是买吃或玩的,我都觉得自己心里会因此好过一些。我不 是有钱人的子女。四十块钱是我一个星期的口粮。还好,再过二天学校就要放暑 假。这样的事不提也罢,免得心酸。   翩翩少年骑,身著金缕衣。青骢奔太极,霹雳生两仪。仰首衔飞镝,猿背舒 长戟。弯弓射神力,弦惊山河意。翩翩少年骑,壮志不可敌。云卷西风啼,月出 草色迷。慨然走东西,世事全洞悉。蓬莱与仙嬉,从此悟天机。   在回学校的路上,想起弟弟,想起弟弟写的这首诗。弟弟也是天才。   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晚上。眼睛肿得像桃子。   七月二十八日   回了家,一直稀里糊涂,直至收到那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来信后,才清醒过 来,赶紧提笔,想回信。可你在信中说你打算在二十六日出发,在省城姑母家呆 上几天,大约三十一日会到我这里。   信是不必回了。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有点恼,为什么不打电话,非得用 这种最传统的方式,是想把生米煮面熟饭?这样先斩后奏是不是对我有点不大尊 重?   话说回来,你也让我十分感动。从来没想到过我在你心里是如此重要。也真 没想到,我们相隔的千余里距离,仍是无法熄灭你对我的在意。也许在学校时, 我太随意了,没有把握好分寸,以至弄成今天这样。可我当时确是没想过那些事 儿。   学校是个读书的地方,同学只应是同学。虽有投缘与否,但不应该有其他更 多。或是我太保守与传统,但若把四年时间用来谈什么爱与不爱,我觉得这是滑 稽的游戏。   我们一无经济基础,二无知识基础,三无社会基础,只有身体基础。建立在 身体上的“爱”会是真爱吗?我不相信。我想这种“爱”最多也就是好感。准确 说,是荷尔蒙的吸引,是物理现象,与那种“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真爱的距离比天空离大地还要遥远。我讨厌“做爱做出来的事”以及 “爱是做出来的”这些在报纸书本上到处粘贴的狗皮膏药。   爱是风轻爱是云淡爱是花开的声音爱是银色的月光会唱歌的美人鱼。   你要来,那就来吧。腿长在你身上,我也无法叫你别来。只是希望你来了后, 能玩得开心一点。也希望你在路上一路平安。唉,真不知你来了后,会给我带来 什么?我上哪儿为你找住处?怎么解决吃饭问题?又如何面对爸妈疑虑的目光与 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来了再说,管不了这多。   下午,昔日高中时的女友来我家。听她说打工时的那些悲伤的故事,讲工厂 里的艰辛酸苦。她最早在家小造纸厂做拌料,氨水熏得眼睛疼,里面像长了针。 没呆一个月去制衣厂做缝纫,胳膊就不是自己的了。后来在餐厅做迎宾小姐,下 了班,腿会自己抖。不管哪种工作,每天至少得做十五个小时。这些都可以忍受。 让人愤怒的是,到哪里都有不三不四涎着脸的臭男人。他们的手总是乱摸。若不 答应,麻烦遍地都是。   女友叫春兰,长得不难看,脸色不大好,仅仅一年不见,就瘦了许多,薄薄 的身子。不过,她说话的语调却很平静,近乎于麻木。她问我在学校里还好不好? 我说好。她问我学校图书馆里的书是不是多得吓人?我说是,可以把人淹没掉。 她眼睛里有了银子一样的光。她问我学校里有没有帅帅的男生?我说没有,都是 奇形怪状的丑八怪。她就笑,说她在造纸厂里遇见一个长得像梁朝伟的男生,那 人真倒霉,左手齐肘被切割机铲掉了。   她咯咯地笑,说起劳务市场的拥挤,说起学生因求职堵塞交通要道的趣闻, 说起睡在路边石椅子上过夜的那些冷漠的脸庞,说起“十元店”,说起“砍手 党”,还说起求职里的种种笑话与陷阱。   心里不禁茫然一片。再过三年,我也要毕业。又能去何处?一个小小的本科 生,不热门的专业,被大多数用人单位不喜欢的性别。爸妈没关系。一切都要靠 自己,如何靠法?那些当官有权的,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一辈 子也不会有求于我,我却一定要求他们。   四点钟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女同学,叫燕。她很开心。经过一年的补习,她 考上复旦了,要出省,不像我只考上本省的。燕的眸子在唱歌,一进门,就拍我 的手,重重地拍。她是这么急着与人分享喜悦。燕好像没有看见坐在一边的我们 去年的同学。燕兴高采烈,吱吱喳喳,全也没注意着春兰的脸色。当初她们俩也 是那么要好,好得可以一起吃一根冰棍。人是不是一阔就变脸?   若说思想有差异无甚共同语言,怕也不是吧。我们分开也才一年,就会有那 么大的变化?何况我觉得春兰在这一年中学到的东西并不比我少,这从她刚才的 谈吐中就能感受出来,而且许多方面更深刻。一个人的家境真的会决定很多东西。 比如说,春兰妈若没病,春兰若也有机会补习,也是极有可能念大学。命运真是 上天注定吗?想想也难受。   我嘴里诺诺应着燕的话。   大家坐了一会,渐渐无话。妈妈回来了。燕与春兰同时起身告辞。燕似乎这 才注意到春兰的存在,抿嘴笑了笑,就连忙扭过头,对我妈喊了声阿姨。春兰没 吭声,低头,往门口走。   燕走到门口,好像才想起什么,也低下头,拿脚拨地上的小石头,要我过几 天去她家喝“谢师酒。”“谢师酒”是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每个考上大学的学 生都要请老师与同学喝的一种酒。按道理我应该去,但我不想去。我分明看见先 迈出门的春兰的肩膀剧烈地颤抖。她或许听见了燕的话,或许没有,但我可以想 像到她眼眶里一定蕴满泪水。我茫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不管我想不想去,最后我 都得去。燕也走了。燕与春兰的身影一前一后。春兰跑了起来。她们消失在路口 拐弯处那堵被岁月剥蚀生满青苔的墙壁里。   脑袋里空空荡荡,眼睛很涩,很想哭。赶紧闭上眼,用睫毛盖住那些不听话 的泪珠。   七月三十日   二天没写日记了,笔似乎提不起来。老想你什么时候会到。眼前也老是你的 影子在晃悠晃悠。下午在家接着你的电话,说明天中午时分左右到。   看着书桌上那面陪了我十来年的小镜子,镜子里有我的眼睛,不丑,黑亮的, 晶莹的。我是盼着你来吗?隐隐约约,嗅到了花的香气。   乱七八糟地看了会闲书。文字有时候全也是浮光掠影,彼此间似有着解不开 的深仇大恨,打了个头破血流。放下笔,躺上床,闭紧眼,其实梦也会有香气。   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男孩喜欢上女孩,在校园操场边那排刚植下的树上刻下女孩的名字。男孩刻 得很专心,溶在夜色里银白的月光让他一心一意。他的身体被喜悦逐一分解,如 树上那千万片叶子,在微风里笑。   歪歪扭扭的字体翌日吸引了全校师生的目光。女孩儿一下子成为风口浪尖, 趴在桌上耸着肩膀嚎啕痛哭。男孩在人群外远远地望,没有勇气走过去。   树慢慢长大。男孩离开了学校,远渡重洋,负芨求学。他爱过很多女孩儿, 并与其中一个结婚,生子。他的孩子很聪明,很努力。他愉快地享受着生活。   后来,他老了。很多年后的一天,他独自回到故土,回到那所小学校。学校 变了模样,低矮的校舍为大楼所取代,往昔泥泞的操场已铺上塑胶,奔跑的孩子 在阳光下呼啦啦地响。但那些树还在,没少掉一株。树上那女孩儿的名字愈发清 晰,少年时刻下的笔画被岁月琢磨成一道道咧着嘴的笑容。他在树边痴痴地立, 不禁潸然泪下。   他突然看见她。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仍一眼认出她。他们聊了起来。慢慢 地,他知道了她的这些年。她毕业后留在这学校当老师,并一直没嫁人。他觉得 奇怪,出于礼貌没有开口询问。他已经不再是鲁莽的少年。又过了一些日子,她 死了,死得有点突然,是心肌梗塞。她像一粒灰尘被时间无声无息地抹掉。他本 来不打算去的,想了想,还是去了。他帮助人们整理她的遗物,他其实不过是想 多呼吸一下她曾呼吸过的空气。他发现了她的日记。   他戴上老花镜,在阳光下读起来。她这一生都用来等待那个在树上刻她名字 的少年。   自己真没出息。在梦里哭得稀里哗啦的。   七月三十一日   早早地起床,买菜弄饭洗衣拖地,勤快得让妈妈差点瞪圆了眼。我只是笑笑, 做好一切,已近十一点钟。又回到床上,把被子蒙着头,想睡上一会。翻来覆去 仍无法睡着。只好去数天花板上看不见的绵羊。数到二百零九只时,爬起来,给 爸妈留了张纸条,推着单车出了门,前往车站接你。   大热的天,明晃晃,没有云,街道上冒起了白烟。太阳消失在热量里。街上 铺满塑料袋、碎纸屑、果皮。推销福利彩票的高音喇叭端坐在柳州五菱小货车上, 从街头窜到街尾,再溜入小巷,在每一扇墙壁上刻出细小的裂纹。这是一个小小 的县城,东边打一声喷嚏,西边就飞起一阵唾沫星子。很脏,很乱,但更有人味 儿。喧哗声呛得人都有些透不过气。   时间像一块被咀嚼了无数次的口香糖。来来往往汗腻腻的人还要在上面踩来 踩去,这真令人生气。车站匆匆忙忙地吞吐着人流。每辆从省城来的车子进站时 的尖鸣声都让我翘起双脚。   拳头里都要攥出水啦。   你还是没有来。   看看表,已近二点。算了,还是先回家吃饭。   稀里糊涂地回了家,爸爸上班去了,妈妈在午休。轻手轻脚随便吃了点,还 弄开瓶啤酒,咕嘟几声灌下肚。摇摇头,没有一点醉意,再开一瓶,依然不醉。   很奇怪,只好就这样溜回床上,呆呆地看天花板。房间很静,静得像一个谜 语,连只苍蝇与蚊子都不敢走进来,想起早上数的二百零九只绵羊,就在天花板 上找。   找不到。就数自己的心跳。然后,恍恍惚惚,半睡半醒。   门被敲响了。尽管是那么细微,“笃”,但我听得分明。   这声音如发令枪。我从床上猛地跳起来,一只受惊的兔子也没我动作快,瞬 间,已叠好床被,心差点要从嗓子眼里跃出,似乎空气里有把勾子。   我努力咽下一口空气,咽下那把勾子,再对着那面小镜子理理头发,让心平 静,然后三步并着两步奔到门口,缓缓吐出口气,握住把手,轻轻一扭,打开门。   是你来了,你在门外笑眯眯,还是一副晒衣服的竹竿样。   “进来坐吧,”我也笑起来,没问你迟到的原因,那没必要。   在客厅里坐了约五分钟。我们互相说完问候的话,然后再陪着你把我家客厅 里的家俱一一看过,屋角搁着吊兰的那个粗糙的木架子是我爸打的,我是用镰刀 剥的杉树皮。不过,我不告诉你。   我开始提议去一个你也认识的同在省城读书的老乡那。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脸上似乎有嘲讥?   是我看花了眼么?不对,你一定是在嘲笑。你的眼神也在说同样的话。你是 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我?对不起,因为你是一个人来,你是个男人,那只有这样。 人言可畏,我们这个小县城封建得很,我也都为自己考虑。但我相信你明白我, 对吗?有些话应该是不用说出来。   老乡是男的,见你来,自甚为欣喜,大声嚷嚷叫你住他那儿,说要砥足夜话。 我当然求之不得,你也笑着应允。呀,实在是谢谢你们二个。你们太善解人意, 真乖。   晚上我请客。   边吃边聊,说漫无边际的话,很开心。老乡分明也看出什么,没去点破。其 实用不着看,笨蛋也知道,若不是因为“什么”,哪有这样千里迢迢大热天赶到 这儿又不是来旅游的大笨蛋?更何况一来就找我,又没有去找他。   吃完饭,我告辞了,让你与老乡先聊。我说走的时候,你眼里闪过失望之色。 我有点不忍心,但我想,你在路上奔波了这久,要好好早点歇息。我们还有明天, 是吗?   回了家里,仍然很开心。妈妈可能午休时听见你来的声音,开始“审问”, 我嘻嘻哈哈支捂搪塞,便躲进自己的小屋里。   我在纸上画了朵花,又画了一朵。然后再画了一个古典美人儿。美人如花嘛。 我朝镜子里的那个脸皮比城墙厚得的自己吐了吐舌头。然后,没来由起想起小时 候看过的一个童话,《小猪照镜子》。   小猪的脸很脏。小兔送给小猪一面镜子。第二天,小猪把脸洗干净。但当照 镜子时,苍蝇拉屎拉在镜上。镜子里的小猪是脏的。小猪拿毛巾擦来擦去,小猪 仍是脏小猪。小兔把镜子上的苍蝇屎指给小猪看说,脏的是镜子,你的脸已经擦 干净了。于是,从这以后,每当小猪照镜子看到镜子里的小猪脸脏了,就想,这 是镜子脏了,自己的脸其实是干净的。所以,尽管小猪天天照镜子,小猪还是一 只脏小猪。   这个故事真有趣。我叫陈珠,“珠”与“猪”的发音一样,所以你叫我“猪 猪”。我也是一头小猪,也在照镜子。不过,我可记得天天要洗脸。   八月一日   一大早起来,便想你。   不知你在是否过得惯?   吃过饭,与妈妈告假,出门去找你。昨夜你睡得可好?我们这的蚊子都是好 大一个,像小飞机,嗡嗡地,可凶猛着。   老乡那儿住的条件还好吗?不要满脸都是鲜红的小点呀。幻想着你被蚊子荼 毒后的惨状,忽然觉得有趣至极,吱一下,自己笑出声。拍拍胸脯,还好,没人 注意,要不羞也羞死了,自己成小老鼠了。   你脸上当然干干净净。不管在哪里,你这根竹竿都是这样清清爽爽。   你不会一晚上都在床上与蚊子搏斗吧?   瞧你这两只乌黑的熊猫眼,有点像哦。   大家聊了一会,开始玩牌。我与老乡搭档,你与老乡的妹妹搭档。你的手风 真顺,老赢,小妹妹的眼睛都要笑没了。   中午在老乡这吃饭,你沉默了许多,笑容如杯子里啤酒的泡沫,老乡帮你满 酒时,也就冒出一些,过会,也就不见。   气氛有点沉闷。倒是那个可爱的小妹妹不停地插科打浑,问你各种各样古怪 的问题,比如青蛙为什么比树跳得高,比如谁天天去看病,比如什么布剪不断。 你抱以礼貌的笑。你说,树不会跳。你说医生天天去看病。你说不知道什么布剪 不断。   你真笨。是瀑布啦。小学时,我们就学过李白的“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 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你忘掉了吗?你为什么要蹙起 眉头?是不是这样就酷?才不酷呢。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是怪我吗?   我把你喜欢吃的菜悄悄地移至你面前。你为何偏要伸远筷子去挟别的菜?你 好像只是一个躯壳坐在这里。你的身体双不是漏斗,喝这么多酒干吗?你的话真 少,与往常大不一样。我不喜欢你这样。沉默不是金子。金子每时每刻都在闪光, 纵然是在泥土在水沼在腐叶深处,光芒也丝毫不减。   吃过饭,与你来到街上。就我们俩,老乡与小妹妹都说要午休。其实大家心 理明镜一样。我还瞥小妹妹向你得意地挤左眼,又挤右眼,最后又皱了皱鼻子, 可爱极了。   街上人很少,整个县城都陷入一种奇妙的鼾声中。很静,静得晕眩。   街道河水一样泛出耀眼白光,它在流淌,不疾不徐,不慌不忙。脚步轻飘飘, 似踩在棉花堆上。   你说,找个地方坐坐吧。   我点点头,上哪呢?   路边倒是有几间咖啡屋,可我不敢去,不是怕花钱,在我们这,那是恋人们 喁喁私语的地方。我妈要是知道了,那还不得把我骂死?不过,在外面也实在是 热,太热了,真想变成树荫里那条白色的小哈巴狗,想吐出里的舌头,就吐出嘴 里的舌头。   哎呀,是得找个地方坐,在街上这样闲逛,让邻居熟人见了,影响更是不好。   真后悔走出老乡的家。要不,在那也挺好。   我看看你。你看看天。你上了拐弯一个偏僻处的坡。你仿佛一眼就洞穿了我 的心事。路在脚下爬高,一点点,有风吹来,路两边是高大的榆树,一串串榆钱 从树枝上坠下,被风一摇,生出清凉。偶尔能看见几只裹在茧里的“懒婆娘”。 小时候,我曾摘下过几只,软绵绵的,嘴里也有银白的丝线。   就到了位于半山坡县广播电视局的门口。   这里几乎没有人,时间似乎也被四周粗壮的树与绿色的草抹掉了,还有虫子 在叫,唧唧唤上几声,很快打住。你指指树荫下的台阶。“坐那歇会,好吗?” 你从裤袋里掏出餐巾纸,抹净台阶,又掏出一张餐巾纸铺在上面,你说,“坐 吧。”   你在别人面前也是这般细心吗?   感动归感动,有些话还是要说给你听。不管你是否受得了,因为你是我的好 朋友,我就得把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你。我是真心真意地希望你不要这样对我。   我要读书,很多事对我们而言,是太早了点。我一直就把你当作哥哥看待。 说实话,我知道这句话有点假或是虚伪什么的,可我必须这样说。   我直视你的眼睛。这还是第一次。看得出,你有点伤心。你沉默了好长一会 儿。我都快闻到时间所散发出的死鱼的腥臭味,才听到你开了口。   你说,“我不后悔来你这。来了,心就安了。我明白。回去吧。”   你拍拍手,站起来,没看我,也没抬头去看天空。你平静地凝视着身边的树。 不,你的目光穿过了那些绿色的树叶,停留在某个我所不明白的空间。哪里没有 什么呀?我有点害怕。   你咧开嘴,无声地笑,“猪猪,你说得没错。最起码你还有三年才毕业。说 这些,确也是没多大意思。我会等你的。”   谢谢你。真的。我又看见你脸上那些让人心里暖和的阳光。   人在世上要互相体谅,但何其难啊!   弟弟说过一句话,屁股决定脑袋。这话虽然不雅,不过,大家的确都喜欢站 在自己的立场出发,一辈子能站在对方角度想一想的时间,怕没有多少分钟。甚 至我怀疑许多人或许没有设身处地为别人考虑过一秒钟。他们以为自己是天地间 的老大,自己的所想所要即是天地的法则。所谓“本我”、“自我”、“超我”, 一切在他们的词典里,只围绕着“我”字打转。若不能满足就怨天由人。   “我不知道我这样对你说算不算得上一种伤害,若是,那我很抱歉。”   “猪猪,你没错,何歉之有?真要道歉的人是我,让你有了这么多麻烦。不 过,这麻烦我还是要再给你几天,能多看会儿你,也是好的。”   我无语。想哭。你淡淡的语气像磨得锋利的锥子。我不能让你看见我的眼泪。 我不知道心中的堤坝还能守多久。为什么我会被感动?为什么我的心会这样轻易 地被你的言语所柔软?   “竹竿,回去睡吧,晚上见。”我扭过脸,不想让你看见我已藏在眼角的清 泪。   “我送你回家。”   “不用。没多远。我自个走。”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把眼泪忍上多久。   我转身走开,先是慢步走,再快步走,然后跑,跑了好远一段路,回头一看。 你还在广播电视局的门口,你是一根竹竿,一动也不动。我向你挥手。你似乎如 梦惊醒,赶紧大力挥动手臂。你的手臂在阳光下是一面旗帜。可我不能过去。对 不起。竹竿。   眼里的泪这才不可抑止。眼睛就像是拧坏了的水笼头。我真没出息。   晚上没去看你,我食言了,你也没来找我,这在我意料之中,但有点难过, 总是坐立不安,拿东忘西。那只小老鼠又出现了,在心口吱吱地叫。也不知往肚 里灌了几杯白开水,但就是奈何不了它,它们叫得更大声。就搬了把椅子去阳台 上坐。   我一直问自己,是不是喜欢你?至于爱这个字眼,我想那应该谈不上。应该 是喜欢。但我不能让这种喜欢变成其他的什么。我要明白这点——你只会是我的 朋友。   夜色擦拭着我的脸庞,丝滑的。天上的星,一粒粒,渐渐熟睡在海的怀抱里, 如孩子睡在母亲的微笑里。   八月二日   早上八点,老乡打电话来,说你赶早班车走了,但留下封信,叫我去拿。   心似被铁器重重击打了下。我放下吃到一半的早餐,急忙奔出家。妈妈在后 面的喊声让我的步子更是飞快。竹竿,你怎么一个招呼也不打就这样走?你不是 说还要在这儿多呆几天,多看我一会的吗?你是怪我昨夜没来找你?可你为何不 知道来找我呀?你下车时都知道按我原来给你那粗略的地址找到门上。你是不是 我伤你太重?   信很轻。我把它小心地打开。   “猪猪,我走了。很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也真的很想再呆上几天多看看你。 但我明白你的难处。何况老呆在你老乡这里也不好。太麻烦人家了。本来很希望 你送送我,想想,又觉得没必要。就这样也很好。不是有首《再别康桥》吗?轻 轻地,我走了,没带走一片云彩。   昨晚,一直想着你说的话,也一直没睡。我知道你也在想心事。我不想再打 扰你——不好意思,已经打扰了这多。就跑到屋外看星星。你们这儿的星星真大, 满空都是密密麻麻挤来挤去的星星,一粒粒,熠熠闪光,嵌在幽深的夜幕中,像 嵌在一汪深蓝的水里,简直令人欲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有人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不知道天上的哪颗星星是你,哪颗星星是 我。我找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弃了。我知道,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看起来只是 咫尺之遥。但我们都知道,它们之间的距离其实比天涯海角都远。   我走了。不用想我,也不用安慰我,更不必感到歉疚。若有缘,我们以后还 能再见。我们都活在这个世上。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你说是吗?若无缘,那就 让某些东西在记忆里沉淀,沉淀成酒,沉淀成那琥珀一样的女儿香,到某天,揭 开一嗅,十里都香。   竹竿祝好。”   你走了,千里迢迢地来了就又走了,你在我这呆了几个时辰?几分?几秒?   却也是屈指能数。你还会来看我吗?   我不敢多想。   只能祝你一路好走。我不是有点太残忍?算了,别多想了。   下午竟睡了个好觉,自己也诧异。连梦都没有,酣然至极。睡完起来,又有 几个高中同学陆续来找,说着不咸不淡的无聊话,倒让人忘了许多。   真的会忘了吗?我不敢确信,我总觉得有些东西是一头头狡猾的兽,会很隐 藏地不动声色地潜伏在你的心底,稍不留神,甚至是打一个喷嚏时,它们就可能 迅速跳起,凶狠地咬上你一口。   晚饭一个人吃。爸妈去山里老家了。听说是有亲戚死了,累死在田里。几个 子女不孝,为很多事大打出手。乡里人叫爸爸回去说是主持公道。   公道?爸爸这样的人行吗?说妈妈还差不多。至少妈妈的嗓门大,压得住那 些畜生。   不过现在的农村真的很可怜。很多人快没饭吃了。不说是党与国家的富民政 策不好,实在是有太多衣冠禽兽不把农民当人,肆无忌惮,鱼肉乡里。总有一天 他们会有报应。爸爸常说——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我信。   我信的不是说老天有眼,我一直以为老天爷对所谓人世间根本不会当一回事。 皮球,是孩子们的玩具;人,或许是成人之间的玩具;而世界,或许就是上帝的 玩具。喜怒哀乐悲等等,我们为之喜悦的悲伤的,在上帝的眼里,也许都是勾勒 这个世界所不可缺少的线条。   我信的是:吃人者人恒吃之。这是人世的道理。   好了,不说这些。睡吧。   八月四日   爸妈回来了,说起乡下的事,言词间颇有不愤,也不无叹惜。   那个累死在田里的亲戚按辈分,我应该叫这位他大伯。大伯有三个儿子四个 姑娘。姑娘都嫁在山里,整天也就是蓬头污面。二个儿子因为赡养大伯的问题打 了架,打到后来,谁都不管大伯了。大伯只好自己去田里做事,结果中了暑。二 个儿子与四位姑娘连大伯都没去埋,就开始明里暗里争起家产。其实也谈不上是 多贵重的家产,无非是几把破桌子破椅子破瓢破盆罢了   我很小的时候见过大伯,须发如雪,皱纹如同环保画报上水土流失的黄土高 原。样子很凄然。大伯原是指望来福养老。大伯最小的儿子叫来福,本来有出息, 考取了技校,并分配到邻县一家钣金厂,但我念高一那年,来福死了。   来福先是下了岗。这不奇怪,把守钣金厂大门的都是厂长。   来福拎刀去讨厂里拖欠几年的工资,追得厂长光脚满世界跑,钱终究是没有。 厂长老婆也在一边为来福拍手加油,说是要去民政局领抚恤金。   来福去摆水果摊。来福原来是干车工的,刀子耍得雪花一般。生意不错。旁 边摆香烟摊的大嫂人很好,虽然日子过得紧,生意淡,却热心地为来福牵过几次 红线,可好手好脚的城里闺女谁会看上来福?若娶个瞎眼、哑巴,来福心里又堵 得慌。   有一天,城管在大嫂摊位前呼三咤四,就动起手,掀翻香烟摊,还用脚踹跌 倒在地的大嫂。来福想拉架,鼻梁上轰地一声,血溅出来,来福就打出一拳。   来福被警车带走了。来福从局子里出来已是十多天后的事。来福没再去摆水 果摊,从别人手里买下一辆半成新没牌照的三轮摩托。来福俩个大拇指上各有一 圈青紫。怕是握不紧刀了。   过了一些天,是夜里,来福在车站附近等生意,就遇上一束迎头罩来的灯光。 交警招手示意检查。来福的车子没牌照。来福扭转车头,封大油门。被交警抓住, 车也就完了,牌照、行驶证就要一千多,再加罚款,罚款比买车钱还多。。   来福把油门封到极速。车底发出剧烈的振动,这辆老爷车的链子猛地断成两 截,并死死地卡入轮胎中。巨大的惯性让来福从车上一跃而起,像极了武侠小说 中那些能上天入地的英雄。来福摔倒在路口,并被一辆急驶中的客车辗烂。   来福真可怜。妈妈说,来福连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发出。   不过,我想,来福会上天堂的。   八月六日   昨天在一家工厂干起临时工。八小时工作制,活不累,就是烦,每天做下来 可得十元钱。做事,吃饭,再干活,又吃饭,手脚会自己动。什么也不想,也用 不着想。如此循环往复,人真的要变成一个不再思考的机器。也真是佩服那些工 人,居然能于这种单调的琐屑中有说有笑有哭有闹。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以为张家长李家短的长舌妇非常可恶。但平心论之, 在那样一种工作环境里,不说这个又去说什么?对于她们而言,可以打发寂寞与 空虚的也只要这些东西。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奢侈品,是有闲阶层的智力游戏。   她们被生活崩紧,崩成弦。她们最需要的是轻松。   曾下放到我们这一个上海女知青在这个厂当办公室主任。四十来岁,样子斯 斯文文,漂亮得很。与厂里的大小老少爷们说起诨话来一点也不含糊,把我们这 几个从来也没听过这种黄色笑话的女孩子弄得脸红耳赤。   扪心自问,我在这里呆上十几年,会不会也成这样?怕是会的。你是滴清水, 你掉进墨水瓶里,你也是黑的。   临时工每天拿十元,一般的工人拿二十元,活是一样多。   很多临时工对此甚为不愤。我不以为然。是的,工钱是少,但你若嫌少,你 可以不干,只怕排在你后面排成长龙翘首相待的人会因此喜出望外。说来惭愧, 我也是因为一个高中同学的爸在这个厂做车间主任才找到这份活。中国人多。这 是没法子的事,大家都要吃饭,可现在钱是越来越难赚。   说句良心话,这些工人一个月拿六百块钱也不多。大城市里的工人还可以拿 几千块钱。这没法比。虽然工厂不赚钱呢。   不过,我听人说,就算工厂赚得再多,也难填厂领导以及不时来厂里检查各 项工作的人那个巨大的胃。据说,他们曾摆过一桌上万元的酒席,还上了猴脑与 熊掌,真不知道他们是咋弄来的。   一万块,那够养活多少人啊?   有时很奇怪,改革改革,难道就是为这些贪官污吏违法乱纪的人改的么?为 什么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苦,他们的肚子越来越大?其实,我也知不是这么一回 事。国家改革也不是一蹴可成,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说到底,党和国家的 领导人谁不希望老百姓过得好点?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道理谁不明白?连过 去封建王朝的唐太宗都明白。我们经过马克思主义理论武装的领导们会不懂么?   恨只恨那些贪赃枉法的人。他们是蛆是臭虫是苍蝇是跳蚤。每次我在电视与 报纸上看着对他们这种人庄严的判决,就感觉在大热天喝下杯加冰的水,在三伏 天遇上一堆篝火。心里别提多高兴。   有时也想人的本性是好是坏?那贪赃枉法的人也不是一生下额头就贴着坏蛋 的标签。   他们同样有过清澈的眼神干净的笑容。   是什么东西让他们一步步化堕落?为什么我们无法建立起一个行之有效的体 制?又或者说,任何体制都最后取决于人。而人是恶的?所谓的善只是恶的浮光 掠影?为善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并把自己区别于禽兽?   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哭他笑,他举手他投足,并不沾世俗一丝尘埃,全也 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他饿了便要吃,困了便要睡,他并不会因为别人包括父母 而改变自己。他要吃奶了。他并不欢喜别的孩子来分享。他手里捏着用眼泪换来 的玩具,又看见地上的蚂蚁,似乎觉得那更有趣,把扔掉玩具,哭着喊着爬到蚂 蚁那去了……最后用可爱的小手指头捻死那只倒霉的蚂蚁。   他是善还是恶?   这样的胡思乱想真是无聊。还是想点实际的吧。真是不知自己毕业出来后会 去向哪里。若是也分到这样差不多的厂里,我都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人,生而又死;尘,扬起落下。我不怕死,但不能容忍窒息而死。   做临时工时,认识了几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子。看着她们,想起实习时遇上 的天才小孩,不知他现在还好吗?读书肯定是没机会。只希望他的聪明会走上正 路,不会成为社会的祸害。   问女孩子们为何不读书。有的说家里穷读不起,要让哥哥弟弟读。有的说不 想读,读书没劲,以后嫁个好人家就是了。七嘴八舌,说了很多,归而言之,一 是想读,读不起;二是不想读,也仍是读不起。   这几个女孩子的家境都不好。若好,也用不着来做这个。而我是抱一种了解 社会兼顾玩的心态来做。真庆幸自己虽没有投胎到一个上等人家,但自己现在的 父母还是能尽力让我念书。   爸妈,谢谢你们。   八月七日   又干了一天活,真烦了。明天不再想去。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朱玲, 我高中的女同学。她去年没考上大学,也没去补习,她爸逼着她嫁人。不知道具 体发生了什么事,她就疯了。同学们讲,在过去的一年,她每天背着书包跑到学 校里来,大模大样闯入教室,也不说话,抓过桌子上的书与作业本就撕,撕老师 的也撕同学们的。学校的门卫留了神不敢再让她靠近校门。她便跑到文具店与新 华书店里撕东西,就有不知情的人动手打,打得她头破血流,她不哭,不反抗, 也不逃,躺在地上任人打任人踢。后来没人打她了,远远地见着她就赶紧守在店 门口。她就去撕街头巷尾墙壁上贴的各种布告、通知与小广告,反正见纸就撕。 后来,她爸就把她嫁到只有树与石头的深山里。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梦见朱玲。   我看见她时,她在水边的芦苇荡里擦洗身子。她问我,洗干净了么?   我说,干净,没有比你更干净的。   她就笑,露出羞涩的脸庞。水伏在她脚下,缎子一样,渐渐收束成团。她骑 上去。水微微摆动着。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后抓住水呈扇形的尾翼纵身跃上去, 水顿时生出口鼻耳舌须发,赫然是龙,是黄龙,飞腾上空,眨眼间已来到星辰之 间。有的星星只有指甲般大。有的星星如山崖峭立。一只指甲般大小的船在星海 里飘荡,船上有打捞星光的人,他们使用一种透明丝线编织出来的网兜,那些星 光在网兜里一团团颤动。他们还揖舟而歌,“日暮长江里,相邀归渡头。落花如 有意,来去逐轻舟。”   天上也有长江么?我问朱玲。朱玲不见了。手上蓦然一空,我失去重心,身 子往前扑去。那黄龙砰然化作水珠,在星光中一颗颗滚动。我踩在水珠上,足底 温凉。   黑色缓慢地升起,天空像个口袋,被看不见的手合上拉链。   我站在一只巨大的赑屭上。四周是山,山石平滑,上面镌有古怪的我一个也 不认得的锲形文字。月亮在青灰色的口袋上剪出一个残缺的圆,一束束光线从缺 口处浇了下来。更遥远处是一轮金黄的太阳,它好像仅仅是一个概念上的存在, 我感受不到它半分热量。赑屭缓慢地爬。   它对我说,你是螭吻。我说,你不是屋脊。它对我说,你是蒲牢。我说,你 不是钟纽。它对我说,你是狴犴。我说,你不是狱门。它对我说,你是饕餮。我 说,你不是鼎盖。它对我说,你是趴夏。我说,你不是桥柱。它对我说,你是睚 眦。我说你不是刀环。它对我说,你是金猊。我说你不是香炉。它说你是椒图? 我说你不是门楣。我们一问一答。一些黑色的石头在我们的身边滚动。赑屭沉默 下来,开始吞食月亮撒下来的雪。   “龙生九子,子子不成龙”。山在我眼前一点点变成海水。山石上的字渐次 扭曲端正清晰,成了我熟悉的汉字。上面记载了一个故事,说的是龙流出的血。   蚩尤是龙族,黄帝是人族。最早,龙族统治着大地,它们近乎完美餐,风饮 露,铜头铁身,力量可以在眨眼间覆盖山岳与河川。而人族,原本只是龙族的仆 从与食物。人族不甘心被奴役的命运,在黄帝的引导下与龙族展开厮杀,一开始 人族节节败退,他们在骄傲的龙族面前不堪一击,但人族善于学习,学会智谋与 诡计,往往布下死局,让一条龙面对成千上万拿着利刃的人族。最重要的是,人 族的繁衍速度太快了,呈几何数字的增长。龙族杀掉了一千个人族,人族同时可 以再生产出一万个。而龙族则要等好几年才能哺育出一个新生命。龙族慢慢虚弱。 人族逐渐强大。造物的神也厌倦了龙统治的世界,他们要给这片大地换一个新的 领导层——这是他们的游戏。他们派出九天玄女。终于在涿鹿之野之战,蚩尤被 杀。天下归了人族。但还有许多龙族未在这场浩劫中死去,它们潜伏于荒原大泽 冰凉的雪山幽深的海洋。有些龙放弃了重新主宰这片大地的念头。有些龙不甘心, 混迹于人族中,学会了用人类的皮肤来掩饰自己。它们最后的努力是建立起一个 叫商的王朝。它们是饕餮的一支,所以在青铜器上刻下饕餮纹来记录它们的血统 与骄傲。但那是回光反照。周灭掉了它们。从那以后,龙族再也没有建立起一个 真正的王朝。龙的子孙们也几乎忘掉了自己高贵的血统,它们甘于被人奴役,心 甘情愿地立于屋脊、钟纽、狱门、鼎盖、桥柱、刀环、香炉、门楣。   “真正的龙,只剩下神话中的那些了。共工触不周山,天地为之裂。”   朱玲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神情惨然,脸上有无限的悲哀,她说,这世上不 会再有神话了。她说着话,把我一推。我掉入虚空之中,往下坠,一种悲伤让我 无力动弹四肢。无边无际灰色的虚空是一面没有底的镜子,突然碎了,无数银白 色的星辰密密麻麻飞溅而下,就似悬崖上的瀑。   我想叫,叫不出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些火焰就像狼一 样追赶我。我蓦然惊醒,才发现身上早已是大汗淋漓全湿透了。就爬起来,翻出 《周公解梦》与弗洛依德的《梦的解析》,按图索骥,看了大半晚,还是不明白 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朱玲可能是我们那批同学里里混得最惨的。昨天晚上,我在县城广场的冷饮 摊上遇见几位没考上大学出门打工的男同学。春兰也与他们在一起。原来,春兰 是不与他们玩的。他们一边喝绿豆粥一边说起朱玲。春兰硬把我拉到他们中间。   我不喜欢听他们说话,他们嘴里叼着烟,没说几句,就要咳出一口痰,骂上 几句脏话,似乎非如此不过瘾。其中一个叫黑崽的,在记忆里原本是瘦瘦弱弱文 质彬彬的小男孩,居然也杀气腾腾地说,若明年老板请来的那个马仔再敢给他穿 小鞋,他就去杀了马仔全家。   黑崽为何不想去杀老板全家?   黑崽吡着白森森的牙,门牙下处粘了一小块黑的韭菜叶子,嘴咧到耳朵根后 了——尊容实在令人不敢恭维。黑崽紧搂着另一个同学的肩膀,咳嗽了几声就唱 起郑智化的《水手》。这歌很老了,我也很喜欢。他们的声音飘入夜穹里。夜穹 里的星星比拳头还要大,生出凛凛寒气。   我乘他们没注意,结了账。一碗绿豆粥五毛钱,一共三块钱。我掏出五块钱。 卖绿豆粥的妇人从围裙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两个硬币递回我。   春兰送我回家的。我说不必要。她非要坚持,还非要把那三块钱塞还我。也 许她是想通过这种行动来维系我们的友谊吧。最后我生了气,她才讪讪地把钱放 回口袋。   我们说起高中时的那些往事。   记得有一次上政治课,与春兰跑去学校后面的县政府招待所玩。那里有一片 梨树,从围墙那翻入,不必下地,攀住树枝,身子一荡,脚踩准,就稳稳当当地 骑在枝桠上。树上有种昆虫,不咬人,硬壳,应该是害虫,颜色各异,几乎能在 它们身上找到大自然所有的色彩,红的叫“关公”、黄的是“秦琼”、绿的是 “妖精”……我们逮住它们,给它们一一命名,再用细线在它们脖子上系好死结, 拽住线头。它们就围绕着我和春兰,上下左右飞。阳光如雨,打在密密的树叶上 簌簌响。整个世界慢慢地变得粘稠、凝固、透明。   我记得春兰说,要是永远都能这样就好了。   我也这样想,但问题是“永远”有多久呢?从牙缝里挤出来,还不需要一秒 钟。   春兰说,黑崽可怜。因为个子瘦小,就成了许多工友们的乐趣所在。那些马 仔更是经常把他汉“鸡”杀给猴子们看。   春兰说,像前些日子报纸上说的下跪搜身等,在她原来所呆的那间缝衣厂也 是家常便饭。也许是大家都习惯了,居然都是逆来顺受,没有谁大声嚷嚷表示不 满。而她终于是忍受不下去,只好跑到餐厅里做。   春兰说,许多在厂里做事的女孩子,尤其是长得好看一点的,往往就成为一 些流氓团伙的目标,最后走上卖淫做小姐的路,有的还因此吸了毒。   春兰说了一个我听说过的名字。   春兰说,那个女孩儿比朱玲还惨,被只“鸡头”骗了,还以为是爱情。朱玲 虽然疯了,毕竟还有个人样,她连人样都没了。   春兰说,你就好了,以后是白领,在有空调的房间里上班。还能用上几百元 一支的口红。   春兰又问起燕的“谢师宴”,问都请了哪些同学?燕请的都是考上了大学的 同学。春兰听了就叹气说,以后,我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我说不是,我们都在一个地球上。   春兰说我傻,说朱玲现就在另一个离我们很远的世界里。春兰说,其实疯了 也好,没有了自己,就没有了悲伤,像水一样,能洗干净心里的那些脏东西。也 许疯癫的实质与佛的涅槃是一回事。   春兰的眼神吓得我够呛。我可不希望她变得像朱玲那样。我去捂她的嘴。她 哈哈笑,越笑越大声,笑得最后都喘不过气,然后她从我身边跑开了,迅速消失 在比墨汁还要黑的夜色里,一眨眼,像是被豺狼虎豹吞吃了。   这黑夜里,到底有多少只豺狼虎豹?   我赶紧跑回家,春兰已经把我送到了离家不远的巷子口。春兰住在县城的那 头,途中要经过桥,经过广场,经过一堆迷宫一般深遂的胡同。   我知道春兰羡慕我,甚至说嫉妒我。在高中同学这三年,我们的成绩就一直 差不多。她英语物理好,我语文数学化学好。现在,有一把刀子把我们切开来。   春兰是好人。希望好人一生平安。虽然我帮不了她任何忙。而且我也心知肚 明这个希望是多么苍白无力,我还是要这样真诚地希望。   我一定要努力。在这个遵循达尔文生存法则的时代。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只有自己行,才可能不沦为牺牲品。从明天开始,要认真看书。这么久一直心烦 意乱,浪费了太多时间——这简直是在谋杀自己的生命。人要有目标,不管它现 在与自己有多远,有了个目标,我们就能大步往前走。   不用再去多想什么。也不必去思考自己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眼前好像有 团亮光在不停地跳动。那光中仿佛有个声音大声地喊,努力奋斗吧!   是的,我要努力。只有我努力成功了,我才能给那些我所知道的需要我帮助 的人于温暖。不成功便成仁——这话是谁说的?   若是不成功,我又该如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像朱玲那样?   心在痛,人这东西是不是上帝无聊时自娱自乐的荒唐的游戏?我坐在屋子的 中间。淡淡的月光飘进来,飘到墙根处,竖起来——墙壁是倾斜的,像一杯打翻 掉的牛奶。   我在牛奶里面。我不是苍蝇。我叫陈珠。珠宝的珠。   我不知道我现在所渴求的在未来的某个日子里是否会对我发出巨大的嘲笑。   八月八日   看了一上午的专业书。眼睛痛。不敢去想这些并不热门的专业知识以后在社 会上究竟会派上多大的用场。听人说,十成若能用上一成,这就叫专业对口。其 他公共课的教材编写得也是落后。比如计算机课,例如,现在仍然在讲FoxPro课 程,但据我所知,这是早已经被绝大多数IT企业淘汰的一种落后的编程技术。真 不知学这干吗?是为了打下扎实的计算机理论基础?我们又不是计算机专业,还 不如多提高一下实际操作能力。这种理论与实践脱节的教学模式真让人生气。当 然,我也更多理解由于计算机技术发展很快,出版社如果紧跟技术发展,推出新 的版本,原有的旧版本就卖不动了。并且大学计算机教材每种版本的读者有限, 印数不多,所以出版社迫切希望通过重版保持效益。而且出版教材必须经过严格 审查、编校,这也是造成教材编写周期过长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国家完全加大对 这方面的投入,让出版社无后顾之忧,同时一定程度上开放教材的编写工作呢?   想不通。就不想。   中午妈妈问起干临时工的事。我把想法说了给她听。我要把主要精力用在学 习上。妈妈点头赞许,没再说啥,只是笑着问我赚了多少钱。   才干几天活啊?能赚多少?妈妈就喜欢拿我寻开心。其实我也明白妈妈没有 说出来之话的意思。那就是要懂得赚钱不易,不要大手大脚,钱要花在刀刃上。   不过明白归明白,过几天,我还是要帮妈妈买条裙子,帮爸买件衬衫。估计 要百把元,看样子,要动用小金库。这个小金库的秘密,他们都不知道。我也不 知道储蓄罐里现在有多少个硬币。从高一时开始积攒,都四年了。   吃完午饭,洗了澡。冰凉的水如锦缎般裹紧我。很舒服。浴室里有面小镜子, 镜子是湿漉漉的,我也是湿漉漉的,便看看自己的脸、胸、身体,还比较满意。 应该说是不难看。我哼起歌。水如歌声包围我。每一寸肌肤都可尽情尽畅地享受 水的滋味。我喜欢这种感觉。   洗完澡,换上衣服,爬上床,想睡一会儿,脑袋却清醒得很,一些文字哼着 歌儿在脑海里走来走去,便又飞快地跳下床拿起笔。   从前,有一个人,一日,途经一山。那山生得险峻秀丽,奇峰迭起,异石穿 空。这人瞧得痴迷,在崖壁溪流边坐,一时间清风透体,大有出尘之意。   突然,他看见溪流对面出现一只吊晴白额虎。   虎饮完水,走了。这人骨酥筋软,赶紧来到山外,对人说,山里有虎。   山民不信,说这山里几十年就没见过老虎,这儿地名虽叫老虎坑但老虎早已 绝了迹。   这人不服,带上数人,并由他支付这些人的开支,开始漫山遍野地寻找老虎。   老虎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这可能是因为山民们对如何找到老虎缺乏经 验,也可能是因为有经验的山民因为这人每日支付给的工钱要远高于他们平日劳 动所得又或者其他原因,所以就算察觉了老虎的踪迹也隐忍不言。   很快,这人兜里的钱就见底了。山民们藏好钞票,痛痛快快地呷着酒,把这 人嘲笑一番后,一一散去。这人却犟,按说山里有没有老虎关他屁事,他大可一 拍臀部走人。可山民们的话语惹怒了他,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在这山里停留下来, 也不雇人,每天早出晚归沾着露水披着星光在山里游荡,发誓一定要找到那只虎。   他被人称为虎疯子。他形容枯槁。   他父亲赶来了,言词谆谆,无用;继而棍棒相加,仍然无用。痴儿如此,徒 呼奈何。   有人就献策,说心病仍需心药医。   其父依言从马戏团买来一只老虎,乘夜黑风高,着人放于那溪流处。翌日, 这人见着这虎,一惊一喜,披发赤足狂奔至山民聚集处喊,我找到老虎了。   山民们早已得知事情真相,怜其人所为,也因收下这人父亲给的掩口费,此 时皆佯做不知,纷纷赶去溪边,见着那头垂头丧气卧于溪边的虎,脸上堆出装出 来的诧异,嘴里诺诺。   这事到此也就应该了结。但一个孩童或是听了父母夜谈,知道今天溪边会出 现的老虎,是从马戏团里弄来的,是不会咬人的老虎,一时顽心大发,跳上虎背, 挥拳踢足,就想扮武松。   这虎终究是山林之王,又怎堪忍受这无知小儿的羞辱,当即咆哮,扭头咬住 那孩童的右手臂。这还幸亏是山民们救得快。那孩童的父母撕心裂肺地哭开,扭 住他父亲不放。   老虎怎么会咬人?这不是马戏团里养熟的吗?赔我孩子的手来!   赔什么赔?这是没牙的老虎,咬不伤的。这要怪也得怪你的孩子。   老虎怎么不会咬人?老虎是从马戏团里弄来的?   这人头上的雾水被太阳晒干净了,先是大怒,骂过几声娘,眼泪淌下,想了 想,又笑起来,也不理其父与山民们的纠葛争吵,趿一双破草鞋,往山里行去。   没了一颗找虎的心,这山的容颜又似他初来时那般艳艳。阵阵松涛在山峦间 跌宕起伏。他走入光霞万千的歌声里。   几天后,人们在溪流的上方发现了他。一只色彩斑斓的老虎正在撕碎他。   又过了一些年,那个曾被虎咬伤手臂但已经长大并且开始衰老的孩子对围在 他膝下的几个少年说,他没死呢,真的,若是遇上雨后初晴的天,我们偶尔还能 在山林深处看见他。他骑在一只巨大的老虎的背上。那老虎真美。   我怎么写下了这么段文字?鬼使神差?是谁抓着我的手干的?我可不想成为 一只虎疯子。打了个寒颤。这么热的天,我是怎么了?脑袋里噼哩拍拉,像是有 爆竹响。我捂紧耳朵。冰凉的汗从额头密密地泌出,像是一群得意至极的小妖怪。   八月十二日   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在医院躺了几天,说 是贫血。有点想不通,吃得并不差,也没干重活,怎么会贫血呢?倒是妈妈老在 一个劲地埋怨自己,让我脸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以后要好好跑跑步,煅炼下。   在医院呆的这几天里看见了各种稀奇古怪之事。或悲或喜或愁或怨,不一而 足。但有件事却如刀子,捅进了我的心里。   我想我一辈子都可能忘不掉那双浑浊的眼睛。一个四十左右女人的眼睛。断 了腿,脸上有淤肿的痕迹。隔我二个床位,是304号床。我没见她亲人来过。一 天到晚她都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啥。   吃饭的时候,其他几个病床,也包括我,都有亲人在一边坐着。菜肴也好。 大家虽说都是病人,毕竟无关生死,有说有笑,还算热闹。   她从不与别人搭话,小声央求护士给她打来一小碗饭,拉开床头柜,拿出瓶 腌菜,低下头,就这么闷闷地吃。好几次想把妈妈送来的菜递给她。终究是不敢。   除了护士,没人再与她说话。我非常奇怪。都是病友,这是为什么?我也不 敢问妈妈。   后来上洗手间,终于听见护士说起这个304号床的事。她是寡妇,也是鸡。 儿子在外面读大学。她靠卖身的钱供儿子念书。之所以断腿住进医院是因有个嫖 客不付那二十元钱的嫖资。   护士嘻嘻哈哈。我的心一阵冰凉。就为了二十元?   我也真的不敢想像她儿子在听闻此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怜天下父母 心。   心里很难过。今天的日记就到这里吧。说实话,我以为这样的母亲是伟大的, 但为何大家都有点鄙夷她,包括我妈妈呢?我对那个不敢与她说话的自己充满了 厌恶。可我终还是未与她说上一句话。直至出院时,我偷偷打量她,才发现其实 她长得有这么好看,眉清目秀,只是身子过于羸弱。   我蠕动嘴唇,脸上挤出微笑。她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呆滞的目光穿透了我的 灵魂。   想哭。如果我是她儿子,一定不念书了,哪怕上街讨饭,我也不让妈妈受这 样的凌辱与苦。   八月十三日   今天写了一篇文章。可能是那位母亲给予我的灵感。感谢她。愿老天爷保佑 她健康。文章的名字叫《美人鱼》,我挺喜欢的,不过,我不敢拿给别人看。   从前,大海里有条美人鱼,名字叫贝拉。   贝拉的皮肤比瓷器还要白净细腻,长发比徽墨还要乌黑光亮,眼睛比仙女座 的星星还要晶莹剔透,尾巴如同银子一样闪闪发光。贝拉常坐在生满青藓的岩石 礁上看人类写的童话。   贝拉最喜欢《海的女儿》。书很漂亮。书面是黄金,书页是象牙,每个字都 由指头大光亮的珍珠镶嵌而成。“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 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贝拉读了一遍又一遍,总读不腻。 贝拉从巫婆那偷到这本书。巫婆把它藏在枕头底下的梳妆匣里,并派了两条奇丑 无比的海蛇把守。不过,贝拉的美貌不是海蛇所能抵挡,而淘气的贝拉总让找到 让巫婆睡去的法子。   一片片银白的鱼在贝拉身边飞起,不时潜入水里亲吻她美丽的鱼尾巴。贝拉 看累了书,就一边梳理长发,一边曼声歌唱。贝拉的歌声让天空也失魂落魄。夜 色落下来,微微的浪顺着水流从远方飘到能听见贝拉歌声的地方,就凝住身子, 倾耳倾听,渐渐地凝固成一块块黑色的宝石。   贝拉遥望着青黛色的海岸线,嘴唇湿润,浑身散发出醇香的气息。   贝拉想,王子与他的新娘一定生下许多小王子,他们牙齿洁白,就像海底那 些能随歌声跳舞的珊瑚。他们的眼睛要比海底花园里最好看的花萼还要迷人,而 且有着香味。   贝拉的眼睛里流动着奇异的光彩。   海岸线慢慢消失了。贝拉潜回海里。贝拉没有回去她的宫殿,尽管那里堆满 拳头大的宝石、流光溢彩的珊瑚、会唱摇篮曲的鹦鹉螺、火红色的亮得像黄金的 树,以及从大大小小的沉船里弄来的各种各样来自人类世界的稀罕玩意,还有书。   贝拉灵巧地避开一个个像风车一样旋转的漩涡,穿过黑黝黝的海底森林与沼 泽,来到巫婆所在处,游进那间用死人白骨搭起的房子。巫婆在晚饭后一定要抱 着她心爱的癞蛤蟆呼呼大睡至天亮。巫婆的鼾声是如此响亮,整个房子都在摇晃。 不过贝拉并不怕,贝拉知道在巫婆熟睡的时候,来自北方的大海怪也没可能弄醒 她。   贝拉找到药罐、匕首、各种药材,以及巫婆的血。贝拉可没胆子去割巫婆的 手指。巫婆的脸庞在熟睡也是那样狰狞可怖,并充满难以言喻的悲伤。贝拉怔怔 地望着。贝拉是在巫婆的马桶边找到巫婆的血。为找到它,并且鼓起勇气把它煎 成她要喝下去的药,贝拉足足耗去好几个月的时间。   当黎明把海洋染成深蓝时,贝拉终于煎好了一罐亮晶晶的药。贝拉没发觉当 她背转身收拾屋子时,已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巫婆在药罐里悄悄地滴下了一滴眼泪。   开心的贝拉端起药游离了黑暗处。在途经可抵达她所居住的宫殿的岔路口, 贝拉迟疑了几分钟,那里还住着贝拉的父亲、母亲与慈祥的祖奶奶。   贝拉从小就爱缠着祖奶奶讲故事,讲一切有关于人类与城市的故事。城里面 每天都是大集市,人在里面挤来挤去,好像潮水里的那些银鱼。小贩的叫卖声、 黑色大盒子里传来的喊叫声、四个轮子会移动铁匣子的轰鸣声、寺庙里的早课 声……它们卷起的浪花比海的波涛还要多。   贝拉舍不得离开亲人,可有什么法子呢?女孩长大了就得去寻找属于她的王 子。   “我爱他胜过我的爸爸和妈妈”,贝拉喃喃地念过《海的女儿》里面的句子。 无疑,它赐给了她勇气,尽管贝拉还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里。这并不 重要,“他”一定在的,就在这世上。贝拉吸吸鼻子,感觉到“他”身上的芳香 正穿过深遂的海水直抵她灵魂深处。   贝拉流下眼泪。贝拉往海岸线的那边游去。当青翠的椭树林出现在蔚蓝色的 天空里,贝拉注视着不远处洁白的沙滩,勇敢地喝下了手中那罐比月光还清澈的 药。   疼啊。贝拉虽然对疼痛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没想到这种疼痛会这般巨 大。贝拉呻吟出声,开始对《海的女儿》里那句“好像有一柄两面都快的刀子劈 开了她纤细的身体”感到困惑。这种疼痛不是冰冷的刀子,是无情粗野残暴凶恶 的锤子,是兜头砸来要把她砸成烂泥巴的锤子。   贝拉晕了过去。   贝拉醒来时,发现她在房间里。房间不大,但很雅致。百合和茉莉的芬芳气 味从弓形窗间飘进来。紫檀木贴面的墙壁中间有一幅仕女水墨画,墨色的线条竟 勾勒出仕女唇上那几许让人心惊肉跳的艳。墙壁右边是一扇七巧隔断,上面摆放 着几件圆或者方的青色瓷瓶。隔断下方有一架七弦古筝,似乎抚筝人刚刚离开, 屋子里犹有叮咚的筝音。床头架着一盏青铜香炉,里面烟雾袅袅,弥散出来的龙 涎香直沁心脾。厚厚的羊毛地毯,头顶这顶雪白的帐篷——贝拉心里突突一惊, 急忙往下半身望去,嘴里轻轻吁出一口气。那个叫安徒生的人没说谎。鱼尾不见 了,那里只有一双少女才有的、最美丽的小小白腿。贝拉嘴角露出笑意,情不自 禁地踢踢腿,疼痛立刻再次袭来,不过,这回是像刀子,是可以忍受的。贝拉轻 轻地跃下床。噢,我就是一个轻盈的水泡。贝拉小声地唱。   贝拉的歌声让这个世界立刻陷于寂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一个眉间贴着闪亮星星手臂上套着银色饰品脸 颊如同初生婴生一样娇嫩的女子出现在贝拉眼前。女子温柔地笑着,目光里全是 赞许。贝拉羞红脸,垂下头,心脏扑通扑通跳,跳得像海里几只绕着珊瑚起舞色 彩斑斓的鱼。   “小妹妹,你从哪里来?”   “我是来找王子的”。贝拉的声音比蚊蚋还要轻。贝拉老老实实说道。贝拉 对这个有着令人窒息的美貌的女子生出莫名的好感。她真美,她的眼神是白鲸喷 出来的泉水,她的牙齿是最精致的贝壳,她的唇比海里的红玛瑙还要亮,她的手 臂就像海鸥一样在唱歌。   女人拉住贝拉的手。她们肩并肩坐在柔软光滑的丝绸软垫上,慢慢地说起话。 女人的声音轻柔、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却酿出最香醇的让贝拉迷醉的美酒。   “小妹妹,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国家,每个国家里也都有许许多多的王 子。你这样没有目标地去寻找,得找到猴年马月啊。”   “小妹妹,你要找的王子就在这里。每天黄昏,他们就像一群归巢的鸟,开 着最时髦的汽车,又或者骑白马驾飞机,带着种种珍贵与稀奇,从四方八方赶到 这里。到时候,你就可以随便挑选。摸摸这个,捏捏那个,一直挑到自己最满意 的为止。他们会排起队,唱着歌,写来滚烫的情诗。他们之间甚至会打生打死, 只为你能多看他一眼。”   “他们有浓密褐色的卷发,老虎吼叫时一样的眼睛,狮子巡游草原时一样威 武的脸庞。他们强壮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你黑亮的杏眼将左右他们的意志;你白晰小巧的脸会让他们的灵魂发颤; 你丰满鲜红的小嘴会是他们饮不尽的奶汁;你的乳房会是让他们彻夜难眠的歌声; 你的腰肢会让他们喜极而泣;你这世上最迷人的玫瑰花瓣处会是他们永生不愿离 弃的天堂。天哪,你的脚简直是无以伦比的艺术品。”   “亲爱的妹妹,这世上所有的王子都会心甘情愿拜倒在你身下。他们将从火 里来,从水里来,从刀山里来,从枪林弹雨里来。他们会忘掉一切奋不顾身从全 世界赶来这里。能为你舔一次脚趾头,那将是他们毕生的荣幸。他们爱你将会超 过爱他们自己。” ……   时间是一个优雅的舞者,双臂高举,手腕交叉,跃动,旋转,扭身,向左弯 腰,向右弓身,猛地停下,一击双掌,满天的星光顿时纷纷掉下。   就这样,贝拉开始在怡红院里迎接起她的王子。每天都有很多王子来拜访她。 有的粗,有的细,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长,有的短。不过,这没关系,他们都 是王子。他们就像女人说的那样,为贝拉欢喜为贝拉哭泣为贝拉喊叫为贝拉癫狂。   贝拉是真的感谢那个喊她妹妹叫老鸨的女人。每天深夜,贝拉总要从这些王 子的怀抱里溜出来,在庭院里,在月光下,点起一柱龙涎香,祝老鸨姐姐长命百 年。贝拉有时候也很想念大海里的亲人。贝拉写过一封信,托老鸨姐姐捎去。   “只要放到那个石礁上就可以,”贝拉对老鸨姐姐说。   信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爸爸妈妈还有祖奶奶,你们好吗?我在这里挺好的。天天都有许多王 子陪着我。   所以,亲爱的朋友们啊,如果你们有幸光临那个叫怡红院的地方,请记得告 诉那个一直生活在梦里的美人鱼,你也是王子。请不要打碎她的梦啊。   八月十四日   上午去给爸妈买衣服。偷偷溜出去门。闷了这久,总算可以呼吸点轻松的空 气。那积攒四年的小金库也没有亏待我,竟有三百多块钱,实在是出乎意料。   挑好衣服。已近十一点。与店主讨价还价,终于如愿以偿按自己所预想的价 位买下来,二件衣服花了一百二。希望爸妈喜欢。   讨价还价真的可以带来一种妙不可言的战斗感与胜利感。其实我一进门就相 中那条浅灰的裙子,妈妈最爱那种颜色了。可我当作没见,把旁边那条女孩子家 穿的素白裙子摸了又摸,并不停地挑着毛病,针脚啊面料啊,最后店主的脸色都 晴转多云了,我才装作无可奈何地拿起那条早已相中的裙子。得了,开价一百八, 最后五十块成交。真开心。想来这个辛苦的店老板这下没从我身上刮去太多油水。   爸爸的衬衫倒是好买。一口价,就那多。   说来也怪,男人的服饰价位,我们这似乎水分不多。不知为何?也许是生意 上的某种道理。   出了门,扬手招来三轮。蹬车的竟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脸色是紫铜色的。 有点不忍心坐。但转念又想,若是不坐的话,他不就也是没赚着这这一块钱吗? 我们这个县城小,一元起步,只要是在城里,随便拉到底,也还是一元钱。小心 翼翼地坐上去。很快是一段上坡的路。我招呼老人停下车,走上坡。老头就夸我 漂亮。倒让我很不好意思。忽然想,这也就是社会调查的好机会。便试着与老人 聊天。   老人很健谈,是附近某乡的村民,还做过民办老师,现在家务农。儿子在外 面打工,前些日子寄信说是要回家结婚。老俩口犯难了,结婚大事,父母总得有 个样子,一合计,就出来踩三轮。才踩了一个月。   问起生意如何。老人高兴了,比干农活那可强太多。老人开始与我算账,家 里十亩田,一年化肥钱多少,种子钱多少,不算力气,一年到头,刨了各种提留、 税费、口粮,不过是几百块钱的结余。而蹬三轮,每天好歹也有二三十元的进账, 一块钱就是一块钱,压得衣兜沉。   老人嘿嘿地笑。很满足的样子,眉毛高高挑起。就随口问老人的年纪。结果 吓我一跳,这不是老人家,才五十岁刚出头。我不敢再叫他老人家了。   岁月折磨了他。   但他还是乐。我想他一定经历过许多,否则他的脸不会如同刀刻石雕,不会 有这种坚硬的充满生命悍气的沧桑。他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是生命颁发给他的勋章。   苦不苦,心态最重要。有一颗阅尽世情的心,黄连或许也是天堂。若曾在他 身上发生的苦与累放在别人身上,那人可是会承受得了?想起书上所见,说某个 时期有些人因蹲牛棚、扫厕所,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想不开,结束了自己的生 命。与之相比,他们是懦夫。   生命可贵,不能轻言放弃。   不管这世界是否看得起你。你都不能轻言放弃。跌倒了,爬起来。纵然泪水 早已模糊眼睛,你都不能让它掉一滴。天上有星星,人间有正义。你要有信心。 能把你击倒的只有自己。不管这世界是否看得起你,都要在意你自己……   这些句子闪电一样击穿了我。灵魂还有身体都在颤栗中。   孔夫子说得好,三人行,必有我师。任何人,都可能是为我们开启“方便法 门”的钥匙。心里真高兴,到家后,我掏出五块钱,笑着对他说:“不用找了。”   结果,他生气了,“姑娘,用不着这多。”   我赶紧换过一块钱递去。他高兴地接过,对我点头,蹬着车子,唱起我们这 里的山歌——泥人儿。好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 来揉和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   他走远了。这是生活对我说的课。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咧嘴微笑。不管明 天会是怎样。我都要开开心心地去面对。   八月十五   一整天都呆家里,实在不愿动。懒得的连翻动书本也觉得累。那些符号公理 方程式估计弄坏了脑袋。偷下懒吧。上帝会原谅我的。   打开电视,无聊地转动频道。还是烦,不是面目庄严十分可敬地坐台上念报 告,就是几个老大不小的人捏着嗓子学小孩说话,再要么就是些头发红红绿绿的 男男女女在拼命地蹦呀跳呀。这么大的中国,这么多的大学生,为何没有一家适 合我们的电视频道?不管哪家电视台,目光似乎都放在整个中国,仿佛目标越大, 吃到的蛋糕就会越大。让人实在觉得可笑。   听说国外有许多专业性的电视台。比如全天24小时滚动新闻报道,比如真人 秀,比如谈话节目,比如厨艺等。收视率都不低。可惜我还没有机会亲眼目睹一 回。   专门做大学生节目的电视频道行不行?我以为行。虽然我个人不怎么花钱, 但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大学生是纯粹意义上的消费者,而又因为远离父母 在一定程度上享受对手中钱财的支配权。若能细分市场整合资源,从大学生最关 心的事情着手,把节目办好,让他们爱看,电视频道播出广告的含金量也就可想 而知。何况,不是老说大学生是未来的国家栋梁吗?如果有这么一个好的电视频 道来引导我们的成长,是不是更好些?   我都想哪儿去了?整天老这样胡思乱想,无聊得很。   我呆呆地发傻,忽然心中很有点想念起你。你到家了吗?真的,竹竿,你知 道我现在是多么多么想你在我身边陪着我哪怕一句话也不说?爸妈都有事,屋子 里仅我一人在轻轻呼吸。对了,还有墙壁上挂钟的指针划破时间所发出的坚硬的 滴嗒滴嗒声。竹竿,你知道吗?你走后这久,其实我是多么盼着你能再来。与我 说话,陪我聊天,一起去吹风,共同来做梦。可我知道,你是不会再来了,你都 走了快半个月。想来,你已到家,你可是正与我一般在呆呆发傻?   竹竿,你会想我?在这些几乎是一般模样的日子里,你是否会想起我?人总 易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稀里糊涂地触动,触动了那弦。想起你,也就是在这么一刹 那,然后如潮水汹涌如夜晚大山里的阵阵松涛。竹竿,我真的好想你。好想好想 你。我想看到你现在对我微微笑。   你会出现在我面前吗?   若这世上能有一句神秘的咒语,类似阿里巴巴念的“芝麻开门”,我念一声, 你就出现,不管我们相隔多远,那就真好。   其实我也知道这不是书上与大人嘴里的那爱情。爸爸说过,任何东西,当然 也包括爱情,都要有着其生长的土壤,不能浮起在虚空。虚空之花从来就不会有 结果。我明白爸的意思,可我还是想你。想得不是很痛,只是稍微有一点失落。 也许这种感觉类似现在比较流行的“E”类情感。   说实话,我也不知“E类情感”具体包含了哪些内容。它似乎没有准确的定 义,多半与网络有关,毕竟我们在现实中相遇相识的桥梁太少,而网络在虚拟里 搭起了数目近乎于无限的“桥”。   学校就有人在网恋。隔壁班上一个姓黄的男生向老师请假——说家里有急事 ——特意跑去看他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去时满怀憧憬,大有“朝发白帝彩 云间”的气势;三天后,回来,垂头丧气,如夹紧了尾巴的落水狗。同学问他是 怎么回事。他开始不肯说。后来自己忍不住了,大家这才明白原来那个网名“寂 寞玫瑰”的女孩竟是四十多岁的孩子他妈。还好,不是四十多岁的孩子他爸。否 则能否囫囵回来怕也是要大打问号。他一脸惆怅地说,我们捧肚子笑。一不小心, 许多人把水咽入肺里,结果咳嗽声四起。不过,大家笑归笑,在网恋的却还是在 继续着他们的网恋。   我想这种心态应该值得好好研究。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网恋是怎么回事。他们 为何还要如吸食鸦片?若他们高中时能在书本上下这种苦功,但早已考入北大清 华。有个女孩在网吧泡了三天三夜,开了七八个QQ窗口,同时与几十个男人打情 骂俏。最后实在支撑不住,面无人色地站起,脚发软,眼发直,瘫地上直接睡着 了,吓得酒吧老板以为出了人命,弄出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来。   对了,我也好久没上网。什么时候是要去去。太落伍了,那也是笑话。   八月十六日   开门大喜。早上接着十多封信。这么久心里一直嘀咕为何竟会没收到一封同 学的信?没想到一下就是厚厚一叠。不过看邮戳日期,发信日期早晚不一,不知 这邮政局效率为何这么慢?不过人家是垄断行业,自然有慢的资本,我们要理解, 对此要抱以微笑。   拆信,一封封拆,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拆,每拆一封,就先读一封,一个字一 个字地读。这比看专业书有味多了。大家都很想念对方。我在思念的河流里。同 学们互相说着暑假里身边发生的故事,回忆着学校里的欢声笑语,真的很开心。   我也开心。边看边回信。   外号肥仔的同学这个暑假过得最有意思。他跑到某公司应聘当业务员。每天 提着几个大大的纸袋在街头东奔西走推销着某牌子的洗发水。苦也苦,累也累, 还要受白眼,还要吃闭门羹,可蛮有味。肥仔在信中画了许多个“:)”。我知 道这个符号的意思是:微笑。不知肥仔赚了多少钱,回学校后可是要联络一帮哥 们姐们好好地替他放下血——据说在中世纪的欧洲就很流行放血治疗。幻想肥仔 那身肥肉在我们高高举起的菜刀下哆嗦的样子,我嘻嘻地笑出声。   陈青儿也不赖,跑到幼稚园里做临时阿姨。遇上一个特淘气的小男孩。双方 展开斗争。她教男孩念“一二三四五六七”,男孩总是念“一二三五六七”,她 去纠正他,“四,一二三四;四,一二三四。”她说了一遍又一遍。男孩咯咯乐。 她问男孩乐什么?男孩说,阿姨,你说四时,嘴角翘起来的样子好好看啊。她佯 装生气,男孩就赶紧说,阿姨,你好像树上的桃。她就笑。他就补充道,后脖子 上好多细细的茸毛哦。她瞪起眼睛,他又补充说,小阿姨,你是天上的仙桃,是 王母娘娘瑶池里的桃。   陈青儿在信里画了十几个大大的感叹号,说,现在的孩子呀真是聪明得不得 了。   陈青儿一向鬼马精灵,目中无人,这回遇到高手啦。真好玩。   最后一封信是一张很薄的纸。   “阿珠姐,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不过我给班上每个同学与老师都写了封信。 我很想念你们。因为我可能再也见不着你们了。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再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准笑啊。我喜欢你,比喜欢其他同学要多一点。我 会多祝福你一点的。”   落款是李悦,日期是七月二十八日,是放暑假差不多半个月的时候。那个坐 在教室角落里沉默的瘦瘦的一点也不引人注意的女孩子。她常托着腮,凝眸望着 玻璃窗外,不仅是上自习时这样,上课时也经常这样。就有同学说她琼瑶阿姨的 小说看得太多中毒太深,老幻想着《窗外》。   我都有点想不出她的样子来了。我们在学校一年说过的话加起来应是不会超 过十句。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我跳起来迅速翻开通讯薄,开始拨打电话。   李悦死了。从十层楼房顶上往下跳。血涸湿了七月二十八日的黄昏。李悦父 母在吵闹近十余年后终于在这个暑假把婚离成了。   忍不住干呕起来。心被重击了一拳。泪水涌出眼眶。李悦就这样不见了?就 这样“我们”中间消失了?她怎么舍得离开窗外的蓝天白云绿树以及飞鸟?我不 明白,婚姻的聚散在当下是很正常的事儿呀,为什么李悦会想不开?更何况,父 母的事终究是父母的。我记起李悦的模样,是细眉小眼的女儿家,偶尔会笑,笑 起来,眼睛鼻子嘴都是花瓣,柔弱的花瓣,浮在嘈杂的空气中,虽是我见犹怜, 但让人难以走近与之交谈。   为什么李悦会不堪承受?她临时前在想些什么?她为什么选择了死还要祝福 我们?而我们,我们这些人,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都不在她身边,甚至当她已经 成为冰凉死灰,我们还在笑?为什么李悦要选择跳楼选择这种最惨烈的方式来结 束生命而不是其他?   咬紧嘴唇,不让哭声发出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坚强,但我仿佛看见了李悦 在死之前那双眼。   没有人能够触及死亡。它不是桌子椅子杯子,它也不是火焰光亮与色彩,它 让任何胆敢触及它的东西在顷刻间化成乌有。乌有,一个绝望的词汇,是一条大 尾巴狼。在它绿幽幽而又近乎庄严目光的注视下,我们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啊? 也许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死是对生的祝福,生命像秋叶一样轻轻飘落,这就是最 美。也许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死亡对死者并非不幸,对于生者才是不幸。也许只 能这样安慰自己:肉体只是灵魂的袋子。袋子坏了,灵魂就去睡了,并在某天被 一个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唤醒,亲爱的宝贝,你是妈妈生的……   吃过晚饭,爸妈打开了电视,我在一边发呆。是电视片。   有一个男孩,那年,他十岁。父母忙,很少有时间照顾他,回家也常因一些 琐事吵架,男孩就躲在屋子里看那些在窗户格子里跳着的光线。很寂寞,城市里 同龄的孩子显然还不愿意接受他这个来自山野间的小伙伴。男孩很想念小时候的 村庄。那里有密密的林子。林子里盛满鸟叫。鸟叫声一下高一下低一下子滴溜溜 的像滚动的露一下子又像一双正把云彩撕开的小手。那些鸟或黑或白或嘴尖一抹 红喙,很好看。爷爷常坐在林子边抽着旱烟,吧嗒吧嗒,烟头明灭,脸上皱纹叠 着皱纹。到处都有很好闻的气息。   那天,男孩打算离家出走,从妈妈的铁皮罐子里偷了几块钱,走了很长的一 段路,才到了车站。可去村庄那边线路的长途车已经卖光当日的票。男孩躺在候 车室的长条躺椅上,等待着明天。他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爷爷养的那条黑狗 撒着欢在他面前的雪地里奔跑,那雪真白,那些爪印比山边的腊梅花还香。他在 梦里咯咯笑出声。天快亮的时候,男孩醒了,一个女人推醒他。女人看上起甚是 疲倦,应该是刚下车不久。女人示意他兜里的那几块钱掉地上了。男孩赶紧捡起, 说着感谢的话。他是大孩子,知道该怎么对大人说礼貌话。   女人问男孩要到哪儿去。他开始不想说,后来,他碍不过女人的话语,就说 他讨厌城市,讨厌这些水泥钢筋,讨厌那些穿得花花绿绿整天变着花子来欺负人 的城市孩子,也讨厌爸爸妈妈。他只想爷爷。女人就笑,说,城里也有好去处。 女人说起城里的一些名胜古迹。男孩听得津津有味,就跟着女人去看。那些地方 果然有他非常喜欢的味道。最后,女人问他家住在哪,男孩说了。女人把他送回 家。他父母正心急如焚,见状,没打他,对女人表示了千万分感谢。   女人是市一医院的医生。这是女人告诉她的。事实上,那天女人是去一个更 大的城市试图挽回一场多年的爱情,失败了。那天,女人之所以与男孩说话,却 又是因为他睡在椅子上让人心碎的样子。但这些不是男孩所能知道的。   过了一个月,男孩去找女人。期间,他也偷偷去了那些名胜古迹处,发现那 些好闻的味道都消失了。他想了许多天,终于想明白他喜欢的那种味道其实是女 人身上的。他找到女人在单位上的集体宿舍。女人还没回来。男孩双手抱膝坐在 门坎上守候。黄昏把他的影子弄成一小截。女人大吃一惊,但还是很愉快地接受 了他的造访。就这样,男孩去女人那的次数越来越多。不管他爸他妈是拿鞭子抽 还是拿铁棍敲,男孩深深地迷上女人身上的味道。男孩甚至还藏起几条女人的内 衣裤。他妈妈生了气,跑去医院破口大骂,言词很有点不堪,还动手扯落女人几 绺头发。女人成了单位上许多人谈论的焦点。有一天,女人就吃安眠药死掉了。   男孩又想了很久很久,然后,在那个血色黄昏,他往妈妈做的稀粥里拌入了 一袋老鼠药。   片子看完了,妈妈叹气,我哭了。   妈妈或以为我是为这部影片哭的。应该说,有一点。我们,我们这些还没真 正长大的孩子们,只能用这样的绝决,来反抗给制订秩序与规则的成人世界吗?   八月十七   早上起来,二只眼睛在不知不觉的睡梦中已肿成桃子。   “珠儿,你怎么了?”妈妈显然发现了不对劲,满脸诧异与担心。   我能说些什么?说我同学死了?说她的名字叫李悦,喜悦的悦?说李悦是跳 楼而非割脉、服毒、自缢?说李悦的父母是杀死她的凶手?   说这些话不是对死者残忍的亵渎吗?也许死去的魂灵已毫不在意人世间。任 何酸甜苦辣都被那一碗孟婆汤冲去了。死去毋须再悲哀,黄泉应是最可爱,红尘 多少早不在,谁见一人愿回来?   “珠儿”,妈妈见我痴的样子,甚是惊慌。   “妈,没事。只是有点难过”   “出什么事了?快告诉妈妈,快!珠儿,别吓妈妈。”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李悦的事。   妈妈眼睛里也有了悲伤。但我分明看见她最早的惶恐以及紧锁的眉头却随着 我叙述的话语,渐渐舒平。是的,这不是与她血肉相连的女儿的事,只是她女儿 的某个笨同学的事。别人的痛,再疼,在自己心底,也不会张牙舞爪,不会让自 己血肉模糊。   说实话,我也不知爸妈的感情具体怎么样。好多大人的事,我真不明白。有 些吵吵闹闹的反而白头到老,有些看起来相敬如宾的却合不上几年。爸妈之间在 我面前的话一直不算多。但我听到过几次,妈妈埋怨爸爸不懂做人不会拍马屁挣 的钱太少。爸爸不吭声,闷头吃饭,吃完洗碗看书然后上班。   我记得我读高中时,爸爸会与我说很多道理。为什么现在我上大学,他反而 不讲了?爸爸似乎也变了,变得更沉默寡言。不行,我什么时候得与爸爸说些话。   妈妈听我说完李悦的事后,没说什么,想起什么,问道,“珠儿你买的裙子, 妈很喜欢。花了多少钱?你哪儿来的钱?”   我转过身,去看那面镜子。镜子有着鳞片,细细密密。   妈妈没再问下去,径自出去,把门悄悄掩上。房间里只有我。   八月十七日夜   做了个梦,一个好大的梦,一个沉甸甸的梦。   我和衣爬起,打开灯,窗外的明月已化作了泪,满天都是星星。我拿起笔。 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我还是茫然地写了起来。握住笔的不是我,只是那个梦。   一扇黑黝黝的门,门上有烟熏火燎怒目圆睁的门神。张飞战秦琼,赵云斗武 松。我进了门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我隐隐约约明白自己将要遇上什么, 但无能力改变。我的身体并不由我的意志决定。门后是堵墙。墙边有很多人。我 挤入他们中间。我看见一个悬空浮起的尸体。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庞。她朝我吐出 舌头。我想大叫,发现所有的声音只能在嗓子眼里回旋。血四处飞溅。不是我的 血。墙上一片血红。尸体不见了。一些穿制服的人匆匆奔进屋。我飘出门外。看 着他们忙碌的背影,只觉得脊背发麻,我想喊:凶手不在这里!   我为什么知道这点?   难道我就是凶手?对了,这是一扇熟悉的门。曾经住着我的朋友。她上哪儿 了?她是凶手?   穿制服中的一个大声说:他们将展开长期的潜伏与侦察工作。他们有信心在 十年内破案。   门消失了。他们也消失了。我在街上。此时正是战时,人心惶惶,到处是枪 声,人们在奔跑。我被人流裹了进去。   天空灰蒙蒙,像发生了日全食。我们像小学生排队那样来到河流旁边的山坡。 河,是地上河,我趴在草坡上回头一望,黑压压一片人头,蔚为壮观。有人在埋 头看书,有人在嬉闹追逐。我小声嘟咙说,这也不管?就有人抬起头,一副很庄 严的面庞,说,这也是抗战。   这时,跑来几个戴防毒面具的男人,跑得整整齐齐,当当响,跑到河边,一 个个电线杆似的竖得笔直,其中一个人的面具掉下来,是美国大兵,眼睛深蓝。 突然,他们全卧倒在水里,过了很久,也不冒出来,河里慢慢冒出几根天线。   这时,来了一个亚洲面孔的人,教我们绘画,画向日葵,线条挺热烈的那种。 说我们都是梵高。我望四周看,所有的人全是一副木讷的表情。这时,我突然意 识到那个庄严面庞就是竹竿。他没有用笔画向日葵,而是在写东西。他的样子浑 浑噩噩,脑子不知道在哪里去了。我试图推他,他不理我。我说,你得画向日葵, 要不,你会被他杀死的。竹竿不作声,瞥了眼我,眼神极为奇怪,我这时才明白, 他现在并不认识我。   我对竹竿说,我们似乎被控制了。他哦了声,回头看了看,说,他们也没有 都画向日葵,有人在画小兔子。我说,那些跳河里的美国大兵怎么不上来,不会 被淹死吗?竹竿说,他们可能是生化人,不用吃饭,他们的任务就是去河里布置 天线。我猛然意识到整个河坡上成千上万的人全被这个亚洲面孔的人所控制。整 个天地之间只有他的说话声。我有点纳闷,自己为何没被彻底控制住?   就在这时,亚洲面孔的人跑来,问我,身体好不好?   我意识到这个人是通过别人的交谈来控制人们的内心,所以老老实实地交待, 说我是一个孕妇。   亚洲面孔的人说了声孕妇,挠头走开了。   我突然明白他们这套类似于催眠的作战技艺只能控制单独的人,而不能完全 控制身体还藏有另一个生命的人。亚洲面孔的人没杀掉我,开始很热心地教我画 画,画很简单的线条。他可能是把我当成小白鼠一样的研究对象了。竹竿用眼神 向我示意,必须听这个亚洲面孔的人的话。竹竿也没有被控制?这可能是因为他 的心思不在这里,又或是因为他是一个独立意识比较强烈的人,况且他平时也根 本不在意我的叨唠……这些因素才造成他仍然保持着清醒吧。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即,当我清醒时,我听不见那亚洲面孔的人的说话 声了,只能看着他的样子,就像看皮影戏,而当我糊涂时,我就能听得见他的声 音,这个世界才变得让人兴奋。我在清醒与糊涂中跌跌撞撞。而他始终在说,你 是完全的,你可以放心。   我们被安排在一个类似阁楼上的亭子里,下面还有人,我不清楚我们怎么去 的,反正一眨眼就到了上面,竹子搭的阁楼,我看见下面的人排成一队队的,往 空旷处走,美国人用脑电波仪器测试,意识未被控制住的人被挑出来,他们在东 张西望。   但美国人并未要求我下去。竹竿用眼神示意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开始一起 思索。而我们身边那些伙伴的却开始嗤嗤地笑,说没用的,我们虽然是清醒的, 但不可能逃得了。那没有先例。我们因为清醒所以注定要被遗弃……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然后,我就醒了,梦就这样结束了。   我从床上猛然坐起。我是怎么了?怎么会做这样稀奇古怪我完全不能理解的 梦?   也许梦与现实并无界限。它们不过是人生活的两个不同的空间罢了。在现实 里,我们或许一无所能,而在梦里,我们或许无所不能。又或者说,梦是生活的 蜜糖。又或者说,现实不过是梦的一角,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圆形斗兽场。   黑夜是一只巨大的蝴蝶。星空浩瀚。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写完这个梦,天色已经发白。   八月十八日   上午一个人到邮局把前些天的回信寄出,终于如释重负。我没有回李悦的信, 也不知应该如何回。我更不想让她的父母在悲恸之时因为我的来信而让他们再次 掉入其中。人心都是这样,死者已安,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往前走。虽然我整整难 过了二天,但我会很努力地把它从心里抹去,而且渴望在以后的日子里,没人提 起。   人得轻装上阵。我们不是蜗牛。遗忘是一种能力,一种智慧,一种勇气。   忘了,没有什么忘不了,忘了就没烦恼。   回来路上,买了一盒冰淇淋。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它,心里就有了非尝不可的欲望。三块钱。真奢侈。 不过,我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种奢侈的感觉。冰淇淋的味道不要太好啦。   用木勺轻刮那么一点,放入嘴里,一丝微甜如一只白色的小精灵,迅速地跳 上舌尖,然后是冷,不是极冷,只嘴里有把小风扇,又像是有个小孩子鼓着腮帮 在里面吹凉气,接着是甜,甜丝丝,丝绒一样的,舌头都要忍不住跳起舞,又甜 又冷的滋味像手拉手奔跑在青草地上的孩子。惬意弥漫。我听见每根神经末梢的 笑声。   但很快,有了些腻,舌尖重了,我没皱眉。又不是第一次吃,在高二时,我 也买过一盒吃,那次我考了班上第一。所以我知道“腻”会在“冷”与“甜”后 等着我。人在世上不可能因为腻味了某种东西便把它扔掉,我更用心地品尝起来。   没有了那种单纯迅速的甜与冷,冰淇淋在嘴里缓缓融,向着喉咙深处滑去。 我慢慢分辨,这是糖精,那是鸡蛋,那是奶油……是的,所有的东西都不会一直 新鲜可口,随着时间流逝,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异味,甚至是索然无味。但我们必 须从中品出有味。   我把这一大盒冰淇淋吃了个干干净净。   记得小时候吃香蕉、肉片汤、奶油冰棍。那时,我大约是六七岁吧,因为病 了,县里的医生说最好去省城看看,爸爸就带我坐上了火车。   我们这并不通火车,得赶往临县搭乘。我和爸爸坐上一辆解放牌卡车。卡车 上堆满圆木。天刚下过雨,路两边有叫不出名字紫红色的小花以及披着绿藓青苔 的黑岩石,很好看,偶尔还能见到一丛丛翠青色的芦苇。不过,路况实在糟,泥 泞得要命,而且癫,稀泥里总藏着石块。每逢上坡,卡车就吭哧吭哧地喘粗气, 感觉就像一头时日无多的老牛。终于熄火了,轮胎卡死在凹坑内,开车师傅骂骂 咧咧拖出两块长木板架在轮胎底下,终究是不行,忙乎了好半天,眼瞅暮色从那 片蔚蓝里一点点坠下,师傅就眼白鼻赤地说,这条路来往车辆甚少,总不能在路 上过夜,得徒步回县城叫人赶来修。他问爸爸咋打算?爸爸沉默了一会儿,把我 从车厢内抱下,扛在肩头,说,看看是否有运气搭个顺风车。   我骑在爸爸肩膀上,抱住他的额头。他左手拎那个出门必带的人造革公文包, 右手拽紧我从他肩膀上垂下的两条腿。爸爸那双解放鞋很快就变成两砣会移动的 泥团,于是,走不多远,爸爸干脆脱下鞋子,抓了把青草擦拭干净,用鞋带绑在 公文包上,然后赤着脚走。但爸爸的兴致并不坏,还教我辩识一路上的树,最多 的是马尾松,树皮深褐,鳞片状纵裂。爸爸说,这种树可采割松脂,针状叶还可 提芳香油。不过,这种松最怕虫咬,一咬就完蛋,亏得当年秦始皇东巡时还曾封 它为“五大夫”。爸爸知道很多有趣的事,譬如白果树,学名为银杏,它还有许 多好听的别名,如公孙树,这有两种说法,一是这种树生长太缓慢,公公植树, 要到孙子那辈才有得吃,二是说这种树长寿得紧,公公植了,子子孙孙都有得吃; 又如鸭掌树,这是因其叶子像鸭掌。老家不远的一个市出过一大学问家,叫欧阳 修,他有个朋友叫梅尧臣,就曾寄了一百张“鸭掌”给欧阳修,欧阳修大为感动, 就作诗一首,曰,“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鸭掌虽百个,得之诚可珍。”   爸爸说的都是他从未向我提及的。   这令我兴奋不已。可惜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而爸爸与我的运气实在不佳, 路上没遇到一辆车。路人倒有不少,或推独轮的木架子车,竹篾做的轮子吱吱地 打破山野的沉寂,架子两侧是柴禾,堆得小山似的高,人就在柴禾堆里不时地探 出小小一块身体;或挑一肩柴禾,多为妇人孩子,妇人头缠毛巾默默地疾步走, 孩子光着脊背边走边喊着简单的音节。更多的则是扛锄头担粪箕一脸疲倦的男人, 裤管一律挽至膝盖,露出两条虽然黑瘦却精壮的腿。村庄散落在山脚、田边,白 色的炊烟抖抖地向上爬,爬到某处,呼一下被风吹散,一轮又大又红又圆的夕阳 挂在竹林上方。   那是凤尾竹,爸爸说,折一片竹叶含入嘴里再用舌头卷起就能吹出曲子。你 妈吹得可好听呢。   我嘟咙几声,头晕晕沉沉,我在爸爸的声音里睡着了。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做 的梦,一条五彩斑斓的河流,水潺潺流,高高低低,水底是一块块黑白相间的卵 石,还有水草,会唱歌的水草。我在船上,一条足以应付任何风浪的大船。   等到我蓦然惊醒,赫然发现自己居然已伏在爸爸背上。爸爸只穿条棉布背心, 肩膀似被泼过盆水,滑溜溜的,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说不清楚非常好闻的香味。爸 爸的外衣裹在我身上,很暖和。我抽抽鼻子说,爸,到了吗?   到了。爸爸小声地说着。四周是没有形状的山与树,黝黑的、淡黑的、浅黑 的、灰黑的。浓浓淡淡的黑随着风声飘动,不时有耀眼的光从黑处迸出。虫子在 一声声地鸣,远远近近,狗狺狺地呔。山路曲折,月色安静。光与影如和谐的旋 律,在爸爸脚下淌出。那是我记忆里最好听的声音,沙沙的,脆脆的,似一块刚 从土里扒出剥了皮的“青羚角”,用牙齿一咬,汁液满嘴。   我们没有赶上当天去省城的火车,在那个县城的火车室呆了一晚。爸爸背着 我走了三十多公里的山路。我趴在爸爸的膝盖上觉得无比幸福。我就是在那里有 幸吃到平生第一根香蕉。爸爸在候车室门口买的。他抹去额头泌出的细汗,剥开 香蕉皮,拍拍我的头,递给我。我小心拿住,生怕这根长长的奇怪的东西会突然 折断。   我伸出舌头去舔,酥的,牙齿都痒。我轻轻咬了一小口,一股清香顿时溢满 口腔,这种味道与曾嚼过的“青羚角”完全不同,像一股细微的电流从舌尖直通 大脑中枢,并绽放出一大团耀眼但却不刺目的光芒,整个人都开始战栗,被一种 妙不可言的感觉紧紧包裹。   菩萨啊,天底下咋有这般好吃的东西?我心里情不自禁地打个突突,又咬了 一口,脸怯怯地转向爸爸,“爸,你也吃。”   “爸不喜欢吃。你吃。”   爸爸取下他一直挂在肩膀上的水壶,摇晃下,壶里的水已在路上喝完了。他 示意我坐好,起身,往候车室厕所方向的那个水笼头走去,过不多时,回来,一 抹嘴边的水渍,眼睛里蕴满笑意,“哈,你看我找到什么?报纸,厚厚一大叠。 这回不怕列车员赶我们出去,大不了咱们在外面打地铺睡。”   我在爸爸怀抱里听着爸爸轻微的鼾声度过了那一晚。   那时的生活甚是清苦。不过,当物质极度匮乏时,一丝微不足道的满足都能 带来巨大的令人晕眩的幸福感。   小时候我的身体并非很好,老感冒,扁桃体发炎,去医院打针,打得最多的 是青霉素,一针下去,屁股就疼得不行,走不动路。但比其他孩子要强一点的是, 我从不哭。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疼痛不会因此而有减缓。或许因为这个缘故, 当省城医生把那种直径足有2cm粗大的针筒扎入我身体时,见我没吭一声,忍不 住夸了声,这孩子真乖。爸爸觉得有必要对我的“乖”加以奖赏,就又给我买了 碗肉片汤,还有奶油冰棍。   肉片汤比香蕉还好吃,味道更是鲜美。喝一口,舌头似要融化,心尖发麻。 我不是说没吃过肉,却从未独自享受过这么一大碗,家里吃肉是逢年过节才有的, 不多,且杂拌有辣椒、豆角等蔬菜。透明的肉片汤上浸着一层油,上面撒有几段 碧绿的葱花,碗底全是肉,刀把宽大,薄薄的,每一片都绝对货真价实,我一眨 眼喝了个干干净净,再意犹未足地伸长舌头把碗底舔得吡吡响。爸爸坐在病床边, 搓着手,看我吃,脸色不无尴尬,眼睛不时地飞快地往同个病房的大人脸上瞟一 眼,嘴里念念有词,这孩子,十世没得吃似的。   至于奶油冰棍,就不能用好吃来形容,它简直是迷死人的小妖精。在那之前, 我只吃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冰棍,三分钱的实实在在不掺一点虚假全是冰的冰棍应 该吃过两次,五分钱的绿豆冰棍与红豆冰棍吃过几口,与院里一个忘叫啥名的孩 子凑起一角钱,买两根不同的小豆冰棍,坐在屋后,你舔一口绿豆的,我舔一口 红豆的,你舔一口红豆的,我舔一口绿豆的。所谓舔,就是把舌头尽可能伸长, 增加舌头与冰棍接触的面积,再从冰棍底部哧溜下往上移,不准在冰棍上停留。 但这样的规则显然毫无约束力,没舔几口,我与那孩子打起来,大家都觉得自己 吃亏。我就再没尝过五分钱的小豆冰棍,更甭提奶油的。   省城是新鲜的,楼房大大小小,门口无一不红旗飞扬。路也宽得吓人,路中 间还有几排刷成红白两色的小泥墩子。广场更大,我不稀罕那绿草,却为那块比 老家那纪念牌足足大了几倍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的汉白玉石牌着了迷。穹形 的牌顶直刺蔚蓝色的天空。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想起自己胡乱读过的书本上那个 “巍峨”,感觉自己理解了这个词汇的意思。省城的车真多,车如流水马如龙, 而指挥它们的穿制服戴白手套的交警好像是在跳一种节奏欢快的舞蹈,可爱极了。 这些都是爸爸告诉我的。爸爸还把那一闪一闪的红绿灯指给我看,说我长大了去 做一个工程师,做一个有用的人,为祖国早日奔向四化添砖加瓦。爸爸的话让当 时的我一个劲地点头。我心花怒放。我羡慕街上那些穿红着绿的省城孩子,他们 每天都可以去看动物园里的猴子,去玩儿童乐园里那些眼花缭乱的游戏设备。我 坐在旋转的木马上,玩了一遍又一遍,眼睛里都有了泪水。我对爸爸说,我要呆 在这儿,不走了。   对了,那时的医生与护士不拿红包,职业道德非常好。我爸特意跑去市场买 了一个近二十斤重的大西瓜,打算送给我的主治医生,一位姓熊的老医生,人家 愣不收,最后实在推脱不下,就按市价把那大西瓜买下来,然后切开,让全病房 的人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我叫他们伯伯阿姨,发自内心地叫,他们是这世上最 可爱的人。熊医生老爱逗我玩,摸我额头,问我很多古怪的问题。比如一张八仙 桌砍掉了四只角,还剩几只角?又比如地球上最大的影子是什么?我答错了。不 过,我记得我曾答对了一道题,“小兵的妈妈有三个孩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 二毛,老三叫什么?”当然是叫小兵。熊医生话还没说完,我就赶紧回答。他就 一迭声夸我聪明。   我已忘掉当初自己得了啥病而非得跑省城去治,但我永远忘不掉那段时间所 看见的一张张脸。不管年龄,不分职业,没有高低贵贱,大人对孩子,医生对病 人,甚至在食堂打菜的老师傅、在过道里拖地板做清洁的阿姨、匆匆擦肩而过的 病人家属,毋论脸上是否有笑容,哪怕就是悲伤,脸上的线条都是那么柔软。也 许是因为病剥下了大家日常生活中所戴的种种面具,人反原至“人”本身,胸口 都跳跃着一颗鲜红的心脏。   病房是安静的。在我隔床是一个小女孩。她的名字有点儿古怪,叫听雨花。 原来雨花也是可以听的啊。她长得像瓷器娃娃,皮肤雪白,胳膊、腿莲藕似的, 眉眼俊俏,梳刘海,嘴向上弯,嘴角老噙着一丝笑意,让人见了,心里就舒服得 很。她有很多小人书,堆在床头柜上,《小蝌蚪找妈妈》、《九色鹿》、《哪吒 闹海》、《猴子捞月》、《神笔马良》、《人参娃娃》、《鹬蚌相争》、《没头 脑和不高兴》、《曹冲称象》、《咕咚来了》……她一点都不小气,我在一边眼 馋得不行,又因乡下人的懦弱,不敢开口。她见我这样,抿起嘴,与我打招呼, 问我叫什么名字,然后很大方地把小人书借给我看,还给我讲故事,讲聪明的一 休、可爱的小叶子,“咯吱咯吱咯吱咯吱,阿安一得落”。   她爱唱歌,小嘴扁扁,牙齿白白的,清澈的歌声像鱼在水里吐出的泡泡儿。 我央她教我唱,她就笑,腼腆的脸颊上露出俩小酒涡。她从嘴里吐出一个个清晰 的发音,并不耐其烦地纠正我浓重的乡音。我们躺在病床上一起做各种游戏,玩 锤子、剪刀、布,又比如她教我玩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我教她玩点点摸摸、 油菜光光、麻粒出水、豆角毕剥,还有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脑袋, 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若有谁不必吊盐水,就在对方床边坐下。她的手又小又软又白,握在手里, 凉凉的,整个夏天都因此清爽宜人。我们彼此在对方手中写字,让对方猜,输了 的就刮对方鼻子。我刮得很轻,她也是。   她还好吗?现在肯定与我一样在哪间学校读书呢。真希望能再见她。   我相信我能在人海中一眼就找出这朵听雨的花,然后拉起她的手,告诉她为 什么没有脑袋没有尾巴的老虎会跑得快,也听她唱歌,最好是唱田园小河边,红 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正是她心爱……   真开心。想想这些事,感觉真好。一口气写了这么多,手酸死了。   今天晚上要睡一个好觉。嗯,睡在这些美好的记忆里。   八月十八日   晚上与同学去了县城广场。刚树起来的高架灯,把原来漆黑的夜空照得如同 白昼。很奇怪,随之便没有了多少往日的雅趣,也许是因为一切太过于清楚,反 倒令人忐忑不安。不过,我想习惯了应是会好点。什么东西都怕“习惯”。   广场东边是县城博物馆,俄式风络,宽大雄壮,粗糙的水泥墙壁上塑有几副 浮雕,门口石阶的青草丛里卧有一“赑屃”,没了脑袋,旁边塌着一块残牌。西 边是县粮食大楼,一片玻璃幕墙在高架灯的光芒下耀眼,底下是排商铺,挂满各 色霓虹,“俏佳人”、“老爷车”、“李宁专卖”、“雅芳”,红橙黄绿,闪烁 不停。一群孩子从街上跑过,发出兴奋的尖叫。   我们围着在草地上坐成一圈,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聊着。没有人说起不开 心的话题,大家都比较开心。人在世上本来就应该想法让自己开心一点。我露出 久违的笑靥,有一句没一句,插科打浑,不时地说几个从书上看来的笑话。大家 东仰西倒,都差点趴地上了。   就在这乐不可支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而灯光又是这样刺目。我眯着眼,打量这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有点熟悉。   挪开身,给他让了一个位置。等着他盘膝坐下时,我才发现竟然是高中的男 同学,他叫李强。我笑起来,也仅仅只是微笑。在高中时我对他很有好感,可过 了这久,所有的好感全也变成淡然。真奇怪。他的成绩一向很好,不知为何连中 专也没考上。听说他没再读,不是读不起,确实是不想读。他与他舅去了南方, 没想今天却见上了。这么久他过得好不好?想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 主动叫我的名字。原来在高中时,总是绕着圈走,他是沉默的人。不知为何今天 这等好兴致?也许是一时冲动,毕竟我们好久未见。   一起坐好。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没想到,他竟然妙语如珠,而且弹不虚发。 把我们全听傻了,张大嘴。没想到在外面逛了一年,这个原本寡言的男孩竟变得 这等厉害。大家就群起而攻之,没想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当真是舌绽莲花。 实在是佩服。就问他在外面是干什么,说是在街上跑业务。大家这才仿佛心安理 得,长吁口气。难怪难怪。职业要求嘛。   我没说多少话。只是悄悄地注意他。他瘦多了,也黑了不少。眼角都有了皱 纹,只是那双眼睛却是澄清光亮。但肩膀比起一年前厚实宽阔了不少。这不再是 当初那个男孩,我在心中微微地叹气。时间与环境是这样容易改变一个人。我们 不再是昨天的自己。   李强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弄得我脸红耳赤。但愿没有人发现。阿门。   回了家,一直睡不着。我不是想说已看透红尘阅尽世情那样的无聊话,我只 是发现对于很多东西而言,自己这颗心是越来越简单,越来越淡然。真不知这是 好事还是坏事。   八月十九日   吃完早饭,爸忽然难得地开了口,“珠儿,今天不要去哪?”   我这久以来都想找时候逮爸说话,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今个儿送上门来了。 忙把碗放下,“爸,不去哪,就在家歇着。”   爸笑起来,“你回来都一个多月了,爸工作上的事多,没与你说上啥。对了, 听你妈说,这么久心情不好?”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该怎样来准确表达。   爸想了想:“珠儿,你同学那事,你妈对我说了。不要难过。难过这二个字, 就是自己为难自己,自己与自己过意不去。”   我扑哧下笑出声。哪有这样解释的?这真是咬文嚼字,微言大义呀。   “爸,没事。过去的事总是要过去的,我也不会老放在心上。”   “那爸爸放心了。”爸站起身,看样子又想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爸,你怎么与妈说的话那少呀?”   爸楞了下,眼睛里是奇怪之色。   “爸,你为何老是吃完饭就去上班呀?还有晚上,这些天总是那么晚才回家? 我都看见妈哭过几回了。”   我不知道为何自己发起什么神经。我傻傻地张开嘴,望着爸爸。   爸眼里的奇怪之色更重了。   “你妈没对你说?我明白了,你妈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说什么呀?”我丈二摸不着头。   爸笑起来。“珠儿,你妈没说给你听,是怕你担心。是这样的,我前二个月 下岗了,现在一家私营公司帮人做会计,所以事多。你这么大了,早晚也应知道。 我要走了。”   爸爸慢慢转身离去。   我坐在椅子上,有点糊涂。爸下岗了?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在广场闲聊 时,我分明听见有个同学讲她的小姨子刚在爸原来那个单位报到上班了。那还是 个初中刚毕业的小女孩子呀。怎么她上了,爸就要下了?也不对,爸是二个月前 下的岗,应该说与那小女孩子没什么关系。   爸爸老了,背微微地驼,头上有了许多花白。心里一酸,爸爸,这一切都是 怎么回事啊?   八月十九日   妈上早班。中午二点才回来。我在家里实在不耐烦,脑袋哄哄地响,不要说 看书,就是想睡上一觉也不行。我从床上爬下坐在椅子上,过一会儿,又从椅子 上爬回床上,只觉得胸膛里有团火烧得旺。正头晕脑胀时,妈妈推门进来。   “妈,爸为何下岗了?”我冲上去。   妈妈呆了会,脸上浮起笑容。   “珠儿,没事,你爸单位几个月的工资都没发,这才去找点私活干。也不是 说完全下岗。”   “妈,别人不也一样没工资发,为何他们的日子就过得下去?不用去外面找 私活干?”   妈妈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珠儿,除了当官的,谁不在外面找私活干?只是你爸笨,在单位上不会做 人,被当成靶子,成了典型。这才弄成现在这样。不过也没什么,下岗也有下岗 的好处。至少不用再去抱人家的大腿。只不过辛苦点罢了。”   难怪家里的后发气氛这么久一直沉闷。望着妈妈有点憔悴的脸,我的声音有 些哽咽。   “妈……”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珠儿,说了没事就没事。日子总是要过的,而且也能过下去。只是吃好吃 歹的问题。对了,你以后不要像你爸那样不会做人。否则要吃大亏的。知识多固 然是好,但若不会做人,只怕知识越多越没用。不要说养老婆孩子,就连自己的 吃饭也会成大问题。明白了吗?珠儿?”   我咬紧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有泪不轻弹,毋论男女。还有什么不明白? 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学问。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定要好好琢磨下“人” 这种东西。   妈妈转身忙碌开了。我想了想,没上楼独自去看书或是睡觉其他的什么。我 要好好地尽自己的能力在家里多做点事。爸爸妈妈真的不容易。   晚上,陈青儿给我打了电话。说起她们那发生的一件让人很感动的事。   她们那有一个女孩儿,生得很美,爱笑,眼睛比月牙儿还清澈,蝴蝶都爱绕 着她飞。女孩儿还没尝过爱情的滋味,但相信爱情,一心一意等待心目中的白马 王子。她矜持而又不失礼貌地拒绝那些隔三差五跑来敲门的鲁莽男士们。她家教 极好,名声比兰花还要香。   有一天,她感觉不大舒服,上医院,发现患上一种古怪的绝症。她接受不了, 上省城再做检查,医生告诉她,她只能再活上一年。   她父母很伤心。她更难过。她父母问她有什么心愿。她看着屋外的桃红柳绿 不做声。她是一个女孩。女孩是要长成女人的,这生命才会了无所憾。她突然很 渴望一个男人的爱情。这种渴望冒出赤白的焰,蓦然间已烧得她心焦。唇上有了 细小的裂纹。   原来那些像苍蝇一般整天围着她的男人早已经不见了。她是有担当的女子, 就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征友启事,老老实实地讲了自己的病情,也坦诚地倾诉了心 愿。她收到很多来信。她从中挑出一封言词最为诚挚的,与那来信的男人开始来 往。最初,她还提醒自己,这爱情是虚假的,但男人的温柔让她没多久就彻底陶 醉其中。她有了平生第一次吻,第一次大汗淋漓的战栗。她问男人,为何要对她 这般好?男人说,爱。她又问,没有别的理由?男人摇头。她再问,你不后悔? 男人说,爱是曾经拥有,不是天长地久。男人温文儒雅,是大学老师。   她突然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男人,就向男人请求成为他的新娘。   男人应了。她在新婚之夜幸福地死去。   她至死都不知道,所有的来信都是她父母请人代写的,那男人也是她父母花 十万块钱请来陪她一年的,而为筹办她想要的婚礼,她白花苍苍的父母亲还拿了 房产到银行抵押贷款。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发誓,我一定要让爸爸妈妈过上好日子!陈珠,记住你今天晚上说的话。 老天爷看着呢。   八月十九日   帮妈妈做完家务,一个人骑车来到县城广场。独自在草地上坐。这里也没有 了昨夜的欢声笑语。我看着灯光下自己的影子正在草地上蠕动。我的影子仅一寸 长。   风在身边凉爽地吹。它们并不会因为人的心情而改变。在草地上,它们嘻嘻 哈哈不停地翻着跟斗,看样子,它们真的很快乐。快乐是自己给自己的,别人是 给你不了的。珠儿,你可明白?我喃喃自语。只有保持种快乐的心态,你才能有 信心与勇气去面对生活。   我想我应该有一个计划。还要读三年书。首先我要学着处理好与老师、同学、 校领导的关系。学校也是个小社会。专业书要念,也用不着背得滚瓜烂熟,能考 个差不多也就够了。我要开始煅炼自己的社会活动能力。对了,学校那个叫星海 文学社下个学期不是要重新选举吗?要去试试。   见了同学,不管自己是否高兴,脸上一定要有笑容,不能再像原来那样清高, 不愿开口求人。适当时候开口求下人,反而会让别人高兴。其实,在这一点上, 妈妈对爸爸的批评是对的。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没有别人,“我”是不存在的。   同寝室的那几个女孩的关系更要处理好。寝室长不能当,当了后,那婆婆妈 妈的事就得义不容辞。若不当,挑特别的日子,稍微多干一些,别人应是会更感 谢你,也会有更多人看见。   老师那,要常常去坐坐,坐多了不就熟了吗?人熟了,不就是什么事都好办 了?可惜我没钱送不起什么礼,不过也没关系,我可以帮老师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只要让他们知道我还是一个不错的肯积极上进的女孩,也就够了。   要尽量争取入党。听说党员在分配的时候多少都会好点。就不说以后一定如 何,多一个资格,也就意味着手上多一张门票。   现在不是流行一句广告语吗?世界尽在掌握中。   我掌握不了世界,但我一定要好生掌握自己。   八月二十日   翻开同学通讯录,写了一天的信。或长或短,或回忆过去,或问声现在可好? 在给几位老师写信时,踌蹰了下,不知啥,考虑半天,便向他们各自请教专业课 上的几个还不是很懂的问题,接着我也在信里介绍了下我老家这个小县城里的几 项土特产。   总共六十多封信,手写肿了。其中大半除了收信人的名字不一样,内容是一 模一样。只能苦笑。但必须做。吃完夜饭,跑到邮局买信封与邮票,有点心痛, 总共花了五十多元。想想,还是释然,不知道这是否算得上感情投资?还有十天, 又要开学了。   也许因为白天的炎热,夜里的风便清凉无比。我在马路上慢慢走着,说不上 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心里却静得很,如头顶皎然明月。   云敛万重苍穹洗,雾散千年心空碧。   风吹石人梦惊起,红尘多少如君意?   绿叶一片春天啼,羞花几朵明月依。   浮名自可任毁诋,蓬莱宫中邀仙戏。   这是弟弟写的诗。不知为何,就想起来了。“浮名自可任毁诋,蓬莱宫中邀 仙戏。”弟弟比我小一岁,他就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想想都是不可思议。   天心有月,人心无月。月本无情,人心寄情。风打残荷,菲却难芳。哀鸿低 唱,能栖何方?梦如水漾,月泛秋江。遥有清香,却也断肠。人生无常,朝花夕 黄。云在天堂,不为我妆。琴音太凉,此生无望。。烟满淮上,谁共心伤?   这是我写的,这样的无病呻吟比起弟弟的清新自然,真是要惭愧死掉了。   明月有微香,让人想尝。我依稀觉得那明月生香处才是人们真正的故乡。而 我脚下这块泥土,不过是个驿站。李白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 月,低头思故乡”,他若是真的想那个实实在在的故乡,就不会出门浪荡几十年, 我想,李白或许也是把月亮当作故乡吧。   街道上的人不少,来来往往,踱着步。一个腆起肚子肥头方耳背负双手得意 洋洋男人从我身边走过,踱着方步。忽然忍不住轻笑。好像鹅哦。鹅!鹅!鹅! 曲颈向天歌。不知道他们吃鹅时可否想到他在别人眼里——比如现在的我的眼里, 也是只鹅?他们吃鹅,也是同类相残呢。   我开始打量路上的行人。我不在意别人说我现在是阿Q或阿P,只是觉得有 趣。要有一颗游戏的心。在爸爸书橱里找到过一本《孙子兵法》。兵者诡道,不 战屈敌,上之上策。这是我阅读的最大收获。对其阐释,或可得出这个结果:无 论身在战场何处,心一定要超出这战场外,观一切纷芸杂乱如观水中之月,如此 澄心静虑,外物虚影不扰心神,方才无人可敌。   不知对《孙子兵法》的理解是否符合他老人家的原意?   我们的阅读只缘于自身的需要。只有我们,具体的每个人,才知道自己是需 要清水还是阳光还是雨露还是氤氲的水雾抑或是一只轻盈的蝴蝶。   任何人也没有替代我们做出选择与理解的权利。我们在阅读时的眼泪、欢笑、 悲伤,都是我们自己的,那些丰腴的河流、黝黑的树木、鲜艳的玫瑰、鸣叫的夜 莺,那些墙壁、围垣、门框、塔尖、摩天大厦……它们直抵云端,并建构起我们 各自的记忆,一个银子一样的世界。。   我想,如果对某种事物,若大家全也是一模一样的理解,嗓子里也全是同一 个声音,那怕也是吓人得很。只是不知爸爸从这《孙子兵法》里又看见了些什么?   回了家,开始写今天的日记。写至此处,心中一动。我写这个日记又是为了 什么?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在以后的日子里,若是被别人看见,他们会准确无误 地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吗?   人是会死的,文字是不会死的。我们跑去看死了的人的墓志铭,权作消遣。 我们把活着的文字扔入欲望溅起的尘埃里,不再看,不会有谁愿呼吸尘埃,愿意 得肺结核。我不怕死。死是不可抗拒。不死,却是只妖精。我是人,我又会留下 什么样的墓志铭让后人消遣?我这样的文字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成为一种笑话吗?   没有谁会真正懂得谁。我们都得孤独,我们早已注定孤独一生。当人们可分 成男女之时,这种孤独的命运便不可抗拒。我所写的文字难道真的可以进入另一 颗孤独的心灵吗?   我想是不能,阅读应该是一种扭曲的幻觉。我们所看见的并非一定就是真实, 并非一定就是叙述者曾抵达的某处。事实上,阅读者更愿意自取所需要,他们所 自以为是明白了的,其实叙述者根本也未曾想到过。把自己的文字留给别人来误 会,对叙述者而言,又有多大的趣味可言?我的心灵,定也会因此而更加落寞……   我觉得我有些糊涂了。我在自相矛盾。不过没关系。   今天看到了一件有趣的事,还是在广场上。   一个瘦男人遇上一个胖男人。胖男人问瘦男人,你看见我的高主任吗?瘦男 人摇头说没看见。胖男人的样子有点沮丧,就朝四周喊,高主任。喊得一本正经。 瘦男人笑了说,这条是李局还是王处?胖男人朝手边牵着的癞皮狗踢了一脚说, 是王处。瘦男人问,李局呢?胖男人说,李局乱咬人,不要它了,给杀狗的牵去 了。   我当时就笑得不行。现在想想,也是越想越好玩。真有趣的胖男人。   夜深了。我听见爸爸推门回来,也听见妈妈边埋怨边用拍打爸爸衣服上灰尘 所发出的扑扑声。心里有些微微的暖意。   八月二十二日   爸妈今天很高兴。弟弟来信了,并随信寄来一千块钱。妈妈收着信,当时就 哭了。不知弟弟是怎么想的,几个月来才写这么一封信?电话也老是没说二句就 匆匆挂断。不知我在学校里写给他的信,他是否收着了?可能没有,我想就是他 自己也不敢肯定明天的通信地址。   这么久来,没有谁在家里提起弟弟,其实大家都非常非常地想他。只是谁也 不忍心说起。弟弟是个天才,于中国文字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理解与记忆。一目 十行,又能过目不忘。可不知怎的,遇上那扭来扭去会跳舞的外国字母就傻了眼, 英语就没考过三十分上。   弟弟比我少一岁,一直与我同级。去年,我考上了,他没有。爸妈就差下跪 求他继续补习。他嘴上应得好,忽然某一天,不见了人影,只留下封信,说他与 同学去了南方,说在目前这种教育体制下,他就是考到须发皆白,怕也是还没范 进那命。   弟弟说人要认命。对了,弟弟曾经给我看过一篇他写的文章。我不大喜欢。 但还记得。文章的名字叫《吉庆》。   吉庆坐在桥上时看见一颗斗大的星星在天空中奔腾而过。西边烧起一团青白 的火。树林在这一瞬间朝着夜穹尽情地伸展开身躯。密密麻麻的枝丫像草原上的 烈马,卷起凶猛的风,撞得他胸口阵阵发麻。马蹄在脑子里踏过。吉庆把空气中 被马蹄溅起的火星深深地吸入肺里。肺部鼓胀起来,成了被刀剖开肚子的鱼的鱼 膘。   吉庆绝望地望着桥下黑黝黝的水。它们比铁还硬比铅还沉,在寂静的存在里 泛出微蓝的光芒。吉庆耸起肩膀,感觉到一种支离破碎的疼痛。   吉庆扭过脸对一直默不作声蹲在身边的李素兰说,你去吧。   吉庆说完这三个字突然发现脑子里面的重量一下子全部消失了。吉庆不由自 主地站起身。吉庆快步朝桥那头的人民大道走去。吉庆听见身体里的骨头嗡的一 声像蜜蜂回了巢。与此同时,李素兰在后面发出尖锐的嚎啕——吉庆,你日老娘 时的劲头上哪了?你也就有让别人日你老婆的本事。我日你妈,我日你全家。我 日你祖宗十八代。   吉庆没回头。远方的山在群星之间高高飞翔。吉庆走得快,走得稳,走得不 慌不乱。吉庆的胳膊与腿如同钟表里的齿轮节奏分明。吉庆走过桥头对着远方喊 了一声,李素兰,你去吧。   吉庆越走越快,走过宽阔的人民大道走过灯火通明的人民广场走过高耸入云 的人民商场。吉庆对自己说,没法子。吉庆对自己说,反正李素兰又不会少只胳 膊断条腿,下面洗洗还是照样用。吉庆对自己说,娃比我们都重要。   吉庆走到山上。山的那边是市看守所。黑色森严的墙比天还要高。   吉庆坐下来对着山上的树说,你爸没本事,你妈有办法。吉庆对着树下的草 说,你是穷人,所以你虽然只犯了一点错,但要被从重从严从快。吉庆对着草底 下的蚂蚁说,你要感谢程公安,你妈居然是他念高中时的初恋情人。这就是命。 你以后一定要肯认命。否则到时谁都救不了你。   吉庆放声大哭。   弟弟对景物的描写真好,我就偷偷向他学了许多,但总学不到那种神韵。我 不喜欢弟弟说脏话。为什么只要是男的都喜欢说脏话呢?弟弟心里有太多的黑暗。 说来也奇怪,我们都是同一个爸妈,从小都在一个差不多的环境里长大。为什么 会有这样的差异?   是上帝在我们的身体里写了不同的密码吗?   就在弟弟走后的那几天夜里,我一直听见妈妈房里有着哀哀的哭音。不敢进 去,我也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我阻拦不了弟弟走他选择的路,我也无法安 慰妈妈让她不要再哭。爸爸的背仿佛在那时更驼了不少。   其实这久以来,我就隐隐约约觉得弟弟之所以未能去读书,可能与我也有关 系。家里的经济条件从来没好过。若我念大学,弟弟补习,真不知家里是否还负 担得起?可怜的弟弟。也不知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听说外面找工作,都得要个文 凭,弟弟你如今可是找到了个轻快点的活干吗?听春兰讲打工的事情,荙把我吓 得够呛。弟弟,你千万要小心,别被人骗了啊。还要,若不开心,若遇上坎,就 想想爸妈,想想一直惦着你的姐姐啊。   弟弟的来信很短。就是一句话:   “爸妈,我在外面很好。勿念。随信一千块,姐姐读书用。”   没有发信地址。就是这样,简简单单。   妈妈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眼泪,不停地掉下来。妈妈手上的信全湿透 了。妈妈在床沿边坐下,手指拧着床单,越拧越紧。爸爸在妈妈身边坐了下来, 一句话也不说。   我没哭,走进厨房,洗米做饭炒菜。当眼睛快要涌出眼眶时,我拼命地咬紧 自己的嘴唇。我还是没有哭。   八月二十四日   今天收着了你的来信。竹竿。   夜里我又独自来到与你并肩坐过的那台阶上,静静地回想过去。   清凉如水的月在天空中默默流淌。不知它这样流淌了多少年?没有开始,也 没有结束,没有悲哀,也没有欢乐。只是寂寞地存在,好大的一片寂寞。   你来信说你分配至乡政府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天天就是抹桌子,打开水,扫 地什么的。乡里干部无所事事,整天除了打牌就是喝酒再要不就难觅人影。乡里 面这次只分了你一个大学生来。原来也有二个。都是没有门路的。你说你那二个 师兄与当地的女子结了婚后,整天就是老婆孩子,稀饭腌菜。你说,你都不敢想 像自己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你在信中说你打算考研究生。   我无语。这就是生活。不会因为我们的愿望有什么改变,自有其缓慢迟钝的 滚动轨道。你若想跳出这个轫迹,你就都好生努力。   竹竿只能是祝你心想事成。只能是在这千里之外遥遥祝福你。   你离去的脚步声似仍在耳边萦绕。今夜,我在这儿似乎听见了它的回响。在 学校你是那样自信,为何在这封信里有着掩不住的颓废?也许在一颗自傲的心底 更有一个自卑的灵魂。也许在他人眼里从来都是那么优秀的人更容易失意。我要 避免开这些不好的心态,一定不能让落魄的手扼紧咽喉。   看了你的来信。我一直在慢慢思索。考研固然是好,但对我来说,恐怕又要 替父母增加麻烦。我不想再给爸妈多添担子,应该早点帮父母挑起担子,就像弟 弟一样,最起码,他不用再向爸妈伸手了。学校里对搞家教勤工助学管得挺紧。 也不知谁具体抓这方面工作?回了学校要去问问,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少 向爸妈开口要钱。   钱真是好东西。不管它是不是万能的,没有它确也是万万不能。钱是什么? 也就是几张意味深长的纸。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歌,就轻轻地哼起来。   “是谁制造了钞票?你在世上称霸道,有人为你卖儿女,有人为你点头哈 腰……”   八月二十五日   白天看书、干活。再过几日要开学,也不能多帮爸妈干点什么。晚上,又有 几个同学来,相约去聚聚。便随之出门。   大家仍言语甚欢。我也淡淡笑,说些凑景的话儿,没有让情绪出现在脸与话 语上。更没有谁察觉到,我正用心悄悄打量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个人的眼角眉梢 都有自己的心事;每个人在欢笑过后,不经意间,脸上迅速地浮上几丝冷漠。或 许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唱戏。生活不也就是台戏吗?   唱功要好,脸谱要妙,台步更要走得巧。   只有这样,才可能赢得鲜花与掌声。   李强今天话说得少,几乎就没开过口,脸上始终挂有职业性的微笑。他还在 偷偷打量我。目光移动得好快,像兔子般,匆匆地跳来又跳去。我在心底笑了起 来。我要勇敢一点,这也算是考验。   我走了上前。“嗨,你好。”   他点点头。他的脸上微微红了下,不过很快恢复正常。   “你也好。”   “怎么不说话?前天你不是很会说的吗?大家听你的笑话都开心得要命。”   “只是逗他们玩玩。笑话说多了,没啥意思。”   “为啥没意思?别人开心,你不也开心?”   “这又不是感冒,还会传染?开心与否只是因为自己。”   “不说这些,对了,在外面还好吗?”   我想起了弟弟,心里微微一痛。   “一般,混饭吃。听说你弟弟也在外面?”   “家里还不知他具体在哪?打电话写信回家,总是没头没脑,我妈担心死 了。”   “你弟那么聪明,不会有什么事。你弟不去卖别人,别人就要磕头谢恩。谁 敢惹他?”   但愿如此。我在心里轻叹口气。   “你什么时候走?”   “再过几天。这个月那边的事不多,就回来看看。以后几年可能都回不来。”   “哦。”我应了声。时间沉默下来。   但不知不觉,我们已走出聚会的房间。   过了会,李强开了口:“你知道吗?你与这些同学相比年纪不大,但最为沉 稳,一点也不像女孩子。”   我笑起来。心里一酸。又有一个男孩这样说我了,而且还是个我曾经很有好 感的同学。“不会。我怎么不觉得?”   他站住脚,伸出手,指着来往人群:“你知道吗?在回来的这个月,几乎每 天夜里,我都在这街上逛到二至三点。那个时候,差不多所有的正常人都已回家 睡觉了。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只有着叫化子、疯子、还有我。”   我无语,他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他又开了口:“你会是我们同学中最能干的。要好好把握。对了,回去吧, 别让大家说闲话。”   我点点头。脑袋里回旋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叫化子、疯子、 我。   心里一阵冰凉。   八月二十六日   在家开始整理行李。预则立,不预则废。莫要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爸爸妈妈仍在平静地上下班。这日子真的让人不敢大声喘息。   看见弟弟的相片。他也在相片上微笑着看着我。坐看弟弟脸,相看两不厌。 我朝他吐吐舌头,他在相片上淘气地摸自己的耳朵。   弟弟,谢谢你给姐姐寄来的钱。姐姐想你。在外面可不要聪明过了头。木秀 于林,必遭风折。枪打出头鸟,凡事要三思。也不知我与你说这话,你是否能感 觉到?不是说血浓于水吗?弟弟你应该明白。上次我在信中与你说得很是清楚, 也不知你是否收到?你的来信为何这短呀?总不会忙得连那十分钟的时间也没有。 你真是欠揍!   过年回来,我要好好骂骂你。爸妈嘴上不说,心里因此愁得要命。你这样懂 事,为何在这方面就不体恤下父母?就是说废话,他们也会很开心。   以后我也要注意这点,要养成每个星期给家里写信的习惯。不管有没有话说, 最起码得问个好。   我把弟弟的相片小心地放入通讯录中。弟弟陪着姐姐。   下午点点小金库,还有一百多。满打满算地买了些土特产。屈起手指一算, 班主任刘老师那一份是少不得,管党员的李老师那一份,管文学社的陈老师那也 得一份。只能这样,再多摊几个人头,就太过寒酸。话说回来,就现在这样,礼 物也薄得很。管它呢。不管他们是怎么样想,我权当尽学生的心意。我想要与他 们搞好关系,最重要的不应该是钱的问题,而应该通过言语在感情方面的联络与 加强。当然自己也一定要表现出适当的实力。昔世贤文里不是有句话吗?稀泥糊 不上壁。我想我不是一块稀泥。人要有信心。我就有。   八月二十七日   早上出门买菜,遇上前几天骑蹬士的白发老头。在人群中大喊大叫。本来我 极不喜欢凑这各种热闹,想起大伯的儿子来福,不经意间又瞥见老人那张涨红的 脸,心中一动,挤进人群。   事情很简单:老人无证蹬车,刚被工商执法人员查获,不仅要没收三轮还要 处于几百块钱罚款。老人不服,大声嚷嚷,说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车是从别 人那买下的。   老人拼命地拽着三轮,不让执法人员拉走。他穿着短袖汗衫。臂上的肌肉一 块块蹦起,像几只愤怒的老鼠,也像是烧红了的铁。   老人说的话,我信。其实办这样的三轮登记证不要很多钱。虽说规章制度应 该要遵守,但这样的处罚似乎重了点。   我看见老人那近乎于暴燥的脸,心中默然。我很清楚这辆三轮车对他来说意 味着什么。可我能帮他什么?我往那几个执法人员那瞧。   那个女的不就是高二辍学顶替她爸来工商所的同学陈玉梅吗?   我从人群外悄悄地走过去,拉了拉陈玉梅的衣角。她诧异地回过头。   “是珠儿,好久不见你,总想找你去玩,一直忙着。对了,什么事?”   “玉梅,你过来,我有点话对你说。”   她点点头,与我来到偏僻处。   “玉梅,有点事想请你帮忙,那老人是我乡下的远方亲戚。你看能不能照顾 点?”   “珠儿,我说什么事让你这个才女这样神经兮兮?没问题,我去与队长说 下。”陈玉梅笑起来,一甩手,挤回人群,在一个瘦高男人的耳边嘀咕。那男人 不断点头,像啄米的公鸡,样子让人忍俊不禁。很快,陈玉梅又跑过来,“好了, 珠儿。不过证还是要办。这你也知道,二十块钱。才女,如何谢我?要知道本来 是打算没收这车并罚款三百的呀。”   心中不由一阵后悔,得了,这位老同学把帐记我头上了。人情不可欠,欠了 还不清。可见我心肠真的是太软,下次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我微笑起来:“玉梅,你说怎么个谢?晚上请你吃冰淇淋?”   “我才不稀罕呢。与你说得玩呢。对了,我元旦结婚,你有空会回来吗?”   “不会,这么快?恭喜你哟。对了,新郎是谁?”   陈玉梅指了指那个瘦高男人。   我笑起来:“你们真是对革命夫妻,同吃一锅饭。”   “牙尖嘴利。死丫头。我过去了。”陈玉梅笑着对我挥挥手。   我点点头:“玉梅,今天的事真是多谢你了,还有不要让他知道是我叫你帮 的忙。”   老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弄明白刚才那些凶神恶煞模样的人,为何忽然就慈悲 大发。他不停地对那些执法人员说着感恩的话。他始终没有看见我,我一直在默 默看着他。我又多份人情债了。   不过,他唱的山歌挺好听的。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听见。   八月二十八日   爸爸脸上的愁色越来越重了。妈妈也闭上嘴,不再唠叼。家里静得像是若有 根针掉地上也能听见那巨大的回音。我想爸妈不是为我的学费愁。说实话,如果 省点花,弟弟寄来的一千块还是够用一个学期。可我不敢再多问爸妈愁什么。我 想可能是爸在那私营企业工作上的事。   感觉很不好,有点风雨欲满楼的味道。我有点怕,又不敢多想。不想因为提 出来的问题让爸妈更烦忧。何况,每个人的心结应该只有自己才能解开。   晚上睡觉前,听见爸妈在房间里压着嗓门说的话,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爸 在私营企业做会计时发现那存在比较大的偷逃税现象。若去检举,爸爸可能要没 了这份工作;若不去,爸爸又觉得良心不安。妈妈劝爸爸不要多管闲事,说现在 工作难找,再说私营老板对爸爸确也是可以。   竖起耳朵,听了许久,心里闷闷的。终于忍不住敲响爸妈的房门。   爸爸开了门,有点奇怪:“珠儿,这么晚,还不去睡,有什么事吗?”   我鼓足勇气,犹豫着还是说出口:“爸,你们刚说的事,我听见了。爸爸, 不如这样,你把去检举的好处与坏处写在一张纸上;再把不去的好处与坏处写在 另一张纸上。我相信你最后会有答案。”这是幼稚的法子,可我真的不希望爸妈 再对此事犯愁。   爸爸露出吃惊的样子,点点头:“珠儿,爸知道了。你去睡。”爸爸轻轻合 上房门。我听见爸爸小声地对妈妈说:“珠儿长大了。”   不知道爸爸会做什么样的选择。或许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有勇气 去作出选择。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弟弟还写过一篇《周志强》,写得真好。   周志强捂住脸,吃惊地望着他七岁那年的天穹。   黑压压的云层在水滴上面缓慢地堆积,堆出树,堆出山,堆出父亲沟壑纵横 的脸。父亲的脸威严而且巨大。但,这巨大中又蕴藏着更加巨大的让人胆战心惊 的不安。   父亲的声音湮没了从云层后面传来的雷音,轰隆隆地响,像一个粗糙的麻袋。 麻袋里装着锤子,麻袋套住周志强的脑袋,锤子砸在上面。周志强闭上眼,觉得 自己快被锤子砸碎了,也觉得脸颊是烤熟了的红苕。周志强仰起脸,耐心地等待 着父亲巴掌的再一次光临,肺里面全是潮湿的带着腥味的空气。   巴掌没有落下。父亲伸出食指狠狠地戳他额头,“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父亲的这一指头戳破了红苕的皮。周志强察觉到心里的咝咝热气。   “是的,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记住了。”   周志强缓慢地重复了一遍父亲的话,舔舔嘴唇,撸起衣袖,衣袖油腻发亮。 这上面满是鼻涕与泥土。密密麻麻的雨点被风从屋檐处卷下,在他手心摔得粉身 碎骨,再从他的指缝里漏下,终于掉进南方特有的富有粘性褐红色的土壤里。   时间在水洼里漾起涟漪,在此处与永不能抵达的彼点之间摇摆。   周志强独自在屋檐下望着雨。雨比针脚还密,一些撑着伞在雨里惊慌失措奔 跑着的人像一些上下翻动的小纸片。周志强从嘴里吁出一团白气,对着这些看不 清面庞跌跌撞撞的人迟疑地说道,“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个趴在墙头的孩子不 是我”。   那天中午,整个县城都陷入一种奇妙的鼾声中。   周志强趴在县制药厂大院的围墙上。围墙上方有高高挑起的屋檐。围墙外面 是河水一样泛出耀眼白光的工农路。围墙的青砖缝里是一群群忙忙碌碌不怕热也 不怕死的蚂蚁。周志强用玻璃瓶底磨成的凸透镜研究它们,一直研究到蚂蚁燃烧 起来。   周志强喘出口粗气。制药厂家属楼里跑出一个扎马尾辫的女人。女人跑得很 快,一只手攥成拳头,一只手拎着保温瓶。女人有着尖尖的下巴,下巴在阳光中 尖尖地翘起。女人的身子仿佛是透明的水。周志强眯起眼。周志强张嘴喊,梅姨。   梅姨已经往街道那边跑去。那里有一条岔路,岔路的尽头有一家冷饮店,店 里有非常好喝一毛钱一大杯橙黄色的冰水。梅姨每天都要买冰水给老公敷腰。梅 姨的老公在厂里做事扭伤了腰。周志强不喜欢梅姨的老公。周志强每次去父亲所 在的车间,梅姨的老公总爱用手拍他的头。周志强喜欢梅姨。梅姨会从一大杯冰 水舀出那么一小勺给周志强尝。周志强咽下口水。梅姨没听见周志强的声音。周 志强打算跳下围墙去追梅姨。周志强刚把凸透镜藏进口袋,梅姨就死了。   梅姨是被岔路里蹿出的桑塔纳撞死的。那是一辆歪歪扭扭的桑塔纳。   “拥有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   周志强茫然地望着躺在车底下的梅姨。梅姨的手臂真白。桑塔纳的轮胎真黑。 梅姨一点点松开了紧攥的拳头,里面滚出几枚五分钱的硬币。梅姨的血真多,一 小会儿就打湿了街道上的阳光。周志强吸吸鼻子,人已经半痴半呆。桑塔纳里下 来三个穿制服酒味扑鼻脸庞比河滩上的石头还要硬的男人。他们往左边看看,往 右边看看,往天空看看,再往车轱辘底下看看,咳嗽起来。   一个男人说,死人了。   另一个男人说,这女人是自杀。你去调查一下她自杀的原因。   他们中的另外一个说,是。   很多年以后,周志强成了一名著名的律师。又过了一些年,白发苍苍的周志 强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墓志铭——我不是那个趴在墙头的孩子。我看见了。   周志强死的那天,整个城市都为他哭泣。   爸爸会说他看见了吗?   八月二十九日   天气依然很热。明天要去学校了。胡思乱想,也不知爸爸是否有了决定,不 过看样子,我在家里是看不到结果。就忍不住失声发笑。   我为何要这般在意结果?没必要。爸爸不是说过吗?人在世上,就是旅客, 就是在不停地走,只有走到最后,走到生命的尽头,那才叫结果。不知爸爸是否 还记得他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说过并不意味着真正懂,懂了也并不意味着能做。知易行难。这是很简单的 道理。   什么是道理?道理,歪理,其实应该是同一个硬币的两面。至于你想把某事 某物某句话看成道理或歪理,就看自己是怎么看,怎么想,怎么用了。   所以说,“存乎一心,汝自取之。”所以说,“道之道,非常道。”   但道理还是要说,因为有人需要,就像需要上帝需要穆罕默德需要菩萨。   陈青儿今天打电话来给我说她们那一个菩萨的事。感觉像是假的。陈青儿信 誓旦旦,说是真的,那木头观音像就在她们那的龙泉寺里摆着,我若不信,可上 她那检查工作,并替我报销汽车票。倒还真有点动心。   陈青儿说,很久以前,她们那有一个人,是山里人,有一手好木匠活,劈木 头不用弹墨线,直接拿斧头砍,一条线也笔直光滑。那人还无师自通了雕刻,只 要眼睛见过,就没有雕不出来的。他雕在那床楣上的喜鸦简直会吱吱喳喳叫出声, 但他还是穷。   山里人一年到头难得添件新家俱,就算添,工钱往往压得极低,有时就管饭 饱。他从不计较。他是吃百家饭吃大的。他也没有很多梦想,觉得这样挺好。孩 子们喜欢他,常追在他屁股后,向他讨那些木头雕成的小狗小鸡。   有天清晨,他与一个小孩子在山坡上玩。小孩子的姐姐来了,把淘气的弟弟 斥责一番后对他歉意地笑。小孩子的姐姐真美,长长的麻花辫,腰肢细细,像从 画里走出来的。他情不自禁地雕起她。他雕了整整一天,雕得日落西山。她从田 里归来,扛着锄头,瞥眼瞧见他手中雕的木头人儿,顿时羞红脸,从他手上抢过, 用锄头砸烂,再啐了他一口,跑开。他不可救药地喜欢上她。   他想娶她。她爹没反对,不过得准备一百块大洋的财礼。   他点头答应,请求她爹宽限一年时间。他出了山,在县城街头帮人雕像。一 年后,他挣了一百块大洋。那天晚上他收拾行囊准备回山里娶她,听见隔壁传来 哀哀的哭音。那里住着一个可怜的女人,死了老公,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整日以 泪洗脸。他过去询问。原来是孩子病了没钱上医院。他把孩子送入医院,两手空 空地赶回山里,请求她爹继续给他一年时间。她爹同意了。这次,没用一年的时 间,他就挣够了一百块大洋。但他想,他得多挣一点,盖上三间大瓦房,再雇顶 花轿,请上一班唢呐手,风风光光地娶她入门。他就没马上回去。结果等他快要 挣到二百块大洋时,藏在被褥里的钱全被人偷了。他非常伤心,没办法,只好又 回去请求她爹再给他一年时间。她爹皱紧眉咂着嘴同意了。他对自己发誓,一挣 够钱就立刻回来娶她。   他终于挣够了,兴冲冲跑回去,她嫁给了别人。他跑去质问她爹。她爹漫不 经心地说,你都哄了我两次,我哄你一次,又有啥不可以?后来他才知道,她爹 收了人家二百块大洋的财礼。   他很想念她。他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赶了五十多里山路,跑到她为人新妇的 那个村庄,一直在门外守到天亮。她出门挑水。他问她为何不等他。她就哭。哭 声大了。她男人就从屋里蹿出来,对他一顿暴打,还用石头砸破他的头,并用力 地拗断他的手指。   他不能再做木匠活了。他在这个村庄附近住下来,平日靠打些短工度日。一 年后,她生产了,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人得了血崩,眼看要熬不过去。他带上那 一百块大洋跑到县里挨个给医生下跪磕头,也不哭,就使劲磕,磕得头破血流。 一个老中医动了恻隐之心,背起药箱跟他来山里治好她。她男人哭得泪人一样, 猛力抽打自己嘴巴,求他原谅。他不说话,仍然靠打短工度日,仍然守在她身边。   大家开始叫他哑巴。   那天晚上,她来到他屋里,用布蒙起窗户遮住月光。她脱下衣裳,露出比月 光还要光滑还有亮白的身子。他推开她。她跪在他脚下,抱住他腿,嘤嘤地哭。 他闭紧嘴。他拒绝了她。   过了一些年,她男人死了。又过了一些年,她也死了。   那天清晨,他佝褛着肩背坐在山坡上叉着双腿迎着山坡下的溪水,露水嵌满 草尖,被阳光晒着,晒出香味来。他心里突突一动,回屋,从旮旯处找出久违多 年已没有光泽的凿刀,再在屋后堆的原木里找出一根最好的,剥皮剔净,手指来 回细细摩梭,开始雕起来。一开始他并不晓得自己要雕什么,动作不无干涩,很 快,他找回了感觉。残缺的手指并没有影响他的动作。他越做越利索,最后他快 活得笑出声。   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雕出一个真人大小的她。他想,这回,他不怕她 用锄头来砸了。他在阳光下眉飞色舞。然后他也死了。   许多年以后,没人再记得他。尘土湮没了他。他的骨头成了灰烬。而那个真 人大小的“她”却被人小心翼翼搬入庙里,每日香火供着。大家都说这个“她” 是观世音菩萨,否则这世上哪有这样眉眼盈盈的木头人儿?   陈青儿讲的故事真好听,我把它写在日记本里,当然,加了一些文字上的修 饰。也许这个“观音菩萨”就是那人想要的“结果”。那人是有福的。   我会成为谁眼里的“眉眼盈盈的木头人儿”吗?我真不要脸。一点也不害羞。 真是该打。   八月三十日   前天还在家里,今天已来到学校。恍然如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也不知要到 哪里才能做上主人,找到真实的“我”。   铺好行李,独自在寝室里看窗外的树。它又长高了一点。我来得最早,同寝 室的女孩们还没有来。   吃过午饭,提着从家里带来的土特产逐一去拜访那三位老师。   正是午休时候,校园里很静。一些来得早的新生在父母陪同下到处闲逛,脸 上多是兴奋与憧憬。看着他们年轻真诚的笑容。心里很感动。   没经过黑色七月的人,是难以体会不到那种在悬崖边的感觉。悬崖下是白色 深不见底的雾,悬中间是一根细细长长的独木桥犯。桥在晃动。四面八方都是风。 而悬崖上全是人,他们挤着推着搡着嘶声喊着,比河滩上的石头更多。整整一个 七月,心在半空中,被鹰隼啄去了五脏,只剩下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还有脑袋, 一个巨大无比塞满无数个定理公式函数字符字母的脑袋。谁敢说自己就一定是杀 出人群成为走过独木桥的幸运儿?   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刘菁,高考时,突然发病,不得不休学,听说今年也没考 好,只够中专录取分数线。刘菁不是幸运儿,弟弟也不是。弟弟真来错了时代。 若在那封建时期,就算弄不来状元郎做,榜眼、探花估计少不了。人要有运。天 资再好,也必须得适应时代。因为我们活在现在。   敲响班主任刘老师家的房门。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说真的,这确是破天 荒头遭给人送东西呢。把手上那个塑料袋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 可我还是不知用哪只手拎着好。   门开了。刘老师微笑着的脸。   “陈珠同学?进来进来,进来坐。”   刘老师的房间里很干净,很难想像一个单身男老师也如此爱整洁。这说明他 属于完美主义者。对这样的人不用说太多客气话,重要的是展示实力。   “刘老师,这是我暑假在家写的《诗经周南十一篇之解析》,您看看,行 吗?”刘老师教我们大学语文。   “陈珠,你对《诗经》感兴趣?难得。一个女孩子这样真是难得。我看看。”   “不学诗,无以言。诗可兴,可观,可群,可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识 鸟虫草木之名,察天地运行之迹。诗经三百,以一言譬之,思无邪。我当然要好 好看了。”   其实这话都是别人说的。我可说不出这么深刻的话。我只是知道刘老师在报 考古汉语的博士生,所以特意阅读了这方面的一些资料,然后写了这篇文章。当 然,从内心来说,我本身就挺喜欢看中国这些传统的文化典籍,也胡乱读得一些, 它们是文明的宝藏,但若不是为了实现暑假里制订的计划,自己是断无勇气来写 这篇《解析》,并请刘老师指点。   刘老师瞪圆眼,眼睛里面有了火花。   “思无邪。说得好。世风不古,道德沦丧,诵诗经三百,确可清心。就如这 个茶杯上的六个字,‘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 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   刘老师手中拿着一个竹结紫砂茶壶。听说这种紫砂茶壶胎质细腻、不渗漏、 不烫手、不易酸馊,不易开裂,若有必要可以直接置于炉灶上,最重要的是它能 蕴蓄茶味。只要是一把上年头的好紫砂壶,哪怕只往里面添入沸水,亦有缕缕香 味扑鼻。我暗暗高兴。我带来的土特产里就有茶。   “谢谢老师。对了,这里有几盒保健茶,是我们县城的土特产,据说清心润 肺,还能防癌。”   “陈珠,这就不用了。你是学生,有多少钱啊?还不是拿父母的?你给我的 这篇文章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拿回去,拿回去。”   “刘老师,钱可是我父母的,我暑假打工赚的。我没别的意思啊。真的,刘 老师,我一直很喜欢听你讲的课,往往看见你讲得舌干唇燥老咳嗽。你要不收 下……”   泪水开始在我眼睛里打起圈。刘老师看见我眩然欲哭的样子,倒吓了一跳。   “陈珠,你别这样。好,我收下就是。花了多少钱?”   我撇撇嘴,“还给钱?哼!”   刘老师显然有些手足无措。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顿饭,不就可以了?”我嘻嘻地笑了。   刘老师也笑了。   出了门,狂喜。我慢慢地走,把从心里头冒出来的喜悦一口一口咽下,仔细 品咂着它的滋味。回寝室后要多喝几口水,简直与打仗一样。看来女孩子的眼泪 真是个好东西。要学会好好使用。并不是说从心里真正哭,只是让那些被人唤作 眼泪的“水”在眼眶里来回转动几下,就可以把这世上的男人打趴下。我对自己 说,珠儿,你真行。   李老师那就简单多了。把东西送过去。她也没说啥,笑呵呵接下,然后一直 夸我身上的衣服漂亮。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就一个劲地夸她有气质,房间里的家 俱摆设有品味。说实话,我怀疑李老师连我是哪个班的都不知道。没关系,走这 么一趟,至少能弄一个眼熟会。凡事慢慢来,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陈老师不在家。我把土特产与在家里就写好的《关于星海文学社发展的几点 建议》和几篇自己还算满意的文章一起给了他妻子。再赞美她的衣服好看,说得 她神采飞扬后,也就告辞了。   不要吝啬赞美。这是谁说的?我对自己得意地笑。还有三年,从现在开始, 我要努力。   晚饭后,一人去省城广场。那是我六岁来过的广场,那碑还是那样挺拔俊俏, 而我已经大了。听雨花,她现在哪里呢?想必一定与这个温柔夜色所笼罩着的世 界一般美丽动人,像一杯水,身体清澈,牙齿细密整齐。   我在马路上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感受到一片生命的汪洋。人们都是这 生命汪洋中的一点一滴,一切恩爱会,一切怨憎苦。所以我们不必愤怒,更不必 吃惊。要用平常心看世界,。   身是身,心是心。用心眼望着肉身的百般把戏,让灵魂在半空打量着在马路 上慢慢行走的自己,却也有趣。不要让过去淹没自己。在学校里要多想学校里的 事。不要过多考虑明天,不要对昨日念念不忘,否则如何有力气涉过有可能遇上 的人生冰河?   我会不会成为省城人?不无渴望。但这就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梦是星光, 点点滴滴。我能成为在省城里生活的幸运儿吗?生我养我的小县城是那样贫瘠是 那样苦涩。很多人不是在“过”日子,是在“熬”日子,煎熬的“熬”。   有一年,年二十九,我记得很清楚,月亮是暗黄色的,爬在屋脊上,活像一 头毛绒绒的小狗。我做完寒假作业就去睡了,约凌晨三四点钟,我突然惊醒了, 我听见爸爸在外面嚷,捉贼啊!   爸爸穿了条大裤衩,他上厕所时发现贼的。贼跑得真快,一闪,出厨房后门, 撒开脚丫子飞奔,可惜百忙中跑错方向,竟然奔入屋后那条死胡同,愣了几秒钟, 退后几步,发足,猛力往围墙上蹿,一只手攀上围墙,却忘了另一只手上紧攥着 的蛇皮袋,身体失去平衡,扑通声,跌下来,哼哼唧唧就爬不起身。我与弟弟跟 在爸爸身后赶过去。弟弟扛把锄头,我手里举着一根从厨房摸来的烧火棍。贼, 本来是怕,爸爸在,就不怕了。那贼应该是中年男人,月光下觑不大清楚,嘴角 有两撇抖抖的胡子,右颊有粒极大的痣。爸爸扑到那贼面前,一把夺过蛇皮袋, 打开,手往里摸,定睛再瞧,却是妈妈晒的西瓜干以及前些日子从街上买来放厨 房里刚炒好的葵花籽、花生。我听见爸爸骂了声脏话,说偷啥哩。要偷也该偷有 钱人家——住我家隔壁的邻居是一个为领导开车的司机,家里经常有好吃的。   爸爸显然气坏了,这么冷的天,光着膀子追出屋,可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儿。弟弟就想动锄头。爸爸拦住了。贼躺地上哼过几声,说,隔壁家没有西瓜干。   爸爸就问,咋非得偷西瓜干?   贼说,孩子想吃。拿别的,也不敢。   爸爸就生气了说,咋不让你老婆晒?   贼说,死掉了。没晒。孩子想吃。过年哩。   贼说的话断断续续,大意是:老婆死掉了,快过年了,想帮孩子弄点吃的, 别人家那些贵的苹果、梨子什么的不敢拿,就瞧中我家的西瓜干,在拿西瓜干时, 看见葵花籽、花生,就拿了一些,没拿多少,每样抓了几把,让孩子过下嘴瘾。   我记得那时的葵花籽、花生不超过一角钱一斤。那时流通第三套人民币,最 大面额十元,叫“大团结”,我们这些小孩是看不到的。一角钱的图案是一群去 田里劳动的人。它可以买到十三粒糖,那种略酸微甜、硬硬的话梅糖。嘴里若能 含上一粒,整整三天都会感到无比幸福。   贼说话的口吻始终平平淡淡,并无一句讨饶。爸嘀咕了声,似乎是说,你拿 了我的,我的孩子吃什么?你想过年,我就不要过了?   爸爸的话含混不清,我没听得很清楚。那晚的风并不大,并不足以把声音给 吹了去。爸爸挠挠头,拎起蛇皮袋,转身就往回走,走了几步,拧过身,在那贼 面前蹲下,再从蛇皮袋里抓出几把西瓜干、葵花籽、花生,没吭声,然后起身领 着我与弟弟回了家。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月亮确实是暗黄色的,爬在围墙上直 喘气,活像一头瘦骨伶仃被人打瘸腿的小狗。这种感觉真古怪。   弟弟写过一个偈子:秋风不停哭,红尘实在苦,纵有欢乐时,屈指亦可数。   弟弟的话未尝无理。但是,就如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我们抱着怎样的态度去 对待生活,生活同样会以怎样的态度来回报我们。我们说生命是沉重的,我们就 有了肉体;我们说生命是轻盈的,我们就有了灵魂。浮云虽能遮断眼,怎敌明月 千万里?弟弟,你要明白这自然的道理,不怨、不怒、不嗔、不厌、不躁……不 要以才气傲人,不要以聪明行世,要见心明性,随处能悟,要平常。   我们在这人世,我们是在修行。人是为意义而活的,并非为“活着”而活。 若汗流满脸的人仅作为生物链上的最顶端而存在,那么生存的目的将决定一切, 为活下去,或者说,为能开上宝马娶娇妻,他们只需遵守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 高举优胜劣汰的旗帜,大可以随意损害别人或侮辱自己,却不必受道德的责备以 及法律的制裁。人是上帝创造的艺术品,并非其随手掷下的一粒骰子。一切艰难 困厄皆是上帝赐给我们的财富,这并非自欺欺人。它们才真正具有直抵事物内部 的力量。这种力量将剔除掉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浮光掠影,找出隐藏在声色犬马 后人性的光辉。   审视内心,灵魂澄然发光。受苦,人注定是要受苦,再娇嫩的花朵也得忍受 微生物的折磨,这是不可抗拒的外力,如铁锤轰来,惟有坦率面对,我们才会在 它的锤打下变化一个有质量的人,生命亦将因此变得细腻结实。创造,这种内心 的渴望,自内而外,让人们得以拒绝单调乏味,从而进入充满光线的无限,它是 给生命注入“意义”的惟一方式。人是为意义而存在,光为下半身呐喊,顶多能 说明我们是动物。爱平衡内外,纯净心灵,让人获得自然的力量,在受苦与创造 两种力量的撕扯下,始终处在一种微妙的和谐里。所谓爱,即,不怨憎,不以恶 意揣测他人。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 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 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人存在的 意义只在于包含此三者的心灵之中。   弟弟,你说是吗?弟弟,我爱你。神在头顶冥冥三尺处看着我们。它知道我 们的善良,会让好人有好报。   广场四周是盘膝而坐的人。在被燥热撕扯了十多个小时后,人们的神经终于 松懈下来,并扔掉了白日里戴的面具。大家言笑宴宴。一个小孩在学老虎叫,一 个穿西装的男人在拿大顶,几个小朋友在唱童谣,一个阿姨在对女儿讲故事。草 地上充满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冥冥中有样东西正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大家看。 我微笑着坐下,拾起根草,对它说起了话。   八月三十一日   今天,同学们三三二二逐一到了。隔了近二个月未见,大家亲热了许多,有 点小别胜新婚的样子,你抱我,我抱你,恨不得溶化成一块糖。   大家都很高兴。我也高兴。没谁提起李悦,似乎李悦根本不存在过。有些黯 然,假如有一天我若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她们是不是也会当我从来就不曾存在? 答案不言自喻。但不能再想这种问题,也许别人现在心里与我一般想,只是谁也 不愿,不敢把这个伤疤揭开。都这么大了,心事不可能还像孩子老挂在脸上。   有说有笑地帮同寝室的女孩子们一起铺起被褥。这是一个好开始,尽量要不 着痕迹地在大家潜意识里留下好印象。女孩子的心总是那么敏感细腻,不要过于 做作,反而成了话柄。   吱吱喳喳,也不知那来这么多笑话与趣事,你揉我下,我掐你一把,最后差 点闹到天亮,大家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也是生活,我瞪着眼,望着床顶的蚊帐,眼皮越来越重。   九月二日   今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大学语文。感觉刘老师看我时的目光里似乎多了种东 西。心蹦蹦乱跳,也不知他是否会笑话我文章写得太差。果不出其然,下课后, 他叫住了我。   “陈珠,边走边聊会。”   我忙不迭地点头,觉得嘴里甚是干燥,想喝水。水真是一样好东西,能滋润 心神,还能用喝水的杯子掩饰自己的不安。   出教室,来到校园的马路上。落日的余晖撒在身上,让人懒懒洋洋。但若抬 起头,便会发现天空中的惊心动魄的美丽。夕阳正在一块澄黄色的天幕上熊熊燃 烧,明暗不定的光线不时绽出大朵大朵的花瓣,有玫瑰,有月季,还有郁金香与 樱花。   我望见小卖店门口的冷饮冰柜,有些眼馋,想走过去,又觉得不好意思。   刘老师意识到什么,微微一笑,过去拿来了二瓶纯净水。刘老师的心真细腻。   “陈珠,谢谢你,你拿来的茶滋味不错。是你们那的特产吗?”   “是的,我们那山沟沟里不就是出这样的东西吗?我也挺喜欢喝。”   “山沟沟里可是要飞出金凤凰啦。”刘老师的眼神不无戏谑。   “老师,你取笑我!”   “我没与你说笑。对了,去年你为何老是闷声不响?也是。楚山有鸟,三年 不飞,三年不鸣;但逢一日,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老师,你都把我说糊涂了。你瞧,现在糊涂得连脸红也不会了。”我嘻嘻 地笑。   “我是说你那篇《周南解析》。很有见地,修饰下,可以这样直接拿去发表 了。”   心脏在胸膛中猛然一跃,我写得这么好?惊讶、喜悦让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还有什么“讶”呢?嘴里塞得满满都是。我停下脚,呆呆地看着刘老师。手中的 纯净水因为手无意识的倾斜洒出一些。   路边的青草上有了好看的水珠。   “这么激动?”刘老师的眼睛真亮。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刹那,脸上阵阵发烫,烧得心慌。我低下头,用脚尖轻 踩地面上的一块小石头,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狂喜。   刘老师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陈珠,你不用对同学们提此 事。文章我会改下,再帮你发。对了,你有没有加入文学社?”   我轻摇头。   “想不想加入?”   我当然是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过二天,我对陈老师讲下。刚好过不了多久要改选文字社成员,像你这样 的水平至少可当个副社长。不过,这事不是我说了算。好,这些事,你自己知道 就行。我回去了。”   很奇怪的,有样东西忽然微笑地在心底翻了一个跟斗,如从月色里盈盈坠下 的鸟,颜色青翠。手指尖竟然莫明其妙地微微烫了。有些诧异,我看了一会儿天 空,又研究了一会儿手中的纯净水瓶,开始笑,轻轻地笑,越笑越大声,我赶紧 用手捂住嘴。   往日坚硬的马路此刻是一个大大的棉花堆,我在里面,一脚高,一脚低。好 像掉入一个巨大的梦中,真的不敢相信幸运的来临会这般迅速,让人猝不及防。 是真的吗?用力咬嘴唇,很痛。我这才惊觉要去吃晚饭了。   余下那几个时辰,我仿佛已飘浮在空气里。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直至躺在 床上,我还没有从这潮水般的喜悦中完全清醒过来。   这世上真是充满不可思议。我以为很艰难的事,因为一次小小的努力,在别 人手里就如此轻而易已。所以凡事一定要试,一定要做。只有这样,自己才会不 后悔。所谓的机遇应该都是靠自己努力,它才肯来。若老坐着不动,机遇就是擦 肩而过,自己怕还是不晓得,还在一个劲地怨天由人。   模模糊糊,感觉到有地方不是很对劲。但无法深想下去。翻来覆去,老睡不 着。明天得把过去的一些文章誉好,给刘老师与管文学社的陈老师瞧瞧。   九月三日   中午出校门时,碰上陈老师的妻子拎着一个大袋子。忙走过去,露出微笑, “陈师母好。”   她站住了,看我的眼神不无犹豫。我忙再加上一句:“陈师母,我前二天, 不是到您家吗?”我接过她手上的袋子,“我来拎。陈师母。陈老师,上哪了? 叫师母一个人拎这么重的东西?”   她想起什么,笑了声,“你是不是叫陈珠啊?”   “师母还记得啊?”我有些诧异。我大前天只是很小声地在她面前说了一次。   “老陈看了你送来的文章,夸你写得好,说这丫头不简单。乐呵呵,活像捡 到宝。他还没来找你吗?早上起来,我都听他在念叼这事。”   “真的吗?”喜出望外。运来了,挡都挡不住呀。   “小姑娘,我骗你干吗?他对你说的建议也很有兴趣。还埋怨自己为何到今 天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你呢。说你是难得的才女。”   脸红了。“师母,我是瞎说一通。你别笑我。”   走了两百米,手真酸。这大袋子里面不知是啥,真沉,死沉死沉。很想放下 来歇一会,又不敢,暗暗咬着牙。还好,小时候在家里也没少与弟弟打架,手上 还有点力气,还好,马上就要到陈老师家了。就想起爱因斯坦用美女与火炉来解 释相对论的比喻。其实到陈老师家也就十分钟的路。可因为手上这袋子,走起来, 感觉有一个钟头那样漫长。手上有包袱便感觉到走路的艰难。如果心灵上也有了 包袱,那么所谓人生的路,走起来是不是更为艰难?   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凡事不要太在意那不可测的结果,只要尽量做好自己 这个努力的过程,让某个细节尽可能臻于完美,也就OK。我在心里对自己默默一 笑。   说来也怪,不想着手上这包袱,感觉也轻了许多。这是否也是放下包袱的一 种方式?   终于在心底长长吁出口气。总算到了。   “陈珠,谢谢你。”   “师母,你这样客气。我会不好意思的。这是我们学生应该做的,毛主席见 了他的老师徐特立先生,也要起身让位。”   “真是难得,这么有才气,还这样谦虚有礼貌,人又长得漂亮。进来坐坐, 喝口水。”   “不了。我还有点事。我走了,师母开心。”   来到树荫下,张开手,心痛,呜——我往手掌上轻吹凉气,上面有二条被带 子勒出来的红印,很深,颜色发紫,有点白,真难想像自己竟然一口气提着这么 重的东西走这么远的路。人的潜力真大。不知道我这样是不是叫吃苦?吃得苦中 苦,方为人上人。就怕吃不到苦,那或才是真正的苦不堪言。   心里蛮高兴。看样子,进文学社应是没问题。也真好笑,在家时,总以为这 是一条很了不起的大事,没想到办起来也无甚大困难。其实这世上事大抵如此, 我以为是西瓜的,在别人眼里却有可能是芝麻,反之亦然。关键是要找对人,要 找得到能把西瓜变成芝麻的人。   一个下午的心情都是极好。   我又发现一个道理。只要脸上流出来的笑容确是真诚,那么不管笑的原因是 什么,同学们也会真切感受到这份真诚,同样抱以微笑。妙极了。   晚上与陈青儿跑去买鸡翅膀吃。非常好吃。我吃了三个。陈青儿吃了足足七 个。真能吃。我们在一起说了许多话。   九月四日   晚上与几个同学去上网。人多机子少,没上机,站一边看她们聊天,准确说 是看她们打情骂俏。也真服她们,十指纤纤,如蜻蜓点水,就在键盘上飞。她们 的心灵仿佛完全掉入对话的快感中,随着键盘劈哩叭啦的敲击声,脸上情不自禁 地浮出各种表情,或喜或悲或嗔或怨,甚至还有人摇头晃脑小声唱起歌。人是不 是真的孤独得只能在虚拟的网络中寻找回音?我看见班上最不喜欢说话的那男孩 独自坐在网吧的角落戴着头盔眉飞色舞,手指似在弹钢琴。   不知此时,他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大抵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大侠 客吧。不好意思走过去看,但就是在离他这远处也分明能感受到他的喜悦。为他 高兴,也不无黯然。人活在世上是否就只也是寻找一份快感?学校上网的人越来 越多,有多少人上网是查资料做功课?只能是苦笑。   想起报纸上讲的吸毒之人,他们找的不也是这种飘飘然如在天堂的感觉吗?   网络是好东西。从来没有哪种技术革命像互联网络这样为人们提供了广泛联 系的可能性。它确实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网络甚至正在逐渐成为生活不可分割的 一部分,而非补充。自由、平等、资源共享,网络上的三大法则让世界变小,让 我们有了更好的学习方法与学习兴趣,图、文、声、像各种手段并举,知识性、 娱乐性、趣味性溶为一体。   但我也感觉到网络一些不好处。比如,英特网实际上是在美国发展起来的, 据说,互联网上80%以上的信息都是美国提供的,所以网络成了它兜售其价值观 念以及种种的最好武器。我看过尼克松写的《不战而胜》。他们不可扛枪,而是 扛着计算机来了。我许多同学都知道肯德基、乐百福、纽约广场、第五大道,却 说不全《四书五经》的名字,想想都骇人,网络浪潮正在侵蚀我们以为傲的中华 文明,而一个民族的文明是这个民族的血是这个民族的肉是这个民族的骨。网络 上还有非常多的垃圾信息,黄色的、黑色的……它们借助网络的特点迅速传播甚 至是无孔不入,有时打开某正规网站,因为黑客篡改了链接,屏幕上出现一大堆 垃圾网页,还有很不堪入目的画面。我都看到过好几次,弄得我面红耳赤。还有, 网络极易让人成瘾,是电子鸦片,尤其是网络游戏,内容充诉暴力、凶杀。听报 纸说,有个学生因此老玩网游,性格被扭曲,日益冷漠、无情、自私,因为父母 没给他上网的钱,就拿锤子砸死了父母。想想真可怕。   所以说,一定要取其利,避其弊。在网络上,要有正确的心态。一些不好的 东西坚决不去看,不要把自己完掷入这个虚拟的空间。   正胡思乱想着,在上机的杨敏嘻嘻笑出声。“陈珠,过来看,很有趣哦。”   我把头凑过去。QQ的对话栏上有几行文字在得意洋洋。   《新木兰诗——MM上网》   嘻嘻复嘻嘻,MM正上机;   不闻拨号声,惟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昨夜发新帖,幽幽诉心声;   帅哥十六个,频频忙回应。   MM方二八,待嫁闺阁中;   上网为好玩,最乐结新朋。   东版抒感触,西版把帖转;   南来发消息,北往笑聊天。   朝起上网来,即奔爱情版;   不闻爷娘唤女声,却观灌水帖子飞满天   刚辞戒聊版,又至聊天室;   不闻爷娘劝阻声,唯闻虫虫呼叫不停息。   GG真靓仔,私下送消息;   邀作千里行,定不负佳期。   下网见父母,欲言口难张;   自幼是乖女,孝名早远扬。   渐看佳期近,百般无奈泪成行,   三日不吃饭,终把实情讲。   爷娘闻女言,频频把头摇;   阿秭闻妹言,疑妹发高烧;   小弟闻秭言,嘴巴撅得比眼高。   MM意已决,岂能轻动摇;   拚得不孝名,今夜即潜逃。   翻箱凑旅费,夜黑趁风高;   千里赴约会,GG喜眉梢;   彻夜诉心曲,不知MM是私逃。   乖女不复乖,MM不复孝,   唏嘘因特网,能把MM变女妖。   我也笑,“很有趣呀。这人的韵压得还蛮好。”   杨敏不屑地撇嘴:“又不是这人写的。是复制粘贴,天晓得原作者是谁了。 噢,网友网友,MM见GG,十有八九‘风光死”。我上次见一网友,说好在一百商 场门口,各拿本《读者》作为见面的凭证。上帝,你太对不起我了吧?竟派来一 个还在流鼻涕的小孩。吓得我赶紧扔了《读者》——不知道往哪儿藏。脚下抹油 迅速开溜。呜,可怜我那几块大洋啊。”   “哈哈,那你为何还要上网?这说明你的智力也就是在流鼻涕?”   “我撕烂你的嘴来。还敢胡说?”   两人扭成一团。   晚上睡在床上,心里一阵烦躁。大家都知道上网聊天没多大意思,为什么还 要去?这真是一个问题。会有答案吗?现实世界充满缺陷网络提供完美虚拟人生? 每个人对此都有着自己的答案。可会有一定对的答案吗?我想是没有。对与错, 是非的标准确也是说不清。但我一定要管住自己来。   不过,说老实话,网络确实很好玩。   比如,有些人的QQ签名档:陪人聊天,每字6毛,标点符号半价收费,千字 以上打8折! 先付款,后聊天,款到即聊。对待非专业人士,不承担主动交谈义 务。网络虚假,若受伤、受骗,不承担任何责任。又比如:小人本住在黄河的一 边,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自从有了OICQ,它占我时间夺我钱,我卖楼 又卖田,流落在街边……各位朋友可怜我,陪我聊聊天!聊聊天!   忍不住咯咯发笑。   九月五日   今天早晨,发生了一件事。学校家属区住一楼的赵阿爷坐在门口板凳上裹粽 子。赵阿婆出门上街买肉。赵阿爷对妻子说,“我走了”——这句话本来应该是 赵阿婆说的。赵阿婆走后约个把时辰,赵阿爷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下手,独自回到 堂屋里躺下,并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还有鞋。等到赵阿婆回来,赵阿爷已经过世 了。赵阿爷的儿子是我们校的教导主任,那么大的人也哭得死去活来。到了下午 三四点钟,赵阿婆说去厨房烧水,大家也没留意。等到大家想找赵阿婆,才发现 赵阿婆竟然坐在椅子上也过世了。赵阿婆的样子就像是在打盹。奇怪得很,赵阿 婆那时并没有什么病,怎么说走就走了?   大家说,赵阿婆与赵阿爷生来就是做夫妻的,谁也离不开谁,所以就算要走, 也会一起走。又有人说,赵阿婆祖上很有钱,算得上本地的名门闺秀,赵阿爷是 在她家打长工的穷鬼。他们不知怎的就好上了。当然,不是书生爬后花园的那种 才子佳人的好,只是各自心里都有了对方吧。后来打仗乱起来,两人失散了,也 奇怪,两人好像都清楚今生定要相遇,女未嫁,男未娶。最后当赵阿婆都成了将 近三十岁的老姑娘,他们又再相逢。他们俩是真的好,一辈子没红过脸,没吵过 架。赵阿婆每餐做好的饭总先盛给赵阿爷。但有次赵阿婆病了,赵阿爷在病床边 一直守候,结果赵阿婆病好出院时反而胖了不少,赵阿爷却足足瘦了十多斤。   五百年才修得同舟共渡。这样的两个人要修多少年啊?真羡慕他们。   大家都在劝赵主任,说他们俩是有福的。是喜事。我想也是。   九月八日   几天没写日记。刘老师与陈老师一直没有来找我。初逢的喜悦过后,大家又 恢复成去年的样子。各人都有各人活动的圈子。谈恋爱的自不必说,二人世界, 卿卿我我,本就看不见听不着其他的东西。上网的上网,踢球的踢球,真正坐下 来看书的没几个。   真不知道他们在这学校里能学到什么?也许他们要的只是那张文凭,而目前 这种严进宽出的教育体制对已过了独木桥的学子来说却是轻而易已——有人就说, 六十分足够,多一分是浪费。更何况一个普通大学优等生的文凭却也远不如名牌 大学差等生的文凭含金量高。   现在的学校似乎只是让众多年轻人聚在一起吃喝玩乐的场所。   日子周而复始,让人生腻。如果心不能静或者没有一个清晰目标真会滑入这 惰性的泥沼。不愿去想,不愿去干,只是寻开心。虽说是君度方式,各有其式, 参差百态才是幸福生活。可我始终认为,在学校是学东西、长知识、打底子的好 时候。学校颁发的文凭是什么?是社会大学的入学通知书,而不是金招牌。事实 上,现在大学生的求职已经是很难很难,暑假里春兰说了一些,这些天又听到一 点,还有一个非常变态的笑话,是杨敏讲的,大家笑得不行。我开始也笑,后来 就很难过。   一个人跑去应聘。考官问,你有女朋友吗?他说,没有。考官又说,你追过 女孩吗?他说,追过,可是没追上。考官说,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你公关 能力欠佳,况且缺乏自信。比如,考官说,你有女朋友吗?他说,有。考官说, 在本地吗?他说,不是,她在外地。考官说,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本公司 不希望因为你而使长途电话费大幅度增加。又比如,考官说,你有女朋友吗?他 说,有。考官说,她漂亮吗?他说,不漂亮。考官说,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 你的审美情趣不适合本公司的业务需求。再比如,考官说,你有女朋友吗?他说, 有。考官说,她漂亮吗?他说,很漂亮。考官说,她是你的初恋吗?他说,是的。 考官说,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你缺乏不断追求的进取心。又再比如,考官 说,你有女朋友吗?他说,有。考官说,她是你的初恋吗?他说,不是,以前还 谈过几个。考官说,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你很快会跳槽的……   对于他人选择的生活方式,我无权厚非,我自己定不能荒废了这青春。   翻出周敦颐的《爱莲说》,黑默背诵。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 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 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 宜乎众矣。   说来也怪,高中时看此文,只能理解字与句的意思。现今读来,似乎闻到了 莲的清香,似乎看见峨服高冠相貌清的周先生,似乎触摸到天地之间那颗悠悠的 心。   我不大喜欢看那些冠以先锋试验朦胧解构意识后现代等小说,更讨厌网络小 说。在陈青儿的逼迫下看了几本据说是“热得烫手的”,最后倒了胃口。怎么说 呢,两个字,恶俗。胡乱拼贴夜晚葵花酒吧音乐棉布等名词,不时吐出一些鼻涕 泡,装模作样地用辣椒水往眼睛里涂,更让人讨厌的是总恨不得把文字打扮成穿 比基尼的妙龄女郎,让她们在T字台上扭臀送胯卖弄风骚。   真是何苦?更过份的是有一本小说简直可以拿到初中的生理卫生课当补充参 考资料了。作者反而为自己能成为欲望的奴隶对它顶礼膜拜而洋洋自得。只能苦 笑。脑袋里只是一片空。他们或是已得了“空”的大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那些平静,深刻,细腻,生动的文字。大浪淘沙始 到金。也许只有经过时间无情的挑选后,我们才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翻 开古书,走进去,心里很静。   九月九日   今天玩得比较开心。来学校的第一个星期天。   下午在一家小餐馆聚会。九个人,五男四女,每人都得讲一个学校时趣事。 讲得不好听,要罚酒一杯。   我被陈青儿硬拽过来的。她是我比较要好的朋友。说来也让人笑,陈青儿的 心思就像是一堆铁屑,这么久来就被坐于我对面的黑瘦高个这块磁铁牢牢吸引住。 听说黑瘦高个叫吴知遇,样子倒蛮斯文,是医学院的学生。还是去年一段时间, 陈青儿每夜回寝室,便总要与我们说开这什么吴知遇,大到他头发今天是三七开, 小到他膝盖上的一小块伤疤……这些破烂事儿在陈青儿嘴里总是那么津津有味, 嚼不厌。刚听,大伙儿还觉得有味道。后来耳朵忍受不了。睡上铺翻看《鹿鼎记》 的杨敏便插了句话:“吴知遇与那个吴之荣是叔侄关系不成?否则那有你这样恋 奸情热的?”   陈青儿当场眼红耳赤脸发白。慌得大伙全从被窝里赶紧滚出来,你按住这个, 我按住那个,这才避免了一场极有可能的流血冲突。还好,大家以后夜里耳根子 也是清净多了。嗨,只可怜我。这陈青儿时常溜进我被子里,在我耳边嘀嘀咕咕, 像发了情的母猫。也罢,就当是窗外下起的雨。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并努力让自 己习惯在这自我安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吴知遇在说故事。   “高三的语文老师给我们讲诗词,讲到柳永的《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 竟无语凝噎。老师问:你们认为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 怎么回答。老师忽然无比愤慨地说道:这两个人当然是情人关系,是男女关系! 教学大参上居然说是朋友,简单胡说八道!那有朋友会这样的?”   吴知遇说完,目光炯炯,严肃地扫视全场,像日寇挂在雕堡上的探照灯。陈 青儿“吱”地一声笑了起来。大家都没笑,也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吴知遇。可怜的 陈青儿笑了一会,有点纳闷,渐渐收起笑声,疑惑地看我们,眼神像探照灯下找 不着窝的老鼠。   就在这时,大胖子李明首先喷出一口酒,然后拍着胸膛咳嗽,咳得脸皮青紫。   系花江云双手撑住桌子,脸部肌肉僵硬,估计肠子已打结神经已错乱,在小 声地喃喃自语,揉揉肠子。也不知道她是想叫谁揉肠子。   林涛手指着吴知遇,哈哈笑,往后仰,差点屁股向上四脚朝天,幸亏那位叫 周袖的女孩眼急手快,一把抓住椅子,可不知怎么搞的,也许是因为周袖的手也 在笑,林涛与周袖终于一起掉地上了,就差那么几公分,便是一个法国式的吻。 另二个男的,我不认识。他们互相抱紧,互相拍打对方的脊背,好像是角斗士, 好像有解不开的仇怨。他们的衣衫被李明喷出的酒弄湿了。   我也笑,抿起嘴角偷笑。我不是为吴知遇讲的故事笑,我看过这个故事。我 是因为他们笑得如此之有趣开心。   眼角余光猛然瞥见一个清瘦男孩,他也在笑,是微笑,他端起酒杯,一饮而 尽,动作非常好看,一点也不慌乱。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穿一件款式 简单的棉布衣服,个子不高,很整洁,很干净,唇角上翘像闪耀的星,额头像鲜 亮的太阳。双手细细长长。   噫,这个男孩是谁?   恍然间,觉得他正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赶紧把头低下。   故事仍在继续,很快轮到我了。舔舔嘴唇,发干。说实话,我真说不来那些 有趣的事儿,整天看书。我发起傻,张口结舌。大家哄笑起来。“罚酒,罚酒”   “三大杯!”   三大杯?那还不是叫我翻白眼?我还没来得及大叫救命,那男孩站起身: “我来喝。”   吴知遇眨眨眼睛。江花轻哼了声。周袖瞟了我一眼。林涛说,“不行,除非 你再替你说三个笑话”。大胖子李明幸福地拍着被啤酒灌胀的肚子。   那男孩一笑,再点头,三杯酒爽快利落地下了肚。大家鼓起掌。吴知遇说: “阿飞哦,想做护花使者啦?”大家笑得更开心了。可恶的陈青儿对我挤眉弄眼, 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我只好继续傻傻地望着眼前这杯酒,脸怎那么烫呀?很 诧异。   故事还在继续,很快就轮到他。他说了一个《慢一拍的猪》。   “有几只动物过河在学校读书,渡河中遇到风浪,船马上就要沉了。于是动 物们商量每人讲一个笑话,要讲到大家都笑,讲得不好的就要被丢下河,这样保 证船的平安。猴讲了一个笑话,所有的动物都笑了,除了猪。于是猴子就被丢下 河去。羊讲了一个笑话,猪仍然没有笑,羊也被丢了下去。狗也被丢了下去。然 后是兔子。当船上只剩下马的时候,猪忽然天崩地裂地笑起来。马很紧张地看着 猪。猪喘着气说:猴讲的那个笑话真好笑,我受不了了”。   这个故事我也看过,为什么刚才想不起来?更无法把它表达得这般绘声色? 是因为内心的羞涩吗?不对,他讲这个故事大有深意,是在骂我们刚才是猪呢。 真是狡滑。   江花开了声。声音有点嗲,“小飞,咱们说好讲学校里的啊,你怎么讲起动 物来呢?”   他又笑起来了。天哪,他笑的样子太有杀伤力了。   “这些动物是在去上学的路上哦。”   “可它们是动物。”   “我们也是动物”。   江花哑口无语,林涛打抱不平,“不行,任鸟飞,你偷换概念,得罚。加上 刚才要替陈珠讲的三个,你得讲六个。”   “行,不成问题。”任鸟飞妙语连珠,哇,连那吴知遇都瞪起眼睛:“小飞, 你过去念哪所学校?这么好玩?以后,我生了baby,也一定要送到那所学校去。” 陈青儿顿时胀红脸。大伙儿嘻嘻哈哈,全成了变形金刚。   不知不觉,已喝了许久。任鸟飞提议:   “大家来玩一个游戏。很简单,把自己的名字与自己现在最想做的二件事分 别写在纸条上,每人轮流摸,看那三张纸条会拼出个啥意思出来。好不好?”   就问店老板拿来纸与笔,各自写上,裁好。开始了游戏。   我现在最想做的两件事第一是睡觉,第二还是睡觉。很快,我写好了。接下 来,所发出的笑声差点掀了小餐馆的屋顶。害得餐馆老板也站在门口看,想来他 也实在是弄不清楚我们这些年轻的人竟然可以发出如此可怕的笑声。   轮着我摸了。三张纸条。第一张——“任鸟飞”。心里一抖。   再摸,哈哈,竟摸着了自己的名字——“陈珠”。这手气不赖,明个儿得去 摸奖去。好咧,第三张会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打开一看,三个字,很简 单,“生孩子。”陈青儿在旁边读出声来:“任鸟飞陈珠生孩子。”   哄地一声,这回大家全歪桌子底下了。就剩我与这位任鸟飞先生面面相觑。   这样的话也写得出来?我在心底暗骂,也不知是哪个捉狭鬼干出来的。忽然 对眼前这个还是傻站着的始做俑者满肚子怨气。   可我脸上还是露出笑容,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别人说自己气量小,开不得玩 笑。大家都会对你敬而远之,那还奢谈什么目标?所以笑归笑,闷气归闷气,这 游戏还得继续玩下去。不过,随着此起彼伏的笑声,肚子里的闷气也越来越淡。 我还发现这个叫任鸟飞的男生老在不经意间盯着我看。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他是 否也是医学院的?   九月十日   收到家里的来信。悬在心口的巨石终于得到放下。爸爸没去检举。心里却因 此有了淡淡的失落。我明白爸爸的选择是明智的,但世俗的明智真的可以让一个 人的血液从沸腾到冰凉最后僵硬。明哲保身?然后山间竹笋?   爸爸没说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是什么。但可以猜想得到是为了我与弟弟。一 个几十年都不曾为自已的荣华富贵弯腰的知识分子,终于在头发渐然苍白时,因 为要承担儿女教育费用的窘迫低下了他曾自以为是高贵的头。我很清楚爸爸此时 的心情。不无悲伤。又不知道如何来安慰。我所能讲的,爸爸何尝不完全明了。 道理谁都懂。问题是心结难解。   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写学校里的一些趣事与风景。希望爸爸读了后,会在我 这还算是优美的文字中感受到大自然宁静的呼吸声。   爸爸在来信中再三叮嘱,不要去做家教打零时工。学生以学为主,还有就是 不安全。爸爸絮絮叼叼,不厌其烦。想了想,爸爸说的也在理。不能因为所谓的 社会实践与那少得可恨的工钱浪费学习时间。毕竟在学校只有四年,四年后在社 会上是一辈子。再说家里现在也不是说到了非勤工俭学不可的地步。我在回信中 把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认真地抄了一次。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于酒。希望爸爸明白女儿的苦心。   写完了信,很想念弟弟。翻出相片,看了又看。不知道弟弟现在可否还有闲 情逸致去读自己喜欢的书?怕也是没了。现实长满牙齿。一颗聪慧的心也会因此 变得迟钝、麻木,不再思考。事实上思考是疼痛的。怕疼,是人的天性。弱肉强 食的生存法则吞噬了多少天才?所谓天才,并非就是体格雄壮的代名词,如草原 上的狮子。他们或许是奔跑迅速的羚或许是美丽的梅花鹿。他们不是全能选手, 往往敏感,往往极易被风折断、被凶兽吞食。谁会来呵护天才的成长?   眼前晃起上学期实习时遇见的那小孩黑呼呼的脸蛋。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若弟弟能有时间坐下来阅读并开始写作,我相信弟弟一定能写下天才的文本, 甚至是伟大的文章。也许弟弟目前所受的苦、遭的罪,都是孟子说的“天降大任 于斯人”,是老天爷故意在打磨他的心高气傲与玩世不恭,让他结实有质地有生 命的“核”,明白世事,洞悉人生,最后整个人都是一把亮晶晶折不断的刀子, 在荒原里劈开棘蒺,为我们这些后来者扫出一条路。   愿上帝保佑弟弟。   晚上写了一篇小文章,《布鲁诺》。布鲁诺也是天才。天才是不是都不为世 俗所容?也许天才是信心与智慧的混合体。   布鲁诺在世时不为人知,临死时却轰动一时。成千上万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 来观看这一幕。他们披上逢年过节才穿的衣裳,额上贴着闪闪发光红色的小纸片, 嘴角生出尖锐的弯的比残月还要清冷的笑。他们一个个落满了城里的广场,乌鸦 一样。   他们互相打听,相互把鼻子凑到对方的鼻子下。广场上因此多出了一堆堆窟 窿。窟窿里爬出蛇、蚯蚓、狗、柴禾还有几个高高的长头发的女孩。女孩们秀长 的颈上挂着青白色玉石做的链子。女孩们光着身子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她们看 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她们。他们微笑着向广场中间挤去。他们的手臂因为太长 不得不折起来放进彼此的口袋里。他们终于得知了布鲁诺的秘密——这个异端竟 然说地球围着太阳转。他们发出巨大的嘘声。他们说——看,布鲁诺。这就是那 个该死的布鲁诺。看啊,他的腿在烧他的手在烧他的脸在烧他的额在烧。   布鲁诺在火焰的中间像一颗鲜红流着白浆的果实。   布鲁诺叹着气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些在人群里出没悲伤的女孩子。他的身体虽 然烤熟了,心里还是溢满异样水一般的柔情。他望着女孩中个子最高眼睛最大的 那位。一面镶满黄金与象牙的镜子出现在她手上。在镜子里,地球围绕着太阳慢 慢旋转。他微笑起来,从嘴里吐出几颗洁白的牙齿。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他是对 的,不过,她们救不了他。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变成焦炭变成黑烟变 成刺鼻的味道。蛇钻进了地底。蚯蚓钻进了人们的腿里。狗狂呔着蹿到半空中。 柴禾堆到了天穹上。   女孩们失声恸哭。她们中的一位说,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你付出了全部的勇气全部的爱全部的血与肉,你所得到的也并非是全部的 真相。”   他又看见了那面镜子。   地球消失了,太阳消失了,无边无际的宇宙里充斥着的只是让人窒息的虚空。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不后悔。对与错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坚持 我所相信的。”他轻轻地说,目光望向在火焰四周狂欢的人群,“他们生了我, 我把我的肉我的骨都还给他们。这是责任。也是我的意义。”然后他也消失了, 没有给我们这个世界留下一块灰烬。   九月十一日   下课回寝室的路上,陈老师叫住了我。   “陈珠同学,来我办公室下。”   一惊,一喜,看样子,进文学社的这事儿有眉目了。   “陈珠同学,我看了你的那几篇文章,还可以。二十日文学社重新选举。你 好像还不是社员?在这填个表,先入社。否则就没参加选举的资格。本来选举前 不吸收新社员,现在这样做,是为你破了个先例。”   “陈老师,谢谢你。谢谢你。”我朝陈老师鞠了一躬。真是太高兴了。   “不必。以后好好努力。才情如此,殊是难得。”   填完表,出门,在女贞灌木边被树木掩蔽的石凳子上坐下来。陈老师没提一 句刘老师。我想,以刘老师的脾性定是说了。陈老师之所以不提,是要让我对他 本人心存感激。其实,他提了,我也一样感激。现在这样,倒隐约觉得陈老师有 点那个。但这是否也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手段?班主任是吃力不讨好的活,管文学 社算不上什么。可这陈老师比起刘老师来说,在学校是红得很。听说陈师母本是 初中毕业生,却在校图书馆当上管理员。也不知为何他就有这份能耐?不过细细 回想他刚才对我说的话,也甚值得玩味深思。这或许就是说话的艺术。要好好用 心揣摩。   陈老师与刘老师对我似乎都有好感。管党员发展的李老师那又应该从何着手? 得好好想想,但入党申请得先递上,不管怎样,这也算是求上进的一个表现。何 况写下这样一张纸,对我根本没有任何损害。当然,要尽可能避免让同学知道, 尤其是同寝室的女孩。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真的要用心把握。   回到寝室,陈青儿一人趴在床上写东西,不用多说,定是在写给那个吴知遇 的情书。   “杨敏她们上哪了?”奇怪,这几天吃过饭老不见她们几个的影。   陈青儿撇嘴。“上舞厅吊小白脸啦。”   我也笑了:“你早早就钓好个小黑脸,人家见了眼馋,当然心慌呀。”   “你又在胡说。小黑脸是你叫的吗?”   “哇,小黑脸真是你们俩的秘语?天龙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还有啥好切口 吗?”   “懒得与你说。牙尖嘴利,哼,不是好东西。”陈青儿翻过身,想起什么, 又转过来,转得迅速,差点掉床下,我赶紧抱住。   “陈珠,买糖买糖,恭喜!贺喜!!大喜!!!”   这下轮我丈二摸不着头。“你发高烧了?”我伸手作势去摸她的额头。   “少来这套。没点创意。”陈青儿坐稳身,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我,看得我毛 骨悚然。   “这细细一看,果然仪态万千,端庄秀丽。”陈青儿漆黑的眼眸在眼眶里滴 溜溜乱转,继续说道:“还烟视媚行风韵犹存性感尤物我见犹怜……”话还没说 完,揉着肚子弯下腰:“不行了不行了,笑岔气了。”   滥用成语。乱胡造句。真是好气又好笑,也不知这死丫头肚子里装了啥。我 走过去,拎起她的耳朵,在她耳边大声喊:“活该!恶有恶报。”   陈青儿直起身,“珠儿,好,不笑了,说正经的。还记得那个任鸟飞吗?就 是那个要与你生孩子的那个。”陈青儿又咯咯地笑起来。   我又羞又恼,“死丫头,到底想说什么?”   “好,真不笑了。”陈青儿扑哧一声,见我横着眼睛,赶忙吐了吐舌头: “这下不是故意的。对了,你知道任鸟飞是什么人?”   “还不是学生?再说,他是什么人关我什么事?你今天是不是秀逗了?”   “珠儿,人家是省人事厅任厅长的公子哥呀。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真的吗?”心中微微一跳,跳出一个人影,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竹竿。   “我骗你干啥?又没谁给我发奖状。是这样的。吴知遇在信中叫我打听你的 一切,你的血型、星座、爱好、脾性……噢,还有三围。哈哈,说是他的飞弟想 知道。珠儿是不是要买糖?”   “你还胡说?想糖吃,叫你的小黑脸喂给你。”我恼羞成怒,扑过去,开始 挠她的胳肢窝。这是她的死穴,一点就准。死丫头,还三围呢,真是越来越皮厚 了。   任鸟飞,躺在床上,我喃喃自语。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世上有没有 叫“凭鱼跃”的啊?   九月十二日   下午课后。刘老师来找我,也拿过来我那篇《周南解析》。看一眼,吓了一 跳,一大跳。这还是我写的吗?五页信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眉批与注释。无数只 红色的小蚂蚁把我原来的那些文字几乎全吃掉了。   “陈珠,这是我对你文章里比较模糊的地方所加以的阐述与说明。你的观点 很新颖,有自己的见地,但论据不够,缺乏说服力。表达也紊乱,不够清晰。你 看看,我说的这些行不行?你拿回去,再改改,好吗?”   简直诚惶诚恐。   “刘老师,你要考博,还花这大精力帮我做这个,真是对不起。”   “陈珠,没什么。我只是随手写下。把自己脑袋里的一些东西整理下。所谓 温故而知新,这也算是我的功课。其实你的很多见解给了我不少启发。要说谢谢, 那我也应该说一声。再说当老师也应该有一个老师的样。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唉。”刘老师不知是想起什么,轻轻地叹气。   不敢多言,只好默默。这种时候,沉默是金。   肩并肩走了一会。刘老师笑了:“陈珠,有空吗?”   “有啊。刘老师不是想请我吃晚饭?”   “正有此意。赏脸乎?”   “老师发了令,前面是刀山火海,那也得下。”   刘老师很瘦,个挺高。我也不算矮,一米七,可只齐着他的耳根。刘老师的 脸色有点苍白,似乎有点营养不良,也可能是太阳晒得少,没有什么户外活动。 刘老师走路的样子,感觉飘飘的,颇有点足不沾尘的味道。整个人却有着一种奇 异的和谐。举手投足时让人看了就舒服。   吃饭的时候,刘老师也没说多少话,他很细心,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孩都 细心,而且这种细心若不是因为我的敏感几乎难以觉察。比如,帮我拉开椅子, 摆好桌碟,在我要打喷嚏时递上餐巾纸。按说,有些事,我应该抢着去做的。我 居然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真奇怪。刘老师的每一个动作好像有着自然的力量,像 一粒粒水珠滴向湖面。有些诧异。为何去年对刘老师没有这种感觉?或是因为心 情与接触太少的原因。   心里很静。   吃完饭,又在路上走了一段。路在月亮下唱歌,很惬意的感觉。整个人是清 爽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一柄银子做的放大镜下,渐渐,身体仿佛不见了,与一 些感觉奇妙地溶为一体。明悟是一种安静的喜悦,是思想与天地之间产生的一种 和谐的共振。它并不若涅磐只存于一个想当然的世界,它客观而又真实地微笑着。 迎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刘老师说,我们来到这个世上,便犹如走过一个房间,不管我们是否情愿, 我们一定会带走什么,也一定会留下一点什么。只有安静才能让我们清澈。   刘老师说,人有三心,便是那智慧的真如。执着心行事,菩提心修性,无常 心看得失。   我明白刘老师的意思。我们的生活其实并不需要更多东西。一些简单的元素 就能让我们热泪盈眶。生命的价值不在于获得,而在于付出。付出爱,付出内心 的欢喜。   夜里睡了好觉。在梦中也看见自己开心的笑脸。   九月十三日   黄昏的时候,来到刘老师家。把改好的文章与入党申请书一起递过去。   “陈珠,写得不错。我想应该是够了。”刘老师翻至我的那份入党申请书, 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匆匆掠过一丝疑惑,“要求上进。难得。”他笑起 来,“我会把它交给李老师。”   这话是嘲讽还是鼓励?   心里格蹦一声。管他呢。反正自己问心无愧。刘老师,你不也在考博吗?虽 然你已经是省城人。“得到”,其实也是一种付出。“不得不舍”,手中要有东 西,才谈得上放弃,才配有资格在以后的日子里谈论“不舍不得”。   出了门,一个人在校园里晃荡。草地上、树丛里、石椅边到处是相偎相依窃 窃私语的恋人。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种渴望。很想有一只温暖的手能拉着我, 在马路上慢慢走。   任鸟飞?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吗?忽又想起那天晚上的笑话,脸上一阵发烫。 咦?我是怎么了?来学校时不是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掉入那毫无必要所谓 的感情旋涡吗?得好好想想这是什么原因?莫不是因为陈青儿说过他是高干子弟? 不会吧?自己真就有这么势利?   正胡思乱想,就听前方有人大叫:“陈珠。”   浑身一激凌。忙抬眼去看。陈青儿、吴知遇,还有那个任鸟飞正拦在路上。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也未免来得太快太巧了点。   “陈珠,找你老半天,后来听人说你上这边了。这才赶过来拦路打劫。嘿, 还不快掏腰包。”陈青儿蹦了过来,拉住我的手,用力地摇,“摇啊摇,摇到外 婆桥。外婆门前唱大戏,戏里有个小妖精……”   陈青儿的脸在夜色里发光,满是得意。   任鸟飞微微地笑,“你好,陈珠,我是任鸟飞。”   这算是正式的自我介绍吧。我也笑:“我叫陈珠,你好。”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很自然的,吴知遇与陈青儿走在前面,我与任鸟飞走在 后面。风凉爽地吹,风里渗着栀子花的香味。这气息如此浓郁,如一张张湿润的 小嘴,轻轻咬在唇上。一些柔软的光亮包裹着自己。我没有多说什么,用心感受 着迎面的风因为流淌所拥有的极为美妙的弧。我走在这些弧上,走在一只只琴键 上。琴键!琴键!琴键!   我数起了自己的心跳。黑夜像亘古的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真好。   任鸟飞似乎也很享受眼前这些,甚至可以听得见他悠长而又均匀的呼吸声。   有点奇怪。他不是一个高干子弟吗?怎么他也明白自然的声音?   不由地偷偷地打量起他。忽然想起一首诗,轻声地念:   清江水流往东来,终有一日归苍海。   夜里得遇桃花开,月色拂动郁孤台。   佳人容颜因此白,抚箫更闻鸟语哀。   谁见少年轻狂爱,总似山风吹暮霭。   “很好听呀。谁写的?”   “前些天自己随手写得玩,你见笑了。”   “随手写得玩?你真会气人,若不随手,你写出的东西岂不是要吓死人?” 任鸟飞说着话,笑嘻嘻地站住,眼睛里有了飞扬的神采。   “哈哈,你可真会钻空子。言辞锋利。佩服,五体投地的那种佩服。”   “我可也只会抽冷打棍子,珠儿真是才女。”   他叫我珠儿?心里轻轻一漾。   “才女?那不敢当。什么是才气?把几千中国文字玩得烂熟,就是有才气?”   “才气纵横于心,岂一个熟字可解?颜色三原,化作万千世界。更何况这几 千文字,其排列组合,前后左右,存乎于心,其光亦如星河灿烂。珠儿,前些日 子我也写过一首歌。你听听?”   任鸟飞突然引吭高歌:   吾志出青冥,狂歌上九嶷。黑岩突兀立,天高自悲啼。百川颜色齐,风云相 对泣。何日拍案起,堪当雷电激。跨骥鸣飞镝,长弓挽神力。昆仑峰巅兮,圆月 已危岌。我愿三十死,但为人间祈。擂鼓敲响鼙,黯然英雄气。悔未生乱世,空 负好身体。偶露峥嵘意,尽在文章里。闲来不足提,静默无声息。楚山鸟语悒, 空谷回音稀。枝疏暗香袭,影清拂君衣。良辰勿叹惜,醉眼苍穹低。   任鸟飞的声音沉郁顿挫,慷慨激昂,又有暗哑悲伤之意。这是大手笔啊。这 回轮着我停下来吃惊地看他了。   九月十四日   忽然觉得好累,心力交瘁。得好好想想。我是怎么了?主要还是因为同学之 间那些微妙的关系与平衡,让我一直小心翼翼,却耗费了大量精力。   这是不是得不偿失?   不应该那么在意同学的眼睛,因为谁也无法让每一个人满意。准确说,我不 应该绞尽脑汁去想方设法讨每个人的欢心。真的没那必要。   记得在哪本书上见过一个宇宙法则,说:80%的财富都掌握在20%的人手上,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比例。其实我在学校要注意的,也就是那掌握了80%影响力的 20%的人。如果这样,想来会轻松点。还有,我要明白这点:同学只是同学,不 要非得从里面找出朋友来。交朋友,要抱一种水流的心态,水流自然。古人说, 君子之交淡如水,其实即是这个道理。水流自然,人法自然,那自然是天蓝、海 蓝。   写日记真是一种很好的发泄或说是放松的方式。能让心灵清晰晶莹。我不必 渴求同学关系上的水乳交融,那是理想化的东西。保持一定距离,距离产生美。 再守得内心的平淡与宁静,这或是处理这些乱七八糟关系最好的方式。不要太急 于说话。任何言语因为它说了出来,就一定会有着不完善。一根木棒不可能让它 忽长忽短忽圆忽方。为言而言,只是毫不必要。所以佛拈花不语,而迦叶展颜。 一切相默于心。这样对自已好,也是为别人好。   刘老师前天晚上说——执着心行事,菩提心修性,无常心看得失。我虽然记 住了他的话,但并没有真正吃透,就以为自己懂了。   我太骄傲了。取得了一丁点成绩尾巴就翘天上了。我懂什么?什么是执着? 什么是菩提?什么是无常?想想都汗颜。字面上的意思只是河流的表面,在河的 深处,有无数暗流、礁石。海何以能纳百川?只因为它站得比谁都低。我们年轻 深躁的心,什么时候才能站在海平线下,才会用一种谦恭的心态来看着这世界? 我们不是海,所以我们才会得意忘形,自以为是,以为这个世界是我,我就是这 个世界。我要好好反省。   海以能容为大则纳百川污垢亦无所怨,   月视不满作心故在千山之上仍有笑脸。   九月十五日   今天晚上在学校影堂看了一部电影。   一个女人,很普通的女人。病了,去医院看,是绝症。   医生要她务必及时入院治疗,否则顶多只能再活一年。她拒绝了。那笔庞大 的治疗费足以压跨大多数中国家庭,更何况她还是一名单身母亲,是幼稚园老师, 一个月只挣八百元钱。   她的女儿才八岁,念小学二年级,很聪明,读书也用功,上学期还拿了三好 学生,得了几枝圆珠笔与一大叠作业本。   真舍不得啊。她回了家,摸起女儿的相片痴痴地看。女儿还未放学。她泪流 满脸。家里穷。相片还是女儿周岁时照的。那时女儿的父亲还在南方做生意,可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不仅埋葬了他,还往她肩上添了一大笔债务。这些年,她与 女儿相依为命。富在深山有远亲,空在闹市无人问。她也算尝透人情冷暖。   如今,她要走了,女儿还能指望谁?   她抹掉眼泪,出了门。寒风凛凛,像一把三棱尖刀,捅入喉咙,并在里面搅 了搅。她吐出一口痰,痰里有血,腥的。她买了很多菜,拎回家,做出满满一桌 子好吃的,有鱼有肉,还有女儿最喜欢吃的小鸡炖蘑菇。女儿回来了,兴奋得大 叫,忙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可怜的女儿呀,今天就让妈带你一起去另一个世界吧。她心如刀绞,坐下来, 不停地为女儿挟菜。女儿吃得很开心,没有注意到隐藏在她眼角的泪。   这天晚上,她早早上床,把女儿搂入怀里,使劲儿地亲吻女儿的额头。她要 哄女儿睡下,然后去紧闭门窗,旋开煤气闸。这种死法应该是最安静的吧。她默 默想着,就听见女儿喊她,妈妈,妈妈。   怎么了?她问。   妈妈,我今天考试了。语文、数学都是一百分。女儿得意地说。   真乖。她差点哽咽出声。   妈妈,你上次说我考了一百分,你就答应我一个愿望,还记得吗?女儿仰起 脸,一双眼睛因为期待而闪闪发亮。女儿噘起小嘴,妈妈,你不会撒赖吧?   妈妈不撒赖。她用枕巾挡住女儿的视线,并把枕巾一角塞入喉咙,身子痉孪。 她已经没法子控制泪水。这种液体似乎能烫伤人。脸上火辣辣。   那你以后再也不准哭,好吗?女儿的声音不无迟疑。   妈妈不哭。她急急忙忙地说,急急忙忙地用枕巾拭泪。   还有,妈妈,如果你实在想哭,忍不住,那也请等我长到能把你搂入怀里时, 再哭好吗?女儿小声说道。   好的,妈妈一定做到。她哇地一下哭出声。   影片边放就边有人哭,到最后,屋子里全是嚎啕之声。我当时没哭,指甲掐 进了肉,掐出血。我不喜欢在人群中哭泣。现在,我一个人在教室里点着蜡烛就 着微弱的光,写下上面这些文字。边写边哭。中国还有许多这样悲惨的事。我要 好好努力,等到自己有了一定实力,虽然改变不了所有悲伤的人的命运,但或许 能改变其中几个人的命运。   九月十六日   又是星期天。一大早,还没在教室里坐上十分钟,任鸟飞又来了,斜倚在门 边,露出懒懒洋洋的笑容。心里不由地一阵苦笑。不知道陈青儿晓得后又要如何 大呼小叫了。   “有事吗?任鸟飞。”   “来面临才女的教诲,多长些知识也不行?”   “就会贫嘴。”   “去外面走走,行吗?你看阳光多好,你看,它们多骄傲。不能让它们没面 子啊。要不,你就是杀死阳光的凶手!”   心里一乐。这张嘴也太会说了。   今天真是好日子。天蓝得不像话,比蓝玻璃还要蓝,好像一个蓝蓝的梦在头 顶飘浮。风在青草与绿树上疯跑嘻笑,宛若淘气的孩子。任鸟飞跳起身,从树的 枝丫上摘下一片青叶,咧开嘴,笑了。   “陈珠。青青一叶,悠悠我心。”   “好好的短歌行被你糟蹋成这样,你不怕孟德公从土里爬出来追着你打吗?” 我转过话题。对高干子弟不知如何天生就有一种警惕。虽说前夜与他说话,看得 出来他不是一个纨绔公子哥,而且似乎蛮有志敢与想法。但像他这张涂了蜜油的 嘴想来也不知哄倒多少可怜的女孩。我可不想成为他的猎物。   任鸟飞仿佛察觉到什么,“陈珠,我也知道这不可思议。但是真的。请相信 我。那次在餐馆喝酒时,你身上就有一种让我非常非常熟悉的味道。可不可以给 我一个机会?”任鸟飞顿了顿,接着又说,“做我女朋友好吗?”   心中一震,终于说到这话来。任公子,你当我是七岁女孩?拜托不要与我大 谈一见钟情。什么是一见钟情?我们一见钟情的其实就是我们自己,那一个“他” 或“她”不过是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罢了?只不过因为喧嚣红尘,我们急于找回 自己,所以爱,所以恨,所以一见钟情。   我说:“我们现在不就是朋友吗?”   任鸟飞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担心,有些话不必说出来。我也知道你的许多。 不好意思,请恕我冒昧。只是想知道让我一见钟情的女孩到底是个啥样的人。你 相信一见钟情吗?”   妈呀,果然说到这个词。我还真聪明。我点下头,又摇头,想了想:“只要 人心是肉做的,那么谁都可能会一见钟情,但人心全部也都是肉做的,所以大家 也只能渴望一见钟情。”说了等于没说,任公子,用心揣摩去吧。   任鸟飞脸上果然露出深思的样子,“一见钟情其实是这样一个过程。先在心 底绘上自己所盼望的白马王子或白雪公主,然后按图索骥,在现实生活中慢慢寻 找,忽然眼前为之一亮。这个过程充满太多的假设与也许,因为这样,所以美, 所以有无限的诱惑。就像在有危险的深海里寻找一艘传说中美丽的沉船,概率很 小,有可能头破血流,但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希望,只是那苦苦寻找时的样子让自 己伤感也让别人发笑。”任鸟飞又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现在的样 子是不是很可笑?”   我望他,他望我,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当然各自笑的原因却也不同。   晚上哪也没去,坐在教室里看书。平平常常的日子里特别容易让人有惰性。 要想出人头地,就要养成良好的习惯,不要拿自己与其他同学比较。宽以对人, 严以律已。   九月十七日   吃完晚饭,一个人散步,回到寝室一,见杨敏独自踮着脚尖在起舞。可恨四 周现在只是床与桌椅,若是朵朵白云,那真是敦煌飞天图啦。   “杨敏遇上韦爵爷了?”我招呼着。说来有趣,堂堂美人儿竟对金庸老先生 书中那无赖痴迷得很。而杨过、令狐冲、乔峰郭、靖等大侠浪子在她心里却是等 而下之。来学校时就见她捧这本《鹿鼎记》,现在一年多了,竟然还捧着这本书。 真是令人挠破头也想不通。   杨敏见我推门进来,脚尖一挺,顶在床边的铁横梁上,“陈珠,正想找你 呢。”   “对韦爵爷又有什么研究心得了?”   “你想哪去了?建筑系明晚舞会,江云说咱们班的漂亮女孩要全部出征,把 臭青蛙们的眼珠子全挤出来。”   “姑奶奶,不会这么狠?对了,什么时候又迷上了痞子蔡,想扮轻舞飞扬 呀?”   “陈珠,你说话咋老是一套一套上纲上线?I服了YOU。去还是不去?爽快 点。”   “可以不去吗?”   “不可以。你嘴里蹦一个‘不’字,我赐你蒙汗药,把你麻翻拖了去。”   “呜,这么卑鄙的手段也使得出来。不过话说在前头,我就这样去。衣服可 不换。上次穿你那身细腰的衣服实在累得慌。”   “好好,不换就不换,反正你的样子怎么瞧也怎么清纯。这次不要像上次那 样笨手笨脚,往我们这些MM脸上抹锅灰啊。”   “姑奶奶,我就这水平。要不,我不去了。”   “说一下,就挂起来了?来,你过来。你只要这样拉紧青蛙的手,踮起脚尖, 脸上堆起甜蜜的水灵灵的笑容,不就得了?”杨敏抱着我开始旋转,“对了,就 是这样!你看看,这腰多柔多软多轻。学韦小宝神行百变的功夫却是一等一的货 色。”   我也用力掐了她一把:“你才是迷死人不赔命的货色。”   熄灯睡觉的时候,有点烦,刚才转那么多圈,晕了头。杨敏是善良的女孩子, 心眼不坏,但小。杨敏要我去参加舞会,绝对不会是她刚才说的理由。可能是她 不想再与江云混在一起,江云比她漂亮,也更讨男孩子喜欢。杨敏与我在一起, 我就是她的陪衬。杨敏也明白我的个性,那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抢她看中的男朋 友。   江云就干过这样的事。那男孩蛮好玩的,向江云求爱,也不知道是中了哪本 书的毒,用蜜糖在纸板上写字,写的是——江云,我爱你。再把纸板放到蚂蚁穴 附近,无数只黑色灰色褐色的蚂蚁就在纸板上排行纵列、首尾相接。然后他居然 就这样把纸板拿到江云面前,吓得江云鬼哭狼嚎,声音就震碎了寝室里的几扇玻 璃——江云一向讨厌这种小东西,立刻甩掉了这位不解风情男孩。他为什么不送 玫瑰?虽然没创意,女孩子都喜欢嘛。可惜了那群宛若世上最英勇的士兵用鲜活 的生命点燃汉字的蚂蚁。好玩的事还在后头。男孩见追江云无望了,又想回头去 吃杨敏这块草。杨敏气坏了。这是二手货啊。就约男孩晚上到某个石椅上,并提 前在石椅子上涂505胶水。   学校里这样横刀夺爱的故事不少。隔壁班上就有两位原来要好得同穿一条裤 子女孩,因为一个抢了另一个的男朋友,大打出来,还互相撕头发,实在滑稽。 还有,听陈青儿讲,前几届有位学姐,拥有让人惊叹的美貌。某日饭后,因洗碗 与某女生发生冲突,讥讽自费生就是素质差,结果立成众矢所之。有时,走在路 上,一群陌生女生会拦住她破口大骂。她很伤心,就去勾引那些伤害过她的女生 的男朋友,因为美,所以总是得手,然后不停地换。女生们恨她入骨。后来出事 了,某晚,不知谁在酒杯里放了药,她和一个男生那个了。醒来后,她惊惶失措, 以为酒乱了性,就哭。那男生就拍胸脯,说会待她好,好一辈子。但他们相好的 照片不知被谁上传至校局域网。流言纷起,那男生就退了学。她去寻死,没死成, 被人救了,就没回学校,也没回家,独自去了南方。   想想也悲哀。   算了,这样的事不能多想,睡吧,珠儿。你的目标与她们不同。舞偶尔去跳 跳也是无妨。反正几乎是在那里坐,就权当散心。   九月十八日   我自以为是的理由全错了。人会骗人,骗得最多最够呛的还是自己。我要反 省,莫自做聪明。舞会结束。我才明白杨敏这次热情地教我跳舞的原因。舞会要 评出所谓的舞后与舞王。杨敏叫我去,只是希望我投她一票。而我是江云的朋友, 我投杨敏一票,即意味着往江云脸上戳了一刀。当时江云的目光真是让我尴尬。   其实也只是个虚名,不知她们俩干吗争得这么有劲?杨敏还这样煞费苦心。 想想也是可笑,就如她所愿吧。江云也不能怨我,谁能她不先与我招呼呢。有点 厌烦杨敏,这样的事不如摆在桌面上明说?还这样假惺惺教我跳舞,大费周折, 真是难为她自己了。   但从这件事我可以得出什么教训?   忽如其来的热情背后总有着别人的目的。玫瑰后面也许就是匕首。现在刘老 师对我的热情好像也是这样。今天又递给我一大堆参考书目。而且眼睛里有让人 捉摸不定的东西。   是要注意一点。至少不能再像往常那样经常去他家坐,影响不好。莫弄出什 么师生恋的传闻,那可就麻烦。   任鸟飞,他的热情又是如何一回事?是真如他所言一见钟情,还只是他的征 服欲?我得去打听下他的为人,而且不管怎样,不能与他有更亲密的接触。   我是学生。一定要明白并且记牢这点。任鸟飞与我可说是门不当户不对。感 情是虚无飘渺的。它一定得有着适合其生长的土壤,才谈得上生根发芽。   陈老师今天倒是找了我一次。只也是交待我后天得去参加竟选。   这是当务之急。有资格投票的人,不知道会是谁。也无法去打听。想来也是 好玩与可笑,都是什么时代了,还搞这样的暗箱操作。也许只有这样,他们才会 品尝到权利的滋味。   愿老天爷保佑我。命运为何从来也不会把握在自己手里?不管付出多大的努 力。贝多芬真是扼往了命运的喉咙吗?他这一生只是孤苦伶仃。   一下子很烦,头靠着墙,一股想流泪的感觉从脑海里不可抑止地冲向眼眶。 我闭上眼,怕不小心,会掉出一滴泪,虽说没人看得见,但我不想流泪。泪水很 奢侈。我消费不起。为何此刻我的心情会这般压抑?感觉糟透了。珠儿,你要振 作起来。   家里人也不知现在一切安好?很想很想爸妈与弟弟。   九月二十日   文学社的选举出来了。我不是编辑,不是副社长。当然更不是社长。我只是 走了后门刚刚迈进组织的社员。而我刚刚听闻,若在去年不管是谁只要写了申请 书,那便也就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了,只是那时我却不晓得去打听这些事情。想想, 欲哭无泪,就为了要成为一个社员,我就欠上敬爱的陈老师破格把我选入那么一 个天大的人情。   不过,这也不奇怪,再怎么着,也轮不上我这个火线加入的新手,哪里不要 论资排辈?但让我想不通的是,这届社长竟是曾与我在小餐馆喝过酒的周袖。是 谁我也许都不会这么诧异。没有好文才,有社会活动能力或说是组织能力,那也 说得过去。可周袖在那次聚会说故事时,不仅把张孝详的《念娇奴。过洞庭》说 成是陆游写的,而且除见她伸手扶过林涛一把,我还真没发现她有什么很特别之 处。想不通。也许还是这句话: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 行,行也不行。   接下来听到了传闻却让我非常悲哀。大家对选举结果议论纷纷。我才知道, 这个貌不惊人的周袖就是本校周副校长的女儿,我还听说她的分数连上中专也不 够。怪不得没人会笑话她。只是我这个笨蛋还以为大家是因为她文静不好意思取 笑。我为什么就不把这些关系先给弄清楚来?   我真是笨呀。   还好没有谁晓得刘老师对我说过的话,否则笑也都给她们笑死了。也不知道 刘老师在听到这个结果会怎么想。怕也只是无可奈何,同样要抱以苦笑。   大家的议论还在继续。我没有加入进去,只是竖着耳朵仔细听。我得从中明 白那些对我有用的东西。更何况我也知道,一块石丢进水里,所溅起的涟漪不用 多久便会迅速平静。这本来就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同学们只是心态失衡才有了 这多闲言碎语。当事实摆在面前,也就会默默接受,并且习惯,以为正常。   一个人的能力再强,也比不上那些错综复杂关系网所能发挥出的能量。我要 明白这点,不仅仅是明白,我定要弄通这点来。如何我才能编织出这么一张网来? 对周袖我没有妒忌,也不会因此看不起她。这是人家的命。问题是我要如何通过 她,来结识那个实权在握的周副校长,并不引起大家的反感与她的警惕?她是宝 藏,我以前真是太傻。孙子日: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我一定要打好这场仗。对 了,还有那个任鸟飞。   忽然很为弟弟不值,若他也有一个这样的好爸爸,他现在会怎样?老天注定 他没有个好爸爸,但老天并没注定他不会有一个好姐姐。珠儿,知道吗?你一定 要坚持努力下去,你为的不仅仅是自己。你难道不清楚弟弟寄来那一千块钱的深 情吗?我的好弟弟,姐姐无论如何也不可以让你失望。   贫贱日子百事哀。爸妈,暑假我在家时对这句《昔时贤文》里的话,感受已 经刻骨铭心。我在学校,我要学会这些做人的道理。小小的挫折并不可怕,怕的 是没有再站立起来行走的勇气。道理谁也都懂,可女儿一定要身体力行。爸爸妈 妈,请保佑你们的女儿。   九月二十一日   阳光耀眼,热量裹住身体,粘粘的,闷,汗水针一样扎着皮肤。天高云淡, 没有鸟,没有风,只有蝉的躁。树浮起在白花花的光线里,以难以言喻的方式沉 默。大部分的校园都沉寂了,惟足球场上不时传来呐喊与高亢的口哨声。踢球的 男生一律光着脊梁在疯狂地跑,有的胖有的瘦有的矮有的摇摆着像是在赶鸭子。 他们不停地跌倒不停地爬起再跌倒再爬起……   随着皮球飞入球网或呼啸着掠过球门楣,总要掀起一阵阵巨大的要刺破耳膜 的欢呼与咒骂。他们痛快淋漓,尽情尽畅。   我在树荫下默默站着,眼瞅狂热的他们,忽然理解为何足球会成为世界第一 运动,为何宗教尚分地域和种族而足球根本不受任何地域上的约束,那每四年一 届的世界杯成了全世界各种肤色操各种语言球迷们共同的最盛大的节日。   足球,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古罗马的斗兽场,是对物质文明的反动,是野蛮 的是凶悍的是肌肉与肌肉的较量是身体的直接对话,但又渗满了文明的光辉,每 一个细节无一不充诉着理性的智慧。它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并摆脱语言的桎梏, 构建起一座形而上的直抵上帝所在处的“通天塔”。   它呈现决心、意志、誓言;它呈现技巧、经验、机会、天赋;它呈现紧张、 急躁、盲动、压力和混乱;它呈现功利与商业,呈现悲壮与残酷,呈现落日与黄 河,呈现一切。   它极其复杂,也无比单纯。   不管是谁,要在足球场上踢球,就得遵守规矩。比如拿脚踢脚,比如球越过 线就是出界,比如越位。在这些并不复杂的规矩下,目标只有一个——把球踢入 龙门。可以跑可以跳可以守株待兔甚至还以合理冲撞。足球是力的美,但不是一 身蛮力,要有智慧。最伟大的球员总是那些肯用脑子踢子的男人,他们如鹰隼如 虎豹如闪电如雷声。他们在球运行于天空时,就能深刻了解它的运行轨迹,在合 适的时候出现在合适的地点,然后凌空射出惊天动地的一脚。   刘老师在身边一直默默无语。不知是有意等待还是偶然,中午吃饭回寝室的 路上,我们相遇了,相对而视,然后笑。我相信那时的我一脸平静。刘老师的目 光不无闪烁中,似想躲避什么。我们就这样随步来到了足球场边。   “足球是圆的。圆是几何意义上最完美的图形。它是神性的。所以,许多不 可能想像的事在足球场上也是可能。”   刘老师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眼前的足球场说着话。这话似乎是要解释 或说服什么。我偷眼打量了下他。眉宇间仍是淡淡,薄薄的嘴唇有着近于发白的 颜色。   “刘老师,你喜欢足球吗?”   “踢不来,但喜欢看。怎么,你一个女孩也喜欢这个?”   “我喜欢看他们踢球的动作,但更喜欢他们在摔倒后迅速爬起那咬紧牙关时 的表情。那些让我觉得真实。”   “真实的并不定一就是美好,多也啮牙咧嘴,但又与金刚怒目无关。陈珠, 你说是吗?”   “刘老师。啮牙咧嘴就不美好吗?我倒不以为美好就一定是亭台楼阁小桥流 水莺飞燕语。”有些吃惊,这话怎没经过大脑就顺口说出来了?刘老师,你别生 气,我不是故意顶撞你的。心底忐忑。   “陈珠,你说说什么是美好?”   “刘老师,你这不笑话我吗?你在课堂上还给我们讲美学常识呢。”   “陈珠,随便说。课本上的东西姑妄听之姑妄言之,不可太认真。毕竟,教 材也是人编写的,他们写的,就算是真正发自天内心,也只是他们的看法。我现 在怕是钻进了牛角尖。我想听听你对美好的看法。好吗?帮老师一个忙。”   我嗫蠕着嘴唇,一下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什么是美好?在我的理解里,它 是一种审美的心态。就如王阳明讲的我开花儿,花儿即在,那万般颜色便明白过 来;我不看花儿,花儿即不在,也就无所谓美。美与丑,是相对的,是因为我们 的眼睛,是我们对世界的不同的认识角度。当然,它还是暂时的,是是风放牧的 云,来了,很快去了,惟有天地永在,并超出人们所认识的范畴。但这种话,不 能对刘老师说。感觉到刘老师在文学社这回事上似乎是栽了个跟斗,对我有点歉 疚。   “刘老师你最喜欢苏轼的那首词呀?”   刘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 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穿林打叶,风紧雨骤;呤啸徐行,心自悠悠;竹杖芒鞋,随意从容;‘谁 怕’两字,更见风骨。人醒雨霁天晴日出,万物消逝一空。我想,美好应该是这 个空,这个自如,与人有关,最后与人无关,因为万物已经齐一。”   刘老师点点头,“陈珠,我可以问你件事吗?”   “刘老师,有什么不就直接说?”   “你在古典诗词上的功夫是谁教的?高中时要求不会有这么高吧?何况底子 东西也不是一遵而就。我有点好奇。你是遇上了哪位好老师吧。”   谁教我的?准确说是谁让我对中国的诗词中国的汉字感兴趣?让我愿意阅读 它抚摸它用心感受着它的光泽?不无茫然,是弟弟。唐诗宋词元曲,他差不背得 出千余首。那时姐弟俩放学在家看书看累时,他便与我玩起有关于诗词的游戏。 也不知他现在还记得这些文字吗?怕是忘得差不多了。心中有些酸楚。   “是我弟弟。”我小声地说。   “弟弟?”刘老师眼里满是诧异狐疑与不解。“他现在哪读书?”   “他没读书。在打工。他对其他方面不感兴趣。英语高考时,他只得了十八 分。就这样。”   刘老师似乎明白过来,哦了一声,没再言语。但我知道他不会真正明白。   “刘老师,你想看看我弟弟写的文章吗?写得很好,只可惜他不是名人。”   “哦。真的?那我是要看看。”   “好的,刘老师,过二天,我再给你。刘老师,还有什么事吗?我得回寝室 了。”   “陈珠,你去吧。我还在这站会儿。”   我也不知为何与刘老师说起弟弟的事来。也许是太想弟弟了。转身慢慢离去, 回过头再看了眼球场。那些男生还在无忧无虑地奔跑。弟弟,你什么时候才会有 资格在这球场上呢?我相信,你或不是个全能的多面手,但一定会是最好的得分 手。你会证明给姐姐看吗?刘老师的身影还在阳光下晃动,像一颗孤独的树。不 知道刘老师现在正想什么。但这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人本来就是孤独的。再说要 试图走进别人的心灵,不仅困难而且应该还是可怕的。   晚上翻箱倒柜找弟弟高中时写的文章,只找到一篇。真遗憾。把它仔细誉好。   《陈红霞》   赵小兵对着天空喊了一声。天空消失在地平线上。四周青白。骑在单车上的 赵小兵刀子一般切入这团寂静的青白,并在里面先转了两转。刀尖发出嘎嘎的颤 声,刃口滴下几点咸得发苦的水珠。   时间是一个弹簧,连车带人的赵小兵高高跃起,到了县汽车站那扇生满铁锈 的大门下。门边卖甘蔗与葵花籽头小身子大呈三角形状的老妪不无疑惑地捡起筏 箩里的螺母。赵小兵摔开单车。单车马上散开架,前面的车轱辘摇摇晃晃从三角 架底下钻出来。   赵小兵踩着石头、石头上的甘蔗渣、石头与石头之间的脏水,冲进大门里。 赵小兵喊,陈红霞!赵小兵的声音比石头还要沉。大门里溅起几团尘土,里面一 辆车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狗,是母狗,躲在凉爽的阴影里,牙齿森 白,体形俊俏,脖子上还套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缠在水泥廊柱上。赵小兵一脚 踢过去。狗飞起来,又重重地摔回地面,闷闷地吠,吠得凄婉。   赵小兵一下接一下踢着,脸歪歪扭扭,胳膊歪歪扭扭,腿歪歪扭扭。   赵小兵对自己说,我练的是佛山无影腿。   赵小兵望着爬在围墙上的地平线嘶声地喊,陈红霞,我操你妈。   狗已经不能动弹。赵小兵也不再动弹。时间的弹簧被扯断了,叽里咕噜地响。 在这里它变成了一锅稀粥,一锅让人绝望的热气腾腾的稀粥。赵小兵的身子像一 根油条慢慢瘫软下来。   赵小兵弯下腰擦去狗眼里的泪水。赵小兵突然轻轻地说道,我们回家吧。   赵小兵此刻的声音似乎是被时间揉碎风化了的石头,全是碎碴子。赵小兵把 狗头抱入怀里,解开系在狗脖子上的绳子。狗点点头,撑起身子,撑起骨头与愤 怒与委屈。狗张大嘴,一口咬在赵小兵的胳膊上。   2004年7月30日下午4点36分,人们看见天空变成一扇磨盘,而地面变成另一 扇磨盘,磨盘上火柴盒大小的房子、B2铅笔画出来的线条一样颜色的街道、比绣 花针还要坚锐的铁栅栏以及青白色火焰的推着磨盘咯吱咯吱地转动。人们感到了 幸福的晕眩,冲出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像铁屑响应磁铁的呼唤就像几十年前 的红小兵听见领袖的号召就像一群饿狼看见了丰腴流油的食物。人们迎着惊天动 地的喊声冲向汽车站。   老妪的三角形被挤成平行四边形。老妪的筏箩翻倒在人们脚下。老妪坑坑洼 洼的脸暴露在阳光下。老妪咒骂起来,嘴里飞出一群群苍蝇。老妪一边咒骂一边 把眼睛往门里瞟去。   一个男人在门里面蹦蹦跳跳,或许他上辈子是一只被响尾蛇追逐的青蛙,动 作疯狂且富有喜剧效果。在与男人十米距离朝西边的位置,有一条悲伤的狗。狗 注视着即将被沸腾的人流裹紧吞噬头顶还落满苍蝇的男人,咽下嘴里那些鲜美的 液体,把毛茸茸的尾巴用力地插在两条腿中间,夹紧,再拔出来,纵起身,跳上 围墙,消失在那道青白色的地平线里。。   围墙外有一幢五层楼房。是车站宾馆。五楼最西边的房间里有一对男女。男 的仅穿一条短裤,肚腩足有二十斤的西瓜大,站在窗口。女的也只穿了胸罩与内 裤,坐在椅子上,样子疲倦不堪。   男的说,他被狗咬伤了。他老婆叫陈红霞?   女人的视线从天花板移向蛾黄色亚麻布的窗帘。窗帘布上有一只苍蝇。宾馆 没有电梯。这是一只凶悍的靠自己双翅飞上来的苍蝇。   女的说,这条狗也叫陈红霞。他喊这条狗就喊陈红霞。   男的说,有趣。有几种可能,比如他爱老婆,也许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就把 爱转移到这只狗身上。又或者他恨老婆,所以把老婆的名字用来喊狗。当然,这 些可能完全可以纠缠在一起,所谓爱恨交织。对了,你怎么知道这条狗也叫陈红 霞?   女人没再说话,眼神一点点开始明亮而且柔和。女人摊开手掌。男人看看墙 上的钟,点点头,从挂在衣勾上的西装口袋里取出三百块钱。女人把钱塞入胸罩, 穿好衣服,下了楼,沿着长长的围墙慢慢走进汽车站里。里面的人此时已只剩下 两三个。赵小兵坐在地上,背靠水泥廊柱,胳膊还在滴血,滴得缓慢,慢得只比 静止快那么一丁点。赵小兵扭过脸茫然地看着女人。   女人蹲下身,抓住他的胳膊,低低地说道,小兵,我没走。我只是去工作了。   弟弟这篇文章写得不是不好,技巧让人佩服得没话说,文字的运用非常准确 形神。但我不很喜欢,这些文字后面有一种深深的恨意。我更喜欢他的诗他的歌, 那些非常纯净,像天使的声音。这篇文章拿给刘老师看,合适吗?   九月二十三日   夜里的风轻柔地拂过。让人无法狠心去拒绝它的拥抱。便放任身体与灵魂在 这水一般的夜色里浮沉。树的叶在晚风中微微散着清香。一些不知明的虫鸣声, 此起彼伏,轻轻叩击心灵。天籁静静流淌。我慢慢走着。思绪有些乱。   今天是星期天。星海文学社召开本学期第一次社员会。我也得以参加。坐在 角落里看在台上慷慨激昂的同学们,心中淡然。周副校长、陈老师等几位老师把 那些让耳朵长厚茧的鼓励期望,语重心长地再一次灌入我们的耳朵后,上台发言 的便是新任社长周袖。那么小巧玲珑的女孩子在主席台上,面对下面近二百人的 社员,竟毫不慌张,侃侃而谈。先谢谢老师与同学们对她的信任,再肯定星海文 学社前任工作,然后分析现状,展望未来,谈工作方案。真不敢相信,这个坐在 台上从容自如的女孩子,竟是大家印象里一直文静秀气的周袖。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也许人都只有走上适合自己的舞台,才能光灿 夺目。我们所拥有的才能与潜力却常是不为自己所明白。周袖之所以那久以来一 直沉默,或只是个性使然,不是不会说,只是不想说。说话的本领并不在于学问 的多少,而在于是否能充分激起听众心底的欲望。周袖的发言不时地被雷鸣般的 掌声打断。我望着四周一张张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脸庞,也情不自禁地鼓掌。人是 从众的动物。何况周袖的发言也是精采。让我最自豪的是在周袖提出的那一系列 工作计划里,除了文学社经费来源解决方案外,几乎全是按照我在呈递给陈老师 的意见书上所言。我想陈老师定是把那篇文章给了周袖。   我为周袖的口才鼓掌,更为自己那份心血被得到肯定鼓掌。虽然没有因此获 得相应的荣誉,但它却让我对自己充满信心。   不知道周袖是否清楚是我写的那篇建议书。但她既然打算按照我的思路走下 去,我们就应该在很多方面有共同之处。一定要好好把握这种微妙关系。我想, 周袖或会单独来找我聊聊。对于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就不必多言,我要尽力帮她 把文学社组织好,这本也是对自己工作能力的煅炼。不要太在意结果。不要去想 桃子最后被谁摘了的事。文学社社长的身份并不是很重要。而党员与三好学生的 资格对我来说是个更好的目标。若能通过在文学社工作事情上的尽心尽力,赢取 某些人对我的青睐,那更合算。   周副校长在会上当场允诺给文学社一万元经费。   周袖在解释一系列针对性较强的征文活动内容后,也宣布了奖金数额与获奖 文章将会结集出版的好消息。会场简直沸腾了。奖金多少是次要;出书,那是每 个学子心中或大或小的梦。现在就有了个圆梦的机会,大家会没有热情吗?谁都 清楚凭周袖是不可能有这种能力。大家也都知道这是周副校长在为他女儿捞取资 本。但这有什么?毕竟他们也在给予我们机会。   这就是政治?心中恍恍惚惚掠过一些许明悟。   再过二天,就是中秋。头顶的月儿已然渐圆。它会是一个足球吗?若是,球 门在哪?是天与地?是你与我?是悲欢与离合?是苏轼的那首“明月几时有?”   其实我们都在一个无边无际的足球场上,而且没有下场的时间——除了死。 我们在时间的洪流里奔跑,所以要学会休息,不能无妄地跑,跑动,哪怕是无球 跑动,都是为了把球踢进门踢进那些看不见的门里。除了自身实力,更要懂得与 队友的配合,不管是马拉多纳还是罗纳尔多都不可能一个人单挑对方十一个人。 球王的意义不仅在于他比普通球员懂得把握机会,他还能身边的队友一起为破门 而超水平的发挥。足球真是一门大学问。   九月二十四日   夜自习的时候,我坐在教室里,用心地在张白纸上绘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 太阳是圆的、地球是圆的。人的眸子也是圆的。城市下水沟上的铁盖也多是圆的。 它是一种几何图形。当一条线段绕着它的一个端点在平面内旋转一周时,它的另 一个端点的轨迹叫做圆。   当然,它更可以看作是一种特殊的椭圆。“圆”字亦作“圜”、“员”,是 形声字。古希腊人认为“圆形是最完美的图形” 。《易经》 上说:“蓍之德, 圆而神。”圆觉、圆慧、圆通、圆寂、圆润、圆融……与圆有关的词汇似乎都让 人高兴,就不谈花好月圆以及天圆地方等那些形而下或玄而上的哲学,在艺术上, 它好像就是一种至美境界,钱钟书先生就说过这么句话——所谓“圆”者,“词 意周妥、 完善无缺之谓”也,“非仅音节调顺、字句光致而已。”   我陶醉在这简单又似乎有无穷玄机的圆中,心中那么多的杂事渐然逐一散去, 余下一片空白,仿若那深遂的夜穹,而皎皎明月就在里面一点点升起。我微笑起 来。看了看窗外。   杨敏飞进来,“珠儿,还在这发什么呆?晚上圆月舞会!班上同学都在找你, 还不快去?走了,划这些鬼画符干吗?要学周易太极,得等老了再说。就知道你 在这。你看,教室里就你一个人,真服你怎么坐得住。快收拾东西。去足球场。 真正的露天盛宴。说不定你会因此遇上你的青蛙王子。不对,你铁定是要骑白马 的。”   杨敏笑起来的时候还是蛮可爱。虽说有一句没一句,说出来的话也像是在跳 舞,但还是能明白她的意思。圆月舞会?上课时听几个同学嘀咕,没想到真搞了 起来。我忙站起身。   “杨敏,是在足球场吗?”   “珠儿,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得看看年代呀。好多人,还有外校的,大约几千 人,全在明月下。好玩着呢。快去,怕是过了一会儿,你连插脚的地方也都没得 了。”   我白了她一眼:“胡扯,几千人?大家赶到那做早操啊?挤得下嘛。说假话 也不怕大舌头。“我收拾着东西,”杨敏,咋良心发现想到我了?”   “嘻嘻,想你还要有理由吗?我对你的爱,就像这个圆,永远没有终点。” 杨敏在我桌上画了一个圆圈,“I服了YOU。你在画熊猫眼是吗?不与你斗嘴了, 再不去,别怨别人把抢了你的白马。哎,可是白马叫我来这找你,说你准在这。 你们俩真是心有灵犀。快去,我的灰姑娘,穿上你的水晶鞋。你的那匹马被花朵 们缠得不可脱身。”   “我对你的爱,也和这个圆一样,没有起点!“我在杨敏手上重重一拍。白 马。杨敏是说任鸟飞吧?天哪,没影儿的事就已经满城风雨了?真是气煞人。   人影晃动,足球场变成了长满玉米杆的庄稼田,月光落在上面,掀起一片片 金黄的麦浪。一只不知从哪弄来的扩音机在主席台上声音嘹亮。无数花朵,黑的、 白的、粉红的、咖啡色的、紫罗兰色的……在夜空中飘荡,自由自在。在最明亮 的篝火处,有几个银子一样闪闪发亮的女孩子儿。她们弯腰、劈腿,身体扭曲至 不可思议的角度,以脚尖绷直,然后腾空跃起,旋转,在流光中缓缓舒展,遮颜、 回眸、浅笑、低徊。江云就在她们中间笑。她真美,脸庞是晶莹的,如梦是幻, 像肩膀上有着洁白羽毛天使飞进了月亮里,动作具有无以伦比的优雅,让人就要 大声赞美与感激上帝。   不时有焰火射向夜空。云破月来花弄影的下一句是什么呢?   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中的芳香。一种喜悦溢出胸膛。真好,活着真好;真 美,这世界真美。   杨敏拉起我穿过人群,鱼儿样谙熟着水流的方向,柔美的身体仿佛歌声在唱 ——竟没撞上一个人的肩膀。每个人都有他人所不及之长处。我脚步踉跄,恍然 间听见杨敏说:“灰姑娘送到,敬请收货验讫盖章。然后付款。”   吃了一惊,定下神。眼前正是任鸟飞。他在擦额头上的汗水。   “珠儿,想去找你,刚才遇上几个朋友耽搁了,只好拜托杨敏去把你拖来。 不要生气。你噘嘴的样子真好看。来,跳舞。我们一起来跳舞。”   任鸟飞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嘴里开始喊号子——蹦嚓嚓。   他真野蛮。他力气真大。他的手也真热呀。我的脸悄悄地烫了。还好是在夜 里,不会有人看见。但夜晚的风吹过他,把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吹进我鼻子里。 痒。夜色仿佛也在晕头转向。   “累了吗?我们去外面走走。”还是那样的温柔。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任鸟飞忽然哈哈大笑,伸手指点着眼前一蔟蔟的人群:“珠儿,你信吗?就 是眼前这些,这些画面,这片歌声,这些火焰,这片天空,不管过去了多少年, 我们也不会忘却它。因为它们已在身体最为张扬的时候,成了我们生命里的一部 分。”   是的,不会忘记。生命本也就是那点点滴滴的片断。   我看着月光下任鸟飞那模糊而又清晰的脸庞。柔情就像一只小手儿抓紧了心 房。   “珠儿,你刚才跳得真好。”   是在夸我吗?我还是没有完全清醒,傻傻地望着他笑。   任鸟飞咧开嘴,笑容更是生动,月光下,眼里面似乎有晶莹的光,“珠儿, 你别害怕。别紧张。深呼吸。闭上眼,想像现在就是天堂,四周飞的都是小天使, 他们手里提着桶子,桶里盛满牛奶一样的月光。星星飞在他们身后,萤火虫一样。 他们的脸庞是那样优雅美丽,头发是卷的。他们说——珠儿,你闭上眼睛,要相 信你身边的人,要学会放松自己。”   任鸟飞的手轻揽住我的腰。我微挣动了下,没挣脱。不知不觉中,我的头已 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是怎么了?这就是爱情吗?有些滑稽哦。或许他说得没错,这么久来,我 过于紧张。他怎么看得出来?莫非他与我真的是同样之人?这就是缘吗?才见过 他几面?对他又了解多少?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就让自己借他的肩膀靠一 会儿,只靠一小会儿,只奢侈一下。缘,不可言。   清风与云来,明月歌声在。   女儿伴花开,窈窕不可采。   这是弟弟写的《明月》。是一组。   之二是:   云从海中生,风大搓如绳。   月明叮当声,清脆响不沉。   之三是:   明月生青烟,澹然满苍天。   见者皆无言,恐惊天上仙。   之四是:   汝生本无涯,天上是吾家。   试问大道斯,静在明月下。   之五是:   海边涛声听甚远,天上恍惚在身边。   春风拂净明月脸,从来美好是少年。   之六是:   明月几缕几多香,丝丝缕缕皆惘然。   功名利禄如云来,云开雾散还自在。   自在可以饮酒酣,毋须理会冬日寒。   明月应当自归去,不要为我添衣裳。   哇,一下子全想起来了。弟弟写得真美,写得真好,写得真牛,以白话入诗, 不拘平仄之囿。弟弟那么小怎么写得出这样的诗文?弟弟,姐姐想你。弟弟,姐 姐佩服你。对了,我咋这么笨啊。这组诗倒可以拿去给刘老师看。哼,任鸟飞同 志,你那晚上唱的什么什么吾志出青冥,虽然也不难听,但比得了我弟弟的清澈 与纯净吗?我弟弟念初一时就能写出“少年志气蛮,挺腰不弯。秋日独自登高山, 极目苍穹天极远。何惧冷寒。碧草无处见,且倚危栏。浊酒几杯醉酡颜,唤取织 女伴吾眠。云开雾敛。”这样气势的句子,你能吗?   九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中秋,月在中天。千百年来古人的诗词随月光撒落幽香。有种感觉, 我心是明月。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是笨蛋,还是物我二分。   闭上眼,听月的声音,听这位绝世佳人在这淡淡夜色中披纱赤足行走时的风 情。芳香丝丝缕缕。。我在窗边悄悄痴立。我是看风景的人,我也是风景。树的 影静静浮起,枝疏影斜暗香。五脏六肺全也是干干净净。水一样的月光,水一样 的世界。   “珠儿,别发傻,吃月饼了。”陈青儿在喊。   回过头,烛光正在寝室里微微晃动。一种温暖的东西在每个人脸上慢慢流动。 六个女孩,六根烛,聚在一起,过中秋。系里的中秋晚会刚结束。回寝室无谁睡 得着。每逢佳节倍思亲。弟弟以后写得出来这样的句子吗?大家不约而同点燃腊 烛,看着烛光在彼此眼里跃动。杨敏轻轻地唱起歌。而她的老对头陈青儿没有与 往常一般打击挖苦,哼过几声,和着拍子也唱起来。   花开总让少年哭,   弄湿春天几多处,   柔情原是稀罕物。   想来此刻已糊涂,   问声君心意何如,   此生已有这多错误。   红尘从来都是苦,   生死之间棘疾路,   更有名利似粪土。   我心虽然很清楚,   偏有冷风吹寒露,   此身还在其中沉浮。   影伶仃独自起舞,   不知世上谁人不会孤独。   邀明月共把花数,   可笑纷纭红尘太多仓促。   流云拂来暗香疏啊人已渐恍惚,   天地因此模糊哪时光归虚无。   莫要争赢输   世界好大雾,   平常心里有根明烛。   这首歌的名字叫《少年》,是弟弟写的,按“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曲调所填。 有段时间,我老是唱这首歌。她们说好听,就硬要学,没想到竟然学得这样好, 词记得这样牢。有些奇怪,这歌词很悲伤的呀。杨敏为何会在此刻唱它?“邀明 月其把花数。不知世上谁人不会孤独?”我也低声哼着。六个女孩的歌声飘出窗 外,溶入月光。月光栖不住飞鸟,歌声溢出林梢。一望无垠,如黑色的海洋。心 中有种不详之感。   歌声让我们陶醉。大家似乎没有去仔细品味这首歌的意思。也许是我太多心。 杨敏只是唱。她在这个时候只是想起了这首歌罢了。   弟弟此刻在孤身望月吗?   爸妈会不会流眼泪?   一缕月光随着夜风轻柔地推开窗户。我仿佛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点点湿痕。   九月二十六日   我被寝室楼下那阵可怕的喧哗惊醒。   有人跳楼……有人声竭力嘶惊恐地喊。脑海里迅速闪过李悦那张小小的脸。 我从床上蹦起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穿好衣服,叫醒还在熟睡中的同学,趿着鞋, 奔出寝室,蹿下楼。   天蒙蒙亮。四周是凝固肃穆的岑寂,月亮还在天幕上发着白光,在呻吟,试 图想从这岑寂里逃走。我屏住气息。我终于看见了死亡真实的脸。在实验楼那干 净的台阶上,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她在开放,小小的头小小的脸小小的近乎 透明的胳膊与腿。她像被人折断的花,是那些悲哀那样寂寞那样弱不禁风。血在 地上流得肆无忌惮,是一群丑陋的蚯蚓。女孩安静地闭着眼蜷曲着身子,洁白的 乳房在微薄透明的晨曦中有着坚硬冰凉的光泽。   风里面有着刀子。风里面有着拳头。风里面有着锤子。   我弯下腰开始呕吐。生命原来如此脆弱,不堪一击。胃部涌上苦水。保安来 了。救护车的鸣声也在校园门口凄厉地响起。一只鸟儿飞过校园上方的天空。   整整一天,同学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中秋佳节的晚上竟出了这样的事, 而且是发生在眼前,不像李悦那样。很快,沙子与泥土覆盖了血迹。校园沉浸在 古怪的气氛中。日子似乎仍与往常一样,但在身边流淌的空气却是这么沉甸甸。 让人觉得怕,觉得窒息。   一个鲜灵的生命就这样迅速凋零。那些狰狞的血花深深铭刻于脑海。   到了晚上。我才明白事情的大概。这是一个新生,来自于贫困山区,家里很 穷。能念完高中,最后来到大学,是因为她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当地的某个官老爷 享受,才换来对于她而言是天文数字的学费。但既然已经跨入了大学的门槛,为 何要死?为何要这样死?为何要在有着明月与欢笑的夜里去死?我不明白。女孩 没留下片言只语。不过,听人说,与她同寝室的女孩似乎知道了她的秘密,然后 一个个渐渐疏远了她,说她脏,甚至不允许她接触她们的床,还向班上的辅导老 师申请换寝室,所以女孩儿绝望了,最终选择了这条路。   真是这样吗?心里很害怕。已经有人在破口大骂与她同寝室的那几个女孩儿, 说她们是凶手,是在用看不见的刀子杀人。说女孩儿的行为这并不可耻。若被某 些道德家的谎言所欺骗——辍学到鞋厂、制衣厂、餐饮店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只 拿还不一定能拿到手的几百块钱,且一辈子都可能这样生活下去,任由自己的身 体与心灵被充满暴力的生活羞辱、凌虐到死——或许才是真正的可耻。我同意这 种说法,但,如果是我与这位女孩儿同一个寝室,我是否也会有意无意疏远她? 不敢往下想。很悲哀。   女孩儿在实验楼顶上遗下了几件衣裳,还有一对无锡阿福。它们被放入箱子, 与她所有的东西打成包,然后离开了她曾生活过近一个月的寝室与课堂,在一个 我不知道的地方,等待亲人或者说是能把她与这些东西领回去的人。   陈青儿晚上又给了我讲了一个故事。陈青儿哭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哭。 陈青儿说她们那有一个女人,是她的街坊,同喝一个井里的水,现在也死了。   那女人真惨。老公病了,病得家徒四壁,欠下一屁股的债。她在环卫所上班, 是清洁工,还是临时的,做一天的事才有一天的钱。她还有个七岁大的儿子,那 年在读小学二年级。因为开学的学费要二百多块,她就想去借。家里真的什么也 没有了。在一起做事的姐妹能借的早已借遍了。   她有个哥哥,日子也过得难,白天和老婆各背着一个木箱在街头帮人擦皮鞋 收;晚上在巷口摆夜宵摊,时不时还有城管的人撵得到处乱窜。就这样,她哥还 借给她几千块钱,那应该是他大半的积蓄。她嫂子是好人,明知道这钱怕要扔进 水坑,没抱怨一声。那女人实在没有勇气再腆着脸向他们开口借钱。她还一个弟 弟。她弟弟单位好,曾瞒着老婆塞来三千块钱。凶悍的弟媳妇立刻不依不饶,一 哭二闹三上吊。她弟弟能进那家单位靠的是岳父的关系,被老婆骂狠了,就低头 愁眼地来要那钱。钱已花了,变成了打进她老公身体里的药。她奔波几天,求爹 爹拜奶奶,拆东墙补西壁,好不容易凑了二千七。还有三百块钱就怎么也没办法 了。   就有人指点她上医院卖血。她跑去卖出四百多块救命钱。她一度卖血卖得近 乎疯狂。可后来某天,她莫名其妙地成了乙肝病毒携带者。她给血站的人下跪, 人家爱莫能助。她也病了,脸色焦黄,眼窝深陷,口鼻里的气息恍若游丝。她没 有对病床上的老公提起自己的病。她老公的脸上罩着一层铁硬的死灰色,喉咙里 断断续续吐出可怕的声音。她老公挣扎着三番五次想拔去输液管。她就哭,不敢 合眼,守在老公身边,讲董永与七仙女、樊梨花与杨宗保……她还唱北京的金山 上。   她也不是没恨过老公,有时恨得就想动手拔掉那根输液管。她对着街坊们失 声恸哭。但大家也没有法子。救急不救穷,谁愿意拿血汗钱往水坑里扔呐。这是 命,是她的命,得认。她就有了想死的心。她死了,她儿子就是孤儿,可以送进 孤儿院,就会有别人照顾他,或许还能被好人家收养去。她都对街坊们说过几次。 大家一开始劝,后来她说多了,就不劝了。她就像祥林嫂。   后来,她去做妓,瞒着老公与儿子,用最劣质的口红与粉饼,在深夜的街道 上,拦男人。渐渐,街坊们就晓得了,不再与她说话,远远见她过来串门,便赶 紧关上房门。   她的运气实在不佳,没做一段日子,就被警察逮,要罚五千块钱才肯放人。 她老公一听说这事就死掉了。她儿子没去上学跪在百货商场门口去为妈妈讨那五 千块钱。有个外乡人就扔下几个硬币,硬币从搪瓷碗里跳出来,朝街道上滚,她 儿子跑去捡,被车撞死了。她也就死了。是割脉。   为什么中国还有这么多受苦受难的老百姓?为什么啊?我也掉了眼泪。我真 是不够坚强。想起自己暑假时在老家医院里遇上的那个女人,那个寡妇。她似乎 比陈青儿的街坊要幸运一点,毕竟没有生病的老公拖累,儿子也在念大学,还有 盼头。她会熬过去的。愿上苍保佑每一个受苦的人。   九月二十八日   周袖是懂得利用机会的人。这样的事本应是团委党支部或其他的什么组织出 面。但她揽下来,并把捐款箱放至每个寝室楼的出入口。征文内容也相应多了一 条——我们的爱心。我是文学社员。我与她一起做许许多多的事。   说实话,文学社在这个意义上并不是文学组织。但它因为这一忽发事件高速 运转起来。这固然仍是少不了周副校长的支持,也从中确可见周袖卓越的办事能 力。有个好爸爸,并不是说,就能摆平所有人,周副校长也不是“一把手”,就 算未来某天坐上了那个位置,也有“二把手”明里暗里的阻挠。但周袖见人就喊 哥哥姐姐阿姨叔叔大伯,嘴那么甜,那么乖巧的样子,想找她晦气的人也不忍心 下手了。人确实是有天生的才能。在很多方面,我不如她。   当然,关于文字方面的事,也在周袖的有意无意间,交于我这个普通社员做。 大家都忙,一直无闲暇聊天。但偶然相视时,也是一笑。   没有人提起李悦。李悦虽然也跳了楼,但她死的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这个道理本也简单。可我总情不自禁地想起沉默的李悦。在那个很远很远只 有白云的地方,她过得还好吗?   十月一日   国庆节放假三天。一下子从紧张忙碌挣脱出来。不禁暗暗喘出几口大气,都 快成渴死累死的鱼了。就与陈青儿、吴知遇,当然还有那个笨死了的任鸟飞一起 去逛街。   天空被太阳烧得灰白。这是一个欢度国庆的节日,当然,它目前的意义恐怕 是一种政府与商家联合起来抢劫老百姓口袋的行为。省城广场已成了彩票的海洋。 阳光灼热,人声沸腾。无数根手臂就像无数根树枝。人体的曲线在这里失去了美 的内涵,凹或者凸,严丝合缝地拼结在一起,像堵墙,让人看着就害怕。一张张 脸庞无论男女老少,妍丑俊美,湿漉漉、黑黝黝、亮闪闪。四处飞扬的旗帜与不 时响起的鞭炮声把广场搅拌成一个巨大亢奋的旋涡。欲望扯紧每个人的衣衫。   脑袋里迷迷糊糊。   陈青儿的额头不时地跳出汗珠在,“走,我们也去摸两张,试试手气。”   我不喜欢这种地方。但心底也挠挠地痒。没作声,看一眼吴知遇与任鸟飞。 他们两人脸上也都现出跃跃一试的神情。   “珠儿。”任鸟飞望着我笑。   吴知遇迫不及待掏钱包。“青青,来,一人拾元,也不多摸。看谁的手气最 好。注意,等会可别把钱包给挤没了。陈珠,你拉着小飞的手;青青,你拉我的 手,妈呀,这哪是摸彩,简直是肉搏。”   任鸟飞补充说道:“上卖福利彩票的地方。没摸到,就当是献爱心。”   大家自是毫无疑义。   国家允许发行福利彩票,这能理解。为何还允许发行体育彩票,而不准教育 或其他更亟需资金的行业发行彩票?让人不明白。也许体育更能煸起狂热与激情, 无数球迷是会下金蛋的鸡。其实我以为彩票应是一个独立行业,不管戴上什么帽 子,大家之所以买,就是冲着重奖来。完全可纳入同一个范畴来操作。而且这样 对培养成熟的彩民心态也有好处。我老家曾有人冲着头奖三十万,一口气买了五 千元。手撕软了,脸也白了。要知道五千块可是我们那上班族整整一年的薪水呀。 也不知那人当时怎么想,活像中了邪。因为彩票,还有许多故事。有些简直让人 哭笑不得。夫妻反目、父女官司、朋友陌路……当然,并不是说彩票不好,是吃 人不眨眼的魔鬼。只觉得因为彩票而来的意外横财,常也让人性那最阴暗处见了 光。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一撇一捺,仅仅是二个笔划?   四人终于千辛万苦各自选好。又聚在一起,开始撕开对奖。听说看某人打麻 将可以知道他品性,其实看人对奖也蛮有味。陈青儿的眼珠子不会转了,干瞪着, 鼻尖冒汗,嘴巴张开,看样子,她很想把彩票吃下肚,然后孵出金蛋。吴知遇皱 紧眉头,仿佛全世界欠了他几百万,现在要从彩票里偿还,每撕开一张彩票,看 一眼是不够的,得看好几眼,看完还再去看一眼对奖单,就恨不得把眼珠子搁进 这些数字里。任鸟飞没撕彩票,看我,也望广场。大家都没作声。我把五张彩票 统统先行撕开,再认真地对。手气都不行,三人全吃鸭蛋。陈青儿向任鸟飞伸出 手,“我来帮你对。”任鸟飞笑起来。他笑什么呀?笨蛋!   陈青儿的身子忽然筛起糠,脸色瞬间雪白,嘴唇不停哆嗦,喉咙里嘎嘎有声。   心猛地一跳。中大奖了?忙凑过去头。头奖号码是7345221,这张的号码 是……7、3、4、5、2、2、1。眼花了?再看一次。四个脑袋全凑一起。没错,7 -3-4-5-2-2-1,大家嘴里不自觉地念出声。真中了?妈呀。我轻轻叫出声。 狂喜。心在半空中,在白云里,时浮时沉。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瘫倒,头发晕。 太阳怎么暗下来了?眼前飞起金光闪闪的小星星。头奖一百万。这是一个什么样 的概念?奖票虽说不是我买的,但见者总有份,起码分给我一点点吧?我抬起头, 耳朵里有千万口钟一起轰然而鸣。四个人,八双眼睛互相瞪着。   良久,任鸟飞说,“中了。”   三人恍若听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圣旨,一起点头。   陈青儿整个人都在颤抖。嘴唇嗫蠕,眉毛在跳,刚才还雪白的脸这回已是通 红一片,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吴知遇已经呆若木鸡。我也有些站不住。   任鸟飞伸过手,“小青,我再看看。”   陈青儿似完全傻了,仍牢牢地捏着,不肯放手。   “知遇出的钱,我买的,小青对的,大家都有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没提我。心中一痛,眼泪立刻蕴满眼眶,差点就要 掉下来了。那“大家”里面包括我吗?任鸟飞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向上挑, 又露出该死的笑容,“还有珠儿,她为我们把风。功不可灭。大家把它平分了。”   我不由地扑哧一笑。我们全笑起来。   “谁去领奖?”   互相看了眼,一起去。一百万分成四份,每人二十五万。爸妈可以不用那么 操劳,弟弟说不定也可自费去念个大学。我呢?对了,上次在书店那套馋得我直 咽口水四百多元的钱钟书全集也可以买下了。平坦的水泥路怎么这么不好走?   忽然听见吴知遇的声音。“不对!”就像有一头发现自己受了欺骗愤怒的野 兽在咆哮。吴知遇的眼睛都蓝了。四人停下脚步,六只眼睛瞪向吴知遇那两只眼 睛。   “我们买的是福利彩票,是吗?”吴知遇像在问大家,又像在问自己。   一起点头。不是说了——若没中奖,就当献爱心吗?可见好人有好报。   吴知遇惨嚎一声,“天,我们手中的对奖单是体育彩票的。”   这下轮我们仨不相信了。陈青儿忙松开手中因为太用力已经变形的彩票,再 一把夺过吴知遇手上的对奖单。吴知遇说得没错。他当时怎么就抓了体育彩票的 对奖单?四个人全没注意这点。眼前一黑。身子发软。我忙一把拉紧任鸟飞的手。 千万别出洋相。   陈青儿这才明白过来,一屁股坐地上,忽然跳起来,用百米赛跑的速度奔回 刚才对奖的地方,弯腰,手指在地上扫,像搂柴火,飞快地拣起那些撕开的票, 然后一眨眼,重新消逝在人群中。吴知遇赶紧追上去。过了许久许久,他们俩终 于垂头丧气慢慢挤出。陈青儿脸上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吴知遇一脸苦笑。 不问可知。啥也没中。陈青儿突然破口大骂,“吴知遇,你是猪!说你是猪,都 委屈了猪。”   任鸟飞呵呵一乐,“怎么,献了爱心,不高兴?”不过,我能听得出他的声 音也蛮失望。我也失望。一百万啊,这要一张张去数,准得数到手抽筋。我暗暗 地掐了自己一把,有些痛。本来就不曾属于我们过,何必这样难过?只可怜吴知 遇,耳朵被陈青儿扯得通红,又不敢顶嘴。千错万错,首先就是他错。我都恨不 得上前打他一拳头。   说来也怪。知道没有中奖,我们中间刚才那种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无影无踪了。 这有点让人莫名其妙。中午,任鸟飞请我们吃了海鲜,我还是第一次吃海鲜,差 点出洋相了,真好吃。不过海鲜好贵啊,真是奢侈。我舍不得。一共花了三百多 块钱。任鸟飞连眉头也不眨。我不喜欢他这样。我心疼。再有钱也不可以这样糟 蹋。以后,不能再吃,我绝不再吃。但,若任鸟飞硬要逼着我吃呢?我若不吃, 他就要掐我脖子呢?嗯,我就吃——吃梭子蟹的一只大钳子好了。   十月二日   倒霉的吴知遇昨天夜里也不知被陈青儿在梦中骂了多少次。早上起来,兀自 见她躺在床上牙痒痒,似乎仍不肯罢休。害得寝室另两个没回家过节的同学一晚 上也没睡好,却都猜想陈青儿与吴知遇是吵嘴了,也不敢多说。我暗地里笑痛了 肚子。但隐隐约约也有点失落。   算了,不想那个了。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没时莫强求。   刚出寝室,想独自到图书馆坐坐。见周袖一身清爽,笑呤呤地来了。人很易 变呀。才几天功夫?就再也不见当初那个腼腆的姑娘。莫非害羞也是面具?否则 哪能换得这快?心中暗暗一凛。眼前这女孩子城府太深。得当心。   “陈珠,这么早?去哪?”   “我去图书馆转转,反正没什么事。”   “你真有福,我慌得晕头转向,都不知道太阳是从哪个方向爬上坡。我是来 找你的。真巧,再晚,就要坐你床上恭候大驾了。”   这小妮子现在是多么伶牙利嘴啊!这真让我怀念过去记忆里的她。   “周袖,能者多劳有益身心健康。你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也是想请你多劳动劳动,能者多劳有益身心健康。”周袖嗤嗤 地笑,“我与陈老师说了,想再增设一名校报总编。不用选举。我说了算。愿不 愿意来干?不过与我一样都没薪水哦。”   愿意,当然愿意。正愁没舞台。天上就掉馅饼下来。有点蹊跷。我疑惑地看 周袖的眼睛。她的脸微微红了下。   “对了,陈珠,请客。”   我请什么客?更加糊涂了。   “你看。”周袖说着话,把一直拿在手上的杂志递给我。   很奇怪。接过来,就把已被折叠好的某页翻开。几个大字跳进眼睛——《诗 经。周南解析》作者陈珠。”不会又是一个梦吧?我受不了这种打击啊。这杂志 好重呀,都快拿不住。   我舔舔嘴唇,又再舔舔。   “昨天,你们班刘老师找我时带来的。他对你真好啊。”周袖狡黠地转动漆 黑的眼眸,“当时就想去找你,可不见人影,今个儿只好赶早了。要不要请客呀? 否则——杂志没收。”周袖作势欲抢。   “还给你,反正里面的东西我都快背得出来。”   “你真无赖呀。不与你说笑了,是真的,愿不愿来?”   我点点头。刘老师为何不直接把杂志给我?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是拿着这 篇文章去与文学社讨价还价?也不可能呀,一篇文章怕也是没得这能耐。但不管 怎么样,我要马上去找一下刘老师,最起码得表示感谢。   “那说定了。你明天有空吗?几个编辑碰碰头,商量下。”   周袖走远了。那一身白裙恍若云朵飘去。为何原来没有发现她也有这样动人 的时刻?头很痛。杂志还在手上。我得好好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叩响了刘老师的房门。同时,默默地数自己的心跳声。门开了,刘老师的 样子显然甚是高兴,“陈珠,来了。进房进房,这么久都没来,是不是又在写什 么大作?”   心中微微一动,是快半个月没来了,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刘老师,瞧你说 的,这不就来了吗?”有点奇怪,屋子里的东西虽然仍各就其位,但似乎没有原 来那样清爽整洁入眼,有说不上的凌乱感。刘老师反身关门。我弹出指尖伸出, 在椅背上悄悄一蹭。椅背上凸现模糊的指印。刘老师是怎么了?不大对味。   “陈珠,恭喜你。稿子发了。稿费也有点,不是很多,百来块钱。他们直接 寄给了我。来。你拿着。”刘老师拉开抽屉,摸出一百块钱。   我忙不迭地站起身,“老师,我可不敢收受。杂志我看了,那篇文章十有八 九是你的手笔,却只署我的名字,我都要惭愧死了。”   “你提出的是原创性的见解,眼光颇有独到处,虽说论证分析不很严谨,但 发前人之所未思,真是难得。我只是做了一番注释工作,干的是力气活,并没有 拿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思想。钱,你还是拿着。否则老师不高兴了。对了,杂志现 是在你手上。昨天周袖硬要留下来,说要好好拜读拜读。我也就给了她。”   刘老师没提校报编辑的事。我是否有必要开口?算了,不管那是谁的主意, 反正这二个人我都要感谢。凡事并不是说都要弄一个水落石出才好。人至察则无 徒,水至清则无鱼。说不定那即是上天赐于我的机缘。更何况,我以为那是好事, 在他人眼里或是糟糕得紧。   刘老师脸上现出犹豫之色。“陈珠,有句话,想对你说。不知该不该讲。”   “老师,你不是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吗?”我没继续说下去,嘻嘻笑出声, 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像打翻了桶,桶在生满青苔的井壁上乱撞。我忐忑不安。有 什么事情是不好说出来的?   莫非是说我与任鸟飞?不可能。他怎么可能知道?再说我与小飞也没啥事值 得这样一本正经?莫非……心迅速地蹦,我低下头,不想让刘老师看见我脸上的 神态,却在低头一瞥间,发现刘老师眼里闪过一道奇异的光,那刚要从里面伸出 的像小手样的视线就不见了。   “是这样的。”刘老师顿了下,手指又在太阳穴上掐了一下,在椅子上坐下, “你文笔很好,思考角度也新颖。但老研究那已被前人咀嚼过无数次的口香糖, 没多大意思。这样很容易掉入死胡同钻进牛角尖。对以后不好。学问要做,但学 问并不仅仅是说国学。而且做学问首先最重要的就是掌握方法,急于提出观点, 不是说不好,易失之于偏激,缺乏说服力。你在国学中似乎浸淫太久,文章有点 灰尘气。你不妨多研究西方的理论分析模型结构实证方法等。这些东西对你大有 好处,也能让你更易有个全新的视野。”刘老师嘿嘿地笑起来,“说实话,我情 愿你现在多去研究下MBA各种商战实例,又或者经济管理财务会计金融市场计算 机等方面。学这个没多大意思。”   心里格蹦声放下一块大石头。我抬起头,“我也觉得自己不大具有归纳演绎 推理的理性思维,多也是感性上的浮光掠影。谢谢刘老师,我会注意这点。你说 的那些方面的书,我也在看,下次拿点相关文章给你看。我以为你对它们不感兴 趣呢。”   回寝室的路上,隐隐约约觉得刘老师开始那句“不知该不该说的话“,不是 他刚才说的那些。他的神态不自然,手指在颤抖。他咳嗽的次数比平时多了太多。 他老喝水,老在咽唾沫。不能再想下去了,这样的事不能多想。有些东西虽然只 是一张纸,但捅破它,就不知道如何相处了。   他为何对我感起兴趣?才一个月零几天呀?不对,我与任鸟飞又认识了几天? 唉。我怎么老在想这种事情?真没劲。该打。   手往脸上轻轻拍了下。一只鸟儿不知从何处飞来,忽然轻落于前面那树枝上。 它呆呆地看我。我停下脚步也看它。它害羞了,飞起来,吱吱喳喳几声叫,消失 在蓝天白云里。   十月三日   上午到网吧。一个人去的,有点烦。与陌生人无拘无束地说话应该会让自己 好过点。在各大聊天室漫无目的地逛了回,感觉更糟糕。到处都有人口出秽语。 也不知网管上哪了?不过平心而论,网管也难。踢人,别人换ID;封IP,人家用 代理。还有一帮人更是闲得慌,也不与人说话,就使劲刷屏,满屏幕都是“玫瑰 玫瑰我爱你”之类的字眼。   在论坛转了圈。多半还是那些陈词滥调。新人无人理会,我上星期发的几篇 文章点击与回复还是可怜的个位数,前头也没有红脸与精品的标志,看着都沮丧。 小圈子真是无处不在,这虚拟的网络亦不例外。读了一篇文章,倒也挺有趣,说 想要在论坛出名就得不怕麻烦不怕牺牲不怕下贱——见帖就夸,那怕只是一个字 “好”。要不就骂,逮人便骂,骂斑竹、骂网友,骂名人,最后还把文字码成一 个好看的形状,蛮搞笑的。   瞅   来喽   狂爬楼   挂着不走   蓑衣要系扣   钢盔护住额头   见到老大握握手   见到杀手小腿别抖   有事没事跟在地主后   认真领会三个代表结构   看准形势坚决痛打落水狗   拜个老大守个山头不甘人后   没事烧砖红砖青砖真不行就偷   呕心沥血就茶下酒千杯不够   装疯卖傻没心肝羊头狗肉   脸皮厚肚皮大不要记仇   有特色玩个性别怕丑   坦荡荡明杀人无谋   翻船总是在阴沟   事后才知水臭   烟一定要抽   酒也别漏   爱瞎凑   看揍   愁   笑得不行。唉,凡点击与回复比较高的贴,不是吹捧就是砸砖,而且最后吹 捧一定会吹成无耻砸砖一定会砸成人身攻击的恶毒。真正做学问的是冷冷清清寻 寻觅觅凄凄惨惨。不过话说回来,学问本来就应该是寂寞的。网络创造的新词汇 还真多。我是“偶”、稀饭是“喜欢”、mm是“妹妹”、plmm是“漂亮美眉”bt 是“变态”、爱老虎油是“我爱你”、7456是“气死我了”、rpwt是“人品问 题”……   在线写了一篇《网络黑话》,感觉很行,贴上去。看斑竹是否好意思还不给 脸红?哼。   水浒三十七回,船火儿夜闹浔阳江,拎着把泼风也似的快刀,准备请宋江吃 “板刀面”。啥叫“板刀面”,就是拿刀往你头上剁。这些年武侠小说流播天下, 荼毒匪浅,男人想鲜衣怒马,女人想风十四娘。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梦,但毕 竟如今是法制社会,再拿刀舞枪显然不大合适。所以,昨天的江湖已成为今天的 网络。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不管原来说何处鸟语方言,进了网络,就得听懂、 说出网络上的种种黑话。如斯,当别人再想请你吃“板刀面”,你不妨大吼一声 “BT”!   爽不爽?BT,变态。谁提“板刀面”,谁就“BT”,就是全体人民的偶像。 也不想想那是哪朝哪代的事?偶像,网络黑话字典第三千零五十页,“偶”,通 “呕”,直译为令人作呕。还记得那个笑话么?小老鼠遇到猫,眼看就要成为猫 爪下的一块肉。母老鼠窜过来,汪汪地学了声狗叫。猫吓跑了。母老鼠说,孩子, 你现在明白多掌握一门外语有多么重要了吧?   网络黑话或许也就是这么一门值得掌握的“外语”。   你姓许?你是许偶嘛。说你是286,那是我厚颜无耻。别人造砖砸蔫我。说 你SB又显得我特SL。别人以为我是一丫玻璃。真气死我乐。   这段话什么意思?有些粗鲁,不妨意译如下:你姓许?你简直令人作呕。说 你的大脑是台286型计算机,那是我厚颜无耻违心地夸你。别人会写文章骂死我。 说你是一个傻瓜就显得我像色狼,别人以为我是同性恋,说话才如此厚道。真气 死我了。   再看这段据说是长春市某小学11岁孩子的日记:   昨晚,我的GG带着他的恐龙GF到我家来吃饭。在饭桌上,GG的GF一个劲儿地 对我妈妈PMP,那酱紫真是好BT,7456,我只吃了几口饭,就跟他们886,到QQ上 给我的MM打贴子去了……   这真让人如坠五里云雾。你看得懂么?   直译如下:昨晚,我的哥哥带着他难看的女朋友到我家来吃饭。在饭桌上, 哥哥的女朋友一个劲儿地对我妈妈拍马屁,那样子真是好变态,气死我了,我只 吃了几口饭,就跟他们拜拜了,到QQ上给我的妹妹发信息去了……   中国网民已近一亿,且在日益增长中。不仅孩子,越来越多大人也渐渐将这 些网络黑话携带入工作与生活。去相片冲洗店,张嘴就是“片片洗好了吗?”买 衣服,同事夸了几声,心里美滋滋,嘴里却说,“你就会PMP。”不知道的人听 了还真会误以为这是类似“DNA”之类的术语呢。   毫无疑问,网络黑话对中国传统的语言体系带来极大冲击,必须正视它,尽 管有些优美会因为它而丧失殆尽。林冲雪夜上梁山,要递的“投名状”,注定不 是那几个汉字,而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在这个越来越迅速的社会里,“迅速” 已成为新的上帝,它将主宰一切,支配一切。   网络已成为人们的生存方式。网络黑话或许是未来的通行证。谁说得准呢?   下机时,无意间又瞥见班上那个最不爱说话的男生在角落里翘着腿,两眼发 光,满脸得意。他在在指点江山吧?QQ、BBS、MSN等,都是交流的工具,是马, 是让人骑的,不是人被马骑。而且我们在使用这种工具时所付出的真诚又会得到 多少回报?网在很大程度上是过滤器。每个ID名字后仅是某人的一方面。我们所 了解的是对方凸现给我们看的。人是复杂的。而真实的人性在网络中多被扭曲变 形。是的,我们不能苛求。每人上网缘由皆不同,心情也时有反复。同一个人, 这个ID是淑女君子,另一个ID是悍妇无赖,这样的事并不是说没有。   回来路上,意外地在一家小商店里发现了我们县里产的那种保健茶。赶紧买 了几包。正为不知道如何向刘老师表示感谢犯愁。太贵的东西送不起,送个日记 本或衬衫、领带又不大合适。想来好笑,为何表示感谢就非得送东西呢?不送就 还不行。自己也感觉说不过去。而且送什么,什么时候送,都大有讲究。要送得 让人家舒舒服服,真是一门大学问。   下午与周袖和几位校报编辑聚在一起。有点明白为何周袖要拉我进来。几位 仁兄位置要占,屁股又大,但事情不做。不是说他们不行。这个在忙恋爱,没过 多久嘻皮笑脸请假出去;那个更好,干脆带来一本考研的书,眼睛盯着书本,不 断“嗨嗨”点头。恐怕就是把他卖了,他怕也是要点头。另一个老也坐立不安, 这也难怪,听说是大四生。校报编辑的头衔对谈恋爱、考研、找工作有用吗?如 果没用,他们为何又要霸着这个位置?也真服了周袖,硬逼着这些人在这十来天 里竟干出这多事。也许真正逼他们干活的是站在周袖身后的周副校长。再说新官 上任三把火,总不能一点面子也不给。   在心底笑了起来。这里会是我的舞台。周袖也一定得倚重于我。要好好把握。   十月四日   任鸟飞下午来的时候,我在足球场边。他对我喜欢看足球有点奇怪,问我为 什么喜欢?我说喜欢就是喜欢,哪有这么多理由?任鸟飞就掀起裤管让我看他腿 上膝盖上的伤疤,嘿嘿直乐。噢,上帝,他真是不要命了,到处都是创口,长的、 扁的、方的、圆的,有一道,似乎割进骨头里了。我有点不敢看,又怕他笑我叶 公好龙,其实,我也知道,踢球哪有不摔跤的?   他们向我数它们的来历。这道早石头磕的,那道最深的,是他高中时鱼跃冲 顶膝盖撞在铁门上留下来的。“胆似铁打,骨似精钢,雄心百千丈。眼光万里长。 我发奋图强……”任鸟飞放声而唱。   手拉手、肩并肩、头碰头,足球场上那些少年在高声吼叫,分享踢球的喜悦。 大朵的云彩在天边熊熊燃烧,热血的他们激情飞扬。没谁在意糊满全身的泥巴甚 至血,他们往小酒店的方向冲去,嘴里高呼呜啦。   足球的魅力毋须多言。当古罗马庞大的圆形角斗场被历史尘埃重重掩盖后, 来自英伦三岛长方形的足球场很快就布满了每一片土地。圆是黑洞,是上帝。长 方形是规则,是人。规则被确定,圆的足球在长方形的球场中央。脱去厚厚盔甲 的战士面对面赤手空拳。能用来较量的不再是所谓文明的利器,文明离科技太近, 离人性太远。被神祝福过的人又怎能忘记生命的烙印?当太阳来到头顶,当蓝天 飘满白云,远古的呼唤一声声。狭路相逢勇者胜。在这块草坪上将不再有任何阴 谋诡计,决定胜负的只是汗水、灵感、体能、技巧、团结等属于人的东西。这片 草坪是我们自己的净土。鼓声擂动,把晴朗的天空敲得轰轰响,二十二名勇士挺 直脊梁。   哨声吹起。黑衣人挥下手。肌肉开始碰撞,汗水若子弹灼热了胸膛。头颅互 相敲击,身体直接对话。猎豹、老虎、雄狮、苍鹰、黑熊……进攻、防守、出击、 抵抗,这是属于勇士的殿堂。公正女神把一切规则明示于青天白日下,油彩抹在 脸上,国旗缠在身上,歌声放在天上。每一双眼睛灼灼发光。每一个声音都可抵 达天堂,每一个人都可以在草原上找到自己的战神,找到自己的图腾。总有一样 东西能让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总有一样东西比生存更有价值能让我们热泪盈 眶。生命在足球场上流光溢彩。这也就是信仰的根本力量所在。   我说得兴高采烈。任鸟飞就笑,说我应该去演讲,太会煽情了。   唉,我也知道——悲哀的足球,落泪的草坪,被强奸了的民意,被愚弄了的 群体。球场成了寺庙、足球成了木鱼、球员成了四大天王诸天罗汉、足协成了各 大门派,甚至说,足球已经成为了被有意识引导下的无意识的集体癔症。   我还知道——98法国世界杯赛的转播权价格仅为1。84亿美元。四年后, 2002日韩世界杯赛电视转播权价格约为10亿多。金钱成了“上帝之手”……   但这些重要吗?   不重要。圆是神性的。足球是上帝对我们最慷懂的赠予,任何试图亵渎它、 僭越它的,最后自会自取其辱。我信这个道理。   十月八日   一直努力干活看书上课,很忙。当然,并不是说忙得没时间来写这日记。再 忙,也得吃饭睡觉。真要做某事,还怕会挤不出空来?忙,很多时候只是借口。 准确说是没心情来写。头晕晕的,像是脚跟踩不着实地。   本学期第一份《星海》文学报终于完工。可以这么,50%都是我的心血。选 稿、编辑、加编者按、校对、排版、印刷,除了美工没插上手,其他的活全多多 少少干过。征文活动还在继续。但到本学期末才开始评选。不禁暗笑自己当初那 份激动。过些日子得把自己还算是满意的文章再好好修改一番,也去参加。   劳动了,就有收获。虽然这种收获在别人眼里实在不算什么。但作为我个人, 多少总算是明白一些事儿。报纸要送给各位校领导。周袖上其他领导那。我因此 得以进周副校长的办公室。他对我印象不坏。看样子,周袖在父亲面前说了我不 少好话。富者未必不仁,穷者未必善良。其实这也是一样的道理。人都是自私的, 为自己多加打算那也是天经地义。只要还能凭点良心,就可以了。不要指望太多。 当然,这也极有可能是周袖笼络我的手段。反正我多做点事也是无妨,有些事别 人以为你吃亏,自己不觉得,就不是了。   任鸟飞前天又来找我,见我忙,就要了我写的一些文章,说是好好读。电话 是每天打来几次,害得宿舍楼那位阿姨老扯起嗓子喊魂似的叫我。偏偏她咬字不 很清楚带点方言。可怜我这个“陈珠”在她嘴里也就是“成熟。”声音是那么响 亮,像是故意把滚烫的油溅入水里。   寝室里,大家全也是笑得东歪西倒,乐不可支。我在她们捉狭的目光里慢慢 走下楼。陈青儿这小妮子是最损的了。不时地凑上来在我身上重重一拍,嘴里直 嚷:“是真的成熟了。看看,多有弹性。”恼也不是,羞也不是。几次过后,便 在电话里对任鸟飞再三叮嘱,在吃晚饭时候打来。   唉,真羡慕那些有手机的同学。寝室里杨敏、陈青儿还有另外一个同学都有。 陈青儿总是把手机往我怀里塞,让我给任鸟飞打电话,我才不打呢。一个手机最 便宜的,都要六百多,我在商场看了,那种带摄像头的,还要好几千块。只能想 想了。   没手机也好,起码可以在发呆时不被电话铃声打扰。只是,每次跑到楼下接 电话时,太窘迫了。没办法,让她们笑吧。   其实,我从头到尾也没答应任鸟飞,说做他的女朋友。我想他也不会再提。 大家都有默契。不管如何说,我们很聊得来。就是在电话里,有时我说上半句, 他就顺口道出下半句。然后两人一起傻笑。让日子这样平静地往下,这样就很好。 但说实话,夜里偶然惊醒,心里老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阵阵躁热,只好爬起来满屋 子去找水喝。一切都等毕业后再说。珠儿,好好用功。   十月九日   江云怀孕了。从神采飞扬的杨敏嘴里听到这消息时,我傻了眼。那个天使一 般女孩怀孕了?不敢相信。   “杨敏,你别瞎说呀。”   “珠儿,学校里这些天沸沸扬扬,你没长耳朵吗?我真不知道如何说你是好。 每天就晓得趴桌子边。一点大事都不关心。你还记得上个月经常停在校门口的那 辆黑色宝马吗?”杨敏的语气悠然神往:“那是真正的款爷呀。你说江云的命怎 么就这好啊?”   “都被你们指脊梁骨了,还好?”我有点恼。   “陈珠,你真笨若猪豕。那款爷给了江云五十万,要她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你想想这半个月,你见着她了吗?人家聪明得很,躲起来去生baby了。她休学半 年的申请还是李副校长转交咱们的系主任。也真是佩服她,手眼通天。”   “李副校长?”   “吓!我也是听人说的,你别对人乱讲啊。五十万啊。天啊,我不活了。”   “五十万你就不活了?没出息。”   “女人总是要生孩子的。生一个孩子就五十万,多值啊。珠儿,这不叫好命 叫什么?被别人说说有啥大不了?大家嘴上说得虽刻薄,心里头怕也妒忌得发狂 呢。我们毕业,每月薪水大约千把块钱,不吃不喝不玩不用,得赚上五十年。五 十年,我都老掉了。”杨敏的话里带着哭音,“珠儿,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歹?”   “嗯,哪天,打扮得性感点再性感点,一定要露出你最迷人的那两条长腿, 然后,然后当奔驰宝马驶过来时,你就浑不顾身往上撞,像黄继光同志学习。” 陈青儿推开寝室的门,嘴角仍是恨恨,多半是与吴知遇吵架了。   圆月舞会后是没见着江云,包括上课,真奇怪,但这也并等于她去孩子啦。 谣言总是有鼻子有眼,说不定人家家里有事。并也隐约听说过江云与社会上一些 老板来往比较频繁。那威风凛凛的黑色宝马确也见过几回,但至于这样吗?   “江云建筑系的那个男朋友呢?”   “那个小屁孩前天晚上喝醉酒与人打架,还在足球场上学狼叫。长得那么身 高马大,要我,早就看出江云的不对劲。唉,你说,咱们学校里的男生一个个智 力怎么就发育不全呢?” 杨敏嘿嘿地笑,眼神瞟向陈青儿,“你那位小黑脸就 特深沉”。   “你再胡说,我把你撕成一片片的。”陈青儿佯怒。俩人扭在一起。   “一片片的人是啥样子?”在床边坐下,顺手整理枕头边的书本,心头还是 疑惑。与江云吃过几次饭,一个很可爱的女孩,舞跳得尤其好,成绩也不赖,就 是有些虚荣——而这几乎是所有漂亮女孩的通病。对她的感觉很好,也一直把她 当朋友处,虽然没有深谈过。   假如这是真的,她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可不是穷人家的孩子。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是她,也遇上一位出手大方的老板,我又 会不会……五十万呀,爸爸妈妈怕一辈子都没摸过这多钱。更何况,也不能因为 这笔钱就说江云与那老板之间是赤裸裸的买与卖。谁敢说他们就没有感情?感情 是要培养的,培养是需要物质的。有钱就有感情?这个逻辑三段论是否对?也许 是错的,但物质一定是感情的基础。何况,就算他们没感情,谁又敢断言江云定 是以悲剧收场?大家各取所需,事毕拂衣去?事实上,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 里就谈到,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多数女性也不得不把婚姻视为谋生的手段。   晚上在图书馆借了几本书,独自坐在教室里看,看完就发呆,想了许久。魔 鬼辞典上说爱是一盘糖拌西红柿外加一壶伦敦产的老醋。说它是银行折子。说它 是男人与女人互相吐口水所引起的一连串化学反应。说它是男女之间达到无法分 离时的一种状态,通常以金钱为计量单位。说它是一种临时性的精神病,可用婚 姻治愈……这些固然好笑。但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有着光亮可以温暖心肺。   爱,也许是一个不停地选择的过程。其间种种苦闷痛楚都是自己选择权衡利 弊时的犹豫、傍徨。而构成这张图的几大基本元素又是在不停地变化。经历不断 增加,今天的你已经不再是昨天的你。想像总是此山望见那山,所以,爱只会是 一个至死方休的选择过程。至于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只是体力、财力等不足以支 撑起这个选择过程,或自己意识到若再行选择的成本要远大于维持现状的成本之 下的无可奈何的妥协。而人们总是将后者视为爱情。   爱,到了某个时候,可能便是一种妥协。当我们没有条件或者不够资格再行 选择时,“选择”失语,“妥协”出席。妥协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所以“举案 齐眉”、“相敬如宾”这些冷冰冰的成语会成为中国文化中“爱”的代言词。我 们都需要有一些温情的面纱来掩饰。一些做父母的出于人性本身的弱点渴望控制 住自己的儿女,却往往会托词于亲情等美妙动听的词汇。道理都是一样的。   其实婚姻的起源即是对财产的保护。它是父系社会的产物,是把女人视作物, 一种可供交换的财产。随着生产力的逐渐提高,人类学会狩猎与农耕,私有财产 出现,保护财产成了首务之急,于是,婚姻出现,妻子成了丈夫的财产。所以当 时普遍有“杀首子”之风俗,以求保证血缘的纯净。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 之言亦可畏也。这是《诗经》里的歌。讲述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在他翻墙 爬树来找她时,惧怕别人发现、父母责骂时的心情。她为什么怕?因为她是财产。 她虽然爱,但她无权作主婚姻,所以只能“怀”。   唉,想这些真没意思。其实,“想”肯定是想不明白的。   爱就是一道光线,是闪电,是神话,是小宇宙,是黄蓉遇上郭靖,是老家那 位蹬车的师傅唱的山歌——泥人儿。好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 里如何。将他来揉和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 上有了我。不过,我倒又发现一件好玩的事儿,若把“婚”字拆开来,也就是一 个女人昏了头。为什么会昏头呢。想必最早男人是用棍棒敲晕的,现在多半是拿 甜言蜜语灌昏的,当然,也有拿钞票砸晕的。嘻嘻。   对了,在书上还看到一个故事,挺感动的,记在这里。   有一个人,和女友参加去野外步行探险的旅游团,因贪恋从悬崖上泻下来的 风景,与大部队失散,迷了路,一开始俩人还有说有笑,并不时停下来去捕捉一 只只图案瑰丽罕见的蝴蝶,渐渐,他们闭紧嘴,沉默地赶着路,期待能走出这莽 莽林海。他们也试图用手机求救,可在这深山野岭里手机等同于废铁一块。   天色渐渐暗下,路边草丛里不断传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悉悉嗦嗦声。他女友走 着走着就哭出声。他安慰她,虽然也害怕。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在无谓地 消耗体力。他背起筋疲力尽的女友,在夜色里穿没。连绵起伏的山,像一头头啮 牙咧嘴择人欲噬的兽,但在紧紧牵着手的他们面前,还是屏住呼吸。突然,他们 掉入了一个陷阱,应该是猎人曾用来捕捉大型野物被废弃了的陷阱,很高,极深, 井底虽然铺有厚厚一层落叶,但四壁光滑无可附着力处,不可能攀爬得出。   他努力了几次不得不放弃幻想。女友已然晕厥。身娇体弱的她在摔入陷阱时 不幸地充当了他的肉垫,没断条胳膊或腿,已属万幸。他在井底徒劳地叫喊,喊 救命,喊得声竭力嘶。头顶浠沥沥的星光只是阵阵冷笑。他们或许要死在这里了。 他脱下外衣裹住全身发抖的女友,拼命地搂紧,并用泪水打湿她干裂的嘴唇。   几天后,人们发现了他们。他死了,她还有微微心跳。他僵硬的手腕凑在她 的嘴边。她唇上一抹嫣红。他手腕上有十多道触目惊心的割痕。他用自己的血喂 她。   他怕她渴。他忍受了怎么样的疼痛?   回到寝室时,杨敏的脸色不大好,坐在床上,仿佛有点黯然。江云走了,杨 敏跳的舞就是全校最好的了。但在这跳得再好,又有多大意思?我明白杨敏心里 在想什么。   大家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十月十日   日子静静过着。说平淡,那也是,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每天都在 上面做钟摆;说不平淡,好像也说得过去,路上总有太多的闲言碎语飞短流长。   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身在这里,似乎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梦中。那个匆匆行走的 身影就是“我”吗?我是谁?谁又是我?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往哪里去?我们 在这里干什么?在别人眸子里觑见自己的容颜,是那样孱弱、孤单,无援。这些 冰冷的单词就似一个岛屿。若命运把我抛向大海深处某个孤独的岛屿上,那里空 无一人,没有书本、电脑、手机,所有能与外界沟通的工具及记载着人类信息的 东西都不复存在,只有树、奔跑的兽、溪水里银白巴掌宽的鱼、尾巴长长色彩艳 丽的鸟,我还知道自己是谁吗?每个人迟早都得赤条条站在上帝面前。换句话说, 当一个人赤条条不携带任何事物站在上帝面前时,他能说得清自己是谁吗?   我是可以通过一张张简历描绘出来的,而“我”不能。它在变化,每分每秒 都有细胞在体内炸裂,成长或衰老。又或者说,“我”这个东西就像是苹果的核 藏在我的身体里?然后,果肉终被吃尽,果核被扔弃回泥土里,等待下一次的轮 回。或许,“我”不是苹果核,是一枚核桃里的仁,那我就是这核桃坚硬的外壳, 必须砸碎它,才能见到“我”,但问题是,若我此刻被关在一个空空荡荡的牢房 里,除了墙壁、铁栅窗、窗外的那抹蓝天,我能找到什么东西来砸开核桃壳?我 可以用牙齿,但牙齿显然对此为力,我当然也可以用手,可这无疑只会让我更为 疼痛。   把“我”这个字含入嘴里慢慢咀嚼。我记得“我”还有许多别的称呼。比如 陈珠、珠儿、小陈、小姑娘、陈总编、喂……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我”以 及相应衍生物只存在我与别人的关系里?换句话说,我与“我”根本就扯不上关 系,哪怕“我”失踪了,我仍将好好地过下去,并不会因我的不存在其份量有任 何改变。也许我还会指着手腕上的伤,来试图证明我与“我”的关系,但这种论 证方式其实即在说,凡手腕有伤的肉体里都藏着“我”,都应该叫“我”——在 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要在某人身上造出或消灭一些伤疤并不困难,只要有钱。 又退一步说,世上不可能有两块一模一样的伤疤,即,我的手腕必须被弄伤,又 或者脸必须被刀子花,才能证明我与“我”的关系,那么,这种证明过程当洗脱 不掉残忍之嫌。   青草在沙沙脚步声里黯然低头,一朵半红半白的花儿在无谁注意时已从枝头 掉入水洼。   人为何要在?为何要这样在?所读过的这么多书,没有哪本对此给出清晰的 答案。那些有知识的人都在忙于说——人应该如何在?而对那两个最本质的“为 什么”却都避之不谈。他们对传递各种知识是那样迫不及待——也许他们滔滔不 绝的时候能够感受到自己成为“神”——但这些知识,尤其是许许多多无用的知 识,比如秦可卿梳什么发型用什么筷子是谁的女儿——最后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知识已成为个黑暗的迷宫。人已在逐渐成为所谓知识的奴仆,而不是主人。   现在是E时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让人瞠目结舌。用心再想一想呢?   科学的本质是把一切存在当作客体,进行分析和征服,这里包含两种态度, 一是毁灭性;二是研究性。研究性不能阻碍毁灭性前进的步伐。刀不危险,只是 块铁,用刀杀人的人才是真正危险。科学越发展,人类的精神思想一定要相应跟 得上来,否则人类迟早得在自己手中完蛋。   科学是我们认识世界的一种手段,但绝不是惟一一种。人的精神也可在天平 上称出有多重吗?科学永远是一个相对正确的过程。它不断接近终极真理又无限 远离它。科学的本质是把一切存在当作客体,进行分析和征服,这里包含两种态 度,一是毁灭性;二是研究性。研究性的态度不能阻碍其毁灭性,一个研究火山 爆发的科学家是没有法子来阻挡火山的爆发,充其量,他只能提醒、预测,尽可 能减小灾难所造成的危害。科学是一种方法,科学的态度其实就是种研究的态度。 它通过实验显示结果,结果是可以确定的,分析的,可以用一组数据加以表达。 数学是科学之母。但科学无法表达混沌,它至多能抓住混沌中的某一点某一剖面。 而每一点都是变化着的,也是与其它点不同的,科学对此无能为力,它无法将整 个混沌都纳入其体系之中。   科学具有认知性、功利性、实用性。所谓西方现代文明也就是建立在这体系 上。对它不要迷信。坦率说,人类已被所谓的科学推至一个可以随时毁灭的悬崖 边缘,一个疯子或偏执狂的一时心血来潮就能用科学的威力造成巨大的伤害。很 可悲,几十个恐怖分子就能让美国丧失几千名精英。这在冷兵器年代是不可能的。 也许,如爱因斯坦而言,第四次世界大战所使用的武器只会是石头与树枝。   科学探索无限未知的原动力建立在怀疑一切的基础上。每一次进步都是一个 否定之否定的过程。用一个蛊惑人心的口号来说,搞科学的人不仅要敢于怀疑, 更要善于怀疑。怀疑是什么?往俗一点处说,即不信任,或者说有条件的信任。 这里有一个逻辑存在。现代社会建构于科学的基础上;科学怀疑一切;现代社会 里的人会越来越冷漠,因为他们脚下的基石是怀疑。换句话说,科技越发达,人 类越无法互相信任。   真的很悲伤啊。哪里才会有真正智慧的火光照亮人类前进的方向?莫名而又 巨大的孤独从一行行文字里慢慢渗出,静静地,静静地淌入内心深处,噼噼啪啪, 扇着翅膀,绝望地响。寂寞总是都会有,孤单一人一杯酒。心情很不好。人本来 就是莫名其妙。望着眼前这本日记上淡淡的字迹。我为何又要写?好像只是惯性, 而惯性总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人不愿仔细去想一想。弯下腰,感觉很痛。   任鸟飞说得不错,我太紧张了。可他还少说了一样,那就是我很孤独。也许 他或认为人生而孤独,故毋须多言。可在今夜,我却感觉到胸口被孤独猛击了一 拳。泪花在眼眶里无力地转动。想说却又无法开声,小飞,你有没有尝过这种滋 味?人是真的无法与他人进行心心相印吗?也许只有我才是你,也许只有你才是 我,也许只有我们彼此毫不设防敞开内心那柔软的最深处。   大声地,想呕,想吐出点什么,什么也吐不出,汗水从额头冒出,比寒夜里 的星星还要冷。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慢慢地挪出教室,下楼,一个人咬紧 牙关。影子在我脚下,在脚下渐成了路。回到寝室,找出弟弟的相片,仔细端详。 珠儿,很多问题,你现在真的没必要去想。刘老师不是对你说了吗?千万不要掉 进死胡同钻入牛角尖。   想不通的事就不要去想。   十月十一日   离校园不远,有一个人工湖,湖里的水总是很静。每天都有些叶子从湖边的 树上飘落于水面,然后悠悠晃晃,渐渐地,终于被水浸透,一点点沉入水底,消 逝不见。秋天来了。   在湖边的石头上找了个干净点的地方,刚想坐下。任鸟飞已迅速地脱下外衣, 铺下,咧嘴一笑。一时间又有了些许惶恐。坐还是不坐?   “珠儿,以后有借口让你帮我洗衣服哟。” 任鸟飞已席地盘膝坐下。   白了他一眼,心中微微一暖。这样心细的男孩是好还是不好?   “珠儿,想与你商量件事。”   湖对面有一个钓鱼的人,正一动也不动,时间爬在他身上,暖暖的午后的阳 光覆盖了他,显现出一种梦幻一般的光泽。。   任鸟飞手上已魔术般多出一个手机,一个闪闪发光非常漂亮的手机。“手机。 1380型,最新款。话费我已充好了,号码也不错,特意按你的生日选的,送给 你。”   几乎是条件反射,身子一晃,眼看要掉水里去了,任鸟飞忙伸手一拉,我这 才没弄出洋相来。   “珠儿,反应这样激烈?”   定了定心神。水面上自己的影子一层层漾开。看不清脸上浮出啥样的神情。   手机真漂亮。折叠式彩屏。表面是酒红与银白。翻盖上的几点珠粒装饰如钻 石闪耀,天线的设计也匠心别具,酷似女孩子纤瘦的指尖。整机造型曲线灵动, 是水滴,而其独特质感的金属外表又处处透露着“骨感”之美。翻盖开合之间, 宛如美丽女子楚楚动人的举手投足,真是“诱惑”。   “小飞,太贵了。”我把手机放回任鸟飞手里,摇摇头,扭过脸,继续凝视 着破碎的水面。很美的手机,就像是专门为我订造,是这样的合乎心愿——而且, 小飞说,号码还是我的生日?他从哪知道我的生日?哦,拿着这只手机,我定会 因它漂亮极了,再也不必守在寝室楼下不必听阿姨扯成嗓子喊‘成熟’。咬紧嘴 唇,很想再看一眼。还是忍住。   “珠儿,再贵也没有你的心贵。你不要我就扔水里了。你也不想想,我每次 打电话给你……唉,你宿舍楼的那位阿姨说话的语气比食兽动物更凶猛。”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礼物。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要。我知道你的脾气, 是说得到做得到。或许等会儿你真会把它扔进水里,但这会让我对你失望。”   “是啊,糟蹋钱会被雷劈的。”任鸟飞愣了几秒钟,抓住我起身欲走的手, 嘟咙一声,脸上浮起狡黠的笑,“不勉强你,反正我已经送给你了。拿不拿是你 的事,送不送是我的事。也罢,这是你的东西,我先帮你保管下。”   卟哧一声,我笑起来,他可真会给自己找台阶呀。   “不说这个,对了,小飞,听说你弟弟要退学?考上大学还没半年,好端端 怎就不读了?他的专业又不是很差,工商管理,很吃香的呀。”   任鸟飞从地上拣起块石头,抛向水面。一圈圈涟漪像一双双看天不语的眼睛。   “说来不怕你笑话,就那大学还是我爸帮他弄来赶着鸭子上架的。其实他退 学,我倒反对。像他那种性格在学校里呆,也浪费时间。那小子整天就知道去拍 照片。不过,在那方面他确是很有天份。什么时候,你可以来看看他弄出来的东 西。”   “你爸妈不反对?”   “这么大的人,他若不去学校,还能整天在背后跟着?只好默许了。前二天, 我妈还特意买了台尼康D2X给他,单反数码、最大像素数1284万、传感器是CMOS 、 能每秒8 张连拍,就是贵,花了35000 元。我妈也真舍得。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 狼。我妈现在是希望他能在这方面混出名堂来。我弟弟准备去西藏,现在在为这 个做准备。珠儿,要不赶在他走之前,让他过来为你拍几组相片好吗?”   有些默然,想起弟弟。人各有命,没什么好多说的。   “走吧。”我站起身,轻轻说道。   对岸那钓鱼的人还是那个姿势。莫非他现在已变成一株树?   任鸟飞弯腰拣起外衣,拍拍上面的灰尘,往手上一搭。   “小飞,不是说让我帮你洗吗?怎么怕我洗不干净?”   任鸟飞一愣,“我都差点忘了,老想该如何保管好你那个手机,方才当得起 你对我的这份信任。嗯,衣服拿去,洗干净点。我过二天来拿。洗不干净,罚! 你说罚什么好呢?”   任鸟飞歪过头打量我。他的眉毛翘啊翘啊,好有趣啊。   回到寝室,随手把外衣往水桶里一扔,正打算下楼去洗。侧躺在床上翻书的 陈青儿,脸上忽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男人的衣服哦。”   我横了她一眼。“弄脏了人家的衣服,要不要帮人家洗干净?我才没有你这 样狼心狗肺!”陈青儿想啥,我不晓得,可看她脸上这神情,就知道没安着什么 好心。果然又听见这个死丫头拖长了声调:“哎呀,你还蛮负‘责任’的嘛。是 怎么——弄——脏——的呀?让我检查检查下。”   陈青儿下了床从桶子里拎起衣服,看了一眼,忽然用手捂住嘴,又仔细地看 了看,尖叫起来,“陈珠,你是不是打算就去楼下水房洗?天哪,还有刷子,是 不是想拿刷子刷?”   “废话。不刷哪洗得干净?”   “姑奶奶,这是意大利SUNBOY。三千多啊。而且绝对是正宗货,前几天吴知 遇和我还在它的专卖店里流口水呢。”   “不会吧?这么酷?”这下轮我傻了眼。这么贵的衣服如何洗?   陈青儿拍拍我肩膀,“没有金刚钻,偏要揽那瓷器活。痴心人儿啊。还有那 个啊,蠢人儿啊。难怪伟大的祖先说,爱情让我盲目。”   我啐了她一口,心里惴惴,怎么洗?放在水泥砌成的洗衣板上去揉去搓?现 在,还哪敢下这个手?得了,送干洗店。小飞竟然舍得脱下这么贵的衣服铺在地 上让我坐?难怪他听到我真要把衣服拿去洗时,脸上会有那种古怪的笑容。   “陈青儿,想吃什么?我请你。嘿嘿,还真赔不起这件衣服。”   “哈,这可是你说的。所以说人嘛,不要光盯书本。也要多逛逛街长点见识 才好。什么时候陪我去逛街去?看看你,整天老三件。人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你 咋忍心糟蹋自己这天生丽质?唉。任鸟飞同志有眼光啊,倒贴追他的女孩子一大 把,怕能从长江头排队排到长江尾,人家偏就愿意跟在你屁股后,小小心心地献 殷情。男人贱啊。”陈青儿拖长声,得出逻辑混乱的结论。   我没有把手机的事告诉陈青儿。否则她要骂我是榆木疙瘩了。   十月十二日   杨敏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脸色阴沉得快要掉下来。偶尔笑笑,也让人看着难 过。这让大家很是奇怪。试着问过几句。她支捂搪塞。就不好意思再多嘴。隐约 觉得不对劲,有点大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但要发生的总归是要发生。无力改变 它,那就平静地去迎接它。只能是祝福。   家里的信又到了。爸爸的字总是这样严谨一丝不苟,写的字似乎要穿透纸背。 爸爸在写信时又在想什么?用文字来倾诉思念,是否会令自己更难过?每次于家 里回信,心总是默默。也许爸妈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许多言行重得让我有点喘不 过气。不过,我也喜欢背负重物行走的感觉——脚稳稳地踩在大地之上。而且, 谁身上没有重重的蜗牛的壳?稽康避世,跑去打铁,浮名还是累得他最后在刑场 上抚琴一曲,悲叹广陵散从此绝矣。   其实收到爸妈的信挺开心的。现在沟通的手段是这样丰富,很少有人采取这 种传统缓慢的模式。陈青儿就对我抱怨,说她一个月也收不到一封信。呵呵,我 就叫她下任务给吴知遇,每天必定完成一封,还有,向同学好友发出类似通知, 并且手机只接不回。结果没半个月,她又向我抱怨,她成了邮件分捡员。陈青儿 真可爱,这么大的人,还与小孩子一样,没半刻安息,这回又不知上哪儿去了。   雨在窗外滴滴嗒嗒,像钟摆在时间里。在风雨中浮动的夜色深不可测。我望 着窗外,也望见在窗内与窗外之间那层玻璃上的自己。我在教室里,好像是坐在 夜的外面。外面的世界似乎离我很远。这个玻璃上的自己离外面的距离又有多远?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曾是东林学院的对 联。而今离我却好像很是遥远。也许它们就在我身边,只是我不愿去看。看了又 能如何?校教导主任赵主任的妻子的表弟最近就出了事。赵师母这些日子一直红 肿眼睛。   赵师母的表弟是退伍兵,进厂没几年,赶上下岗,四处借钱买了辆崭新的中 巴跑起运输。过了两个月,交通局来人,说得先交齐全年规费,才能上路运营。 赵师母的表弟说能否先交当月的?工作人员拒绝了这种无理要求,掏扣车。等到 赵师母的表弟求爹爹告奶奶凑齐钱去领车,忽然发现中巴车换了模样,前凹后瘪, 渗水漏油……最糟糕的是发动机不见了。赵师母的表弟找到工作人员要求赔偿。 工作人员奇怪了说,怎么,我还有义务替你保管车子?他就说,是你开走我的车。 工作人员说,那是为了让你早日来交钱,但不意味我们就有义务替你保管车子。 要不,你拿钱替我们盖几间车库?你懂不懂工作程序?他说,我不管这么多,我 要我原来的车。工作人员沉下脸说,钥匙给你了,还想咋的?再不走,我们报警 了。他说,我要我原来的车……   赵师母的表弟打起官司。法院收妥诉讼费说,我们的法院是人民的法院。他 也确实打赢了官司,不过等他拿到宣判书,已是一年之后。这期间他老婆跟人跑 了,他又当爹来又当妈,其中甘苦不说也罢。判决书是一张纸,很轻,交通局要 买一个新发动机赔他。但交通局对此甚为不满,已依法律程序提出反诉,说他天 天去交通局,严重干扰了其正常办公,得追究其刑事责任。   赵师母的表弟就把判决书揉成一团,买了桶汽油,跑到像堆狗屎趴在交通局 大院里的那辆已报废的中巴里,叼上一根烟,摁燃打火机。赵师母的表弟的个子 本来有一米八,可等最后火熄灭时,他黑乎乎蜷缩成一团,怕还没有一米长。   唉,人活着真难。小飞家里咋这样有钱啊?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不会是他 爸贪来的吧?心情很乱,很不好。眼前又浮出那只手机的样子。这么晚,小飞睡 了吗?迷迷糊糊地闭上眼,揉揉太阳穴,忽然间恍惚看见竹竿,他不再笑,脸上 的表情是那么悲伤与愤怒。刘老师也在,望着我,眼神里充满惋惜与叹息。我吓 了一跳。忙站起身。教室里空空荡荡,还是只有我一人。   十月十三日   人是否真有第六感?昨日才想到竹竿,今天就收到他的来信,仍然是一如既 往地问好。信很短,越来越短了。距离真的会让人生疏吗?竹竿没说什么,但我 很清楚他现在的心情。生活琐碎,太阳升起落下,是复制再复制,日子乏味的都 让人无话可说,成了沼泽,很多东西都会陷进里面,再也能见飞扬的志气,许多 豪言壮语很快就为泡沫,甚至自己也成为沼泽的一部分。   竹竿上几封信对考研之事还信心百倍,为何这次提也不曾提?人有惰性的, 都好逸恶劳,竹竿也无法逃脱这条所谓定律的主宰?   一个人要成功,我倒觉得最重要的品质是坚持。听我爸说,在我老家的某个 乡镇,有一个六十余岁的孤寡老人,独自在山沟沟里植树。每天精挑细选出最好 的果实,然后播种、挖土、浇水。二十年过去了,他把那片穷山恶水变成一片绿 洲。整整二十年啊,他与外界没有多少交流,只是默默地面对那方水土。他最初 应该是并不那么在意植树的结果——一个人可以消耗多少个二十年?他只是努力 去做自己觉得应该去做的事。做,不考虑回报,不患得患失,不喊口号。   把这件事写给竹竿。用不着再多说什么,他应该明白。大道至简,大家都明 白。但明白,并不意味着能做。人在失意落寞时,最容易放纵自己。愿竹竿闯过 心魔。下午寄信时,想了想,又塞进几篇英语文章,叫他帮我翻译下。希望他会 明白我的苦心。   十月十四日   今天机械课考试。全是书上死记硬背的东西。偏偏这门课还是主课。老师又 姓木,为人古板,名副其实。发完卷子,往讲台边结结实实地坐,黑瘦的脸上, 目光炯炯,比探照灯的光芒还有炽烈。看样子不抓几人,他是不肯罢休。说实话, 对这样的考试内容我也是没有一丁点兴趣。只是从小养成习惯,不喜欢去作弊, 所以昨天晚上还是老老实实地背了。倒不是说不作弊就高尚就拽,觉得这也算是 对自己的挑战,还可煅炼记忆力。   题目并不难,很快做完了。陈青儿向我使眼色。不无犹豫,讲台上已放了几 张刚被收缴的试卷。木老师正精神抖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 心不已。当真是佩服他。木老师估计是要“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不过,难道 他不晓得同一首诗里还有两句话吗?“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 年。”嘿嘿。   木老师在学校混得甚不得意,整天被老婆骂得灰头土脸,也许只有此刻,他 才能体会到权威的感觉,才能光辉闪闪。我可不想辛苦背了一晚,仍得鸭蛋。刚 低下头,背心又被陈青儿不知拿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下,这小妮子怕已经横眉怒眼 了。想了想,便把答案用大字抄在白纸上,放在桌角,然后起身交卷。凡事问心 无愧,也就够了。没作弊,对得起这位可敬的木老师,也对得起自己;把答案放 在桌上,也对得起陈青儿。至于结果如何,我管不着。若老师因此找上我。我就 说是草稿纸,他也没话可说。这或就是无可奈何下的选择。   午饭时,寝室召开“作弊研讨会”。主要是杨敏声泪偕下地控诉。她非常不 幸,是属于卷子被收缴的那一部分。后来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回忆过去展望现状, 竟然总结出“作弊三十六计”。什么声东击西、反客为主、暗渡陈仓、调虎离山、 混水摸鱼,当然还有美人计。比如声东击西之计,先召开班集体大会,抽阉摸出 一个同学,考试时,先用橡皮擦弄花试卷,再向老师报告试卷有几处看不清楚, 务必采取各种手段吸引住老师的视线……难怪毛主席说——人民群众是最聪明的。   杨敏还有陈青儿还说了许多作弊的趣闻。陈青儿念初中时就有女同学在考试 中把书扔在地上,用脚趾翻书抄,让人实在佩服她的眼力和脚趾的灵活性。还有 买绣花针,把考试内容刻提前刻在书桌的,这等毅力让人咋舌不下。最牛的还是 杨敏自己,高中时被抓了现行。杨敏就趴在桌子上肩膀耸动,还耸得特有节奏。 监考老师就过来安慰她。杨敏就哭出声。老师慌了神就说:“别哭了别哭了,好 吧,你继续考吧,我把卷子还给你。”杨敏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时,老师害 怕了,竟然凑过头说了声,“要不……再抄点儿?”杨敏说完呵呵直乐,陈青儿 说她吹牛,哪有这样的老师啊?杨敏也不反驳,估计是心情好了。后来,大家都 开始挖空脑筋回想读书时作弊时好玩的事儿,以及现在高科技的作弊手段,一直 闹到半夜。蛮高兴的。我也讲了一个从书上看来的笑话。   夜自习的时候,教室黑板上出现一副对联:考试不作弊明年当学弟;宁愿没 人格不能不及格。横批:作弊光荣。也不知是哪位高才生写的,同学们全乐了。 还有几句顺口溜。   十年寒窗实是苦,西风吹彻黄花瘦。且把舞弊记心头,功名一样不会休。   面子是宝,成绩要好。奈何学问深奥,荣耀要逃跑。不可不抄。   他人作弊我不做,细细思来是我错。孤高只堪被人唾,同学要把手相握。   学生本为学东西,此等八股实无趣。老师手上破讲义,原来只是骗人技。如 之奈何长叹息,若不作弊不过意。   写得还不错。把它们随手抄下。唉。作弊这回事真是说不清楚。按道理学生 是不应该作弊的,但是……我就不说了。扪心自问,假如是一场非常重要的考试, 比如与学位有关的通过四六级英语的考试,题目我又做不来,别人给我看答案, 我看不看?   校长对新来的老师说,你要对成绩优异的学生好点,他有可能成为科学家, 为国家做贡献;也要对那些虽然成绩平平但遵守校规的学生好些,因为他有可能 成为你的同事,你要和他长期相处;你更要对那些考试作弊成绩糟糕的学生好, 因为他们可能成为你未来的领导,什么事情都要由他来批准。   这是我今天中午讲的笑话。它是一个黑色幽默,细细品味其中的意思,很让 人伤感。   十月十五日   今天在阅览室看到一则新闻。   一名女孩儿是应届大学毕业生,参加一家公司的招聘会。应聘的人很多,留 给应聘者的座位只有一个。女孩儿见一些应试者远道而来,主动让出座位,让他 们先面试。等到她面试时,公司负责人对她的情况虽然比较满意,但认为她过于 谦让,无法适应激烈的市场竞争,决定不予聘用。   报纸上展开了大讨论。   有人说,该企业做出了具有良好道德修养的人很难胜任竞争任务的错误理解。 并认为像女孩儿这样的人应该是优先录取的对象,因为她可能会更善于协调沟通, 具备培养团队精神的素质,还会因为良好的素养在对外的营销中有更强的竞争力。   有人不以为然,女孩儿所为不过谦让二字,虽是美德,但无法证明更多。协 调在于组织,沟通在于真诚,团体精神在于合作。不是说谁谦让谁就有本事。史 书上最有名的谦让故事,莫过孔融让梨。此君如何?不过区区太守,后人评日, 志大才疏。有哪位开国帝王一代天骄留下谦让风范以供后人瞻仰?平生从无一败 的吴起,只也是个杀妻求将,不懂谦让之士。更何况,现在是什么时代?谦让是 一种狡猾又充满智慧的处世哲学,声称“不争是争”,说到底,“不争”是手段, 内心还是“争”,譬如东山之隐。清谈误国,实干兴邦。哪个王朝是谦让谦出来 的?真有禅让这回事吗?历史只会嘿嘿冷笑。人是动物,人性本恶,道德是后天 教育的结果,是人试图把自己区别于禽兽的手段。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是自 然的法则。食物链塔尖上那些凶猛孤独的动物并不大具有我们眼中所谓的美德, 倒是那些弱小的蚂蚁、蜜蜂等让人类喋喋不休地赞美。竟争残忍无情,不是绣花。 所谓双赢的竟争是无可奈何下的妥协。大鱼总要吃小鱼,否则就得饿死。你是选 择吃鱼还是被吃?   图书馆里关于求职的书总是借得最快被人翻得最烂。电视里也有“职场厮杀” 等节目,网上也有许许多多的求职网站。职场等于沙场?心里惶惶的。说实话, 假如我是那个女孩儿,我可能也会谦让。这世上并没有谁先面试谁的成功机率就 大的定律。其次,我想赢得赞誉,通过这样以退为进的方式树立起亲和的形象。 毕竟,这又不是真的在沙场上动刀动枪流血掉头颅。再次,我让自己的良心安宁。 比如,我是让位给老人或孕妇或病人或其他需要帮助的人。公司不录取我,只能 说明它没眼光,不值得我为它效力。   日记写到这里,有些不舒服。想起我们老家的一件事,是我妈告诉我的。   有一个人,她有个妹妹,比她小两岁。长姐如母,她待妹妹极好,好吃的东 西若有两个,她便吃小的;好吃的东西若只有一个,她就不吃。家里的经济条件 不是很宽裕。她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又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她念完初中没再继续 上学,去了一家铺子学做裁缝,一是学徒期虽说没工钱,毕竟管饭,这样多少也 能减轻家里一些负担;二是待三年学徒期满,就能开店赚钱供妹妹上学。   她妹妹补习二年后终于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她也成了我们那一位小有名气的 裁缝师傅。她嫁了老公,并用店里的收入支付妹妹这四年的学杂费、生活费。自 己极省俭,吃饭吃衣买菜向来只捡最廉价的。她老公对此曾有过几句怨言,她就 给了他半个月的脸色看。期间她还生了个女儿。   她妹妹毕业后分配至省政府工作。那年,她父亲也时来运转,因为搞旧房折 迁,开发商补偿了一套房与一笔钱。日子眼看像麻花杆子往上蹿。她脸上的喜色 也日渐多起来。过了二年,她妹妹嫁了人,嫁给省里的一位处长,买了三室二厅 的房,家里装修得那个金碧辉煌就让人的眼珠子往下掉。她去过几次后就去得少 了。又过了一些年,她老公所在的工厂宣布改制,工人被买断工龄,每年四百元。 她老公央她去求小姨子,看看能否帮忙找份事做。她去了,姐妹俩在饭桌上东一 句西一句地扯着,渐渐就没了话。她回了家,终究是没开口请妹妹帮忙。她有点 难过。人家都说血浓于水,她妹妹本来当知道姐夫的事,何况,她爸也说已打过 电话提起这事儿。她想,妹妹或许有不得已的难处吧。   她用买断工龄的钱买了辆三轮宗申摩托,让老公去骑,起步价一元,刨去税 费与油钱,每个月虽说风里来雨里去,也能赚五六百。她安慰老公,穷日子穷过, 富日子富过。一年后,她与老公离了婚,带女儿回到父亲处。她不怕被老公打, 可受不了女儿也挨打。她把离婚的事告诉了妹妹。妹妹在电话里哦了几声,骂过 几声负心汉薄情郎就挂断电话。她放下电话,满脸泪痕。人情冷暖,世事如纸。 她依然低头做她的裁缝,做女儿的好母亲,父亲的好女儿。   她父亲老了,弥留之际吩咐下遗嘱,房子给她,与房子差不多钱的存折给她 妹妹。父亲可能想一碗水端平,免得人家闲话。但从省城赶来的她妹妹当即变了 颜色,指着房子里的东西说,这些东西呢?她父亲就笑,笑容不无惨然,说,你 是大地方的人,哪会把这些破东西看在眼里?何况你姐一直伴在我身边,就算多 拿一点,那也应该。再说,你姐的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啊。她妹妹不做声了。   她父亲走了。当晚,她与妹妹一起在房间里整理父亲的遗物。也不知咋的, 她妹妹突然从父亲床下翻出一个樟木箱子,撬开一看,里面有一把古色古香的铜 镜与一柄象牙梳子,用红绸布严严实实包了好几层。这是她母亲留下的。她对此 有些印象。她妹妹却冷笑起来,牙缝里冒出凉气,说,不公平。   她问,为什么不公平?   她妹妹说,姐,你懂不懂,这是文物。你有没有看过中央电视台一套的鉴宝 节目?   她还真没看过。她家里不是没有电视,但店里的活总那么忙,她还要操心女 儿,哪有时间看?不过,关于文物,她还是听说过一些影影绰绰的事儿。   她妹妹又说,这柄铜镜若是真的,怕要值上几十万。你说爸公不公平?她妹 妹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的心却越来越凉,努力地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耸耸肩膀,慢慢说道, 咱家祖上又不是大富人家,哪有这样贵重的东西?   她妹妹一撇嘴,这谁说得准?   她想了想说,那你拿这把镜子去吧。   她妹妹犹豫了,说,这梳子呢?万一这镜子是假的,梳子是真的?   她说,那你拿梳子去吧。   她妹妹说,万一梳子是假的,镜子是真的呢?   她叹了口气说,这是妈妈留下来的东西,你总得给我留一样吧。   她妹妹皱起眉头,就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叫人从省城赶来鉴定。还叫她做 处长的老公派车去接。电话终于挂断。姐妹俩相坐无言。她说,妹,你去睡吧。   她妹妹用力摇头。她妹妹的目光在铜镜与象牙梳上一扫而过,落在窗外透进 的那缕冷清的月光上。这月光亘在她与她妹妹之间,微颤,像一条巨大的鸿沟。 她明白了妹妹的意思。妹妹怕是担心她藏起这两件东西。她绞绞手,手指上的老 茧扎得她有点疼。她盯着妹妹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微笑着说,那我先去睡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牵着妹妹的手,妹妹喊她姐,一声声,情真意切。她 又梦见女儿,她牵着女儿的手,女儿喊她妈,一声声,也是情真意切。   她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从省城里赶来的先生给出结论。铜镜与梳子都是 民国时期的仿制品,加在一起,值个二三百块,也就从省城开车到这儿的油钱。 她没有再看妹妹。她女儿正在阳台上背诵英语单词。阳光温暖地照耀,在女儿脸 上抹出一层淡淡的茸毛。女儿的脸透明而且光滑,像一个剥了壳的鸡蛋。鸡蛋很 好吃。她感觉有些馋,咽下口唾沫,就走去厨房,拉开抽屉,把平时舍不得吃的 那些鸡蛋全找出来,共有九个。她把它们放入清水里煮,水咕嘟咕嘟地叫,她剥 了一个,慢慢地吃,吃着吃着眼里就滴下泪。她叹息着,起身,抹掉泪,擦干净 嘴,给女儿留下两个,另外六个鸡蛋端出来。   吃吧,趁热吃。她把鸡蛋往妹妹与李先生的手里塞去,嘴里小声招呼着。   妈妈说的时候,语气平淡。说到最后,叹口气,人善就得被人骑。哪怕是姐 妹。妈妈说,要是她,还煮鸡蛋?早把鸡蛋砸那个妹妹脸上了。   把这件事写在这里,做了一些加工。毕竟,我不可能真正亲耳听见她们姐妹 俩的对话,甚至还知道这个可敬的女人所做的梦。我只是觉得应该是这样的。   写完后,不舒服的感觉更厉害了。再过二年,我就要步出学校。若我真的遇 上这种问题?我应该怎么办?求职之人如过江之鲫。事实上,像我们这种大学庙 届生要谈什么很特别很突出的能力是谈不上的,不可能有哪个公司把重要的事情 交给我们做。我们甚至可能被安排去扫地抹桌子,就像竹竿一样。那么,在无法 证明自己能力前,有一个类似的机会摆在面前,我是否谦让?不,我不谦让,因 为谦让在这种时候几乎就等于弃权,至少是增加了自己不被录取的风险,又或是 有可能被人讽为做秀。   表达爱意与善心,只能是自己在岸上时。我只能是当自己面试完后,为那些 满头大汗远道而来的人倒上一杯水。我是不是很虚伪?没有谁回答我。   夜已深了,寝室里的同学都睡了,鼾声微微,窗外流云此起彼伏。这个世界 并不会因为我此刻的想法有任何改变。我叫陈珠,我不是那个女孩儿。   十月十六日   任鸟飞中午来找我。这次带来一大捧鲜红的玫瑰。玫瑰意味着爱情。他爱我 吗?花开了就一定会谢,这爱情是否也就是这样?有保质期?在寝室同学掩嘴偷 笑下,我把花接下,扔到床上,再从衣箱内翻出那件小心折叠好价值几千元的 SUNBOY牌外衣,然后与他一起出去。陈青儿与杨敏都在笑。她们在笑什么?我很 清楚。我有些不自在。   “珠儿,怎么闷闷不乐了?”   我想,在他送花给女孩子的历史里,怕还是第一次见着像我这样脸无表情的 女孩子。很想笑一个,不知为何,笑不起来。   “没什么。花很漂亮。”有点答非所问,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在院子里栽 下的那株玫瑰。盈盈露珠在花瓣上是那样诱人,香味似乎伸手即可触及,便不由 自主地想去摸摸它,结果常被那些尖锐的刺把手指扎出血来。可我从来不哭。   在树上开的花有着生命的质感。小飞送给我的花,没有刺,所有的刺都被卖 花的人精心除去。   任鸟飞沉默下来,似乎也猜到我在想什么,“珠儿,对不起。我不知道送什 么东西好,这是很俗。可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确确实是想你的。”   是的,“想”太虚无飘渺,总得拿点什么来表达,才能让人看得见。我点点 头,“小飞,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只是想起妈妈,你知道吗?在我很小的时 候,妈妈在农场种过花。最多的是月季,我妈说,它又叫月月红、雪里红。还有 茉莉。把茉莉的枝干埋在土里,也能生根。但必须浇水,尤其是盛夏,早晚都得 浇,但不能中午浇,还有冬天不能多浇。我经常去帮妈妈浇水呢。”   任鸟飞嘿嘿傻笑起来。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任鸟飞突然问我,“珠儿,你是如何理解俗与雅的呢?”   这个问题可真大。“俗“是现世的,是活泼有野性的男人与女子,它不对我 们生命的形式做出探索,它是这个热气腾腾的滚滚红尘,是里面具体的吃喝拉撒。 而“雅”,是诗意的,是形而上的,是黄金与白银的世界,它为“俗”提供范本 以及潺潺清水。“雅”是“俗”的源,是少数,但“俗”往往更有生命力,是大 多数。“雅”的泉眼哺育着“俗”,有的泉眼会渐渐消失,就比如那些消失的文 明,而有的泉眼很深,至今还在淌着水,而且还会继续流淌几千年。这都很正常。 “雅”也会沦为“俗”。媚俗不可避免,这是现代社会的意志。所以突如一夜春 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雅”,我喜欢生活在树上。   我想了一会儿,但没说话,望着小飞比阳光还要灿烂的脸,心中轻轻一漾, 就唱起歌:   问声世上还有谁?   相约今日共同归。   尝了太多苦与累,   只见白云天上飞。   潦倒更应酒一杯,   莫提长江多少泪。   纵然心已极疲惫,   还有花儿不憔悴。   我的容颜仍还美,   犹有蝴蝶相伴随。   当杨柳弯腰垂,   我已忘了伤悲,   阳光让我有些醉。   啊……没有什么可后悔,   醉里可以唤不回。   所有一切都将被雨打风吹,   何必去争谁错对?   这首歌还是弟弟写的。写得真好。弟弟这么小,怎么可以说就“尝了太多苦 与累”呢?也许如卡夫卡所言,“一切障碍都粉碎我”,苦与累、疼痛与欢喜, 虽然在公众的标准里有大有小,但对于弟弟那一颗敏感的心来说,那怕是一场微 雨,他或许也能从中看见洪水,看见洪水里的树木、村庄、夕阳与悲伤的人群。   歌声也好像在对小飞说明着什么,我不愿去想,只是把心儿沉浸在这优美略 有些悲凉的旋律中。任鸟飞也跟着哼起来。他身上有非常好闻的味道。   下午,在教室里自习。风有点奇形怪状,像奔跑的白色的马。树的影在不停 地扭来歪去,看不到鸟或是其他什么动物的身影。太阳在天空中沉思。教室里很 静,人不多,没课。把书本放下,长吁一口气。文字看久了,会打架。   日子究竟会变得怎样?我不知道。暑假许下的心愿自己完成了多少?不敢去 想。日记已翻至最后一页,所有的事情却还没有一个结果。就算有了结果又会有 多大意思?何况再怎样厚的本子也无法记录一切。本子厚了,就很重,翻不动。   我在日记里默默地说着些话。我说了,也就够了。一个个人影从眼前晃过。 因为他们,我知道我存在。路还很长很长,大家也都是在路上。只是希望善良的 人能挺直脊梁,继续往前走。“山高人为峰”,这是红塔集团的广告语,也是我 们应该有的心态。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但能肯定的是,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目标 不可轻易制订,更不可轻言放弃。若小飞是真的喜欢我,那他就应该明白,二年 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在学校,我要做一个好学生,让老师骄傲爸妈满意弟 弟自豪的学生。党员的事还遥遥无期。文学社里,倒也算独挡一面。刘老师那, 注意距离,顺其自然。未来没有注定,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管将要发生什么, 坦然面对。   风吹不走阳光的力量,白晰的手臂渐然通红。在烈日下奔跑的人群,弥漫出 金黄。弯腰收割希望,不让一粒麦粒被遗忘。我们来自于尘土,向往青天。三千 里都是光芒,十万丈云在流淌。风为翅膀,云做衣裳。光荣应该要梦想。   (全文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