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三面缘” 张军              一   朝霞染红了半边天,远山都镶上了金边。太阳轻轻抖动着,象刚出壳的小鸡。 我看着这熟悉的景色,却又有一丝的陌生感。刚从城里回来,城市中繁华喧闹情 景还在脑海中时时闪现。我锄完地,顺着山路,缓缓而下,轻风吹起青草的香味, 扑进我的鼻中。邻地里,老王头嘶哑的歌声,随风阵阵飘过来。这些美妙的田园 情景并没有打动我。1981年,我高考落榜了,做为一个高中生,就要和这片土地 打一辈子交道,实在不甘。我的哥哥是中专生,已经分配到昔阳县工作三年多了。 哥哥是全村第一个走出山沟的人,自然受到全村人的瞩目。我也很佩服他,但我 的心比哥哥还要高。高考完,我去了省城太原,想在那里找一些能发挥我才能的 事做。但除了一些被城里人认为是只有农村人才能干的苦力和脏活外,其他的工 作即使是临时工也很难找。第二年春天,在干了摆地摊,卖苦力,收破烂,下夜 工等工作之后,我又回到了农村。   不过,家里的情况还不错,我的两个姐姐都嫁了,大姐嫁到了石家庄,二姐 嫁给本村一个小伙。姐姐、哥哥都给家里寄钱,二姐夫还能帮家里干些农活。父 亲刚当选为村支部书记,家里生活的要比一般人强的多。   父亲还是没有变,每天天没亮就催着我上地,然后背着手,驼着腰在村中巡 视,他的两只眼睛从来都是红红的,象刚刚熬了夜,其实他总是精力充沛,一刻 也闲不住。   他一直对我唠叨,你也不小了,也该找一个媳妇了。让老王给你介绍一个。   老王给介绍了一个邻村的姑娘,和我同岁,21了。这个年龄的农村女孩,大 多数都已经出嫁。留下未嫁的,不是眼高,就是条件太差。这个女孩还算不错, 身材魁梧,个子也很高,脸比较白,但有为数不少的雀斑。他的父亲也来了,这 使我很不习惯,姑娘没说什么但他的父亲问得很仔细。   亲事最终也谈成,他父亲说我不是干庄稼活的料。他也看不出我有什么别的 能耐。   大姐从石家庄来信,说大姐夫给我在那里找了一个临时工,给一家杂志社当 后勤,或者叫做打杂也可以。有一个能接近文字工作的环境,我当然很乐意。我 于是准备着离家。   不幸的是我患上了重病,不停的咳嗽,全身发热,头晕眼花。照父亲的说法, 是缺乏锻炼,得了懒病。   等我快好的时候,大姐又来信说,让我过两个月再去,杂志社已经用了一个 临时工,但那个人不会干很长时间。   我又在家中等待消息。   邻居木匠马新也相了个对象,已经处了较长时间了。那天他的对象和别人相 跟着来村里办事,捎带着也看他。村里的几个光棍小伙都去凑热闹。   因为我的母亲让我问马新家借一个笸箩,我也过去了。我去的时候,李新正 和几个光棍打扑克。马新的母亲正磨玉米,她让我自已到厨房里拿。   我进了厨房看到马新的对象正往锅里添水。她高挑的身材,深潭似的眼睛, 嘴唇红润,皮肤洁白,梳着一个乌黑的大辫子,发梢扎着一个浅蓝色的手帕。   我多注视了她一会儿,她显得很不好意思。   我说我要借一个笸箩,她没有吭声,只是指了一下放笸箩的地方。   出来的时候,马新留我打牌,我推说家里有活,但心里又象有什么事牵着我 不愿意就走。回了家,干活也不利索了,打了一个暖壶,我妈一直骂我是不是撞 了鬼。   过了几天,我去集上买农具。搭了一辆运煤车。半路车坏了。我一边走一边 回头,看有没有可搭的下一辆车。在我扭的脖子酸痛的时候,我看到前面马新的 对象站在地头。我笑着和她打招呼,她也对我笑,但很显然,她没认出我来。我 说我在马新家见过她,她想起来了,就又笑了,这一次不象上一次勉强。我问她 要去哪?她说她上集里去。“就你一个人?”我问。“还有一个我们村的姑娘。” 她答。“在哪?”我问。她好象不愿意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但很快,我就找到 了答案,我看到远处一个女孩在田里蹲着。我告诉她我可以帮她拦车,因为这一 带司机我都熟。她谢了我,然后扭了头不再说话。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扭回头 对我说她叫李彩霞,并解释说这个名字不太好听。那个和她相跟的姑娘从田里上 来,她听说我能替她们找车,就讨好般的同我打招呼。我告诉她我会写小说,她 非常惊讶的问我在哪里发表过,我正好拿了大姐夫寄给我的一本杂志,就递给她 看。她问哪篇文章是我的,我随便指了一篇,说那个作者的名字是我的笔名。我 发现李彩霞很关注的看了我一眼,我很得意的对文学发表了一番我的看法。李彩 霞问我:“你去过城里吧。”“当然。你没有去过?”“没有。在城里,人们很 讲究穿,都穿得很漂亮。人们还可以看电影,逛公园,比村里有意思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嫁到城里去。”她说:“这由不得自己。”我并不是一个爱说话 的人,但此刻我的大脑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我告诉她现在已经是80年代了,城市 里正发生着比农村快得多的变化,我给她讲“伤痕文学”讲衣服的流行讲不断在 城市中崛起的高大建筑我给她看杂志上有关城市图片。“在农村里,你会象你的 上一辈女人一样很快衰老,过得还是你早已熟悉的生活--扛着锄头上地拌了饲 料喂鸡喂猪衣服永远不会干净,为每一分钱劳累不休永远没个头直到死亡。为什 么不试试新的生活呢?我也许可以帮上忙,新的生活就在不远处。”   她不做声但是脸红了旁边那个姑娘说:“一个女人去了城里怎么过呢?没有 男人是不行的。”李彩霞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不要说了,路上有人。”从对面 走过来几个人,都是前面水磨村的男子,我们年轻的两女一男这样相跟着走的确 有些让人感到不对劲,我也很尴尬不知道该不该离开她们。这时有一辆大车过来 了我急忙拦住,车厢里只能再坐两个人,司机说要是不怕脏我就坐在车斗里。我 看了看刚卸了煤黑漆漆的车斗摇摇头说:“你还是先捎上她俩吧。”   过了几天,我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她告诉我,在村子里待着要规矩一些, 不然让我的父亲知道了会有苦头吃的。            二   十年以后。我在石家庄定了居,并且已经在一些期刊杂志发表了十几篇文章, 但我的工作和户口问题并没有解决。我还在姐姐介绍的杂志社打杂,收入总算不 错,同时还靠给报纸写些文章赚钱。两年前经人介绍和一个小我两岁的姑娘结婚, 姑娘姓李,为人不错挺热心,她单位的人和街坊四邻无论老幼都叫她李大姐。李 大姐瘦而黑,因小时家穷人口多,上班后又很要强,一直劳累所以显老,大眼睛 但没什么神气,眉毛很稀疏,鼻直而长大在削瘦的脸上很突出。那时我们都不小 了按80年代的看法已经快步入中年了,谁都没时间再挑了。   夏日的一天,我从单位往家走,我家离单位不远走十五分钟就到。有一个女 人在马路对面叫我。我看到叫我的是个年轻女人,穿着当时流行的虎皮裙和艳红 色裙衫,脸部的妆化得很精致,披着到脖梗上的烫发,非常漂亮。我没有认出她 是谁,我也不认为我认识她,因为我从没和这类女人打过交道。   我站着没动,她主动走过马路。当她叫出我的名字时我想起她就是李彩霞。 她说她那次她和我在路上分手不久后,她就同她的对象马新断了关系。她决定非 要是城里的人才嫁,但她的眼光又高所以二十三了都没有找下对象。后来她通过 阳泉城里的亲戚认识一个孤儿,家里很穷但人特别的上进,在矿里有一份很不错 的工作。可是结婚的第二天他就死了,死因是心脏病,小伙子对她隐瞒了病情, 这害了她也害了这个小伙子。她守着剩下的一点家产过了半年就支持不下去了, 而且狭小肮脏的大杂院并不是她以前想要的真正的城市生活。不久,一个从外地 来做生意三十出头的单身南方人给了她希望。南方人带着她下馆子,看电影,逛 公园手挽着手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她并非没有恋爱过,但享受在城里的恋爱却是 第一次,南方人毫不吝啬的给她买东西,她过着以前仅在想象中才会有的生活。 她要和他结婚,但他说他还要回老家开证明,要过一段时间生意不忙了有了空闲 才行。在南方人的多次要求下,他们住在了一块,虽然她之前只和一个有心脏病 的小伙子相处过一夜,但毕竟她已不是姑娘了。就这样过了几年,不久前来了个 女人把他带回了老家,那个女人是他的老婆。他老婆并没有大吵大闹甚至没有和 他或她说几句话,南方人走的时候给她留了一些钱并说明这是给他们女儿的。那 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一岁的女儿。他走了就再也没回来,他的生意由他的同乡接 手。她就在一个小店里找了一份售货员的工作,没有户口工资微薄,日子也过得 不易。   “我已经改了名字了,叫李静。”她说。名字平常但终究没有了以前名字的 农村气息。   我问她怎么来到了石家庄,她说她进城后就一直看我曾经给她看过的杂志, 她按着杂志社的地址就找到这里了。   “不看别的杂志么?”我问。   “不看。”   “为什么?”   “我就想看你的文章,写得真好。”   我的脸有些红,“我用的是笔名,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呢?”   “你写咱们那里的事,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写的。”   “看着你的文章我才觉得生活有个依靠。他走得那一天,我都不想活了,但 读了你的文章,我觉得我并没有失去一切。”   “你打算怎么办?”我冷冷的说,隐隐感觉到这个女人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   “我不知道,你要帮帮我。我已经过不下去了。”   “你没有再问那个南方人要钱?”   “他告诉我的地址都是假的,他的同乡也只是告诉我他的真实地址,但我怎 么去找他呢?我一个人,还有孩子……他肯定也不在家里。”   “你的孩子呢?”   “暂时让邻居看着,我还要回去。”   她犹豫着又说:“我们结婚吧。”   我有些惊诧:“不,我已经结婚了。”   “至少你应该为我想想办法,你要为我的不幸负责。是你改变了我的命运。 要不是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会在农村好好找一个,你走后我还等了你很长时间, 你回家时却不和我联系。”   我有一些愤怒我真想骂她一顿,让她知道她的想法是多么可笑,但她却哭了 起来,捂着脸身体在抽搐。   我为我那时说过的话而忏悔,但愿我会因少年的莽撞而得到上帝的原谅但这 个女人却不会原谅我。当初我为这样一个女人而心动,现在她仍然漂亮我却一点 感觉都没有了。在单位我很快就能转正,户口也将得到解决,我的妻子虽然难看 但过起日子来也凑合。   “你在阳泉没有再找么,你这么漂亮。”   “带着一个私生子,能找下什么样的人?我本来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我无言以对。   “只要活着,总能想办法过下去的。”我从家中拿了100元钱给她。   “那个女人是什么人?”李大姐在她走后问。   “我们老家的。过不下去了,以为我是个作家来找我帮忙。”   “你跟她熟吗?”   “不太熟。”我才想起之前我和李静只见过两次面,说过一次话。            三   又是十年,单位不景气,我终于在四十岁时闲在了家里。李大姐在六年前的 一次车祸中丧生,我一个人没有子女虽然有些积蓄却不敢乱花,在石家庄呆了两 年断断续续打了些零工,过去的一些朋友总是怕我求他们什么似的难以联系,姐 姐一家人也随姐夫的调动去了赞皇市,这里再没有别的亲人,我就卖了这里的平 房搬去了昔阳县住。在我哥的帮助下买了一处三层两室一厅的旧楼房。这房子原 是我哥单位盖的集资楼,所以住的人看在我哥的面子上也肯和我说话。我对门的 一个年近六十岁的退休老太婆就很照顾我,告我有什么要用的东西尽管问她要。 她还了问我的婚姻状况,工作情况,家庭情况等等,最后她很神秘的告诉我,这 个楼六层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总是靠着一些来路不明 的男人生活。每几个月就换一个男人,她的女儿很可怜,每个男人她都要叫爸, 有一回听她的女儿在楼道里问她的妈妈,:“我倒底有几个爸爸呀,小莉她们怎 么就只有一个爸爸呢?”她妈就一顿狠打,耳光扇得象甩鞭子似的响,一直打到 家里,小女孩就一直哭到家里。   晚上,有人敲我的门,我隔着门问是谁。一个女人叫我的名字,开了门是一 个面容憔悴的女人,蓝色的眼影,粗密的睫毛,脂粉很厚脸如刷了一层大白。 “果然是你。”她高兴的说。   “是你?你真象个冤魂,总跟着我。”我说。   “我早就搬来了,就住在六层。”   “你怎么住在这里?”我把她让进来。    她打量着我的屋子,:“真够简朴的,没什么象样的东西。”   “买了这套房子,我就没钱置家具了。”   “我还以为象你这样有理想有本事的人,一定会有前途的。”   “你的判断并不准确,而你又爱冲动做事,所以你总是受挫。”   她听了这话,脸色阴沉下来,找了个板凳坐下,“我回到阳泉后受不了店里 清苦劳累的生活,不久我认识了一个老乡,他把我带到这里给我买了这套房子。 过了两年他走了,再无音讯。这套房子他只买了百分之三十的产权所以我还要交 房租,又要养女儿,要生活,在这里找份工作更难……”   她止住了话题。   “你还想家吗?”我问。   “做梦都想,但我这个样子让家里人知道了会把他们气死。我爱慕虚荣,爱 幻想所以老是受骗。我以前总是归咎于你,现在我知道这不对。你还写文章吗? 我已经看不到你的文章了。”   “偶尔也写但那解决不了吃饭问题。”   “你老婆呢?你为什么回来?”   我告诉她我的事情。   “我有一些钱,让我们成个家吧,咱们把我的房子租出去,我们还可以去外 地……”   “住嘴。”我说,语气充满了厌恶。   “我只想过踏踏实实的生活,这种生活我烦透了。”   “这是你咎由自取,你不能通过我达到你的目的。”   “难道你对我不负一点责任?”她又伏下身子哭起来。   突然停电了,银色月光和着桔黄色路灯光洒进来,屋子里不甚暗,可以看得 到高高低低摞在墙角的书,一个暗红斑驳的衣箱一张黄的溅了许多白漆的办公桌, 桌上几张纸染了路灯的桔黄色,插在笔筒里影影绰绰的笔反射着几点远星似的光 茫。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轰轰声,邻居搓麻将的哗哗声,一个女人在笑,另一个 女人飞快的说着话。   之前的二十年,我们只见过三次面,可她却说我影响了她的一生。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