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太阳情人》(短篇小说) - 章凝 一、 早婚是家族的传统。爱蜜儿十九岁挽着父亲的手臂踏上教堂的红地毯,轻轻松松懵里懵懂,就完成了由一 个烂漫少女过渡到温柔少妇的转型。 丈夫约翰是她的高中甜心,一个典型的传统式北美男人,家庭至上,工作勤奋,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爱蜜 儿婚后很幸福,肚皮也就接二连三传出喜讯,周期性地每两年一次,不歇气地持续了一十二年。身兼家庭 主妇和孩子王,爱蜜儿整天活在蜜蜂窝里。 星期天,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全家一道去社区教堂作礼拜,爱蜜儿总是满怀感激,千恩万谢赞美着上帝, 赐给了她一个美满到了小猫小狗的家庭,守护神一样的丈夫,小天使一样的孩子们。 二、 晴空上还有朵朵白云,爱蜜儿也有自己的心事,多年来,她小心翼翼地保守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自打 刚怀上长女,搬进新居后不久,她就开始接到一个神秘男人的来信,每天一封以日期编号,节假日和周末 也从未间断过。从信封看,寄信人名叫卡西莫多,通讯地址“天堂临街一号”--- 一个本市地图上子虚乌有 的路名。 每封信的内容都是诗,具体点说是爱情诗,一首爱情诗就构成了一封信,没有任何两封重复。每一首诗都 注明了作者和出处。先是著名诗人的作品,世界各国自古到今几乎无所不包,从莎士比亚、彼得拉克、普 希金,到海涅、泰戈尔、勃朗宁夫人,纷至沓来玲琅满目。 起先接到信,爱蜜儿的胸膛小鹿撞撞,匆匆扫过一遍后,就随手往废纸篓里一丢,再一层层覆盖上垃圾邮 件,眼不见心不烦,不去想它。几个月小半年后,面颊上的红云逐渐散去,见缝插针的好奇心乘虚而入, 如此奇异别致的书信就再也舍不得垫废纸篓了,一张又一张被锁进了阁楼上一个旧皮箱里。 几年后,小皮箱变成了文件柜,文豪大家的名言金句摘引光了,继之以近代和现代无名诗人的东西,先是 取材于陈年报刊杂志,后来应用新兴的网络。作品质量良莠不齐,有些也文情并茂,有的则单纯幼稚,这 且不去管它。 也不知道从哪年哪月开始起,爱蜜儿波澜不惊的心湖缓缓地被拨动了,微微涟漪随之荡漾开来:这个卡西 莫多到底是谁呀?真想不起来认识的有限男人当中有哪个这样多情善感、浪漫主义的。想来我必定是在哪 儿见过他的,但却不是很熟悉。那么,他长得什么样?年轻、英俊、高大吗?这还用说吗,美不胜收的诗 歌不早就给出了答案。我猜他的头发是棕褐色的,卷卷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深深的,热情得象一团烈火, 深邃得象一条大河。 这是一段梦幻的日子,收信、读诗,默默地回味和猜测,成了爱蜜儿忙碌生活里一支甜美的间奏曲。 三、 流年似水,岁月倥偬,无名诗人的庞大资源终于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寄信人开始亲自执笔出马了,书信 的 署名从此就只有一个 --- 卡西莫多。主题单一的文字大多十分简短,说文不文,似诗非诗,有的还文诌诌地 或直书胸臆,或婉转含蓄,爱蜜儿打心眼里喜欢,象: - 梦中,神明许诺我一颗不落的小星;梦醒,我一眼看到了你。 - 请允许,允许我亲吻一缕拂过你的微风;风儿啊,请你不住地吹。 - 让我和你一道沐浴吧,沐浴着那同一片蔚蓝下的天光。 - 应和着你花间飘舞的裙裾,我大步行走在戈壁的伊甸。 - 照着你含笑入梦的月光,也照着我彻夜的不眠;月儿知道我的心事,你却不。 - 寒风劫走了你的飘香,我抢救下来栽培一种春天的感情。 - 我的身上长满了嘴巴和眼睛,日以继夜吸吮着你的雨露和光明。 - 你将我的真空点燃;你将我的环行山填满;你送我永远不沉的方舟起航。 - 有了你的微笑和歌声,我生命的阴天和黑夜在哪里?我又在哪里? - 当冰雪爱上了春风,默默地消融,一滴滴汇成江河,流去浇灌无边的荒漠。 有的则是赤裸裸的大白话甚至呐喊了,很有些不守轨距,爱蜜儿也能报之以微笑: - 爱你不用谈判,不用进教堂,更不用签订一纸法律协议。 - 爱你你看咋办,你爱咋办就咋办,这与我毫无任何关系。 - 爱你是我神圣的天赋人权,你有权拒绝,但无权剥夺。 - 向你示爱,不向你求爱;示爱高于求爱,给予胜过索取。 - 爱你至死是上帝赐予的唯一幸福,抵过魔鬼施加的无边痛苦。 - 当我和你零距离,于是大海拥抱着陆地。 - 你是白昼,我是黑夜,我俩永远手铐着手,心钉着心。 - 我爱情的月亮只有半个,残缺使她更加皎洁。 - 等不到你在地上,那就等你去天上;众天使作证人,我们的婚礼在天堂。 - 今天活着爱你,明天死了也甘心;不,今天爱你明天怎会死去。 再有些,实在是有点狂野迷乱,甚至不知所云,爱蜜儿几乎完全不能明白: - 爱你比死亡更沉重,爱你比活着更轻松;爱抑或死是一个问题。 - 你活在天堂,我活在地狱,你的天堂建筑在我的地狱里。 - 爱是生命黑洞中的火把,皮肉脂肪烧成了灰,还有血液和骨头。 - 如果生命不是黑夜漫漫,怎望得见爱的星光灿烂。 - 心灵永远的忧伤,穿越生命星光的雨。 - 使死亡黯然失色的是爱,将爱情注满黑暗的是死。 - 上帝将我推入一口煤井,然后在井口挂上一盏长明灯。 - 当死海的波浪于夜空下铺开,你升起爱的烟花璀灿。 - 绝望有多深,爱就有多深,而绝望是一个无底深渊。 - 活着、死亡、爱情,我生命的三位一体。 四、 爱蜜儿天生不乏文艺基因,生活情趣花草一样丰盛,舞蹈、唱歌、园艺、烹饪等都是她的日常最爱。但本 性上,她又是个一汪清水的女子,罗曼蒂克得有限,不那么前卫先锋。作为一个人丁愈来愈兴旺大家庭的 年轻主妇,更没有一个整天沉溺于白日梦的枕头。曾几何时,被莫名其妙卷入了浪漫的海洋,身不由己遨 游其中,时间久了就感到几许倦怠,不知不觉又游回了岸边。孩子们都还小,丈夫主外,自己主内,日子 快乐而辛苦,总得脚踏实地去过。 为此,她始终没有去寻找这个神秘的卡西莫多,因为实在没有那个意志决心,克服不了内在隐隐的不安和 惶惑。渐渐地,收信、读诗成了一种令人十分愉快,但却不再激动莫名的日常操作,就如同每天聆听一支 好听的歌曲,观赏一幅美丽的图画,长年累月下来已经安之若素了。每当想到这世上有个痴情到家的男人, 始终如一地默默爱着自己,爱蜜儿总感到心口象含了一勺蜜,潜移默化地,对丈夫和孩子们的爱和关怀, 与对自己幸福家庭的眷恋,也就更加深厚饱满了一层。 保守秘密是唯一剩下的问题,要不要向丈夫坦白交代,爱蜜儿左右拿不定主意,好几次下定了决心又临阵 而逃。她不想引发不必要的误会甚至冲突,她更怕失去一个梦,一个既没有必要具体实现,但也不应该被 人为打破的美梦。每当想到这里,她心平气和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爱蜜儿在天与地之间走着钢丝,优雅从容,直到有一天,直到十八年后的 一天 --- 时光的翅膀总是远远快过感觉的脚步,她接到了一封比往常厚重得许多的信: 五、 爱蜜儿,我生命大厦的最后一根支柱,魂灵不死之光,长夜的天狼,凌晨的启明,你好啊! 今天,谜底终于要揭晓了。请镇静,镇静,既不要微笑,也不要哭泣,你和我都应该这样。请容许我单膝 着地跪于你面前,捧着一颗心向你表白、诉说: 我是卡西莫多,卡西莫多是我的化名。我的本名叫亚历山大鄗,你可能似曾听说过,因为我原来是你的近 邻,就住在枫林道的小山坡下,和山顶上你家的房子距离不足百米,万万没想到吧? 自我介绍到这儿,如果你还是想不起来我究竟是哪一个,仍然没办法将这个名字和我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虽然有点遗憾,但是没有关系,因为谁会留意一个白昼的幽灵,一个日夜躲避着正常人群的异类呢。这绝 不是你的错,虽然也不是我的。那么接着我就应该明确地告诉你,我...我... --- 我就是咱们街区那个尽人皆 知的瘫子,那个残废亚历山大啊! 噢,爱蜜儿呀,我的贝丽1,我的爱丝米拉达2,接到这晴天霹雳,请不要双手冰凉浑身颤抖甚至高声尖叫 吧。告诉我你没有,不,你不会的,你怎么会呢。真该死,这又是我的自卑在作祟,真对不起。好了,让 我继续下去: 我出生于本地的一个富有家庭,从小到大丰衣足食,健康成长一帆风顺。自小学到高中一直深受父母师长 的宠爱、同学的羡慕和男女朋友们的欢迎,为我俊美的外形,为我优秀的品学,还为我出众的运动天赋。 高三时,我作为学校足球队的主力队员,代表本州参加了全国锦标赛,并荣获冠军而归。毕业后轻轻松松 进入普林斯顿,计划主修历史和法律,同时继续体育方面的发展。那时,从哪方面看我都可谓同龄人中的 骄骄者,近乎完美的天之骄子一个。金色平展的道路自脚下延伸向远方,未来的辉煌灿烂提前亲吻着我。 六、 大学三年纪进入新学期,金秋的一天下午,我高高兴兴去运动场进行日常训练,心情悠然地做着准备工作。 突然,我发现自己系不上鞋带了,象个两三岁的娃娃无论怎样努力,手指和大脑就是协调不起来。站起身 来想缓缓劲儿,竟又喝醉酒似地一头向墙上撞去。大白天活见鬼了,怎么回事情?难道我近来训练得过猛 了,伤病会不会就此终止我无比热爱的运动生命?一想到这可怕的后果,我悲从中来。 我马上被送去当地最好的医院,一连几天初诊复诊确诊下来,结果终于出来了 --- 据说耶稣被挂上十字架的时刻正值中午,刹那间太阳自天空消失了,大地于白昼被抛入黑夜,原来那竟然 是真的呀。眼下我也被一只无形的魔掌提起来,抛出去,自艳阳高照的顶峰坠入不见五指的深渊,甚至更 为可观,黑了就永远地黑了,黑了就再也不会白了 --- 我...我...我患的是卢伽雷症!阴森可怖的医学术语叫 作肌肉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 医生严峻地宣判了我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而在这两年期间,我还得遭受各种非人的酷刑,从发病的那 一天开始起,直到最终死神姗姗来迟的时刻。 病魔马不停蹄展开了它的行动,全线侵入我的运动神经系统,象是一个接到了屠城令的鞑靼骑兵,在弯刀 被砍杀得卷刃之前绝不善罢甘休。世上的一切毁灭工作都是极其高效率。 秋去冬过春来,短短几个月内,我大卫般的双腿双臂象几根被砍离了躯干的树枝,水份挥发掉风干成一堆 柴禾棒;太阳神的面孔逐渐扭曲变形,直至可以媲美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向他看齐的还有我健谈的口齿, 先是变得结巴含混,不久就退化到几乎大猩猩的水准,终于没人听得懂我的英语了,连我自己也不懂。真 是深秋寒流下的一棵老榆树也比我凋零得从容几许。昨天的足球健儿,运动场上万众瞩目的明星,贵族校 园内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转眼就被活生生抽去脊梁骨,变成了一堆苟延残喘的人肉。 如果真的就此化作了一堆没心没肺的人肉,倒是一件天大幸福的事情。更令我不堪承受,几乎要抓狂发疯 的,不是我这日日夜夜无时不刻在接受着一刀刀凌迟的身体,而是我那思维功能始终健全的大脑,和毫无 任何麻木迹象的心。每每回想起仿彿近在眼前伸手可及,我那快乐无涯的童年、色彩缤纷的少年和风华正 茂的青年时代,我立即成了一个被叛臣打入地牢的国王,叫天天不应,叫上帝上帝不灵。主宰万类的造物 主、大慈大悲的神明呀,睁开你的瞎眼好好看看吧,我才将将只有二十岁,一个朝阳正冉冉升起的年龄。 你怎么可以说翻脸就翻脸,跟我开这么个拙劣的玩笑,啊?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我杀了你! 没人能救我帮我,没有一个人。亲人悲凄的泪水将我投入水深火热的炼狱,朋友们的目光除了惋惜就只剩 下怜悯。相爱了三年的女友飘然而去,我理解并尊重她理智的选择,才貌双全的她有理由委身一匹骏马, 而没有义务照顾一条病狗。环绕我身旁的人越多,我就越加烦燥易怒:不知道吗,你们的音容笑貌,你们 的举手投足,你们的伶牙利齿,你们的相亲相爱,你们的......都一鞭鞭抽打在我心头,刺激我一遍遍向苍天 发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几万分之一的倒霉蛋竟然是我!既然是我,我不要你们廉价的怜悯,高 尚的也不要!行行好,都请给我走开,从我眼前彻底消失,让我清静,让我孤家寡人。 多少次,我瘫在冰凉到了骨头的轮椅里,在白昼,于黑夜,一个人呆呆望着天空出神,接连几个小时一动 不动。巴掌大的小鸟会飞,没有生命的白云能跑,而我,唯一能够做的运动就是一寸寸爬向死神,苦苦哀 求它早日将我收容,以免除我生不如死的痛苦! 七、 够了!与其屈辱地被剥夺,莫如尊严地主动求去。人生来不是一种摇尾乞怜的动物,流落街头的乞丐还有 不容凌辱的底线,更何况天生心高气傲的我。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叫精神。 世界风平浪静,我这里却洪水滔天。在肉体的煎熬中我彻夜不眠,苦思冥想寻找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一个45度倾斜的大厦赖以不倒的支撑,结果几次三番以失败而告终。除了享受所谓悲剧的美,我找不到一 根能托住生命的芦苇。殚思极虑后我终于意识到:今天我若是没有勇气自我了断,仍然心怀侥幸苟且偷生, 两年后当大限的时辰来临,我必将悔不当初:为何不敢象一个以荣誉为第一生命的骑士那样战死沙场,而 宁愿屈辱地忍受征服者的百般摧残和嘲弄。 活着总得有活着的意义,而坐以待毙不是意义,死缓比立即执行更加残忍,更加不可接受。虽然本质上, 活着的同义词即是等死,但等死绝不等同于活着,等死就是死亡本身。生命的意义在于灵肉的追求,追求 身体的欢愉和灵性的享受;当追求被扼杀了,精神的生命也就随之上了绞刑架;当精神的生命已经窒息, 物质的生命没有理由不追随而去。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雄鹰,心脏还有什么道理继续跳动下去? 病魔即死神啊,你可以毁灭我早晚必将毁灭的身体,可你毁灭不了我宁死不屈的精神。虽然我无力阻止你 以我的血肉酿你的美酒,但我有办法让你的纵欲享乐不那么畅快尽兴。按照我自己的,而不是你的旨意出 牌,就是我向你无边的法力、权势和淫威,所能够发出的挑战和蔑视。你可以灭亡我,但是休想将我肆意 蹂躏。我向你发出的抗争虽然绝望,却也惨烈悲壮。 好了,就这么定了!抉择一旦作出,我顿感一阵前所未有的释放,仿彿有一道电光自天而降,从头到脚贯 穿全身,旋即惊喜地发现:生与死只隔着一道门槛,这门槛原来不在死神降临的那一瞬间,而在生前某个 大彻大悟的时刻。跨过了这道鬼门关,死之世界与生之天地,即呈现一种全新的景象:生既非极乐世界, 死亦非万劫不复;一方是波涛汹涌的海洋,一方是星光晦暗的夜空。想象死亡,蒙着眼睛进入原始森林, 最坏的结局莫过于灵魂乌有一黑到底,其它的任何可能又何惧之有呢。而对于眼下的我来讲,已经身处血 海,还怕硫磺湖吗。 八、 这是一个暮春初夏的早上,我请我的全职私人护理,那个善良慈爱得象我乳母一样的玛莎大婶外出采购, 扫清了行动的唯一障碍。手枪就在书桌抽屉里,决定作得还不算晚,我的身体状况还没糟得扣不动扳机。 要知道过不了多久,自我选择的权力都将被剥夺,到那时连求死也不得。想到这点我的意志更为坚定。 马上就要行动,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我心情交织着即将解脱的轻松甚至愉快,与对往昔甜酸苦辣的怀念, 和对生的无限眷恋。出门最后看一眼我从小就热爱熟悉的大自然吧,去和天空和土地道一声再见,不,永 别。我驱动着电动轮椅来到户外。 明媚的阳光不住亲吻着我的面颊,朵朵白云于蓝天冲着我微笑,鸟儿合着清风悠扬婉转,百花争艳在碧波 滚滚的草地,看着看着,泪水源源涌上眼眶,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早上好,那位先生!” 平地响起一声春雷,噢不,分明是一个女高音,清脆如百灵。是在叫我吗?我吃力地暗暗抹去泪水,调转 过轮椅,勉强抬起头来 --- 逆光中,高坡上,映着云影,如梦似幻,那里立着一个少女,一身浅颜色衣裳,裙裾和秀发迎着微风飘扬, 正在朝我招手呢,是天使来迎接我了吗?我使劲地眨巴着眼睛。 天使乘风驾云而下,转眼飞舞到近前,亭亭玉立。微笑,眼波盈盈,一池蓝色的海湾。噢美,从来没见过, 还真的是...... “我叫爱蜜儿,刚刚搬来这里。从此我们是邻居了,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原来如此,原来她不是 ...... 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 说了她也不懂,只有努力作出一个微笑 --- 希望没吓着她。我紧紧盯着她灿灿宝石样 的眼睛,顿时吃了一惊:那里面,没有一缕我已见惯了的奇怪、惊异和怜悯,有的只是雪白的和平鸽,于 蔚蓝的晴空上乘着歌声飞翔...... 见我半天没说话,目光直愣愣地,少女旋即羞涩一笑,紧接着竟张开了双臂,大大方方俯身上前,来给我 一个拥抱,面颊凑过来贴上了我的,末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又一个轻盈转身,蝴蝶一样飘上了山坡, 留下咯咯咯一串笑声...... 霎时,天旋地转,我陶醉了过去。 九、 死神请你去死吧。 我要活,我要站起来活下去,因为,我又爱上了。叫一个心灵萌芽出爱情的人去寻死,不啻让一座冒烟的 火山停止喷发,怎么可能。 爱上了?这么容易。是的,就这么容易。沙漠上一碗水能救人性命,更不要说一汪湖泊,一条江河。在我 爱上你的同时,我重新爱上了自己的生命。 不是奇迹的奇迹发生在那短暂的瞬间:这个天外飞来的少女爱蜜儿,目光温柔注视着我。那是怎样的一种 目光呀,没有游移不定的慌乱,没有躲闪逃避的厌恶和恐惧。更令我惊异进而感动莫名的,是那里面还没 有丝毫悲天悯人的施舍。她对待我就象对待一个身心健全的正常人,而不是一个由表及里,人格、精神已 于无形中遭同类降级甚至摈弃的不可接触者。她自然的行为举止向我展现的是灵魂的绝对平等,与一种人 生哲学的天然启迪 --- 生命本体是一种欢乐。 她没有因为我怪异丑陋的外表而设身处地揣测我与众不同的心理,因为她自己生来是欢乐的,欢乐是她生 命的天然形态,而不是人为追求的目的或境界。由此让我首次刻骨铭心感受到,生命可以奔跑跳跃着欢乐, 生命也可以坐着或躺着欢乐,正如有谁会因为自己生来不会飞翔而痛苦呢。更进一步,假如我生来就不会 行走,我眼下还会为此而悲哀绝望痛不欲生吗。如果我们的心灵超越了空间和时间的捆绑,理解了世间再 美妙的音乐也将曲终人散的简明哲理,那么活着一百年我们欢喜快乐,活着一天我们也会欢喜快乐。 现在,我要是自己去赴死,表面看有几分象宁折不弯的殉难者,实际上却是临阵脱逃的逃兵。因为这将不 光让死神毁灭了我卑微的肉体,更让它毁灭了我高贵的精神,不战而降里外输了个精光,还有什么比这更 怯懦可耻的事情。与悲惨命运真正大无畏的抗争不是死,而是生,而是于漆黑一团的绝境中永不放弃的生 存。好吧,那就让我举起爱的盾牌,去迎接死神的刀剑。 回到家,我将手枪送进了垃圾桶。 十、 峰回路转,穿越死亡的幽谷,我发现了生命的一条羊肠小道。 心声需要倾吐,既为了表达对沙漠甘泉的感激,也为了抒发波澜起伏的胸臆。于是我想到给你写信,却又 苦恼不知从何说起,区区的“我爱你”哪里承载得了江河湖海的信息。自然而然想到了诗,这人类心灵之 光的折射,灵魂深处的回声。 少年时代我也曾喜爱诗歌,但却从来没有正经学习过,自小到大接受的是偏重政经的教育,文学艺术的份 量无足轻重。现在,我开始补上这一课,更确切地说,我开始以此为日常工作。 我读诗,大量地阅读,只为了能从浩如烟海的文学宝库中,找到那些与自己心有灵犀一点通,值得向你献 上的旋律。找到了,就记录下来,用我那仅存的两个尚有感觉还能动弹的手指头,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 打下来,印在打字机的纸上,再一篇篇投寄给你。 没想到这一投就煞不住,先是投别人的,然后投自己的,一封封书信一首首诗,串起了我余下支离破碎的 生命。虽然仍然身处病魔的囹圄,但两年的死缓宣判我早已拒绝遵守,我要自己将它改判为十年、二十年, 甚至无期徒刑。我没有时间和心情去赴死神的预约,因为忙于手头的工作。我的工作是读诗和写诗,不, 我的工作是爱,我的工作是爱你,不求任何回报和结果单方面地爱你。 摊在轮椅上,长年累月从事着这单一的工作,我不以为苦乐在其中,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读诗写 诗都需要灵感,我那源源不断涌现奔腾的诗情,全取自你。 十一、 每天,我坐在二楼面向你家的窗前,一边工作着,一边不时地抬起头来,遥望着你的屋门、院落,等待着 你倩影的日出。等到了,放光的双眼凑上去,紧紧贴住那台固定架设在书桌上的高倍望远镜,将你的一颦 一笑一举一动,点点滴滴巨细无遗,捕捞进我贪婪的视网膜,再慢慢地加以咀嚼消化,吸收进大脑皮层和 心底。入夜,当你的背影最后一次消失于屋门后,我一天的太阳才落山了。 你很少让我整日里怅然若失,等待、等待再等待,直到夜幕低垂到树梢,终于打熬不住了,不得不合上疲 倦的眼皮,因为你是这样地热爱户外活动。春天,你是色彩变幻的蝴蝶女王,翩翩飘舞在百花丛中,辛勤 经营着你小小的莫乃花园;夏天,你化作一朵出水芙蓉,窈窕绽开于一池碧波,教孩子们游泳、跳水,和 丈夫玩耍嬉戏;秋天,你摇身变成纺织娘,编织起一张金色的网,采集着五颜六色的落叶,扫除前院清理 后庭;冬天,你复活了白雪公主,哪里有雪哪里就有你,茫茫大地上唯一的一点鲜红。 岁月流逝,思念深了,我不再满足于仅仅在大自然中和你亲近,那就推开世俗道德虚情假意的拦阻,得寸 进尺去与你相会。当你躲进自己温馨的小窝,窗帘敞开忘记设防的时候,我一有机会就乘虚而入,只要是 目所能及,不论白昼还是黑夜。追踪你轻盈飘忽蒙太奇的身影,凝视你艺术雕像的定格造型。感谢慈悲的 造物主,没有将我的眼睛钉死在轮椅,目力始终如激光一般锐利。起点我的瞳孔,终端你的身体,两点一 线连成一把琴弓,拉起心灵微微颤抖的琴弦,时而欢快明亮,时而如慕如诉。凝望、凝望着你,我醉,我 醒,我笑,我哭...... 天啊,原来自己长年累月一直在被人暗中窥视,隐私权被卑鄙地侵犯剥夺,好可怕、好可恨呀!我可以想 象得到你获悉这消息时的震惊。我亲爱的爱蜜儿呀,你没有容颜变色恼羞成怒吧,你不会的,我真期望你 不会。请容罪犯我鼓足勇气解释,你知道,我早已成了一个废人,除了对生命绝望的热爱外一无所有。为 了获得继续活下去的一丝勇气,我只有接连不断地做梦。聋子能看,瞎子能听,瘫子我能梦,我的爱之梦 永远没有实现的可能,从头到尾的白日大梦。 说是白日梦也不完全确切,因为它到底逼真地实现过一回,谈到这我不能不进一步向你坦白,或是为了减 轻我难言的负罪内疚,以求得你仁慈的宽恕,或是出于一种自己也分析不清的复杂心理: 那是十五年前,一个月亮隐没、繁星满天的夏夜,暑气弥漫,高温酷热。你的丈夫可能是因为加班,很晚 了还没有回家。安顿好一双儿女,你来到户外,身着诱人又恼人的比基尼,走去后院游泳池,下了水,来 来回回游着、游着,约莫有半个时辰,接下来...接下来,噢,我看到了什么...... 透过望远镜上的夜视仪,我看到了:灿灿星光下,幽幽水波上,缓缓升起了一个林间仙女,不胜娇柔步上 池岸,长长的秀发披散在肩上,仰起脸儿遥望星空,玉树临风亭亭而立。恍然梦境里,她,浑身上下不带 一缕牵挂,通体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辉...... 刹那间,时空凝固,星球停转了。我的情,我的欲,我压抑日久的原始野性,我凋零不堪的残存生命力, 聚焦于朦胧夜幕下的唯一光点,那天与地碰撞结合的中心...... 我开始吻你,自双足脚底心起,烙铁的嘴唇一旦贴上你美轮美奂的血肉之躯,立即牢牢粘住,再也无法为 外力分离。缓慢而坚定地,向上,再向上,不放过一寸半分表皮,洪流滚滚漫过古老的土地;长时间地徘 徊流连,在那伊甸园的幽谷、海市蜃楼的沙丘、明镜铺开的湖泊和曲尽其妙的波峰......,最终,我的熔点与 你的会合于嘴唇,一秒钟是一个世纪;与此同时,我的闪电劈入了你的科罗拉多,一道道沉雷回荡...... 终于,我喷薄了,白炽的岩浆骤然仰天吐射,生命的结晶倾泻洒落如雨,不借助任何外力,我的双手已几 乎成了可笑的摆设;完全凭借着意志,精神即肉体,肉体即精神。 噢,我人间的美神,爱蜜儿啊,当时,你真的没有听到,真的没有看见吗,死神在哀哀哭泣,天使在含泪 微笑,于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当我与你合二为一! 十二、 十八年,爱蜜儿,整整十八年了。 今天,写这封信,是来向你道别,告诉你,我要走了。这次是真的。死神等着我赴它的约,已经等得快要 发疯了。 地球围绕着太阳转了十八圈,我围绕着你转了十八个春秋。自起始的灵肉濒临死亡,到随后的灵魂死而复 生,再到最终肉体的重归死亡,我走过了一条自地狱通往天堂的崎岖小路。 记得当初刚发病时,一次,我对母亲说:亲爱的妈妈啊,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你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 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生我呀,把我生在一座地狱?!可怜的母亲听了,泪如泉涌,说不出一句话来, 和我抱头痛哭。 后来,当我遇见了你,我又对她说:对不起,亲爱的妈妈,我错了,请你原谅。原来你没有把我生在地狱, 你是把我生在了一个爱的天堂。 再后来我觉悟到,我还是没有表达得十分准确。实事求是地说,我的一生,下半身活在地狱,上半身活在 天堂。这样的生命实在很奇妙,没有亲身经历过不能体会到。 死过许多次的人是不在乎再死一次的。对于一个日日夜夜游荡于阴阳分界线上的人来讲,十八年少说相当 于一千年。你的美善,我对你美善的爱,给予了我一个千年的生命,我更有何求呢。 我的一生,虽然痛苦大大多于欢乐,但是欢乐却远远深过痛苦,因为痛苦中的欢乐才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感 觉,泪水浇灌出来的花朵才是最美丽的。人生大力大美的体现和观照无不需要押上生命,如果没有下沉到 大海的深处,浮于表面的浪花又有什么审美价值和意义。 爱使我感到,人生毕竟还是好的,生命到底还是美的,带着这明亮的感觉离去,死,未尝不是一种生的延 续。活过一次不容易,自始至终为爱活着更难得,你使我做到了这个。由此,对于自己唯一的一生,我的 赞美和感激超过抱怨和遗憾。 我已经不年轻了,可惜,可惜你也是。你在我的眼中,永远是那个顺着清晨流泻的阳光,自小山坡上飞奔 而下的少女。噢,爱蜜儿,我们为什么要老呢,一直年轻美丽不好么?我们为什么又要死呢,既然已经生 了,活着永远相亲相爱该有多美 --- 唉,我在说些什么? 知道吗,爱蜜儿,我现在是躺在医院的病房里,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电脑屏幕,用一只手指头挪动着鼠标, 打给你这最后一封信,这唯一的一封不是虚无缥缈诗歌的信。我已经不停地工作了将近一个月,功夫总算 没有白费,工程终于接近完成了。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两三天的时间,我听了很难过,因为这意味着我再也 回不了家了,换句话说,你再也不会被人暗中窥视了。我们都要解脱了。 亲朋好友整天围绕在我身边,为我祷告、哭泣,而我,这出戏的主角,心情却是异常地平静。想你,只是 想你,无时不刻,除去陷入昏睡的时候,昏睡的时候就尽量梦到你,虽然不是每次都能如愿。梦中的你栩 栩如生,象我们初次相见时那样得美丽动人,那样地凝视我、拥抱我、亲吻我。噢,若是在这个时候离去, 该有多么幸福。 爱蜜儿,你能来看看我吗?最后送我一程好么?我只要你一个人送。既然生不能和你相抱相拥,那就在你 的怀抱中结束吧,这样一生的遗憾都将得到弥补。我单相思了你这许多年,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临终唯一的 请求 --- 好的,真好,我马上听到了:你说你会的,你说你马上就赶来。那么,我等着你,不等到你,我不 合上眼睛。我们一言为定。 噢,算了,还是算了,我一个人的十字架,还是让我一个人来背吧。十八年都自己走过来了,最后这几天 怎么也得挺住。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眼泪,临走前更不应该看见;你的欢笑,你的歌声,已经一刀刀, 千万刀地刻进了我的灵魂,带着这座不朽的雕像离去,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爱蜜儿,不要为我哭,而要为我笑,我们都应该笑。当悲剧以喜剧的形式收场,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完 美的事情。 临别,我有许许多多话想对你说,但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这封已经不短的书信,表达不了心中的千言万语 之一,我,我...... 永别了,爱蜜儿,谢谢你给了我一次爱的机会,教我爱得死去活来。 爱蜜儿,我爱你! 十三、 第二天清晨,丈夫上班,孩子们上学去了,爱蜜儿去花店,挑选了一束毋忘我。 爱蜜儿驱车来到郊外公墓,找到了他的那块地。空气中的泥土味还没有散尽,毛茸茸的青草已经冒尖处处。 小小墓碑上刻着: 致我永恒的梦中人: 生前,我于黑洞中爱恋; 死后,我被埋葬在太阳。 抬起泪光莹莹的眼睛,爱蜜儿向天空望去,她看到,他在冲她微笑。 ----------------------------------------------------------------------- 1. 贝丽 --- 《美人与野兽》中的女主人公。 2. 爱丝米拉达 ---《巴黎圣母院》中的女主人公。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